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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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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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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7: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樓蘭(四下)

半夜醒來,王洵覺得頭像裂開了一樣疼。

他居然喝多了。很多年未曾嘗過醉酒是什麼自滋味的他居然被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半大孩子給放翻了!

但沒什麼好丟人的。這頓酒喝得著實痛快。具體怎麼回到了自己的帳篷,王洵已經徹底記不得了。但是,他卻記得自己跟石懷義兩個說了很多話,從小時候翻自己家墻頭被樹枝掛破了屁股,到在街上迷了路一個人哭著回家;從喜歡某個女孩子喜歡得說不出話,到被惡狗追出半里多地,你一句我一句,林林總總,盡是是少年時發生荒唐事。

他們都很年青,他們的心都還沒被世間污濁給填滿。所以他們可以輕松地對自己過去的那個傻傻影子笑一笑,充滿憐惜。他們以后可能還會犯錯,今天做過的事情,日后回過頭來看,可能還是一場笑話。但他們真真切切地年青過,無怨無悔。

已經到了仲冬下旬,月亮只剩一個小牙。星斗卻愈發明亮。冰冷的星光穿破山谷中的霧氣,順著窗子邊緣的縫隙透進來,照亮人的眼睛。

傍晚喝酒時,石懷義的眼神也如星光般明澈。王洵記得當時自己恰好提到了故鄉長安,

石懷義眼中立刻充滿了向往。從沒見過比玉門關繁華所在的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東西長達十九里半,南北寬到十七里的巨城,將恢弘成什麼樣子。亦無法想象,一個人口超過五十萬大城市,將會何等的繁榮。最最無法象的是,在這座城市里,樓蘭人信仰的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天竺人信仰的佛陀和大食人信奉的真主,居然可以同時享受信徒的供奉,並且彼此相安無事。要知道,換了在西域任何一個部落里,如果同時出現了兩個神明,結果必然是一場血淋淋的廝殺,直到其中一方的信徒完全死光為止。

當石懷義說起樓蘭的故事,王洵也聽得兩眼放光。這個部族的歷史居然可以上推到先秦,曾經被月氏所滅,被匈奴所破,被大漢所敗,但卻始終沒像其他西域部族一樣被漫長的歲月所淹沒。從漢到唐,數百年間,只要一尋找到機會,樓蘭人就會試圖建立起自己的國度。即便為了一瞬間的輝煌耗盡了百余年積累的全部力量,也在所不惜。

據石懷義所說,樓蘭人最近一次差一點夢想成真的時刻,是一百余年前。當時侯君集領兵伐高昌,樓蘭人出兵一千五百為前驅,帶領唐軍穿越大漠,直抵高昌城下。過后,侯君集論功行賞,曾經上奏大唐天子,請朝廷賜予當時的樓蘭族長王爵。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賞賜卻始終沒能落到實處。隨后西域的突厥人降而復叛,隔斷西域與中原的交通,樓蘭人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大唐視作了反復無常的異類。直到現在,也沒能重新與朝廷恢復聯系。

“想必是因為侯將軍殺戮過重吧!所以朝廷駁回了所有賞賜要求!”盡管心里對現在的朝廷很失望,王洵還是本能地替大唐辯解。

“殺戮過重?高昌人發現唐軍突然出現在城外,嚇得根本沒敢抵抗就投了降,怎麼可能殺戮過重?”對于王洵的解釋,石懷義根本無法相信。

“我說的不是當時,是過后。班師時,侯君集把一百多萬高昌俘虜,都活埋在了沙漠當中了!”王洵想了想,大聲補充。

“一百多萬?”石懷義的鼻子幾乎和眉毛擰到了一起,“你聽誰瞎說的。如果高昌國有一百萬人,還能那麼輕松被侯將軍給滅掉?”

“這個?”想起當時的尷尬,王洵就覺得臉紅。既然要穿過大漠,唐軍人數不可能太多。而高昌若是個人口百萬的大國,怎麼湊也能湊出三、四萬守軍來。三、四萬枕戈待旦的守軍對著遠道而來,滿臉疲憊的敵人會不戰而降?好像古往今來都沒有過類似先例!

有關殺俘的傳說,居然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躺在氈塌之上,對著西域荒野特有的星光,王洵好生為自己的無知而感到慚愧。他知道這不能完全怪向導老岳信口開河。他自己在長安城時,所聽聞到的,有關侯君集的故事,也都與貪婪、殘暴、不知進退有關。甚至有傳聞說,早在侯君集沒當上一方主帥之前,李靖就預料到了此人今后會造反。並且向太宗陛下預警。可惜太宗陛下沒有相信李靖的先見之明。(注1)

這些荒誕不經的傳說到底是怎麼來的?如果是在一年之前,王洵肯定會毫不猶豫將責任都歸結為“世人無知,以訛傳訛”。而現在,他卻根據一年來自己親身所見所聞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很多事情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正所謂風起萍末,很多流言既然能廣泛傳播,背后肯定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暗中推動。是因為侯君集戰功過于顯赫,引起了同僚的嫉妒?是因為侯君集在太子之爭中站錯了隊?還是因為侯君集不小心得罪了某個大人物?林林總總,都有可能。反正具王洵所知,侯君集從西域班師之后便稀里糊涂獲罪入獄,根本沒得到任何賞賜。隨后沒幾年,就因“謀反罪”被殺,徹底身敗名裂。(注2)

好在當時石懷義也喝多了,沒有趁機刨根究底。反而又設身處地地替王洵的前程擔憂起來。他認為,有功不賞,沒有過錯卻稀里糊涂要被殺,這樣的朝廷,不保也罷。王洵卻堅持強調,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自己答應了要帶弟兄們堂堂正正地回到長安,就一定做到,否則,死后靈魂都不得安生。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星光下,王洵翻了個身,帶著幾分醉意回味。石懷義能為其部族舍棄一切,自己同樣也能做到。身為大唐男兒,無論如何不能被一個樓蘭毛孩子比下去。

“可長老們都以為你會留下來!如果你貿然提出要走,他們肯定很震驚!”石懷義當時的話,又回蕩在了王洵耳邊。這個樓蘭少年很單純,單純得像阿爾金山上的千年冰峰一樣,可以照見人心里的陰影。見王洵堅持選擇,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開始替對方考慮如何才能通過部族長老那一關。

“你們部落不是有規矩麼?截住商隊之后,只留下貨物的兩成!不傷害人命?”對于如何才能平安脫身,王洵也沒有太大把握。索性先在石懷義這里探探底,看看樓蘭人到底會是什麼反應。

石懷義當時的臉色很有趣,既舍不得已經到手的軍械,又不願讓自己的族人因為違背承諾而蒙羞。皺著眉頭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辯解道:“那是對商販的規矩。你們,你們可是官軍!”

“咱們雙方當時交手了麼?”借著幾分醉意,王洵先在石懷義身上演練自己將來面對樓蘭族長的說辭。“這批輜重是安西軍的。我們只是負責護送。所以不能算做官軍。只能算作一群送貨的鏢師。如果不是相信你們部落的信譽的話,當時我們肯定會抵抗,抵抗到底!”

“當時你們已經沒有力氣再戰了!”

“若不是你們一直等到我們跟河西賊拼得兩敗俱傷時才露頭,我們怎麼會沒有力氣?”

論口才,石懷義無論如何也不是王洵的對手。才辯了幾句,便悻悻地敗下陣來。知道樓蘭人當時的算計已經被王洵看穿,這個直爽的年青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猶豫了片刻,低聲承諾,“你的話,我可以幫你遞到康老那。至于族長他答應不答應你帶著輜重離開,我可管不了!”

“如果你能在康老面前替我分辨幾句,那再好不過了!”雖然喝了很多酒,王洵當時卻記得敲磚釘角。“這個人情,做哥哥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也不用記一輩子。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情就行了!”記憶中,小石頭的眼睛里好像又帶上了幾分傷感。這個多愁善感的小家伙,心智遠不及其面孔成熟。

“行!”難得在樓蘭部落里攀上這麼一個強援,王洵沒口子答應。

“一言既出!”石懷義伸出手,用剛剛學會的詞語說道。

“駟馬難追!”王洵笑著舉手相擊。在半空中發出一聲“啪”的脆響。

“駟馬難追!”輕輕重復了一句,借著簾外透進來的星光,王洵再度細看自己的手掌。他知道自己當時利用了小石頭的單純,心里隱約覺得有些愧疚。那小家伙,學會了豪飲,卻沒學會大人們在酒桌上“做文章”的本事。猛然間,他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小石頭今天為什麼要拉自己喝酒呢?難道不是為了小洛麼?可自己主動宣布要離開了,豈不正合了姓石的那小子的心意?!

奶奶的,我可能是上了那小子的當!

更多的星光從簾外滲進來,照在王洵年青的面孔上。剎那間,笑容涌了滿臉。

注1:參見新唐書。唐太宗讓李靖教授侯君集兵法,侯君集對太宗說:“靖且反,兵之隱微,不以示臣。”唐太宗又問李靖,李靖說:“方中原無事,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求盡臣術,此君集欲反耳。”

注2史載,侯君集破高昌,沒等班師便被彈劾貪污俘獲物,胡亂委派官職等多項罪名。隨后入獄。后來雖然被釋放,卻功過相抵。沒有因為滅敵一國而得到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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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7: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樓蘭(五上)

接下來幾天,王洵都在忐忑不安中渡過。

自己無意留下的消息已經透過石懷義的嘴轉達給樓蘭人的部落長老了。但長老們會不會惱羞成怒還屬未知數。畢竟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除了指望沙盜們那虛無縹緲的只取貨物兩成的規矩外,此刻王洵幾乎別無所憑。

然而規矩定下來就是為了被踐踏的。如果皇帝陛下講規矩,就不會把自己的兒媳接進皇宮,冊封為貴妃。如果貴妃娘娘講規矩,就不會一邊跟皇帝陛下共譜霓裳羽衣之曲,一邊跟她的前夫壽王殿下藕斷絲連。如果貴妃娘娘的哥哥楊國忠講規矩,就不會為了保全妹妹的秘密,指使哥舒翰將軍殺人滅口。如果哥舒翰大將軍講規矩,就不會命令麾下心腹假扮沙盜,企圖將四百多名無辜者悄無聲息地消滅于大漠之中。

“禮失而求于野!”上位者們都把規則與法度視作無物了,卻指望強盜遵守其傳統,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雖然每次笑起來,王洵身上的傷口都一抽一抽的疼。

等待的日子很難熬。

好在每天還可以見到精靈古怪的小洛。每天還可以跟她東拉西扯,看到她臉上如春花般綻放的笑容。

自從跟石懷義把話挑明了之后,王洵反而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障礙。該待之以禮時待之以禮,該嘴巴上大占便宜時就大占便宜。反正小洛姑娘從來也不著惱,氣到極處,頂多也就是揮著拳頭砸上幾下。對于在白馬堡中已經把筋骨練得像石塊一樣結實的王洵來說,這種程度的攻擊無異于按摩。砸得越用力,渾身上下越舒服。

在別人眼里,這個變化帶來的效果則與王洵的本意截然想反。

他跟石懷義二人拼酒,拼得兩敗俱傷場景被很多人都看見了。而二人當日說過的話又不可能一遍遍重復給別人聽。所以山谷里的年青人們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派。一派以樓蘭族的少年為主,對外邊來的那個妄想采摘本部族最嬌艷雪蓮花的家伙同仇敵愾。另外一派則以飛龍禁衛、民壯為主,把王洵能不能最終擊敗石懷義抱得美人歸,視作了大伙整體的榮譽。至于方子陵、康成宗、窟米和清等小洛姑娘的仰慕者,則不分族別地被王洵和石懷義的擁躉者們集體忽略,根本不被認為有入圍的希望。

對于這股悄然涌起的暗流,起初王洵並沒十分在意。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等到自己離開的那一刻,一切必然真相大白。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暗流在迅速朝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發展。幾個有手藝在身的民壯和禁衛如今已經不如先前那般受歡迎了,沒事老找借口往大伙宿營地這邊跑的樓蘭年青人也越來越少。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誤會,幾個年青的飛龍禁衛竟然還和居住在營地附近的樓蘭人打了一架。雖然沖突迅速就被雙方的長者制止,但賓主之間先前那種融融洽洽的氛圍卻明顯不復存在。

除非你放老子走,否則老子肯定想辦法將此地攪個底朝天。正當王洵一邊下著狠心,偷偷火上澆油。一邊仔細計算著惹事的分寸,以免樓蘭長老們狗急跳墻之際,石懷義終于送來了一個好消息,族長康老于百忙之中抽出了一點兒時間,準備在明天下午未時整,請校尉大人前去山谷中央的金帳飲茶。

“長者賜,不敢辭!”沖著石懷義擠擠眼睛,王洵文縐縐掉了一句書袋。到現在為止,他依舊無法確定前幾天在酒桌上,自己是否上了對方的一個大當。不過一切已經都不重要了,部落內肆意奔涌的暗流,足夠令樓蘭族的那些長老們仔細考慮一下,繼續強行留客將會造成什麼后果。

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了沒有,石懷義笑了笑,轉身跳上了原本屬于王洵的坐騎。“康老一直很看重你!”離開之前,他微笑著補充。“他說你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年青人!他漢話說得很好,估計你的意思他全懂!”

‘懂就好!’王洵心中腹誹。光腳不怕穿鞋的。已經一無所有了,就不怕再失去什麼。大不了老子孑然一身離開,只要活著到達疏勒,周老虎他們自然能想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拿回來。

人心中一旦存了豁出去的心思,便很容易做到不卑不亢。第二天下午,王洵刻意換上一身相對整齊的武官常服,將去年因為參與剿滅王鉷父子謀反一案而獲得的魚袋掛在腰間,施施然走向了座落于山谷正中央的金帳。

所謂金帳,只是西域各部族對于議事廳的習慣稱謂,並非帳篷頂以黃金裝飾,也非一個單獨的金黃色帳篷。它其實是由幾個獨立氈帳組成的帳篷群,被一圈木柵欄圍在中間。遠遠看去,就像一堆雨后拱出草地的大蘑菇!而在帳篷群的內部,則又根據每個帳篷的方位和大小,被劃分出各種獨立的功能。中央最大的一個,用于點兵、發布長老們的決議、當眾處理涉及到全族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等。旁邊幾個小帳篷,是長老們根據各自的管轄范圍,處理日常公務之用。而在帳篷群的西北角,則為族長大人“皇宮”,尋常人輕易不可入內打擾。

樓蘭人對長老很尊敬,但在金帳周圍執勤的武士卻寥寥無幾。如果隨身攜帶著那把怪異的鏈子錘,王洵甚至相信自己可以直接闖進去,搶在樓蘭人沒做出正確反應之前,把金帳中的幾大長老一鍋端掉。當然,這只是他在心中臨時涌起的一個臆想,不到萬不得已,並不打算付諸行動。

在柵欄門口,有個臉上長著紅疙瘩的年青部族武士迎了上來,將他直接引向帳篷群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康老在里邊等你。他耳朵不太好,你說話的聲音盡量高一些!”

“知道了!”王洵理了一下思路,舉步入內。帳篷里的味道很怪異,好像皮革發了霉,又像有人三伏天連續半個月沒有洗澡。這讓曾經錦衣玉食的王洵很難適應,強忍了好半天,才抑制住了轉身退出帳外的沖動。當被熏出來的眼淚擦干凈后,他于一堆羊皮卷之后找到了一個頂著花白頭發的腦袋,很亂,蓋在頭發下的面孔皺得像塊干橘子皮。

“坐吧!”花白頭發向面前的狼皮褥子上指了指,低聲命令。

“見過族長。晚輩王洵,代麾下兄弟多謝族長這些天來的收留之恩!”王洵笑著拱了拱手,然后緩緩坐了下去。

鼻孔和眼睛的感覺愈發難受,顯然,所有怪味都來自花白頭發面前的那堆羊皮卷。可此間主人卻渾然不覺,眼睛兀自盯著其中一塊展開的陳年老羊皮,信口命令:“在你左手邊上有個茶壺,里邊是新燒的奶茶。茶碗在你右手旁邊的架子上。自己倒,我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招呼你!”

“嗯!”王洵答應了一聲,強迫著自己去適應。奶茶的味道依舊很沖,此外,銅制茶碗好像洗得也不怎麼干凈。在擺放茶碗的木架邊緣,拴著一根黑漆漆看不出什麼材料搓成的繩子,另一端系著塊油汪汪的鹿皮。估計平素用以充當擦茶碗的抹布,同樣臟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來。

不想一句話還沒談,就給此間主人留下壞印象。他只好忍住心頭煩惡,給自己倒了一盞奶茶。一邊慢慢往嘴唇上蹭,一邊抬頭四下打量帳篷里的陳設。

很簡單,簡單到了幾乎寒酸的地步。除了掛在帳壁上的兩把橫刀,和擺在客位附近的一把銅制茶壺、幾個茶碗之外,幾乎再找不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即便王洵家喂馬的雜役,屋子中陳設都比這奢華。可此間主人絲毫沒有丟臉的覺悟,居然一邊看著羊皮卷,一邊笑嘻嘻地炫耀:“茶還不錯吧。是我特意讓他們從庫房里找出來的上等磚。賣到白衣大食那邊,能值半盒珠子呢!”(注1)

半盒珠子?王洵下意思地看了眼碗里的茶湯。雖然加了很多奶,茶湯依舊呈現黑褐色。顯然,這不是上等茶葉應有的顏色。在王洵記憶里,即便長安街頭最便宜的茶館,恐怕都不會熬出這種茶湯待客。就這種質地的東西也能換半盒珠子?那長安人富貴人家日常所飲之物,豈不都是價值連城?!

仿佛為了迎合他的想法,花白頭發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如果在長安,這種貨色恐怕只能用來飲驢!物以稀為貴,多了就不值錢了。當地人棄之若弊履,千里之外卻可能視之為奇珍。這世道本來就如此。你說,是不是?”

注1:古書上有“白衣大食”、“黑衣大食”和“綠衣大食”之稱。具體將建都伊拉克以黑旗為標志的巴格達哈里國家發稱做“黑衣大食”;將在突尼斯一帶建立的哈里發國家稱為“綠衣大食”;將建都敘利亞的以白旗為標志的瓦哈里發國家稱“白衣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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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28: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樓蘭(五下)

王洵心中陡然一凜。老家伙話里有話,很明顯是在提醒,自己麾下這伙人也就在樓蘭部落里“物以稀為貴”,若是執意回到大唐,肯定還是一伙棄子。

這些道理,王洵也曾想過。但是他無法放棄作為一個唐人的榮耀。雖然在這支隊伍離開長安的那一瞬間,已經被高官們像扔垃圾一樣拋棄了。但一代又一代,祖輩父輩已經將“大唐”二字深切地刻入了他的靈魂,縱然漂泊致死,面孔也要執拗地轉向故鄉。

老鄭、小趙,還有一個個他記不住名字的飛龍禁衛,在那個血與火之夜,最后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轉頭,用身體內最后一絲力氣將頭轉向長安。人回不去了,魂魄也要飄回去。

每當想起這一幕,王洵的身體就開始發抖。盡量緩和了一下情緒,他笑了笑,低聲回應:“族長大人之言,乍聽的確很有道理。但茶葉這東西在西域之所以貴,就是因為它只能長在中原。若是因為想喝新茶,就把茶樹強行移到西域來。即便是種在溫泉旁,施最好的肥,日日用甘露澆灌它,恐怕也無法令它成活!”

“嗯?”花白頭發從羊皮紙上抬起頭,快速看了王洵,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道理很簡單。天生萬物,早就給它安排好了存活之地。”王洵笑著頷首,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接,眼睛里充滿了坦誠,“根本非人力所能勉強。西域的良馬,眠沙臥雪,冬天里只能啃食草根,卻不會生病。若是運到長江以南去繁衍,那里倒四季如春,有的是新鮮嫩草可以吃,反而沒幾天就病死了!還不如就讓它們無拘無束在大漠上跑著!”

“哦?”花白頭發眼里的驚奇之意更盛。“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聽來的?老夫怎麼沒聽人說過!”

你分明是故意裝傻!王洵暗自腹誹,臉上卻依舊帶著平和的笑容,“族長大人每天要處理一大堆的公務,自然無暇涉獵這些瑣事。而晚輩的家中,恰恰開了幾個鋪子。東南西北的貨物,每樣幾乎都能走一部分。晚輩在旁邊看著,天長日久,也就多少了解到一些!”

“噢!”花白頭發點點頭,毫不客氣地順著王洵鋪好的坡往下滑,“怪不得你說起來頭頭是道。可你不是世襲的子爵麼?怎麼也操起了賤役!”

這明顯是在轉移話題,王洵聽得出來,卻無法硬往回扭。大度地笑了笑,低聲回應,“京師乃世間最繁華所在,天下人無不向往之。因此什麼東西都貴。如果晚輩家中不做些生意的話,光憑著祖上掙下的那些田產,早就要入不敷出了!”

“那你還對長安戀戀不舍!”花白頭發迅速在王洵的話里抓到了一個破綻,大笑著追問。

因為早就有所準備,王洵的回應非常迅速,“故土難離,乃人之常情。如果我邀請小石頭離開部落到長安去住,即便給他大房子,讓他天天都錦衣玉食,恐怕他也舍不得離開這兒吧!”

“倒也是!”花白頭發再度被王洵給擠兌住了,咧了咧嘴,喃喃地回應。

“所以晚輩不敢繼續叨擾樓蘭朋友,準備盡早帶著弟兄們離開。相救之恩,晚輩沒齒難忘,日后若是有機會.......”抓住這個難得的好時機,王洵將早就在心里演練過了一千遍的說辭娓娓道來。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花白頭發又將頭扎進了羊皮堆中,對王洵的侃侃而談充耳不聞。

“族長大人!”見對方根本不聽自己說什麼,王洵只好主動停了下來,提高了聲音抗議。

“怎麼了?你看,你看,我這老糊涂,總是想一心二用,總是什麼都干不好!”花白頭發抬起頭,滿臉無辜,“剛才咱們說到哪了?對了,生意,你家里開著很多鋪子。做著茶葉和戰馬的大買賣!那可是最賺錢的勾當!”

“嗯!”王洵被氣得差點直接暈倒。什麼人老糊涂,分明是找借口胡攪蠻纏!好吧,既然你胡攪蠻纏,我也不客氣了。笑了笑,他順著對方的話頭回應,“族長大人記性不錯。晚輩家里的確開了很多鋪子。所以晚輩從小到大,聽了不少生意經。不知道族長大人對此感不感興趣?!”

“說說!”只要不提離開的話頭,花白頭發就有的是精神繼續交談。

“做生意呢,無論大小,最重要的就是,‘誠信’兩個字!”王洵清了清嗓子,唯恐對方耳朵背一般,將話里的要點咬得極重。“講究一個童叟無欺。你不能因為客人年齡小,就故意提價。也不能因為客人衣著寒酸,就對他愛搭不理。否則,暫時也許能賺到一點兒小便宜,久而久之,損害的卻是自家信譽。倘若做砸了招牌,日后沒有客人登門了。鋪子也就黃了,最后只會落得血本無歸!”

“嗯,有道理。的確有道理!”花白頭發臉皮絕對夠厚,明知道王洵在指桑罵槐,卻依舊頻頻點頭。

王洵淡然一笑,繼續大談生意經,“中原有句古話,秤桿端頭三顆星,曰福,曰壽,曰祿。缺一為折福,減二為損壽,若是欺負客人實力弱,短給三分,就是把福氣、壽命、財氣全折了進去。早晚必要遭到天譴。”(注1)

“是麼?”花白頭發難得把身體坐直了一回,仰著橘皮般的老臉繼續問道:“商人的信條是誠信!但是在中原古話里,強盜得信條是什麼?”

他本想引誘王洵說出‘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誰料王洵根本不上當,略作遲疑,笑著回答:“盜亦有道。打仗時沖在最前,為勇。回撤時為同伴殿后,為義。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為智。取得財物能給大伙均分,為仁。劫富濟貧,不畏邪惡,為聖。如果只是一味地倚強凌弱,見財起意的話,就連盜都算不上。頂多是群禽獸。而禽獸之群,最大不過千許頭。對外只懂得弱肉強食,對內也是以力逼服,殺戮不斷,誰牙齒尖利誰有理,永遠不可能建立起秩序!至于建國封疆,更是想都不要想!”(注2)

前半段話篡改自《莊子》,后半段話卻完全是他借題發揮。雖然有些不倫不類,卻恰恰擊中了花白頭發心中的痛處。楞了楞,老狐貍終于收起了笑容,沉聲問道:“你是在指責我不守規矩麼?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站在什麼地方!”

“規矩之所以為規矩,便不會因為我站立的地方而改變。”王洵笑了笑,語氣里沒有絲毫畏懼,“至于族長大人的行為有沒有可以被指責的地方,想必在火神眼里,看得比你我都清楚!”

“你是瑪茲達大人的子民麼?我記得中原還有句話,叫臨時抱佛腳!”花白頭發揚起頭,胡子一翹一翹的,顯然被王洵氣得不輕。

“火神眼里,只有光明和黑暗,善良與邪惡的區別。不會因人而異!”這些天來,在樓蘭人信奉的宗教上,王洵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因此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花白胡子再度被擠兌住了,苦笑連連。好一陣兒,才終于想起了一句有力的反擊,“規矩的確是有。樓蘭人在瑪茲達大人面前發下的誓言,永不會反悔。可你帶的是商隊麼?”

這是王洵與沙盜交涉時,最大的破綻所在。前幾天跟石懷義爭論,已經被對方抓到過一次。因此在事后曾費盡心思彌補。此刻聽花白頭發提起,立刻笑著給出準備好的說辭,“不算商隊,晚輩頂多算一伙負責押運貨物的鏢師。但晚輩也非被族長大人所擒,一伙禽獸冒沙盜之名攔路打劫,被晚輩和族長大人聯手擊敗了。所以,此刻我等只能算族長請來的客人。”

“客人?”花白頭發大怒,用手直拍桌案,“老夫吃飽了撐的,才請你來做客。信不信,老夫立刻調遣兵馬,將你等全部拿下。記得你們中原還有句話,叫什麼來著,敬酒不吃,卻吃罰酒。對,就是這句!”

“樓蘭人有在家中劫殺客人的規矩麼?還是火神的教誨里,有如此待客之道?”反正已經豁出去了,王洵唇槍舌劍,針鋒相對。

在自家帳篷前殺死賓客,是拜火教里邊無法被寬恕的幾大惡行之一。身為族長,花白頭發當然不能真的帶頭違反教規。見拿狠話嚇不住王洵,立刻又開始轉換話題。“若非當日我部武士及時趕到,你已經死在沙漠里了!哪還有機會跟我胡攪蠻纏?!客人也好,俘虜也罷,沒有人聽說過,吃到肚子里的東西還能吐出來!”

“族長大人尊重規則,晚輩自然也尊重規則。除了陌刀之外,其他所有輜重,樓蘭部可以留下兩成!”

“兩成?”花白頭發看了王洵一眼,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陌刀乃步戰利器。而樓蘭族卻是在馬背上來去如風。留下陌刀根本沒用。況且整個樓蘭族,也湊不出一千名合適的陌刀手。”王洵不怕對方耍橫,卻被花白頭發的臉上突然浮現的笑容弄得心里發毛,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跟對方討價還價。

花白頭發不肯搭腔,繼續涅斜著眼睛看他。

王洵被逼無奈,只好繼續讓步,“我帶的弟兄,倘若有誰願意留下,也可以留下。但不願留下的,族長大人不能勉強。他們都有一技之長,相信可以為貴部帶來不少好處。此外,那批伏波弩,族長如果用得順手,也可以留下一半兒。如果族長大人還嫌不夠本的話,我記得幾個練兵速成之法,可以默寫下來,留給貴部,以備不時之需?”

“那敢情好。還有麼?”花白頭發依舊不滿足,涅斜著眼睛繼續追問。

“沒了!”王洵長長吸了一口氣,沉聲答應,“還有,頂多就是晚輩個人的感激。如果族長大人真的看中在下的話。晚輩保證,日后必有回報!”

說罷,他把眼睛看向花白頭發,靜靜地等待對方的答復。如果老家伙還想得寸進尺,他就只能鋌而走險了。迅速撲上去,劫持其為人質,逼樓蘭人放大伙離開。那是最后一招,不到萬不得已,王洵不願付諸行動。

誰料,花白頭發卻突然大笑了起來,本來就不算大的兩只眼睛瞇縫著,笑得像一只偷雞得手的狐貍。“小子,這可是你主動答應的!我可以留下兩成輜重。一半兒伏波弩。並且你在走之前,需要給老夫默寫一份練兵速成秘方。你們中原有句古話,一言既出,什麼馬難追?”

“駟馬難追!”敏銳地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兒,王洵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除了陌刀之外,所有輜重的兩成。一半兒伏波弩。一份練兵速成秘方!”

“那老夫可是要多謝謝王校尉了!”花白頭發迅速站了起來,走上前,與王洵重重擊掌。“你回去默寫秘方吧,接你的人已經到焉耆了。老夫明天就派人送你走!”

“接我的人?”王洵大吃一驚,滿臉茫然。

“是啊。有兩個人先后托老夫保護你平安通過此處。老夫不願意干,卻得罪不起他們。只好接下了這筆賠本買賣。好在你小子夠朋友,沒讓老夫血本無歸!”花毛老狐貍向后跳開數尺,笑得心滿意足。

上當了!王洵瞬間便醒悟了過來。怪不得樓蘭人對大伙如此客氣,原來是受了別人的托付。不用問,其中一個是封常清封四叔!只有他,安西四鎮節度使,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才能調得動眼前這頭雜毛老狐貍。

還有一個人是誰?

王洵眼前迅速閃過高適那人畜無害的笑臉。“小子,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吧。高某雖然稱不上什麼惜名如羽,出賣朋友的事情,卻是不敢做的!”

這一刻,他顧不上再跟老狐貍拼命,心中充滿了溫暖。

注1:古代的秤是十六進制,秤桿上的星記按照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加上福、壽、祿三星。

注2:原文大部分出自《莊子》。此處被王洵篡改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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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一上)

第二天中午,樓蘭部眾長老在山谷中擺開酒宴,為長安來的客人們踐行。隨后,族長康忠信親自帶領五百部族武士,護送客人前往安西四鎮最靠東方一鎮,焉耆。

按照王洵和老狐貍康忠信雙方昨天達成的協議,樓蘭人留下了輜重的兩成作為救命之恩的酬謝。而王洵連夜默寫的練兵紀要,也被老狐貍鄭重地收了起來,像寶貝一般供在了火神塑像前。

為了表示自家族長言而有信,樓蘭部只留下了二十七名飛龍禁衛中重傷未愈的兩人。一個在那晚的血戰中永遠失去了右臂,另外一個被戰馬踏碎了小腿脛骨。二人這輩子都不可能重新走上戰場了。所以自願接受樓蘭部的聘請,充任部落里的練兵教頭。

幸存下來的一百三十四名民壯,樓蘭部也只接納了其中手藝最精湛的四人。將另外一百三十人,及其余二十五名禁衛一道還給了王洵。壓根兒沒征詢這些人有沒有留下的意願。

送行的隊伍綿延長達數里。

爭執的源頭消失之后。樓蘭牧人對在這段時間內曾經給自己留下無數驚喜的長安貴客們依依不舍。

而那些已經禁衛和民壯有了肌膚之親的樓蘭少女,則更是扯住情郎的衣角,哭得肝腸寸斷。

被生生從溫柔鄉里扯出來的民壯和禁衛們,一個個也都紅了眼睛。看向王洵的目光之中,難免帶上了一縷敵意。

偏偏王洵根本沒法解釋,自己曾經準備把有留下打算的人全部留下。因為如果他當眾宣布了這個決定,整個輜重隊估計會立刻散架。在樓蘭少女的眼淚攻勢下,還肯繼續跟著他去疏勒搏命的弟兄,不會超過三分之一。

關鍵時刻,又是老狐貍跑出來向大伙許諾,一旦王校尉帶領弟兄們在安西有了固定的落腳點。只要送封信回樓蘭部,他就立刻派人把這些天來已經跟禁衛們有了夫妻之恩的樓蘭少女們送去團聚。無論屆時雙方相距有多遠,樓蘭人的承諾不會做任何更改。此言落地成誓,接受火神阿胡拉·瑪茲達大人的監督。如有違背,死后無法通過裁判之橋,永墜黑暗。

關于老狐貍信守承諾的方式,王洵昨天已經領教過了。因此心中警覺頓生。“你不是又想借機敲詐我一筆吧!我可事先告訴你,像我這樣的校尉,安西軍中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可能再給你任何好處!”

“看你這話說的。太傷人了不是?!你以為老夫也像你,沒事兒就喜歡棒打鴛鴦麼?”老狐貍笑著瞇縫起眼睛,花白的胡子隨著笑聲上下顫動。“老夫是不忍看著年青人們辜負了大好姻緣。所以才願意成全他們。你等若肯念老夫一份人情,待日后發達了,對樓蘭部多看顧一二便是。”

“我就知道你從不吃虧!”王洵氣得手拉錘柄,恨不能立刻照著老狐貍的腦門來上一下子。對方這招叫遍地下夾子,無論大小,夾上一個算一個。以老狐貍心機,根據最近一段時間從大伙口中套到的情報,肯定不難推算出來,在短時間內,無論飛龍禁衛還是民壯,想要活命,都只能老老實實地留在安西軍中效力。而軍中最容易出人投地,一百五十五名禁衛和民壯,只要日后有一個能在封常清面前站穩腳跟,就等于替樓蘭部與安西大都護府核心階層搭上了一條連線。

大唐對待西域地區各游牧部族的策略很寬松。只要求各部向中樞表達恭順之意,卻不從各部族收取任何賦稅。每逢大的喜慶來臨,如新皇登基,冊立太子,對外戰爭獲取決定性勝利等,還另有絲綢、茶葉等珍貴物品賜下。而萬一各游牧部族之間發生了爭斗,大唐朝廷也不偏不倚,很少公然照顧沖突中任何一方。

但由于西域距離長安過于遙遠,各部族之間的爭斗又是年年不斷。所以大部分爭斗,過程和結果都傳不到朝廷耳朵里。即便少數爭斗因為規模巨大,引起了朝廷的關注。往往朝廷派出的調節特使沒到,兩個部族之間已經決出了勝負。勝者吞並了失敗一方的草場、牲畜、乃至大部分人口。敗者或是自動消亡,或者遠走他鄉投奔同族。朝廷特使即便對弱者心中充滿同情,為了地方的安寧,也只能默認獲勝者的利益。

然而,朝廷不易插手。不等于地方節度使會對治下各部落的行為聽之任之。根據各人喜好,節度使們總是會或明或暗地扶植一批部落,打壓另外一批部落。最明顯的例子就在河西,自從哥舒翰取代王忠嗣出任河西節度使之后,突厥各部就在與鐵勒、回紇各部的爭斗中,大占上風。而在此之前,卻是鐵勒和回紇人一直壓得突厥各部無法翻身。

于是,在西域各地就有了一種奇怪的現象。凡是與軍鎮關系和睦的部落,在與其他部族的草場和水源的爭奪戰中,都穩穩居于上風。各地節度使無需親自出面,只要暗中資助一些西域各部自己制造不了的軍械,如這回被樓蘭部截留的騎兵專用弩,就可以令早已明確的戰局瞬間翻盤。

想到這兒,先前樓蘭人的諸般動作,對王洵來說就更一目了然了。他們之所以將飛龍禁衛和民壯們待為上賓,不僅僅是因為禁衛和民壯們表現出來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更多的是沖著他們背后的安西都護府。而樓蘭長老之所以任憑自己由著性子胡折騰,卻不聞不問,也非因為他們公務繁忙,而是沖著站在自己背后的兩個人,封常清和高適!

仿佛看出了王洵眼中的郁悶,老狐貍康忠信又笑了笑,低聲說道:“朋友之間交往,誰吃虧,誰占便宜,一時怎能算得清楚呢?承蒙您做主留下了那麼多騎弩,老夫心中不勝感謝。為了不讓你對上頭無法交代,我們幾個長老連夜湊了份禮物給你。瞧!”

說罷,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好像真的一宿沒合眼般。早有在一旁伺候的樓蘭牧人上前,雙手呈給王洵一個纏著紅繩的羊皮卷。在方子陵等人好奇的目光中,王洵信手將羊皮外的紅繩拆下,一份由烙鐵燙在羊皮上的禮單,立刻展示在大伙面前。

一千三百一十二匹駿馬,兩千頭羊,還有四十匹白毛駱駝。縱使知道牲口在西域遠不像其在京畿附近那樣值錢,王洵還是被禮單上的大唐文字嚇了一跳。“白毛駱駝和其中一千匹戰馬,算作那兩成兵器和騎弩的折價。你將它們交上去,肯定不會有人再責怪你沒有盡到保護輜重的責任。至于剩下的馬和羊,算是我們樓蘭人給女兒的嫁妝吧。”老狐貍擦了擦胡須上的哈喇子,笑嘻嘻地補充,“當然了,聘禮也是一文不能少的。就按照你們中原的規矩,娘家出一份,婆家給雙倍!”

“我呸!”王洵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眼中的失落卻完全被笑意給融化。無論老狐貍心里打著什麼算計,至少,到目前為止,大伙都切切實實感到了他的善意。也許這就是樓蘭人幾百年來所秉承的生存之道吧,利用一切可以自我壯大的機會,精打細算到錙銖必較。與此同時,又不吝對自己認可的貴客傾盡所有。

“走了走了,女婿們,趕緊騎著馬滾蛋。再不走,就把老丈人家吃斷頓了!”老狐貍笑著將頭轉開,扯開嗓子沖依依惜別的情侶們大喊。

傷感的氛圍瞬間被善意的哄笑聲所打碎。一對對年青男女紅著臉,松開相執雙手,慢慢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三步一回頭。

“行了,行了。真是女大留不得!還不趕緊回去織毯子?難道日后到夫家,你們就空著手,什麼都不帶麼?”老狐貍又笑嘻嘻地喊了一嗓子,聲音里充滿了長者的慈愛。

少女們立刻羞得轉身逃開,七彩面紗在陽光下飛舞。此地距疏勒不過一千百里,對兩顆相許的心來說,無論如何都不算太遠。

禁衛和民壯們也紛紛跳上了坐騎。霎那間,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微笑。有個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好上司,有充足的安家費用,還有背后一道不離不棄的目光,西域邊陲,也許不算荒涼。

“走了,走了!”康老大笑著催動胯下坐騎,一邊前行,一邊給麾下的武士們分派任務,“安摩訶,你帶八十個人,負責四下警戒。每人三匹馬,前后左右都撒出去十五里,兩里一撥,互相之間隨時用角聲聯絡。何黑子,你帶人一百人前面探路。胡小丑,你帶一百人護在隊伍最后。其他人,跟長安來的弟兄們一道護住馬車。把眼睛放亮,刀子磨快,隨時準備應付不測!”

“不測?”王洵被老狐貍半真半假的表情嚇了一跳。“您老不是說,安西軍的接應人馬,已經到達焉耆了麼?”

“是啊!”老狐貍瞇縫起眼睛,鼻孔在空氣里四下抽動,“可我又聞到的一股血腥味兒。而焉耆,距這兒還有六百多里。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哪家小賊不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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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一下)

事實還真的被老狐貍的大嘴巴說中了。大隊人馬才離開山谷兩天不到,已經有身穿黑色罩袍的游騎蒼蠅般的綴了上來。

起初只是零星幾個,一天之后便成群結隊。他們不敢主動與散在隊伍外圍的樓蘭部斥候交手,被發現后,卻也不肯離去。每當安摩訶試圖帶人將他們全殲,便“哄”地一聲,四散奔逃。待樓蘭斥候放棄了對他們的追殺,這些陰魂不散的家伙又緩緩從沙漠之中折回,不遠不近地墜在了大隊人馬的側后方。

由于攜帶著大量輜重,王洵等人根本不可能走得更快。而受困于周圍惡劣的自然環境,大伙也不可能輕易改變行軍路線。沙漠里走路,最重要的就是水源。連人喝帶牲口飲,隨身牛皮水囊中的所有儲存,根本不可能堅持太長時間。因此季節河與地下暗河的河道,就成了所有人的唯一選擇。只要沿著河道走,肯定不愁沒有淡水補充。但與此同時,只要沿著河道追,也肯定不會將目標追丟。

“那些人是什麼來頭?”戰卻戰不得,趕又趕不走,甩亦甩不掉,王洵的耐心一天天被消耗干凈。趁著大伙在路上宿營的機會,低聲像老狐貍詢問。

“鐵勒人,具體一點,應該是鐵勒族紇骨部。只有他們,才喜歡用黑衣服把渾身上下遮蓋起來!”老狐貍瞇縫起眼睛,盯著面前取暖用的火堆回應。

“鐵勒紇骨部?”王洵弄不清西域這些雜七雜八的部族名,也沒心思分辨,“這條路,不是你們,你們樓蘭人那個,那個什麼的麼?怎麼他們好像壓根兒不買您的帳?”

“難道在你們中原綠林,就從沒有撈過界一說麼?”聽出王洵語氣中的不遜,老狐貍笑嘻嘻地反擊。“更何況在樓蘭古道上發財的,從來就不止是我一家!要怪,只能怪你這次攜帶的貨物太值錢。一柄陌刀送過雪山那邊,就能換到二十錠銀子,五頭犛牛,外加一片牧場。嘖嘖,這價格,連老夫聽了,都難免心有所動!”

“那你為什麼不把陌刀全扣下?!我帶著還嫌沉呢!”王洵撇了撇嘴,對老狐貍的威脅不屑一顧。幾天相處下來,他發現對方雖然說話時有些為老不尊,但心腸其實還是滿不錯的。至少在這一路上,禁衛和民壯們沒少受到他的照顧。

“不行啊。吐蕃女人從不洗澡。老夫聞到她們身上的味道,就立刻痛不欲生!”老狐貍康忠信瞇縫起眼睛,開始找信口開河。

“您老好像也很久沒洗過澡了吧!”王洵聳聳肩,毫不客氣地揭露。

老狐貍康忠信笑了笑,沒有回應。有些話,只能爛在他自己心里。作為一個總人口不超三萬的小部族,樓蘭人早晚需要托庇于影響西域幾大勢力其中之一麾下。但具體如何選擇,部落中的諸位長老卻始終達不成統一意見。他本人和另外三位陳姓、石姓、張姓長老力主向大唐靠攏。而其他四位長老卻更傾向于吐蕃或者剛剛崛起的回紇。雙方已經爭論了好幾次,但誰也無法說服誰。包括這次收留王洵等人,另外四位長老也曾提議樓蘭部干脆將貨物一口吞下,然后借機交好吐蕃。但一則耐于部落的族規,二來由于陳姓、張姓和石姓三位長老反對態度堅決,導致長老會遲遲下不了狠心。隨后,封常清就把麾下心腹大將周嘯風派到了焉耆......

眼看被人將刀子頂到了脖頸上,長老們只好收起了對軍械的窺探之心。繼續履行先前對安西大都護府的承諾。但是,想把輜重隊悄悄送到焉耆已經不可能了,家賊難防,這幾天四下里出現的黑衣游騎兵,已經充分證明了隱藏于樓蘭族內部的危機。

見對方突然變得沉默,王洵心里隱約有點兒后悔。事實上,他並不想真的讓老狐貍感到難堪。四下看了看,他又開始尋找新的話題,“您這次出來,把本部族的精銳武士,至少抽調了一多半兒吧?”

“嗯!”康老點點頭,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究竟是誰把消息泄露出去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做,有可能給部族帶來滅頂之災麼?幾個長老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輪替,每個人都不太像,但每個人都有一點兒嫌疑。

“那些家伙,會不會趁著您老不在,打山谷的主意!”用手扯了扯康老肩頭的皮袍子,王洵好心地提醒。

“不會!”老狐貍信口答應。隨后,便立刻把游蕩在天邊的心思收了回來。“那個山谷很難找,並且只有一個入口。陳長老又參照你們中原人的法子,在谷口險要處修了幾處堡壘。除非敵人抬著石炮來,否則,即便驅使十萬大軍進攻,也難進入谷口半步!”(注1)

“哦!看來是我多嘴了!”笑了笑,王洵自我解嘲。自從后突厥滅亡那一刻起,草原上就再沒有哪個部族擁有過石炮。而聚集十萬大軍攻打樓蘭人所藏身的山谷,更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且不說大唐安西都護府無法容忍治下出現這種規模的軍事行動。光是人和牲畜的食物飲水,也足足把進攻組織者活活耗死。

誰料,這回老狐貍卻突然嚴肅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正色回應,“不是,你提醒得對。多做一手準備總是沒錯。否則,沒等把你們平安送到焉耆,老夫的老窩卻被人給端了。豈不是雞飛蛋打?!”

停頓了片刻,他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銅釬子,放到了面前取暖用的篝火上。然后又取來一張薄薄的羊皮,用被燒紅的火釬子在上面燙了數行字。隨即,將羊皮卷入一個竹筒中,以蜜蠟封口,蓋上自己的印章。再三確認沒有任何疏漏后,將竹筒交給了身邊一名心腹武士,“米屯,你帶二十名弟兄,每人三匹駿馬,立刻趕回山谷。通知陳長老,命他嚴守谷口。在我回來之前,不準任何外人進入!”

“是!”米屯躬身施禮,收好竹筒,跳上坐騎。

“帶足飲水。每人帶一把騎兵弩,沿途遇到攔截,不準糾纏。直接闖過去。無論如何在明天日落前,將我的信送到陳長老手中!”搶在米屯策動戰馬之前,老狐貍大聲命令。

“來幾個人,把自己的水袋給他掛在馬鞍上!”站在老狐貍身邊的石懷義大聲補充了一句。

分散在火堆附近的樓蘭武士迅速行動了起來。或者按照米屯的命令,跳上馬背跟他一道去送信。或者將自家的水袋掛在信使們的馬鞍后。轉眼間,一隊騎兵就沖出了宿營地,在大漠中留下數道煙塵。

“要不要咱們立刻折回去?大都護那邊,過后我自己去解釋!”見周圍的樓蘭人個個滿臉凝重,王洵主動提議。

那個山谷的得失對于樓蘭人來說,就是生與死的差別。綠洲上物產不豐盛,光憑劫掠商隊,也無法給部族積累起足夠的物資儲備。所以,全憑著山谷中的幾個巨大的溫泉,才使得樓蘭部族能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如果突然間,那個四季常綠的山谷被外人奪走,至少一半樓蘭老弱要死于遷徙的路上。

“不必!”康老笑了笑,謝絕了王洵的好意。“雄鹿只要五臟沒毛病,就不會被野狼追上。相信在火神面前,一切陰暗都將無所遁形。倒是你,今后可能要加點兒小心了。老虎雖然兇殘,可每年死在老虎嘴里的人,還不及死在毒蛇嘴下的一成!”

“您老是說.......”被老狐貍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弄得暈頭轉向,王洵皺著眉頭詢問。

“小子,要吃多少生羊肉,你才會記得膻腥氣!”對王洵的木訥非常不滿,老狐貍氣哼哼地捶了他一拳。“挺機靈的人,怎麼就在這里不開竅呢?腳下這塊沙漠是誰的地盤?在他的地盤上,打他的輜重主意?若是沒人在背后支持,紇骨部那些家伙豈能有這麼大膽子?離這四十里就是石城堡,出發前我就將消息送了過去,到現在,卻都沒看見石城堡那邊派半個人前來接應!莫非在石城堡守將眼中,你們手中這幾十大車輜重,連個屁錢都不值麼?”

我到底又得罪誰了?登時,王洵眼前漆黑一片。安西的地形他不熟悉,安西的各部族勢力所在位置,組成結構,他也不熟悉。如今,連交情頗深的周老虎、蘇慎行、趙懷旭等人的形象,也跟著模糊了起來。

所有人仿佛都在背后藏著另外一幅面孔。所有人轉過身去,好像都會拔出刀。而只有他,兀自懵懵懂懂地繼續往西,往西,,根本不清楚前方等待著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這次離開長安,真的是一個錯誤決定。迷迷糊糊中,他忍不住悲哀地想。耳畔卻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號角聲,頃刻間打斷了所有思緒。

“嗚嗚——嗚嗚,嗚嗚嗚——”角聲由遠及近,一聲比一聲凄厲。隱藏在大漠中的劫掠者,終于出手了!

注1:石炮,即投石車。

注2:對突厥人之外,其他突厥化的西域民族泛稱。按史料記載,鐵勒族分布,從遼東一直到咸海。從哈密到焉耆北天山附近有契苾﹑烏護﹑紇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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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二上)

“全體禁衛,抄陌刀,結陣。民壯弟兄躲到馬車后邊去!”聽到角聲,王洵立刻拋下紛亂的思緒,跳將起來,憑借本能做出部署。

民壯們在上一次搏殺時的表現,直到此刻他還記憶猶新。跟精挑細選並且受過系統訓練的飛龍禁衛們相比,前者的戰斗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勉強把他們拉上戰場的話,等同于蓄意謀殺。已經向閻王殿送了那麼多冤死鬼,王洵不想再造更多的孽。

這番好意,卻沒換來應有的理解。聞聽號令,飛龍禁衛們固然每人迅速從馬車上抄下一把陌刀,以他為核心結成了一個三角陣。那些剛剛經歷過一次生死考驗的民壯們,居然也從馬車上抄下了長短不齊的家伙,亂哄哄地擠在了三角陣之后。

“別添亂,趕緊躲馬車后邊去。”王洵大急。扯開嗓子沖著民壯們吼了一句。“對面全是騎兵,你們根本幫不上忙!”

沒有人理睬他。民壯們以沉默作為抗議。“趕緊卸車,組車墻,傻了啊,你們!”王洵又急又氣,連連躲腳。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卻從背后響起來,低低的傳進他的耳朵。“樓蘭人在旁邊看著呢!咱們可丟不起那個臉!”

“老魏?!”王洵回過頭,恰巧看見民壯頭目魏風那剛毅的笑容。什麼話也不用再說了,在部族武士們眼里,此刻,他們都是中原人。根本沒有天子禁衛和普通民壯的區別。

“那大伙就跟緊了我!給強盜點兒顏色看看!”王洵紅著眼睛吼了一句。轉正頭顱,狠狠手中陌刀戳在了沙地上。

“咚!”煙塵四濺。其余一百五十五把陌刀的刀柄同時戳立于地,將腳下沙漠戳得隱隱一陣晃動。

煙塵中,樓蘭武士也跳上坐騎,在康老和石懷義兩個的組織下,緩緩結成了兩個三角。一左一右,與陌刀陣比肩而立。

三個鐵三角。

兩大一小,在紛亂的號角聲和滾滾而來的煙塵面前,巍然不動。

風將遠方馬蹄擊打地面的聲音傳過來,清晰地送入大伙的耳朵。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左顧右盼。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或為徒步,或跨在馬上。靜得仿佛阿爾金山上的萬年冰川般,在冬日下凜然生寒。

仿佛感覺到了這種肅穆的寒意,遠處煙塵的逼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角聲越來越緩,越來越低沉,突然又像狂風乍起般爆發了一次,然后又噶然而止。

幾個樓蘭族斥候就在此刻從煙塵最前端鉆出,氣喘吁吁沖到康老的旗幟對面,“紇骨人、處木昆人,還有赤牙人。前鋒騎兵八百,后續還有兩個大隊,無法靠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

“入列!”戰場上的老狐貍又是另外一番形象,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

斥候繞過本陣,補充進隊伍的末尾。三角陣再度靜止,向三顆定海神針,牢牢地穩住了萬里瀚海。

沙塵慢慢落下,將來襲的敵人一排排露了出來。有的與先前出現的盯梢者一樣,全身上下皆用黑葛布包裹,只在眼睛位置,露出一個臟兮兮的大窟窿。有的則全身上下皆呈現沙土的黃色,離得只要稍遠些,就很容易跟沙漠融在一起。還有一伙人,頭上沒有任何遮擋,披散的發髻上綴滿各類石子和鈴鐺。一邊調整隊形,一邊張著大嘴嗷嗷怪叫。嘴唇處,紅艷艷的染料混著口水,不停地往下淌。

也許是因為遠來疲憊,也許是因為彼此之間還未協調好出戰次序。三伙來自不同部族的強盜抵達戰場之后,並沒有立刻發起進攻。而是在距離王洵等人結陣之處三百步外停住了腳步。少頃,有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家伙越陣而出,手舉一面頂端裝飾著白色馬尾的旗幟,沖著康老所在方位大喊了幾句。隨即,在康老身邊也有一名部族武士出列,手舉白色馬尾大旗,跟對方走了個臉對臉。

雙方在兩軍陣前,將旗桿互相碰觸。接著,便用一種王洵根本無法聽懂的語言嘰里咕嚕地說了起來。片刻之后,二人再度分開,各自回歸本陣。隨后,強盜陣中響起一陣輕柔的號角。“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宛如兩只發情的野牛在互相呼喚,樓蘭人也以同樣溫柔的角聲回應。敵我雙方軍陣再度分開,康老帶著兩名親信,策馬走向戰場中央。強盜的頭領也策馬而出,以手撫胸,遙遙地向康老致意。

“他們,要談判。康老出去敷衍一下,你甭擔心。先說好話,然后再動手!”唯恐引起王洵等人的誤會。石懷義從隊伍另一側跑過來,沖著中原兒郎們大聲解釋。

“先禮后兵!”陌刀陣中爆發出一陣輕笑。對于身側的異族伙伴,他們心里充滿了信任。

石懷義還以同樣輕松的微笑,揮舞著手中彎刀,低聲補充,“你們漢話太復雜,我不會說。但,但基本,基本就是那個意思。這,這是我們這邊的規矩!”

說話間,戰場中央的康老和強盜頭領已經開始討價還價。但明顯有一方出價太低,雙方達不成一致意見。說著說著,身穿黑袍的強盜頭子惱羞成怒,猛然從腰間掏出橫刀,直直地伸向了天空。“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他背后的無數把再度吹響,這次沒有了絲毫先前的溫柔,而是裸的威脅。

老狐貍康忠信瞇縫著眼睛笑了起來,很低,聲音里邊卻充滿了輕蔑。將食指伸出,他先笑著指了指頭上天空,隨即又指了指腳下大漠。撥轉馬頭,緩緩返向本隊。

沒想到自己一記重錘砸進了空氣中,全身包裹在黑袍里的強盜頭子楞了楞,氣急敗壞。舉在半空的橫刀上下顫動,幾度試圖劈向老狐貍的背后,但最終,卻沒有劈落下去。

樓蘭武士們以放肆地笑聲迎接自家族長大人。絲毫不以敵方人多勢眾為意。個別年青人甚至學著老狐貍剛才的模樣,伸出手指,先指向蒼天,然后再指向大漠。笑聲里充滿了不經任何修飾的驕傲。

“康老剛才說,蒼天看得見,大漠也看得見。”石懷義低聲給中原兒郎翻譯。“所以樓蘭人無法在太陽底下出賣朋友!”

王洵沖他笑了笑,心里再度被溫暖所充滿。不願讓對面強盜繼續囂張下去,他猛然將陌刀從沙堆中拔出來,然后再度頓下,“戰!”

“戰!”“戰!”“戰!”一百五十五中原兒郎齊聲大喝。瞬間便將角聲砸了個支離破碎。對面的強盜暴怒了,舉著兵器大聲嚷嚷。但是,他們嚷嚷歸嚷嚷,卻依舊沒有任何一個部落沖上前,用敵人的鮮血證明自己的英勇。

相反,在號角聲停歇之后,眾強盜居然從軍陣中拋出了數百具野獸的利角和骨骼,在本陣之前,草草地堆出了一個白骨鹿砦。

“他們有點兒不對勁!”王洵的鼻孔里明銳地聞見了陰謀的味道,轉過頭,跟身邊幾個弟兄商量。

“剛才斥候不是說,他們在后邊還有人正往過趕麼?反正咱們也跑不遠,等人都到齊了,再開戰,他們豈不是勝算更大。”方子陵的戰場感覺,和他的情場感覺一樣懵懵懂懂,說話根本不經任何思考。

他話立刻招來了好幾個大白眼,就連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的民壯頭目魏風,都能明顯地指出問題關鍵所在,“康老不是說石城堡據此只有四十里麼?如果咱們點起狼煙,守軍兩個時辰之內肯定能殺過來!”

“可康老也說過,石城堡守將,有可能會對強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方子陵梗了下脖頸,自圓其說。

“強盜不可能買通所有人。過后一旦他見死不救的事情敗露,封大都護就會砍了他的腦袋!”伙長老朱又白了他一眼,沉聲補充。

“那,那就.......”方子陵還是不服,結結巴巴地尋找新的說辭。節度使掌握生殺大權,哪怕沒有確鑿證據,砍了一個小小堡寨守將的腦袋也不在話下。過后朝廷肯定連問都懶得問。倘若石頭堡守將明知道輜重隊的確切過境日期,見了求援的狼煙后依舊敢于按兵不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心中有恃無恐。

可在安西這塊地盤,還有誰比封常清勢力更強?方子陵搜腸刮肚,半晌也想不出確切答案。

正在他為難的時候,王洵突然長長嘆了口氣。“別瞎耽誤功夫了!援軍肯定不會來了!”

“怎麼了?”聞聽此言,大伙同時一愣,信口追問。

沒有回答他們的話,王洵直接開始給大伙布置任務,,“老魏,你帶幾個人先去把狼煙點起來。小方,你去把康老跟小石頭全請過來。老朱,你幫弟兄們檢視盔甲兵器。告訴弟兄們,先活動下筋骨。一刻鐘后,咱們主動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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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二下)

“我聽說,你準備先搶先下手?膽子不小麼?”老狐貍康忠信還是那幅為老不尊的德行,一見到王洵,立刻又開始嬉皮笑臉。

“嗯!”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賊人有恃無恐。越等下去,情況對咱們越不利。所以.....”

“這些廢話還用你說!”沒等他把話講清楚,老狐貍立刻撇著嘴打斷,“我先前就跟你說過,那個石城堡守將,恐怕已經被賊人買通了。無論咱們怎麼等,也不會等來一兵一卒!可眼下對面的敵人不比咱們少,如果咱們主動出擊,十有會打成個勢均力敵的爛仗!咱們這邊死一個少一個,人家的援軍卻是隨時都能趕到!”

“還不止是這些。再等下去,我怕石城堡的守將,會在咱們背后捅上一刀!”搖了搖頭,王洵苦笑連連。

“你說什麼?”石懷義恰好再度策馬趕到。聽到王洵的話,立刻瞪圓了眼睛。

“我是說,石城堡的守將,有可能背著封常清大都護。跟賊人聯手把咱們黑掉!”王洵嘆了口氣,低聲解釋,“反正他已經不打算在封大都護手下混了,不如做得更徹底些......”

道理其實很簡單,如果只是按兵不動的話,輜重隊有失,石城堡守將肯定會被封常清追究責任。而帶領麾下弟兄與強盜一起干掉輜重隊,過后往哥舒翰那邊一逃。無論手中有沒有確鑿證據,安西軍都不可能與河西軍兵戎相見。

封常清能做的,頂多也就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而如今朝堂上幾乎是楊國忠一人說了算,在他的力壓下,這個案子最終只能不了了之。待風波平靜,人們把此事漸漸遺忘的時候,楊國忠和哥舒翰論功行賞,石城堡守將就可以一步登天。

“這,這......”石懷義聽得目瞪口呆,結巴了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評價來。在樓蘭部落,幾個大長老之間也不是鐵板一塊。可長老們無論再怎麼勾心斗角,都不會做出讓底下的部族武士自相殘殺的事情來。中原這個大部落一向號稱禮儀之邦,手足相殘之時卻做得如此肆無忌憚,仿佛心中沒有半點負擔!

“中原很大,所以內部的事情很復雜!”王洵嘆息著拍了拍石懷義的肩膀,順便幫對方整理好了明光鎧的護肩甲板。這套鎧甲是對方從河西軍的死屍上扒下來的,穿在身上略顯小。但比起西域各部族自己造的牛皮甲來說,防護力高出了不止一點半點。“好的地方,也許你這輩子都想不到。壞的地方,有時也一樣!”

“嗯!”石懷義點點頭,眨巴著大眼睛開始沉默。老狐貍康忠信卻又笑了起來,就像在荒原上突然看見一只蹣跚學步的同類,“小子,你開竅了。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開竅呢。說實話,像你這麼糊涂的家伙,能活到現在也真不容易!”

王洵笑了笑,沒有出言反駁。他先前其實也不是不開竅,而是打心底拒絕把人想得那麼壞而已。此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內心深處的潛意識里,無論楊國忠、哥舒翰還有那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石城堡守將做了什麼事情,他們都是唐人。而老狐貍和他身后那一伙,卻是不折不扣的異族!

而現在,這些異族卻要跟他一道面對強敵。而他的族人,卻隨時準備在他后心處捅上一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慶幸,還是先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說罷!你準備怎麼打!”見王洵不肯接招,老狐貍只好又把話頭轉向正題。“對面的人可比咱們多。並且已經開始布設鹿砦!硬攻的話,咱們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

“最怕的就是雙方粘在一起,誰也脫不了身!”提到打仗,石懷義立刻來了精神,“所以,我覺得,與其在這里跟他們硬耗。不如咱們先把輜重丟掉,上馬逃走。然后再找機會兜回來,抽冷子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對于游牧部族來說,在實力不如對方之際,這的確是個上佳選擇。但王洵的設想卻與此截然相反,“不必丟棄輜重!”他將陌刀向地上頓了頓,打斷了石懷義的話頭,“我有個辦法,可以打敗他們。如果大伙能照辦的話,說不定還能一舉解決掉所有麻煩!”

“什麼辦法?!”

“說來聽聽!”

小石頭和老狐貍二人的眼睛同時一亮,先后催促!

“這個伏波弩,可以在馬背上用!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王洵點點頭,從石懷義的馬背上,解下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弩,扣動扳機,將弩箭射進腳下沙礫中。然后彎曲左腿,順勢將弩臂前方一個稍微寬大的木制凸起扣住自己的膝蓋,用力一頂。只聽“錚”的一聲,構造復雜的伏波弩,居然被他用單手給掛上了弦。

剩下的話,已經不用他再多解釋了。馬背上長大的老狐貍和小石頭兩個,自然知道如何將伏波弩的威力發揮到最大。

當即,老狐貍和小石頭二人各自叫過數名小箭,當著王洵的面兒,把伏波弩的真正使用技巧傳授了下去。然后命令他們趕緊練習,隨時準備投入戰斗。(注1)

趁著大伙熟悉伏波弩使用技巧之際,康忠信、石懷義和王洵三人開始商量具體攻擊方案,武器方面的優勢可以彌補人數上的不足。敵軍分別來自三個部落,互相之間很難協調一致的缺陷,又使得大伙的勝算多增加了數分。

“我建議重點招呼赤牙部!”向對面望了一眼,王洵小聲跟另外二人商量。“他們沒有穿鎧甲,並且體型看上去也更結實!”

石懷義只管帶隊沖殺,對如何尋找突破口不敢興趣。老狐貍康忠信的眼睛卻再度一亮。“中!”他低聲答應,同時手指自家子弟,“三十步內,他們基本上箭箭不會落空!”

“把騎兵分為三隊,輪番射擊。放出一箭之后,立刻跑到五十步之外重新裝填弩箭。鹿砦剛好把敵軍自己給擋住了,只要他們不出來,咱們就不要靠得太近!”王洵想了想,繼續提議。

“可如果他們如果追出來呢?!”石懷義的思路有點兒跟不上,楞楞地追問。

“不予理睬,你只管帶隊拉開距離。”老狐貍猛然睜眼眼睛,雙目中露出一縷殺氣。“你去跟所有弟兄打好招呼。一會兒聽我的號令行動。誰敢再不顧一切地亂沖亂撞,過后無論立下什麼功勞,我都要殺了他。快去!”

“啊!噢!”石懷義又楞了楞,答應一聲,撥馬去傳達命令了。

望著他的背影,老狐貍忍不住輕輕搖頭。在樓蘭部年青一代當中,石懷義無疑是最為頂尖人物。可跟眼前這個中原伢子王洵比起來,差距幾乎是顯而易見。雖然這個中原伢子只是他們朝廷的一個棄子,雖然據中原伢子自己說,在長安,像他這樣的年青人,幾乎滿大街都是!

讓這樣一個年青人長大。對樓蘭部族的復國之夢來說,真不知道是禍是福了。忽然間,老狐貍內心深處隱約涌起一股悔意。但眼下后悔已經來不及了,一路行來,中原伢子憑借著他自己的大度、堅韌和勇敢,已經博得了絕大多數部族武士的信任。

石懷義那邊不斷有笑聲傳來。令老狐貍愈發有些魂不守舍。雖然剛剛學會使用訣竅,再怎麼練習也是臨陣磨槍,樓蘭武士們依舊興奮不已。馳射乃游牧民族最擅長的戰術,自幼開始追隨父輩打獵的他們,幾乎把一邊策馬飛奔,一邊開弓射箭熟練成了某種生存必須技能。然而,因為騎弓的弓臂遠比步弓短小,並且受部落工匠個人技術所限,實際作戰中,馳射戰術的攻擊效果非常差。只要對方的士氣不被漫天射來的羽箭嚇得崩潰,基本上就無法造成令敵方陣腳松動的效果。如是對方訓練有素,並且鎧甲精良的話,看似聲勢浩大的漫天飛羽便只能搔癢癢。

但唐軍配備的伏波弩,卻很好地彌補了騎弓攻擊力不足的問題。樓蘭部落在得到伏波弩后,立刻與附近的賀拔部打了一仗,並且將對方打得潰不成軍。但弩弓畢竟不像武士們常用的騎弓,可以不停地連發。為了保證進攻的連續性,樓蘭武士們不得不在伏波弩上配了根皮繩子。沖到敵軍附近,扣動扳機之后,立刻將伏波弩丟下。依靠拴在馬鞍上的繩子另一端,保證伏波弩不會丟失。武士本人則迅速抽刀在手,趁敵軍陣型被弩箭打亂的功夫,沖上去與其肉搏。

王洵的指點,令弩弓無法連續射擊的問題迎刃而解。稍作練習之后,樓蘭武士們便興奮地跳上坐騎,迫不及待欲在敵軍上一展身手。臨跳上馬背之前,石懷義終于又找到了一個機會,趁著老狐貍沒注意,低聲向王洵請教,“王兄,王兄,如果敵人追出來呢?兵器上太吃虧,他們不可能老躲在鹿砦后挨射!”

“一旦敵軍搬開鹿砦!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情了!”王洵友善地向他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注1:小箭,部落底層軍官,類似于中原的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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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三上)

“你瘋了?!”石懷義楞了楞,質疑的話沖口而出。剛才他被趕開去整理隊伍,沒聽見王洵與康老兩個如何商議破敵之策,卻沒想到,兩人在他心中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物,最后卻商量出了如此一個險中求勝的戰術。

“不能只讓樓蘭弟兄上前拼命,我等中原兒郎卻在原地站著!”王洵笑了笑,給出了幾個不是理由的理由,“況且近身肉搏,陌刀手攻擊力本來就比騎兵強!”

“陌刀的近戰威力大,的確不假。可,可你們,你們才二十幾個人!”石懷義急得直踹馬鐙。求援般將頭轉向康老。卻看見一向行事謹慎族長大人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信手舉起了令旗。

待敵軍受不了騎弩輪番攢射,自己推開鹿砦出來拼命時,由中原兒郎組成的陌刀隊立刻沖上前與其近戰,整個計策都出自老狐貍的謀劃。王洵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強盜們是沖著中原兒郎們來的,他無法厚著臉皮讓樓蘭武士上前搏命,自己卻帶著手下弟兄做壁上觀。至于老狐貍出這個主意時,是因為相信陌刀隊的戰斗力,還是心中還藏著什麼其他打算,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本陣令旗揮動,樓蘭武士們立刻跳上坐騎,擺開攻擊陣形。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再爭論戰術細節,石懷義迷惑地看了族長康忠信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王洵,“你一定要活著!還欠我一件事情沒做呢!”丟下這句話,他輕磕馬腹,策動坐騎沖向了隊伍正前方。

“我沒那麼容易死!”王洵從沙礫中拔出陌刀,輕輕舉起來,向小石頭的背影致意。想要自己死的人太多了,楊國忠、哥舒翰、還有對面那些不知道來自何處的部族頭領。可自己一定要好好活著,像個人樣般活著。也許還要加上背后那頭老狐貍。偷偷回望了一眼,王洵心中暗道。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老家伙,可對方剛才的戰術安排,分明隱藏著陰險的味道。他只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繼續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熱鬧,活得堂堂正正。

角聲再度響了起來,低沉綿長,就像一只冬眠被驚醒的野獸在寒風中發出怒吼。石懷義舉起弩弓,一馬當先沖了出去。四百余名樓蘭武士緊隨其后,馬蹄擊打在沙漠上,瞬間騰起一股黃色的煙塵。越來越濃,越來越粗,漸漸遮斷人的視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早就察覺到對面樓蘭人的舉動有異的強盜們吹起角聲示警。隨后跟著各自部族的埃斤走向鹿砦,舉起皮盾、長矛和馬刀,擺開防御陣型。雖然還有兩支隊伍沒到,他們在人數上依舊占據優勢。憑著臨時用白骨搭建成了鹿砦,不難讓沖動的樓蘭人撞個頭破血流。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樓蘭人的角聲充滿了挑釁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三族聯軍以角聲還擊,絲毫不肯落于下風。

但是,來自雙方的號角聲很快被淹沒于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里。四百多匹駿馬在行進間分成三波,梯次前行,勢若大河決口。馬蹄下濺起的煙塵借著西風,很快便在身前身后凝聚成了一條巨大的黃色土龍。

騎兵們身影土龍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偶爾有刀光從龍頭處閃爍,宛若土龍口中的一只只獠牙。站在老狐貍康忠信所在位置,對面的強盜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站在白骨鹿砦后,視野范圍亦減弱到同等地步。土龍隔斷了敵我雙方指揮者的視線,,令他們都再也無法觀察對手的具體動向,只能完全憑著直覺對戰術做局部調整。而雙方旗下的武士,卻是個個熱血沸騰。張開嘴巴,揮舞兵器,在沙塵中發出狼一樣咆哮,“啊——啊——啊——”“啊——啊——啊——啊——”

喊聲如同兩道無形的洪流,在半空中逆向相撞。戰場上突然一靜,隨后,空氣中便響起了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羽箭!雙方相距一百步,白骨鹿砦后的聯軍率先發出羽箭!給樓蘭武士以迎頭痛擊。煙塵太濃,他們看不清隱藏于土龍內的具體目標,所以只能在三個部落臨時推舉出來的指揮者統一號令下,對敵軍進行覆蓋射擊。羽箭如冰雹般砸進土龍身體,密密麻麻,卻看不到任何效果。黃色巨龍越飛越快,越飛越龐大,轉瞬,已經壓到鹿砦前五十步之內。

“舉盾!舉盾!沒盾牌的,趕緊蹲在鹿砦后面。”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憑著多年戰場經驗,大聲下令。(注1)

五十步是騎弓的最佳發射距離,太遠則射出的羽箭對目標造不成有效傷害。太近,則影響到騎手們的下一步動作。

守在鹿砦后的盜匪,也是各自部落的精銳。熟悉馳射戰術的關鍵,即便不用人提醒,也能做出相當規范的遮擋和躲避動作。但是,他們的努力全白費了。預料中的羽箭並沒有從煙塵中發射出來,馬蹄聲卻越來越近,近到幾乎踩在大伙的臉上!

“怎麼回事!樓蘭人瘋了麼?”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赤牙布其勒,三個部族埃斤同時舉目互望,眼睛里充滿了準備落空的驚詫。就在這一瞬間,“崩,崩,崩,崩!”清脆的弓弦彈動聲從煙塵后響了起來,近百道烏光疾射而出,直撲白骨鹿砦。

剎那間,最靠近鹿砦處的部族武士被掃倒了一排,如同飛鐮割草一般整齊。還沒等倒地者發出哀嚎聲,近在咫尺的煙塵驟然向兩側一分。緊跟著,更多的烏光從煙塵中射出,濺起一團團血霧。

“弩,他們居然用弩!”處木昆吐馬提雙目圓睜,眼角處幾乎崩出血珠來。二十步之內用弩箭射擊,康忠信那老狐貍,居然使出了如此昂貴又缺德的戰術!處木昆吐馬提眼睜睜地看見,就在距離自己五步遠的地方,一名部落武士仰面朝天倒下,身上至少被扎入了三支無羽短弩。一只正中面門,一只射在右側肩胛。還有一只,居然將兩層牛皮做成的圓盾穿了個透明窟窿,臨到武士胸口才徹底失去余勢。

“該死,樓蘭人哪來的這麼多弩弓?!”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也發覺了形勢的不妙,扯開嗓子大聲咒罵。樓蘭部的規模和他的部落差不多大小,雙方除了因為爭奪放牧用的綠洲而大打出手之外,還曾經有過貿易往來。彼此間算得上知根知底。據他所了解,康忠信那條老狐貍日子過得向來緊巴巴,連身邊親衛都配備不起全身鎧甲,什麼時候居然闊到了給所有部族武士人手配備一把弩弓的地步?

這筆買賣虧大了!第一時間,他與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兩個,居然同時想到的不是如何扭轉逆境,而是不該僅為了貪圖兩車綢緞,就答應哥舒翰使者的請求貿然出兵。只有赤牙部的埃斤布其勒心眼實在,拎著把車輪般大的板斧,徑直沖向了隊伍最前方。

臨陣不過三箭。如果用弩的話,也許只有一次發射機會。接下來,樓蘭部的狗賊們就會趁著鹿砦后的部族武士被弩箭打得亂成一團的當口,縱馬而入。赤牙布其勒要報仇,親手將第一個沖入鹿砦的敵人剁成碎片,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不光是他,所有嘴角涂著紅色染料的赤牙武士都沖到了第一線。無怪他們急紅了眼,死在剛才那一波弩雨下最多的便是他們的同族。處木昆曾經追隨在突厥大汗旗幟下,有過跟唐軍交手的經歷。所以族中武士們的鎧甲和盾牌配備都非常整齊。紇骨部則與突騎施人淵源頗深,同樣比較懂得自我保護。只有赤牙人,曾經為室韋一部的赤牙人,剛剛從極寒之地遷徙到西域,根本沒有跟正規兵馬的作戰經驗。

在戰場上,無知往往比沖動更致命。就在赤牙人咆哮著沖向白骨鹿砦的時候,本來該直接沖進鹿砦的樓蘭武士的前進方向突然由縱轉橫。他們憑借精湛的騎術,在最后一刻撥轉了馬頭,幾乎貼著鹿砦的邊緣向南邊兩個方向撤走。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被弩箭打懵了的處木昆人,能清楚地看見他們的笨拙而又生澀的動作。幾乎每一個樓蘭武士,都將手中弩弓伸向膝蓋處。單腿離開馬鐙,身體用力后仰。

“快蹲下,他們在重新裝填弩箭!”有反應機敏的處木昆武士大聲示警。但是,一切已經來不及了。煙塵后,又一波樓蘭武士沖了上來,手指扣動了弩機。

“崩,崩,崩!”弩弦聲響,聲聲帶血。這一波,比剛才那一波殺傷力更為強悍。剛才那一波攻擊不過是隨意而發,沒有任何針對性。這一波,卻大多瞄準了赤牙人那毫無防護的腦袋。

三十余名赤牙人慘叫著死去。其中包括兩名小箭,一名卓班。還有更多的人受傷,躺在地上大聲哀嚎。赤牙布其勒憑借過人的反應,用斧頭護住了自己的頭顱,大腿根上卻挨了一弩,直沒至尾。狂吼一聲,他丟下斧頭,用手抓住弩尾,奮力拔出。然后再度掄起斧頭,跌跌撞撞向煙塵里沖去。(注2)

“護住布其勒埃斤,護住布其勒埃斤!”紇骨肯亦特、處木昆吐馬提二人同時下令,逼迫自己的親兵,用身體組成盾牌,堵在了赤牙布其勒面前。不像中原,軍隊有嚴格的等級次序與指揮權接替制度。部落中,埃斤就是所有武士的心臟與靈魂。倘若赤牙布其勒被樓蘭人用弩箭射死,剩下的二百余赤牙武士則會瞬間崩潰。拖累著紇骨部和處木昆部一起跟著完蛋。

“別擋道,別擋道!”布其勒大聲咆哮,仿佛一頭被激怒了的狗熊。其他兩個部的武士不願意理睬他。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把他扯回了人群深處。

“別攔著我,我要跟他們拼了!”布其勒揮舞著板斧,沖著吐馬提抗議。“蒼鷹留住翅膀,才有機會飛躍高山!”后者笑了笑,丟下一句安慰。隨后,舉起彎刀大聲喝令:“架設盾墻,架設盾墻,所有手中持盾牌的,都站到最前面去!”

盾牌防不住弩箭,但聊勝于無。至少可以起到穩定隊伍作用。第二波敵軍又開始轉向,受于總人數限制,他們每一波投入的兵力都不算大。趁著這個的空檔,幾個處木昆部落伯克揮舞著狼牙棒,逼迫自家武士或者紇骨部武士執行命令。放在其他時間,紇骨肯亦特肯定會立刻翻臉。但是此時,對敵人的恐懼超過了對盟友的防備。抽出彎刀,他大聲重復,““架設盾墻,架設盾墻,按照吐馬提埃斤的命令做。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持盾牌的部族武士被逼無奈,只好抵近鹿砦,並肩組成一排血肉堡壘。聰明一些的,從地上撿起一切可能得到的東西,或是戰死者頭盔,或為傷者丟棄的兵器,作為第二層防護,頂在了盾牌后面。反應遲鈍者則將盾牌護住自己的要害,將身家性命完全寄托在那兩層牛皮上。

第三波弩箭很快落下,穿透數面皮盾,將盾牌后的部族武士射死。后排的武士則頂住持盾者,遲遲不讓他的屍首倒下。樓蘭武士只有五百來號,頂過了這一波,也許他們的攻擊就要結束。在死亡的威脅面前,一切活命的手段,都會成為人的選擇。

憑著陣亡者的屍體,聯軍武士擋住了樓蘭人的第三輪攢射。災難終于過去了,鹿砦后剩下的武士,依舊比樓蘭人多。但是,他們很快就陷入了絕望。最先一批從鹿砦前策馬撤離的樓蘭人,又從不遠處兜轉了回來,抵近鹿砦,扣動扳機。

這是第四輪攢射。對三部聯軍造成的傷害,其實不比前三輪多。然而,對聯軍士氣的打擊,卻是無法估量。樓蘭人可以借助這種戰術,翻來覆去地持續發射弩箭。作為他們的敵人,聯軍武士卻只有在白骨鹿砦后挨射的份兒。

光挨打,卻不能還手,這與等死還有什麼差別!第四輪攢射剛剛結束,已經有不少赤牙人,沖開其他兩個部落武士的阻攔,開始搬動白骨鹿砦。很快飛來的第五波弩箭,把他們全射成了刺蝟。但是,隨著第五輪弩箭開始變得零星,更多的部族武士,包括處木昆人與紇骨人,也加入了破壞自家鹿砦的大軍。

也許沖出去決戰,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看到此景,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也不敢再等下去了。后續還有兩個部落,也許大伙跟樓蘭人拼得兩敗俱傷之時,他們能“恰好”趕到戰場。但此刻已經無法再錙銖必較,繼續固守的話,三部聯軍肯定會徹底崩潰。

想到這些,吐馬提咬著牙下令。“庫摩,牙爾木,你們兩個帶人去搬鹿砦。其他弟兄,上馬,準備出擊!”

“是!”兩名突處木昆部落的勇士躬身領命,帶著麾下弟兄去搬動鹿砦。其他處木昆部武士,只要能爬上坐騎的,紛紛開始向馬背上爬。戰馬是部族武士的雙腿,離開了馬鞍,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打仗。

“上馬,上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亦步亦趨,沖著自家武士下令。他們同樣是馬背上收割性命的行家,原地作戰,本領只能剩下不到原來的三成。

簡陋的白骨鹿砦,非常容易被破壞掉。很快,聯軍正前方就出現了一個寬達兩丈的缺口。新一波樓蘭武士恰巧趕到,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再度扣動扳機。然后,不管戰果如何,他們突然大叫一聲,撥馬而走。

逃,的確,樓蘭人掉頭逃了。仿佛一錘砸在了空處,騎馬上拼著挨射也要發起反擊的三個部族埃斤幾乎要吐血。特別是吃虧最大的赤牙布其勒,幾乎是第一個策動坐騎追了出去。他要追,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全身的血液流干,也要追上樓蘭族那些膽小卑鄙的家伙,將他們一刀刀割成碎片。因為剛才那數輪攢射,幾乎將他此番帶來的赤牙部的精銳武士,放倒了六成以上!

這個願望實在過于宏大。以至于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就在戰馬踏過倒伏的白骨鹿砦,剛剛準備加速的瞬間,一道閃電,突然從煙塵背后毫無預兆地劈了下來。“哎呀!”以勇悍而聞名的赤牙布其勒大埃斤只來得及匆匆抬起右手,便被閃電直接砍中了胳膊。

緊跟著,他的胳膊、胸骨和騎在馬鞍上的半截大腿,直接與身體脫離。噴著鮮血,向后邊的親信武士砸去。而那個親信武士的結局同樣慘烈無比,一道突然從煙塵后掃過來的寒光,居然砍中了他的腰,將其瞬間斷成了兩截。

又是數道寒光從騎兵踏起的煙塵內劈出,道道奪命。在赤牙部武士驚恐的慘呼聲中,三名身穿明光鎧,手持陌刀的大唐武士,出現在人們的視線當中。以他們三個為前鋒,后面還有數不清的陌刀列隊而進,任何東西擋在了他們前面,無論是人是馬,皆一刀砍為兩段。

“陌刀陣!”處木昆吐馬提心里猛然打了個哆嗦,渾身上下汗毛直豎。想當年,他的祖父就在突厥人的旗幟下,被來自中原的陌刀隊砍了個身首異處。那一戰,也徹底將處木昆部落,從西域排得上號的十箭大部,打成了一個三流角色。已經五十多年過去了,至今還沒能恢復元氣。

沒等他從震驚中恢復心神,當先的陌刀將已經從聯軍武士清理出來的鹿砦缺口大步而入。手中陌刀左劈右砍,手下無一合之敵。

突然而來的打擊面前,部族武士們本能地選擇了躲避。這個錯誤的動作,使得他們的隊形更為凌亂。跟在陌刀將之后,更多的大唐男兒沖進了鹿砦內。百余人宛若一把屠刀,將鹿砦內攪得血肉橫飛。

兩名處木昆部頂尖勇士,庫摩和牙爾木,抓起手邊的長矛,徒步迎向陌刀將。剛才奉命清理鹿砦,他們和手下弟兄還沒來得及上馬。此刻反倒成了唯一一支來得及做出正確反應的隊伍。四十幾名處木昆武士,還有十幾名失去首領的赤牙部野人,緊跟在庫摩和牙爾木身后,高舉兵器,大聲咆哮,“嗷,嗷——嗷——嗚——”

野獸般的吶喊,根本沒能起到任何助威效果。全身披鎧,只露出一雙冰冷眼睛的陌刀將舉刀沖向庫摩,手起,刀落。居然將庫摩連同他手中的長矛一道劈斷。隨后,此人上前半步,揮刀向沖過來夾擊自己的牙爾木橫掃,搶在牙爾木的兵器砍中自己之前,將其掃飛到了半空中。

半空中,牙爾木手足亂舞。腸子,肚子,破碎的內臟紛紛從開啟的腹腔內落出。部族武士們紛紛閃避,以免被濺得污穢滿身。那名來自大唐的陌刀將卻對一切視而不見,繼續上步,手起,刀落。

上步,手起,刀落。緊隨在王洵兩側,是同樣全身包裹著鎧甲的方子陵和老周,亦做出同樣動作。這個配合,早在白馬堡中,他們之間就演練過無數次。經歷了半個月前那個晚上的血與火鍛造打磨,此刻已經鋒芒畢現。

上步,手起,刀落。追隨在王洵身后,二十三名飛龍禁衛如同一只巨大的蜈蚣,伸出刀足,將臨近自家身體的一切活物切成兩段。半個多月前的血與火之夜,他們已經“死”過了一次。因此對死亡已經毫無畏懼。更關鍵一點是,此刻周圍敵軍和盟友皆為異族,他們不能墜了中原男兒的臉。

上步,手起,刀落。跟在二十三名飛龍禁衛背后,是一百三十名民壯。此刻,他們已經完全不能再被稱為民壯。每個人手中都持著一把碩大的陌刀,每把刀鋒過處,都鮮血淋漓。殺人,突然變成了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當你看慣了死亡之后,它就變得像吃飯與喝水一樣簡單。一刀揮出,或者砍死敵人,或者被敵人砍死。你根本不用多想,也來不及去恐懼。

上步,手起,刀落。一百五十五名士卒和一名將領組成的陌刀隊,在三倍余自己的敵軍當中,如入無人之境。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聯軍在建立營寨之時,沒想著立刻跟樓蘭人開戰。他們要等繼續趕來的其他兩個部落,以免自己付出了巨大傷亡,反而讓別人占了便宜。這點兒小心思,如今成了致命傷。狹窄的營盤內,戰馬根本無法加速。而騎在馬背上原地與陌刀隊交鋒,部族武士們只有伸長脖子挨宰的份兒,根本沒有辦法還手。

在陌刀隊的瘋狂攻擊下,各部武士紛紛走避。錯誤的對策,引發了更大的麻煩。很多武士竟被自己人撞下馬背,稀里糊涂成為刀下冤魂。更多的武士則傻了般隨波逐流,眼睜睜地看著陌刀在自己面前砍倒自家弟兄,然后再血淋淋地砍向自己。

“頂上去,頂上去!別慌,別慌!攔住他,攔住他們!”眼看著麾下武士紛紛落馬,紇骨部埃斤肯亦特急得聲音都變了,揮動彎刀,強逼著自己的親信去阻擋敵軍進攻。在他的逼迫下,十幾名部族勇者逆人流而上。才走到半路,便被自己人擠得彼此無法呼應。陌刀將追著逃命者的馬蹄,迎上了第一個紇骨部勇士。砍下他的腦袋,用鮮血染紅自己的鎧甲。另外兩名紇骨部勇士被方子陵和老周用陌刀砍倒,躺在地上來回翻滾。他們腸斷骨折的慘狀,嚇得周圍各部武士加速向后退開,你擁我擠,如同一群被關在籠子里待宰的土雞。

“頂上去,頂......”紇骨肯亦特再度調兵遣將,卻找不到任何回應。就一眨眼功夫,先前沖向陌刀陣的十幾名部族勇士已經全部陣亡。就像雞蛋碰上了石頭,連個響動都沒聽見。

紇骨部受突厥人影響,以狼為尊,部落中崇倡勇者。但勇敢和毫無希望地送死不能相提並論。眼看著已經有本族武士撥轉馬頭,準備跳出鹿砦向遠方遁走。紇骨部埃斤肯亦特只好大吼一聲,親自沖到了第一線。

這個動作令頻臨崩潰的士氣登時一振,三十余名紇骨部武士羞愧地策動戰馬,跟在了埃斤大人身后。在紛紛退下來的人流中,他們舉步維艱,卻是步步向前,寧死不退。隊伍中的紛亂跡象開始逆轉,很多部族武士被堵住退路后,突然驚詫地發現,陌刀隊的攻擊力,並不像自己先前看到的那般強大。只是擋在刀陣最前方者,才容易被一刀兩段。稍微靠近陌刀陣中央一些,則危險減半。而在陌刀陣尾部,此刻則有幾個來不及退避的武士跟陌刀手攪在了一處,居然斗了個難解難分。

“跟我來,跟我來!”紇骨肯亦特也發現了陌刀陣的破綻,避開敵軍鋒櫻,轉向隊伍側后。早就對自家實力心知肚明的王洵怎肯給他這個機會?當即大喝一聲,砍翻面前敵軍,然后揮舞著陌刀,斜向堵了過去。

跟在王洵身后的飛龍禁衛紛紛轉向,如同翻身的巨蟒般,由正面進攻,轉為斜向橫掃。幾個部族武士被陌刀砍死,整個陌刀陣也出現了前后脫節的跡象。有名處木昆部小箭試圖尋找機會,結果被民壯頭目魏風迎面擋住,一刀砍在鎖骨處。刀鋒深入數尺,整個人被劈成了左右兩片。

魏風抽出陌刀,蹲身橫掃。他沒學過如何打仗,完全靠一身蠻力在臨場發揮。五、六只馬蹄同時飛起來,受傷的戰馬厲聲哀鳴,將背上的武士甩下,被其自己人活活踩死。

“剁馬蹄,剁馬蹄!”跟在魏風身邊的是一名二十幾歲的年青民壯,身手一般,心思卻轉得極快。在他的呼吁下,民壯們紛紛蹲身,將攻擊目標改為敵軍的坐騎。這個招數殺傷效果絲毫不亞于攻擊敵軍本人,斷了腳的戰馬紛紛跳起,倒下,將部族武士壓得筋斷骨折。

此刻,王洵終于堵住了紇骨部埃斤肯亦特。“這家伙是個麻煩!必須趁早解決掉。”他心中暗想,同時用起全身力氣,揮刀斜劈。刀鋒被肯亦特用彎刀擋住,瞬間,彎刀斷裂,飛出。肯亦特將半截刀柄丟向王洵的面門,撥馬便走。方子陵搶上一步,從背后摟頭蓋腦便是一記。肯亦特向前提了提馬韁繩,人躲開了刀鋒,坐騎的屁股卻被陌刀砍中,哀鳴一聲騰空跳起,踩倒數名部族武士,然后雙膝跪在了沙地上。

肯亦特狼狽地跳下馬鞍,低頭往人堆里邊猛沖。王洵大踏步追了上去,不管左右驚呼著撲上的部族武士,直取肯亦特后背。方子陵和老周追上前,護住他,擋下所有兵器。飛龍禁衛們順著這個縫隙涌入,用陌刀將部族武士的人群劈開一道裂縫。肯亦特逃無可逃,只好隨便撿了件兵器轉頭招架。這一回,王洵一刀砍了結實。從肩膀到胯骨,刀鋒一閃而過。肯亦特連喊聲都沒能發出,當場斃命。

紇骨部武士迅速向兩側散去,不是為族長報仇,而是紛紛逃走。陌刀將太狠了,跟他放對,只能戰死。從開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擋住他三刀以上。這是受到狼神庇護的天命勇者,凡人根本不可能將其殺死。

遇到無法抗拒的力量,越是未開化的部族,越習慣往鬼神方面想。隨著紇骨部武士的驚呼,三族聯軍的秩序愈發混亂。王洵等人則迅速轉身,前往接應已經與禁衛拉開一段距離的民壯弟兄。見到他兇神惡煞般撲來,部族武士紛紛逃命。飛龍禁衛與民壯迅速匯合,重新凝聚成一個整體。

這次打仗,好像比上一次順手得多!突然間,王洵心中靈光乍現。隨后,他便意識到了關鍵所在。古力圖所部為正規官軍,所以很容易組織起抵抗順序。而今天的三部聯軍卻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要打掉了他們中間的核心人物,多少兵馬也會土崩瓦解。

前后不過一瞬間功夫,他已經做出了決定。再度帶領隊伍轉身,直撲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的羊毛大纛。已經被戰場上的緊張局勢逼得束手無策的吐馬提見狀,趕緊吹響號角,調動本部武士向自己靠攏。同時命令親衛撥轉馬頭,準備帶領殘部遁走。

“嗚嗚,嗚嗚,嗚——啊!”角聲剛剛響起,就噶然而止。一支弩箭凌空飛來,將正在吹角的親兵射了個透心涼。吐馬提驚詫地抬頭,發現就在自己忙著調兵遣將阻擋陌刀隊攻擊的時候,樓蘭武士們已經再度圍了過來,人手一把弩弓,瞄準鹿砦中亂成一團的三族聯軍,箭無虛發。

打,肯定不是陌刀將對手。逃,也未必能跑得過好整以暇的樓蘭武士。吐馬提突然悲從心來,早知道如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河西軍使者的賄賂。如今,便宜沒撈到,反而把自家性命和整個部落的精銳葬送于此。

好在他熟悉唐人的習慣,所以並非除了死亡之外別無選擇。投降!放下兵器任憑對方發落。無論按照大唐的規矩,還是草原部族的規矩,作為一族之長,天之驕子的他,都不會被殺死。

“投降!”猛然間福從心至,搶在陌刀將撲到自己附近之前,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丟下兵器,高舉雙手。“投降,我們願意投降!”早就聽說過大唐的寬容,處木昆部武士紛紛效仿,丟掉兵器,跳下坐騎。任憑陌刀砍到面前,也不肯再做任何抵抗。

“投降,投降。別打了,大唐來的勇士,我們願意投降!”失去了自家族長的紇骨部武士見狀,也紛紛下馬乞降。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仇恨。只有赤牙部武士,還沒跟唐人打過交道,翻過白骨鹿砦,四散逃向大漠深處。

“投降!”一名武士在刀前大喊,卻不做任何抵抗。他被砍了個身首異處,血冒著熱氣濺了周圍同族滿臉。那些同族們卻毫無怨言,繼續丟掉兵器,跳下坐騎。束手待斃。

“投降!”“投降!”“投降!”喊聲此起彼伏。有唐言,也有大伙聽不懂的突厥語。先前還兇神惡煞般的部族武士們突然都變得溫順起來,一個個跳下坐騎,跪倒于地,仿佛待宰的羔羊。

“投降?”勝利來得如此突然,王洵一時很難適應。接連又砍倒了好幾個下馬受死的部族武士,才在石懷義的提醒下,收住了刀鋒。

陌刀已經砍出了缺口,血淅淅瀝瀝順著剛剛豎起的刀刃留下,淌過刀桿,手指,淅淅瀝瀝在腳邊匯成小河。他威風凜凜的站著,雙眼中充滿了迷茫。

一個個飛龍禁衛,中原民壯,同樣手持陌刀,站在了王洵身后。身上同樣威風凜凜,眼中同樣充滿迷茫。

這里是西域,不是中原。

這里的一切一切,都跟大伙所熟悉的中原不一樣!

注1:埃斤,突厥語,部落酋長。

注2:卓班,突厥官制。埃斤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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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2 01:30:0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紫袍(三下)

見到一干陌刀手始終不開口說出饒恕對手的承諾,石懷義在白骨鹿砦外急得恨不能抬手給王洵一弩,“他們,他們已經是你的了!別再砍了,殺一個,少一個!”

“我的?”王洵木然看了他一眼,依舊像沉浸在某個噩夢里一般。

“對,你的,你的!全是你的!”石懷義跳下坐騎,大喊大叫著沖了進來,“你讓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包括這個身穿貂皮袍子的家伙,他是部落埃斤,你可以扣下他,向他的部落索要贖金。或者以他為人質,威逼整個部落向你效忠!”

“哦?”王洵的眼神終于重新靈動了起來,笑了笑,伸手揭開面甲。這里是西域,是以強者為尊的地方。失敗者赤條條而去,勝利者擁有一切。這是狼群規則。部族武士們不在乎改變追隨對象,只要你強,哪怕是殺父仇人,亦可以發誓效忠。

今天,他贏了。先后殺死了兩個看起來地位很尊貴的人,嚇壞了另外一個。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擁有曾經屬于對方的一切。可他要這些部族武士干什麼?身為大唐軍官,如果留在安西,封四叔自然會給他指派部屬。身后帶著數百私兵,先不說符合不符合大唐法度,光是養活這些張嘴巴,也能把他吃得傾家蕩產。

“他們,今后都屬于你!他們的老婆孩子,家中牛羊,也都是你的!”費了好大力氣擠到王洵面前,石懷義繼續向對方解釋。終于輪到王洵發傻了一回,他心中好不得意。“過來,過來,站好隊,一個個過來,向你們的主人報上名姓!”

后半句話是沖俘虜們說的,明顯有狐假虎威的因素。處木昆部埃斤吐馬提不滿地哼了一聲,率先上前,解下脖頸上一串花花綠綠的石頭項鏈,躬身,雙手呈給王洵,嘴里滴里嘟嚕說出一大串王洵根本無法聽懂的語言。

“他說,你是受白狼神保佑的勇士,他輸得心服口服。他是處木昆部的埃斤,所以願意獻上與身份等同的財物,傳家之寶和一百匹戰馬,為他自己贖身!”石懷義主動替王洵翻譯,然后又迅速用漢語提醒,“先別忙答應他。這家伙長得白白胖胖的,肯定能榨出更多油水!”

“嗯!”王洵信口答應。他現在心里頭非常亂,根本顧不上考慮那些身外之物。石懷義見狀,還以為他在為具體如何討價還價而煩惱,立刻又越俎代庖,自顧用突厥話跟處木昆吐馬提說道,“你家主人說了,一百匹戰馬不符合你的身份。至少要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他指定的地點后,才能放你走。”

聞聽此言,處木昆吐馬提立刻揚起臉來大聲抗議,話語里充滿了激憤。石懷義先是大聲呵斥了幾句,打掉了對方的氣焰,隨后才向王洵翻譯道:“我讓他出五百匹馬,一萬頭羊,送到疏勒去,才能放他走。他不肯答應,說東西太多了,他的族人肯定寧可換個人做埃斤,也不會贖回他。並且疏勒距離此地太遠,一來一回幾千里路,等他這返到部落后,肯定也是被廢掉的貨。所以,要麼你現在放他走,他可以對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送出贖身財物。要麼你現在就殺了他!大伙一拍兩散!”

“這家伙倒是一點兒也不傻!”聽了石懷義的轉述,王洵不怒反笑,“你告訴他,可以現在就放他走。價格就按他先前自己所說的,一百匹馬,加上他手中的項鏈。但是,他得告訴我,誰指派他來的,給了他什麼好處!”

“就這點兒東西?!”石懷義看了吐馬提手中的項鏈一眼,花花綠綠的,有很多石頭,但未必值多少錢。

“趕緊翻譯吧。咱們沒時間耽誤!”王洵向四下看了看,帶著點催促的口吻補充。

“這好辦,讓他先等著!”石懷義有些不甘心王洵如此敗家,笑了笑,把頭轉向其他俘虜,大聲喊道:“都放下兵器和水袋,自己往鹿砦外邊走,不準牽馬。把沒死的也抬上。到那邊沙丘下站隊。都看到沒有,就是那個最高的沙丘,上面長著幾棵胡楊樹的那個。大個子在前,小個子在后。一個部落排一條長隊。待會兒你們主人會派管家問你們名姓!”

這幾句話他先用漢語喊了一遍,然后又用突厥語重復。雖然啰嗦了些,意思表達卻非常清楚。聽完他的話,所有俘虜,無論滿臉橫肉的,還是虎背熊腰的,居然個個像綿羊般溫順。抬起受傷的同族,一個挨一個,走向不遠處的沙丘。

“麻煩二位暫時給王大哥充當一下管家!不用怕,他們已經被王大哥嚇住了,沒膽子造反!”回過頭,石懷義又向方子陵和老周兩人請求。

方子陵和老周正在看稀罕,聽到他的提議,欣然領命。笑呵呵拖著陌刀,朝不遠處長著幾棵胡楊樹的大沙丘走去了。已經替王洵做了這麼多,石懷義索性好人當到底。隨即,又沖陌刀手們吩咐,“各位大哥趕緊到咱們剛才扎營的地方洗把臉。有誰受了傷,就趕緊去找小洛。她隨身帶著藥。就在是那個綠色的旗子下。認準了,綠色旗子下是她的位置!”

“小洛姑娘!”眾陌刀手立刻忘了身上的疲憊,無論有沒有負傷,皆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王洵。見后者沒有異議,大伙轟然而笑,爭先恐后跑走出了白骨鹿砦。

“小洛姑娘什麼時候跟出來的,我怎麼沒見過她?”王洵心里也有些奇怪,扯了石懷義一把,低聲追問。

“她是我們部落最好的郎中,當然要跟著大隊人馬一起行動了!”石懷義哈哈大笑,滿臉得意,“沒看到吧。那是因為你眼力太差。她一直跟在我身邊,只是穿了身男人衣服而已!”

“原來是女扮男裝,我眼力是夠差的!”想想小洛穿著一身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油漬澤舊皮甲的模樣,王洵無聲而笑。那個精靈古怪的小姑娘,行事總是出人意料。誰若是日后娶了她,可是有的是時間頭疼。

看看鹿砦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石懷義轉過身,又沖著自家弟兄喊道,“別愣著了,趕緊下馬收拾弩箭。死人身上的也拔出來,一個都別落下。那寶貝東西,咱們自己現在還打不了。”

樓蘭武士們發出一陣哄笑,翻身下馬,跑進鹿砦里回收弩箭。個別人發現某把聯軍丟下的兵器比較順眼,也悄悄地撿了起來,別在了腰間。王洵發現了,笑了笑,權當什麼都沒看見。

也許是覺得自家弟兄表現實在有點兒太貪婪,石懷義訕訕笑了笑,趕緊想法轉移王洵的注意力。踢了吐馬提大埃斤一腳,他用突厥語大聲說道:“你家主人寬宏大量,可以答應今天放你走。但你的贖身物資,必須翻倍。你當著長生天立誓,回到族中,立刻兌現。還有,誰派你來的,給了你多少好處,你必須如實匯報!”

“我不能出賣朋友!”處木昆吐馬提臉色突然一紅,直接用漢語回應。“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但不能侮辱我的驕傲!”

沒想到這家伙居然會說唐言,王洵和石懷義俱是一愣。特別是后者,臉色登時就紅得像只煮熟了的大蝦。沒等二人說出威脅的話,處木昆吐馬提退后半步,雙膝跪倒,“我,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今天,願意對著長生天立誓,以三百匹駿馬,兩千頭羊,贖回自己。但是,我不能出賣朋友!”

“你這沒良心的家伙!”石懷義揮拳欲打,“我現在就揍你一頓,看你回去怎麼繼續做埃斤!”

王洵上前半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別忙著動手。交給我自己處理。”隨即,將頭轉向吐馬提,“我,唐人王洵,可以接受你的贖身要求。但是,你需要再回答我幾句話!站起來回答,別讓你的部下看見你跪著。”

“主人盡管問。但是,我絕做出賣朋友的事情!”吐馬提感激地點點頭,從沙地中爬起來,大聲回應。

“沒人讓你出賣朋友。不過,請你出兵的那個家伙,未必是真朋友!真朋友不會慫恿你送死!”王洵的嘴巴突然變得笨拙,繞來繞去地說道。“在你后面還有兩波同伙。他們是哪個部落?各自有多少人?離這邊還多遠?”

“這.......”處木昆吐馬提有些猶豫。

“我可以把你的部族武士,都放還給你。打敗了后面來的那些家伙,你就可以帶他們走。所有繳獲,包括俘虜的贖身財物,也分給你兩成!”王洵笑了笑,開出一個難以拒絕的價碼。

吐馬提立刻心動,躬了下身體,低聲回應,“你是我的主人。我不能欺騙你。否則金狼神必然會降災于我的部族。跟在后面的兩伙強盜,一個是烏爾其部,有四百人。另外一個是塞火羅部,有七百多人,距離這兒大概四十里左右。這兩個部落騎的都是駱駝,所以走得比較慢。”

“你這不叫出賣?”石懷義氣得直想揍人。“還拿狼神降災當借口。就沖你今天的作為,你們部落的牲口早就該得瘟疫死絕種!”

吐馬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敢當面回罵。石懷義見狀,又揮拳欲打。王洵不想折辱吐馬提過甚,再度伸手將石懷義攔住,“行了,他大小也是個族長。你給他留點兒臉面。”

說罷,接過吐馬提一直舉著的項鏈,看了看上面花花綠綠的各色寶石,又將它塞回對方手里,“這個,你自己留下吧。我用不到。一會兒打仗,你跟在康老身邊。我不用你為我沖殺。你自己也小心點,不要被羽箭誤傷!”

“是,主人!”處木昆部落埃斤吐馬提楞了楞,沒想到多次被某人索要,自己卻始終舍不得交出的傳家之寶,王洵居然看了一眼就還了回來。比起自己先前那些所謂的朋友,眼前這個主人可是太大度了。略作遲疑后,他斟酌著說道:“主人,您的恩情比夷播海還深,比大漠還厚。吐馬提不能愧領您的恩惠。有人出了三百匹綢緞,要你和其他唐人的命。至于他是誰,主人請原諒我不能直接說出他的名字。”

“我知道了。”王洵早就猜出主使者是哥舒翰,擺擺手,笑著回應,“你下去休息吧。待打敗了追兵,我就放你和你的族人離開。”

“是,受狼神眷顧的主人!”吐馬提又躬了下身,低聲提醒。“您的勇武,讓獅子也會顫抖。但是。請主人注意來自背后的毒蛇。吐馬提聽人說,石頭堡的大頭領薩亦黑正帶著麾下兵馬趕過來!”

還真讓我猜中了,王洵滿臉苦笑。揮手示意吐馬提離開,然后笑著跟石懷義說道,“走吧,咱們去見康老。商量一下接著該怎麼打?”

“你們剛才不是已經商量好了麼?”石懷義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我記得,你說過,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所有麻煩!”

“事情變化比我想得快。”王洵搖搖頭,低聲解釋,“我原本的謀劃是擊潰眼前這三部聯軍,驅動他們的敗兵沖擊其余兩部,倒卷珠簾。”

他說了一個大唐軍中常用的戰術。據說為軍神李靖所創。在敵軍各部號令不統一,或者敵軍實力強弱不均衡時,非常有效。此戰術,關鍵點便是擊敗其中一部,驅趕潰兵去沖擊其余。王洵當時在白馬堡中也學得稀里糊涂,如今,期待中的潰兵全變成了他的奴隸,更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行!無論怎麼打,我不能再讓你跟剛才一樣冒險!”不待他解釋完畢,石懷義忽然變了臉色,怒氣沖沖地強調。“剛才,你知道麼?我特別怕你出事!你是我的客人,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行,下次肯定不會了!”王洵笑了笑,拉著石懷義,轉身向正在白骨鹿砦外徘徊的老狐貍康忠信走去。有些隱藏在陰暗中的真相,他並不想說給石懷義聽。為了對方日后在其族中的處境,也為了對方眼中那種值得珍惜的單純。

老狐貍康忠信其實早就趕過來了。一直默不作聲觀察兩個少年的表現而已。戰前設法慫恿王洵帶隊向數倍與陌刀手的敵軍發起沖鋒,他其實也不是想讓前者去送死。而是想將王洵先逼入絕地,然后再施以援手。這樣,日后這個迅速長大的漢家伢子,才會更感念樓蘭人的恩德。在其于西域唐軍中擁有一席之地后,才會給樓蘭人帶來更大的好處。

沒想到,這個漢家伢子,居然憑著二十幾名親信和一百多名民壯,硬生生擊潰了八百敵軍!並且抓了至少四百多俘虜!他的確不是個尋常少年。怪不得封常清不惜一切代價要保住他,而哥舒翰則費盡心機想要他的命!假以時日,恐怕整個安西四鎮,都要在他的怒吼聲里顫抖。

這樣的豪杰,自己居然想憑借幾個小伎倆套住他?望著遠處說笑著向自己走來的兩個少年,忽然間,老狐貍開始懷疑自己的智慧。他發現自己的確老了,總喜歡耍弄陰謀,一輩子算計來算計去,其實還不如看上去傻乎乎的小石頭!小石頭自打開始就沒算計過別人,小石頭卻博得了所有漢家兒郎的喜歡與尊敬。

族中日后有小石頭在,我還瞎擔心什麼?轉瞬,老狐貍康忠信又笑了起來。瞇縫著眼睛向兩個少年迎去。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確已經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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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紫袍(四上)

“老了!”望著天空中蒼白的斜陽,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拖長了聲音說道。他今年已經七十四歲,在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天綠色的玉門關外,這絕對是個令人驚嘆的高壽。因此,作為且末河流域最老的酋長之一,他的一生中也看到了許多別人沒時間看清楚的東西。

他看到過突厥帝國在骨咄祿汗帶領下的崛起、擴張,也目睹了其在默戳漢帶領下如何一天天走向衰落;他看到過毗加可汗帶領黑衣狼騎如何耀武揚威,也目睹了王忠嗣麾下的十萬唐軍如何摧枯拉朽;他看到過白眉可汗那無法閉上的眼睛,也目睹了骨力裴羅可汗刀頭上的淋漓血跡。(注1)

一年年,腳下的圖倫磧不停地換著主人。每一次王旗變幻,都留下一片屍山血海。作為一個總人口不到五萬的小族,烏爾其部只能在其中隨波逐流。盡量跟在即將獲勝者一方,哪怕突然臨陣改換門庭。盡最大努力別站錯隊,以避免強者的雷霆之怒。

所以,遇事慢半拍,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畢生經驗總結。不當沖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哪怕巨大的利益在前方唾手可得。也不當拖隊伍后腿的那個人,哪怕前方橫著一座刀山。此番哥舒部派遣使者邀請生活在蒲昌海附近的五大部族共同出兵討伐一個唐人的輜重隊,他也采用了同樣的策略。收下禮物,按期出兵,以免惹得哥舒部的發怒,暗中唆使附近突厥部落報復。同時,盡量走得比其他人慢一些,不當導致輜重隊覆沒的罪魁禍首,以免安西四鎮節度使封矮子秋后算賬。(注2)

“是啊,咱們都老了。日后的圖倫磧是年青人的了!”抱著同樣撿剩骨頭心思的,還有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他亦不願意因為參與劫殺一伙唐人輜重隊,惹來安西軍的大規模追殺。要知道,封常清是出了名的護犢子。誰動了他麾下弟兄一根汗毛,他無法騰出手來管則已,一騰出手來,肯定是山崩地裂。

但與此同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也不願意惹惱哥舒翰。雖然蒲昌海位于安西鎮境內,河西節度使哥舒翰不可能帶領麾下大軍越境來替其部族出頭。然而眼下散落于西域各地的突厥部落都唯哥舒部馬首是瞻,惹惱了哥舒翰,誰也沒把握會不會被某個臨近的突厥部借著爭奪草場的由頭狠狠咬上一大口。

兩害相權,頡質略埃斤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和跌思泰埃斤同樣的對策。盡數帶領駱駝兵出征。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願意討好哥舒翰,就讓他們討好去吧。烏爾其部與塞火羅部情願慢慢跟在后邊分一口殘羹冷炙。反正,駱駝的主要特長是負重能力和耐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跑得比戰馬快。

兩個人老成精的家伙合兵一處,拖拖拉拉地踩著另外三個部落留下的馬蹄印跡向前趕。沿途不停地發現樓蘭人的斥候,他們也懶得派人去追殺。到了這個時候,兩支駱駝騎兵加不加入,對戰局已經毫無影響。紇骨、處木昆、赤牙三部盡遣族中精銳,加起來有八百多號。帶領八百多號精銳武士,如果連四百多樓蘭人都吃不下,處木昆吐馬提等人就不要繼續在蒲昌海一帶混了。戈壁灘上容不下弱者,聞到同伴生病味道的其他部族會在第一時間趕過來,將隸屬于三個失敗部落的草場、牲畜和女人瓜分干凈。

仿佛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大隊人馬附近觀望了片刻之后,樓蘭人派出來的斥候就徹底消失不見了。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搖頭苦笑,臉上中充滿了對敵人的同情。但是,剛笑過還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開始為其他三個部落擔心起來。

“我說,跌思泰老哥。吐馬提他們三個小家伙,不會真的打輸了吧!按道理,這會兒該有信使過來炫耀了!”輕輕扯了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的皮得勒,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皺著眉頭探詢。

“不至于吧。頡質略,你怎麼越老越膽小呢!”跌思泰回過頭,笑著數落,“吐馬提他們麾下的武士,可是樓蘭人的兩倍還多。”

“我不是有點兒擔心麼?”面對朋友的質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訕訕而笑。“樓蘭人的確只有四百多,可架不住還有一百多唐人。我聽人說,半個月前,一伙突厥人也曾經襲擊過唐人的輜重隊,卻被打了個全軍覆沒!”

“那肯定是在關鍵時刻被樓蘭人抄了后路。”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搖了搖頭,信誓旦旦地給朋友打氣。“那一仗我也聽人說起過,突厥人跟唐人打到最激烈時,樓蘭人突然從后邊殺了出來。咱們西域啊,就是部族太多了。各懷各的心思,互相捅刀子們,所以越來越衰敗。真要一對一,才不會輸給他們唐人!”

“那倒也是!”頡質略聳聳肩,不斷苦笑。西域各部團結一致,說得好聽,做起來談何容易?自從阿史那骨咄祿去世之后,西域各部就沒團結過。總是被唐人以極小的代價挑撥得自相殘殺,然后又被唐人各個擊破、征服。

“那幾個小家伙兒的脾氣我非常清楚,如果沒有把握取勝的話,他肯定會按兵不動,等著咱們跟上去再發起進攻!”瞇縫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跌思泰又撇著嘴補充。誰都不是傻子,傻子當不了部落埃斤。可一個個聰明人們,卻被既不部聰明也不強壯的唐人,逼得步步后退。帶領著自己的部落,從祁連山退到圖倫磧,然后再一路退向更遠的西方。

“那倒是。即便打不贏,也不至于連逃的機會都沒有!”頡質略嘆了口氣,笑著附和。四百人擊敗八百人,堪稱經典。可如果四百人一戰全殲掉兩倍于己的對手的話,則只能稱為奇跡了。

偏偏奇跡就在他眼前發生。

話音未落,三十余名全身上下套著黑色罩袍的處木昆武士,已經沖破遠攔子的阻截,策馬向大隊逃來。一邊逃,一邊聲嘶力竭地用突厥語喊道:“救命,救命,樓蘭人追過來了!”

“攔住他們!”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立刻帶住胯下的白駱駝,大聲命令。“讓他們繞到隊伍后邊去,不準靠近!”

“是!”部落卓班鶻屈答應一聲,帶領二十余駱駝武士殺出本隊。一邊阻攔潰兵,一邊大聲喝令,“繞行,繞行,繞到隊伍后邊去!否則,別怪我下手狠!”

處木昆武士不敢違抗,乖乖地撥偏馬頭,向駱駝隊的后方繞去。見到此景,跌思泰暗松一口氣,剛要命人將潰兵帶到面前來,詢問戰斗詳細過程。遠處突然警報聲大起,百余全身包裹著黑布的處木昆武士,被三百余樓蘭騎兵像趕鴨子一樣趕著,沖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組成的大隊。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全體,結圓陣。弓箭手準備!射住陣腳。”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大驚,顧不上征求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的意見,大聲喝令。

“結陣,結陣。敢硬闖者,射!”頡質略的反應也不慢,緊跟著向自家部眾發出命令。潰兵的危害極為可怕,往往沒等敵人殺到近前,自家陣腳已經被潰兵給沖亂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凄厲的號角聲接連而起。伴著角聲,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駱駝騎兵迅速調整隊形,試圖結成易守難攻的圓陣,避免潰兵沖擊。就在此時,后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哀鳴。先前繞過去尋求庇護的處木昆部武士,舉起彎刀,向馱運物資和淡水的駱駝砍去。

保護輜重的駱駝騎兵猝不及防,被出處木昆部武士砍了個七零八落。大隊駱駝受驚,撒開四蹄,到處亂竄。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剛剛具備雛形的圓陣立刻四分五裂,很多騎兵不得不轉過身去,對付沖向自己的駱駝。而狠毒的處木昆部武士則揮舞著彎刀,跟在駱駝身后亂砍亂殺。

三十人,在一千一百多人的眼皮底下搞破壞。瘋子才會這麼干。但這個時候,誰也無法譏笑他們瘋狂。就在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被自家駱駝沖得手忙腳亂之際,對面的一百多處木昆武士已經“逃”到五十步之內。當先二十余人猛然一彎腰,從得勝鉤上取下一把長槊,平端在手,撞向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鶻屈等人。

馬槊!有過跟唐軍作戰經驗的烏爾其鶻屈卓班尖叫。抬起彎刀,試圖撥開三尺槊鋒。這個努力幾乎等于白費,借著戰馬的沖力,對面的長槊宛若一條發了怒的巨蟒,撞飛他的彎刀,撞上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撞起來,挑上半空。

如果是硬木馬槊的話,此刻持槊者必須松手。否則,巨大的反沖擊力會將持槊者也直接撞下馬背。但是,令所有駱駝騎兵們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撞中鶻屈卓班后,那條巨蟒般的長槊居然彎成了弓形,一瞬間,幾乎所有反沖力,都被變了形的槊桿吸收。隨著鶻屈卓班的身體被挑離馬鞍,槊桿又瞬間彈直。將已經氣絕的鶻屈卓班,向甩草滾子一樣,遠遠地甩了出去。

“殺!”馬背上的持槊者厲聲怒喝,手臂一推一撥,將槊桿左右橫掃。蓄在槊桿上的沖擊力繼續釋放,“啪”“啪”,抽在另外兩名駱駝騎兵的胸口,將二人直接抽下了駝峰,筋斷骨折。

“殺!”“殺!”其余二十幾桿長槊緊隨其后,撞、挑、撥、打,眨眼間,將負責攔截的烏爾其部武士殺了干干凈凈。

“唐人,他們是唐人!”到了此刻,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他明白自己上當了。正面沖過來的持槊者,和先前繞到隊伍背后的那些陰險家伙,根本不是處木昆部潰兵,而是如假包換的唐人。只有唐人,才用得起造價昂貴的復合桿馬槊!也只有唐人,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令吐木昆部落,反戈一擊。

但此刻再做任何調整都已經來不及了。沖破了鶻屈卓班的阻攔后,全身包裹在黑色罩袍下的唐人片刻不停,徑直撞向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本隊。二十六桿馬槊,排成一條長滿利齒的尖刀,沾死,碰亡,長驅,直入。

已經被自家駱駝撞了個亂七八糟的騎兵圓陣,正面立刻又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裂縫最前方,手持長槊的唐人如同兇神惡煞。緊隨他們之后,八十余名黑袍武士揮舞著彎刀,將裂縫擴大,擴大,擴成一個巨大缺口,擴得鮮血淋漓。

“擋住,擋住!”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心如刀絞,拼命催促自家武士去堵缺口。幾名在部族中以勇武著稱的年青人,策動胯下駱駝迎了上去。左右夾向持槊者的馬頭,彎刀閃起數道凄厲的寒光。

“殺!”沖在最前方的持槊者又是一聲斷喝。長槊順著刀光縫隙鉆進去,戳破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部族武士喉嚨。緊跟著,他左手緊握槊桿,右手輕撥槊纂,看似笨重的丈八長槊居然突然轉向,由刺變割,平平地畫起一道冷光,將另外一名沖上來夾擊的駱駝騎兵脖頸割開一條巨大的血口子。

“呃!”脖頸血管被割斷的駱駝騎兵丟下彎刀,試圖用手指捂住傷口。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隨著熱血的涌出,他手臂上的力氣越來越軟,越來越弱。彌留中,他看見冰冷的槊鋒再度轉向,掃過數尺距離,將自己的一名袍澤掃上了半空。

“殺!”另外幾桿長槊陸續撞到,在沖在最前方那個持槊者左右,撞飛數名駱駝兵。前后不過數息之間,塞火羅部最勇武的十幾名年輕人,全部陣亡,無一幸免。而對手的罩袍衣角,他們都沒有機會碰到。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塞火羅部埃斤頡質略目瞪口呆。已經不用再派人上去阻攔了,塞火羅部的騎兵,無一人能擋在持槊者馬前。烏爾其部的駱駝兵們同樣如此,在部落埃斤跌思泰的催促下,他們拼命去試,拼命去試,結果全是落下坐騎而死。

一個輜重隊,哪來的這麼多勇士?!頡質略感覺到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涌了上來。早年他曾經在突厥人旗下,跟唐軍做過戰。那時的唐軍雖然聲勢浩大,數萬人當中,也不過千余用槊好手。怎麼一個小小的輜重隊,居然能拉出近三十名持槊者來?

他當然不知道,正殺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二十幾名持槊者,是長安城附近千挑萬選出來的良家子。去年數萬人前往白馬堡應試,最后通過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聯手選拔的,也不過千把人而已。

這千把人,經過半年多艱苦訓練之后,放在大唐邊軍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更何況王洵及其身后的二十五名飛龍禁衛,還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與火的淬煉。

數萬人只取千余。一百人只剩下二十五。如此殘酷“淘汰率”,當然遠遠超過了部族牧人的成長過程中的自然選擇!西域部族武士,為什麼平均體質優于普通大唐士卒?是因為大唐境內百姓生活殷實,男孩子平安長大的幾率遠遠高于西域。而部族武士之所以個個人高馬大,是因為在艱苦的生存條件下,那些生下來身體略顯孱弱的,根本沒機會長大成人!

只是這些道理,頡質略這輩子已經沒機會再想了。就在他痛不欲生的當口,緊隨在處木昆部“潰兵”之后的樓蘭武士,也殺了過來。人手一把彎刀,順著自家盟友留在背后的缺口沖進去,將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武士砍得狼奔豚突。

此刻,沖殺在圓陣后方的那三十幾名身穿黑色罩袍者,在付出了陣亡過半的代價后,也終于完成了使命。呼哨一聲,撥馬便走。剛剛與駱駝兵脫離接觸,帶隊者立刻伸出大手,一把扯碎了身上黑色罩袍。

“啊嗚,啊嗚,啊嗚!”帶隊的年青武士仰頭大喊,聲音雖然略顯稚嫩,但是霸氣十足。

是樓蘭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猜錯了。繞到他們背后,冒著九死一生威脅打亂了他臨時布署的不是唐人,而是唐人的盟友,一伙看上去年齡不到二十歲的樓蘭武士。

“啊嗚,啊嗚,啊嗚!”最早跟在持槊者背后揮舞著彎刀收割生命的那伙黑袍武士也揚起頭,將心中的郁悶之氣借著咆哮噴了出來。他們也不是唐人。烏爾其部埃斤跌思泰又猜錯了。而是剛剛投靠過去,半日前還跟烏爾其部駱駝兵稱兄道弟的處木昆武士!

一襲黑袍,從頭到腳包裹,掩蓋了所有差別。

陰險毒辣的唐軍將領,借助處木昆人的黑色罩袍,騙過了跌思泰和頡質略兩頭老狐貍。他們讓樓蘭武士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尋求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的庇護。然后,他們再自己穿上處木昆人的罩袍,扮作潰兵直沖烏爾其與塞火羅兩部本陣,打開缺口。

前后夾擊,突然發難。還充分利用了部族武士們打敗仗時一哄而散,打順風仗時一往無前的特點。好一條陰險毒辣的計策,好一雙洞徹人心的眼睛。望著不遠處越沖越近的長槊,跌思泰不想逃走,而是突然想看一看,領軍的唐人到底是什麼模樣。為不同的陣營打了一輩子的仗,在不同大汗旗號下忽降忽叛的他,臨老去前死在這樣一個對手里,不冤!

注1:骨咄祿、默戳、毗加,后突厥的三代大汗。742年,唐將王忠嗣滅后突厥。744年,率領著后突厥余部茍延殘喘的白眉可汗被回紇首領骨力裴羅擊殺,突厥帝國從此在中國徹底消失。

注2:圖倫磧,即塔撒拉馬干。蒲昌海,即今天的羅布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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