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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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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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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2: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天河(五上)

手中有了錢,接下來的旅途立刻順暢了許多。薛大夫先找了個規模較大的州城,將夾在書中的一少部分金葉子換成了大宗交易和官府結算賦稅時才用得到的銀錠。又尋了個馬市,給所有護衛都更換了坐騎。順帶著也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了一遍。前后不過用了小半日功夫,整支隊伍立刻脫胎換骨。

經過如此一折騰,即便反應再慢的侍衛也看出來了。原來薛景仙大人不是天生摳門兒,而是先前宦囊實在羞澀的緣故。到真正手頭寬裕時,比其他官員對弟兄們還更大方些!故而,對千里迢迢趕著給薛大人送盤纏者的身份,大伙也是愈發好奇。可無論好奇者如何旁敲側擊,薛景仙就當那天傍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一般,對李姓管家等人只字不提。偶而被追問得急了,居然還真擺起了欽差的架子,要對好事者施以重責。

“好好,您老別生氣,就當我沒問。就當我沒問!”幾日廝混下來,眾親衛吃人嘴短,拱了拱手,笑著策馬躲開。

“別扯淡就對了!老子時來運轉了還不行麼?!關你鳥事!”沿途安全還要仰仗這群丘八大爺,薛景仙也不願捏拿太過,笑著啐罵,“反正沿途吃喝和回程后的賞錢,絲毫不會短了你等就是!”

眾侍衛本來就得到過兩位伙長的警告,要他們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之所以找薛景仙刨根究底,不過是為了滿足心中的那絲好奇罷了。接連碰了好幾回釘子,好奇心慢慢也就淡了。再被幾件沿途遇到的稀罕事情一攪和,索性徹底將李管家等人的身影丟在了馬蹄揚起的煙塵之后。

為了避免丘八大爺們見財起意,勾結起來沿途尋僻靜處將自己埋掉,分了書籃里的金葉子跑路。在經過會州時,薛景仙又打著對西去道路不熟,需要尋找向導的幌子,花重金雇傭了十名孔武有力的刀客做伴當。這下,整個隊伍的聲勢更壯。非但沒有盜匪的眼線膽敢沿途尾隨,連規模小一點兒的商隊見了他們都趕緊躲著走,以免薛景仙這欽差是強盜假扮,在路上突然翻臉,給大伙來個一刀兩斷。

對于商人們的冷眼,薛景仙也懶得理會。從早到晚只管催促大伙抓緊時間趕路,坐騎跑疲了就尋驛站,通過恢復驛卒的方式更換。或者干脆到市集上賣舊買新。人跑累了則找酒館大吃大喝,菜肴酒水都撿好的往上端。如此一路跑下來,居然只用了二十余日,便從會州跑到了疏勒。進了城后稍事休息,又在安西軍的護送下,風馳電掣地向戰場趕去。

幾個月來,安西軍在前線連戰皆勝。在薛景仙趕到的疏勒的半個多月前,大勃律國重鎮菩薩勞城已經被攻下。守將阿特拉戰死,其余領兵貴胄死傷無數。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東拼西湊攢了三萬兵馬來援,沒等趕到地方,已經看到了城頭的火光。不得已,只好退而求其次,于唐軍必經道路上精心設下了一個埋伏,準備打封常清個甕中捉鱉。

誰料他那點兒道行,在安西百戰精銳面前根本拿不上臺盤。沒等封常清親自出馬,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察覺了前方情況異常。封常清得到匯報,干脆將計就計。派麾下悍將李元欽、王洵等人帶領一隊重甲步兵,故意踏進敵軍的埋伏圈。同時命令周嘯風、段秀實二人帶領騎兵來了個迂回包抄。結果大勃律宰相艾力亞斯偷雞不得,反而被唐軍打了個四面合圍外加中心開花。三萬戰死五千,其余全都放下兵器做了俘虜。

在自家心腹的拼死護衛下,宰相艾力亞斯才僥幸逃出了重圍。回去后四下求援,卻苦苦盼不來任何援軍。后又聽聞吐蕃兵馬在柏海一帶被哥舒翰打了個全軍覆沒,知道已經無力回天。只好聽從了族中長輩指點,以國主年幼不經事,被奸臣所惑為名,光著膀子背了荊條,親自前往封常清帳前請求寬恕。

封常清此番揮軍西進,目的也不在區區一個大勃律。當即接了降書,發還給了艾力亞斯五千俘虜。命他必須在三天之內,以實際行動表達悔過之心。並且割獅子河以北所有土地給大唐,以贖其罪。(注1)

宰相艾力亞斯及其家族本來就是很虔誠的拜火教徒。前年迫于國內其他貴胄和大食曼拉們的壓力,才不得不改信了天方教。信教之后,手中權柄大落,眼看就要變成曼拉們的提線皮影了。此刻聽聞封常清開出的條件,大喜過望。立刻毫不猶豫地將所有條件答應了下來。回去后只用了兩日,便利用安西軍歸還的俘虜,脅迫國主的親衛兵馬,將境內可控制地域內的天方教信徒和大食國來的傳教曼拉全部逮捕處死。然后又主動放了一把大火,將剛剛落成沒多久的天方教神廟,焚成了一片殘磚爛瓦。

此時東來的天方教曼拉十有都是狂信徒。對于敢于侵犯教派利益的人,報復手段極其殘忍。動輒便抄家、滅族、甚至做出屠城這種人神共憤的惡行。大勃律宰相脅迫其國主燒了天方教寺廟,就等于徹底斷絕了他們再倒向大食人的希望。此后即便唐軍不在其國駐扎,也不必擔心艾力亞斯君臣敢再出爾反爾了。

封常清見此,立刻留下段秀實和五百精銳,“輔佐”艾力亞斯重整大勃律秩序。隨后親領大軍,殺入健馱羅境內,半個月連下數城,兵鋒直抵其國都坦叉始羅。(注2)

那坦叉始羅乃西域數一數二的名城。在天方教東侵之前,本為佛門聖地。城池乃西來求取真經的佛教徒參照中原古都洛陽的格局,指導當地人所建,高大堅固,易守難攻。被大食人占據后,雖然年久失修,但比起大勃律國內那些所謂的重鎮來,依舊不可同日而語。

薛景仙攜帶著聖旨趕到前線時,唐軍已經屯兵于坦叉始羅城外十數日。喊殺之聲晝夜不絕,卻好像始終無法踏上城頭半步。有意借著聖旨來鼓舞士氣,封常清命人在營內搭建了高臺、香案,親自為欽差大人帶路,將其領了上去。

在長安城受盡了白眼的薛景仙,哪曾料想在安西軍中會得到如此禮遇?!當即,感動得連嗓音都啞了。也顧不上再擺什麼欽差大人的架子,捧起聖旨,一口氣從頭到尾讀了個遍。末了,還聲嘶力竭地加了一句,“薛某臨來之前,楊相和太子殿下曾經親口許諾。讓弟兄們盡管放手去打。后邊一切,自有他們兩個頂著!所有繳獲,全賞給有功將士,朝廷一文不取!”

“陛下英明!”立刻有人帶頭,大聲喝起彩來。

大部分將士根本沒聽清楚聖旨上的具體內容,只覺得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皇帝陛下還沒忘了他們,扯開嗓子,齊聲響應。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直沖云霄。

雖然是一個凡事講究從容鎮定的文官,薛景仙也被四下里傳來的歡呼聲燒得熱血沸騰。干脆也扯開嗓子,跟著大伙一道放聲高呼,

待大伙都喊累了。封常清才按照聖旨上提到的順序,將相關將士一一叫上高臺。由薛景仙代表朝廷,授予他們應有的印綬。見到面前的武夫們一個個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煞氣。薛景仙愈發覺得太子殿下高明。居然隔著數千里,就能看出安西軍是大唐境內數一數二的精銳。剛剛恢復實權,就準備將其牢牢攥在手里。

想到此節,他心中對太子李亨的未來,更是看好了數分。原本還猶豫著是否再繼續觀望一番,再選擇如何站隊。如今卻準備徹底背棄楊國忠,完全執行太子府管家的暗示,全力替太子殿下與安西軍建立聯系了。故而,對待周嘯風、李元欽、趙懷旭等人,更是殷勤有加。許多朝廷中本來沒人說過的贊譽之語,都被他信口開河地給編造了出來。唯恐忽略了哪個忠臣良將,給對方心里留下輕慢印象,今后無法繼續套近乎。

他心里頭的這些雞零狗碎算計,周嘯風等人當然猜度不到。即便隱約感覺出了欽差大人有些熱情過度,也沒功夫去搭理。大伙都是封常清的嫡系,如何指日高升,全憑著封節度一言而決。在這方面,朝廷基本上只有在舉薦文書上蓋章的資格。根本無法左右節度使的決定。

然而,當欽差大人將給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人的印綬逐個頒發下去時,周嘯風等人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勁了。節度使封常清大人平素處事極其光明磊落,保舉文書送往朝廷之前,早就跟相關人等有過交代。誰最近立了那些功勞,該升到什麼職位,大伙都清清楚楚。卻沒料到,朝廷這回居然格外施恩,將宇文至、宋武和王洵三名小將在封常清大人的保舉基礎上,又各自升了一級到數級不等。

那宋武和宇文至兩個的哥哥,都拜在了權相楊國忠門下,朝中有人好做官,平白多升了一級,自然不難理解。奇怪就奇怪在王洵王明允,經歷了前年那段時間的交往,大伙都清楚這小子只是個落了勢的鳳凰,跟當朝幾個權臣根本沒有任何牽扯。怎麼這回憑空得到的好處反而比宇文至、宋武兩人更多?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個大餡餅,王洵也被砸了個暈頭轉向。楞了好一陣兒,才想起上前數步,躬身從欽差手里將正四品武將的印綬接過來。先謝了皇恩浩蕩,然后瞅個機會偷偷溜到封常清近前,低聲試探道:“多謝大帥提點。不過末將初來乍到,就貿然登上此高位。實在是心中惶恐得很。不如.......”

“你小子,甭給我撿著便宜還賣乖!”對于王洵突然鴻運當頭,封常清亦是滿腦袋霧水。,當即一巴掌拍過去,大聲罵道:“實話告訴你,這跟老夫半點兒關系都沒有!老夫發給朝廷的保舉文書是岑書記親筆所寫,封口之前老夫反復檢查了數遍,給你的就是從五品,絕不會錯!”

“想必是王將軍在京師時積德行善,背后有貴人暗中照顧。”不愧為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周嘯風立刻明白了封常清的用意。笑了笑,用附近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建議,“具體如何,待會兒王將軍不妨偷偷問欽差大人。他剛剛從京師來,估計對此比較清楚!”

“嗯,希望不是弄錯了,過后再發一道聖旨來收回去就好!”王洵笑著縮了縮脖子,官迷一般將四品中郎將印綬收了起來,藏進懷里。

這番舉動立刻引起了一片竊笑。原本有幾個弟兄對他突然越級高升心存芥蒂,見到此景,也把都把心事都拋開了。

竊笑聲中,封常清又輕輕踹了王洵一腳,低聲罵道:“你以為朝廷是跟你做生意呢。發了印綬還能無緣無故地反悔不成?這次算你小子走運,下次就未必總有同樣的好事了!不過你也別高興得太早。老夫眼下手中沒兵分給你,想當真正的中郎將,自己找你的部族朋友招兵買馬去。你要真有能耐給老夫拉來一萬精銳,甭說區區一個中郎將,就是更高的職位,老夫也能給你爭來!”

注1:獅子河:即現在的天竺河。上游如今仍在中國境內,名為獅泉河。

注2:坦叉始羅,遺址位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坦布爾附近。原為佛教聖地,唐朝中葉,被穆斯林狂信徒所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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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天河(五下)

“那我還是老老實實做我的校尉吧!”王洵一咧嘴,側身閃開了封常清的偷襲。

大唐軍制沿襲于隋,這麼多年來軍官名稱等級略有更改,但士兵的編制基本未變。通常每五人為一伙,設一伙長。每五十人為一隊,設一隊正。每百人則為一旅,設一旅率。三旅合為一團,由一名校尉統帶。(注1)

三百人規模雖然不大,卻已經是人憑借嗓子可控制的最理想范圍。故而,臨陣之時,團便是最基礎的建制。全團士卒都追隨在校尉身側。唯其馬首是瞻。而校尉本人,則通過旗幟、號角,追隨中軍或者距離自己最近一名上司的指引,帶領麾下弟兄,攻向本軍旌旗所指。

校尉乃正六品武職,再往上,便是從五品都尉,別將。按照軍種差異,每名都尉下有三到六個團不等。而都尉再往上的郎將、中郎將、將軍,則領兵沒有固定數字。視任務情況,戰役規模,以及跟主帥關系的親疏遠近,統軍幾千乃至上萬。

王洵從京師出發時,軍職為實授的昭武校尉。帶了一百名飛龍禁衛和三百多名民壯,勉強也算湊足了一個團的編制。雖然這支隊伍在路上屢經磨難,損失超過了總數的三分之二。但能幸存下來者,都已經成了難得的老兵。后來王洵一日之內連勝兩場,打得處木昆、塞火羅、烏爾其等部落心服口服,幾個埃斤為了巴結他,又合伙贈了他一百部族武士做仆從。再加上臨別時老狐貍康忠信所贈樓蘭族護衛,不多不少,剛好又湊齊了三百人,恰恰是一名校尉該帶之數。

此番越級升遷為中郎將,按常理,封常清至少應該劃撥三個團給王洵做嫡系部曲。好歹湊讓他夠個都尉的門面。只可惜整個安西軍如今滿打滿算才五萬來人,還要分散在方圓數千里的廣袤大地上震懾西域諸族,所以根本無法滿足這種要求。不光是王洵一個人如此,放眼軍中,從封常清往下開始算,周嘯風、李元欽、段秀實、趙懷旭等人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空有一顆金燦燦的將軍印,麾下嫡系部眾卻湊不齊定額的一半兒。倒是那些前來助戰的部族總管,動輒就能帶出上萬牧人。然而這些牧人們卻空長了一幅好身板兒,臨陣變化、隊列配合方面幾乎是一張白紙。單打獨斗,不弱于任何一名安西軍士卒。規模到達十人以上,便會被同等規模的安西軍逼得節節敗退。待到規模上到數百人,就要被一小隊安西軍揍得滿戈壁灘找牙了。若是不顧一切把他們硬塞進安西軍中濫竽充數的話,則眼前的仗根本不用打,主帥直接帶著大伙逃回長安算了!

是以,封常清干脆糊涂賬糊涂算,當著大伙的面聲明沒有士卒給王洵手下撥。而王洵雖然是去年冬天才到達軍中,由于先前通過周嘯風等人之口,對安西軍的窘迫情況已經有所了解,所以也就來了個順水推舟。一方面不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封常清難做,另外一方面也避免自己因為稀里糊涂連升三級,在同僚面前引起的尷尬。

正嘻嘻哈哈地笑鬧間,李元欽又從背后堵了上來,笑著向王洵建議道:“不如這樣,我治下的于闐城中,還有一些黨項族獵戶,干脆跟你做筆買賣好了!用你麾下的那些陌刀手,換我麾下的黨項獵戶。一個換十個,或者哥哥我再吃點兒虧,二十也行。如此,你麾下弟兄至少能攢足兩千之數。也配得起你新得的這顆將軍大印了!”

“呸!想得美!”王洵一巴掌將李元欽拍開,笑著啐罵。“他們都是跟我一起在刀尖上打過滾的弟兄,甭說二十個獵戶,把你治下全城百姓都給我,也不能換!”

沒見到封常清之前,他本打算平安抵達疏勒后,就給麾下民壯們分了途中繳獲的財物,遣送眾人結伴返鄉。誰料封常清這里是久旱盼甘霖,見了有人從中原來,無論老幼,便一個不想再放走。借著酬謝大伙的功勞為由,直接從疏勒城外的河畔撥了數百頃適合耕種的沃土,按人頭分給每名民壯五百畝。準許他們雇傭他人代耕,也準許他們世代相傳,只要疏勒城還在大唐手中一天,就永不收回。

此際中原土地兼並日趨嚴重,大部分普通農戶成丁后按照唐律,應分得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實際上到手已經不足規定的五分之一。然而該繳納的稅賦卻一樣不少繳,每年還要根據年齡和身體情況,去應付各種徭役。(注2)

疏勒城外的土地每年雖然只可耕種一季,但架不住封常清出手足夠大方。再加上塞火羅和烏爾其兩部為贖回其本族武士所支付的耕牛,可以說,此刻活著抵達疏勒的民壯,一瞬間都變成的貨真價實的小地主。

一邊是返回中原之后,日日提心吊膽地防備楊國忠繼續殺人滅口。一邊是留在軍中服役,替子孫后代掙得更多的永業田,傻瓜才會選擇前者。當即,以魏風和朱五一兩人為首的民壯們就齊聲拜謝封常清的大恩,毅然決定留了下來。同時念念不忘了托人給家中捎信,讓鄉中親朋護送著自己的妻兒老小,一道來疏勒這邊過好日子。

這批民壯均來自大唐最富庶的關中地域,又經過戰火洗練,凡是最后活下來者,體質絲毫不比安西一帶土生土長的部落武士差。因此稍加訓練,便拉起了一個完整的陌刀隊。再由王洵本人帶著與安西軍大隊一道,橫掃大勃律全境。一連十幾場順風仗打下來,個個信心十足,列隊往外一站,隱然已經有了幾分精銳的模樣。

因此,軍中很多將領都暗自眼紅,恨不得讓封常清將王洵及其所部調到自己名下,順勢得了這一百陌刀手。而跟王洵本來就交情匪淺的趙懷旭、李元欽等,則一再笑呵呵地跟他討價還價,願意拿自己治下的部族牧人來換王洵麾下的陌刀手。每到這種時刻,王洵也不拿大伙的話當真。總是笑呵呵應付過去,不給任何人鉆空子的機會。

今天,李元欽舊事重提,收獲當然還是一個大白眼。好在他也不著惱,笑了笑,繼續糾纏道:“你現在好歹也是四品高官了,別那麼小氣行不行?不給陌刀手,把飛龍禁衛借給我幾個也將就。我麾下有兩個校尉受傷較重,估計以后上不得戰場了。借兩個飛龍禁衛過來,剛好可以補他們留下的缺!”

若是換做一個月前,手下弟兄有了升遷機會,王洵肯定不會攔著不放。然而他現在已經是正四品中郎將,雖然眼下只掛了個空頭銜,可手中的校尉實缺兒也有一大把。壓根不再稀罕李元欽給的好處。笑了笑,拱著手表示拒絕,“李大哥別難為我了。就這幾個人,我還留著做種子呢。借給您兩個不算多,可此頭一開,諸位哥哥們都來跟我借。我那個團就拆零碎了!”

“呸!好歹我也教導過一場!都道是師徒如父子,有你這面對付師父的麼?”李元欽做惱羞成怒狀,板起臉來唾罵。

“我可也曾做過你李兄的頂頭上司呢!”王洵笑著跟對方翻舊賬。

吵吵鬧鬧間,周圍已經沒人再注意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了。大伙紛紛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給雙方幫腔。好幾次聲音過大,差點把欽差大人代表朝廷慰勉有功將士的場面話都給淹沒了下去。虧了封常清用咳嗽聲示意,才勉強稍作收斂。

薛景仙知道軍中武將大多都是直來直去的脾氣,最無法忍受長篇大論。看看日頭已經偏西,也就笑著結束了啰嗦。封常清命人在軍中擺開酒宴,替欽差大人接風洗塵。薛景仙裝模作樣的客氣了一番,然后半推半就,在眾將的簇擁之下,走向了中軍大帳。

倉促之間,軍中自然擺不出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幾盤子生、熟牛肉,一只烤羊,外加三兩樣西域本地產的水果而已。酒也是軍中將士用野葡萄自己釀制,喝起來帶著一股子酸澀味兒,非常難以入口。然而,眾將領對欽差大人的熱情,卻比任何佳釀都令人心懷舒暢。很快,薛景仙就有些熏熏然了,端了盞酒,大聲說道:“薛某一直聽人說,西域艱苦,玉門關外春風不度。這回自己一路行來,發現豈止是春風不度,連入耳的羌笛聲,都透著股子難言的蒼涼。但再艱苦的地方,也有我大唐男兒為國守疆的身形。來,來,來,為了大唐,為了諸君背后的太平盛世,咱們干了這盞!”

“說得好。大伙一道干了!”封常清輕輕拍案,舉起手中酒盞,一飲而盡。

“謝欽差大人誇贊!”周嘯風帶頭,李元欽等人緊隨其后,眾將士齊齊舉起酒盞,將里邊的葡萄酒喝了個一滴不剩。

“痛快!”薛景仙也將杯中酒水全部倒進肚子,伸手抹了抹嘴巴,故做粗豪模樣,“薛某在中原之時,常嘆男兒何不帶吳鉤。今日能親眼目睹諸君英姿,此生也沒算虛渡。來,來,來,讓薛某借花獻佛,再敬諸位一盞!”

“干!”眾將被薛景仙誇得心頭火熱,舉起酒盞,再度一飲而盡。

注1:唐制,旅在團之下。

注2:據武德七年,李淵發布的政令記載,唐代丁男和十八歲以上的中男,各授予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老男、篤疾、廢疾各給口分田四十畝,寡妻妾三十畝。此制度在唐初效果甚佳,直接為后來的盛世奠定了基礎。但隨著人口增多和土地兼並日趨嚴重,天寶年間,均田令已經名存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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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六上)

“薛某是個文官,酒量恐怕比不得各位英雄。但今日卻要斗著膽子再敬大伙一盞,不為別的,就為諸位今日這場功績。薛某出長安之前,尚聽聞安西軍還在菩薩勞城外與大勃律人鏖戰。誰料彈指一揮間,我大唐的旌旗已經被諸君插在了健馱羅國的都城之下!古語云,功大莫過于破國。諸君半年之內連破兩國,這潑天富貴,可是沒的跑了!”

“哈哈哈哈!”“借欽差大人吉言!”“哈哈哈哈哈!”“干了!”一眾安西將士放聲大笑,心中都覺得長安來這位欽差大人善禱善頌,話都說到大伙心窩子里去了。

封常清開始對薛景仙本來不怎麼重視,僅僅看在后者代表著朝廷的份上,不得不敷衍他一番。待耐著性子聽完了此人的祝酒詞,忍不住又開始重新打量他,欣賞之意油然而生。

坐在封常清下首的周嘯風也心生警惕,命人給自己倒滿了一盞野葡萄酒,舉到眉間,笑著回敬,“薛大人遠道而來,我等本該多下一番力氣招待才對。奈何戰事匆忙,軍旅之間暫時也拿不出什麼佳肴。就只能先借這點兒淡酒,替大人一洗旅途勞累罷了。望大人莫嫌棄我等寒酸,放開量多飲幾盞!”

參照先前的聖旨,他剛剛升懷化將軍,官階為正三品下。而斜對面的薛景仙的官銜卻只是一個從四品下的中大夫。因此后者不敢坐著接受周嘯風的回敬,趕緊手扶矮幾站起身,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抱拳施禮,“周將軍千萬別這麼說。薛某豈敢嫌酒宴簡陋。正是因為諸君在前方吃糠咽菜,才使得我輩能在后方過太平日子。如果薛某連這點好歹都分辨不清楚的話,也枉讀了十幾年聖賢書了!”

說罷,將酒盞從矮幾上拿起來,一口悶下。然后不待他人伺候,自己拎起座位旁的酒壇子,將空酒盞添了個滿滿當當,“薛某不會說話。謹以此盞,謝諸位的款待!”隨即,一仰頭,再度將盞中酒鯨吞而盡。

“薛大人好酒量!”

“薛大人好漢子!”

眾人見此,又是沒口誇贊。更有趙懷旭、李元欽等一干宿將,端著酒盞來向欽差大人致意。薛景仙有心在大伙面前留下一個豪爽印象,對于舉到面前的酒盞,皆是來者不拒。說上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就是口到杯干。轉眼間就跟軍帳中所有人都打了一圈招呼,把帳中氣氛推得如火般熾烈。

饒是軍士自釀的野葡萄酒寡淡,一連串二十幾盞落肚,薛景仙也覺得天旋地轉了。為了完成太子殿下交托的使命,他卻依舊使出全身力氣苦撐。一邊與眾將推杯換盞,一邊大聲道:“古語云,功名但在馬上取。只可惜薛某身子骨太弱,上不得馬,舞不動槊。否則,寧效昔日班定遠,投筆從戎,與諸君並肩而戰。即便醉臥沙場,也不虛來此世間走一遭!”

“薛大人客氣了。若無大人這樣的書生在朝中運籌帷幄,我等在西域哪會如此從容?!”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見薛景仙說話始終客氣有加,封常清笑了笑,低聲回應。

“說來慚愧。薛某也是剛剛才入朝。原本只是個地方官員,哪有有什麼機會參與軍國大事?!”薛景仙搖搖頭,涅斜著醉眼謙虛。

“喔?”封常清微微一愣,有些詫異于對方的坦誠,“不過在老夫看來,以薛大人的才華,想必君前問對,也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他現在是開府儀同三司,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輔國大將軍,無論實職和虛職,都遠在對方之上。按常理,根本沒必要對一個小小的四品官酒后之言如此在意。然而自打聽完薛景仙的那幾句祝酒詞之后,封常清心里就隱隱約約覺得此子這番前來,除了替朝廷宣旨之外可能另有目的。所以不得不加倍提著小心,以免得罪朝中某個強大勢力,給安西軍帶來沒必要的麻煩。(注1)

“如此,薛某就斗膽,先謝過老將軍吉言了!”薛景仙正愁沒辦法跟對方套近乎,聞聽此言,趕緊笑著長揖及地。“若是日后薛某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定然不會忘了此日老將軍鼓勵之恩!”

“不敢,不敢。”沒想到對方隨便抓個桿子就敢往上爬,封常清又楞了一下,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日后薛大人出入君前,老夫背后這些安西子弟,還要請薛大人多加照顧呢!”

“呵呵!老將軍言重了!”薛景仙抬起頭,將腰桿挺得筆直,“諸位將軍在前方替大唐浴血奮戰,薛某在后方搖旗吶喊,乃應盡之義。雖然眼下薛某人微言輕,想幫忙也力有不逮。然而,薛某今天依舊要斗膽放這里一句話。日后安西軍有需要薛某效力的地方,只要送封信來,薛某只要能做到的,就決不敢推辭!”

“那老夫可真的要多些薛大人了!”封常清又是一愣,旋即收起笑容,沖著王洵等年青將領大聲命令,“你等還看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替老夫多敬薛大人幾盞!”

“是!”王洵、宇文至和宋武等人齊聲回應,站起身,遙遙向薛景仙舉杯致意。

“這都是老夫看好的后生晚輩。安西軍的未來,也要著落在他們身上。”封常清手捋胡須,笑著向薛景仙介紹,“日后薛大人若能如願平步青云,千萬要對他們照應一二!”

“照顧不敢當!”薛景仙也站起身,舉盞向王洵等人還禮,“雖然是文武殊途,薛某卻願意交這幾個朋友。”

他越說得大言不慚,越證實了他背后還站著一個強大勢力的可能。封常清微微一笑,用目光示意王洵等人繼續與欽差大人周旋。自己卻借口人老體虛,需要及時清理體內殘酒的借口,告假外出方便。

早有岑參等一眾親信幕僚,等在了中軍帳側面的小帳篷內。見到封常清之后,立刻走上前,低聲匯報通過各種渠道探聽到的情況。“此人是大上個月十八日,與中書舍人宋昱一道出的京師。在路上只用了二十三天,便趕到了疏勒。然后就被咱們的留守弟兄迎上,派專人一路護送到了這邊!”

“據朝廷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此人是走了虢國夫人的門路,才撈到了中大夫之位。但他好像跟中書舍人宋昱不太合得來。宋舍人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卻故意暗示地方官員們不要搭理薛大夫!”

“還有什麼?”封常清輕輕皺眉,蒼老的臉上不見半點酒意。“按道理,他們不應該為同黨麼?”

“屬下們也猜不出這其中緣由究竟是因為什麼?”節度府判官的岑參搖搖頭,低聲回稟,“兩人雖然同為楊國忠的親信,在路上卻沒有同行。並且待遇簡直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過據派去接待那些欽差侍衛的弟兄匯報,好像薛大夫在路上另有一番奇遇。在會州附近,一個自稱姓李的管家,送了他一匹駿馬,一籃子書。書里邊夾著很多金葉子。”

這個消息非同小可,封常清的眼神立刻一亮,沉聲追問:“那個人是誰。他們還知道些什麼?”

“向咱們吐露消息的人姓董。是龍武軍的一個伙長。按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次倒霉,才攤上一個需要跑這麼遠的差使。”岑參想了想,低聲補充,“根據他酒后的醉話,我等推斷,送薛大夫金子的人,跟楊國忠屬于完全不同的另外一股勢力。而根據他描述出來的贈金者容貌,很像是個閹人!”

“閹人?”封常清眉毛迅速上挑,旋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姓薛的是太子,或者哪位皇子的人?”

“正是!”岑參輕輕點頭。“否則也沒必要趕出距離京師那麼遠的地方,才跟姓薛的說話!”

“嗯!”封常清低聲沉吟。薛景仙今天說過的所有話,在他耳邊匆匆回響。“好像此人在宣旨時,第三句提的就是楊國忠和太子?莫非太子殿下復出了?你等可有類似消息?”

“太子殿下已經于上個月中旬復出。目前正在秦國楨、國模兄弟兩個的輔佐下,重新熟悉政務。據說這回陛下突然有了傳位之意,所以命令楊國忠全力配合!”

這就對了。封常清搖搖頭,臉上浮現了一絲苦笑。怪不得薛景仙今日如此賣力氣,原來已經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作為手握重兵的邊鎮節度,他當然不能輕易跟太子之間起什麼瓜葛。否則,王忠嗣大將軍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非但自己落得郁郁而終,連累著河西軍也跟著實力大損,無數弟兄稀里糊涂地被繼任者哥舒翰葬送在石城堡外。然而,為了安西軍的未來著想,薛景仙這個人還真的不能得罪。否則,一旦太子將來接替了皇位,等著大伙的,還是一場飛來橫禍。

既要面對來自前方的刀光劍影,還要提防來自背后的凄風冷雨,饒是封常清久經大浪,一時間也覺得十分難做。無論如何,保持安西軍的安穩最為重要,尤其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更是萬分馬虎不得。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低聲追問,“姓薛的在疏勒城時,見到了邊監軍沒有?可否派人與其聯絡?”

“沒有!”岑參笑著低聲保證,“邊令誠那廝剛好出去巡視他的那幾百頃田產去了,當時不在城中。”

“那就好!”封常清心中暗松一口氣。雖然他這個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眼下頭頂上並沒有正職壓著,但監軍邊令誠的影響力卻不容忽視。萬一薛景仙已經跟邊令誠勾結上了,或者邊令誠得知了薛景仙背后的來意,準備借此向楊國忠邀功。安西軍必然會遭受一番動蕩。畢竟,邊令誠作為朝廷派來的監軍,所代表的乃大唐天子本人。

“屬下斗膽,請大將軍盡早送欽差東返!”岑參又先前走了半步,低聲建議。“宋將軍是中書舍人的親弟弟,宇文將軍態度不明。屬下得到消息,他們兩個,都是得到楊相的嘉許,所以才被越級提拔。如果楊相和太子兩方的糾葛蔓延到我安西軍中的話,恐怕會影響軍心!”

“已經來不及了!”封常清搖搖頭,繼續苦笑,“邊令誠手中另有一班親信。那是朝廷的制度,老夫干涉不得。此刻,他恐怕正急匆匆地自疏勒往這邊趕,估計轉眼就到!”

“老賊!”岑參眉頭一皺,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腰間摸,“如果屬下帶幾個人出去一趟.......”

“不要魯莽!”封常清見狀,趕緊低聲喝止。他麾下這個岑判官可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文人,如果此刻他輕輕點一下頭,恐怕過幾天就得向朝廷給邊令誠請身后之功,奏其“舍身為國,不幸死于歹徒劫殺!”

這可能是防患于未然的最佳選擇。然而,作為大唐的忠心臣子,封常清卻不願意痛下殺手。雖然與邊令誠合作的這些年來,對方的貪婪、多事和在軍務上的擎肘,無時無刻不在挑戰著他的忍讓底限。

見封常清下不了狠心,岑參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將將軍把此戰的目的改一改,盡早結束在坦叉始羅城下的耽擱!”

“老夫籌備了兩年多,等的就是這麼一天!”封常清想了想,苦笑著搖頭。“該來的早晚都會來的。讓他來吧,老夫要當著他們的面兒,洗刷安西軍頭上的恥辱!”

以安西軍目前的實力,坦叉始羅城雖然高大,被攻克也是數鼓之間的事情。然而,他此番西征的目的卻既不在大勃律,也不在健馱羅。而是在兩國背后,那個不斷向東拓進,像蝗蟲一樣走到哪毀到哪的大食。

天寶十年,由于葛邏祿仆從軍的突然叛變,高仙芝在恒羅斯一帶被大食人打得大敗虧輸。幾乎將安西軍的近半精銳,都折損在了那里。活著回來的弟兄們臥薪嘗膽,矢志報仇。所以,封常清這回才故意裝作久攻坦叉始羅城不克,等著大食人援兵上鉤。

要麼不戰,要戰,就得將大食人打疼,把恒羅斯河畔的血債,連本加利討還回來。令大食品那些宗教狂信徒從今往后聽到“大唐”兩個字就做噩夢,心中輕易不敢再起東窺之念。

為此,封常清寧願付出所有代價,包括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注1:開府儀同三司,為從一品。輔國大將軍,是正二品。二者皆為虛職,可以領相薪俸,使用相同服飾儀仗。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為實授職位,從二品。眼下薛景仙為中大夫,品級為從四品下,並且沒有實際管理范圍。所以在封常清、周嘯風等人面前需要持下屬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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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六下)

如果下不了狠心將監軍太監邊令誠和傳旨欽差薛景仙兩人之中任何一人暗中做掉的話,靜觀其變,就成了眼下安西軍最好的選擇。畢竟眼下大唐天子年事已高,早晚要將皇位傳給太子。而太子殿下偏偏又與楊國忠勢同水火。

既然決定了以不變應萬變,封常清干脆連虛應故事都省了。酒筵散掉之后,立刻傳令全軍,從即日起對坦叉始羅城的戰術改為四面圍困,逼著健馱羅的國主自己主動投降。

安西軍的紀律向來嚴整,將士們雖然對節度使大人的命令有些不解,卻也不折不扣地將命令執行了下去。唯獨薛景仙這個外人,既想跟著大軍分些滅國之功,又怕戰事拖得太久了會有什麼難以預料的變化。因此找了個自認為合適的機會,低聲向懷化將軍周嘯風討教道:“我軍遠道而來,每日糧草消耗想必都不會是個小數。怎麼不一鼓作氣將坦叉始羅城攻破,反而要在城下長期地耗下去?此地距離疏勒雖近,從那邊運送輜重過來恐怕也需一個月以上。萬一糧道有個什麼閃失,比如忽然間大雨傾盆或者野火蔓延什麼的,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懷化將軍周嘯風正有心從薛景仙口中套問朝堂上最近的局勢變化,因此也不能對他過分疏遠,四下看了看,笑著打趣道:“薛大人不會是想親眼目睹健馱羅國主肉袒負荊的模樣再走吧?若是能親手將請降文表帶回長安去,估計上頭也忘不了大人激勵士氣之功!”

“咱大唐不是有‘男兒何不帶吳鉤’之說麼?”被人一語道破了心事,薛景仙不由得老臉一紅,轉而爽快地承認,“薛某難得來西域一回,就算不能親自披甲沖陣,替諸位搖旗吶喊,擂鼓助威,總是能做得來的。回去后即便不會因此而受到褒獎,下半輩子也有向人吹噓的本錢了不是?!”

大唐男兒,素來講究的是“功名但在馬上取”,因此,周嘯風並不因為薛景仙坦陳心跡而感到厭惡,反倒在內心深處又對他多出幾分認同來。笑了笑,低聲透漏:“這個倒不用著急,據周某判斷,少則三五天,遲則半個月,此間必然會有一場大戰!”

“大戰?”薛景仙吃了一驚,“莫非封將軍做的是圍城打援的謀劃?這手筆可太大了,畢竟此乃敵國地界,我軍對這里人地兩生!”

“當然是圍城打援了!”周嘯風撇了撇嘴,眉宇間充滿了對眼前敵人的不屑,“否則,甭說區區一個坦叉始羅城,就是大半個天竺也拿下來了!只是因為我安西軍人數實在太少,震懾境內諸胡,已經頗為吃力。根本不可能留下太多兵馬于此地駐守。而這些彈丸小國向來都是墻頭草,我軍只要一班師,肯定又要倒向他人。所以,還不如給他來個一勞永逸!”

“將軍說得是吐蕃人麼?”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皺著干澀的眉頭追問。

“吐蕃人算什麼東西?一群茹毛飲血的禽獸而已!”周嘯風輕輕搖頭,嘴角不經意間撇得更高。

“那,那莫非,莫非是,是大食人!”薛景仙被笑得心里發毛,嚅囁著嘴唇猜測。“他們,他們不是已經被咱們打怕了麼?上次恒羅斯血戰,我軍雖因為葛邏祿的背叛遭受小挫,卻也殺得大食人血流成河。即便獲勝,也喪失了繼續東進的勇氣!”

話音剛落,周嘯風已經怒不可遏,“誰跟你說的?簡直是捂著眼睛做夢!我安西軍輸了就是輸了,卻不需要編造這些瞎話來丟人!”

“朝廷,朝廷的邸報上寫的啊!”薛景仙縮了縮脖頸,裝出一幅可憐巴巴模樣。他倒不是真的對恒羅斯之戰的結果一無所知,只是為了照顧對方的顏面,不願意將邸報背后的蓋子揭開而已。

“瞎話,全都是瞎話!”周嘯風突然變得沖動起來,絲毫不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不是我老周牢騷多,朝廷最近幾年,可是被李林甫這奸賊折騰得夠嗆。什麼假話都敢說,拿皇上和全天下人當睜眼瞎!”

“好在陛下重瞳親照,最后發現了李林甫這奸賊的圖謀!而最近又命太子殿下出山,幫忙處理朝政!”薛景仙聞言大喜,裝作很不經意地附和。

“如果太子殿下能知道西域目前的局勢就好了!”周嘯風搖了搖頭,低聲嘆氣,“我們這些馬上取功名的,不在乎醉臥沙場。卻無法忍受在前方打生打死,還要提防自己人從背后下黑手。”

“太子殿下乃天賦之資,應該會知道的!”薛景仙楞了楞,旋即在眉宇間露出一絲欣喜。這姓周將軍簡直太聰明了,差點把自己給帶進溝里去。他身為安西軍的核心人物之一,哪里會不清楚當年朝廷在恒羅斯之戰后掩敗為勝的舉動?分明是借著這個話頭,婉轉地向自己表達對太子殿下的親近之意。

如果這也代表著封大將軍本人的意思就好了!剎那間,薛景仙心頭被燒得火熱,連先前趁機撈取軍功的念頭都忘記了。可周嘯風卻絲毫不理解他的苦心,繞來繞去,把話頭又繞回到了眼前戰事上來,“當年大食人之所以沒有趁機東侵,是因為其國發生了內亂。而眼下距離上次戰事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年時間。大食國的內亂早就平了。我安西軍即便不西進,大食人也會重新把戰火挑起來。所以這回封帥干脆主動出擊,先滅了大食人在東方的兩個仆從。打亂他的進攻部署!”

“所以先前的所謂久攻不下,也是封大將軍故意而為?”盡管心里小小的有些失望,薛景仙還是順著對方的意思猜測道。

周嘯風點點頭,耐心地向對方解釋,“當然,否則,憑它一個彈丸小城,怎可能阻擋住我安西軍的腳步。此城在咱們唐人眼里,雖然殘破不堪。卻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繁華所在。城中還曾經有許多佛寺,如今雖然被天方人改成了他們的神廟,在周圍的影響力卻依然殘留著不少。所以萬一此城被破,昔日的佛子佛孫們,肯定要借著我唐軍之力驅逐天方教眾。而如果這里再度變成佛國的話,天方教向東傳播的道路就會徹底被卡死。”

“不是兩軍之爭麼?怎麼又跟天方教眾扯上了關系?”薛景仙聽得似懂非懂,眨巴著眼睛追問。

他雖然有一定的治政經驗,對于西域這邊的復雜民情,卻一點兒都不了解。所以表現得就像一個剛出茅廬的書呆子。好在半年來在京師中屢受打擊,身上的傲氣已經差不多磨干凈了,因此也不在乎向別人屈身求教。

周嘯風的本意就是通過薛景仙的口,將西域所面臨的具體威脅,帶到太子李亨的耳朵內。雖然眼下太子順利接位的形勢還很不明朗,但多做一點準備,總是沒有什麼壞處。故而,無論薛景仙問出什麼白癡般的問題,他也不會表現出半分的不耐煩。反倒很客氣地笑了笑,用對方容易理解的例子解釋道:“薛大人在中原時,可曾見過那些刺血書經的佛子、居士?”

“見過,一個個簡直都是他娘的瘋子。”作為不折不扣的儒家門徒,薛景仙提起此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人之發膚,受于父母。他們不知道珍惜,已是不孝。還妄圖借此獲得什麼佛祖的青睞,以求來世富貴。這豈不是緣木求魚麼?”

“薛大人請想。如果佛經上說,信我者,皆入極樂。那些不信我者,其子女、田產,皆可隨意剝奪,歸信我者所有。那些佛子、居士們,還會刺自己的血麼?”

作為非常有經驗的地方官員,薛景仙當然知道人一變成狂信徒,會是什麼模樣。眉頭跳了跳,低聲回應。“那肯定是要個個拿起刀來,把鄰居、街坊,甚至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殺個干干凈凈。乖乖,你不是說天方教的經書上,唆使他們四下劫掠吧!那豈不是把信徒個個都變成了瘋子,即便先前信的不虔誠,殺了幾個人后,也會變得像妖怪一樣嗜血!”

“天方教的具體教義如何,周某不太清楚。但其教眾的表現,大抵卻是如此。西域這些小國,只要天方教一傳播開,用不了多久,必生內亂。然后過不了幾天,境內除了天方教的教眾外,就剩不下其他活人了!更很的是,其教義極有盎惑力,信者寧可此生窮得連褲子都穿不起,也要追尋死后的天堂。縱使黃巾、白蓮之流,也拍馬難及!”

“天!世上還有這種瘋子!”聽了周嘯風的描述,薛景仙忍不住大聲驚呼。大唐帝國氣度恢宏,各國商旅百姓在境內往來不絕,因此長安附近也不乏拜火教、十字教和天方教的神廟。但在薛景仙的記憶中,這些怪力亂神的信徒都跟佛教的信徒差不多,癡迷固然癡迷,卻還遠遠沒達到喪心病狂的地步。莫非教眾這東西也跟某些果樹一樣,“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如果事實真如周嘯風所說的話,那眼下大唐在西域面臨之形勢.......,他簡直不敢設想。

好像唯恐他印象不深,周嘯風笑了笑,繼續循循善誘,“如果其軍隊皆由狂信者組成,以劫掠征服非信徒為念,薛大人以為其戰斗力如何?”

“那,那豈不是個個悍不畏死?!”站立在習習涼風中,薛景仙卻去伸手抹汗,“他們,他們......”

他不敢說不下去了。眼前突然變得一黑,無數身穿大食黑袍子的狂信徒,如同天河決口一般,從太陽即將落下的位置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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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七上)

“所以,這一仗,我安西軍必須打贏。只有把天方人的士氣打下去,才能保得整個西域的十年平安。”周嘯風的聲音又清晰地傳來,如同閃電般劈碎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卻讓薛景仙兩眼發亮。

“周將軍看得長遠,薛某愧不能及!”半晌之后,薛景仙才從令人恐懼的幻想當中回過神來,抱攏雙拳,沖著對方深施一禮。

“不是看得遠。而是站得近而已!”周嘯風擺了擺手,眉宇間透出一抹蕭殺,“薛大人如果久在西域,一樣會將局勢看得清清楚楚。天方教講究的是非信徒的財富乃至生命皆可予取予奪。如果此戰我安西軍因為某些意想不到的原因打輸了,中原會不會震蕩周某不敢說。整個西域,從涼州到疏勒,恐怕不止是要披發左衽那麼簡單了!”

此刻周嘯風話里所謂的‘意想不到的原因’從哪而來,薛景仙心中比誰都清楚。頓時心里好生愧疚,猶豫了片刻,用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說道:“若是薛某,薛某能做些什麼,周將軍盡管吩咐便是。薛某雖然不成器,輕重緩急,還是能分辨一二的。”

周嘯風接下來的話,讓他又氣又愧,“薛大人是背負著使命而來。這點大人不必明說,我等也能猜到一二。但是,周某想請欽差大人轉告您背后的那位太子殿下,我等在此刀頭舔血,並不只是為了自家功名富貴,同時也是為了整個大唐。只要他最后能心想事成,我等自然願意為他鞍前馬后全力奔走。可若是想現在就命令我等做些別的事,恐怕我等此刻就答應下來,也不過是一桶遠水罷了。”

“這......”對方的話說的太直接,直接得有些令人難堪。但這些話又偏偏句句理直氣壯,讓薛景仙根本沒勇氣拒絕。

宦海沉浮十數年,他已經習慣了斟酌著說話,彎著腰做人。平生第一次,見到像周嘯風這種說話不會拐彎的武夫。毫無疑問,對方的話並不是只代表他一個人,而是他背后那整整一群。一群相信‘功名但在馬上取’,一群毫不掩飾自己對富貴的渴望,又願意為某個看似虛無縹緲的目標,放棄已經到手一切的赳赳武夫。

這一刻,薛景仙覺得自己需要挺直脊梁,才能看清楚對方的身影。事實上,他也不由自主地在這麼做。肅立抱拳,沉聲答應,“周將軍盡管放心,此戰一天未完,薛某就不再多提一個與長安有關的字就是!”

“如此,周某多謝了!”周嘯風也鄭重了起來,雙手抱拳,長揖及地。“薛大人此番回朝之后,必然會平步青云。他日若有需要,我一眾安西將士,也不會忘了大人今日的眷顧之恩!”

“這個,咱們就不提了了吧!”薛景仙擺了擺手,笑容依稀有些發苦。除非日后位列三公,否則,他無論如何也用不到引地方藩鎮為外援。而此番西行如果回去將周嘯風剛才那番話如實稟告,恐怕也會給太子那里留下辦事無能的印象,今后再想把印象扭轉過來,難度可就大了。

然而男子漢大丈夫,這輩子總得做幾件像人樣的事情。用力甩了甩頭,薛景仙將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到腦后。繼而笑了笑,把話題轉回即將到來的戰事上面。“據薛某昨日所見,此番出征,安西軍頂多出動了三萬正兵。如果大食兵馬傾巢而來的話,不知道封大將軍那里有幾分勝算?”

“打仗麼,誰敢保證每次都穩操勝券!”提起戰事來,周嘯風的臉上的神情立刻又變得很放松,“咱大唐甲兵天下無雙,但大食人在西邊,也是赫赫有名的霸主。只能說,盡力往最好了打就是了。總之咱們這回是以逸待勞,想打輸了也不容易!”

這話等于什麼也沒說,薛景仙的心一下子又被揪了起來,“我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周將軍能否給我這門外漢說說,大食人的具體實力如何。比起,比起當年的突厥來,是差不多,還是更再其上。”

“沒法比!”周嘯風搖搖頭,笑著解釋。“說實話,當年的突厥國不過是黃昏的太陽,再亮也亮不到哪去了。而眼下大食國,卻是初生的旭日!”

這個比方,令薛景仙的心臟頓感沉重。他幾乎有些后悔自己為什麼剛才要答應對方在戰事結束前不做擾亂軍心的舉動了。如果能親自參與到一場空前絕后的大勝仗當中,封常清隨便從功勞中分點兒出來給他,也夠他在太子面前將自己辦事不利的形象挽回一二。而若是既沒及時完成太子殿下交托的使命,又跟著安西軍一道打輸了,或者沒完沒了地在這里僵持下去,他的前程可就徹底看不到光亮了。

“甲兵,甲仗兵刃,大食人那邊如何?”帶著一點點不甘心和難以置信,薛景仙低聲問道。

“大人請看!”周嘯風笑著從腰間解下一把柄上裝飾著古怪花紋和寶石的彎刀,雙手遞給薛景仙,“這是周某上次恒羅斯大戰時,從一名大食將軍手里奪來的。給大人看個稀罕。”

薛景仙小心翼翼地將兵器接過,緩緩拔出半寸。刀刃剛一出鞘,一股子冷森森的寒氣就直撲他的面孔。周嘯風的話恰恰又從對面傳來,令人的頭皮陣陣發緊,“像這樣的彎刀,周某手中還有好幾把。都是從大食將領手中奪來的。對于他們那邊來說,好像不是什麼稀罕物件!”

“哦!”反復回想書中描述的當年在淝水之戰時謝安的形象,薛景仙強作鎮定,“看起來好像挺鋒利的,不知比咱們的橫刀如何?”

“大人拿你腰間的寶劍試試就知道了!”周嘯風想了想,給出了一個餿主意。

大唐男兒,無論文武,腰間都喜歡佩戴一把兵器。薛景仙也不能免俗。聽周嘯風說的輕松,心里便有了一爭短長之意。將彎刀交到左手,右手抽出自己平素佩戴的寶劍,高高舉起來,向左手的刀刃砍去。

耳畔只聽“噗”的一聲,寶劍居然如同豆腐一般斷為了兩截。薛景仙這下徹底沉不住氣了,將絲毫無損的彎刀舉到眼前,一邊反復打量,一邊氣急敗壞地質問道:“你剛才還跟我說,此戰萬萬輸不得。兵器不如人家,兵力也不如人家,這仗還怎麼打?”

“大人莫急!”周嘯風還是那幅波瀾不驚模樣,笑著從薛景仙手里奪過彎刀,將其裝回刀鞘,“周某只是想讓大人對大食那邊的實力,有個更直接的印象而已。至于這把彎刀,就送給大人防身吧。此乃天竺那邊所產精鋼打造,刀身上的花紋很精美,帶回長安去也算個稀罕物件!”

“你還沒說怎麼才能打贏呢!”此刻薛景仙哪還有閑心再欣賞什麼刀身上的花紋,一把將刀身刀鞘從周嘯風手上奪回,氣急敗壞地追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薛大人雖為文官,看起來也深得其中三味!”周嘯風又笑嘻嘻地打趣了對方一句,才收起滿不在乎的神色,鄭重解釋,“方才周某跟大人說起,大食人的三大長處。一是其士卒多為教眾,相信死后可以進入天堂,享受無窮無盡的美酒美食和天國楚女,所以作戰時往往不顧生死。即便處于劣勢,也會頑抗到底。第二,就是大食國如今國力正盛,比起我大唐毫不遜色。第三,則是其國新並了天竺、河西一帶,把兩地所產的良馬、精鋼都得了去。甲杖之堅利,可謂天下無雙。我大唐在此三方面,根本不占......”

“這我都記住了!不會忘了回長安替你等宣揚!”沒等周嘯風總結完,薛景仙氣哼哼地打斷。“說重點,咱們怎麼才能贏。否則,甭想讓薛某替你等張目!”

“很簡單啊。”周嘯風微微一笑,故意讓薛景仙著急,“咱們不是不能輸麼?”

“狗屁!”薛景仙氣得直哆嗦,顧不上斯文,臟話脫口而出,“不能輸就不會輸了。自古以來,誰打仗想輸過?”

“那可不一樣!”周嘯風搖了搖頭,語氣雖然還是帶著一點點玩笑意味,眼神卻很是凝重,“大人可知道,整個西域的百姓,無論栗特,突厥,還是突其施人,走到西邊去做買賣,都以唐人自居?而西邊的波斯人,天竺人、甚至極西之地,信奉十字教的色目人,到了我大唐境內,也無不傾倒于我大唐的優容與繁華!我大唐之文章,我大唐之秩序,我大唐之物產,即便走到萬里之外,也令無數蠻夷之國仰慕不止。他們來我大唐之后便不願意離開,只恨自己今生投錯了胎,沒有生為唐人。”

是這樣麼?久在中原,薛景仙對此還真沒什麼特別感覺。記憶中,自己治下的確有個開點心鋪子的胡商,總是到衙門中上下打點,希望能花錢買個唐人良家子的身份。只可惜他那雙汪藍汪藍的眼睛無法像頭發一樣用墨汁染黑,所以無論怎麼裝扮,正常人一瞥之間就能看出破綻。故而衙門口也不好收他的賄賂,直到薛景仙離任,此事還沒有任何著落。

“那些天方教眾,寄希望的不過是一個死后的天國。而我大唐,建立的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太平盛世。”周嘯風的話繼續傳來,配合著過去的回憶,讓薛景仙的心中剎那間豪情萬丈,“兵書上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在人和這一塊,敵我雙方還用得著比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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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七下)

回到自己的寢帳,躺在鋪著軟綿綿羊毛毯子的大**,薛景仙輾轉反側。這是他在軍中渡過的第二個晚上,然而,他卻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迷戀上了此地。不僅是因為借著傳旨欽差這個差事的光,平白得了許多以往得不到的尊敬。而且是因為安西軍中那種輕松、愜意、雄壯威武又充滿陽光的氛圍,讓他渾身上下倍感舒暢。

人天生就是直立行走的物種,即便是乞丐,也不願接受嗟來之食。在官場摸爬滾打這麼久,薛景仙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尊嚴是什麼模樣。而今晚,他卻發現自己的尊嚴還在,並且隱隱有了復蘇的跡象。

長遠來說,這並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今天,他寧願沖動一回,.以后回想起來,也不會后悔。為了不讓西域大地像周嘯風描述的那樣,成為一伙宗教瘋子的獵物。更為了寫在自己靈魂深處的那個稱謂,唐人!

他薛景仙是唐人。無論做縣令時的薛景仙,還是讀書時的薛景仙,都是唐人。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在治下那些腰纏萬貫的胡商面前,始終能高高地仰著頭。是唐人這個稱謂,讓他,他的晚輩,還有成千上萬和他一樣的人,無論走到哪里,心中都充滿了驕傲。

我是一個唐人。我大唐的國力,文章,物產以及平頭百姓的吃穿用度,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世間無其他國度可比。我大唐平定西域這片無主之土,帶給地方的是繁容與安寧。而遠道殺來的天方人,帶來的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實在被自己突然崇高的舉動燒得有些興奮,薛景仙忍不住披上衣服爬起來,借著燈火觀賞周嘯風贈給自己的彎刀。刀柄上裝飾的是幾塊拇指大的紅色寶石,看起來非常剔透。被燈光一晃,就好像有一股流動著的血跡,順著刀柄淌向刀鞘。而把刀刃**來之后,血跡又突然化作一朵朵金色的云彩。卷卷舒舒地布滿了整個刀身。看起來神秘而又華貴。

“這個周老虎,還真的如他所說,不讓朋友吃虧!”信手拋起一塊面巾,薛景仙揮刀將其凌空斬為兩段。到現在,他已經不相信,隨便一個大食將領,都會配備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了。很顯然,周嘯風剛才故意誇大了敵人的實力。而至于此人為什麼這樣做,薛景仙已經懶得去尋找答案了。這把刀帶回長安去,至少能賣到一千吊錢以上。但薛景仙絕對不會賣掉它。這將作為人生的一段令人驕傲的回憶,陪伴他過下半輩子。直到厭倦了仕途沉浮告老還鄉之后,還能一手拿著寶刀,一手**著孫子或者曾孫的腦袋對他們炫耀,“你祖父我當年,可是在西域打過天方人的。一刀揮下去,就是.......”

正對著刀身上的花紋呆呆的傻笑,寢帳外又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跟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其從幻想拉回現實,“薛大人已經安歇了麼?周將軍這里有一份禮物讓岑某帶給大人。不知道大人可願意今晚就收下!”

“是岑判官麼?薛某還沒睡呢。”薛景仙楞了楞,趕緊收好寶刀,快步走到寢帳門口,“真是的,又讓周將軍破費,薛某怎好意思!”

“薛大人不必客氣。大人肯替我安西軍著想,就是我安西軍所有將士的朋友!”判官岑參已經知道薛景仙的承諾,因此話語間透著股子親近,“這份禮物,大人肯定會喜歡。趕緊抬進來吧,別耽擱太久!”

“是!”隨著一聲回應,幾個虎背熊腰的兵士,將一個巨大的描金箱子抬進了寢帳。薛景仙在路上高薪聘請的私人護衛們也被驚動了,紛紛走出臨近的帳篷,試圖過來幫忙。判官岑參卻笑著踏上一步,擋在了他們面前,“周將軍叮囑過,這份禮物,需要我們走后,由薛大人親自打開。不勞煩諸位幫忙了,大伙還是回去繼續休息吧!”

“你等先退下吧!”見岑參舉動神秘,薛景仙只好客隨主便,點頭吩咐護衛們回避一二。待一干護衛回了各自的寢帳,剛想出言詢問究竟,岑參已經拱手告辭,“大人慢慢看。喜歡就收下。不喜歡也沒問題。岑某還有事情要忙,就先走一步了!”

說著話,竟不跟薛景仙繼續客套,一轉身,含笑而別。

什麼東西遮遮掩掩的?莫非他們還能送我金子不成?想想岑參臉上的詭異笑容,薛景仙心里就有些發癢。反正是睡不著了,不如現在就打開看看。隨手將寢帳門關嚴,薛景仙帶著幾分期待,扭開了箱子上的銅鎖。

還沒等他將箱子蓋完全揭開,里邊已經傳出了一聲柔媚的**,“哎呀,可悶死奴家了。這個姓周的家伙,不得好死!”

“啊!”薛景仙嚇了一跳,趕緊將手從箱子上縮了回來。

紅色的箱子蓋被人從里邊完全推開,朦朧的燈光下,一個足足有七尺高女子緩緩地伸展腰肢,抬腿邁出。

皮膚如牛奶般潔白瑩潤,下巴微尖,頭發竟然呈烈火般的顏色!以唐人的目光看來,此女絕對夠不上角色美人標準。但勝在異域風情濃烈。踮著完全的雙足輕輕走了幾步,就來到了薛景仙面前,輕輕跪倒,“奴婢荷葉,奉命前來伺候相公。”

“你,你叫什麼。你叫我什麼?”直到現在,薛景仙才從震驚中回轉過心神,手握刀柄,低聲追問。

“奴婢叫荷葉,前來伺候大人啊!”女子身上只穿了薄薄一層輕紗,跪在地上,**和發梢上的火光涌動,愈發燒得人心神蕩漾,“難道我的唐言說得不夠好麼?嬤嬤就是這麼教導的啊?!”

原來是個大戶人家養在家里,請人教導了唐言的舞姬。薛景仙心里猛然涌起一絲暖融融的滋味,一瞬間,防備之意盡數消散,“不要叫我相公。還有,誰給你取的名字,叫什麼荷葉,可真偷懶!”

“是父親重金禮聘來的粟特嬤嬤,怎麼,她取的不好麼?這個騙子,還說她在長安呆過好幾年呢!”歌姬一歪頭,有些驚詫地抱怨。

“即便大戶人家干粗活的婢女,都很少用荷葉做名字!”薛景仙心情大悅,笑了笑,耐著性子解釋,“還有,你不要叫我相公。相公是特指某些男人。”

“那奴,奴家叫你什麼啊。還有,你說我的名字不好,你幫忙再想一個!”女子見薛景仙面色和藹,說話時的膽子立刻大了起來。

“你叫我大人,老爺,都行!”從對方的后續話語中,薛景仙又推翻了自己剛才的判斷。眼前的這個女子不是歌姬,而是西域某個大戶人家的女兒。真想不明白哪些西域人的心思,居然不知道從哪找了個半吊子粟特人,給女兒取了個如此不倫不類的名字,“至于你。既然原來頭發這麼紅,原來又叫做荷葉。不如就改為紅蓮吧。聽著清爽,叫著也上口!”

“謝謝老爺!”西域女子倒是不笨,很快就學會了新的稱謂,“請問老爺,紅蓮可以起來了麼?”

“嗯!”薛景仙輕聲咳嗽,想嚇唬新得的婢女一次,又有些于心不忍,“今天可以起來了。以后記得,回到長安后,我不讓你起來,你不能主動要求起來!”

“以后你會帶著我?”紅蓮騰地一下從地上蹦起,胸前波濤涌動,“真的,老爺說話算話!”

“周將軍讓你過來伺候我時,沒跟你說麼?”薛景仙有些發傻,笑了笑,勉強將目光從波濤起伏處移開半寸,皺著眉頭反問。

“他根本不跟我說話!”紅蓮撅起嘴,對周嘯風好像十分不滿,“我父親將我送給了他。結果他從來就沒搭理過我。今天是唯獨一次,把我從別的營地叫過來,說讓我來伺候你。還說只有把你伺候高興了,才會帶著我去長安!否則,就把我送回家里去,隨父親安排!”

“如果我不要你,你父親還會把你送給別人麼?”薛景仙很是好奇,順口詢問。

“你真的不要我?”紅蓮一聽大急,撲上前,雙手死死拉住薛景仙的胳膊,“求求你。千萬別趕我走。我會跳舞,我會唱歌,我還會彈你們大唐的琴。我彈得可好了,連教習都誇我有悟性!我還會給你暖床,給你做任何事情”

說著話,她就俯下身去,慌亂地解薛景仙的腰帶。薛景仙見此,趕緊用雙手將其抱住,低聲安慰,“你不要怕。既然周將軍把你送給了我。我就勉強收下好了.....”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太過虛偽,忍不住大笑了幾聲,繼續補充:“我是說,我會帶你回長安去。但是,你們這里女子不值錢麼?怎麼隨隨便便就送人!”

“也不是隨便送人!”紅蓮掙扎了幾下,臉色突然變得通紅,“我父親是勃律國的大相,家中有很多女兒。長大之后便要送出去和親,能送給唐人還好,要是送到,送到大食那邊,那,那.......”

說到這兒,她不僅有些傷感,眼角處珠淚涌動。

原來如此,周嘯風可真夠朋友!薛景仙心中嘆了口氣,同時又有幾分得意。找個宰相的女兒做奴婢,想想心里就覺得有面子。可對于大勃律這種夾在大唐與大食兩大勢力之間的彈丸小國來說,甭說是宰相的女兒,即便是金枝玉葉,自從生下來的那天起,恐怕命運就已經注定了吧!

想到這兒,他不僅對懷中玉人心生幾分憐惜。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發,笑著安慰,“你放心好了,老爺我不會將你隨便送人!等咱們到了長安,想必你就不會再終日提心吊膽。”

“謝謝老爺!”紅蓮伸出蓮藕般的手臂,輕輕擦淚。抹到一半兒,忽然看到薛景仙那火辣辣的目光,笑了笑,低聲說道:“我剛剛說的都是實話。我,我的確會給大人暖床。但是,但是不知道以前學得對不對。大人,大人能教教我麼?”

轉眼間,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敢不從命!”薛景仙低聲輕笑,手一揮,蠟燭應聲而滅。

今晚,他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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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八上)

第二天早上,卻起得遲了。

待在紅蓮的伺候下用罷早飯,外邊已經日上三桿。薛景仙本來還打算出去拜訪幾個安西軍將領,轉念一想自己昨天剛剛做出了承諾,心里也就遲疑了起來。然而坐在寢帳中無所事事又確實無聊得很,便點手將紅蓮叫到身邊,一邊教她真正的中原禮儀,一邊跟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

紅蓮雖然是化外蠻夷之女,卻也生著一幅玲瓏心思。知道自己下半輩子的命運好壞,就全系在眼前這個看上去有點干瘦,實際上身體還不算差的男人身上。所以學起來分外用心,偶爾在有意無意之間鬧點兒小笑話,反倒給寢帳內的氣氛平添幾分嫙妮。

二人一個教,一個學,好不快活。正蜜里調油間,門外又有護衛來報,說宋武、宇文至、王洵、方子陵等一干家在長安的年青將領聯袂前來拜訪。薛景仙昨天還曾轉交過宋昱和宇文德的家書,跟這幾個年青人也能算得上有一面之緣。況且現在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來,不能算他違反承諾,因此稍做猶豫,便笑著迎到軍帳門口。

“未經邀請便前來打擾,希望欽差大人勿怪我等冒昧。”幾個年青人中,眼下以王洵官職最高。因此便帶了個頭,沖著薛景仙抱拳施禮。

拋卻欽差的身份不算,薛景仙的實職只是個中大夫,位列從四品下,比王洵的正四品中郎將身份整整小了三個級別。怎敢站著不動受對方的禮敬,趕緊側開身子,以全禮相還,“王將軍客氣了。幾位將軍都客氣了!幾位能來這里看望薛某,已經令薛某受寵若驚。豈有怪罪幾位將軍冒昧的道理?!”(注1)

“薛大人真是會說話。再這樣,我等都不敢進門了。”王洵也身后的幾位同僚一道側開身子,拒絕接受薛景仙的回敬。

“那可不行。薛某正羨慕幾位將軍的好運道,準備沾點兒喜氣呢!”薛景仙立刻收了客套,上前一把挽住王洵的胳膊,“趕緊請,趕緊請。紅蓮,快去給幾位將軍燒茶!”

他新收的侍妾紅蓮正躲在門口偷偷向外觀看,猛然聽見自家男人呼喚,嚇得答應一聲,拔腿便跑,“哎,我這就去。老爺別著急,水壺呢,老爺,咱們家的水壺在哪啊!”

話音未落,四下里已經響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幾個在路上重金禮聘的護衛不忍眼睜睜地看薛景仙受窘,趕緊從側面的小帳篷里出來,送上一壺剛剛打滿的冷水。“掛在寢帳后邊那個火堆上燒。記得先燒開了水,然后再放茶葉和調料。不要往茶里邊加奶。你家老爺的客人都是從長安來的,喝不慣奶茶的味道!”

“知道了!知道了!謝謝,謝謝!”如同新婦見公婆般般忐忑的紅蓮頻頻點頭,別人指點一句,就說一聲謝謝。這番舉動,又惹得王洵等人紛紛哄笑。一笑過后,跟薛景仙之間的關系反而比先前融洽了許多。

“這丫頭是周將軍昨天送我的。薛某還沒來得及教導她,讓幾位將軍看笑話了!”薛景仙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笑著解釋。

“她可是大勃律國中第一美人兒!這些日子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周將軍討要,他都沒松口。薛大人真忍心,居然讓她做粗使丫鬟。”宋武笑了笑,低聲點醒。

“啊,竟有此事!”薛景仙被說得一愣,驚詫地低呼。但是昨夜已經領教過這大胸長腿女子的好處,食髓知味。此刻將禮物退還回去的話,是萬萬不肯說出口的。只好訕訕笑了笑,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這個,這個,你們看,薛某這不是奪人所愛麼。此女昨晚還是完璧,如今,如今......”

如今了半天,就是憋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尷尬地面紅耳赤。還好王洵見機得快,笑了笑,主動給薛景仙找臺階下,“薛大人就不要自責了。周將軍即便不將此女送給你,他也沒福享受。否則,他的腦袋早掛旗桿上了!”

聞聽此言,薛景仙心里又是一陣緊張。但是很快,便明白了王洵是在替自己解圍,“哈哈,如此,此女倒是真和薛某有緣。這份人情薛某是欠大了,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還上?!”

“薛大人客氣了!”宇文至心里竊笑,臉上卻裝得一本正經。“一個蠻夷女子,算不上什麼厚禮。若不是有這身甲胄束縛著,說不定宋將軍已經成車成車的往自己家中拉了!”

“我哪有那麼好色!”聽大伙繞來繞去,把玩笑話突然繞到了自己頭上,宋武趕緊跳出來,用力擺手。“薛大人別聽這廝誣陷,宋某人練得是童子功,二十四歲之前,近不得女色!”

“那你可有的熬了!”薛景仙搖了搖頭,笑著打趣。“安西軍聲威赫赫,不知道今后有多少蠻夷小國,上趕著將公主、郡主往軍中塞。我看宋將軍你今年也就十八、九的樣子。美色坐于懷中卻心神不亂,嘖嘖......”

”哈哈哈哈哈......”沒想到平素斯斯文文的薛大欽差,說起笑話來嘴巴比武夫們還要直接,眾年青將領又是一陣狂笑。只把個自稱練童子功的宋武,窘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紅著臉戳在門口咬牙切齒,“你們,你們.......”

“好了,大伙若不嫌棄薛某的寢帳寒酸,就趕緊進來吧。西域日頭太毒,你等受得了,本官可是受不了!”薛景仙收起笑容,伸手拉開門簾。

有道是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兒。剛才雖然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笑話,薛景仙也從中弄明白了,安西軍紀律很嚴,像那種“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現象,在安西軍中並不存在。所以周嘯風平白得了個美人,也只能將其送往關押俘虜的營寨內暫住。不敢立刻享用。而自己昨天收了周嘯風的禮物,卻也沒違反軍紀。畢竟自己只是到此公干的一個外人,任何行為都不受軍法的約束。

正在心中仔細盤算利害得失之際,耳畔又聽見王洵笑著說道:“我等此番前來打擾大人,並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只是離開長安太久了,難免有點想家。還望大人體諒我等的苦處,有什麼新鮮事,盡管跟我等說說!”

跟在王洵身后,宇文至也沖著薛景仙拱拱手,笑著請求,“是啊,是啊,都離開一年多了。當初在長安時,沒覺得城里有什麼好來。待到了這兒,才知道當初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還不是老樣子,哪有什麼新鮮事!薛某倒是覺得,西域這邊天寬地闊,喘氣時都多幾分自在!”薛景仙略作斟酌,笑著回應。

這話倒不完全是在恭維對方。在長安城時,他求官處處碰壁,整個人壓抑得都快瘋掉了,所以看到誰都不順眼,遇到令自己不開心的話題,就忍不住冷嘲熱諷幾句。而到了西域之后,又是被大伙眾星捧月般奉承,又是被贈寶刀美人,心情一下子就晴空萬里,整個人的性子也是大變,跟先前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故而跟誰都能說上幾句笑話,看哪個都覺得親近。

“大人還是隨便說說吧。我等想家,都快魔怔了!”宋武也終于緩過了幾分精神,唯恐薛景仙繼續推辭,拱手著手請求。

若是放在以前,就沖著他是中書舍人宋昱的弟弟,薛景仙也會給他點兒臉色看。此刻,卻覺得對方不過是一個半大孩子,驟然間離家萬里也著實可憐,想了想,笑著說道,“那薛某可是隨便說了。其實薛某去年夏天才到的長安,對城里風物也不熟悉......”

一邊謙虛著,他一邊將半年多來聽到的,看到的新鮮事娓娓道來。中間當然還不忘了偷偷加上些個人私貨,對楊國忠取代李林甫之后的作為稱頌有加。反正恭維話不要錢,通過宋武、宇文至二人的口輾轉傳回長安去,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許多利益。

王洵、宇文至、宋武等人的確也思鄉思得苦了。很多長安風物,明明在記憶里邊很熟悉,也巴不得讓薛景仙再描述一番。偶爾聽對方描述錯了,還笑著出言指正。總之,此刻在他們記憶里邊,只有長安城光鮮的一面,絕沒有先前感受到的沉沉暮氣。非但世間再無其他名城可以與長安相提並論,連佛教中的極樂,十字教中的天堂,都無法跟故鄉比擬。

不一會兒,說話者就從薛景仙一個人,變成了大伙共同參與。七嘴八舌,將長安城的諸多好處如數家珍。侍妾紅蓮燒好了茶,拎著銅壺入內。見到此景,不敢出言打擾,只好站在一邊旁聽。聽著聽著,她自己就入了迷,銅壺什麼時候丟到了腳下也不清楚,只覺得如果世間真的有如此繁華所在的話,自己能在里邊生活上一天,就是第二天早上就死去,這輩子也值了。

注1:唐代官制,同一品之間,還分正上,正下,從上,從下四等。王洵此刻的官職級別為正四品上,薛景仙為從四品下。所以后者比前者低了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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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八下)

好夢向來容易醒。

突然間,外邊傳來一陣凄厲的警報,“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有敵情!”宇文至第一個反應過來,單手一撐,從氈墊子上長身躍起。“趕緊去中軍聽令,大帥正在點兵!”

“快走,快走!”宋武推了方子陵一把,大聲催促,“估計是大食人的援軍到了,趕緊去中軍聽令!”倉促中,腳下一絆,將紅蓮放在身邊的銅壺踢出數步,茶水登時淌了滿地。

此刻,他卻沒功夫憐香惜玉,拉開帳門,撒腿便跑。緊跟著,宇文至、方子陵等前來打聽故鄉消息的長安子弟魚貫而出。只有王洵,總算在生死邊緣比眾人多走過幾遭,雖然心里也很緊張,卻還不忘了躬身向薛景仙施了個半禮,帶著幾分歉意說道:“軍情緊急,某等就先告退了。待會兒待大帥那邊應完了卯,再過來向欽差大人討教。”

心里想時是一回事,真的聽到了角鼓之聲,薛景仙早就驚得手腳發軟。此刻哪里還顧得繁文縟節?一把抱住王洵的胳膊,慘白著臉喊道:“王,王將軍慢走一步?大食人,大食人真的來了麼?”

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膽小,王洵掙了兩下沒能掙脫,只好停住腳步,伸手去掰對方死抱著自己的胳膊雙臂,“薛大人不必著急。眼下只是斥候傳來的警訊,按照軍中常規,想必大食人還有一段路要趕!王某之所以急著走,是要著去中軍應卯。安西軍規矩嚴,若是三卯不至,王某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我,我跟你一起去!”薛景仙哪里肯放手,用盡吃奶的力氣跟王洵“搏斗”,“我跟你一起去。我替你擂鼓,擂鼓,那,那個助威!”

“大人想要為國出力,也得換了鎧甲啊!”王洵哭笑不得,像哄孩子一樣安慰對方,“戰場上最怕的就是流矢。那東西中上一支未必立刻要命,可萬一傷口感染,就是神仙也救不回了!大人若不穿鎧甲上陣,豈不是成了活靶子麼?中軍點卯還需要一段時間,大人換好了鎧甲,去那邊尋王某便是。趕緊放手,你的女人在旁邊看著呢!”

“啊,啊!”薛景仙楞了楞,這才意識到自己新收的美妾就站在身邊。訕訕地收了胳膊,低聲叮囑,“那,那一會兒薛某就站著王將軍身邊好了。你可千萬說話要算數啊!”

“其實你留在營地內,比哪都安全!”王洵笑著解釋了一句,轉過身,匆匆跑遠。

“薛某這就去尋你!”薛景仙才不敢一個人留在營地。萬一安西軍打輸了,誰還顧得上回營?還是跟緊了王洵這個大塊頭安穩,至少敵軍放箭時,目標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一邊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他一邊收拾行頭。刀是周嘯風送的,鎧甲是剛才宇文至帶來的禮物,頭盔稍微大了些,總是溜下來蓋住眼睛,需要在腦后墊點兒東西。薛景仙忙得手不夠用,大聲命令侍妾過來幫忙。接連喊了好幾嗓子,才發現紅蓮已經嚇得傻了,蒼白著臉根本挪不動腳步。

“幫我把床頭上的帳子扯下一角來,趕緊著。愣在那干什麼,大食人遠著呢!”薛景仙火往上撞,推了紅蓮一把,大聲喝令。

“啊——”紅蓮再度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張開胳膊,一頭扎進薛景仙的懷里,“大人,大人,別丟下我。我怕。我不敢一個人在這兒!別丟下我。大食人,大食人,他們要屠城的啊!”

“別怕,老爺在這兒呢!”盡管自己心里嚇得要死,薛景仙卻不得不裝出臨危不懼的模樣,“你好好待在這兒,老爺親自到陣前去,把大食人趕走。乖,別怕,實在不行,你就到床上躺著,用被子捂住耳朵。”

這些話顯然沒什麼作用,嚇傻了的紅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老爺別走,老爺別走,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我怕,我怕——!”

“別怕,大食人不是我們唐人的對手!”薛景仙雙臂抱住美妾,將其一點點推向床頭,“別怕,有大人我在呢。來,你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這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也給你,誰敢靠近,你只管剁他。”

“大人別走,大人別走!”紅蓮顯然是見識過大食兵馬淫威的,死死拉住薛景仙的絆甲絲絳,就是不放。薛景仙又安慰了幾句,心頭便有些噪了,抬高嗓門,大聲呵斥道:“放手!你再胡攪蠻纏,我就休了你。如果我戰死了,你盡管投降便是!反正敵軍不知道你是我的人,沖著你阿爺的面子上,也會放你一馬!”

“不——!”紅蓮又怕又急,立刻嚎啕出聲,“如果你死了,我就抹脖子。你上午剛說的,這是中原規矩!”

“胡說,我哪那麼容易死掉!”薛景仙被哭的心中一疼,聲音立刻又軟了下來。“我是欽差,欽差你懂麼。除非真的打了大敗仗,否則誰也不敢讓我受傷。乖乖地在這里等著,老爺我去撈功名去了!”

說罷,狠心不再聽身后的哀哭,整了整衣袖,大步出帳。

一干被指派護送薛景仙從長安而來的親衛們,此刻也嚇得臉色煞白。拉著坐騎等在帳篷前,恨不得立刻就上馬逃走。在此“危難”時刻,薛景仙怎肯便宜了他們。沖上前幾步,指著兩位伙長的鼻子罵道,“你們也算男人?聽見按號角聲就要尿褲子!莫說還有安西軍的弟兄頂在前面,即便安西軍真的抵擋不住了。大不了是一個死罷了,總好過陣前逃命,被官府捉了把腦袋掛在城墻上,辱沒自家祖宗。呸,呸,安西軍怎麼可能會輸。你們這些沒卵蛋的,還不跟我一起去中軍聽候調遣!”

“還說我們呢,您臉色又好看到哪去了!”侍衛們小聲嘀咕,心中雖然不服,卻再不敢提逃走兩個字。

罵完了長安城來的護衛,薛景仙自己的膽氣又壯了不少。側過頭,沖著十幾名在路上雇來的親隨喝道,“你們幾個也別愣著,都把盔甲給我穿起來,咱們一起去給安西軍擂鼓助威。打贏了仗,我手中的金子跟大伙平分。若是不幸輸了,薛某身為四品欽差都不怕死,你們不過爛命一條,還有什麼可惜了的!”

“我們本來就想去陣前長長見識的!”一眾雇傭來的親隨挨了罵,也不著惱,笑呵呵地大聲回應。“既然薛大人這里有金子分,我們就更不能走了。只是我等這三腳貓功夫,怕人家安西軍看不上眼罷!”

“盡管跟在我身后。我如果有機會往前沖,你們跟著就是!”本著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的原則,薛景仙大聲回應。“如果戰后大伙僥幸不死,甭說幾片金子,就是你們想分軍功,薛某也厚著臉皮幫你們討些回來!”

“多謝大人!”那些薛景仙在路上雇傭的漢子,多是些亡命的刀客。只要有錢賺,有好處撈,就不知道什麼叫做畏懼。當即齊聲道謝,咧著膀子跟在了薛景仙身后。

已經沒太多時間啰嗦,薛景仙帶領著隨從,攜裹著一眾親衛,快速沖向中軍。還沒等走到中軍大帳,安西兵馬已經開始整隊。薛景仙騎在馬背上四處瞭望了一下,瞅準了封常清的帥旗所在位置,策馬湊了過去。

這是最穩妥的選擇。除非安西軍被打得全軍覆沒,否則,沒人敢讓敵人沖到封常清眼前。正當薛景仙為了自己的急智而得意間,耳畔又傳來一陣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低沉,與剛才報警的角聲截然不同。他不由自主地將頭扭向角聲傳來的方向,卻看不見敵軍具體規模,只見遠處地平線上涌起了一股黑潮。鋪天蓋地,沒邊沒沿。

黑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同墨汁般,蓋住了陽光,蓋住了藍天白云青山綠水。將黑暗與冰冷灌滿整個世界,令天地間所有一切,瞬間都失去了顏色。

天河,真的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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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壯士(一上)

頃刻間,所有勇氣再度從薛景仙的身體里溜走。什麼功名富貴,什麼壯志豪情,全都在不遠處那道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浪面前被拍了個粉碎。整個人心里,除了“逃命!”二字,也再想不起其他。可偏偏四下周全是戰馬,他根本沒有空隙撥轉坐騎。想要大喊一聲“讓開!”,卻又發現自己的嘴巴早就被遠處那道冰冷黑浪給凍僵了,根本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就在薛景仙就要從癱在馬背上的當口,一個溫暖而巨大的手掌托在了他的腋下。“末將王洵,奉命來保護欽差大人!”

“啊,呃,呃,呃......”薛景仙如同溺水之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稻草,順手抓過去,手指在王洵的臂甲上扣得發白,“呃,呃,呃,王,王,呃......”

見到他如此模樣,王洵倒不感覺怎麼奇怪。讀書人麼,十有都是這德行。沒上戰場時,個個都熱血沸騰。待到需要動真章時,則手軟腳軟,連逃走的力氣都失去了。“大食人虛張聲勢而已。跑了這麼遠的路,早就人困馬乏。傻子才敢直接發起攻擊!”

仿佛是在印證他的推斷,隨著一聲凄厲的號角,遠處的滾滾黑浪猛然一滯。隨即,黑浪下發出數陣狼嚎般的聲音,幾十面大大小小的戰旗挑出來,在距離唐軍五百步左右排成一條長長的直線。

旗面上寫的都是大食文,薛景仙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卻終于恢復了一點兒心智,能判斷出敵軍正在列陣。在陣型整理結束之前,無法發起進攻。“有,有勞王將軍了!”轉過慘白的臉,他向王洵輕輕咧嘴,“薛,薛某這是,這是第一次,第一次.......”

“欽差大人是第一次這麼近的看兩軍對壘吧。”此刻的大塊頭王洵,笑容看起來要多令人舒服有多令人舒服。“不愧學富五車的才子,泰山崩于面前都不變色。哪像末將,第一次與敵軍對壘時,差點連兵器都沒力氣拎!”

“你以為全天下都跟你一樣啊!”宇文至帶了一小隊人策馬趕來,整整齊齊地站在了薛景仙的另一側,將薛大欽差和他的侍衛們護在了兩隊安西軍中間。“我去年來這里,第一仗可就射殺了四名敵將!”

“得。誰不知道你?還吹呢,頭幾箭差點兒扎我肩膀子上!”第三個奉命趕過來的是宋武,聽到宇文至又在吹牛,笑著揭穿他的老底。

三個年青人嘻嘻哈哈,絲毫沒把遠處的敵軍放在心上。薛景仙和他的隨從們看到此景,心境立刻又踏實了不少,一個個訕笑著松開緊握的韁繩,將坐騎慢慢收攏成列。

“薛某,薛某哪是鎮定啊。是給嚇得連害怕都忘了!”受到王洵等人的影響,薛景仙也拿自己開了個玩笑,“該死的大食狗,看看他們來了多少人!”

“人多才好,免得待會兒首級不夠分!”王洵笑著向對面掃了一眼,嘴角上掛起幾分輕蔑。

對面的大食人還在繼續整隊,一層層披著鎧甲的士兵從駱駝上跳下來,在戰旗下排開,用門板大的盾牌豎起城墻。緊跟在刀盾手之后的,是大食人的長矛兵,也是剛剛從駱駝上跳下,就迫不及待地將矛尖探過前排刀盾手的肩膀。隨后,是弓箭手,高昂著頭,寒森森的箭鋒斜指向上。再往后,全身包裹在鎧甲內的重騎兵,只穿了一件護胸的輕騎兵,沒有任何鎧甲,用黑布裹著半個腦袋的駱駝兵,一波波,一浪浪,從遠處向這里匯聚,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只看了區區一小會兒,薛景仙心臟就又開始發緊。側著腦袋再看自己這邊,卻發現安西軍的士卒們連盾墻都懶得豎,就大模大樣地騎在馬上,仿佛在觀賞敵軍的表演。而就在自己不遠處的安西軍主帥封常清,仿佛也沒有趁敵軍立足未穩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意思,半瞇縫著眼睛,花白色的胡須隨著呼吸上下顫抖。

這群瘋子!兩相比較,薛景仙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敵我雙方眾寡如此懸殊,他才不留在前線看熱鬧呢!對面的大食人規模至少是安西軍的四倍,驕傲的封常清居然還給對方留下充足的列陣時間,不是自大到發瘋的地步,還是因為什麼?

與這群瘋子一起上陣,純屬給自己找死!薛景仙心中又偷偷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摸腰間兵器。準備著萬不得已時揮刀自殺。手指卻在腰間摸了個空,本來該掛刀的地方只剩下了香囊,上面濕濕冷冷的,宛若留著一層水漬。

該死!薛景仙低聲叫罵。這才想起來,臨出寢帳之前,自己將削鐵如泥的寶刀留給新收的美妾了。正懊惱間,王洵已經看到了他的窘迫。笑了笑,將自己的佩刀解下來,遞了過去,“莫非欽差大人也手癢了麼?先用我的湊合一下吧!是軍中統一配發的橫刀,刀脊有點太薄了,只適合追亡逐北。大人先湊合著用,待會兒我再給你尋把更好的來!”

“多謝王兄弟!”薛景仙將刀接在手里,真心實意的抱拳致謝。無論對方接近他是為了什麼目的,至少,人家今日已經三番五次地替他解了圍,並且每次都小心地顧及到了他這個欽差大人的顏面。

王洵這人大咧咧慣了,對薛景仙的回護,其實只是出于對同鄉照顧,根本沒想那麼多。見對方端端正正地向自己作揖,趕緊在馬背上側開身體,笑著數落道:“不就一把破刀麼?犯不著這麼鄭重吧!咱們兩個可都穿著鎧甲呢,別動不動就作揖行不行!”

“噢!也是!”薛景仙這才聽見自己身上的鎧甲撞擊聲,訕訕地笑了笑,放下平端著的胳膊。

見對方終于不再端著架子,王洵又將馬頭帶近了些,笑著說道:“你要是真的想謝我也行。我最得了些小物件,需要人幫忙帶回長安去。等你回去繳旨時,幫忙捎一下就行了。我家就住在崇仁坊,從左首數第.......”

“如是王兄肯讓我抽頭的話,捎點兒東西也不是不可以。”薛景仙的笑容被對方感染,隨口開了句玩笑。“還有宇文兄弟,這位宋兄弟,有什麼東西需要往回捎,待會兒打完了仗,一並送到我那邊就是。反正我需要辦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路上不必再緊趕慢趕!”

“那敢情好!”宇文至和宋武也笑了起來,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

“就這麼說定了!”薛景仙笑著揮刀,這一刻,心情竟然是十幾年來,最為輕松之時。

幾個人談談說說,時間過得飛快。好像就在轉眼功夫,遠道而來的大食人已經布好了陣,黑漆漆一大片,遠遠望去,就像農夫秋天放火燒荒,不小心火頭失控,燎了自家的堆放在地里秸稈一般,冰冷而又凄涼。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聲再度響起,軍陣中的大食人開始有所動作。不是向前,而是輪番跪倒在地上,嘴里發出喃喃的聲音。

“他們在干什麼?”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到了此刻,薛景仙反而不像先前那般驚慌了。回過頭來,向王洵虛心請教。

王洵對大食人的古怪舉動也不熟悉,又不願意在對方面前丟面子,想了想,信口胡柴道:“估計,估計是在向某個神仙祈禱吧。祈禱神仙保佑他們殺人放火,無往不利!”

“世間還有保佑強盜殺人放火的神明?!”薛景仙冷笑著撇嘴,心中對大食人的敬畏又降低了數分。雖然此刻,他已經能清楚地看見,對面的大食士兵身上的甲胄做工之精良,絲毫不亞于自己身邊的安西軍士兵。

憑心而論,大唐在西域的擴張,也不是絲毫不帶血腥氣。然而藏在中原人骨子里的仁義觀念,還使得他們在擊敗了反抗者之后,盡可能地善待當地部族,而不是徹底將對方趕盡殺絕。當地人的信仰,拜火教、十字教、薩滿教,甚至此刻煽動百姓與大唐為敵的天方教,都被很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雖然這些教義在某些方面,與中原人奉行的儒、道、釋三家典籍格格不入,然而作為唐人,卻有著海納百川的胸懷和勇氣,允許被征服者與自己的信仰共存,共生,甚至相互影響、促進。

反觀天方教,只是通過短短的幾天接觸,已經在薛景仙心中留下了非常惡劣的印象。侍妾紅蓮對天方教的恐懼不是裝出來的,軍中流傳的關于天方教狂信徒,把所有非教徒視為獵物的謠言,也並非完全是空穴來風。這種殘酷而又偏執的教義,與薛景仙心中的儒家理念沖突甚重,越是與其接觸得多,越令他心生蔑視之感。

不是武力上的蔑視,而是作為文明對于野蠻的天生優越感,令薛景仙心中充滿了驕傲。即便安西軍今天真的打輸了,除卻逃跑與戰死之外,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心里也沒想過自己其實還有投降和當俘虜這兩個選擇。因為那兩個多余的選擇,不僅僅侮辱了他的一肚子文章,同時也侮辱了他身上的唐人血脈!

大食人的祈禱文很長,像蒼蠅一般沒完沒了。薛景仙只看了一小會兒,便有些不耐煩了。用手肘碰了碰王洵,繼續虛心求教,“這應該是個好機會啊。敵人都下了馬。咱們只要拿騎兵一沖......”

“此戰不是要將大食人擊敗,而是讓其心服口服!”關于封常清的戰略目標,王洵倒是理解得非常清楚,“安西軍只有這麼點兒人,即便獲勝,也沒力氣繼續向西開疆拓土了。而大食也算是個當世大國,據說國土、人口都與大唐不相上下。如果趁他們遠道而來,立足未穩就發起攻擊的話。勝算固然很大,但大食人輸了之后,卻未必對我軍心生畏懼。只有給他們一個機會,堂堂正正地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才能讓他們徹底怕了,至少有整整一代人,不敢再主動向咱們起釁!”

“不戰而屈人之兵麼?封節度真是大手筆!”薛景仙反應一點兒都不慢,被王洵一提,立刻明白了安西軍的意圖。只是這個意圖是不是有些過于一廂情願?本著讀書人對化外蠻夷一貫惡感,他不太看好封常清的目標。

正準備再跟王洵探討幾句,對面的敵陣又發生變化。隨著數聲號角,所有將士從地上站起身,各歸原位。隨后,陣門忽然打開,有個身高過丈,橫著量肩膀也足有六尺開外巨人,扛著把黑漆漆的彎刀,大步走了出來。

咚,咚,咚,隔著老遠,薛景仙幾乎能聽見對方腳步的節奏。端的是一步一個腳印,將地面踩得來回晃動。當然,這些都出于他的想象,西域的地面沒那麼松軟,大食巨人也不是蠻荒猛獸。但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還是令安西軍中很多人的呼吸為之一滯。

“噢,噢,噢——”巨人走到戰場中央,距離敵我雙方都兩百五十步左右,終于停下了腳步。將彎刀插到地面上,伸開沒有任何鎧甲保護的胳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噢,噢,噢——”

如同野獸般的叫喊,迅速傳遍整個戰場。大食人聞之士氣高漲,跟著巨人的節奏齊聲呼喝。安西軍這邊的士卒們則破口大罵,氣勢上卻明顯比對面稍遜了一籌。

“都什麼年頭了,居然還跟老夫玩這一套單挑的把戲?!”封常清終于被驚動,睜開雙眼,目中冒出一道寒光。“誰替我出去,把對面那個傻子給砍了!”

“末將願往!”沒等封常清把話說完,王洵的坐騎已經沖出了本陣。一邊策馬飛奔,一邊大聲喊道,“末將剛剛受了陛下破格提拔,無以為報。就拿這家伙的腦袋來頂賬吧。諸位兄弟,千萬別跟我爭!”

周嘯風、趙懷旭等人本來已經沖離了本證,聽到王洵后半句話,笑罵著兜轉了坐騎。只有宇文至不放心,遠遠地跟了上去,同時取下騎弓,將羽箭搭上了弓弦。

沒等王洵沖到戰場中央,巨人突然轉過身,拔腿就跑。一溜煙跑出老遠,又回過頭來,沖著王洵又跳又叫。

“哈哈哈哈!”看到此景,本來還為王洵暗捏一把汗的薛景仙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好奇間,又看到那個巨人拎著黑漆漆,側面鑲嵌了很多大寶石的彎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戰場中央。

這傻子要干什麼?眾人微微一愣。旋即看到王洵也跳下了坐騎,將馬槊掛在了馬鞍橋側,單手拎起了一柄又像鏈子錘,又像流星錘的奇怪兵刃。

原來那看著像個傻子的巨人一點兒也不傻。居然不肯吃敵人在馬上,自己在步下的虧,所以才撒腿跑遠,然后背靠著自家大陣提出了抗議。而王洵雖然不懂大食話,卻從巨漢的舉動上,猜到了他的意圖。所以才跳下了坐騎,選擇與對方公平步戰。

他腰間的橫刀剛才借給了薛景仙,所以此刻手邊只剩下了高適所贈的鐵流星可用。而對面的大食巨漢也算身經百戰,一眼就看出了,前來應戰自己的唐將犯了個致命錯誤,把極西之地重甲騎士所用的馬上兵器,當做步下兵器來用了。

這種送上門便宜,不占才是傻子。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大食巨漢騰騰騰助跑了幾步,大喝一聲,揮刀沖王洵就來了記直劈。此刻的王洵也不再是半年前那個初經戰陣的小菜鳥,先是向旁邊輕輕躍開半步,避過對方的刀鋒,隨后一抖手臂,將鐵流星迎面錘了過去。

“嘿嘿......”大食巨漢咧嘴冷笑,露出滿口的黃牙。腦袋隨即輕輕一歪,以與自己身形決不相稱的敏捷,避開鐵流星的攻擊。然后迅速向前搶身,刀鋒直劈王洵的面門。

鐵流星本來極西之地的重甲騎兵,在第一波沖擊完成,手中長槍失去作用后,用來橫掃對方步卒的。因此鏈子設計得很恰當,坐在馬背上,單臂正好可以輪圓。此刻被王洵稀里糊涂地當做了東方的步戰兵器來用,鏈子就有些過長了。被巨漢搶近內圈,立刻成了累贅。害得王洵左躲右閃,根本沒有能力還擊。

那大食巨漢豈肯再容王洵緩過神來反攻。占到了便宜后決不松口,接連數刀,刀刀不離王洵脖頸和前胸。看到對方身體已經漸漸失去平衡,又是嘿嘿一聲冷笑,刀鋒由豎轉斜,兜肩帶背劈了下來。

眼看著王洵就要身首異處,薛景仙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年青人的刀在自己手里,如果他就這樣死了,薛某人難辭其咎。正自責間,又聽見一聲喝彩,隨后有一聲凄厲的怒吼,瞬間沖入耳鼓。

“啊!”薛景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大食巨漢受傷了,王洵居然沒事?他睜開眼睛定神細看,只見大食巨漢滿身是血,左一刀,右一刀,追著王洵猛砍。但是腳步已經踉踉蹌蹌,顯然受得傷不輕。

再看王洵,卻是空了雙手,圍著大食巨漢來回兜圈子。先前被視為累贅的鐵流星落在不遠處的地上,錘頭幾個尖角在日光的照耀下隱隱發紅。原來就在薛景仙閉眼之時,王洵突然猛地向回用力,然后松開鐵流星,整個人向下一蹲,以地躺拳的救命姿勢,逃離了對方的攻擊范圍。

而大食巨漢非常不幸地搶上,刀刃正好橫掃到了鐵流星的鏈子。失去控制的鎖鏈立刻變成了一條毒蛇,在巨漢的兵器上繞了一遭又一遭。沒等他在突然發生的古怪狀況下將兵器扯回來,鐵流星的錘頭卻因為王洵先前留在兵器的上的慣性,呼嘯著掃回。順著大食巨漢拉扯的力氣繞了個圈子,正好砸在了他的后腦勺上。

饒是那巨漢頭上裹著鐵盔,后腦處也被鐵流星上的尖角敲破,鮮血汩汩外冒。然而此人卻依舊無法接受被一個身材比自己矮,年齡只有自己一半的唐將擊敗的現實,怒吼著掄動兵器,拼盡最后一口氣,也要將王洵剁于刀下。

只可惜這個願望實在有些奢侈過分。王洵只是隨意繞了兩個圈子,就將此受傷巨漢繞暈了頭。瞅準破綻一腳踹于其腿彎處,將其踢翻在地。隨后搶過刀來,猛然向下一揮。只見紅光四射,有個碩大的頭顱躍上了半空,雙眼里兀自寫滿了憤怒與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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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壯士(一下)

“好啊——!”見到王洵陣斬敵將,安西軍上下齊聲喝彩。特別是心中自覺有愧的薛景仙,奮力揮舞著橫刀,叫聲比周圍任何人都響亮。

對面的大食人中間,則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詛咒聲。緊跟著,三名身披重甲的將領策馬而出,揮舞著彎刀,直撲正在戰場中向自家兄弟拱手的王洵。

“小心身后!”“不要臉,輸不起麼?”發現敵軍趁機偷襲,安西將士立刻大聲示警。聽到袍澤們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鏈子錘和敵將的彎刀,迅速轉身,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就這點兒出息啊!單挑可也是你們提出來的!”

大食人聽不懂王洵的質問。即便聽懂了,也裝著充耳不聞。繼續催動坐騎,恨不得立刻將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騎不在身邊,如果轉身退走的話,肯定會被策馬而來的敵將從背后剁成肉醬。只好把心一橫,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擺出了迎戰的姿勢。本臨死前也要多拉一個墊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著敵將已經靠近他二十步之內,耳畔忽聽一聲弓弦響。當先一人脖頸上突然插了跟雕翎,應聲落馬。緊跟著,第二聲弓弦響起,左側敵將亦被射翻在地。沖過來的第三名敵將見到已經沒便宜可撿,迅速撥偏坐騎,向戰場兩側遠遁。沖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豈肯放過他,從箭馕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弓臂上,彎弓如滿月。“嘣!”第支雕翎破空,從背面射中敵將脖頸,將其直接推離了馬鞍。

電光石火間,王洵面前已經沒了敵人。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此刻也策馬沖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將其牢牢護住,“大帥有令,命你速歸本陣!”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戰果就回!”在生死兩界迅速打了個轉的王洵怒不可遏,對敵將的最后一絲尊敬也從心中消失殆盡。舉起搶來的彎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屍體上各補一刀,然后將死者的頭盔踢開,用手抓住四顆頭顱的發梢,倒拖著向自家軍陣走回。

見到自家將領接連戰死,對面的大食人愈發惱羞成怒。十幾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時出馬,試圖憑借人數的優勢將頭顱搶回。安西軍這邊,也不肯再吃第二次虧。封常清一聲令下,十幾名悍將策馬迎上,與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戰。

有這麼多人看顧自己的后路,王洵豈會再擔心。邁開大步,一溜小跑來到封常清馬前,將手中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向地面上一擲,同時大聲喊道,“末將王洵,幸不辱命!”

“胡鬧。還不給我退下!莫非還等著老夫給你記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武將單挑,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戰術。如果剛才不是顧忌到己方軍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釁。對方的意圖明顯在于借機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氣。好在王洵這愣頭青最后打贏了,否則,安西軍未正式開戰之前先折一將,氣勢上就已經輸給了對方。

此刻王洵也有點兒后怕,嘿嘿干笑了幾聲,拎著兩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來的位置。見了薛景仙的面兒,將新繳獲的彎刀向對方手里一遞,“給。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藝還不賴。正經八本的天竺鋼,比我那把橫刀強!”

刀的長度足有六尺,側寬五寸。對于薛景仙這種身板來說,實在有些過于笨重。但是,他還是伸出雙手,將王洵的禮物接了過來。然后緊緊抱在胸前,一邊感受著刀身的份量,一邊笑著說道,“有勞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冒險!”

“誰想到大食人這麼不要臉!”王洵搖搖頭,翻身上馬。“打得怎麼樣了?真無恥,他們又在加人!”

“插標賣首而已!”到底是書生,薛景仙說話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點評。就在王洵回陣,繳令,送刀,這段時間,疆場上的混戰已經又分出了勝負。遠道而來的大食人接連被打下馬四、五個,而安西軍這邊卻只有一名將領受了很輕的傷,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對方主帥的心里卻好像根本沒有“公平”這一概念。見到自家將領接連吃虧,索性吹響號角,又調了數百好手同時出陣。非要在安西軍身上討到個彩頭不可。

封常清再也沒耐性跟對方耗下去了。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估算了一下敵軍從列陣起到現在的時間。笑了笑,伸手將一面淡紅色旗幟舉了起來。

“前軍出擊!”周圍的親兵扯開嗓子大喊,瞬間將號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帥有令,前軍出擊!”帥旗下,數百名將士齊聲重復,緊跟著,激越的戰鼓聲轟然炸響。“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鳴般的鼓聲中,安西軍前鋒就像一條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尖利的牙齒。

統帶前軍是宿將李嗣業,聞聽號令,立刻揮師向前。最前排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個人都舉著一把足以將整個身體遮蓋起來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層精鋼。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幾乎可以照見對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后,則是兩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后三排,每排相距十余步,一邊走,一邊在領軍郎將的指揮下,慢吞吞地調整著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后,則是兩隊長槊手和一隊陌刀手。規模各有八百余人,單獨結成了三個錐形陣列。

李嗣業本人就站在陌刀隊前方正中央位置,頭戴一頂鑌鐵盔,盔沿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圓翼。圓翼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藝敲打出一張金剛臉,怒目圓睜,紅唇翻卷,看上去極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頸,則被一層鏈子甲和一層皮甲牢牢護住,與下方的胸甲渾然一體,中間找不到半點兒過度的痕跡。而整個胸甲則又由幾片不同的甲葉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為鎧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護,又盡最大可能保證了鎧甲下身體的靈活性。胸甲正中,則為一面亮閃閃的護心鏡,遮住整個小腹。連在護心鏡下的,是幾片犀牛皮戰裙,遮蓋起護腿甲、護脛,和包鐵戰靴的上邊緣。

跟在李嗣業身后的陌刀手們,幾乎與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將領與普通士卒的唯一區別在于盔纓的顏色。李嗣業的盔纓在陽光下呈華貴的深紫,統帶不同兵種的核心將領盔纓發藍,直接控制一團士卒的校尉則頭頂深紅色盔纓。旅帥們的盔纓為綠,隊正們的盔纓為灰,伙長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為一片耀眼的潔白。只有敵軍的血液,才能給他們染上顏色。

如此厚重鎧甲,與手中精鋼打造的長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個陌刀陣卻能緊跟前軍的節奏,寸步不落。只見他們踩著鼓點,不緊不慢地向敵軍迫近,每向前數步,鎧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處反射出來的日光亦更為耀眼。

說來也怪,見到唐軍揮師沖陣。對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響了收兵的號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聲中充滿委屈與不甘。在將所有活著的武士撤回本陣的同時,然后立刻開弓放箭,搶在唐軍靠近之前,將自家軍陣百步之內范圍,硬生生射了一地雞毛。

“大食到底要干什麼?”薛景仙此刻心里對敵軍已經沒有了半分畏懼,一邊目送著自家前軍大步壓向戰場中央,一邊小聲向王洵請教。

“我哪里知道!”王洵也是滿頭霧水,“先是無聊的要求單挑。單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毆。群毆撈不到好處,就想混戰。等兩軍真的該接戰了,他奶奶的,又縮了回去!”

“估計雙方對規矩的理解不一樣吧!”薛景仙皺著眉頭嘀咕了一句。心中總覺得能把鎧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應該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樣齷齪一般。然而對方此刻的表現,又令他著實找不到為之辯解的詞匯。

由于前軍盡數為步卒,所以推進的速度並不快。戰場中廝殺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時間撤回本陣,而在混戰中逞足了威風的李元欽、趙懷旭和宇文至等人,則不緊不慢地割下地上屍體的頭顱,彼此招呼著,讓開李嗣業所部前鋒的攻擊路線,繞向本軍的兩翼。

“等會兒咱們也要沖鋒麼?”又看了片刻,滿頭霧水的薛景仙終于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湊到王洵耳邊,略帶點兒慚愧地追問。

“你不想沖?”王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發問,“這種機會可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那我一會兒跟在你身邊!”薛景仙揮了會手中刀,大聲點頭。“傻子才蹲在后邊看熱鬧呢!”

敵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看上去還訓練有素。可怎麼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會打輸。比起安西軍來,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薛景仙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機砍下幾顆大食人的腦袋來換取功勛,這輩子肯定都會追悔莫及。

男兒何不帶吳鉤!此番安西之行,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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