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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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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側】權宦心頭硃砂痣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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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00:52: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章 一擊

  海盜登岸這種事,於普通百姓來說,幾和地動、洪水算是差不多的事。屬於無法預知,躲也躲不開,遇到了就是命。

  泉州福州海盜登岸的時候少,已經十來年都沒發生過。因這裡是大周的海防重地,任你冷山也好、徐闊也好、馬易人也好、章東亭也好、任達也好,東南海這些大盜,只在海上是海盜,他們的船靠了泉州的岸,便搖身一變,成了海商。

  或者泉州、福州的這些大姓,如林家、汪家、錢家,也是世代書香,代代都有子弟出仕,他們的商船行到海上,遇到弱小船隻,一樣變身作海盜。

  盜與商一體兩面,海上的規則便是如此。

  甚至此時發生的事,對大周的人來說,都不算是海盜登岸。因此處乃是化外之地,化外之民,大周是不管這些野民的。

  溫蕙一躍上岸,匕首已經出鞘。

  霍決的話此時在她腦海中響起——一擊斃命。

  其實在這一路上,溫蕙在路上頗遇到過一些小賊、劫匪,俱都未下死手。因大體上,這人功夫高低,眼睛一瞄,看下盤、看腰背、看兵器份量,還是能看出個大概的。且又因她是個美貌女子,一路上的賊人,沒有一人上來就對她下死手,都是留著手。

  因這留手,溫蕙也都留了他們的命。只捆了去,交給就近的官府。

  但此時此刻,溫蕙聽到看到的,讓她知道絕不可留手。當她從船上躍下來的那一刻,便已全身都蓄滿力量。

  正前方一個男人反應也快,看到同伴死於一柄飛馳而來的魚叉,又看到溫蕙躍起的身影,立即便將肩膀上的漁女扔下,揮刀砍來。

  但溫蕙比他更快,在他刀下一矮身,人已經竄過去,匕首反持,劃過了那人頸子。

  男人頸側噴出鮮血倒在了雪白的沙灘上,剛爬起來的漁女發出驚叫。

  溫蕙奪了男人的刀,便往村裡跑。

  一個,兩個,三個,一路上手下毫不留情,霍家刀使起來,刀刀奪命。

  待衝到蕉葉的石頭厝,先看到的便是半扇門掉在地上,一看就是被人踹掉的。溫蕙心裡就是一沉。

  她躍進石頭厝中,果然東西凌亂,器物翻倒,卻沒了蕉葉的影子。

  溫蕙抿了抿唇,拉開了另半扇門——她的槍原是靠牆立在那裡的。

  幸好,那槍被門扇擋住了,賊人並未發現。否則,這一看便是一桿寶槍,怎麼能逃脫被掠走的命運。

  溫蕙扔了刀,抓起槍又躍出門去。

  到現在,她殺了五個賊人。目光所及之處,已經看不到賊人。

  然只有五個賊人,不可能造成村中這樣哀鴻一片的情況,何況倒下的和還活著的,都是男人、老人,年輕女子丟失了許多。

  溫蕙已明白,被她殺死的幾個賊人,不過是落後了掃尾的人。真正的賊人已經捲著女子、牛羊先一步離開了。

  一個剛剛被她救下的漁女正坐在地上,撫著親人的屍體哀哀痛哭。溫蕙過去捉住她手臂,喝問:「那些人往哪去了?」

  她與這漁女語言完全不通。但此時此刻似乎根本不需要語言,漁女只聽她的聲音語氣,便知道她在問什麼。她朝著某個方向一指,飛快地說了什麼。

  溫蕙無需去明白她到底說什麼,只要有方向就行了。

  她丟下漁女的手臂,轉身要走。

  漁女卻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臂拖住了她!

  漁女使勁搖頭,大聲地說了一串聽不懂的話,眼睛裡含著淚看著她,搖頭,再搖頭。

  語言不通,心意卻通了。

  溫蕙說:「我必須得去。」

  她掰開了漁女的手,毅然轉身飛奔追去了。

  漁女哭了。

  溫蕙提著槍發足飛奔,追入了林中。岩石、樹木飛快地倒退。地上果然有許多人踩過的痕跡。

  人啊,為什麼有時候會產生後悔這種情緒呢?

  當初蕉葉在兗州出事,小安就說要把她接回京城去。溫蕙拒絕了。

  溫蕙想成全蕉葉的夢想。

  也想讓蕉葉替她去實現她以為自己實現不了的夢想。

  她以為有監察院一路扶助保護,蕉葉不會有事。

  此時,後悔!

  帶著搶來的女人、牛羊和馱馬,賊人們走得並不快。這島上也沒有官兵,更無需快速撤退。他們走的速度甚至可以說是很慢了。

  溫蕙追了一陣便追上了他們!

  遠遠的,就看到漁女們和牛羊馱馬一起走在中間,賊人約略有十個出頭,其中一個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上,正是溫蕙的大宛寶馬。

  溫蕙匕首出鞘,沒有任何花樣,直接甩了出去。

  這柄匕首是霍決給她的。切金斷玉,鋒利無匹。當初,她便是用它絞碎了小郡主的心臟。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殺人。

  彼時,那刀刃入肉的感覺還會讓她背脊難受。如今不會了。

  殺人這種事,邁過去那道檻,就變得容易了。

  鋒利的匕首直沒入了騎馬那人的後心,那人一聲都沒吭出來,直接掉到了馬下。

  餘人驚而轉身。

  走在最後的兩人只覺眼前銀花點點閃爍,一人喉頭刺穿,一人喉頭劃斷!

  餘人中,一人反應極快,鋼刀迎面砍來!

  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長槍,百兵之王。

  銀槍四兩撥千斤撥開刀鋒,一個槍花挽過去。

  昔日在家裡的校場上,她與番子們切磋,都是用棍。棍頭沾著白灰,戳過去就是一個白點。每每此時,溫蕙就會笑一句:「你死了。」

  若攻咽喉,總能將棍堪堪止在對方喉頭前不到半寸,也笑一句:「你死了。」

  你死了。

  溫蕙撤槍。

  血從對方喉頭噴出。

  溫蕙身如蒲柳柔韌,行雲流水般一個下腰,才從賊人喉頭拔出的槍尖帶著血在空中劃過一道紅色的弧線,一記回馬槍,紮入了身後攻來之人的咽喉。

  咽喉最軟,入也快,出也快。

  一個照面,尚不及用腦子細想,這女子已經折了他們近一半人手。

  餘下數人大驚!

  一人推了另一人一把,那人會意,轉身拔足飛奔。那方向正是剛才他們前行的方向。

  溫蕙看見了,但餘人已經攻了上來,攔住了她。

  溫蕙顧不得那人,與這幾人纏鬥起來。

  漁女們跑了幾個,還有幾個撿起地上石頭或者死去的賊人的鋼刀,試圖給溫蕙幫忙。

  一個賊人被石頭砸了腦袋,頭一歪,喉嚨已被刺穿。

  一柄斧頭挾著風劈下來,逼得溫蕙鬆手撒槍,人順著槍身一旋,溫蕙將自己捲入了剛剛被她刺穿了咽喉的男人的懷中,抱住他的手臂向下一拉。一人一屍一起伏下身去。

  刀刃入肉。這屍體替她擋住了至少三柄來自同伴的刀鋒。

  溫蕙背著屍體撐地的瞬間,另一隻手已經撿起了屍體掉落的鋼刀,反手削出去。三個持刀砍她的人都被削了腿,慘叫著倒下。

  溫蕙甩下屍體打個滾,已經抓回了自己的銀槍。

  舉槍,卻僵住。

  「再動我就殺了她們!」賊人喊道。

  沒來得及跑的幾個漁女被最後還能戰的三個人挾持了,斧頭或鋼刀架在了她們的脖子上。

  她們都是勇敢的女子,因要向大海討飯吃,風吹浪打,養出了比閨閣女子要堅韌得多的生命力。

  蕉葉因此喜歡她們,喜歡這裡。因是天生的身上有相通的氣息。

  溫蕙盯著為首那人的眼睛。

  那人打了個寒噤。

  剛才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直到此時,他們才看清,這槍槍奪命的女子,竟生得異常美貌。

  和漁女們黝黑的皮膚比起來,她像是雪雕成的人似的。

  只雪女白皙的面頰上濺上了點點鮮紅的血,一雙眸子漆黑如墨,這萬不該出現在此地的美貌和她殺人的手段反差如此之大,令三個男人生不出什麼遐思,只生出了懼意。

  「放下槍!」男人喝道,「不放我就殺了她!」

  穿過這片林子,便是一片開闊之地。常年在此補充淡水的海商們集資在此修了個粗陋的港口。

  有數艘福船停泊。

  林外的空地上,有一群人,都是男人。看起來人很多,若細看,便能看得出來他們分屬數方。分佔了幾個角度,擺上桌案椅子,彼此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冷山正勃然大怒。

  「章東亭,」他喝道,「你若不想談,咱們一拍兩散!各憑本事!」

  章東亭嘿然道:「馬大當家,你們幾位看看,這才到哪,冷大當家就不想談了。」

  「放你娘的屁!」冷山罵道,「補給之地不劫掠,多少年的規矩了!你搞這小動作噁心老子!有沒有點出息!」

  這個島上有淡水湖泊,船隻的大量取水,勝過人口繁多的城市港口。是大家公認的一個補水點。

  按照許多年默認的規矩,這樣的地方大家都不動手。

  偏剛才冷山得知了,章東亭的手下竟往前面島民的村落裡劫掠去了。他故意不守規矩,明擺著打諸人的臉。還有更重要的一條,便是大家都知道,冷山是不往土地上劫掠的。他只做海上的生意。

  章東亭明擺了就是要找不痛快。

  「都冷靜些。」剛才被章東亭點名了的馬易人道,「今日咱們五人齊聚在此,誰也別鬧。鬧就是不給大家臉面。那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

  章東亭和冷山都哼了一聲。

  在場的這些人,若是叫大周的官員們知道了名姓,怕是得驚得頭皮發麻。

  因大周東南沿海叫得響名姓的大盜,也就七八位,如今竟有五位聚在了這裡。

  另一個大盜任達陰陽怪氣道:「章大當家,大家都守的規矩,你不守,便是你不對了。你非要跟冷大當家鬧得難看,別怪我們不幫你。」

  又有名喚徐闊的大盜也道:「章大當家,人收回來吧。」

  這些人聯手給他施壓,章東亭冷哼一聲,還是對身邊人道:「叫他們回來。」

  不料遠處起了喧嘩,眾人都蹙眉望去。

  有人從林中飛奔出來,直奔章東亭:「大當家的,二錢回來報信,兄弟們遇到硬點子了,撂了一半的人!」

  任達直接「嗤」地笑出聲來。

  章東亭大怒:「什麼人?」

  那人道:「二錢說,是個女人。」

  空地上靜了一瞬。

  年紀最大的馬易人「唷」了一聲:「稀奇。」

  章東亭已經拍案而起:「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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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一章 洗禮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溫蕙踏上一步,喝道,「講官話!」

  那男人沒辦法,只好又用口音濃重的官話喝道:「你把槍放下!不然我就殺了她!」

  溫蕙握著槍的手緊了緊。手心傳來皮膚與金屬接觸的真實觸感。

  這桿槍從到了她手中之後已經握過了無數次,從來沒有一次的觸感如此真實而強烈。

  溫蕙手握著的,是絲毫不虛無的實質感。

  她和漁女的命運,都握在她的手中。

  其實從溫蕙和小梳子靠岸到現在,過去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到半個時辰。但此時此刻,溫蕙的人生正在經歷一場洗禮。

  溫蕙在她至今的這半生,一直自認是一個不夠聰明、沒有見識、身無所長的人。

  不夠聰明。無論是陸夫人還是陸睿,他們的聰明都是遠超常人的。霍決亦不用說。他以殘缺之身到今日的地位,怎可能離了聰明二字。

  沒有見識。她生長於鄉下軍堡,拘於後宅。和陸夫人比起來,她都差得太多太多,更不要提陸睿和霍決。他們或者讀過非常非常多的書,博聞強識,或者人生親歷了許多事,站在權力的中心。

  身無所長。在陸家的這些年,陸夫人也曾耐心培養,下了大功夫去打磨教導她。偏她愚笨,琴棋書畫也只一個棋勉強學出點樣子。這也只是個打發時間,點綴生活的手段而已。實在是算不得什麼長處的。

  至於武功?

  是的,這是她從小就苦練的東西。甚至到了陸家她也是三伏三九,朝練晚練,刻苦不輟的。

  但這東西,於她,有什麼用呢?

  給陸嘉言筆,給霍決刀,他們都能做出大事來,能憑著筆和刀,立於人前。

  然而給溫蕙一桿槍,又有什麼用呢?

  甚至於在陸家這些年,溫蕙都不知道自己的功夫究竟是什麼水平。

  及至到了霍決身邊,她才終於有機會知道了。原來她的功夫很不錯,甚至可以說非常不錯了。

  可即便這樣又如何?

  還不是得小安一句「可惜了」。

  這銀光閃爍的寶槍,與珠玉釵環無異。這苦練而來的功夫,於溫蕙就和養花下棋一樣,變成一種換了形式的消磨時光的手段而已。

  凡用來消磨時光,排解無聊的東西,都算不得「長」。

  直到這次獨自出門遠行,擊退、擒獲賊人一二,教訓紈絝、地痞若干。溫蕙才稍稍覺得,這一身苦練二十年的功夫,這以霍決的血淬煉而成的一桿寶槍,原來還是稍稍有些用處的。

  她為此頗為欣欣然,還將這欣欣然的快樂寫進了給霍決的書信裡,與他分享。

  而此時,溫蕙手中握著這一桿銀槍,握著實實在在的實質感,握著她和漁女的命運。

  手心傳來的堅硬的金屬質感。

  對面的人以漁女的性命逼迫她放下槍,溫蕙卻明白,如果她將手中的槍放下,就什麼都沒有了。

  漁女受制於人,她受制於人。她們的命運,將清晰可以預見。

  手心中的觸感如此堅實又真實,溫慧握緊了手中的槍並沒有放下。

  就在剛剛,她才連殺了十數人。她一生中,殺意和戰意達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度。

  「你殺她。」她又上前了一步,盯著那男人,「我便殺你。」

  男人挾著漁女,被逼得退了一步。

  溫蕙再上前一步,男人們又退了一步。

  「別過來!」最前面這個男人又驚又怒。

  「刀在你手裡,我管不了你的刀。你要殺她便殺。」溫蕙盯著他道,「但我可以管著我自己的槍。你舉刀的時候,就是我殺你的時候。」

  溫蕙的眼睛一直不曾離開過男人的面孔。這眼神讓人恐慌。

  男人很想先殺一個漁女立立威,讓溫蕙知道他不是說笑的,反正漁女還有好幾個。

  但他的命只有一條,他若這麼做,漁女或許會死一個兩個,不足惜,但他這唯一的一條命可能也一起沒了!

  男人額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溫蕙握著搶,再上前一步。

  男人們挾持著幾個漁女,又退後一步。

  局面陷入了僵持,溫蕙挾著十數賊匪的性命激起的殺意,逼著三個男人一步步地後退。

  而溫蕙,每再向前一步,便覺得手中所握的實質感又增強一分。

  但此時,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

  男人們面露喜色。

  溫蕙的眼睛從男人的臉上移到了被他勒著脖子挾持的漁女臉上,與她碰上了眼神。

  她在村中裡肯定與這個漁女見過,但她不太能分得清她們。

  她們相互長得特別像,都皮膚黝黑,鼻頭矮扁。相貌上很難區分。

  這個漁女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剛才,她曽以石塊擲中一個賊匪的腦袋,令他分神,溫蕙一擊殺了他。

  這個勇敢的女子視線與溫蕙對上。同時感受到了勒住脖頸的手臂稍稍放鬆。這一刻她和溫蕙心意相通。

  她忽然猛地咬了男人的手臂一口!

  男人忽吃痛,勒人的手自然放開,拿刀的手自然舉起。不怕他動,就怕他不動。他只要一動,就有破綻。

  銀槍如蛟龍一般攻到了眼前。

  任你說什麼狠話,真到這一刻,哪有那功夫先去殺漁女,自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自然是先要自保。

  男人揮刀格擋。

  便是另兩人,也顧不得漁女不漁女的,揮著斧頭鋼刀,亦圍攻過來。

  趕過來的男人們提著兵刃,腳程很快,已經聽到了兵刃撞擊的聲音。於樹木縫隙間,也看到了戰在一起的身影。

  眾人加快速度奔了過去,正看到,一桿銀槍似蛟龍出水,才挑破一人喉嚨,又紮入一人胸膛。

  那女子力未發盡,暴喝一聲,槍尖穿透了心臟,自背後透體而出。這並非全靠膂力,女子的膂力難以達到這個程度。這是借著出槍之勢,借著衝戰之勢,一貫而穿,透體尺餘!

  斧頭挾風劈來。女子撒開銀槍,捉住已死男人的肩膀,移形換位,已轉到了死人的身後,推著屍體頂過去。

  槍尾頂住了使斧之人的身體。這人膂力奇大,向來都是大開大合猛衝猛幹,他硬是用身體頂住槍桿,向前硬衝,縮短了與溫蕙的距離。

  銀槍被推得紮透屍體,再透體尺餘。

  斧頭劈下來,溫蕙矮身,那斧頭劈進死人的肩膀,卡在了骨頭裡。

  溫蕙趁機握住的槍身,將自己的槍從屍體中拔了出來。

  整桿槍都被血洗一遍。

  握在手裡,都滑膩了。

  「殺了她!殺了她!」使斧頭的男人對同伴嘶喊!

  他剛剛經歷了同伴一個接一個死去的恐懼,此時哪管溫蕙美貌不美貌,既來了援軍,一心只想讓同伴殺了溫蕙,才能緩了這恐懼。

  然而章東亭、冷山等人一趕來,便看到的是溫蕙挑殺二人的精彩。

  眾人皆驚。

  之前報信的人說硬點子是個女人。其實每個人腦海中浮現出來的都是個母大蟲的模樣。誰也想不到她是這副模樣。

  日頭比之先前更加西斜。

  穿透樹木之間斜斜投下的光是橙金色的。

  那個女人槍尖指地,面對著眾人。漁女們躲在她身後,她一桿槍護住了她們。

  她騰出了右手,在肋間抹了抹。

  大家都知道她抹什麼。他們都看到了那桿銀槍是怎麼穿透一個人的身體的。

  名喚二錢的人對章東亭道:「當家的,就是她!」

  章東亭本來怒不可遏地趕來,是為了看看什麼硬點子竟讓他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只萬料不到,硬點子會是這般模樣。

  斜斜灑下的橙金光幕中,眾人都震驚溫蕙的槍與殺意,也震驚於這渾身殺意的女子的美貌。

  章東亭吐出口氣,呢喃:「乖乖……」

  這是哪裡冒出來的一個女人。

  眾人中只有冷山怔然。

  他看到的不是女子的美貌,而是剛才他第一眼看到的,她槍挑二人的那兩招。

  那招式……

  漁女們縮在溫蕙身後,溫蕙銀槍斜斜指地,抬眼面對著眼前密麻麻趕來的男人們。

  少時,母親跟她說過什麼來著?

  一個人的功夫若練得好,可以是一人敵,十人敵,十幾人人敵,甚至可以是幾十人敵。

  但絕不會是百人敵。

  一個百戶所也才百名兵丁,百人以上,那是打仗了。

  面對著密麻麻的盯著她的男人,溫蕙知道,今日她可能要交待在這裡了。

  奇異地,並沒有後悔。

  力有不逮,死便死了。但拼卻了性命,這個「拼」字,是她自己本心作出的選擇。

  只,對不住四哥了。

  溫蕙抹去手心濕滑的血漬,又握緊了槍。

  章東亭喝道:「把她給我拿下!」

  章東亭的人得令,暴喝一聲,圍攻了過來。

  溫蕙銀槍暴起迎戰。

  章東亭越看眼睛越亮。

  冷山卻越看越震驚。

  這女子生得美貌非常,他並不能通過面孔辨識她。

  但,這套槍法他是決不會錯認的!

  甄家槍!

  便在這時,溫蕙一招使老,她右腳斜撤,準備換招。

  這一步斜撤,冷山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都跟娘學的是後撤,便於發力。只有小妹妹,膂力不足,避開硬碰,取靈動變幻之長。她這一步,變形為斜撤,只為了好換招。

  「住手!」

  人群中,忽然響起暴喝聲。

  「快住手!」

  與溫蕙廝殺的男人們紛紛後撤,溫蕙亦後撤,兩邊分開。都向人群望過去。

  旁人亦驚詫望去。卻見喝止幾人的,是琉球冷山。

  對溫蕙來說,這是個一臉大鬍子,額頭到顴骨還有一道貫穿了鼻樑的刀疤的粗獷大漢。

  這大漢越眾而出,神情激動。

  「月牙兒!」他喊,「月牙兒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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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4: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二章 相認

  這世上,能叫得出「月牙兒」這個名字的人,本就不多。

  溫蕙震驚看去。

  人若是分別很多年,大多是很難通過容貌去辨認,特別是從少年時便分離的這種。

  溫蕙若是直接與冷山相見,的確是無法認出他來的。

  但溫蕙兩年前見過了溫柏。

  溫柏就是一個模子,冷山雖然一臉大鬍子還有刀疤,可他的體型、眉眼、額頭的形狀,太鮮明有溫柏的模樣。

  他又不可能是溫松。溫松和溫柏一起在青州呢。兩個月前溫蕙才譴人去問過,只大哥不肯再見她。

  眼前的這個人能是誰?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一個大家都以為死了快十年的人。

  溫蕙不敢相信。

  她嘴唇動動,聲音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喑啞:「……三哥?」

  冷山熱淚盈眶。

  「是!」他上前一步,大聲道,「是我!」

  冷山,即是溫蕙失蹤了近十年的三哥溫杉。

  景順五十年,山東空虛,大盜鄧七登岸,溫夫人戰亡,溫杉、英娘、莞莞還有許多溫蕙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人都失了蹤,不知生死。

  溫柏兄弟等了溫杉足足五年,才死心,相信他是死了。將他與英娘完了陰婚,作了衣冠塚。

  如今,溫杉卻活著出現了溫蕙的面前。

  他既然活著,為何這些年竟不回家?英娘呢?莞莞呢?她們又在哪裡?

  還活著嗎?

  溫蕙心中全是疑問。

  溫杉已經大步走過來,對她伸出手。溫蕙也伸出手。

  眾目睽睽之下,十年未見的兩兄妹握住了手。

  溫杉卻握了一手的濕黏。

  溫蕙的手掌心,是汗和血混合著。她雖在衣服上抹過,那指縫還都是血。

  黏膩的觸感剎那間將兩兄妹從生死重逢的喜悅激動中拉回到現實裡——溫蕙的槍尖上還滴著血,地上還躺著數具屍體。

  而溫杉,他是和這些賊人的援軍一起來的。

  溫蕙瞬間被打入現實。

  她看了眼密麻麻的男人們——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兵刃,其中有一些人對她殺氣騰騰。

  「三哥,」溫蕙手上用力,抓緊溫杉的手,「你……」

  她想問的話,問不出來。

  若是從前,當歲月還靜好的時候,她是會將什麼事都往好處裡想。

  可經過了這許多,如今溫蕙早學會了,將事情往最壞裡想。

  「冷大當家!」章東亭在這時開口道,「這怎麼著?這是唱哪一齣?」

  今日的事稀奇。這海上邊緣之地,竟有這樣一個厲害的女子,冷山竟還認識她。像是許久未見的模樣。

  眾人都好奇。

  溫杉抹了把臉,倏地轉身,又是冷山了。

  「叫各位見笑了。」他道,「這是舍妹,分離多年,剛剛竟一時沒能認出來。」

  竟是冷山的妹妹,章東亭心下遺憾,揚揚下巴,道:「既是冷大當家的妹妹,這筆賬冷大當家跟我算算?」

  他下巴指的是地上的屍體。溫蕙一人擊殺了他十數人。

  溫杉冷笑:「章大當家是第一回出門嗎?我們這等腦袋別在腰帶上吃飯的人,區區幾條人命,章大當家也要計較?今日我若不在此,我妹妹還不知道會怎樣,我還沒提要跟章大當家算賬呢。一群大男人圍攻她一個女子,敗就敗了,死就死了,有臉說算賬?我們東崇島的人要是死在女人手裡,早就自己挖坑自己埋了。」

  溫杉的人哄堂大笑。旁的人也嗤笑出聲。

  因剛才在樹林的另一端,冷山之所以發怒,就是章東亭的人竟劫掠了大家補給淡水的島,這本就是壞規矩的事。

  壞規矩的事做就做吧,居然還叫人反殺了,居然還是叫個女人反殺了。十幾個男人戰一個女人,最後這結果,章東亭說讓冷山給他算賬,的確臉大了。

  章東亭噎住。

  的確今日冷山若不在,他這妹妹勢必要落在他手裡。他剛才都想好要怎麼對這個女人了,只可恨突然冒出什麼兄妹認親的戲碼,想的都不能做了。

  因著旁人嗤笑,章東亭的人便叫罵起來。旁的人,不管是誰家的,哪個是任人罵的,當下便對罵起來。

  不動刀只叫罵,對這些人來說都是斯文了。這等情形太過尋常,當家人們都不管。

  只章東亭哼了一聲,吩咐:「把弟兄們帶回去葬了。」

  他的人才氣哼哼地過去拖屍體。

  章東亭看了眼溫杉,再看看溫杉身側的溫蕙,再看看溫蕙身後的漁女,冷笑道:「那幾個是我們的,帶過來。」

  便有人朝著漁女走過去。

  銀光一閃,溫蕙那桿銀槍又動,森寒帶血的槍尖對著來人。

  那漆黑雙眸含著殺意的模樣可真好看。怎麼就是冷山的妹妹呢?狗日的。

  「冷大當家,管管你妹子。」章東亭道,「她殺我的人我就不計較了,搶我的貨可不行。」

  溫杉看了眼漁女們,道:「幾個島民而已,你開個價,我買了。」

  章東亭冷笑:「你想買我就賣?什麼時候,我們當南島改姓了冷再說。」

  他喝一聲:「去!」

  他的人便要上前。溫杉的人自然要攔。

  兩邊人一對撞,頓時響起倉啷啷一片拔刀聲。刀都半出鞘,斧子狼牙棒都舉到胸前。

  「哎呀!」年紀最大的馬易人惱道,「今天是談不成了是不是?都忘了這次為了什麼了?」

  溫杉和章東亭都哼了一聲,沒人先低頭。

  他們兩個不發話,手下人就繼續對峙著,氣氛劍拔弩張。

  溫蕙忽地收了槍,躍上一步:「這位……」

  眾人都向她看去。

  她看的卻是章東亭。

  章東亭眼睛發亮,道:「冷家妹子,我是章東亭。」

  很可惜,這在海上響當當的名號,冷山的妹子顯然竟不知道。

  她聽了這名號,明顯沒什麼反應,只頷首:「章大當家。」

  她伸手一指:「大當家看看,那是我的馬。」

  眾人順著溫蕙的手看去,才看到一匹雪白的馬正在林間悠閒地吃著草。那馬骨骼俊健,四腿修長,皮毛白得閃閃發亮,真是漂亮極了。

  男人沒有不愛馬的,當即便有數人喝彩:「好馬!」

  「是大宛馬,純血的。」溫蕙道,「千金難求。」

  大家都以為她接下來要說,以此馬換諸女。

  不料溫蕙道:「今日與章大當家初見,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寶馬配英雄,這馬就送給章大當家了。」

  眾人都見過冷山這妹子剛才要同歸於盡的氣勢,沒想到她居然也能忍下這一口氣。馬易人幾個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心中暗暗點頭。

  溫杉也訝然。

  自景順五十年一別,十年未見,他心裡溫蕙還是那個又頑皮又死倔的小丫頭。

  有多倔呢?他娘用棍子打,她若認為自己沒錯,都梗著脖子不認錯的。

  可歲月荏苒,時光難擋,他的妹妹已經長這麼大了,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章東亭叉腰笑起來。

  「冷家妹子真是爽快人。」他道,「那我就腆臉收下了。這幾個黑不溜秋的,冷家妹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兩方的人都把刀又推回鞘裡。

  溫蕙道:「還有一事,要麻煩章大當家。」

  章東亭道:「你說。」

  溫蕙上前一步:「我的一個朋友,被你的人捉去了。」

  章東亭看向二錢。

  二錢道:「冷娘子一追來,跑了一半,剩下的都在這裡了。」

  但是剛才逃了的那些也都是島民,蕉葉並不在其間。溫蕙道:「她不是島上的人。她是個江南女子,皮膚要白得多。」

  「那沒有。」二錢道,「就沒見到這樣的,都是黑不溜秋的。」

  他想了想道:「我們一去,就有些人直接跑了,也有藏起來的。」

  這人看著也不像說假話。溫蕙從躍上岸到現在,精神一直在緊繃狀態。此時才反應過來,竟也有這種可能。

  她整個身體都鬆了下來,竟晃了一下。

  眾人都看得分明。

  章東亭讚道:「原來冷家妹子是為了朋友。」

  溫蕙此時,再不想跟這個人說話了,只看了他一眼。

  章東亭其實很明白她這一眼的含義,挑了挑眉。

  徐闊看看天色,問馬易人:「馬大當家,今天還談不談?」

  馬易人道:「天已經晚了,冷大當家又兄妹重逢,明日再繼續吧。」

  徐闊和任達都點了點頭,同意了。

  溫杉沖他們抱了抱拳。

  這幾人先帶人回去了。

  章東亭使人牽了溫蕙的馬,又看了溫蕙兩眼,也帶人回去了。

  溫蕙對漁女道:「你們能先回去。」

  語言不通,還得比劃。

  眼前的情形雖不知最後怎麼會這樣,但也知道危險解除了。漁女們明白溫蕙的意思,點了點頭。

  溫蕙又說:「回去告訴蕉葉,蕉葉,我,晚些,再回去。告訴蕉葉。」

  她比劃著,強調重點。

  然而漁女只聽得懂「蕉葉」這個名字,其他的,有些茫然。

  溫蕙也沒辦法,只得讓她們走了。

  幾個漁女一步三回頭,朝著村子去了。

  林中昏暗下來,也只剩下溫蕙、溫杉和溫杉的人。

  溫蕙送走漁女們,轉過身來,看著溫杉。

  當事情突發之時,溫蕙全憑本能行事,那時候腦子根本無暇去思考。

  等危險過去,她才能好好想。

  那個叫章東亭的手下,殺人劫掠。

  什麼樣的人會在海上在島上殺人劫掠?

  溫杉又怎麼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從剛才許多對話中可以聽出來,溫杉和那個章東亭一樣,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吃飯」的。他們做的,該是一樣的事。

  昏暗林中,兄妹對視了很久,都想從對方身上找到從前的影子。

  卻只發現,彼此變得太陌生。

  許久,溫杉道:「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三哥。」溫蕙忍住眼淚,「你……可是從了賊?」

  溫蕙不想相信。

  可明晃晃的事實擺在了眼前。

  人人都以為死在了海盜手中的溫杉,他……當了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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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契闊

  溫杉沉默。

  因從賊,是連坐全家的大罪。

  溫蕙便明白了,為何他這些年明明活著,卻都不回來。

  因為他已經回不來了。

  昔年最跳脫頑皮的三哥,她看的那些講游俠的話本子其實都是他買的。

  他們兩個常愛鬥嘴,可其實和年長的哥哥們比,她與他的共同話題才是最多的。

  因他們二人的連夢想都是一樣的。

  都做夢仗劍走天涯,都做夢當大俠,或者將軍。

  人生啊,真是太難料了。

  當年她在家門口坐上了車,他站在車外與她告別,眼圈是紅的。她猜她走後,他一定躲起來悄悄哭過。

  誰想到再相見會是這樣呢?

  也不是誰都如她,在人生的大轉折之時,能遇到霍決。

  當年海盜登岸來襲,溫杉帶著寥寥幾個人去營救未婚妻英娘,這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有多少無力?有多少掙扎?

  溫蕙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

  「三哥……」她淚眼模糊,「活著就好。」

  溫杉這大漢也流下了眼淚。

  她問:「三哥,英娘姐呢?」

  溫杉垂淚:「她活著。」

  這真是意外之喜。溫蕙歡喜得抹了把眼:「賀家莞莞呢?」

  溫杉道:「她死了。」

  意料之中,溫蕙點點頭。

  溫杉抹了把眼睛,終於有勇氣問:「爹娘可好?」

  他什麼都不知道呢。溫蕙抬眼看他,輕聲道:「娘,當日力戰而死。朝廷給她頒了義烈的旌表。」

  這個情況,溫杉也早就設想過無數遍了。雖然這是他許多種設想中最壞的那一種,可畢竟十年間也反復在腦海中過了無數遍,此時接受起來,也沒那麼難。

  他垂下頭,又問:「爹呢?」

  溫蕙道:「娘去了之後,他摔下馬受了傷,撐了幾個月,隨娘去了。」

  溫杉怔怔地又落下淚來。

  許久,他問:「你怎會在這裡?陸嘉言呢?」

  這一次,換作溫蕙沉默了。

  溫蕙會出現在這裡,就充滿了古怪,必是發生了什麼事。

  只她人無恙,還好好站在他面前,那旁的就都好說。

  天色暗下來,溫杉抹去臉上淚水,道:「走,船上說。」

  溫蕙跟著溫杉去到海邊,看到了早先她在海面上看到的大船。這些船就如泉州港口的那些船一樣,單從外表上,並不能分辨得出它是商船,還是海盜戰船。

  到了船上,先讓溫蕙洗漱打理了一番,還拿了件衣裳給她換。她的衣裳已經被血浸透了。當然都是旁人的血。

  又有熱飯食上來,填了肚子,才慢慢說話。

  「那年我沒能趕到徐家堡,路上就遇到了人殺起來了。」溫杉回憶道,「我們人少,打不過,被擒了。鄧七的窩在琉球,許多事都是湊巧了。正趕上山東空虛,正趕上他有一支船隊剛走了倭國和高麗返航,沿途補給,聽說了。帶隊的人是他一個義子,便決定趁機上岸做一把……」

  溫蕙默然。

  人生多少事,都是個「巧」,許多巧疊加,就成了不可抗。

  溫杉的講述很簡單。

  被擒了,想活著,就從了。

  因有他,英娘也活下來了。

  「吳秀才也活著。」他道。

  又是一個意外之喜。那年吳秀才也失蹤了,也都以為他死了。後來家裡的庶務賬本,都是溫柏親自打理了。

  「四年前鄧七死了。」溫杉道,「我們幾個義子爭鬥了一番,最後是我拿下了東崇島。一轉眼就又過去好幾年了,真快。」

  冷山如今也是東海的大盜了。

  只對於內陸居民來說,海盜是一群太過遙遠的人。內陸的人一輩子能看到海的,太少太少了。

  說說京城,說說江南,也不會有人說海事。溫蕙一直在後宅,更沒有人與她說過海事。

  陸睿倒是早早就知道冷山的名號。但溫夫人死於海盜登岸,他也從不在溫蕙面前提起海事,以免勾起她的傷心事。

  溫杉感嘆幾聲歲月飛逝,轉而道:「說說你的事吧。妹夫是死了還是怎地?」

  他想當然地,覺得溫蕙是當了寡婦。否則以陸家,怎會讓兒媳來到這種地方。

  「他活著。他金榜題名了,點了探花。」溫蕙平靜地道,「只現在,他不是我的夫君了。」

  溫杉大怒。

  因這話一聽,誰都腦補一出「陞官發財換老婆」的大戲來。

  「不是那樣的,不是他。」溫蕙苦笑搖頭,將事情大致講了一下。

  溫杉更怒,一掌將桌子拍出了裂痕:「陸正老狗!」

  恨不得立即上岸,宰了他全家。

  好不容易怒意稍平,他問:「那你現在又是怎麼回事,你怎會在這裡?」

  溫蕙道:「我還沒講完,我到了京城裡,見到了那個人,卻是霍四郎。」

  溫杉道:「霍連毅嗎?我聽到他的名聲了,我知道他在京城出息了。唉,他是個有本事的。」

  這樣一個人,倘若當年不出那樣的事,好好的,妹妹嫁給他,該有多好。

  豈料溫蕙道:「他現在是我夫君了。」

  溫杉再次大怒!

  「霍四想幹什麼!」他怒不可遏,「他自己是個啥樣他沒個數嗎!」

  當年為什麼退婚,不就是因為他做不了男人了!

  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臉面上,誰家的女兒、妹妹嫁給閹人,都是個無法接受的事。

  除非是這家臉都不要了,賣女兒。

  「三哥不必動怒。」溫蕙道,「四郎與我或與別的夫妻略有不同,但我們兩個在一起,日子過得挺好的。」

  溫杉怒道:「那你怎又在這裡,霍連毅又在哪?」

  「他在京城。」溫蕙道,「我想出來走走,就來泉州看朋友了。」

  「放屁,少拿這話蒙我!」溫杉根本不信,「霍連毅是瘋了,讓你『出來走走』?京城到泉州有多遠?你一個婦道人家……你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說的就是實話。」溫蕙無奈,「我想出來走走,四哥也讓,我就出來了。我有銀子,我有武功,我一路有監察院照拂,怎地就不行了?」

  然而即便是有銀子有武功有監察院照拂,溫杉也不接受這個其實是真話的事實。

  小時候夢想仗劍走天涯,終究只是小時候而已。

  成年男人,接受不了女人走出內宅,獨行千里這種事。

  小時候溫蕙千里走長沙,家裡也把這個事摁得死死的,生怕外人知道。

  這要是真的,霍連毅不止是下面沒了,腦子看來也沒了。

  溫蕙很無力。

  果然這世上,能縱容她至此的,親哥也不行。

  只有霍決,只有他敢說敢做敢放手。只有他相信,她雖是女子,也可以單槍匹馬,行走在外。

  也只有他,不在乎她一個人行走在外,能安心在家等她。

  她長嘆一聲,放棄了說服溫杉。

  「行,我也不與你吵了。」溫杉道,「既你都到這裡了,與我去東崇島看看你嫂子和孩子們吧。」

  溫蕙其實很想見見親人,只溫柏不願再與她往來。

  且溫柏見她活著,便想叫她去死,以全了名節。

  溫杉卻沒有。

  溫杉惱怒的是霍決身有殘疾,算不得男人,不該再與溫蕙做夫妻。卻並沒有覺得溫蕙該去死。

  她點頭:「好。」

  兄妹二人這一番契闊,說的事情太多,已經入夜。

  溫杉將自己的艙房讓給溫蕙住。

  這條船乃是溫杉的座艦,他住的艙房十分奢華,若不是還能聽見外面的海浪聲,單看房間裡,竟想不到這是在船上。

  溫蕙躺在柔軟的床上,慢慢消化著溫杉就是冷山,冷山是東海大盜這件事。

  許久,在嘆息中才閉上眼。

  待明日,先回村落裡看看蕉葉是否無恙,與她交待一聲,給監察院留個話,再隨溫杉去琉球,見見英娘和孩子們。

  她今日身心消耗都極大,一閉上眼,就沉沉睡過去了。

  島上,自溫蕙一躍登岸,小梳子就趴在船艙裡,只露半個腦袋。

  她眼瞅著溫蕙執著一柄匕首,行雲流水一般便又殺了一人,隨即一路往村落裡衝去。遠遠地,能聽見廝殺中男人的大吼,常半路突然就沒了聲音,嚇人。

  溫蕙身形消失了,等她再出現,刀換成了槍,顯然回過自家的石頭厝了。她很快往另一個方向,鑽進林子裡去了。

  小梳子又趴了半天,確定村子裡應該是沒有匪人了,才爬起來,跳上了岸。

  她飛奔回石頭厝裡,大喊:「蕉葉!蕉葉!還在嗎?」

  蕉葉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人,小梳子只怕她被掠走了。

  幸好,她一喊,蕉葉就出聲回應她了:「在……在這兒,快幫我,我出不來了。」

  小梳子聞聲趴下去,蕉葉原來竟鑽到了架子底下去了。

  那個縫隙的大小,普通成年女子根本不可能鑽得進去。也只有蕉葉,她的身體受過特殊的訓練,她能把自己彎折擠壓,硬擠進去。只進去了,木架和架上的物品太沉,她又無處借力,出不來了。

  小梳子把架子上的東西一筐筐搬下去,把壓架子的大石塊也搬下去,使了吃奶的力,才把蕉葉拖了出來。

  蕉葉道:「輕點,我骨頭大概是擠裂了,疼呢。」

  小梳子呼哧喘氣:「你幹嘛不鑽床底下去。」

  「傻死你!」蕉葉道,「誰想不到床底下能藏人啊,你想得到旁人難道想不到嗎?那些人一進來,就用鋼刀劃拉床底呢,幸好我沒像你那麼傻。」

  她挑了一個不趴在地上把臉貼在地上就看不到的地方藏身。匪徒們站立著,視線看過去,也想不到那樣的縫隙裡能藏人。

  小梳子道:「好吧。」

  蕉葉一邊手指按著尋找骨裂之處,一邊伸脖子看了看:「夫人呢?」

  剛才匪徒突然來襲,她萬分慶幸小梳子和溫蕙出海了,躲過一劫。

  不料小梳子道:「她好像追著賊人去了。」

  蕉葉大驚:「什麼?」

  小梳子道:「她厲害死了!我們一回來,她就殺了好幾個人。她拿了槍呢,該是回來過,你跟她沒見著?」

  「沒。」蕉葉說,「我進去就出不來了,聽見有腳步聲,也不敢出聲。」

  原來最後的那個腳步聲竟然是溫蕙。

  蕉葉焦急死了:「你怎能讓她追著賊人去!」

  小梳子道:「我也不可能攔得住她呀。她殺人動作特別快,我看都看不清。她叫我別下船躲起來。我下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她頓了頓,道:「應、應該沒事吧,她真的很厲害……」

  蕉葉道:「再厲害也不行啊,賊人有好多呢!」

  她這間石頭厝地勢高些,聽見了喧嘩,起身到門口看了一眼,便看見了一群大男人闖進了村子裡。

  她當即便關上了門,擠進了架子下面去。

  小梳子道:「那我們也沒辦法啊,她都已經去了。」

  蕉葉道:「走,出去看看。」

  到了外面,真是慘,死了不少人。

  蕉葉有處骨頭擠裂了,她又癸水腹痛得要死,幫不上忙。只能找塊乾爽點的地頭坐下,讓小梳子去幫忙。

  監察院每個月給她們送的東西很齊全,還包含了常用藥,也有金瘡藥。金瘡藥這個東西,小梳子要不備上幾大瓶,睡覺都睡不踏實的。她當初做燒火丫頭的時候,懷裡都得揣一小包,日子才能過得踏實。

  如今,正用上。

  這是小梳子的老本行。

  她對死人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對明顯救不活的也不多看一眼。

  對還能救的,她出手就飛快,連著救下了好幾個人。

  蕉葉靠著塊大石坐在地上,眼睛只瞅著林子的方向,盼著溫蕙能平安回來。

  的確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溫蕙,竟是被劫掠走的漁女們。

  她們的親人喜極而泣,大家握著手呱啦呱啦地說話。漁女們神情激動,指著蕉葉說了些什麼。

  大家圍過來,一起說話。

  語言障礙太大,連比帶劃的,大致能猜出來,是溫蕙過去救了她們。

  只她們情緒還激動,那邊應該還沒解決。

  蕉葉只能壓著性子等。

  很久,又等來了幾個人,還是沒有溫蕙。

  後回來的幾個漁女情緒比前幾個平穩了很多,講話語速也能慢很多。

  比劃了很久,也只溝通了一件事——她們回來了,溫蕙沒回來。

  天黑了,也沒人敢去追。大家還怕匪人們再來,都聚在了一處石頭厝裡,互相依偎著才敢入睡。

  第二日,匪徒沒再來,溫蕙也沒回來。

  蕉葉腹痛稍好些,骨裂得慢慢長,習慣了。她和小梳子,還有村中幾個勇敢些的男人女人,執了魚叉往那邊小心去探看。

  一路上,看到許多血,但屍體都沒了。

  穿過林子,那邊的空地上有篝火痕跡,有很明顯許多人停留過的痕跡。

  只海面上空空,昨日停靠的船,全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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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報信

  蕉葉和小梳子望著空蕩蕩的海面沉默了很長時間。

  小梳子建議道:「我們逃吧。」

  蕉葉:「……」

  小梳子道:「不逃的話,都督會讓我們死得很慘。」

  「雖然這樣……」蕉葉道,「還是不太好吧。人家大老遠來看我們。」

  蕉葉道:「除了她,也沒人會大老遠來看我們了。」

  小梳子:「唉。」

  蕉葉道:「其實是她養著我們呢。」

  小梳子仰天長嘆:「唉……」

  蕉葉道:「走吧,去監察院。」

  小梳子道:「好吧。」

  二人遂請漁民搖了船,往大陸上去。

  一早就出發了,傍晚登岸,監察院門都關了,她們去拍了門。

  很快有番子瘋了似的快馬疾馳去了掌司家裡。

  掌司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人都懵了。

  那個島離大陸不過一日行程,算很近了。而且是一處淡水補給地。

  港口裡很多海商,離了港就是海盜。但大家有默認的規矩,就是不劫掠這種補給地。

  怎地有人不守規矩?

  怎地有人就失心瘋了在都督夫人在那裡的時候不守規矩?

  掌司真是悲從中來。

  掌司這時候腦子裡飛快地已經在考慮幾個方案。

  一是串通蕉葉或者殺了蕉葉滅口,然後偽造夫人已經平安返程的假象。

  二是自己帶著老婆孩子跑路。

  只腦子裡考慮過之後,知道夫人若找不回來,大概自己跑到天涯海角也會被都督剁成肉渣。

  絕望地放棄了,隨番子回了監察院。

  見了蕉葉和小梳子,問了詳細的情形。因天已黑,第二日親自帶人往島上去察看。果然處處痕跡都如蕉葉所描述。夫人的包袱還在,馬和槍不在了。

  番子中會土語的跟島民中會土語的人溝通了一下,低頭算了算,駭然道:「夫人一人至少殺了十一二人。」

  又道:「她們說,後來就不打了,一直說話。有許多人先離開。夫人與剩下的一個人說話,然後叫她們回來。」

  掌司說:「聽著不像是被擄走的?」

  番子道:「聽著不像。」

  掌司的心裡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番子問:「大人,怎麼辦?」

  掌司沉思良久,道:「再等等,先不往京城報。再等等。」

  萬一有什麼轉機呢,說不定自己的狗命就保住了。

  溫蕙一覺醒來,走出艙房也懵了——四面都是茫茫大海,船還在迎風破浪,其他幾艘大船緊緊跟著,還有數艘中型、小型的船,不知道什麼時候匯合的,儼然成隊。

  恰溫杉過來,還道:「你醒了啊,昨天累著了吧。」

  溫蕙一把揪住他:「船怎麼開了?」

  溫杉道:「我們今天還要見別人,約定的地方在前面。」

  溫蕙道:「我得下船!」

  溫杉吃驚:「不去看你嫂子了?」

  溫蕙才省過來。昨天她想著今天下船先跟蕉葉打招呼的,只自個心裡邊想著了,竟沒跟溫杉說一聲。

  昨天實在是太累了。

  她力戰十數人,旁人看著就是每一擊殺都快準狠,其實消耗極大。比之平日裡與人和平切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又與溫杉重逢,大喜大悲地衝擊心神。竟忘了與溫杉說一聲她得先下一趟船,便倒頭就睡了。

  「我自是要去。」她道,「但我必須得往監察院送個信。我不能就這麼走了。」

  溫杉道:「我們至多三四天的功夫,正事辦完,我叫人給你送信去。」

  「不行!」溫蕙卻捉住了溫杉的手臂,「三哥,必須立刻送。否則那邊誤會了,我怕會出事!」

  溫杉起了疑心:「不過耽擱三四天,能出什麼事?」

  溫蕙無奈,只好說了:「四郎他……四郎跟從前不一樣的。」

  溫杉問:「什麼意思?」

  溫蕙嘆了一聲。

  「他如今行事頗偏激,遇到我的事尤其如此。」溫蕙道,「偏他如今權高位重,舉手抬足間便能牽連許多人。我若就這麼走了,監察院那邊必生誤會,還以為我出事了,若報到他那裡……三哥,不行的,四郎他真的會發瘋的!他一發瘋就要死人,我必須得給他留個信!」

  溫杉的眉頭擰成個疙瘩。

  從前的霍四郎是什麼樣呢?

  溫家全家人都喜歡他的。他定期給溫蕙寫信,哄她開心,叫她要讀書,給她買玩具。字裡行間都看得出來,是個聰明開朗會來事的少年郎。

  這樣的女婿誰家不喜歡。

  如今他的凶名,溫杉在海上都聽到過。

  他如何會變成這個樣子?自然是因為身體殘缺,內心便扭曲了。

  閹人,特別是攫獲了權力的閹人,有幾個是正常的呢。

  這樣的人,溫蕙竟認他是夫君。

  她這一前一後,嫁的都是什麼人!

  「你寫封信。」溫杉同意道,「我使人送去。」

  溫蕙鬆了口氣。

  她匆匆寫了幾封信,摸出霍決的牌子。那牌子底端有些陰刻的花紋,塗上墨印在信紙上,便是印記。

  她把信都給了溫杉:「應該走得還不遠吧?最好送到泉州的監察院司事處去。」

  溫杉能答應,也是因為他們其實今早才啟程。溫蕙是昨天太累了,起得晚了。

  便有一艘小型的船調轉了方向,往泉州去了。

  只溫杉哼了一聲。

  這一聲哼像極了少年時,溫蕙忍不住問:「你哼什麼?」

  溫杉道:「你挺在意他。」

  溫蕙道:「他是我夫君。」

  溫杉又哼了一聲。

  溫蕙嘆口氣,道:「三哥,你脾氣變大了。」

  溫杉道:「我也是刀口舔血過日子的,怎能沒脾氣。」

  記憶中溫杉是個跳脫的少年,因是么子,所以有什麼事,都是上面兩個哥哥去頂著。

  如今的溫杉明顯霸道了很多。

  這些年,沒有父親和兄長頂在前頭,腥風血雨的都是自己扛了。他還有英娘。他坐上了如今的位子,被人稱一聲「大當家的」,若是不夠擔當果決,怎撐得住。

  而男人一旦掌握著權力,習慣了發號施令,霸道二字便成了自然而然了。

  霍決也是這樣的。

  他不僅霸道,還狠絕。

  他對她做的許多事,如果當時溫蕙沒有那麼多束縛,或許已經拔刀砍他了。

  可如今溫蕙只想念他。

  有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要拉開些距離,更能看得明白。

  一路行來,她看到聽到很多,也調度使喚了監察院許多次。行得愈遠,愈是明白霍決的權勢。

  則他在她面前的低頭與小心,那些她在霍府已經習慣了的東西,回頭看,一點點地沁入到她心裡。莫名心酸。

  過了一會兒,有人來稟:「當家的,章東亭問咱們的船怎麼有一隻掉隊了。」

  溫蕙隨著溫杉眺望過去,遠遠地看到了昨日那個人,也是站在船舷邊,也正沖這邊眺望。桅桿上,他的旗手在沖這邊打旗語。

  很快,另幾個人也打旗語詢問。

  「給他們個回復,是……」他看了一眼溫蕙,道,「是四娘的事。」

  若兄妹一起排行,不算那些早夭的,溫蕙可以行四。

  他道:「以後你就稱冷四娘。」

  走一隻小船,這些人都要問,看得出來彼此間十分警惕。

  溫蕙問:「三哥,他們都是什麼人。」

  溫杉道:「都是海上響當當的人物。」

  溫蕙明白了,都是海上大盜。她問:「你們聚在一起,這是要做什麼。」

  溫杉道:「紅毛鬼這兩年頻頻越界,大家想著一起商量個對策。」

  他又道:「待會還有旁的幾個人,這一次,海上有名姓的人,都聚齊了。」

  船在海上又行了一個多時辰,遠遠地能看到一片海礁。這些人便是以這片海礁為參照點,定在了某個位置匯合。果然那裡已經有了大大小小數只船。

  馬易人不僅年紀大,還非常有公信力。他的船被所有船圍在正中,這些知名大盜都上了他的船。

  溫杉做他的「正事」,溫蕙也不跟著,只站在船舷眺望。

  溫杉身邊一個心腹,喚作蔣陽的,指著那些人告訴溫蕙都是誰,道:「都來了,只差鐵線島。不過鐵線島從來不搭理人,不來也不稀奇。」

  遠遠地,那個章東亭也眺望她。

  昨日島上,明明不止一股人,卻只有這個人縱人劫掠。

  溫蕙轉身回艙房了。

  這一群大盜在海上議事,果真議了三日。

  大事議完,眾人各自回各自的船,章東亭卻追上了溫杉:「溫大當家留步。」

  章東亭和溫杉有些不太對付,今年沖突過幾回,各有損失。在昨日的島上,章東亭還故意使人劫掠島民,挑釁溫杉。溫杉皺眉,冷聲道:「章大當家有什麼指教?」

  章東亭難得沒跟溫杉嗆聲,態度反而頗為客氣道:「冷大當家,借一步說話。」

  ……

  監察院的掌司扣了蕉葉和小梳子在監察院裡,壓住了霍夫人失蹤的事不往上報,派出番子四處打聽當日在島上靠岸的是什麼人。

  沒想到第三日,還沒打聽出來,溫蕙的信先到了。

  是有人拿幾塊糖,使街上的一個小孩子送過來的。

  掌司拿到溫蕙的手書,差點給這小孩跪下!

  三封信,一封給霍決,一封給蕉葉,一封給掌司。掌司當然只敢拆給他的那封。

  溫蕙報了個平安,囑咐掌司將她的信發給霍決。因她第二日沒來得及回村裡,不知蕉葉情形,又托他去島上察看蕉葉是否平安。

  這就是救命的信!都督夫人這份體諒的心,掌司直要涕零,決心要給她立個長生牌在家裡供上。

  蕉葉和小梳子不識字的,信還是拿給了掌司幫著看。掌司道:「原來夫人是遇到了故人,要跟著去海外看看,說過了年再回陸上來。」

  蕉葉和小梳子放下心來,還羨慕溫蕙竟能坐大船去海外。

  掌司把信紙折好了交還給她們,卻不似她們這般天真。心知夫人這事裡,定有他不能問的情況。

  只有了溫蕙給霍決的手書,他這條命是保住了。夫人的事,多一句也不多問了。

  遂把溫蕙的信往京城發去。

  溫杉回到自己的船上,溫蕙迎上來:「徹底談完了嗎?」

  溫杉見到溫蕙,面色微有異樣,隨即掩住,只道:「談完了,可以回家了。你嫂嫂見你,定歡喜。」

  他所謂回家,是回東崇島去。英娘和孩子們都在那裡。

  溫蕙問:「哥,琉球到底在哪裡,有多遠。」

  溫杉喚人:「取海圖來。」

  很快有人取了海圖,在大桌案上鋪開。溫蕙頓時屏住了呼吸。

  小時候見過大陸輿圖,去還是第一次見到海圖。

  「這裡是青州。這裡是高麗。這裡是倭國。」溫杉點點左上方幾處位置,手指向下劃過一段距離,「這裡就是琉球。」

  「琉球有島嶼無數,沒人數得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島。東崇島在這裡。」

  「你嫂嫂和你侄子侄女都在這裡。」溫杉道,「月牙兒,這裡就是家。」

  溫蕙與溫杉昨夜契闊,亦講了溫柏之事。

  在溫柏的眼中,溫蕙不能在陸正行惡時自盡以全名節,辱了家門的清白,不肯與妹妹再相見。

  溫蕙身經大變,與從前都割斷。包括陸夫人、包括銀線,所有舊時知她是「陸少夫人」的人。

  但唯有親情是割不斷的。

  溫杉聽得出來。

  因溫杉和溫蕙實有相似之處。

  他是個從了賊的人,從他從賊的那一日起,他就再也不能回溫家,再也不能以溫杉這個身份行走世間了。

  當他說「家」的時候,心裡想的是,溫柏不肯再認溫蕙,他卻也是哥哥,他的家就是溫蕙的家。

  只溫蕙沒聽出來他話中含義,她點點頭,目光全被這海圖牢牢吸引。

  「這是哪裡?」

  「是呂宋。」

  「這裡呢?」

  「渤泥。」

  「這裡呢?」

  「暹羅。」

  溫蕙盯著那海圖,移不開眼睛。

  「三哥。」她震驚地道,「原來……世界這麼大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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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5: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五章 湛藍

  琉球是一處海域群島的統稱。

  這裡有大島數十,小島數百,有兩三據島而立的小國,沒人真數清楚過到底有多少島。

  這片群島從最北端到最南端,跨了有千里。

  溫蕙抵達琉球的時候,已是十二月,這時候,她的信也到了京城。

  霍決先看了溫蕙的手書,再看了掌司描述整個事情經過的信,再重新看溫蕙的手書,然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小安叉腰驚嘆:「竟出海去了?好嘛,這是越跑膽子越大了?我就說吧,不能隨便放她出門吧,看看,這心越來越野了。」

  看他哥哥憋屈的樣子,他是該幸災樂禍呢,還是該幸災樂禍呢,還是該幸災樂禍呢?

  不管了,先笑為敬!哈哈哈哈哈哈!

  霍決提腿踹過去。小安靈巧閃開。

  霍決吩咐了人:「取海圖和海事檔案過來。」

  小安怕再挨踹,繞到桌子另一邊,拿了溫蕙的信細看,道:「嫂子這話怎麼說得含含糊糊,古古怪怪的?」

  霍決道:「我正在琢磨她的意思。」

  溫蕙信中明顯有話不便直說。

  她說遇到了故人,「十年茫茫,未曾相見」,若按十年算起來,便是一個從她嫁去陸家再沒見過的人,那自然是青州的故人。

  按泉州掌司的描述,有那麼一夥人劫掠了海島,溫蕙才與「故人」重逢。不管劫掠海島的是不是就是這故人,可知故人也不是什麼善茬。

  溫蕙卻跟著他走了,那必然是內心裡極信任的人。

  青州除了溫家,還有什麼人會讓她如此信任?

  小安「咳」看一聲,不負責任地胡亂猜測:「不會是什麼小時候的青梅竹馬吧?」

  他還偷看霍決臉色。

  霍決巍然不動:「我就是她的青梅竹馬。」

  小安:「……」

  這自信得讓小安無話可說。

  小安袖手:「好吧。」

  霍決道:「她少時的事我都知道,沒有這樣的人。」

  到霍家出事之前,溫蕙對霍決幾是無話不說的。後來千里走長沙,只為得他一句許她再議親,後面直接就是陸嘉言這個冤孽,中間沒有過別的什麼人。

  海圖送來了,鋪在桌上展開。

  小安沒怎麼看過海圖,問:「琉球在哪呢?」

  霍決的手指直接按在了某處:「這裡。」

  小安看了看,笑不出來了:「這麼遠?」

  小安未曾出過海,對海事也不熟悉,溫蕙要出海去琉球。理論上知道已出了大周的疆域,可他映在腦海裡的印象還就是坐船離岸附近島上兜一圈那種感覺。

  真看了圖,才吃驚了,喃喃道:「這可真是跑野了。」

  抬眼,霍決已經在翻海事檔案。家中是有許多機密文檔,海事這一塊,是小安未曾關注過的,不知道霍決能看出來什麼。

  他又撿起溫蕙的信細看。

  【事出突然,非有意毀約。】

  【日夜思君,心如插翅,待此間事了,便即刻回京,再不撇下四哥亂跑。】

  【四哥勿躁勿急,有事記在我身上,切勿要遷怒旁人。】

  小安:「嘖嘖嘖。」

  他又道:「海上天氣詭譎,時冷時溫,冷即是溫,溫即是冷。嫂嫂到底是想說什麼?」

  後面這一句,不僅突兀而且別扭。因一般冷對熱,都說又冷又熱,用冷對溫,總是別扭。

  一抬眼,卻見霍決的手指點住海事檔案的冊頁上某處,似在沉思。

  小安閉上了嘴。

  許久,霍決道:「冷山。」

  他手指點住的,正是這個名字。

  小安問:「那是誰?」

  「這幾年出頭的大盜。」霍決道,「曾經是鄧七的義子之一。」

  小安拿過那檔案冊簿看了看,有些驚詫:「這麼詳細?怎地我們還要管海上的事嗎?」

  他有些困惑,因海事並不歸屬監察院的業務範圍。

  霍決沒回答他,看著空氣沉思片刻,忽地說出了另一個名字:「溫杉。」

  「才一個冷山,又一個溫山?那又是誰?」小安問。

  霍決嘆道:「溫三郎,原來他沒死。」

  小安奇道:「溫家竟還有三郎?」

  溫杉「死」了十年,在小安的認知中,根本就不存在,溫家他只知道溫大郎溫二郎,溫大郎是個腦子不轉彎的傻瓜,溫家最聰明的其實是他嫂嫂。

  霍決嘆一聲:「原來如此。」

  遇到了死而復生的溫杉,溫蕙自然不可能直接回轉,必要盤桓一段時間。

  小安看了看海事檔案:「這麼說,溫三郎落草了?怪不得不能明著寫。」

  他忽地咋舌:「這麼說,我嫂嫂她要去海盜窩裡走一趟?」

  小安忽覺,他嫂嫂這人生,也挺離奇,明明本來只是個內宅婦人不是嗎?

  「行吧。這趟親戚走得……」小安幸災樂禍,「那就等明年開春再見了。」

  一塊點心砸過來,小安一把抓住,咬了一口,咀嚼:「又不是我放她出去亂跑的,活該。」

  他跑掉了。

  霍決又將溫蕙的信展開重新讀了兩遍。

  溫蕙這一路走來的書信他都讀了很多遍。能感受到她胸臆的舒展,也能感受到她的種種困惑。

  但當她走出去了,他反而更能確認,她與他之間的牽絆,已不可切斷。

  從前他患得患失,唯恐失去她。

  如今她在千里之外,想著他,念著他,記掛著要回來,霍決的內心裡寧和又踏實。

  【日夜思君,心如插翅,待此間事了,便即刻回京,再不撇下四哥亂跑。】

  霍決又讀了一遍。

  「誰信你。」他彈彈信紙。

  明明心都跑野了。

  再看向桌上的海圖,他的視線移動,落在某一處,修長的手指在那裡敲了敲。

  喚人:「去把秦城叫來。」

  很快秦城來了。

  霍決告訴他:「夫人去琉球了。」

  秦城吃驚:「啊?」

  不是去泉州了嗎,怎地轉去琉球了?

  他道:「那……豈不是離我們很近了?」

  霍決問:「東崇島的冷山,是夫人故人。你去一趟,想辦法跟冷山搭上話。」

  冷山既然是溫杉,兩邊最好明確一下身份立場,莫要以後郎舅二人打起來,惹出麻煩。

  秦城領了命令去了。

  霍決看著海圖。

  這份海圖還是從牛貴手裡接過來的。

  霍決第一次看到海圖的時候和溫蕙一樣震驚於世界之大。

  他看著圖中廣闊的世界,心想,大概這就是天意吧。他未來想帶她去的地方,她竟自己先跑去了。

  他眼中露出笑意。

  溫蕙隨著溫杉踏上了琉球的東崇島。

  遠遠望去,這個島比蕉葉生活的那個島更大了數倍。是一塊很大的陸地了。

  山上能看到寨子,許多的房屋。

  來的時候便看到島的外圍許多船隻警戒巡邏。

  上了島,換了車馬,往山寨上去,一路又關卡重重,終於入了寨子。

  溫杉歸來,許多人出迎,在人群的最前面,溫蕙看到了英娘。

  英娘的面貌變化也大,昔日的少女如今也是生育了幾個孩子的婦人了。

  但因提前知道這是英娘,帶著這認知去看她,便能從眉眼間找出幾分昔日的影子。

  但英娘不知道她是誰。

  溫杉平安歸來,英娘本是開心地來迎他,不料他身邊跟了個異常美貌的女子。

  英娘的腳步滯了滯,喚了聲「三郎」,依然帶著笑走到了他面前。

  溫杉看到妻子孩子,十分高興,當即給了英娘一個熊抱,又摸了摸她身邊兩個孩子的頭:「爹回來了!」

  一男一女兩個孩兒亦開心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一家數口,場面溫馨,一如以往每一次他平安歸來。

  但那個美貌的女子一直盯著英娘,英娘想忽視她都不行。一個大活人,也不可能當她不存在。

  眾人的臉色也十分微妙,一個個口稱「大當家的」、「回來了」,眼睛卻都往那美貌女子身上瞟去。

  英娘正要開口,溫杉已經放下兩個孩子,對她道:「英娘,你看這是誰!」

  英娘困惑,溫杉這口吻,莫非她還認識這女子不成?

  那美貌的女子忽然開口,喊了聲:「英娘姐。」

  乍見故人,故人無恙,喜悅激動之下,她眼中含了淚:「是我,我是月牙兒。」

  英娘臉色大變。

  不是喜悅,是變得蒼白。

  溫蕙向她伸出手,她竟退後了一步。

  溫蕙愕然。

  溫杉卻上前一步攬住了英娘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她,對一雙兒女道:「這是爹的妹妹,你們的姑姑,快叫姑姑。」

  兩個小孩都好奇地看著溫蕙,試著喊道:「姑姑?」

  這一聲「姑姑」讓溫蕙落淚。

  她蹲下抱了抱兩個孩子,抹去眼淚,應了,又問:「還有一個呢?」

  溫杉說,他有三個孩子,兩兒一女。

  英娘的臉更白了。

  溫杉沖人群中喊道:「阿業!來見過姑姑!」

  溫蕙循聲望去。

  人群中,一個小少年從眾人中走出來。

  他臉上沒有弟弟妹妹的活潑快樂,沒什麼表情,有些冷漠。並沒有忽得親人的喜悅,只是因溫杉的命令才過來而已。

  溫蕙凝視著這個孩子。

  他生著黑色的頭髮,五官略深邃,鼻樑略高,但基本上,還生著周人的模樣。

  溫杉拍拍他的頭:「叫姑姑。」

  冷業不帶什麼感情地喊了聲:「姑姑。」

  溫杉道:「這是阿業,我的長子。」

  冷業抬起眼。

  一雙眸子湛藍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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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六章 罪業

  看到這孩子的眼睛,溫蕙什麼都明白了。

  她伸出手,摸摸冷業的頭,給了他一個微笑:「哎。好孩子。」

  她站直,看向英娘。

  英娘不敢看她,只死死盯著地面。

  沒有人比溫蕙更明白英娘此時的心境了。

  這世上,大概英娘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溫家人。

  英娘面對溫蕙,一如兩年前,溫蕙面對溫柏。

  當那一柄刀落下,直插入心臟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來著?

  溫蕙恍惚發現,竟記不太清了。

  反而是當時,小安站出來,伸出手掌撐住她的感覺更清晰一些。

  然後霍決就發瘋了。

  霍決瘋起來,別的什麼事哪還算個事?逼得她不得不把過往都拋下,往前走。

  其實只要能走過來,那些就都過去了。

  溫蕙過去抱住了英娘。

  「英娘姐。」她緊緊抱住她,「嫂嫂……活著就好。」

  「那年死了好多人,我娘死了,我爹死了。」

  「你和三哥都還活著,太好了。」

  英娘如同被卸下了一道沉重的枷鎖,她閉上眼睛,落下淚,緊緊地也抱住了溫蕙:「……月牙兒。」

  景順五十年,鄧七的一支商隊自高麗返航,沿途補給,聽說了京城動亂,山東空虛。

  領隊的是鄧七一個義子,他當即拍板,登岸做了一票。

  徐家堡是先於溫家堡被圍的。父親和兄弟們都去京城了,堡中英娘做主。

  她組織了堡中老弱男女抵抗,也清醒地認識到軍堡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她向溫家求救。

  因溫杉是她的未婚夫。在這種絕境中,她能指望的就只有溫杉了。

  但溫杉終究是沒來。

  軍堡被攻破的那一刻,英娘想,我不怨他,我不怨他。

  因溫家堡也沒人了,大家其實都沒人了。

  溫杉沒來,不怨他。

  英娘被擄上了船,遇到了賀家的莞莞。

  女人們都被關在下面的艙房裡,又熱又潮。

  在路上,莞莞和英娘便受辱了。

  莞莞後來受不住,她跟英娘商量:「我們一起死吧。」

  「我娘叫我和她一起死,我都踩在凳子上了。」

  莞莞說,「她先蹬了凳子,兩個腳亂踢,兩隻手在胸口亂抓,還翻白眼,嚇著我了。我頭還沒來得及伸進去,從凳子上摔下來,就沒勇氣再上去了。」

  「現在想想,好後悔呀。如果那時候死了就好了。」這曾經叫百戶家的姑娘們都羨慕的千戶家小姐說。

  「那時候要是死了,就能乾乾淨淨的。說不定朝廷還能給個節烈的旌表。這樣百年後旁人從我家門前經過,都能看到,賀家的莞娘,是個烈女。」

  可是莞莞注定做不成烈女了。

  她嘆息著,勸英娘和她一起死。

  英娘不說話,只不肯。

  莞莞說:「那你別後悔。」

  她站起來解了腰帶,試了幾下,但舷窗太高,總也甩不上去。

  她又喊英娘:「來幫我一下。」

  英娘趴在牆根,莞莞踩著她的背,才把腰帶塞進窗柵裡繞過去,打了個結,又把頭伸進去,說:「我好啦。」

  但英娘不肯動,開始哭。

  莞莞踢她:「我好了呀。」

  英娘哭著爬開了。

  莞莞雙腳懸了空,重復了她娘曾經經歷過的一切。

  亂踢,亂抓,最終死於窒息,尿了一褲子。

  這一段海上的行程,在英娘的回憶裡便伴隨著艙房裡潮濕的腥臊氣味,莞莞垂下來的頭,吐出來的舌頭。

  雖然其實,她的屍體很快就被拖走了。

  那時候英娘的頭腦昏沉沉,在甲板下面的艙房裡,也根本不知道白天黑夜。船行了彷彿一個甲子那麼久,終於到了。

  女人們被用繩子栓成長長一串,牽著往外走。

  甲板上有許多人,海盜們都拿著刀,威逼著和許多英娘一樣被捆縛著的人。

  海盜們劫掠的不止是女人,也有年輕男人,也有老弱。英娘原不明白那些老弱有什麼用,她被繩子牽著走過甲板的這一段路,明白了。

  投名狀。

  年輕的、力壯的男人被牽出來,給他一把刀,再給他一個老弱。

  他肯揮刀殺了老弱,交了投名狀,從此就成了海盜。

  他若不肯,海盜就殺了他。

  英娘麻木地轉過頭去,手上的繩子牽著她往前走。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似是熟悉的聲音,那聲音蒼老嘶啞,竭力大喊:「我是秀才!我會寫字算賬!我有用!」

  英娘再次轉過頭去。

  那個被當作「老弱」推出來,趴在地上大喊的人,是溫家堡的吳秀才。溫家兄弟和月牙,都是他啟蒙識字的。英娘和溫杉的六禮,都是他跑動的。

  生死一刻,他趴在地上聲嘶力竭為自己爭取活命的機會:「我會寫字算賬,我有用!我有用!」

  學識是一種財富,在哪裡都有用。

  海盜真的放過了他,把他踢到了一邊去,又推了一個老弱過去。

  另一邊,則揪出來一個青壯。那人抖著下不了手,海盜覺得他無用,把他殺了。

  又揪出來一個,英娘突然滯住。

  溫杉。

  溫杉拿了刀,跪在地上的是個老嫗。

  溫杉甚至覺得她有些面熟,不知道哪家軍堡曾經見過的,總之,是曾見過的人。

  溫杉下不去手,他是個夢想做大俠做將軍的少年郎。他想丟了刀認命。

  哪知一抬眼,在被繩子捆住的一串女人中,看到了英娘。

  尚未完婚的少年夫妻隔著甲板對望,像隔了一道天塹。

  溫杉手起刀落,斬下了老嫗的人頭。

  那脖子的切口乾淨俐落,一看就知道他是個練家子。海盜們大聲喝彩。

  英娘轉回頭來,淚流滿面。

  繩子扯著她往前走。

  在身後,有海盜中的小頭目看中了溫杉,把他扯了過去,問名姓。

  殺了無辜良民,交了投名狀,便是從了賊。

  既從了賊,從此以後,再也不能以真名示人,再也不能立於天地間,不能見日光。

  溫杉這個人,等同於死了。

  溫杉流下眼淚:「我姓……我姓冷,我叫冷山。」

  那個在船上就佔了英娘的男人把英娘帶走了。

  他是個紅頭髮藍眼睛的番鬼,長了一臉大鬍子,喜歡喝酒,也喜歡打女人。

  在這個寨子裡,身份越高的人住得位置越高。他是個小頭目,在山腰有兩間房子。

  英娘在這裡生活了兩個月,習慣了被蹂躪,習慣了挨打。

  這天晚上紅毛鬼喝醉了,又是一貫的戲碼。事後,他呼呼大睡,英娘清洗了身子,端著木盆到院子裡去倒污水。

  溫杉悄無聲息地出現,摀住了英娘的嘴,木盆差點落地,幸好接住了。

  兩個人在黑暗中對視。

  他們在夜色裡悄悄離開紅毛鬼的房子,躲到山石後說話。

  原來新入夥的人都先被打發去做苦力,消磨意志。溫杉表現得好,才剛剛先脫出苦力,到了別的小頭目的手下。

  「附近還有別的島。」溫杉說,「可以先逃到別的島上去,再想辦法。」

  但那得先有船,還得準備食物和淡水,還得摸清寨子外緣的崗哨。不是能立刻就做的事。

  「你等我。」他咬牙。

  英娘的臉上有傷,脖頸上有痕跡。

  這是他當作珍寶一樣的姑娘,卻在這裡被人糟蹋。

  英娘點頭:「嗯!」

  溫杉忽然哭了。

  「英娘,我去了。」他壓抑地哭,「那天我去了,還沒到徐家堡,半路就碰到了他們,他們人多,我只有五個人……」

  英娘的眼淚一下子滾出了眼眶。

  原來他來了,原來那天他來了。

  英娘抱住了溫杉。

  從前,他們只偷偷牽過手,還有一次一起跑馬,林子裡沒人,溫杉親了一口英娘的臉。

  雖然有婚約,但那時候兩個人都很緊張,怕被人看到,親完了便慌裡慌張地從林子裡趕緊跑了出來。

  溫杉生平第一次抱住英娘,自己的未婚妻。

  夜色裡,他們在山石後行了男女之事。

  後來好多次,他們都在這裡偷偷見面,偷偷行事。

  溫杉年輕力壯身手好,他被允許跟著出海「幹活」。他表現得很好,漸漸地脫離了「新人」的身份。

  他終於弄到了一條小舢板,偷偷藏了食物和水,也摸清了島上的崗哨。在一個夜裡,他終於帶著英娘想要逃離這裡。

  可惜,他們還是被外圍暗哨捉住了。

  溫杉第一次被帶到了鄧七的面前。

  紅毛鬼被偷了女人,惱羞成怒,要殺了溫杉。

  海盜們哄笑。男人爭搶女人,是海盜們愛看的戲碼。

  但這時候的溫杉,在島上已經待了許多時日,懂了很多規矩。反正是一死,他向紅毛鬼挑戰生死局。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生死局必死一人,活著的不被追究責任。

  這是海上的規矩。

  溫杉在生死局裡殺死了紅毛鬼,他也因此入了鄧七的眼。

  鄧七喜歡他年輕勇武,把他收了做義子。

  溫杉開始在島上有了地位。英娘名正言順地成了他的女人。

  這個時候,英娘已經有身孕了。

  每天每天,她都在祈禱,祈禱這個孩子是溫杉的。

  但最終,她掙扎了兩天一夜,生下了一個藍眼睛的孩子。

  那一刻,英娘絕望極了。

  溫杉端著雞湯走進房裡,卻看見英娘的手掐在了那個孩子柔軟的脖頸上……

  那碗雞湯灑了一地,碗也碎了。但那個孩子被救下來了。

  「英娘。」溫杉抱住英娘說,「我上面夭過三個姐姐。我娘常說,孩子來到世間都不容易,做爹娘的,當善待他們……」

  英娘掙不過他的力氣,哭了。

  這個孩子後來成為了冷山的長子。

  英娘給他取名為業。

  冷業來到這世間,對英娘來說,就是一場罪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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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5: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七章 父職

  過去了的這些事,溫蕙不問,英娘也不說。

  她只給她講了莞莞的事。

  溫蕙沉默很久,告訴了她:「因莞莞沒死被擄,賀家給賀夫人請旌表,沒請下來。」

  而賀千戶後來升去京城兵部,又娶了新及笄的嬌妻。

  英娘沉默。

  英娘給溫蕙安排了住的地方。

  吳秀才趕來相見。

  十年前吳秀才就是個半老頭子,腰都開始彎了。如今他佝僂得更厲害,頭髮全白了,牙齒也掉了好幾顆。一見到溫蕙,他渾身直抖,老淚縱橫。

  溫蕙看到他,恍如隔世,想笑又想哭,最後笑著含淚道:「你頭髮全白了啊。」

  兩人相對落淚,又哭又笑。

  吳秀才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溫蕙道:「我原本只是出門走走,卻碰到了三哥,就跟著來看嫂嫂和你。」

  英娘只默默聽,沒有多問。

  待回到自己房中,英娘才問溫杉:「月牙兒怎麼回事?她怎麼會來這裡?」

  溫杉想起這個事就惱怒。

  「別提了。」他恨聲道,「月牙兒命不好,嫁的什麼狗屁男人!」

  他將溫蕙的事大致告訴了英娘。

  英娘吃驚:「所以現在她的夫君是當年那個霍四郎?」

  「是,他現在倒是個人物。」溫杉氣不打一處來,「可他是個閹人!」

  閹人連男人都不是。

  自己的妹妹竟嫁給這樣一個人。

  英娘拍拍他胸口:「別生氣。」

  「我怎能不氣。」溫杉道,「最可氣,月牙兒還真把他當作夫君,唉……」

  他嘆口氣,道:「這可能,跟大哥有關。」

  英娘詫異:「大哥?阿柏哥嗎?」

  「是。」溫杉無奈道,「月牙兒嫁給霍四郎後,大哥與她見了一回,原是以為她死了,結果她沒死,大哥,唉,大哥……」

  長兄叫小妹去死,他說不下去。

  英娘已經明白了:「叫她殉節是吧。」

  溫杉摟住她:「你別瞎想。」

  「我沒瞎想。反正咱們又不回青州去,不怕。」英娘道,「只是我覺得,月牙兒過得未必如你想的那樣不好。」

  「她是沒辦法。」溫杉道,「陸家那樣混蛋,大哥又這樣,她無處可去了,自然只能待在霍四身邊了。霍四都不是個男人。她但凡有個選擇,有個正經男人,怎麼會選個閹人。」

  但英娘不這樣想。

  雖然嫁個閹人這種事,聽起來的確很糟糕。但今日溫蕙給了她一個擁抱,她的擁抱、她的話語都很有力。

  那不是徬徨無依,只能含著委屈委身閹人的女子能有的力量感。

  月牙兒有支撐,有力量,不徬徨。

  溫杉忽然道:「其實有個事……」

  英娘:「什麼?」

  「唉,算了。以後再說吧。」溫杉卻道,「我還沒想好。」

  英娘還想再問,溫杉已經一把抱起了她,往內室去。

  老夫老妻小別月餘,也勝新婚。

  溫蕙住了一晚,第二天醒來,用過早飯走出房舍,往哥哥嫂嫂那裡去。

  這宅子的格局,與大陸之上尋常人家的格局不太一樣。它最中心的建築,是議事廳。這是一處闊大的廳堂,可以同時容納很多人。議事廳外是個寬闊平坦的廣場。

  這格局看著其實有些類似軍堡,這等廣場,也可做校場,也可做點兵場。

  廣場上亦有些男人在操練,真刀真槍,十分悍勇,都帶著殺氣。

  溫蕙凝目看了一會兒便知道,目光所及之處,所見之人,都殺過人。

  此處畢竟是,海盜賊窩。

  穿過了議事廳,後面才是海島主人的日常居所。

  溫蕙一過去,就看到了院子裡藍眼睛的孩子正在練功。那孩子練得十分投入,竟沒察覺她來。

  溫蕙看了一會兒,從一旁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根白蠟桿子,伸過去打在他膝蓋:「膝蓋再放下去。」

  冷業才看見她,叫了聲:「姑姑。」

  溫蕙點點頭,白蠟桿子戳他:「身體再放低,你蹲這麼高,別人就看出來你下盤不穩,直接攻你下盤。」

  冷業本要起身行禮的,又叫她一根白蠟桿子戳住了。

  只覺的那根白蠟桿子有靈性似的,又快又準。

  冷業屏住氣,照著這位姑姑說的調整,幾個把式拉下來,果然察覺有所不同。

  待收式,那雙藍色的眼睛亮得很,那冷漠的小臉蛋也有鬆動:「多謝姑姑。」

  溫蕙道:「跟我不用客氣。等一下,你別動。」

  冷業:「?」

  溫蕙彎下腰去,貼近了他看他的眼睛,道:「嚇,你看東西的,會都是藍色的嗎?」

  「……」冷業面無表情,「姑姑看東西,是都是黑色的嗎?」

  溫蕙眨眨眼,一拍額頭:「我真傻!」

  冷業嘴角抽了兩下。

  溫蕙道:「我在泉州看到很多紅頭髮、褐頭髮、藍眼睛、綠眼睛的,可想扒著他們眼睛好好看看了,可惜不行。今天總算心滿意足了一回。」

  她笑著摸了摸冷業的小臉。

  姑姑的手心又軟又暖,她的笑也甜美。

  當那手離開的時候,冷業還有點留戀。

  溫蕙當娘的自看得出來,心中嘆一聲。

  昨日裡見過三個孩子,兩個小的就在英娘身側,臉上都有天真懵懂的幸福,無拘無束,一看就是親著愛著的。

  獨冷業是在人群中,小小年紀,跟霍決從前一般,臉上沒有表情。

  如今便是四哥,也常常笑的。

  溫蕙問了冷業年紀,發現他和陸璠同歲,只大了一個月而已。她驚訝:「那你個子真高。」她還以為他得有十歲了。

  冷業道:「紅毛個子都高,倭人和南洋人個子矮。」

  顯然清楚自己的生父是什麼人。

  冷業領著溫蕙去了溫杉英娘那裡。

  英娘正在哄小女兒吃飯,溫杉正在揍小兒子。

  溫蕙:「怎地一大早就揍?」

  溫杉惱火道:「跟你小時候一樣淘氣!就得一天三頓揍才行。」

  溫蕙:「……」

  英娘莞爾。

  小姑娘在娘親懷裡拍著巴掌嘻嘻笑。

  正是尋常煙火人家。

  只有冷業游離在這煙火之外,遺世獨立。

  溫蕙瞥他一眼,道:「我想叫阿業帶我到處轉轉。」

  英娘垂下眼,湯匙往女兒嘴裡送。

  溫杉道:「好,他哪裡都認識的。阿業,別叫人衝撞了姑姑。」

  冷業道:「是。」

  溫蕙便跟著冷業,從山上往山下慢慢逛。

  這等寨子,雖地形不同,但其實本質上和軍堡有很多相通之處。看明白了,便有熟悉感。

  寨中的人並不全是周人,也有倭人、南洋人和紅毛人。如冷業這般藍眼睛、綠眼睛的混血孩子,溫蕙看見了好幾個,不由鬆了口氣。

  但冷業和這些「同類」的孩子也並不親近。那些孩子似乎有些怕他。

  溫蕙從小在軍堡裡長大,一看就明白。

  不合群的孩子,是很容易被旁的孩子聯合欺負的。

  冷業和別的孩子這模樣,一看就是較量過,分過勝負了。

  他帶著溫蕙走了很多地方,看了房子,看了田地,看了海岸和港口。

  那些大船雖然看了一路了,但站在岸上仰望,氣勢還是讓溫蕙能屏住呼吸。

  在這時候,冷業的話才多了一點。

  他道:「以後,我也要有自己的島,自己的船。」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對他伸出手:「回去吧。」

  冷業看著那手,有些猶豫。

  溫蕙直接牽住了他的手,牽著他往回走。

  冷業這時候特別的乖巧溫順,一聲不吭地任她牽著。

  溫蕙恍惚有種熟悉感。

  霍決也是這樣的,太像了。

  啊,四哥,真想給你看看這個孩子。

  待回去了,午飯也好了,一家人一起吃飯。

  冷業也有位子,坐在溫蕙下首,只他在飯桌上不吭聲。

  溫蕙夾了遠處的菜給他,他看了她一眼。

  待回到自己的屋子沒一會兒,英娘帶著人來了。一箱一箱地往她屋裡抬東西。

  溫蕙問:「這幹什麼?」

  英娘說:「你哥說走得急,你連包袱都沒帶就跟著來了。讓我給你送些東西來。」

  箱子打開,綾羅綢緞,珠寶釵環。

  溫蕙道:「給我幾件日常換的衣服就行了,我又住不長。」

  英娘道:「你哥的心意呢。」

  溫杉現在也闊氣了,他就願意給。

  第二日一早,溫蕙從屋子裡一出來,就看見藍眼睛的孩子在那眼巴巴地望著。

  溫蕙失笑,招手:「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冷業道:「前日裡我看見姑姑是帶著槍的。」

  習武人講究晨練晚練。

  溫蕙明白了:「想讓姑姑指點你?」

  冷業點頭。

  溫蕙昨日只是順手而已,今天正經指點了指點他拳腳功夫,便覺出來冷業很有天賦。

  她道:「你別動。姑姑摸摸你。別怕。」

  冷業自然是不怕,也不動。只渾身上下讓姑姑摸了一通,小少年不免臊得滿臉通紅。

  溫蕙卻大為驚訝。

  溫蕙去找了溫杉:「阿業是個好根骨呢。」

  溫杉道:「是,他根骨比我好。」

  溫蕙道:「我問過了,他兵刃還沒定下來。他八歲了,可以開始學槍了。」

  溫杉卻不說話。

  溫蕙問:「怎了?」

  溫杉嘆了口氣,道:「你嫂子不讓我教他甄家槍。」

  武道有傳承,並不是隨便就傳給外人的。

  溫家人學甄家槍,是因為溫夫人把甄家槍帶到了溫家。

  霍決學甄家槍,是因為他是溫家女婿。

  其實甄家並不高興他們學。

  因為溫夫人的關係,她嫁了溫緯之後,溫蕙的外祖父太過生氣,就改了家裡的規矩,女兒家不許再學槍,家傳絕學從此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

  溫蕙頓時說不出話來。

  她不想苛責英娘。便是她,也都不想再見從前的人。英娘這樣的遭遇,冷業日日在英娘面前,對英娘都是折磨。

  她想了想道:「那我教阿業刀法吧。」

  溫杉問:「啥刀?」

  溫蕙道:「四哥教了我霍家刀。」

  溫杉冷哼:「霍家刀行不行?」

  溫蕙大怒:「霍家刀連娘都讚!你敢說不行!」

  她抬出了溫夫人,溫杉便悻悻,道:「那你教吧。」

  溫蕙點頭:「我盡快教他,爭取走之前給他教出點樣子來。」

  溫杉跟英娘說:「嘿,她還想著走。」

  英娘道:「她和霍四郎已經是夫妻。」

  溫杉呸道:「想做夫妻,他也得先是男人。」

  英娘道:「那你要怎麼樣,總不能拆散他們夫妻,讓她另嫁吧。」

  「怎麼不行。」溫杉道,「她就是見的男人少。給她個男人就是了。」

  英娘大驚:「你別胡來。」

  「我怎是胡來。」溫杉道,「我是她哥。」

  爹娘都不在了,長兄不認她了,作為三哥,溫杉認為自己可以兄代父職。

  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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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 00:36: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五十八章 帶我

  溫蕙找到冷業,告訴他:「我想教你一套刀法。」

  冷業卻沒說話。

  溫蕙詫異:「你不想學嗎?我的刀法很好的。」

  冷業問:「是不是我娘不讓我學冷家的槍法?」

  溫蕙頓時失語。

  在她心裡,冷業就是個小孩子。她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在幹嘛呢?成日裡上樹捉鳥,下河撈蝦,根本就沒幹過動腦子的事!但有事,都給霍決寫信,等著他給她支招。

  冷業卻像個大人似的,好像心裡什麼都明白。

  以前,陸夫人告訴過溫蕙,陸嘉言七八歲時行事已如大人,讓人心疼。

  溫蕙總覺得是誇大,覺得小孩子做不到。現在看來,可能真的是如實描述。

  而且,的確是……讓人心疼。

  「世上不是只有長槍一種兵器。」溫蕙道,「我和你爹練的槍,也不叫作冷家槍。這槍法實際上是我外家的,我外家也不樂意我們學了去。」

  面對這麼明白的孩子,溫蕙也不想哄騙他。

  她道:「你知道你不是你爹親生的,是吧?」

  冷業點頭:「我親爹是紅毛人,我爹殺了他。」

  溫蕙一下子給震得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了,整個人都愣了。

  冷業道:「原來姑姑不知道。」

  溫蕙根本就沒問英娘冷業是怎麼來的,看他那雙眼睛就知道了。她只是萬想不到,冷業的親爹是為溫杉所殺,更想不到,此事居然會為冷業知道。

  她愣愣地問:「你……你又是怎麼知道?」

  「大家都知道。」冷業理所當然地說,「爹爹和我生父搶我娘,挑戰了生死局,他贏了。贏的人,女人和孩子都歸他。」

  他看溫蕙的神情,恍然:「姑姑是大陸上的人,大陸上不這樣的,對吧?海上都這樣的。」

  他說的十分自然,似乎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但溫蕙知道,所謂「海上」其實指的是「海上的海盜們」。因海上也有些小國,那些小國曾向大周朝貢過,也學習大周的禮儀文化,也有禮教。事實上,只有在海盜窩裡才會出現這種原始的、弱肉強食的環境。

  她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冷業問:「姑姑剛才是想與我說什麼?」

  溫蕙想了想,竟想不起來剛才想好的說辭了。

  她嘆了口氣,跟他說:「我跟你說的這套刀法,乃是你姑父家傳的。」

  聽到了「家傳」兩個字,冷業略感緊張,問:「那我能學嗎?」

  溫蕙故意道:「家傳絕學,按理說是不該外傳的。」

  冷業嘴唇抿起來。

  他的藍眼睛真好看啊,像天空,像海水。

  溫蕙不忍讓他難過,趕緊說:「但你是我侄兒。」

  冷業的眼睛亮起來,問:「那姑父會不會生氣?」

  「不會。」溫蕙說,「你姑父和我……不會有孩子。」

  冷業凝視著她。

  溫蕙道:「他家的刀法怎麼都得找人傳下去的。你是我侄兒,便也是他侄兒,正好。你根骨很好,學他的刀,若練得好了,他知道一定會高興。」

  「姑姑……」冷業道,「你別哭。」

  溫蕙蹲下去,摀住臉。

  冷業很茫然,不明白溫蕙好好地說著刀法的事,怎麼眼淚就落下來。

  他猶豫了一下,學著弟弟妹妹平日裡對英娘那樣,伸出手臂,抱住了溫蕙的頭:「姑姑?」

  「沒事。」溫蕙捂著臉,「我沒事。」

  竟在小孩子面前失控了。

  明明是早就明白也接受的事啊。

  她也不是沒有孩子,她有璠璠。美玉一樣,琉璃一樣美好的孩子。

  可四哥沒有。

  四哥他沒有。

  冷業一張略顯冷漠的小臉,明明五官全都不同,卻總有一二分神似他。

  溫蕙看著他深邃精緻的面孔,說到「不會有孩子」時,難過突然就湧了上來,一時間竟淹沒了人。

  溫蕙抹乾淨臉,仰起頭看著這孩子,告訴他:「你姑父他姓霍,他家的刀法就叫作霍家刀。你要記住。」

  冷業點點頭。

  溫蕙又抹了一把臉,站起來:「我演給你看。」

  院子裡的兵器架上便有刀。溫蕙看了看,是倭刀,略有不同,但也能用。溫蕙執了刀,拉了個起式,再抬眼,氣勢便不一樣。

  霍家刀大開大合,剛猛悍勇,冷業看得眼睛都不眨了。

  溫蕙一趟刀走下來,收了刀,問他:「想學嗎?」

  冷業使勁點頭!

  溫蕙笑笑:「來,先教你第一式。」

  姑侄兩個在院子裡一待就是一個時辰。冷業學得很快,一個時辰的功夫,已經學會了前三式。

  待演畢,姑侄倆擦了汗,收兵刃。溫蕙道:「若是能讓你姑父親自教你就好了,他功夫可好了。」

  冷業忍不住問:「霍姑父很厲害嗎?」

  「嗯,可厲害了。」溫蕙微笑。

  冷業還是喜歡姑姑笑的模樣。他問:「以後能見到姑父嗎?」

  溫蕙道:「那我不知道,他在京城呢,離得有點遠。」

  冷業有點失望。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頓了頓,說:「你姑父跟你有點像。」

  冷業微詫:「啊?」

  溫蕙道:「因他身上有些殘缺,為世道所不容,尋常人都鄙賤他。」

  冷業薄薄的嘴唇抿緊。

  他這副神情,更是神似霍決。

  「但他不怕。」溫蕙摸摸冷業的臉,「他很厲害,他憑著功夫和頭腦,坐上了很高的位子。哪怕那些人心裡再鄙賤他,看不起他,到了他面前,都一樣要低頭,要陪著笑討好他。」

  冷業的眼睛亮起來:「姑父好厲害。」

  看起來,對「霍姑父」又多了幾分嚮往。

  溫蕙揉揉他的頭,兩個人一起往外走,待到了要分開的地方,冷業忽然叫住她:「姑姑!」

  溫蕙站住。

  冷業道:「姑父更可憐呢。」

  溫蕙凝目。

  「我並沒有為世道所不容。」冷業道出了事實,「不容我的,只有我娘。」

  島上,混血的孩子有不少,混血的大人也多。混血在這島上,並不稀奇。

  同一個女人生出來的孩子不同父親,也是常見。反正島上的規矩,女人歸了男人,孩子就也歸男人。女人們並沒有對不同男人的孩子便不同對待。

  所以,並沒有許多人不容他,不容他的,就只有英娘一個人。

  「姑姑,明天我們騎馬,我帶你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冷業說。

  溫蕙靜了片刻,才道:「好。」

  冷業開心起來,冷峻的小臉難得露出笑容,跑走了。

  溫蕙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

  溫蕙在島上,一直都是冷業陪著她。

  他帶她看了最遠騎馬半日路程的地方,再遠便沒去了。

  島上的事,溫蕙不懂的,也都是冷業解釋。他出生在這裡,對這島沒有不知道的。

  但他也嚮往島外的地方。

  「大陸到底有多大?」他問,「別人說很大,有東崇島兩個那麼大嗎?」

  溫蕙道:「一百個都不止。你去看你爹的海圖,你看到的只是大陸的邊沿罷了,往裡,很深很深。」

  冷業悠然神往,他道:「我要快點長大,等到十歲,就可以跟船了。」

  島上爹娘都沒有的孩子,就統一養在山腳的大屋裡,給他們飯吃,教他們功夫,從小幹活,十歲就能跟著上船了。

  跟船去幹嘛呢?去劫掠嗎?

  溫蕙沉默。

  因她這幾年學會的最大的道理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溫杉落草為盜,他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冷業,還有兩個更小的孩子,未來都是要做這個的。

  這些天在島上,她看明白很多。

  島上的土質可以種稻米,溫杉在島上屯田。他用管理軍堡的模式管理東崇島,頗有成效。

  但溫蕙也看明白,這島上是明顯的男多女少。

  住在山腰以上的男人大多有女人,但山腰以下許多男人都沒有。因為女人生孩子是很容易死的,特別是在缺醫少藥的地方。這個島上真正會看病的大夫只有兩個,其他只是些會包紮外傷的,或者醫個頭痛腦熱的。

  山腳下有許多聯排的房子。

  有些裡面有孤兒聚居,有些裡面都是女人。

  那些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暮色時分便結隊往那裡去。

  溫蕙從那裡走過的時候,正好是暮色時分,男人們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對。

  冷業喝道:「都滾!這是我爹的妹妹!」

  男人們才畏縮著收回目光。

  溫蕙去問溫杉:「島上的女人,都是劫掠來的嗎?」

  溫杉嘆了口氣,道:「自我當家,沒有去岸上劫掠過女人。只採買過一些,找的都是正經的牙人。」

  「月牙兒。東崇島一萬兩千人。」溫杉道,「我一個人,不可能改變整個島上幾十年的規矩。」

  「我盡量將軍堡裡的規矩搬過來。不叫他們打這些女人。」

  「若有打女人打得狠的,若女人告到堂主那裡的,就給這女人換個男人。」

  溫蕙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隨著年節將近,陸續有船隻回到東崇島。

  凡是有頭面的人回來,溫杉都帶溫蕙見人。

  溫蕙其實覺得沒有必要,她不過一個探親的人罷了,看完了英娘和孩子們,過完年,她就要回京城去了。

  她抓緊時間把霍家刀教給冷業就是了。

  但溫杉似乎很看重這個事,回來的堂主都鄭重地介紹給她。讓他們知道溫蕙是他的親妹子。

  他態度如此,溫蕙也只能鄭重以待。

  莫名想起跟霍決成親拜堂那日,霍決把他心腹的兄弟們都叫來,讓溫蕙與他們認識。

  總覺得溫杉好像也是一樣的心態。

  雖然其實,溫蕙覺得待自己回去京城之後,與這些人再不會有交集了,但溫杉這片心,溫蕙心下還是暖烘烘的。

  本就臨近年關,有喜慶氣氛。溫杉又為溫蕙擺了幾場酒。大家難免就切磋較量。溫蕙尤其喜歡和更多的、真正的練家子們切磋。

  一場一場切磋下來,堂主、舵主們再喊「四娘子」,態度就不一樣了。

  她一個人挑殺了章東亭十數人的事也傳開了。走在寨子裡,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喊她「四娘子」。

  溫蕙的感受也是很奇特的。

  她曾被稱作少夫人。

  她曾被稱作嫂嫂。

  但被稱作「四娘子」的時候,感受完全不一樣。

  人們看著冷四娘的眼神是不一樣的。

  過年的時候熱鬧了一場。

  島上也準備了煙花,大人小孩都開心了一番。

  冷業特別地來拉溫蕙,到一個他知道的特別好的位置,能眺望海岸上放的那些煙花。

  趁著熱鬧,冷業牽著她的手假裝忘記放開。

  溫蕙識破小孩子的心機,但不說破,就和他一直牽著。

  但到最後,到所有的煙花都滅了冷了的時候,冷業還是放開了她的手。

  「姑姑,過完年就要回去找姑父了吧?」他問。

  這些天,溫蕙教他刀法,他陪溫蕙去瞭解海島上的生活,兩個人之間的親密度突飛猛進。

  溫蕙彷彿暫代了母職。

  這姑姑給了他溫暖的擁抱,頭頂的親吻,會帶著微笑摸他的臉,對他溫柔地說話。

  冷業深深地痴迷於這些溫度,可也知道溫蕙終會離開,因為這是溫蕙自己告訴他的。

  「你姑父在家裡等我呢。」她告訴他說,「過完年我就要走了,走之前,你一定要把霍家刀學好。」

  冷業也想過,要不然假裝學不好拖姑姑幾日。

  可又怕拖不住,沒學好姑姑就走了。不是誰都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不是誰都會這樣認真投入地、手把手地教導他。

  爹爹雖然沒有薄待他,但是他更看重娘。還沒有一個人像姑姑這樣,把他看得這麼重。

  冷業想好好地學霍家刀,想像霍姑父那樣厲害。

  如此,才不負了姑姑。

  溫蕙看到了他藍色眼睛裡的難過。

  溫蕙摸了摸他的頭。

  冷業低下頭去,許久,卻又抬起頭,跟溫蕙說另一件事。

  「姑姑,山腳下的排屋裡,有很多沒有爹娘的孩子。」他說,「你和姑父沒有孩子,可以帶幾個走,做你們的孩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緊繃,直直地看著溫蕙,湛藍的眼睛裡露出了渴望。

  帶幾個孩子走。

  能不能,也帶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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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認親

  淳寧七年的伊始,溫蕙便做了一個決定。

  因是過年,她等到初四才去與英娘說。

  「我和四郎,不會有孩子。嫂嫂有三個孩子,兩個是兒子。」她道,「嫂嫂憐我,將阿業給我吧。」

  英娘問:「你認真的?」

  溫蕙道:「怎會拿這種事說笑。」

  「他的眼睛……」英娘遲疑道,「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看不起吧?」

  大周是天朝上國,禮儀之邦,百多年來,四周小國都來朝拜。大周的人是看不起外國人的。倭國、高麗的人,形貌相似倒也罷了。大周人尤其看不上紅毛番,因其形貌似鬼。

  溫蕙道:「所以這就是緣分。」

  「他這樣與眾不同的人,在別處都會被人視為異類,但在監察院不會。」她道,「嫂嫂不知道的,監察院裡,實在有許許多多的『異類』。」

  溫蕙告訴英娘這些的時候,腦海裡情不自禁的描繪出冷業穿上監察院的黑色曳撒、黑色披風的模樣。

  她想像著霍決和冷業,一大一小兩張冷面,一身黑色騎在馬上的模樣,情不自禁地竟露出了笑意。

  英娘凝視她,能感覺到她是真心想過繼冷業的。

  英娘道:「好。」

  但溫蕙和英娘都萬萬想不到,溫蕙下的這個決心,竟促使溫杉也下了一個決心。

  當溫杉從英娘口中知道這個事,拍著大腿道:「你看看!我就說吧!你看,她想要孩子!」

  英娘道:「哪對夫妻不想要孩子。」

  溫杉道:「所以啊,找個正經男人不就能有孩子了!一個閹人,哪來的孩子!只能抱別人的!」

  英娘垂頭,道:「阿業要能跟月牙兒走,也算是一場緣法。」

  於他們母子倆,都是解脫。

  溫杉道:「既你也這樣覺得,那就讓阿業以後跟著月牙兒走。」

  只他沒說,跟著溫蕙走,走到哪裡去。

  這件事,促使他下了一個決心。

  夫妻乃是人倫基本。一個閹人如何能完人倫。

  溫蕙想要孩子,是因為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她就該有一個正常的男人。

  於是新年裡,有一艘船,在溫蕙不知道的情況下,帶著溫杉給的任務,悄悄出港。

  而這邊,當溫蕙和溫杉一起告知冷業過繼的事時,冷業差點被這喜悅砸暈了去。

  「以後,你就跟著姑姑。」溫杉道,「姑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

  冷業壓住激動,大聲地應道:「是!」

  過完十五,溫蕙向溫杉提出回家的要求。

  溫杉道:「咱兩個一別十年,你就這麼急著走?」

  溫蕙道:「天下宴席終有散,從前你不是老裝模作樣地踩著椅子念這句嗎?」

  溫杉臉上火辣辣:「那時候才多大,話本子看多了,別老提了行不行,我都沒提你喝洗澡水的事!」

  溫蕙道:「好吧。我該回家了,你弄隻船送我。」

  溫杉卻道:「再等幾日。」

  他給了她一堆關於風向、洋流和船隻、人員調配的藉口。

  溫蕙終究是不懂這些的,她信了。

  溫杉是她親哥,是三個哥哥裡她最親近的那個。從小她就不怕溫杉,敢追著他打。

  再重逢,溫杉知道了她的遭遇,也沒有認為她就該去死。

  這樣的哥哥,能有什麼壞心。

  溫杉沒有壞心,純是一片為妹妹好的好心。他下定了決心,給溫蕙選了一個男人。

  他將溫蕙拖到一月底,終於啟程。

  溫蕙看到送她的竟有好幾隻船,很是吃驚。

  溫杉道:「只是一路罷了。」

  溫蕙看到東崇島的人往那些船上搬運許許多多的東西,要將那些船裝滿。

  溫杉道:「都是貨,送完你順便把東西拉去大陸上賣掉。」

  溫蕙信了。

  冷業以為是要去京城,跟霍姑父團聚,快樂地收拾了個小包袱,跟著溫蕙上了船。

  溫蕙與英娘作別。

  相隔這樣遠,交通不便,身份又都特殊,這一別,可能未來不會再見了。二人都垂淚。

  又別過了小侄子小侄女,溫蕙登了船,看著海島漸漸退後,愈來愈遠。

  溫杉道:「別哭啦,以後想見還是能見的。」

  溫蕙只當他是安慰。

  溫蕙離開東崇島幾日,英娘忽從別的婦人口中聽到了漏出來的口風。

  「什麼?」她大驚。

  那婦人的男人是個堂主,她忙道:「我也只是聽男人說的一句。」

  英娘幾被溫杉氣死,跺腳:「他不知道月牙兒是個什麼脾氣嗎!」

  英娘還記得,小時候月牙兒有多倔。

  然而船已經離島數日了,便是追也追不上。或者便是追上了,又能改變溫杉的決定嗎?

  溫杉這些年一路走到今天,早就從當年跳脫的少年郎蛻變成說一不二的當家人了。他決定的事輕易不會改變。

  英娘只能乾著急。

  在這時候,鐵線島忽然來訪。

  溫杉雖然不在,但島上還有堂主舵主留守。英娘識文斷字,對內協理島上的後勤事務,但對外的事務,輪不到她插手。這些事本該是男人就處理了的,但留守掌事的堂主卻特特跑來通知了英娘。

  英娘詫異:「鐵線島?」

  鐵線島是東海一個特殊的存在。

  如溫杉與馬易人、章東亭等其他人,多多少少會有交集,或有交情,或者樑子,彼此之間總有些往來。

  獨鐵線島是獨來獨往,從來不搭理旁人的,甚至沒人知道鐵線島的大當家到底是什麼人。

  然而大家都忌憚他,因鐵線島這股勢力存在了十多年了,竟無敗績。凡在海上與鐵線島對上的,幾都死無葬身之地。

  偶爾活著逃生的,都道,鐵線島的人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與旁的島不同。到底有多不同,也說不上來,只想起來便打寒顫。

  讓英娘吃驚的是,鐵線島的人突然來訪,不僅是來拜訪溫杉,還問了「冷大當家的妹妹」。

  那不就是溫蕙嘛!怎地連鐵線島都知道溫蕙了?

  「是,甚是古怪。」那堂主道,「但對方十分客氣。因涉及到四娘子,我想著,要不嫂子出來見見?」

  英娘便整理了衣襟,到大議事廳來相見。

  鐵線島的人的確古怪,所有人一身黑衣,看著便一股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感。

  海盜哪有這般整齊的穿戴,兩方相遇廝殺時也不過繫個同色的巾子好區分敵我罷了。

  見到英娘,對方的領頭之人便站起來行禮:「可是冷夫人?」

  他道:「在下姓秦,乃是鐵線島統領,奉我家當家之名,特來拜會冷大當家和……咳,四娘子。」

  他剛才已經聽堂主喊過「四娘子」,知道溫蕙在這裡沒有表露身份,便也跟著這樣喊。

  英娘問:「秦統領如何與我小姑相識?」

  「嗐,何止是相識。」秦統領臉上露出笑容,「四娘子和我們鐵線島淵源深著呢。」

  這秦統領熱情地道:「四娘子可還在?我緊趕慢趕地趕過來,她可別已經回去了吧?若還在,請出來相見。」

  英娘與留守的幾個堂主相視一眼,道:「她不在島上了。」

  秦統領有些失望:「哎,到底沒趕上。她已經回陸上去了嗎?」

  還想著親自接溫蕙回陸上,算作一份功勞呢。

  英娘猶豫了一下,說了實話:「小姑……成親去了。」

  黑衣的秦統領愣住了:「成什麼親?」

  一個堂主炫耀道:「我們東崇島和當南島就要結為親家了。」

  溫杉和章東亭都是這幾年才崛起的青壯勢力,他二人若結了姻親,從此二島結盟,在這東海就能橫掃一片。

  鐵線島的秦統領愣愣地:「誰跟誰成親?」

  另一個堂主道:「當然是我們東崇島的四娘子,和當南島的章大當家。」

  這事,不是當作溫杉溫蕙的私事,而是當作東崇島的大事來議的。男人都知道。

  只溫杉說:「四丫頭死倔的,先不告訴她。」

  又怕英娘嘴巴不嚴洩露了,也瞞著英娘。以至於英娘是等他們都離島了,才從旁人那裡聽到。

  秦統領,哦不,秦城,天靈蓋都要裂了!靈魂都要出竅了!

  他以為自己是來立功勞來了呢,沒想到自己是來領死來了!

  夫人若嫁了旁人,他就不用回去了!直接跳海自餵了鯊魚,死得比較痛快點!

  東崇島諸人眼睜睜看著鐵線島秦統領的笑臉消失,一張臉變得蒼白沒有血色,又轉而猙獰。

  他跳起來,直接拔了刀!

  他一動作,黑衣人們也極迅速,哢噠哢噠,後腰抽出手弩,弩箭就上了膛!

  弩比弓要復雜精緻得多,殺傷力也大。但它是成本極高的武器,少有人配備。那箭頭閃著幽幽的金屬光澤。鐵線島裝備精良一說,果然名不虛傳。

  東崇島的人也是久經戰陣,秦城一拔刀,倉啷啷也是一片拔刀聲。明晃晃的刀光反射了一片。

  議事大廳上瞬間變得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嫁什麼人!誰敢把四娘子嫁人!」秦城一刀砍斷一張几案,發了瘋,「先問問我們鐵線島同意不同意!」

  東崇島諸人懵了,面面相覷!

  他們一直都以為溫蕙是寡婦的。

  冷四娘獨自一人行走在外,只有沒了男人的寡婦才能這樣。所以大家都默認她是寡婦。

  溫杉更是默認了大家的默認。

  待他說章東亭求娶,他已經想好決定把四娘嫁給章東亭,大家還覺得挺好的。

  因東海上掌一方勢力的,以章東亭和溫杉最為年輕。他兩個人這幾年勢頭也猛,因此頗有爭鋒。

  當南島章東亭和東崇島冷山的妹妹,這麼看竟是門當戶對,又郎才女貌,十分地般配。

  英娘到此時,怎能不懷疑。她上前一步,問:「秦統領,話說清楚。你們鐵線島,和我小姑,到底是何關係!」

  秦城強迫自己冷靜。

  他道:「夫人是親戚,我也不怕讓夫人知道。貴島四娘子,便是我們鐵線島的當家夫人!我們大當家,便是你們四娘子的夫婿!」

  「四娘子無事,鐵線島和東崇島便是一家。」他森然道,「四娘子若是有事,對不住了,親戚也做不了!別怪鐵線島刀下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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