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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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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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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3: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一十章 裁衣

  從宮裡出來,沒有直接回陸家,先回了寧家。

  雖之前回門過了,只那時時間短,能看出來什麼,今個正好。

  到了寧家,寧老夫人和寧五夫人圍著她,詢問新婚後的情況。

  「都好。」寧菲菲說。

  寧老夫人問:「陸大姑娘如何?」

  「大姑娘生得特別好看。」寧菲菲說,「叫人一看就喜歡。」

  「教養得十分好,身邊的媽媽也得力,聽說是我婆婆從前的大丫頭。」

  「每日上午來給我請安,白日裡做功課,夫君每天回來會檢查。」

  「她是個特別聰明的孩子,字寫得有模有樣。」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真心的笑,對繼女持這種心態,寧老夫人和寧五夫人也放了心。都道:「她還小呢,你好好養她。女孩子在家裡待不了幾年,將來不過一份嫁妝,妨礙不到你。」

  「是。祖母母親放心。」寧菲菲保證,「絕不會丟祖母和母親的臉。」

  老太太知道她們母女肯定還有話說,便大方地放她們去了。

  寧五夫人帶著寧菲菲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打發了丫頭們,關上門問起夫妻事來。

  寧菲菲臉上飛起紅暈,只羞澀地捏著腰帶。

  這模樣,寧五夫人就放心了。她笑道:「年紀大有年紀大的好處,不比那愣頭青,什麼都懂,也曉得疼人。」

  再問房裡人。

  寧菲菲道:「沒有,我打聽過了。京城這邊沒有房裡人,說是開封的家裡也沒有,以前有收用過的,打發了。」

  「偶爾收用不怕,看怎麼處置,看給不給名分。」寧五夫人教她,「別的都不重要,你趕緊生出兒子來才是最重要的。」

  寧菲菲用力點頭:「我曉得。」

  寧五夫人道:「若有孕了,就把雲霓和暮霞給他。這兩個,爹娘兄弟都在我手裡,翻不出天去。」

  寧菲菲抿抿嘴唇。

  寧五夫人一看就明白,年輕女子,誰沒經歷過這個階段呢。

  她推推女兒:「別犯傻,似嘉言這樣的,你以為他會守著你一個人?他若是現在就想收了那兩個,你也得大大方方的,別叫人看笑話。只記住給她們用避子湯,誰也不能先過你去,長子得你來生。」

  寧菲菲只垂下頭,不說話。

  寧五夫人嘆口氣,知道女兒還天真,想想這個事反正一時也不急,就不催她了。

  轉問起中饋的事。

  「回門之後,就都交給我了。」寧菲菲道,「娘,陸家實富庶的。」

  她將陸睿給內院的額度告訴了寧五夫人。

  寧五夫人聽了豔羨:「這麼多嗎?你可有福了。」

  寧家也是大族,但子孫眾多,也沒分家。大家的俸祿都要交到公中,再由公中領取月例。

  大家族都是這樣,雖然總體上講是個龐然大物,實際上落到每一房每一個人頭上,就分薄了,更不要說這種沒分家,從公中拿月例的。

  理論上講父母在無私財,但實際上,叔叔伯伯們有本事的,能在外面撈錢。只寧五爺雖是嫡出,卻是兄弟中沒本事的那個,平日裡都靠老太太心疼他,私下裡給個補貼。

  五房也就是維持個體面。

  此時看來,深感女兒不入宮這一步走得太對了。

  她道:「單傳也有單傳的好處,財產不曾分薄,全都是你的。」

  又道:「你婆婆又在開封,上頭沒人管你,我想你了咱兩個就能見面,多好。」

  最後道:「得虧沒進宮,就你爹做夢當國丈,我就覺得不靠譜。這麼多人爭著當皇后呢。肯定只一個皇后,那其他的人怎麼辦?我當時就想,萬一我們成了『其他』怎麼辦。你看現在,知道『其他』是什麼樣子了吧。」

  寧菲菲眼睛明亮:「娘,我從來沒違背過長輩,獨這一回,我不後悔!」

  寧五夫人欣慰地笑了。

  寧菲菲回到自己家,問了問,也沒什麼家事。

  京城陸府只三個主人,事情的確也少。只如今三月份了,都換了春衫,就該操持起裁夏裝的事來了。

  也算是寧菲菲成為當家主婦經手的第一件大事。她摩拳擦掌,想著怎麼把這陸府裡丫頭小廝們的著裝改一改,讓人眼前一亮。

  到了傍晚,下頭人悄悄來稟:「翰林回來了,去了書房。」

  寧菲菲道:「哦,是不是還得給大姑娘檢查功課?」

  下人道:「是,大姑娘已經過去了。」

  寧菲菲道:「好。」

  下人剛走,書房譴了人過來:「翰林在書房用飯。」

  寧菲菲心中微感失落。但這事陸睿提前跟她打過招呼的,道是他經常在書房用飯,若不特意來說,就不必等他。

  當時聽著只覺得他心思細膩,貼心、周到。

  此時心中忽然閃念,叫住了書房丫鬟:「大姑娘在哪裡用飯?」

  丫鬟道:「也在書房用飯。」

  寧菲菲道:「……哦。」

  丫鬟退下去,寧菲菲的媽媽湊過來道:「別急,日久見人心。」

  寧菲菲道:「我不急,大姑娘還小呢,肯定得適應一下。」

  媽媽道:「翰林實疼愛大姑娘呢,你也要對大姑娘好一些。」

  寧菲菲點頭:「嗯!」

  只她嗯完,不知不覺說了一句:「大姑娘生得真好看。」

  還記得成親第二日認親,陸璠來給她磕頭,喊了聲「母親」,一抬頭,那眸子琉璃似的,小人兒玉雕似的。誰見了能不喜歡?

  「有那樣的爹,怎能不好看。」媽媽掩口笑,「以後你生的,也好看。」

  寧菲菲卻頓了頓,忽然道:「前頭的夫人,應該是個美人。」

  因陸璠雖生得十分像陸睿,卻也有不像陸睿的地方。她不像陸睿的地方,也生得美。

  媽媽不以為然:「門戶那樣低了,若不生得美,怎好意思嫁到陸家去。姑爺是個什麼樣的人,謫仙似的,不是什麼人都能配的。」

  寧菲菲點點頭。

  晚上陸睿按時回房。

  他如今既無侍妾,也無通房,只有一個新婚妻子,自然是要宿在正妻的上房才是正理。

  寧菲菲依偎在他懷裡入睡,睡得格外香甜。

  新婚的生活寧靜甜美,過了幾日,寧菲菲試著跟陸睿提起陸璠的教養之事:「夫君公務繁累,大姑娘讀書的事,不如交給妾吧。」

  作為繼母,她想擔起對繼女的教養之責。

  陸睿道:「我好歹是個探花,教人讀書,你難道能強過我?」

  寧菲菲覺得事情不是這麼論的,可這話的確反駁不了。她的才學比家中姐妹們好一些,出過詩集,但又沒法跟李大娘李十娘那樣的去比。

  前些日子入宮,跟李大娘交談了幾句,她就嚇得住口了。

  陸睿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你別操心了,忙好家裡的事就行了,沒事回去看看岳母,反正離得近,不需特意跟我說,想去便去就是了。」

  寧菲菲的心一下子熱起來。

  誰家能這麼自由啊,便是上頭沒有婆婆,回娘家也該稟過夫君,經夫君同意才是。

  她甜甜地笑了:「嗯!」

  果然隔了幾天便又回了娘家。

  寧五夫人「喲」了一聲,還有點擔心:「回這麼勤,姑爺不說什麼嗎?我原說過幾天過去看你呢,沒想到你就回來了。」

  寧菲菲道:「夫君說,我想什麼時候回都行,不必特意跟他請示。」

  寧五夫人心裡這個滿意!

  若女婿有打分制度,這個女婿,得打滿分。

  又到了休沐日,陸睿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帶陸璠讀書,摸了摸她的頭道:「今天爹爹和夫人一起用飯,明日再陪璠璠一起用飯。」

  璠璠道:「好。」

  夏青家的在一旁,抬眼飛快地睃了陸睿一眼,又垂下眸去。

  陸睿看了她一眼,對璠璠說:「這些書,都歸到原位去,你知道在哪裡嗎?」

  璠璠說了句「知道」,叫丫鬟們捧著書去外面書架上放書。

  夏青家的跟著起身,陸睿喊了一聲「夏青家的」,夏青家的又轉身停下。

  屋中沒了旁人,陸睿問:「剛才想說什麼?」

  夏青家的只垂下頭。

  陸睿溫聲道:「你是母親和蕙娘一起選出來的人,璠璠以後都要托給你,只管說。」

  夏青家的這才道:「為大姑娘計,實該讓她與新夫人多親近親近。」

  陸睿沉默不語。

  夏青家的道:「內宅裡男人顧不了那麼細,還是當家主母說話管用。」

  陸睿道:「霧笙在書房,有事吩咐他,讓他去外院找平舟或者霽雨。有什麼不滿意的,額外需要的,單獨去辦,都從外院走賬。我給璠璠單立一筆,不走內院的帳目。」

  夏青家的心裡嘆一聲:「知道翰林疼大姑娘,只她到底是女兒家,有許多女兒家要學的東西,還得靠夫人。」

  陸睿只沉默。

  夏青家的道:「將來到了年紀,帶著出門走動,宣揚名聲,說親相看,樣樣都是要母親來的。」

  陸睿道:「知道了。」

  言盡於此,夏青家的退下了。

  陸睿在房中坐了一會兒,起身往上房去。

  在朝堂上,要應付皇帝,上官,同僚。

  在家裡,要照顧好女兒,應付好妻子。

  一個人就得有很多面,每一面都得做好,面面俱到才行。

  上房的次間裡,卻堆滿了各色的衣裳料子。

  「夫君。」寧菲菲笑著喚他。

  陸睿過去:「在做什麼?」

  「在挑裁夏裝的料子。」寧菲菲拿起一塊大紅尺頭,「夫君你看,這個給你裁件對襟可好?」

  江南士族講究清雅恬淡,京城卻崇尚富貴靡麗,審美上頗有差距。

  那塊料子大紅色,工藝繁雜,十分的華麗。

  陸睿的目光,被那紅色吸引住。

  他伸手摩挲了許久,抬頭道:「多給我裁幾件,我喜歡穿紅色。」

  他說完,房中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為什麼所有人都盯著他看?

  為什麼沒有人說話?

  為什麼新婚妻子目光中帶著震驚?

  陸睿緩緩抬手,摸上自己的臉。

  摸到了一手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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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一章 求人

  為什麼水會從眼睛裡流出來?

  為什麼止不住?

  為什麼從心底,到全身,都酸澀難言?

  理論上,陸睿當然知道,這叫作眼淚。他又不是沒看過別人哭泣。

  只陸睿陸嘉言——餘杭陸氏這一房的獨子,含著金匙出生,長於錦繡富貴,又天生聰穎,博聞強記,處處強於旁人,還生得如龍似鳳,人間金麟。

  在他的人生中,想辦的事都能辦到,輕易就可以得到別人的喜歡和愛慕,總是被人特別地優待。

  自記事起,陸睿這個好似被上天格外眷顧的人,記憶中便沒有「哭泣」這件事。

  更不知道眼淚的滋味。

  陸睿張開手掌,看著眼淚吧嗒吧嗒地往掌心裡掉。

  有些滑入口中,又苦又澀。

  陸睿掃視屋中眾人,他的唇微微動了動。

  房中寂靜無聲,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句「眼睛裡進沙子了」。

  然也沒等到。

  陸睿終是什麼都沒說,只對眾人笑了笑。

  一個不失風儀的,令人心折迷醉的笑。

  而後從容地轉身離去。

  許久,房中都沒有聲音。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說。

  寧菲菲還捏著那塊大紅的衣料,茫然。

  霧笙是如今在內書房當差的小書童,就如同從前的平舟和霽雨。

  陸睿在內宅裡走動,到哪裡都是帶著他的。

  只今天,翰林才進了上房便又出來,大步向外走。

  霧笙趕緊跟上。

  卻聽陸睿丟下一句:「別跟著我。」

  霧笙腳步停下,眼看著陸睿大步地離開,有些茫然。

  守門的婆子忽然湊過來,扯扯他:「嚇,翰林是不是哭了?」

  霧笙瞪大了眼睛。

  他個子小,才到陸睿腰間。剛才陸睿一出來就從他身邊大步過去,他沒看見。

  「怎、怎麼可能?」他道。

  迴廊的欄桿快速地後退。

  穿過了月洞門,到了園子裡,兩旁的花木也快速地後退。

  一直到了水塘邊,到了盡頭,再無路可走。

  陸睿失了力氣也失去了控制,跪在了地上。

  他撐著地想起來,只渾身都無力。

  眼睛裡的水往泥土裡落。

  「蕙蕙。」

  「蕙蕙……」

  他喚著她的名字。

  手指用力地摳進泥土裡。

  「蕙蕙!」

  你怎不等我!

  你怎不等我!

  我點了探花!

  我給你請了誥命!

  我準備把你接到京城來,再不分開!

  我想日日穿紅衣裳給你看!

  我都想好了。

  只等著告訴你。

  陸睿額頭抵著冰涼的泥土,背心抖動。

  一道堤壩潰了,水漫了世界。

  他在這世界裡,恨人心,恨世道,恨自己的無力。

  恨一切都來不及。

  來不及。

  遠遠地,隔著水塘,霧笙站在平舟的身旁,不安地看看對岸,再看看平舟。

  「平舟哥。」他忐忑,「我們……要不要過去勸勸?」

  因不安,他去外院請來了平舟。

  平舟卻道:「不用。」

  他推著霧笙的肩膀轉身:「走吧。」

  回書房的路上,霧笙好像聽見平舟自言自語。

  「原也會哭……」

  「到底還是人……」

  寧菲菲的新婚生活十分幸福,這幸福維持了一個月的時間,她的丈夫陸睿對她說:「母親在開封,身體一直不好,你收拾一下去開封,代我盡孝。」

  寧菲菲的臉當時就白了。

  第二日她便回了娘家。

  寧五夫人直接傻眼。

  只陸睿這個要求,誰都拒絕不了。

  婆母生病呢,別說就在開封,哪怕遠在福建、雲南,丈夫一句「你去替我盡孝」,妻子便拒絕不了。

  寧五夫人問:「你可是做了什麼惹他不快了?」

  寧菲菲垂下眸子:「我怎麼會惹他不快?」

  只她沒說,那一日陸睿的情況嚇著了她。

  當日陸睿便宿在了書房裡,宿了三日,才又回到上房留宿。

  他再回來,便一切如舊,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寧菲菲根本沒有勇氣問。

  大家都當作那一日的事情從未發生過。

  寧五夫人急得團團轉。

  最怕夫妻分離這種事。

  寧家二夫人當年是寧二爺自己選的,非要娶,雖終是娶了,卻不得老夫人喜歡。

  後來寧二爺放了外任,老夫人便把寧二夫人扣在身邊盡孝,一扣便是七八年。直到寧二爺回京到六部任職,夫妻才又團聚。

  只人已珠黃,情已淡,庶子庶女一大堆,丈夫正寵著的那個,才及笄。夫妻只過個相敬如賓。

  只人家家都是婆婆扣人,女兒家是丈夫主動提出來。

  寧五夫人想不出辦法來,便拉著寧菲菲去見了老夫人,請老夫人想辦法。

  卻遭了一通訓。

  「媳婦代兒子盡孝,原就是正理,想什麼辦法?」老夫人斥道,「陸同知在外為官,不能主持婚禮,陸虞氏卻也沒有來,可知是真的病了,又不是作假。且這是她夫君主動提的,她還能不去是怎麼?」

  又斥寧菲菲:「原看你是個沉穩的,怎麼成了親就驕狂起來了。你婆婆不在京城,小陸探花憐惜你年紀小,許你常回娘家,你就真的三天兩頭往娘家跑?你下面還有妹妹和侄女們待嫁,寧家女兒的名聲讓你帶壞了,是想讓妹妹和侄女們都怨恨你嗎?」

  母女倆被老太太訓得俱都臉色發白。

  「你都已經嫁了,有事把你母親請過府去說,無事不要回娘家。」老太太道,「既小陸探花都提出來了,你趕緊收拾,盡快動身,往開封去給你婆婆侍疾去。

  寧菲菲只能低頭:「是。」

  只收拾好了,準備往開封去之前,陸睿卻跟她交了一次心。

  「不是讓你長久留在那邊。」他道,「我是希望母親能到京城來。你回去看看家裡情況,看看有沒有辦法。」

  寧菲菲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點頭:「好。」

  陸睿摸了摸她的臉,對她笑了笑。

  自成親,他還是第一次這樣對她笑。

  寧菲菲激動地抱住了他的腰:「夫君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陸睿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嗯」了一聲。

  寧菲菲被小陸探花發配去了開封給婆婆侍疾,渝王家的小郡主聽到這消息,只笑掉了大牙。

  那股子鬱氣好了許多。

  「也不怪不娶我娶中了她。」小郡主道,「我畢竟身份不一樣,想來他也是想著不敢這樣使喚我,顧忌多。」

  才好了些,又憤懣起來,將一套精緻的粉彩茶盞盡數推到地上摔得粉碎,流淚:「我竟為這身份所累!」

  丫鬟婢女們只深深垂頭,大氣也不敢出。

  若沒這身份,又哪來的肆意橫行,草菅人命。

  四月裡已經熱了起來,陽光燦爛明亮。

  小安從石徑上走過,忽然聽見有人叫他:「安左使,安左使!」

  小安抬頭,眯眼看了看,問:「怎麼爬那麼高啊?」

  樹上坐在一個人,身形瘦小,看起來年紀不大,相貌平庸,正是蕉葉的丫鬟小梳子。

  小梳子道:「我在下面他們會趕我走。」

  小安叉腰:「你先下來。」

  「安左使。」小梳子卻道,「我就問一個事!我姐姐,還活著嗎?」

  小安不答,只道:「下來再說。」

  小梳子哭喪著臉道:「我下不去了。」

  小安瞅著她坐的那地方,就感覺她是下不來的,果然。

  「你等著。」小安喚了人去拿梯子。

  「安左使,安左使。」小梳子趴在枝杈上問,「你還沒回答我呢,我姐姐還活著嗎?」

  小安叉腰仰頭看了她一會兒,道:「活著呢。」

  小梳子失望了:「還活著呀。」

  小安笑起來:「她活著你不高興?」

  小梳子道:「管事要把我配人了,她要是死了,我就踏實過日子了。她還活著,我不踏實呢。」

  小安叉腰仰頭,只笑看她。

  小梳子道:「唉,梯子怎麼還沒來,我手有點抖了。」

  小安漸漸不笑了,開始好奇,挑眉問:「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了嗎?」

  小梳子奇怪道:「要說什麼?」

  「蕉葉沒死呢。」小安道,「你不求求我想辦法嗎?」

  小梳子直接拒絕道:「我不求。」

  小安問:「你不盼著她好嗎?她現在很不好。」

  「她從來都沒好過。」小梳子道,「只要不死,她能挺著。」

  小安抱臂:「好吧。」

  下人拿了梯子過來。小梳子顫巍巍地爬了下來,落了地,鬆了口氣。

  她道:「那我回去了。」

  小安道:「你回哪去?」

  小梳子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回雜院去啊,不是你把我安排到那裡去的嗎?」

  那時候溫蕙尚未掌霍府中饋,管事來問,蕉葉院裡那個小梳子要怎麼安排。

  因她兩個人都是特殊的,小梳子雖是丫頭,也不同於霍府自己的丫頭。

  小安那時候想了想,說:「給她放雜院去。」

  雜院又叫柴火院,有些劈柴燒火的雜活,算是最低等的僕役了。

  「我本來都安排好打算讓你們兩個到莊子上去生活。」小安道,「誰知道你姐姐瞎折騰。」

  小梳子:「唉。」

  「你過得怎麼樣啊?」小安問。

  「我學會了控火。」小梳子有點驕傲,「我現在是燒火丫頭了!」

  小安問:「吃得怎麼樣呢?」

  小梳子臉垮下來,嘆了口氣。

  真懷念從前,蕉葉還伺候都督的那個時候啊。

  「所以你看,我要是開口,也可以讓你做我的丫頭,吃得比雜院好得多。」小安道,「你就沒想過求我嗎?」

  挺大的誘惑呢。

  小梳子認真考慮了一下,遺憾道:「不,還是算了。」

  「我們不求人的。」她說。

  小安挑眉:「怎麼說?」

  小梳子說:「我們院子裡的姐姐都知道的,不能求人,尤其不能求客人。求客人,死得快。」

  莫求媽媽,你是媽媽生錢的工具,你的生死都是錢,死有時候比生的錢還多。

  莫求龜奴,龜奴手中的鞭子能教會你什麼是規矩,什麼是妄想的下場。

  莫求客人,莫求客人,莫求客人!

  求客人,死得快。

  這是生存之道,齊家院子裡的女子口口相傳。

  一代代,姐姐們傳給妹妹們。

  妹妹們成了姐姐,再傳給妹妹們。

  小安對這生存之道理解得很好。

  他點頭:「原來是這樣。」

  「不過,如今府裡,卻有一個人,其實是可以去求的。」他道。

  「她不是你們的客人。」

  「而且她和你們一樣,是個女子。」

  小梳子道:「聽著就像是個大坑,你為什麼想讓我跳這個坑,你能得到什麼?」

  小安樂了。

  「我就看不順眼現在這樣。」他抱臂道,「有些人,口口聲聲非要讓人家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那就該揭了他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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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二章 蕉葉

  溫蕙沒有想到,在霍府,會有一個完全沒見過的陌生的丫頭跪在她面前求救。

  「蕉葉?」她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還記得這個女子,莫名地出現在她面前,冒冒失失地,說了幾句不明其意的話。

  後來她消失了,問丫頭們,丫頭們只嚇得發抖,不敢答。

  後來接過中饋,整理名冊,也沒有見到這個名字。溫蕙以為,霍決把她打發了。

  小梳子頭磕在地上:「請夫人救救我姐姐!願給夫人做牛做馬!」

  溫蕙沉聲道:「你先說清楚,蕉葉到底是什麼人?」

  的確奇怪,因她問過霍決的,霍決當面親口否認,說蕉葉不是他的侍妾。丫鬟們也諱深莫測。

  小梳子抬起頭來:「我們,是揚州齊家院子出來的……」

  ……

  溫蕙靜靜地聽完,問:「她還在府裡?」

  小梳子道:「是。」

  溫蕙問:「她在哪裡?」

  小梳子抬起眼:「地牢裡。」

  普通人家,誰家裡會有地牢這種東西呢?沒有的。

  但霍府不是普通人家,這宅子從前是牛貴的家,如今是霍決的家。他們都是殺人不眨眼,身上背著很多秘密的監察院都督。

  他們的宅子裡還有地牢,這麼一想,似乎理所當然。

  溫蕙覺得,自己其實,還是太不瞭解霍決了。

  她要是能早點更深入地瞭解霍決,或許有些事可以避免。

  他現在對她是百般地討好,床笫間分外賣力,偶發現他笑起來她會多看一眼,便常常笑給她看。

  他愈是這樣,溫蕙的心裡就越是說不出的難過。

  因感受得到他一片火熱,卻又深知他不僅不守信諾,還是個瘋子。怎麼敢回應?

  不敢的。

  溫蕙終是站在了地牢的門口,對守牢的番子道:「打開門。」

  夫人在府裡是什麼地位,番子們都知道,番子不敢違抗她的命令,打開了地牢的大門。

  拾階而下,和富麗堂皇的霍府比起來,下面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溫蕙第二次看見了蕉葉。

  若不是知道是她,根本不知道躺在乾草上的是男是女。只是一個髒得看不出來性別的人。

  「姐姐!」小梳子撲在柵欄上喊她,「活著呢嗎?你還活著嗎?」

  但躺在那裡的那個人沒有回答。

  溫蕙問番子:「她犯了什麼罪?殺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嗎?」

  番子答不上來,只道:「是都督讓把她關在這裡的。」

  這時候,蕉葉忽然說話了。

  「我沒有。」她翻了個身,緩緩爬過來,「我沒有殺過人,放過火,偷過東西。」

  污髒的手伸出了柵欄,捉住了溫蕙的腳腕。

  「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傷害過任何人。」她烏黑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菩薩可以作證。」

  那隻手也烏黑烏黑的。

  溫蕙盯著那隻手,又看了看蕉葉,問番子:「她的腿怎麼了?」

  番子不敢答。

  還是蕉葉自己答了:「動刑了。」

  「五日一小刑,十日一大刑。」她說,「是這裡的規矩。」

  溫蕙抿了抿唇。

  「打開門。」她下令。

  番子為難:「是都督把她關在這裡的。」

  溫蕙道:「都督要問,讓他去找我要人。」

  番子還是打開了牢門,小梳子衝進去,想扶蕉葉起來,蕉葉喊疼。

  小梳子掉眼淚了:「是腿斷了嗎?」

  「呸,別咒我啊!」蕉葉啐她,「是肉爛了而已。」

  她說「而已」,溫蕙覺得窒息。

  小梳子扶不起來蕉葉。番子正想去幫忙,溫蕙一伸手,推開了他,自己走了進去。

  「你讓開。」她說。

  小梳子讓開了,溫蕙俯下身去,打橫將蕉葉抱了起來。

  蕉葉仔細看她:「是你。」

  溫蕙看了她一眼。她已經完全無法辨認蕉葉的臉了,蕉葉卻還記得她。

  「我記得你。你是個那個良家!」蕉葉開心了,「你還活著,太好了。」

  溫蕙的手顫了顫。

  番子們只能看著,都督的夫人將這個被關了一年的髒女人一路抱出了地牢。

  走出地牢的剎那,陽光刺眼,蕉葉伸手擋住眼,喃喃:「曬太陽,真舒服啊!」

  等眼睛適應了,她放開手,睜開眼,看著這個抱著她的女人。

  她衣衫華貴,面龐美麗,眉間沉鬱,但眼神澄澈。

  她也在霍府待了一年了,如何還能保有這樣澄澈的眼神呢?她沒有見到那個人在夜裡的面目嗎?

  番子們追上樓梯,在後面喊「夫人」、「夫人」。她竟嫁給了那個人了嗎?

  蕉葉凝視溫蕙許久,忽然喚了聲:「月牙兒?」

  溫蕙的腳步滯住,低頭看了她一眼,眼帶困惑:「你為什麼會知道……」

  蕉葉笑起來:「原來如此。」

  她的身上散發著臭氣,脖子上能看到長著皮癬,腿上和腳上的皮肉因為受刑爛開了。她卻依然笑著。

  溫蕙現在知道她是什麼人了,是做什麼的了,驚心於她這樣的人,遭受了這樣的待遇,還可以這樣笑。

  小梳子跟在一旁,道:「你少說話吧。」

  蕉葉道:「那可不行,我要憋死了。他們嫌我話多,不許我說,我要說就揍我,真的憋死了。」

  她又問:「我不在,你過得怎麼樣?」

  小梳子道:「我挺好的,都當上燒火丫頭了。」

  蕉葉問:「吃得怎麼樣?」

  小梳子「唉」了一聲:「還有肉吃,只不能和你在的時候比了。」

  「你知足吧。」蕉葉感慨道,「你不知地牢裡的飯多難吃!」

  溫蕙於是聽著蕉葉關於地牢裡的飯有多難吃,發了一路的感想。

  她被關了整整一年,失去自由,挨打受刑,到頭來最介意的卻是地牢裡的飯太難吃了。

  霍府非常之大,偏主人非常之少,有很多空的院子。溫蕙叫人找了間現成能用的,將蕉葉安置了進去。

  她本叫丫鬟們幫著蕉葉脫衣清理上藥,丫鬟們解開蕉葉的衣裳,卻被嚇著了。

  有一個都嚇哭了。

  那衣服下面的身體上,層層疊疊的,新傷壓著舊傷,只那新傷,其實也久遠了。

  溫蕙看著那些傷,許久都沒說出話來。

  最終,溫蕙脫了外衫,捲了袖子,親自把蕉葉抱進了淨房。

  蕉葉的腿和腳皮肉都爛了,泡不得澡。

  溫蕙和小梳子幫她把黏連了皮膚的衣衫剝離下來,給她洗坐浴。

  「要早知道你不會有事,」蕉葉道,「我就不多事了。」

  小梳子罵道:「我當時就叫你別多事,別去見她!你可知安左使其實已經給我們安排好出路了!都是你瞎搞!」

  溫蕙執著瓢,將溫水淋到她身上:「是說你當時去見我?」

  她忍不住問:「你那時候跑去見我,到底想說什麼?」

  蕉葉道:「小梳子,你出去。」

  小梳子看了眼溫蕙,出去了。

  淨房裡沒有旁人了,蕉葉才道:「我是想讓你,快逃。」

  溫蕙執瓢的手頓住。

  她想起來,跟蕉葉那唯一的一次見面,當霍決出現後,蕉葉趁著他背對著她的時候,拉開了自己的衣襟。

  她那時候沒看清,困惑於她這個動作。很快,霍決就讓她消失了。

  此時此刻,溫蕙看得清清楚楚了。

  蕉葉赤裸著身體,坐在浴凳上。前胸後背,身體的大多數地方,都有層層疊疊的疤痕。

  那些痕跡觸目驚心,控訴著她曾經經歷的一切。

  蕉葉當時想讓她看的,原來是這個。

  蕉葉感嘆:「你是個良家啊,我當時想,那怎麼行?」

  一個良家,怎麼承受得了那樣一個人?

  這個良家會死的。

  霍決近在身前,她不敢發出聲音,只能用自己的傷痕警告良家——

  逃啊!

  快逃啊!

  溫蕙流下了眼淚。

  因在一年前,她是不能懂這份警告的。

  現在,她實在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了。

  這個叫作蕉葉的女子,身份卑賤至極,卻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可以稱得上是在用生命示警了。

  因為她面對的是霍決,一個隨隨便便,就可以讓人死的人。

  只要那個人,妨礙了他。

  「你別哭。」蕉葉卻說,「其實是你救了我,你救過我很多回了。」

  她伸出手想給溫蕙看,那手心卻一層油泥。她「唉」了一聲,把手伸進水裡使勁搓了搓,再伸出來給溫蕙看。

  那手心有個舊傷痕,隱約看出來,像是一輪彎月。

  「月牙兒,是我的乳名。」溫蕙問,「你怎麼會知道?」

  「我就知道一定是人名。」蕉葉說,「我們的行規,為了不死,會讓客人自己定一個暗語,受不了時候,喊出暗語,客人知道該停下來……」

  蕉葉慢慢地將她這個特殊的行業展露給溫蕙。

  溫蕙靜靜聽著,幫她淋水,幫她搓洗,給她的身體打上香胰,徹底清潔。

  「你恨他嗎?」她問蕉葉,「他這樣對你。」

  「不恨啊。」蕉葉說,「只是客人而已。」

  她說:「客人,都是病人,他們被附身了。」

  「最早最早的時候,我是恨的。」

  「後來,我遇到一個客人。嚇,他生得好看呢,是個俊郎君,特別的斯文。可你想不到他對我做出些什麼事來。」

  「等他再穿上衣服,就又變成一個斯斯文文的俊書生了。他甚至還抱著我,親我的額頭,一直跟我說對不起,說抱歉,像是一個特別溫柔的人。」

  「我問他,像他這樣的人,為什麼要那樣呢?」

  「他說,他被附身了,他的身體裡有一隻獸。他需要一個馴獸的人,把那隻獸馴服,這樣他穿上衣服走出去,就又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了。」

  「你不知道那個人看我的眼神有多溫柔。」

  「他告訴我,我就是那個馴獸的人。」

  「我其實一直挺驕傲的,因為我馴服過很多的獸,他們走出我的房間的時候,都變得平靜了。」

  「只這一次,我馴服不了了……都督啊,惡化得太快太厲害了,他的戾氣,比旁人要重得多。我好幾次,都要死在他手裡了。」

  「幸好有你。你真的,救過我好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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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4: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三章 憐愛

  霍決腳步急促,走進了正房的寢室裡。

  溫蕙正坐在圓桌邊,擺弄一隻匣子。

  那匣子體積頗大,結構和女子的妝匣差不多,最上層的蓋子可以掀開,下面一層層都是抽屜。

  看到那隻匣子,霍決的腳步驟然停住。

  他明明,叫人把那隻匣子收好了。

  溫蕙翻弄著抽屜裡的東西。

  有金鎖鏈,帶著鐐銬,還有很多其他的工具,匪夷所思,無法想像。

  霍決沉默地站在那裡,看她擺弄。

  溫蕙拿起一柄尖銳的利器,這東西不知道具體是該怎麼使用的,她只握住,試著像蕉葉那樣,劃破自己的手心。

  然而鋒利的尖兒只是觸到掌心,便被霍決一把抓住了。

  「蕙娘……」他澀然道。卻說不下去。

  當這些東西都曝露於溫蕙的面前,便是霍決這樣的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對她和自己,簡直是兩套標準。

  他想讓她做他回憶中的「月牙兒」,卻不肯當她回憶中的「連毅哥哥」。他想讓溫蕙更瞭解他這個人,直面他的為人,與真正的他在一起。

  但這個「真正的他」,決不包含這一面。

  這一面,只在夜晚曝露,只曝露在蕉葉的面前,連他自己都無法在白日裡直視。

  他在白日裡做的一切,無論殺了多少人,染了多少血,都還可以說是受命於天子,被迫於生存和世道。

  但他在夜晚對蕉葉的做的事,才是真真正正的他自己。

  溫蕙抬起眼,問他:「你這樣對她,自己會覺得快活是嗎?」

  霍決緊抿嘴唇,不回答。

  這樣一個問題,回答不了。

  但很多時候,沉默等同於回答。

  溫蕙站起來,扣上了匣子的頂蓋,手一推,匣子飛出去落在地上,金鐐銬閃閃發光,各種奇形怪狀的工具鋪了一地。

  把霍決,砸出了一地的狼狽。

  「你說殺人就殺人的。」溫蕙問,「卻為什麼不殺蕉葉?你若當時殺了她,這些事,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霍決只垂著眸。

  溫蕙道:「就連你,都覺得蕉葉該活著,是吧?」

  溫蕙想起蕉葉這個女人。

  清洗乾淨,她不肯躺在床上上藥。

  「一年了,就想曬曬太陽,」她說,「還想吃烤肉。」

  她說這話的時候盯著溫蕙,暗示得很明顯了。

  溫蕙於是叫廚房去準備烤肉。

  聽到有烤肉吃,蕉葉開心起來,乖起來,就到簷廊下,一邊曬太陽,一邊上藥。

  「每一頓都可能是最後一頓,要吃得好才對得起自己。」她說,「沒事,別擔心,皮外傷而已,我在我們院子裡,忍痛的等級是甲等。」

  當有人想送個行家裡手給霍都督的時候,去買人。要求是,漂亮不漂亮在其次,能扛得住最重要。

  媽媽把蕉葉給了那些人,因她的忍痛等級是甲等,最能忍。

  小梳子給她清理腿上的傷,發出了咒罵。

  蕉葉道:「別罵菩薩。」

  小梳子道:「你還相信有菩薩!」

  「自然信的。」蕉葉說,「世上當然有菩薩。」

  小梳子嘲笑:「那她怎不來救你。」

  蕉葉說:「我這不是得救了?」

  小梳子惱怒:「放屁,救了你的是我,咳,和夫人!」

  蕉葉道:「所以你們都是菩薩。」

  蕉葉說:「我們院子的姑娘很貴的,去我們那裡的人都有錢。」

  「我常想,他們都該是有妻有妾的,回到家裡,會否也會對自己的妻妾這麼做呢?」

  「我原也恨菩薩慈悲,怎不救我?世上可真有菩薩嗎?」

  「後來那個俊郎君,他告訴我,在我這裡平靜了,回家面對妻子,就可以溫柔待她了。」

  「我才明白,菩薩是真的在的,只她慈悲世人,不止一個我。她一直看著我呢,她叫我代她,在世間行事。」

  小梳子才罵完菩薩,又罵蕉葉:「又褻瀆菩薩!」

  她們兩個話特別多,一刻都不停,彷彿世上除了彼此說話,沒有別的事好做。

  溫蕙坐在廊凳上看著她們。

  兩個人姿色都平平,蕉葉也只是中人之姿罷了。

  可溫蕙看著她,覺得她有菩薩相。

  霍決被溫蕙質問,終於回答了一句:「是。」

  蕉葉身份低賤至極,她的命比旁人的命更不值錢。

  但霍決就是不想殺她。他殺過那麼多的人,有罪的、無辜的,男的女的,老人孩子,就是不想殺蕉葉。

  溫蕙能理解,道:「像她那樣用力活的人若都死了,就真的太令人絕望了。」

  她果然是能明白的,霍決想。

  霍決在蕉葉的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於卑賤中從不放棄,從污泥裡開出生命的花,那力量蓬勃頑強得讓人動容。

  只他是男子,有勇武智謀,終能成為人上人。

  蕉葉先天的條件要差太多太多,所以她始終卑賤。

  但這只是表象,本質上,他們毫無區別。

  蕉葉擅自出現在溫蕙的面前,霍決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對她一殺了之。

  但霍決最終沒有下得去手。

  他只把她丟進了地牢裡,再沒過問。

  溫蕙道:「大哥找上門的那天,你不在家裡,只有我和小安。小安怕我自盡,安慰我說,世上比我活得糟糕萬倍的人都使勁活著呢。」

  「我實是想不到,原來比我活得糟糕萬倍的人,就在這府裡。」

  「而讓她活成這樣的人,就是你。」

  溫蕙握拳,道:「四哥,你怎麼變成這樣?」

  一次次地,霍決總是打破她的底線。

  他像是一個無底的黑洞,掉進這黑洞裡,真不知道什時候才能墜地,粉身碎骨。

  這個問題,霍決也沒法回答。他今日給溫蕙最多的,就是沉默。

  溫蕙等不到答案,失望地轉身。

  霍決抓住了她的手:「蕙娘。」

  她掙脫出去。

  霍決喊道:「蕙娘!」

  溫蕙轉身看他。

  霍決最擅長解讀人心。這個動作,意味著,她其實還在等他,還肯給他機會。

  他後來明白了,蕙娘其實一直憐愛他。他若有耐心,憐愛或許就會變成愛,他或許就能取代陸嘉言。

  然而他自己把一切都搞毀了。

  悔之晚矣。

  但霍決從來不是會放棄的人。

  愛這種東西是求不來的,那就求憐。溫蕙,始終是憐他的。這份憐貫穿了十年,一直都在。

  今日,大概是溫蕙給他的最後的機會了,霍決伸手拉開了衣帶。

  溫蕙怔愣,看著他將衣衫一件一件除下扔在地上。

  寬厚的肩,勁窄的腰,塊塊肌肉,他的身體看起來如此陽剛。

  直到他拉開了褲帶。

  溫蕙別過頭去。

  「連你也不敢看。」霍決澀然道。

  他邁上一步,甩脫了所有衣物,再無任何遮掩,赤裸地站在了溫蕙的面前。

  他道:「你也覺得噁心是吧。」

  溫蕙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

  霍決的身體鋼鐵澆鑄一般,真的美好而陽剛,只到了那裡,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了。

  溫蕙知道男人的身體該是什麼樣子,她見過陸睿健康完整的身體。

  溫蕙理論上,也知道閹割是怎麼一回事。

  可真的用眼睛看到,視覺上,衝擊還是太大。

  溫蕙眼淚落了下來。這眼淚,是為霍決曾經遭受過的,一直在遭受的。

  霍決走到她面前:「你若嫌棄,就走吧,陸嘉言就在京城,我不攔著你。」

  溫蕙道:「你不過,就是拿話誆我。」

  「當然。」霍決承認,「我怎麼可能放你走。」

  「蕙娘,蕙娘。」他低聲求她,「你再憐我一回。」

  「蕙娘,你再抱我一回。」

  「蕙娘。」

  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乞求。

  溫蕙最終張開手,抱住了他殘缺的身體。

  霍決歡喜落淚:「我就知道,你是憐我的。」

  溫蕙道:「你實可恨。」

  霍決緊緊抱住她:「恨我也沒關係。」

  溫蕙道:「小安、康順都淨了身,他們誰也沒像你。」

  他們都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只有霍決執著於過去,執著於「完整」。他把自己困在裡這執念裡,還把溫蕙也拖了進來,寧死不放手。

  「那你救我。」霍決親吻她,「你若不救我,便也別管我,讓我自己沉淪。」

  溫蕙道:「你有完沒完。」

  霍決道:「我說的是真話。」

  溫蕙道:「你假話說太多,便是真話,別人也不肯信。」

  霍決道:「可你知道是真的。蕙娘,我的身體,沒有給別人看過。」

  便是和溫蕙行歡,霍決也從沒脫過褲子。這實是他不能碰的禁區。

  溫蕙沉默許久,道:「我試試。」

  這一晚,拔步床裡點了燈。

  溫蕙吻過霍決每一節脊椎的凸起。

  這吻中含的憐意讓霍決發顫,悔恨交加。

  溫蕙抬眸。

  「四哥,放鬆點……」她說。

  霍決吸了口氣:「嗯。」

  溫蕙手指上戴上了魚鰾,緩緩地嘗試,探索。

  霍決還是放鬆不下來。

  做這件事,他須得放下身為「男人」的自知。這卻是他許多年以來,一直緊抓,一直堅持的。

  溫蕙只得又吻他,與他說話。

  「剛見到是你的時候,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說,「哪知道很快就發現,你不是個好人,要留下我。」

  「也恨過的,只恨也沒用。日子還得過下去,便如你所願,嫁給了你。」

  「可我沒想到,嫁給你之後的日子,其實挺好的。」

  「我變不回從前的月牙兒了,現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可現在的我,也喜歡你給我的日子。」

  「我是真心喜歡的。其實能不能出去見人,於我沒那麼重要。本來京城就沒有我相熟的人,本來內宅女子就不像男子有那樣多的應酬。若不是真心相交的友人,其他的應酬不過是負累。」

  「我真的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的,是你自己走不出來。是你非覺得這樣的日子不夠好。」

  「你就像一個傻子,我明明是真心想好好跟你過日子的,你非不想。」

  霍決道:「蕙娘,我也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溫蕙道:「那我接受現在的你,你也得接受如今的我。」

  霍決道:「我愛的只是你,不是旁的什麼人。」

  「那你還得,接受你自己。」溫蕙道,「放鬆些。」

  「我都能接受你,你為什麼不能接受自己。」她輕聲道。

  霍決把臉埋在枕間。

  溫蕙一直吻他:「四哥,放鬆些,再放鬆些……」

  在她的溫柔中,排山倒海的感覺淹了過來。

  霍決攥緊衾褥,喘不上氣來。

  像魚兒因水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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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4: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四章 欺負

  溫蕙親吻霍決的眼睛。

  霍決也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許多眼淚。

  只今日體驗到的,一生從未體驗過。

  他曾在蕉葉那裡得到過釋放,然今天體驗的,卻是來襲。

  無法抗拒,將人淹沒,魚終是融進了水裡,人卻像飄在雲端。

  這個過程,人是不能自己,失了控制的。

  待落到了地上,有一種溫柔將他裹住,他睜開眼,發現那是溫蕙的吻。

  指尖還在一種虛脫無力的狀態,但他仍抬起手,將她緊緊箍在懷裡。

  在這十多年的積鬱、壓抑、扭曲之後,他的身體第一次感受到徹底的通暢和澈透。

  還有生命的連接感——他的生命和溫蕙的生命,奇妙地連接在了一起。

  這連接不同於佔有,不是單向,而是雙向的。

  在這之前,霍決為了佔有溫蕙,不憚於卑鄙行事,也不怕手染鮮血,甚至不懼讓她憎他恨他。

  可現在,此時此刻,兩個生命連接融合的感覺,令他眼睛濕潤,生不出一絲絲惡念。

  他只將她緊緊箍在懷裡,想時光靜止在此刻。

  「蕙娘,我決不讓你離開我……」他囈語一般。

  溫蕙卻撐起來,看他的模樣。

  從前,他能技巧地將她送上浪尖峰頂,他會因此愉悅,卻從來呼吸不會亂。

  她也想不到當他自己到了那裡的時候,會流淚哭泣。

  十多年了,他一直自困,自囚。

  她吻他濕潤的眼睛,很無奈:「我離開你能去哪?」

  「不知道。」霍決說,「但若有那一日,我追你到天涯海角,上窮碧落下黃泉。」

  這個人又說瘋話。

  溫蕙趴在他的胸膛上:「好。」

  霍決道:「說好了?」

  溫蕙道:「我又不是你。」

  「是。」霍決道,「你不是我,所以你說話得算數。」

  霍決拉開了溫蕙寢衣的帶子,剝去了她的衣裳,又褪去了她的褻衣。

  溫蕙任他。

  他將她所有的衣料都剝去了,第一次,兩個身子之間再沒有任何隔閡。

  「我一直夢想著這樣。」他喟嘆,「只怕你厭我。」

  溫蕙閉上眼睛,享受皮膚與皮膚大面積接觸傳遞的溫熱和舒適感。

  「傻子。」

  天氣很好的時候,溫蕙和蕉葉一起曬太陽。

  自來到京城,溫蕙的確很久沒有這樣和旁的女子說話了。

  蕉葉很小就被賣到齊家院子,她對世界、對人的許多認知都有缺失,溫蕙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但這不妨礙她們能愉快地聊天。

  小梳子拆了蕉葉的頭髮,用生薑片給她擦頭皮,除蝨子。

  她腿腳上的傷開始結痂癒合了。對蕉葉來說,不繼續痛,是一種很美好的狀態。至於留下的那些疤痕,她從未在意過。

  皮癬略麻煩些,也請了大夫給她看過開了藥,該泡藥浴泡藥浴,該塗抹塗抹。

  「那你們這樣的,日常都幹什麼呢?」蕉葉好奇問。

  溫蕙講給她們聽:「大宅院裡,通常早起先給婆婆請安,要晨昏定省的。旁的媳婦問完就沒事了,自己想做什麼做什麼。掌中饋的,會有個專門的地方處理家務,管事的媳婦、婆子們排著隊稟事,一件件處理了去,一上午的時間也就差不多了,下午自由些……」

  她講的很細致,把大宅主婦的生活描繪了一番。

  蕉葉和小梳子不停地發出「喔……」的聲音,「原來這樣」之類的感嘆。

  這兩個人,對溫蕙這樣的良家的生活,充滿了好奇。

  問了許多的問題,都得到了滿足。

  「小的時候也沒想過會過這樣的日子。」溫蕙回憶往昔,微笑,「小時候啊,就喜歡看游俠兒的話本子,老是幻想自己做個大俠,仗劍走天涯。」

  「後來自己走了一回,不太想了。」

  小梳子好奇問:「為什麼就不想了?」

  「咳。」溫蕙道,「怎麼說呢,我還記得那回離了官道走岔了路,走了三天沒見著人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吃食倒是好解決,我會逮兔子會捕鳥,可是吧……草紙用完了……」

  小梳子:「……」

  蕉葉問:「……那,怎麼辦?」

  溫蕙道:「我又不傻,我摘了好多樹葉。」

  「只我後來再看話本子,就老想著這個事,就想大俠們也常在野外,動輒七八天十來日的,他們怎麼解決呢?」

  「一想到大俠們也用樹葉,就覺得這個事沒那麼讓人嚮往了。」

  「這麼說,」蕉葉卻還是嚮往,「你去過好些個地方呢。」

  溫蕙道:「去過幾處,也沒有很多。

  但蕉葉和小梳子都很羨慕。

  「我們一直都沒出過揚州,後來是坐了快船直接送到京城霍府。」她們嘆道,「雖然在京城,可其實沒見著京城到底什麼樣子。」

  溫蕙頓了頓:「等蕉葉的腿腳好了,讓你們去看看。」

  等溫蕙離開,蕉葉繼續舒服地曬太陽,小梳子繼續給她除蝨子。

  「這日子過得真美啊。」蕉葉說。

  「是呢。」小梳子說,「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我都快哭了。」

  不僅如此,很顯然的,蕉葉不需要去伺候霍都督了。

  只是,這樣美好的日子,她們能過多久呢?

  「想那麼多幹嘛。」蕉葉說,「你有沒有跟廚房說清楚,芙蓉雞片不要加辣,一加辣就沒法吃了。」

  小梳子臉一僵,拔腿就往廚房跑。

  蕉葉道:「就知道你老記不住!」

  蕉葉和小梳子把每一頓都當作最後一頓來享用,不去想明天。

  但溫蕙不能不想。

  「我不打算留她們在府裡。」她告訴霍決。

  霍決根本就不想再看見蕉葉:「你安排。」

  只他一抬眼,看到溫蕙凝視他的目光,帶著審視。

  霍決微怔,忽地醒悟,立即道:「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她。」

  溫蕙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好。」

  霍決沉默了一下,問:「蕙娘,你是怕我留她嗎?」

  溫蕙問:「你在高興什麼?」

  因霍決問這句話的時候,明顯露出了笑意。

  霍決道:「我就高興。」

  溫蕙頗無語。

  但她經歷過兩段婚姻,兩個不同的夫君,這一個和前一個,是完全不一樣的。

  既然都說到這裡了,溫蕙就擺明了車馬:「四哥,我不想你有別人。」

  霍決道:「我怎會有別人?」

  雖則他和蕉葉有過肌膚之親,但那都過去了。

  「我一生只想求你,原以為求而不得,」他道,「如今我求得了,還去找別人?莫非我失心瘋了?」

  溫蕙卻道:「因男人總是貪心的,有了妻就還想妾,左擁右抱,還不許女子妒。」

  「那是他們傻。」霍決道,「若不愛,何來妒。過去這些年,我日夜都妒陸嘉言。」

  溫蕙抬眸看他。

  「妒的滋味,實在難受。」霍決緩緩道,「似火燒,在心間。入了骨髓,又痠痛。也無人說,夜裡很久睡不著,燥悶難言。」

  溫蕙凝目看了他一會兒,過去依偎在他的懷裡,不說話。

  霍決也不說話,只將她擁在懷中。

  於他來說,這樣的時光不能揮霍,要小心地,一息一瞬地過。

  但霍決終於還是先開口。他問:「蕙娘,陸嘉言讓你傷心過是嗎?」

  溫蕙道:「是吧?」

  霍決低頭:「什麼叫作『是吧』?」

  溫蕙道:「他說不可以妒。」

  「這話,」霍決道,「就已經讓我妒了!」

  這是什麼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蕙娘為他而妒,他竟不開心。

  霍決實在是很惱怒:「似他這種人,生在錦繡富貴中,從小一帆風順,根本不懂得珍惜為何物。」

  霍決求不得的,他竟輕慢對待。霍決怎能不惱。

  「唉,」溫蕙想了想,同意,「還真是這樣。」

  又道:「我們不說他了。」

  但霍決卻轉過味來。陸嘉言讓溫蕙傷心過,那不是正好。讓溫蕙多唸唸他的不好,就不會老記掛他了。

  多念叨陸嘉言的不好,他豈能放過,便道:「我在京城拿到的信報是,陸嘉言無妾無通房,你過得很好。」

  溫蕙:「唔……」

  許久,她靠在霍決肩頭道:「婚姻這事,從外面是看不出來的。便是我自己,都不能說我在陸家過得不好。婆母通達,夫君無妾,錦衣玉食,若還說過得不好,實在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霍決強調:「但他讓你傷心了。」

  他還追問:「他做了什麼?」

  溫蕙道:「其實也沒什麼,狎個伎子,收個婢女罷了。」

  霍決問:「你當時,很難過吧?」

  溫蕙道:「也都過去了。」

  霍決摸著她的頭,道:「你愛他,就一定很難過,若愛一個人,自然是想獨佔,不想讓這人與旁的人有肌膚之親。

  霍決給陸睿挖坑,不想卻將自己坑進去了。

  溫蕙只「呵」了一聲,帶著譏刺之意。

  霍決的手頓了頓,突然狼狽不堪。

  「我是失心瘋了!」他感覺懷裡溫蕙似乎要動,立即將她緊緊抱住,「我是真的瘋了。你若還氣,打我一頓罷。」

  「我,我衝進去阻止的時候,他連你的腰帶都沒解開,我的心裡依然是像要炸了似的。」

  「我真的知道錯了,蕙娘,我真的無法忍受別的人碰你。」

  「他是死了吧?」溫蕙問,「我見過這個人嗎?」

  其實是見過的,小楊自己說見過夫人的,似乎曾經跟著去城外跑過馬。只他在眾人中,溫蕙未曾單獨注意過他。

  霍決道:「你沒見過。」

  他道:「我厚恤了他。都是事先說好的,他知道最後是要付這條命的,他提的條件我都答應了,也做到了。他父親去世了,家裡弟弟妹妹多,全家都靠他一個人的俸祿,日子很難過。如今他家裡靠著他,都好起來了。」

  他闡述的是這個人死得「不虧」。

  「其實,只要把他遠遠調走就行了。」溫蕙輕聲道,「可你,習慣殺人了,是不是?」

  「是。」霍決道,「雖沒成,但他知道這個事,他見過你了,我肯定要殺他的。」

  溫蕙從他懷裡坐起來。

  「四哥。」她正色道,「你為天子效力,職責特殊,我知道的。」

  「你的公事,我不會過問。只,以後,我不想再有人是因為你和我之間的事,受傷、受死。」

  「不能再有什麼人因我而死,不能再有人像蕉葉那樣,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一關就是一年。」

  「四哥,人的命就一條,人的一生也才短短幾十年。這些事,於你四兩之輕,於他們千斤之重。」

  「於我……」溫蕙道,「實承擔不起。」

  「我知道了。」霍決道,「我不會令你再沾染殺業。」

  他又將她抱住,按著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他實在是太喜歡她依偎著他的這種感覺。

  「蕙娘,我現在心裡很靜。」他道,「很多年,都沒這麼靜過了。我現在一點都不想殺人。也不想去想這些事。我就只想這麼跟你,就這樣一直下去。」

  溫蕙蹭了蹭他,忽然低聲道:「四哥,我是不是太欺負人了?」

  霍決沒明白:「什麼?」

  「我從沒跟陸嘉言說過不想他納妾收婢狎伎。因大家婦,原是不該妒的。可到你這裡,就理直氣壯地跟你說不想你有別人。」溫蕙喃喃,「感覺自己,好像太欺負人了。」

  「那你就多欺負欺負我。」霍決歡喜道,「我就賤皮子,喜歡被你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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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02:04: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五章 安置

  溫蕙問蕉葉,對以後的生活有什麼想法,她道:「我可以盡量安排。」

  蕉葉和小梳子面面相覷了很久,才試探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溫蕙道:「我先說說我的想法,給你們一座宅子,一間鋪子,一些銀錢。便在這京城裡,若有事,還可以來找我。」

  蕉葉和小梳子互相怔愣地看著對方,有點不敢相信。

  因她們兩個,實際上自身就是霍府的一項「財產」。她們都是賤籍,被人作禮物送給了霍決,身契都在霍府。

  並沒有人把她們當作人看,只是財產而已。

  其實蕉葉和小梳子暗搓搓地也討論過,霍都督夫人會不會大發善心將她們放良。

  放良,已經是她們覺得奢侈的期盼了。

  她們兩個從來沒有妄想過,霍都督夫人會這麼大方慷慨。

  蕉葉問:「但我們,憑什麼得到這些呢?」

  這一句,便令溫蕙凝目看她。

  世間萬事皆有價,溫蕙是再讚同不過的了。天上不會掉餡餅,也沒有白吃的午餐。

  沒有人平白無故就該對你好,沒有人生來就欠著你的。

  「是補償。」溫蕙道,「我從小跟著家母唸佛經,我是相信因果的。有因才能有果。惡因所結,是為惡果。」

  「你平白在地牢被關了一年,這是我家那個做下的惡業。但追溯起來,其實是因為我。我便是那惡因。」

  「我想消了這份惡業,所以想補償你。」

  蕉葉想了想,欣然接受:「好,多謝你。」

  蕉葉實是個很痛快的人,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和矯情。溫蕙和她說話,一直覺得通達。

  但蕉葉緊跟著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房子、鋪子能不能,都折成錢給我?」

  溫蕙愕然。

  具體安排蕉葉的這種細務,還得和小安商量。

  小安聽溫蕙說了之後,挑挑眉:「她一個院子都不曾出過,街都不曾上過的人,還真敢想。」

  溫蕙嘆道:「大概就是因為不曾出過院子,不曾上過街,才有這樣的想法吧。」

  蕉葉不想在一地定居,她想拿著錢到處雲游去。

  「沒關係。」她說,「我一定會準備很多草紙,絕不會落到用樹葉的地步。」

  「我是真的想到處去看看。」

  「我還想去泉州,我的一個客人說,京城或許尊貴,揚州或許繁華,但泉州是不一樣的,泉州是一座不夜之城,能看到不同顏色的頭髮、不同顏色的眼睛,能看到來自海外的奇珍異寶、異域美人。」

  「我以前只在夢裡想這樣的生活,但既然你肯給我自由,為什麼不讓我更自由些呢?」

  蕉葉太天真了,她這種天真淌在眼睛裡,對「自由」充滿了嚮往,叫溫蕙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她。

  便去找小安。這些天交談中,知道小安和她們也熟稔。

  小安是一個心眼子決不比霍決少的人。他或許知道該怎麼說服蕉葉。

  果然,小安到了蕉葉跟前就叉腰問:「你知道在外面怎麼生活嗎?你知道錢是怎麼個用法嗎?」

  「知道的。」蕉葉道,「東西都有價格,你給錢,人家給你東西。」

  「那好,考考你。」小安道,「我給你十兩銀子,一斗米一兩銀子,你能買多少米。」

  蕉葉道:「十斗。」

  溫蕙嘆氣。

  小安嘿嘿笑:「你完蛋了,你的錢已經被人騙光了。」

  蕉葉和小梳子都不知道哪裡錯了,瞪圓了眼睛。

  溫蕙嘆道:「一斗米怎麼可能一兩銀子,一石米才一兩銀子。」

  小安道:「你看,你對外面一無所知,米多少錢一石,肉多少錢一斤,一匹細綢比粗綢貴多少?自古無商不奸,你一開口,人家就曉得你是個肥羊了,三下兩下就能把你的錢騙光。你還想去泉州?我看你連京城的大門走不出去。」

  小安叉腰:「別胡思亂想了,就你們兩個,在外面沒人照看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呢。這麼著,先按我嫂子的想法安置你們。」

  溫蕙道:「宅子、鋪子,小安都選好了。一間鋪子的租金,不會很富貴,但足夠你們兩個女子生活了。你們兩個都是未嫁女,立不了女戶,京城裡先找一家正經民戶掛靠。」

  大周的女戶屬於畸零戶,徭役全免,享受非常大的政策優惠,把控得十分嚴格。只有無夫無子的寡婦才能立女戶,未嫁女立不得。

  這裡面的邏輯是,寡婦可以守節,故可以不嫁,單獨立戶。未嫁女卻是得嫁,所以不給單獨立戶。

  「待日後若要嫁人,再另說。」溫蕙道。

  蕉葉理所當然地道:「我不嫁人的。」

  蕉葉的出身和所操職業都特殊,雖則其實連妓女都可以從良嫁人,但溫蕙很明白她不想嫁人的想法。

  只她看了看小梳子,道:「便你不嫁人,小梳子也得嫁人吧。她今年多大了?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了。」

  小安道:「可不是。」

  正是因為管事也看著小梳子覺得到年紀了,才想把她配人,小梳子才找了小安,才有了後面的事。

  小梳子急道:「我也不嫁人,我還小呢。」

  蕉葉大笑。

  溫蕙和小安莫名,不知道她笑什麼。

  「老妖精,還騙人。」蕉葉笑得不行,「快告訴人家你到底多大了。」

  小梳子鐵嘴銅牙:「我小呢!」

  溫蕙和小安聞言,都凝目向小梳子看去,發現……小梳子其實看不出年紀來。

  她是一個骨架非常小的南方女子,你一看到她便覺得她「小」。但看面相,又會覺得她是一個面相生得有些老氣的小姑娘。

  蕉葉道:「你得有四十歲了吧?」

  小梳子怒道:「胡說,我才三十三!」

  小安恍若被雷劈。

  「你?你三十三了?」他瞠目結舌。

  蕉葉笑道:「她十二三歲時已經生得這副樣子,我剛進院子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張嘴就管她叫『大姨』,還挨了她一下子。」

  小梳子這副模樣就沒太大變化,少女時候看起來老相,真正年紀大了,別人卻都以為她只是個面相老氣的少女。

  「小梳子,是我們院子裡手腳最麻利的療傷丫頭。」蕉葉說,「所以配給了我。」

  手腳最麻利的療傷丫頭,配給了忍痛等級為甲等的蕉葉。

  按著院子裡的規矩,姑娘是姐姐,丫頭是妹妹,姐妹相稱。

  小梳子看起來年紀小,實際上,她跟過好幾個姑娘了。那些姑娘都是在她手上走了。到了京城霍府,如果蕉葉也走了,小梳子就打算跟著管事給她配的人,擺脫過去,踏實過日子了。

  但人生峰迴路轉,誰知道下一步會怎麼樣呢。

  溫蕙看著這兩個姑娘許久,輕聲道:「不嫁便不嫁吧。」

  蕉葉和小梳子終於還是屈服於現實,接受了溫蕙和小安對她們倆的安排。

  她們的身份掛靠在一戶正經的民戶人家,從此便是良家。有一棟兩進的宅院,得到一間鋪面吃租金。

  但她們兩個異於常人,溫蕙始終放心不下。

  她想了想,給了她們一塊監察院的銘牌:「如果有事,拿這個去找監察院求助。」

  「我話也不能說得太滿,因我自己也都是依仗著別人而活的。」她道,「只我家這個,的確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得勢一天,便能護我一天,我便能護你們一天。人生誰知道以後有什麼事呢,都過好當下便是了。」

  蕉葉知道溫蕙和她身份上是雲泥之別的兩個人,但她們偏能談得來,大概就是因為想法類同。

  她欣然接了,道:「是啊,把眼前活好就行了,想那麼多幹嘛。」

  這個事溫蕙自然會跟小安通氣。

  小安點頭:「挺好,就這樣吧。」

  溫蕙凝目看他。

  小安問:「怎麼了?」

  溫蕙道:「蕉葉在地牢裡,你一直都知道。」

  「是啊。」小安說,「怎麼了?」

  溫蕙道:「你從沒想過放她出來嗎?」

  小安笑了。

  「我憑什麼放她出來呢?她又是我什麼人?」他反問。

  但據溫蕙的瞭解,小安和蕉葉主僕二人處得很好。

  蕉葉身份特殊,府裡的人對她有些敬而遠之,唯獨安左使和她們說說笑笑,還一起烤肉。

  將蕉葉從地牢裡放出來,其實對小安來說,只是動動嘴皮子的事。也不需要顧忌霍決,因為霍決把蕉葉丟進地牢,只全當她這個人不存在,再沒管過。

  「也不瞞嫂嫂,蕉葉,是我親手送到哥哥房裡去的。」小安道,「只嫂嫂若是覺得我和誰多說兩句話,臉上帶著笑,便欠了這個人的,那是嫂嫂想多了。」

  溫蕙沉默片刻,道:「我常覺得三叔與我十分親近,像弟弟。」

  小安叉腰:「我比你大呢,你要不是我嫂嫂,該喊一聲哥哥。」

  溫蕙看了他一眼。

  「不說笑了,我知道嫂嫂的意思。」小安正經起來,「但嫂嫂得明白,對我哥哥來說,嫂嫂是世間唯一,是至親。我呢,我沒有可以記掛的人,便幫著哥哥記掛你。所以嫂嫂於我,也是至親,這一點不用懷疑。」

  「當初嫂嫂在開封人不見了,我們到處找找不著,我急得嘴裡都生泡了。這可不是哥哥讓我生的,是我自己急得生出來的。嫂嫂要是懷疑我的一片心,實令我氣苦。」

  「我這個人啊,能給別人的心,就這麼多。九分給了哥哥,一分給了嫂嫂。嫂嫂覺得不多,可於我,已經是全部了。」

  「只旁的人,憑什麼得我的心。旁的人,為我付出了什麼,憑什麼要我在意記掛。」

  相處一年有餘,溫蕙已經發現,小安和康順比起來,康順更接近於普通而正常的人。

  這可能是因為,康順有嬸娘、嫂子要贍養,有侄兒要撫養。且他有侄兒,血脈有繼,雖自身有殘疾,但實際上擁有一個算是完整的正常的家庭。

  霍決和小安是什麼都沒有的。這兩個彼此心意相通,瘋起來也都沒有底線。

  溫蕙微微嘆氣,問:「三叔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了嗎?」

  原以為會聽到個家人全都去世或者失去聯繫的故事,結果小安道:「怎麼說呢……」

  「我是那個家的第十一個孩子。還活著的哥哥姐姐有六七個,爹娘也活著呢,侄子外甥什麼的,據說二十多個。」他說,「前年,就前年年底,大老遠地跑了兩個來京城,說是我的親生哥哥。」

  溫蕙吃驚。

  小安接著道:「其實就是在湖廣聽到了我名聲,覺得耳熟,使勁想了想,想起來賣過一個小的到襄王府裡,就叫這個名。雖然我在襄王府裡,他們只在我十歲那年來看過我一次,想問問我有沒有月錢,想拿走,但是不妨礙他們如今理所當然覺得可以沾我的光。」

  溫蕙沉默了片刻道:「你不會讓他們沾光的。」

  「當然。」小安笑道,「我剁了他們一人一根手指,讓他們滾蛋了。」

  「別跟我提什麼生恩養恩,養了我的是襄王府,是我乾爹,我給他送了終。生恩?他們把我送去閹了換了錢,已經報完了。」

  「我念安,是叫人隨便沾光的嗎?做這種美夢之前,實應該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霍決和他身邊的人,便是這樣的人啊。

  你恨他瘋,偏又知道他瘋得有原因。細品味,都是苦的味道。他們的苦,卻又要旁人的痛來償。

  溫蕙抬眸。

  小安退後了一步,遠離她。

  「嫂嫂,別這麼看我。」他笑道。

  「別憐我。」

  「我不是哥哥,我就是我,我不需人憐。」

  小安咬牙笑著轉身,大步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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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六章 前頭

  寧菲菲四月中旬到了開封,沒見到婆婆,先見到了公公。

  雖然廳門敞開著,屋裡屋外都是丫鬟婆子,但寧菲菲還是別扭。規規矩矩地給公公磕了個頭:「相公聞聽母親抱恙,日夜憂思,譴我來侍奉母親。」

  這事陸睿沒有提前打招呼,陸正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心裡邊暗罵了一句「多事」,臉上卻和顏悅色:「你遠道而來辛苦了,先去休息洗漱吧。」

  寧菲菲悄悄打量這公公,生得相貌英俊,儀表堂堂,不愧是她相公的爹。她垂首道:「該當先拜見母親。」

  未見婆婆,先見公公,已經不大合規矩了,哪能婆婆都不見,就去歇息的。

  公公卻道:「你婆婆如今精神不大好。她與前頭的溫氏親如母女,自溫氏去後,她常失眠,晚上睡不著,白日睡不醒。唉,並非不叫你去拜見她,只她這會還睡著。」

  陸正說這話的時候,盯著兒媳。

  十五六的小姑娘,哪有那麼多的城府,聽到「與前頭的溫氏親如母女」,果然咬了咬唇,垂下頭去。

  在人心裡埋下芥蒂,就是這麼簡單。陸正嘴角微微扯扯。

  見不著陸夫人,寧菲菲只好先安置。

  院門的鎖打開,陸正邁進了上院。

  四月的陽光灑在簷廊下,雕樑雅緻,畫棟精美。陸夫人倚在躺椅中,緙絲的衣裳料子華貴,鞋子上綴著玉片。

  若不看她的眼睛,只覺得一切都美好。

  只那雙眼睛,沒有生氣。看到院門打開,陸正出現,眼珠連動都沒動。

  丫鬟將圓凳擺在躺椅旁,陸正坐下,伸手輕輕撫摸妻子的手,像個溫柔的丈夫。

  「你的新媳婦來侍奉你了。明日我讓她與你相見。」他道,「說話之前,想想璠璠。小孩子,實在太容易夭了。」

  陸夫人的眼珠微微地動了動,許久,才道:「虎毒不食子。」

  陸正道:「一個丫頭片子而已。」

  陸夫人終於看他:「璠璠……是我們家唯一的骨血。」

  陸正不以為然:「嘉言還年輕,再生便是。」

  陸夫人看著他,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這是自溫蕙離去,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陸正先怔住,隨後為這一笑毛骨悚然。他問:「你笑什麼?」

  那個笑容已經消失了。陸夫人仰靠在躺椅上,望著簷廊外露出的藍天,只道:「我知道了。」

  便閉上眼,不再說話。

  寧菲菲第二日見到了她的婆婆,她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婆母才剛起身。

  她是個五官美麗的婦人,只是太瘦了,眉眼間也沒有精神,給人一種羸弱衰老之感。

  她恭敬地磕頭,抬頭敬上了媳婦茶。

  陸夫人卻不接,只凝目看著她。

  寧菲菲的媽媽和丫鬟,面面相覷。

  寧菲菲舉著茶,惴惴不安,手腕開始發酸。

  陸夫人忽然問:「多大了?」

  寧菲菲舉著茶道:「回母親,十五。」

  陸夫人一直不說話。

  范姨娘站在一旁。她是受命於陸正來這裡盯著的。

  陸正真正寵信的自然是書房丫頭,但丫頭終是丫頭,不如范姨娘有個庶母的身份可以壓一壓新兒媳。范姨娘因此被陸正拎出來在陸夫人身邊當擺設。

  范姨娘扶著陸夫人的手臂,柔聲道:「夫人,少夫人給你敬茶呢。」

  陸夫人於是終於伸出手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認下了這個媳婦。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這婆母賜下的見面禮十分貴重,寧菲菲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她們當然不知道,這都是陸正準備的。

  待禮成,寧菲菲還想跟陸夫人說說話,陸夫人卻微微歪著身子,撐住了頭。

  「少夫人,」范姨娘歉意地道,「夫人今天為著見少夫人特意早起……」

  明明已經接近中午了,寧菲菲只得道:「是媳婦不好,累著母親了,母親還請好好休息,媳婦先告退了。」

  匆匆一面。

  待她離去,范姨娘扶著陸夫人回裡面去。

  范姨娘沒說謊,陸夫人今日的確是為著見寧菲菲早起了。她如今失眠得厲害,常作息紊亂。

  扶著陸夫人在榻上坐下,陸夫人靠著榻几撐著頭,閉著眼睛道:「去吧。」

  范姨娘便退下了。

  陸夫人想著剛才看到的新媳婦。

  小小的一個女孩子,強自鎮定,但眼睛裡還是流出了忐忑。

  十五歲,原來這麼小啊……

  淚水劃過她消瘦的臉頰。

  到了傍晚,寧菲菲的媽媽對她說:「我們帶來的人都不太中用,她們對這邊府裡,什麼都不知道。」

  寧菲菲道:「畢竟都是在京裡採買來的。」

  她這趟出門來開封,陸睿給了她很多銀子,還給了她不少人手,都是京城陸府裡的人。

  他說:「出遠門多帶些銀兩,多帶些人。」

  他真的是又溫柔又體貼。

  但寧菲菲想起了那一天他的淚水。

  無知無覺地流出來的淚水。

  她從不敢問,不敢提。但她心裡有一個猜測。

  媽媽說:「還是咱們的丫頭去打聽了一番。」

  寧菲菲問:「都打聽到什麼了?」

  媽媽猶豫了一下。

  寧菲菲道:「你說就是了,瞞著我,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行事。」

  媽媽道:「她們婆媳是真的十分相得。前頭那個因門戶太低,十四歲就抬進來,夫人親自教。想來是從年紀小就開始處,處得久了生出感情來。又是自己手把手教的,自然是朝著自己喜歡的樣子去教。怎能不合心意。」

  媽媽又道:「只你也別擔心,這麼小抬進來教,還不是因為不滿意嘛,親自教要教成什麼樣子,還不就是你這樣子的嘛。你比前頭的只強百倍,不必怕。」

  寧菲菲點頭:「人非草木,處得久了,誰能無情。只人心換人心吧。」

  只寧菲菲的心換不出去。

  媳婦原該晨昏定省,為了陸夫人,她專門將請安的時間調整到下午,以適應陸夫人的作息。

  但陸夫人始終都精神懨懨,並沒有睡好休息好的模樣。也不怎麼同寧菲菲說話,寧菲菲總覺得,她精神似乎有點恍惚。

  寧菲菲專門找了范姨娘詢問陸夫人的情況。

  「夫人的身體其實還好。」范姨娘只能按著陸正交待的說,「就是傷心過度,夫人實在太喜歡前少夫人了。」

  寧菲菲便梗住。

  寧菲菲來開封之前想像的床前侍疾,也侍不了。

  因陸夫人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病症,只是虛弱,這虛弱是失眠造成的,失眠卻是心病引起的。

  她一直也只是喝溫養的湯藥,甚至大夫是不建議她喝藥的。

  寧菲菲無疾可侍,想在生活上侍奉婆母,陸夫人的生活什麼都不缺,她的房中精緻極了,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頂頂好。

  陸夫人又沒精神,話也不說,一副若她在反而是婆婆強打精神陪兒媳的模樣。

  且陸正一從衙門回來,就直接回上院,每晚都宿在上院。公公一回來,兒媳就得告退了。

  實在無從下手,令人挫敗。

  這樣強撐了七八日,寧菲菲哭了一場。

  「感覺自己好沒用。」她掉眼淚,「相公交給我的事都做不好。」

  媽媽知她委屈。她一片真心想給婆母,那婆母雖說病著,但也實在太冷淡了。

  寧菲菲卻抹抹淚,道:「這樣不行,我去跟公公說。」

  這日休沐,陸正一整天都在上院裡,這情況媳婦就該避嫌,不往上院去了。寧菲菲卻去求見陸正。

  陸正煩得很,只能強作慈愛模樣在次間裡見她。因公媳需避嫌,有范姨娘和寧菲菲的媽媽一旁立陪。

  「你母親在歇著。」他故意道,「你說話且輕些。」

  寧菲菲看眼通往內室的緊閉的槅扇門,放低聲音,道:「母親身體抱恙,相公一直掛念,其實我這趟來,相公的意思是想接了母親往京城去散散心,調養身體。還請父親准許。」

  「我知道你們一片孝心,但也得看情況。」陸正斥道,「你看你母親的樣子,像是能挪地方的嗎?」

  「她是失眠之症,原就不該去陌生的地方。」

  「你呢,是個有孝心的孩子,我和你母親都看得出來。」他道,「只我想了,你還是早點回京城去,嘉言在京城為官,許多內務需人打理。這裡有我照顧你母親,不用擔心。」

  寧菲菲道:「是相公叫我來為母親侍疾……」

  「咳。」陸正打斷了她,手輕叩膝頭,緩緩道,「其實吧,咳,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母親看到你,總是會想起溫氏。」

  「她不是厭你,她只是……太愛溫氏了。看到你,心緒不寧,反而睡不著。」

  「好孩子,別放在心上,回京城去吧。」

  寧菲菲呆住。

  范姨娘深深垂下頭。

  寧菲菲的媽媽只在袖子裡掐自己的手。

  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槅扇門緊閉,陸夫人就站在門的另一側,聽著門外這個男人,往小姑娘的心頭淬毒。

  寧菲菲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內室裡掉眼淚。

  公公親口蓋章了婆婆厭她,媽媽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哪有這樣說話的!

  正煩惱,外面丫鬟說話聲傳來,媽媽火起,走到外面訓斥:「做什麼呢!」

  丫鬟們噤了聲,媽媽問:「誰在喧嘩?」

  丫頭們面面相覷,小心道:「不敢喧嘩,只是剛剛打聽到一件事。」

  媽媽問:「何事?」

  丫頭道:「那間掛了鎖的院子……今天聽廚房的人說,其實,是前頭的少夫人的院子。」

  那間院子離上院更近些,院子也更大,只院門上掛著鎖。

  寧菲菲每次往上院去的路上,都能看到那間院子。

  媽媽頓住,惱道:「知道了,都出去,安靜些。」

  再回到內室,果然寧菲菲的眼淚更多了。

  「她的院子還保留著呢?」寧菲菲擦擦眼淚,怔了一會兒,道,「是誰的意思呢?」

  是夫君?還是婆母?還是他們一起?

  媽媽正想說話,寧菲菲又擦了擦眼淚,抬頭對她微笑。

  「不管是誰,都是重情的人。」

  「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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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七章 四方

  寧菲菲不肯就這麼離開。

  「哪能一受挫,就放棄呢。」她說,「那怎麼對得起夫君的囑托。」

  翌日,依舊是帶著笑往上房去。

  這一日陸夫人卻一直看著她。

  寧菲菲小心翼翼地服侍她:「母親,這是我自寧家帶過來的湯譜子熬製的,十分養人,母親嘗嘗。」

  親手奉了湯羹到陸夫人面前。

  范姨娘替陸夫人接過來,讚道:「少夫人有孝心的。」

  寧菲菲正要退後一步,忽聽陸夫人道:「你過來。」

  寧菲菲抬眸,上前去。

  陸夫人凝視她片刻,道:「你不要聽他胡說,我沒有厭你。」

  寧菲菲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

  只為著婆母特意解釋的這一句,便覺得這些天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她跪在了榻前:「母親,相公一片孝心,望母親體諒。母親隨我去京城吧,京城名醫多,好好給母親調養。」

  陸夫人做夢都想逃離陸正,可她知道這不可能。陸正的威脅尤在耳邊。

  博弈這等事,便是誰更在意,誰便輸。

  對陸夫人來說,唯一的骨血璠璠,和已經瘋了的陸正,她只能屈服。

  「事親先事父。我若自私去了,倒叫他背一個不孝父親的過錯。」她道。

  她伸出手,摸了摸寧菲菲的頭。

  那力道非常輕,寧菲菲想,她的婆母,若不生病,一定是一個溫柔至極的婦人。

  陸夫人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個家裡太亂了,你盡早回去,嘉言和璠璠……都托給你了。」

  她收回了手:「回去吧。」

  范姨娘送寧菲菲出了上院。

  「少夫人早日回京吧,夫妻分離太久,終不是好事。」她也勸道。

  比起陸正,陸夫人和范姨娘說的才像是人話,寧菲菲的媽媽也暗暗點頭。

  回到房裡便勸寧菲菲:「你婆婆親口拒絕了,這不是你的錯,回去好好跟翰林說便是。翰林雖是一片孝心,但哪有兒子拆散爹娘的。你看大人,多麼愛重夫人,日日都宿在上房親自照料,非給他們拆開,倒是翰林的不孝了。」

  明明公公一臉慈愛,婆婆一臉冷淡。可寧菲菲不知道為什麼,從骨子裡面不喜歡這公公。

  既說不出原因,也沒法說。公公和兒媳本來就是能少打交道就盡量少打交道的。

  「我們收拾收拾,準備回去吧。」媽媽說。

  寧菲菲點頭:「嗯。」

  丫頭們便動手收拾箱籠,屋中有點忙亂。

  寧菲菲坐了片刻,忽然道:「我去看看那個院子。」

  媽媽道:「那個嗎?」

  說的自然是上了鐵鎖,為前少夫人溫氏保留的那個院子。

  便去了。

  因上了鎖,也進不去,繞了一圈看了看,比寧菲菲現在住的院子還更大。

  自然是,除了上房之外,將最好的院子給了陸睿和溫氏生活居住。

  除了大,其實也看不出來什麼。一把大鐵鎖,將陸睿的過往全鎖在了裡面,不許人窺探。

  也就這樣了,寧菲菲看了片刻,道:「回去吧。」

  只這時,卻聽見了喧嘩。

  有規矩的府邸裡,不該有這樣的喧嘩。寧菲菲皺皺眉頭:「怎麼回事,過去看看。」

  徇著聲音過去,卻正看見三個丫頭跟范姨娘對峙,忽有一人伸手推了一把,范姨娘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好險被身後的丫頭扶住了。

  寧菲菲大怒。

  范姨娘是府中姨娘裡年紀最長的,因陸夫人生病,由她代掌中饋。

  這些天寧菲菲也看出來,她沉穩溫柔,對陸夫人也是真心敬重,並不因為掌著中饋就驕狂起來。可以稱得上是姨娘中的典範了。她走在府中,便是代陸夫人行事。

  且她本身就是寧菲菲庶母,寧菲菲見到她也要行禮。

  怎地竟有丫頭如此膽大包天,以下犯上。

  寧菲菲當即一聲令下,叫人將那三個丫頭攔住。先問范姨娘:「怎麼回事?」

  後宅裡能有什麼大事,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不過是丫頭們猖狂罷了。

  丫頭們俱都生得嬌俏美豔,個個二八年紀,與寧菲菲相仿。見寧菲菲與她們年紀差不多,雖知道是少夫人,仍大著膽子道:「少夫人息怒,我們乃是老爺書房的丫頭。」

  書房丫頭猖狂,雖前頭荃兒冒犯陸夫人被賣了,令她們收斂些,但不能冒犯陸夫人,還不能發作個年老無寵的姨娘麼。

  至於少夫人,才來了幾天,不過是個跟他們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罷了,聽說在老爺跟前,還不是唯唯諾諾的。

  這話說得無禮至極。

  寧菲菲的媽媽臉也沉下來,問范姨娘:「這是老爺的通房嗎?」

  范姨娘道:「不是,但都是一等丫頭。」

  一等丫頭也是丫頭,只要不是通房,都好說。

  若能早知道是陸正的丫頭,媽媽便會一開始便攔著寧菲菲不叫她伸手。

  可寧菲菲既然已經伸手了,丫頭還如此無禮,不打下去,寧菲菲作為少夫人的威信便沒了。

  既已伸手不能收回來,便得做得做得徹底,正好借這個事立個威。這後院的事,原本就是,要麼東風壓倒西風,要麼西風壓倒東風的。

  寧菲菲和媽媽心意相通,當即便叫人將丫頭們拿下,要行家法。

  年少的丫頭們見勢不好,當即喊叫起來。場面亂起來,有個丫頭膽大,竟然掙脫了寧菲菲的丫頭跑掉了。

  寧家人口眾多,管束嚴格,從未見過如此放肆張狂的下人。寧菲菲只氣得發抖。

  范姨娘上前勸她:「少夫人息怒。」

  「都是我。」她垂頭道,「夫人從前好的時候,家裡極有規矩的。都是我不中用,壓不住丫頭們。」

  寧菲菲聽了這話,腦海裡忽然想起來陸夫人對她說的,「這個家太亂了」。

  「來人,」她握拳道,「去把我們的人都叫來。」

  誰也想不到,翰林新娶的少夫人,回到開封陸府,竟跟老爺的書房丫頭起了衝突。

  寧菲菲從京城出來的時候,陸睿讓她帶了許多人。這些人都是在京城採買的,對開封陸府一點都不瞭解。先時寧菲菲和媽媽都還覺得這些人無用,到這時,又覺得有用了。

  原本是去書房拿那個大膽跑掉的丫頭,孰料那要丫頭竟挑撥書房的丫頭們同仇敵愾。寧菲菲的媽媽帶著人去拿人,這些丫頭們竟抱團抵抗,企圖等到陸正回家為她們做主。

  事情到鬧到這一步,媽媽也是沒料到。因都是有規矩的大家子出來的,實在想不到陸家會這樣。

  只事情已經鬧大了,此時她們若退縮了,寧菲菲作為少夫人的尊嚴就被這些丫頭們扔在地上踩了。

  媽媽一聲令下,京城來的人們一擁而上,把書房丫頭全捆了,一網打盡。

  媽媽跟寧菲菲道:「別怕,我查過了,都是丫頭而已。」

  陸正在這事上實在小氣,丫頭若無孕,連通房都不給提。這些丫頭雖然被收用了,名分上卻都是丫頭。實是方便了寧菲菲行事。

  寧菲菲是正兒八經的少夫人,雖不掌開封的中饋,但陸夫人病著,她就是第一順位的女主人,說話的底氣比范姨娘更足。處理幾個犯錯的丫頭,任誰都不能說什麼。

  媽媽無所畏懼,更重要的一點是,兒媳婦都是跟著夫君和婆婆過活的,不是跟著公公。但凡公公要點臉,都不能為幾個丫頭跟兒媳婦衝突。

  這種大家子裡,陸正怎麼都不能不要臉的。

  果然陸正一回家,聽說書房丫頭被一窩捆了走,張了半天的嘴,一口老血只憋在了喉頭,噴也噴不出來。

  寧菲菲的媽媽過來稟報:「夫人養病,丫頭們無禮,以下犯上。少夫人代夫人出手懲戒,已派人去叫了人牙子。」

  這媽媽也是大家子出來的,說話不卑不亢。陸正看著她,隱隱彷彿看到了從前的楊媽媽。開封家裡叫他清洗折騰了好幾輪,如今找不到這樣俐落果斷有膽氣的管事媽媽了。

  陸正憋了半天,硬擠出一句:「好,她看著辦。」

  又道:「的確家裡是該收拾收拾了。」

  媽媽恭敬垂著頭,嘴角卻勾了勾。

  書房的丫頭們一窩被賣了。

  寧菲菲去稟了陸夫人。陸夫人點頭:「你做得好。」

  得到了婆婆的支持,寧菲菲更不怕了。對兒媳來說,在公公和婆婆之間,自然是婆婆更重要。公公根本連面都不該見,話都不該說。

  只她一時又不能啟程了,先處理了賣丫頭的事,又在府中物色新的丫頭,尋了些她看入眼的,送進了書房裡。

  陸正再回家,書房裡的丫頭們一起行禮:「老爺。」

  個個敦實憨厚,一臉正氣。

  陸正眼角都抽了抽。

  處理完這些事,寧菲菲在開封已經待了半個多月。

  陸正催她:「嘉言那裡應酬多,事務多,你早些回去。」

  寧菲菲假裝看不到他眼中的不喜,恭敬跪下給公婆磕頭:「那兒媳便回去伺候夫君了。」

  陸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道:「去吧,過好自己的日子。」

  她神情平淡,語氣也平淡。但寧菲菲還是能感覺出她手心的溫柔。

  不知怎地,心頭忽然一酸。

  陸夫人明明過得非常好,錦衣玉食得稱得上奢侈。她的丈夫愛重她,日日陪伴她。姨娘敬重她,伺候她的時候小心翼翼。

  這生活若叫寧五夫人看了,都得羨慕眼紅。

  可寧菲菲不知道為什麼,總莫名心酸。

  大概是因為陸夫人的那雙眼睛,實在是沒有生氣。

  她為什麼呢?

  新娶的兒媳婦到底是滾蛋了,陸正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走出上院,轉身,道:「鎖上吧。」

  上院的門緩緩合攏。

  穿過門縫,陸正遠遠看到陸夫人站在上房階上,冷漠地看著他。

  陸夫人站在階上,目光越過院子,看著那扇門緩緩合攏。

  穿過門的縫隙,她看到陸正站在院外,望著她,露出了笑。

  大門合攏。

  外面傳來了上鎖的聲音。

  她的世界四四方方,有邊有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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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3: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八章 熱鬧

  「海外啊……」皇帝沉默許久,問,「確定嗎?」

  霍決道:「不確定。」

  他看著皇帝道:「只是懷疑,只有些蛛絲馬跡,不能說是證據。臣只把這可能稟告陛下,至於要怎麼樣,由陛下決斷。」

  皇帝想了許久,道:「若是我,大概也往海外避去。大周領土之內,遍佈番子。也只有出了海,才踏實。」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我,還會考慮到東洋國或者高句麗去借兵。這些小國,便是大周的商賈都奉為上賓,何況他那樣的身份。他應該能想得到。」

  「他一直是個機靈的孩子,比他父親強得多,只吃虧在年紀上。」

  說完,皇帝又沉默了許久,嘆道:「連毅,我何時能真正睡個踏實覺?」

  霍決抬眸,看著皇帝。

  當年的四公子,如今已經全變了模樣。時間推著人往前走,誰也不能回頭。

  「陛下只管勤政牧民,文治武功,踏實睡覺。」霍決垂首傾身,「這些事,交給臣。」

  皇帝凝視他良久,終於點頭:「好,就照你說的去做。錢從私庫裡出,省得朝臣們又有話說。」

  霍決道:「遵命。」

  霍決待要告退,皇帝卻喊住了他。

  說完正事,他的眉眼輕鬆許多,看了霍決兩眼,問:「你最近是怎麼了?」

  霍決凝目。

  「你最近很愛笑。」皇帝說,「而且眉眼都舒展開了,跟從前很不一樣。」

  皇帝愈是看霍決,愈覺得是。

  縱然他愛重霍決,也得承認,霍決身為閹人,從在長沙府時眉間就有陰鬱之氣。這種陰鬱之氣,很多閹人身上都有,毫不稀奇。

  但現在,皇帝再看霍決,眉眼間深沉依舊,那股陰鬱之氣卻明顯不見了。

  霍決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注意飲食調理,早晚功課不輟,人自然有精神。」

  皇帝要是信他就有鬼了。

  皇帝跟文臣說話,要繞三個彎,跟霍決說話,卻是直著說:「你夫人原諒你了?」

  霍決嘆口氣,道:「小安又欠收拾。」

  「他跟我,自然是無話不說的。」皇帝好奇心起來,「真的原諒你了?你可真行,這都能做到?」

  皇帝情不自禁地向前傾身:「跟我說說,你是怎麼做到的?自來女子最怕便是心傷,這心真的傷了,便很難癒合。我只知道你做事有手段,竟不知道你對女子還有這等手段。說說,說說。」

  霍決與皇帝,從長沙的襄王府,到京城的齊王府,到深宮大內,一路走來,彼此知道的太多,的確也沒什麼可瞞的。

  如今溫蕙是他不可分割之人,也得跟皇帝交交底。

  他道:「說來十分簡單,因我對她,什麼手段都沒有了。我做事的手段用在她身上,只會讓她恨我憎我。所以我……只能乞憐。」

  「我與她自小訂婚,也算兩小無猜。雖然中間隔了這許多年許多事,但她終究是憐我的。」

  「我也……就指著這份憐活了。」

  皇帝卻笑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懂女人還是不懂女人。」

  他道:「憐與愛自古不分離。」

  「那女子若憐你,天長日久,終會愛你。」

  霍決垂頭,品味這四個字:「天長日久……」

  這四個字,不就是他所求的嗎。

  皇帝出了個餿主意:「我賜兩個美人給你吧。女人易驚愛妒,讓她患得患失,更曉得要抓牢你。」

  覺得自己這主意很是聰明。

  霍決嘆了口氣。

  「陛下的主意自然是好的。」霍決傾身道。

  「只,讓她受驚不安,陛下捨得,」他抬眸,拒絕,「我不捨得。」

  皇帝咋舌而笑。

  笑完,皇帝看看天,道:「今天沒什麼事了,走,去翰林院轉轉。」

  翰林院離皇宮不遠,就在御河橋靠東長安街。這是國家儲才之地,經過歷代不斷地擴張修繕,引水為池,秘石為山,軒窗敞亮,樹木蔭蔽。曾有詩云「金殿當頭玉堂署,十二朱廊隱宮樹」、又詩云「咫尺玉堂清切地,底誇瀛島說登仙」,描繪翰林院的靜幽、清秘,最是一等的讀書之地。

  皇帝駕幸翰林院,翰林們出迎,霍決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陸睿。

  青色的文臣常服穿在他身上,有出塵之感。靜立於眾人之中,濯濯然耀眼。

  翰林官輪值禁中,陸睿並不是日日都在禁中,便是在,也未必能和霍決碰上。他們見面的次數並不多。

  見到陸睿,霍決腦海中浮現的卻是溫蕙的面孔。

  四哥,四哥……

  她面若桃花,低聲喚著她。

  她對他始終都還有不信、警惕和戒懼,但她也憐他。

  她的吻溫柔得令他心顫。

  擁她在懷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是完整的。

  霍決站在皇帝的身後,目光越過皇帝的肩膀看著陸睿。

  春光裡,霍決覺得小陸探花看起來格外的清雋美好。

  對這個人,他曾經羨慕過、嫉妒過、自卑過。可此時,看著他是一個如此出色俊秀的男子,霍決卻覺得欣慰。

  蕙娘的前半生——這與他退了婚,沒有他陪伴的前半生,有陸嘉言這樣出色的男子伴她身側,或許也有過傷心難過,卻有更多的美好的回憶。不用懷疑,這是必然的,否則蕙娘為什麼愛他。

  霍決欣慰於溫蕙的前半生有陸嘉言相伴。因他一想到,倘若是別的什麼人,沒那麼優秀,沒那麼出色,甚至沒那麼富庶,都要為溫蕙感到心疼。

  幸好。

  陸睿隨著學士、侍讀、侍講們向皇帝行禮,抬起眸子,看到了皇帝身邊那個穿著黑底金線蟒袍的男人,在春光裡對他微微一笑,而後移開了視線。

  很奇怪,那個人變得不太一樣了。

  陸睿與監察院都督霍決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但從淳寧四年年初酒樓的那次偶遇開始,霍決便在陸睿的心底投下了影子。

  見的面不多,說的話更少,但每一次相遇,陸睿都會認真地看霍決一眼。

  他的眼力利於常人,此時,明白地看出來,原來霍決眉眼間那股子讓人不舒服的陰戾之氣,好似收斂了去。

  暗深的唇色讓他有一種冷峭的感覺,冽冽如寒崖青松。

  只這個人,為什麼要對他笑?

  陸睿蹙起眉頭,卻聽皇帝忽然問:「陸卿,何故蹙眉不展?」

  眾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陸睿的身上。

  陸睿傾身道:「春光好,正偷閒欲賦詩一首,才得佳句,驚聞天子至玉堂,佳句飛了。」

  皇帝大笑,由眾人簇擁著往後堂去。翰林院後堂設有寶座,就是為皇帝來時坐的。

  翰林們平日便伴駕在側,常見皇帝,十分淡定。庶吉士們卻激動。

  庶吉士還不算是官,而是翰林官的備選。他們要在翰林院裡學習三年,通過了考試之後,才能從從七品的檢討開始,成為像陸睿那樣的翰林官。

  大周官場的規則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此是文官的正途大道。一個庶吉士要比普通的進士仕途晉升快得多,大約十年的時間就可以做到侍郎。

  只庶吉士現階段還接觸不到皇帝,偶能得見天顏,自然是激動雀躍,很多人心裡躍躍欲試,都想在皇帝面前露露臉。

  皇帝到翰林院來,就是想看到這種人才濟濟又圍繞著他的情景。這實在是令人心情非常好,沖淡了早先他和霍決談論的那個人、那件事帶來的不愉快。

  皇帝自己的學問未必有多好,卻深暗人心,到了後堂,給了庶吉士們許多対答的機會,讓他們露臉。

  給了庶吉士們足足小半個時辰的時間,才讓他們告退,皇帝繼續與翰林官們交談。

  又過了兩炷香的時間,侍讀、侍講、修撰、編修、檢討都告退出來,只留下五位學士與皇帝繼續交流。

  陸睿與同僚們出來,往前頭公房去。穿過廊門,卻見到那個黑色蟒袍的男人在廊下負手而立,賞著庭中的綠竹。

  翰林們都行禮:「都督。」

  霍決微微點頭。

  翰林們便從他身邊走過去。

  「陸翰林。」霍決忽然開口喊住了陸睿。

  陸睿停步,前面的人都沒停。因大家對霍決的態度是,見到一定要恭敬,但能不見,最好不見。

  霍決道:「還沒賀翰林新婚之喜。」

  陸睿道:「都督客氣了。」

  陸睿說完,抽抽鼻子。

  「都督換香了?」他問。

  「翰林鼻子真靈。」霍決道,「是換了。翰林覺得如何?」

  陸睿垂眸細嗅,分辨,道:「主香龍鱗,輔以青赤蓮,調了少許白眼……這方子好。」

  「不比翰林家中有許多家傳方子,這個是尋的古方。」霍決頓了頓,還是炫耀了一下,「拙荊合的香。」

  陸睿道:「尊夫人看來精於香道。」

  「她自稱於香道上頗花了些時間學習,不如她的老師,但也算有小成。」霍決道,「我與她尋了許多古方調製,她調了許多,最後選了這個給我。」

  陸睿點頭道:「適合都督。」

  龍鱗是一種頗濃鬱的香。但內官們,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熏香都熏得濃鬱。

  天聊到這裡,陸睿打算告退了。

  霍決卻微微一笑,道:「內子也用這個香。」

  兩夫妻用一樣的香嗎?

  陸睿忽然恍惚了一下。

  有個人,與他在一起的時日久了,也與他用同樣的香。

  他嗅著她的肌膚,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彼此沾染著對方的味道,這世間,沒人比他們互相更親密。

  因夫妻,本就是一體。

  「翰林?」霍決看著他,問,「翰林可是有心疾?」

  「並沒有。」陸睿暗暗用力按按心口,緩解了那難受的感覺,「只是偶爾難受。」

  霍決道:「翰林保重身體,有一事,正要告訴翰林。九皇子、十皇子、十一皇子、十三皇子也該進學了,陛下有意選陸翰林為小皇子們講經。」

  皇帝沒有嫡出皇子,皇長子之母死得不光彩,皇長子受母累,已經可以說是失去了競爭皇位的機會。

  九皇子是肖妃所出,目前來說,是皇帝最寵愛的,是立太子的大熱人選。

  所謂「有意」就是還沒完全定下來。這最後的階段,需要陸睿自己去表現和爭取。

  但讓他比旁人提前知道這個事,就是優勢。

  陸睿不明白霍決為何向他示好。按說以他的身份地位權勢,都是不需要的。

  但又轉念想到,霍決其人,行事縝密果決,但也八面玲瓏,說不定早在朝臣中做遍投資,廣泛撒網。

  這麼一想,就不覺得奇怪了,行個禮:「多謝都督。」

  霍決點頭,陸睿便告退。

  只一轉身,剛才明明無人的廊道前方,監察院的念安卻在那裡扶著廊柱喘氣。

  陸睿行個禮:「安左使。」

  小安喘著氣沖他擺擺手:「翰林。」

  陸睿便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霍決盯著小安:「你幹嘛來了?」

  又問:「怎麼喘得這麼厲害?」

  小安呼哧喘了兩口:「我跑著來的啊。」

  一聽說霍決陪著皇帝去翰林院了,小安撒丫子便往翰林院跑。

  唯恐,唯恐錯過了什麼熱鬧!

  幸好還趕上了,親眼瞧見了他哥哥,欺負人家陸嘉言。

  拿個熏香的事在那裡耀武揚威。

  果然沒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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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敏政詩:金殿當頭玉堂署,十二朱廊隱宮樹。

  乾隆詩:咫尺玉堂清切地,底誇瀛島說登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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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44: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十九章 端午

  溫蕙等著吃飯,等來的幾盤菜都黑乎乎的。

  蕉葉和小梳子保證道:「雖然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味道還是可以的。我們兩個幹別的不行,唯獨在吃上還是有天賦的。」

  溫蕙揉揉額角:「還是找個灶下婆子吧。」

  蕉葉訕訕地道:「也行,但是你別管,我們自己找。那個,要不你吃炊餅,炊餅是街上買的,是何家炊餅。她家出名的,好些婦人提籃幫著賣呢。」

  溫蕙道:「是嗎?我都不知道。」

  掰了塊炊餅,就了口黑乎乎的菜。

  那菜的味道……居然真的還行。就是樣子不大好看。

  「是吧,是吧。」小梳子道,「就是她醬油放多了!要不然就色香味俱全了!我在灶下學過的,真的!」

  溫蕙笑了。

  蕉葉又道:「其實炊餅也挺好吃的,我們以前在揚州,都是吃米的。還是到了霍府,才第一次吃到炊餅。」

  「都督也是北方人,我們北方人都吃炊餅、湯餅這些麵食。」溫蕙道,「這個炊餅麵揉得真的好!勁道!這是誰家的來著?」

  「老何家戧麵炊餅。有名的。」蕉葉道,「你竟都不知道。」

  溫蕙道:「我沒在京城裡逛過的。但城外我熟悉,你要想去城外看看,我帶你去。」

  蕉葉道:「等我先逛完京城,我每日裡都上街去看的,很有意思。你怎不去?」

  溫蕙只笑笑,沒回答。

  蕉葉不是很清楚,但隱約知道溫蕙與霍決,也與尋常夫妻是不太一樣的。

  溫蕙這年紀,不可能是黃花大閨女了,她肯定有過丈夫。丈夫呢?死了嗎?她是寡婦嗎?她怎麼來到霍府的?

  她擁有著蕉葉沒有的身份和權勢,卻不能像蕉葉如今這般自由自在,必然是有苦衷的。

  蕉葉也不追問了。

  因天氣好,她們在院子裡的樹蔭下吃飯。

  這是個兩進的宅子,不算大,但十分精巧。附近的人家,多是類似這樣殷實的小戶人家

  隔著院牆,隱隱能聽見隔壁人家孩子的笑鬧聲。

  「隔壁王嬸家孩子多,三代同堂了。」蕉葉道,「她老嘆氣住得太擠,可京城的房子又太貴,要想換套大些的,太傷筋動骨。」

  這些尋常人家的尋常煩惱,聽著滿滿煙火氣,溫蕙聽蕉葉絮絮叨叨地說話,露出笑容。

  看過了蕉葉,回到家裡,瞅見小安滿臉笑容,溫蕙眼角就跳了跳。

  小安笑成這樣,必無好事。

  他們兄弟,對「好」和「壞」的認知,都有別於常人。

  「又幹什麼了?」她盯著他們倆。

  還強調了一個「又」字。

  小安的快樂簡直是錦衣夜行,除了霍決,只有康順能懂,偏康順出外差去了。憋死了。

  「說端午的事呢。」霍決接過話頭,面不改色,「今年陛下要去看龍舟。」

  端午是大節,京中過端午,節目太多了,皇帝每年都選擇不同的節目參與。去年是西苑射柳,今年是賽龍舟。

  「我給你安排個好位置。」霍決說,「到時候過去看吧,戴著帷帽就行,別人看不到你。多帶些人,不許旁人靠近就行了。」

  的確都是做得到的事情,溫蕙說:「好。」

  她答應了,霍決就高興了。

  讓霍決高興其實也很簡單。

  他捧給她的,她肯要,他就高興。

  溫蕙看了看霍決,嘆他這副傻樣子,笑了。

  霍決也看著她,臉上的笑是控制不住的。

  小安覺得最近家裡沒法待了。

  這兩個人老是用眼睛說話,長嘴是幹嘛使的?不會說人話嗎?用眼睛說話他又聽不見!

  左顧右盼了一下,道:「我有事,晚飯不用等我。」

  便出去了。

  溫蕙道:「三叔最近總不在家裡吃晚飯。」

  霍決道:「別管他,定是哄武安伯世子去了。」

  溫蕙聽霍決說過小安的情事,一團亂麻。

  小安素來風流,但在眾多情人中,最愛武安伯世子。

  只他前一陣子有了個新人,為這個新人,與武安伯世子鬧得不愉快。冷戰了一陣,世子狠了心,下決心要跟他斷了。

  小安又對新人失去了興趣,轉過頭去哄武安伯世子。世子那才下的狠心又狠不下來了。

  只能又愛又恨。

  溫蕙道:「三叔對家裡人重情重義,對旁的人卻也是涼薄之人。」

  要說他真的有多愛武安伯世子,溫蕙不信。因小安的這種行為讓人太熟悉。

  他肯回頭去哄武安伯世子,說到底,不過是不甘於這個愛他的人離開他。

  霍決道:「他畢竟不同於尋常人,便是愛人也不能成為家人,遠不如我。」

  霍決愛溫蕙,還能讓溫蕙成為他的妻子,他的家人。

  小安若愛女子還好,偏他只愛男子,他的任何一個情人、愛人,都只能是別的人的丈夫。

  嘆完小安,溫蕙道:「好了,沒有別人了,今天到底幹了什麼?」

  霍決道:「真沒什麼……」

  溫蕙盯著他。

  霍決移開視線:「不過是隨侍陛下,去了趟翰林院。」

  頓了頓,道:「見到了陸嘉言。」

  又頓了頓,道:「他聞出來我換了香。」

  再頓了頓,道:「我跟他聊了聊香。」

  堂堂監察院都督,人鬼避忌,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命,北鎮撫司大牢裡不知道還關著多少要殺的人,他跑去跟陸嘉言聊熏香。

  溫蕙道:「閒得你。」

  轉身走了。

  霍決訕訕跟上。

  一直跟到內室裡,揮退丫頭們,親自幫溫蕙解衣裳換衣裳,低聲問她:「你是打算瞞他一輩子嗎?」

  溫蕙道:「我沒瞞他,是他自己沒發現。」

  她又道:「你不許亂來。」

  霍決答應:「我不亂來,只若有一天,他發現了,你又如何?」

  溫蕙道:「你竟覺得我能如何?」

  這件事從始到終,從來不在於溫蕙能如何,全在別人。

  霍決理虧,便抱住溫蕙,蹭她親她。

  溫蕙氣道:「別鬧,大白天的!」

  端午溫蕙果然去看了龍舟。

  她喊了蕉葉和小梳子,這兩個不肯跟她去,道:「我們要往裡面去的。」

  因溫蕙看龍舟,是霍決給她安排好了最近的酒樓裡位置最好的包間。能看到搭起的彩台,皇帝的御座,還有隨侍的臣子們的位置。看的是全景。

  這酒樓當日全包出去了,來的全是京城的貴女、貴婦們。

  蕉葉和小梳子卻喜歡往人潮裡擠,哪人多熱鬧往哪扎。

  拿著江米糖,端著果香飲子,邊吃邊喝,邊看熱鬧,還要跟著大聲喝彩。

  她們兩個就喜歡這樣。

  溫蕙在江州也看過龍舟的,只京城的龍舟又格外盛大。光是御台那一片飄動的旗幟,就讓人炫目了。畢竟是皇帝出幸,尋常哪能見到這般的場面。

  只正看著,外面有喧嘩聲,又很快沒了。

  溫蕙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婢女便去開了門,外面的番子進來回稟:「有人想跟咱們換個房間,屬下已經拒絕了。」

  今日這樓裡的,都是非富即貴的。溫蕙問了句:「什麼人?」

  番子道:「是渝王家的小郡主。」

  溫蕙對京城的貴女們並不熟悉,不知道渝王家小郡主是什麼名聲。

  番子卻知道。

  這番子是霍決身邊親信,今日特意派給溫蕙的,便是為著防止類似這樣的事發生。

  他道:「渝王家小郡主性子隨了她那叔父景郡王,名聲不太好。只咱們都督誰都不必怕,他們剛才想硬換,咱們報上了名號,他們便不敢了。」

  溫蕙道:「這是比誰更壞嗎?」

  番子差點笑出來。

  夫人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呢。

  他忍住笑,正色道:「是比權勢。」

  渝王跟皇帝關系好,他是有寵的,但他終究是宗室親王,皇帝只給他富貴,不給他權力。

  霍決是代皇帝行事的刀,縱他其實只是皇帝家奴,皇帝給他天大的權力。

  溫蕙撐著窗戶托腮道:「是呢,在這天子腳下,沒有權勢,還真是就要受人欺負。」

  這番子也是淨過身的,他道:「可不是嗎?似我等和都督、左右使這樣的,若沒權勢,就只能趴著走了。」

  京城的閹人多,走在街上也常能瞧見。但出宮、出府的這些,又常是辦事跑腿的底層內侍,他們常常是弓著腰走路的。

  習慣了。

  「秦城,叫大家都進來吧,難得的大日子呢,一起熱鬧一下。」溫蕙道。

  番子中有淨過身的,也又沒淨過身的正常男子。只不管淨身沒淨身的,大多都在校場上被夫人胖揍過。霍府裡滿門武人,不怎麼講究男女大防。

  秦城開心:「多謝夫人!」

  遂喚了兄弟們進來一起熱鬧。又叫了吃食,包房中一下子就有了人氣,真有喜慶的氣氛了。

  小郡主的包房其實已經很好了。

  這一排最好的包房,能差到哪裡去呢。往年不管是哪一間,都一樣。

  只今年,小陸探花也隨侍天子,她想要位置最好的那一間,偏被人訂走了。小郡主便說:「不管誰家,去跟她們換。」

  渝王有寵,愛屋及烏,小郡主也有寵,在京城裡素來橫著走。

  尋常的官宦女眷對上她,能避讓盡量避讓。因吃了虧,也無處叫屈去。

  女眷間這些事,男人出面,總顯得小氣。對方又是個有帝寵的宗室,皇帝對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受了氣就只能生受。能讓就讓了,盡量不起衝突,全的是自家的顏面。

  偏這回,踢了鐵板。

  下人回稟:「那間是監察院霍都督的夫人。」

  愈是借著權勢橫行的人,愈是明白權勢的厲害。

  監察院霍決刀下死的豈止是尋常官宦,周王系在他手裡全軍覆沒。皇帝對遠房宗室蠢蠢欲動,便是近支宗室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渝王都警告過子女,見到監察院繞著走。

  這個名號報出來,便是素來都橫著走的渝王小郡主都悻悻:「怎是他家!算了,去看看隔壁是哪家,叫她們跟我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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