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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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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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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2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白虹(四上)

“啊!”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臉上齊齊變色,驚呼之聲脫口而出。安祿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藩鎮重將,本來就跟楊國忠極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話,無論最后結果如何,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變成明日黃花。

更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安祿山坐擁范陽、平盧、河東三鎮軍政大權,麾下總兵力高達十九萬余,接近大唐北方邊軍總數的一半兒。而拱衛京師的左右龍武衛非但士兵的人數上空額極大,里邊的多數武將也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他們之所以加入軍旅不過是為了撈取資歷,為日后在家族的幫助下平步青云尋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與人拼命的話,十有七八還沒等看到敵人的面兒,自己已經嚇尿了褲子。

至于比龍武軍稍微有一點起色的飛龍禁衛,眼下總人數還不到五千。縱使個個以一當十,也會被從漁陽殺來的滾滾洪流踩成肉醬!

“怎麼辦?”虢國夫人睜圓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賈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謂的謀士是什麼德行,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眼前這個身材低矮的“斗雞大夫”也束手無策的話,整個京師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想出應對危機的辦法來!

感受到對方目光里的信賴,賈昌本能地將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舉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對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側的虢國夫人,他也矮了一個肩膀。然而這並不妨礙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幾個轉兒,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亂,以很平靜的口吻發問:“薛大人有證據麼?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沒有風聞奏事的權力。胡亂攀誣一方節度的話,一旦被查出是信口開河,可要受反坐之責!”

“這......”薛景仙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習慣賈昌說話的語氣。但此刻有求于對方,他不得不選擇忍讓。“下官有一個族弟,剛剛從范陽鎮辭了武職。據他所說,安祿山在軍中大肆安插同黨,排斥異己。隨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將軍之職,並且私下做了很多魚袋,留給心腹備用!”

“這算什麼狗屁證據!”話音落下,不但賈昌氣得七竅生煙,虢國夫人干脆直接罵出了聲音來。早在十數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軍鎮之名,將邊軍將領的選拔之權下放到了各大節度使手上。從四品武職以下隨意授予,從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報朝廷批復。而朝廷收到節度使的報告之后,也只是照其舉薦蓋章,根本不會做任何留難。

像今天薛景仙所舉報的行為,各大節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誰在那個位置上,不會提拔一些私人?畢竟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來會更順溜一些。如果僅憑這兩種出格行為,就斷言安祿山準備謀反的話。那恐怕十大邊鎮節度,個個都難逃謀反的嫌疑!

“下,下官!”沒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貴優雅的虢國夫人,居然說出如此骯臟的言語,薛景仙的臉色登時漲得一片黑紅。嘴唇嚅囁了半天,才喃喃地補充道,“下官也,也覺得證據不甚充足。然而風起于萍末,讓,讓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總,總是好的!”

“行了!我會把這事兒轉告給兄長知曉。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對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國夫人決定不計較此人沖撞自己車駕的行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道。

“夫人!”薛景仙聞聽,說話的語調又急切了起來。聽上去幾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誠啊!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國夫人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眼看著此僚又要丟人現眼,賈昌趕緊出面替雙方打圓場。“即便夫人一時想不起來,我也會親自提醒楊公。薛大人趕緊回館驛休息吧,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昌語氣里的驅趕意味,薛景仙臉上的急切迅速轉為憤怒。

見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賈昌心里登時也起了火,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怎麼,薛大人還怕賈某貪了你的功勞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體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應。

賈昌輕輕舉起右手,大聲補充,“本官今天就當著虢國夫人的面兒,向你做個保證。如果你所言經查屬實的話,全部功勞都是你自己的。賈某保證連個光都不會沾!”

“不敢,不敢!”無論是否相信對方的保證,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又做了個揖,低著頭走下了馬車。

車門在他背后迅速關閉,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咚!”。緊接著,八輛銀裝馬車快速動了起來,車輪滾滾,卷起一片煙塵。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著馬車卷起的塵土,薛景仙覺得頭皮一陣陣發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為朝廷出力機會,又被白白浪費掉了。那兩個目光短淺的賤人,絕對是在敷衍自己!這是什麼世道?!他們一個人盡可夫,成性,另外一個巧言令色、奸詐陰險。卻偏偏都擋在自己頭頂正上方!自己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節地向他們折腰,他們居然對自己的才華和抱負視而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里的傷卻像一把涂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著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麼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家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后再讓她哭著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著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于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才沒有接受對方背后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麼?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里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后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擊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麼?”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著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回應。

“你覺得有麼?”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妹妹,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才不會據實直言。“右相大人才執掌朝政幾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著手去做。”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你有沒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麼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麼?!”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睛被車廂里的蜜蠟照得一片汪洋。

賈昌聳聳肩,沒有回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你有沒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聽聽。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可目光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顏,他的心臟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著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麼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香吟,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閑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麼?”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發。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里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臺面。眼下最為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核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于雄厚者分拆。或者以平定南詔之叛為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里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麼大魄力接納。“還有別的辦法麼?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于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吊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臺面。並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賈昌聳聳肩,笑著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后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后為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多謝你了。日后有用得著妾身的地方,盡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盡力!”

“是麼?”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瞇縫著一雙小眼睛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什麼要求都可以提?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聽不出賈昌話語里的隱含之意,抬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贊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著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注1)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將眼睛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為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家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里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我喜歡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里特別舒坦!”他輕笑著躲開,笑聲里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里,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稱呼。彼姝,指代美女。賈昌用以指虢國夫人。如果自己不為其所動,就是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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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2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白虹(四下)

“你這貪心的討厭鬼!”虢國夫人笑著啐了一口,驚愕之余,心中隱隱涌起了一縷感動。放眼整個長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個男人,包括堂兄楊國忠在內,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親芳澤。但是,今天她卻突然碰上了一個異類,一個身材不足五尺,心卻高可上擎蒼天的異類!

這種感覺很危險。虢國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飾。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瞼慢慢張開,雙目中的嫵媚勾魂奪魄。人情債難償!比起永遠地在內心中感念某個人的好處,她更習慣性于現貨交易,錢貨兩清,互不相欠。這樣彼此之間便不會產生更多糾葛,哪怕下一刻就成為敵手,心里也沒有什麼負擔。

“夫人千萬可別考驗賈某的定力!”仿佛受不了虢國夫人的如絲媚眼,賈昌向后挪了挪身子,笑著調侃。“賈某給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這次,剛才已經用完了!”

“那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拗得過你一個大男人不成!”虢國夫人白了賈昌一眼,紅唇上宛若有一團火焰在燒。但是,嘴角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賈昌會拿自己怎麼樣!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望著虢國夫人微微上翹的嘴角,賈昌大聲威脅。身體卻又往后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車廂板。

“咚!”包裹一層華麗裝飾得車廂板,發出低低的悶響。二人同時把眼睛睜開,吃吃吃吃此笑了起來,一瞬間,目光里竟然充滿了友善。

待雙方都笑夠了,賈昌搖搖頭,正色說道:“如果夫人真的想準備更充分些的話。不妨勸右相大人暫且把個人嫌隙向后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與河西兩大節度使。畢竟,那邊的兵馬也是久經戰陣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調回來拱衛京師!”

“嫌隙?!”虢國夫人眉頭瞬間皺緊,一雙鳳眼盯住賈昌,目光凌厲如刀,“兄長跟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能有什麼嫌隙?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西邊正在打仗。難道夫人一點也沒聽說麼?”賈昌將雙目迎上來,笑容依舊波瀾不驚。

“打仗?”虢國夫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氣,“跟誰在打?我一個女人家,哪可能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麼清楚?!”

“吐蕃贊普棄隸縮病危,其王子赤松德與大相爭權,國內局勢動蕩。哥舒翰大將軍趁著開春雪化之機,領兵南下。將戰火一舉燒到積石山一線。”賈昌想了想,用非常簡潔的語言解釋,“與此同時,封常清帶領安西軍直撲大勃律國,前幾天我看到軍報,安西軍兵鋒已經抵達菩薩勞城下!破國指日可待!”(注1)

“怎麼又打起來了!”虢國夫人又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你們這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麼?我聽說那邊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當中有七個月要下雪。種什麼莊稼都不長的地方,拿回來有什麼用場?”

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對西域正在發生的戰事的確一點興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為了殺人滅口,她甚至連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懶得弄清楚。反正這兩大節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楊氏家族,幾乎沒有任何利益沖突。

眼下,虢國夫人對西域兩大藩鎮的認識比去年略微多了一點兒,但也非常有限。記憶里,她僅有印象是:哥舒翰這個人辦事不怎麼靠譜。至于封常清,哥哥楊國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后,一直為此人會不會借機要挾自己而憂心忡忡。

如今看來,哥哥楊國忠倒是太多慮了。對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顯然都放在了為大唐開疆拓土,借此建立絕世功業方面。而王洵那小家伙,估計十有到現在還不明白他自己怎麼去了西域,怎麼又在路上遇到了那麼多磨難!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兩人都知道了些內幕,事到如今,虢國夫人心里也不像當初那麼害怕了。京師中當時對妹妹跟壽王之間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覺者,可不僅僅是那些倒霉的飛龍禁衛!但事情發生后,冠軍大將軍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幫忙掩蓋,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爺之外,也都三緘其口。大伙顯然都不想讓此事鬧大,鬧得皇家再次出現父子相殘的慘事。虢國夫人現在都有些懷疑,李三郎是不是也對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于對壽王和玉環兩人的負疚,所以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玉環是他從親兒子壽王手里強奪來的。畢竟,他年齡已經那麼大了,夫妻之間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積石山一線站穩腳跟,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連的通道。”見虢國夫人抱怨了一句之后就沒了下文,賈昌誤以為她在困惑于西域方面的戰事,趕緊笑著替她分析。“而哥舒翰那邊牽制住了吐蕃人的力量,大勃律國背后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給黑衣大食人迎頭痛擊的話,不但可以替高仙芝報了當年兵敗恒羅斯之仇,而且可以徹底堵死大食人東進的一條捷徑!”

虢國夫人忽閃了幾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計,兄長心里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貿然跟他說起這些話,很難起到什麼效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吐蕃的少贊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與大唐兩家文字。並且自幼拜唐人為師,學習大唐兵法與治國之術。他現在被大相和國中貴戚聯手壓制,所以展現不出頭角來。哥舒翰還能找到進攻機會。一旦他成功驅逐大相,奪回王權。憑著吐蕃人天生對惡劣條件的適應性,恐怕我大唐兵馬在高原之上很難與其爭鋒。”見虢國夫人有些心不在焉,賈昌不由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急切地補充。

“如果光是一個哥舒翰,還比較好辦!”虢國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處,居然辦事如此賣力。“那個封常清,素來特立獨行,非但跟兄長合不來,左相陳大人對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邊,比哥舒翰還重要許多。”賈昌喘了口粗氣,繼續耐著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當年在恒羅斯河畔,高仙芝將軍就在大食人手里差點兒全軍覆沒。雖然事后大食人因為內亂,暫時停止了東進腳步。可經歷了這幾年休整,它的元氣已經恢復,又開始蠢蠢欲動。如果此番封將軍重蹈高將軍覆轍的話,我恐怕,整個安西都將不復為大唐所有!”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虢國夫人還是不太敢相信。“那麼荒涼的地方,還真有人當它是香餑餑啊!”

“萬一西域喪城失地,恐怕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右相大人!”賈昌氣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聲補充道。

這話,終于讓虢國夫人慎重了些。猶豫了一下,沉吟著回應,“可我怎樣才能讓大兄明白呢?!畢竟,我從來不干涉他的正事!”

賈昌的眉頭微微一皺,然后迅速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訴右相大人,如何安西與河西兩大藩鎮聯手,實力足以克制住安祿山,就足夠了!”

“嗯。那倒是可以試試!”虢國夫人終于輕輕點頭。突然,她又抬起眼睛來,狐疑地看向賈昌,“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說出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你沒聽人說過麼?凡是個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計所壓的緣故!”賈昌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國夫人歪著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懷疑。“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家伙許給你好處了?還是你本來就跟他們二人關系不錯?!”

“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兩個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看我,你信麼?”賈昌露齒一笑,連連搖頭。自己只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麼總是引起這麼多猜測。難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經沒有肯不拿好處做事的人了麼?

“不信!”虢國夫人非常干脆地回應,然后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看著賈昌,仿佛要把秘密從他心底給挖出來。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你真的不懂!”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注1:大勃律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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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一上)

也許是被賈昌為虢國夫人精心準備的說辭給打動,也許是心中實在覺得虧欠自己這個堂姐太多。得到虢國夫人的建議之后沒幾天,楊國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們,商量出來了一個非常大度的決定。

暫時拋下因為追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與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著力扶持河西、安西兩大藩鎮,以期二者能與丞相府聯起手來,共同應對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挑起的爭端!

次日早朝,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二人聯名上本,請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線將士的破賊之功,以鼓勵其繼續浴血殺敵。話音剛落,翰林學士張漸與京兆尹鮮于通立刻出列唱和。這幾個都是楊國忠麾下的得力干將,平素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對河西與安西兩鎮的封賞不可能被逆轉。因此也不願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陳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稱,當年李林甫得勢之時依附于李林甫。如今看到楊國忠及其黨羽在朝中勢大,又轉而依附于楊國忠。見朝中同僚無人出言反對宋昱、鄭昂等人的提議,也從給丞相設立的專門座位上站起身,力薦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著跟楊玉環以及一眾梨園子弟編排最新的歌舞,對這等“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兩鎮將士的功勞的確是實打實擺在明面上的,便揮揮手,笑著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議了。中書、門下兩省先擬個具體賞賜章程出來吧。送到朕的書房,由朕看過之后,再交給尚書省頒布褒獎便是!”

“陛下聖明!”右相楊國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

“陛下聖明!前方將士若聞此訊,敢不用命殺敵乎?”左相陳希烈、京兆尹鮮于通、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等人緊隨楊國忠身后,齊聲歌功頌德。

這氣象可比前兩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楊國忠三人爭權之時和諧得多,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對朝政早已厭倦的李隆基見此,心中很是高興,順口便又追問了一句,“左藏可還殷實?”(注1)

楊國忠早有準備,微微躬了躬身,笑著回應,“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連年大熟,左藏里的財帛幾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親自去驗看,發現有些穿著銅錢的麻繩,都已經放爛了!”

他在度支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起家,斂財的本領相當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虛外實內,將各地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變成黃金、白銀、銅錢和綢緞等硬通貨,送往京師統一調配。取代李林甫之后,更是連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稅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損耗,要求地方必須如數上繳。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國庫倒也顯得充實,宮中需要單獨增加撥給之時,戶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虛的理由向皇帝哭窮。並且逢年過節,京中文武百官的燭火錢、柴薪錢,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倍的上漲。(注2)

然而,倉庫被中樞搬空了,地方上的財政難免要捉襟見肘。一旦有了水旱災害或者其他緊急事件,官員們根本沒有余力應對。只能寫折子向中樞求援。而等中樞的錢糧撥下來,往往大半年時間早已過去,即便經手官吏不層層剝皮的話,也失去了其應有作用。但是,此項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員,所以很少人願意出言反對。即便有一兩個意識到其弊端者,一則不敢面對楊國忠兄妹的打壓,二來也不敢犯同僚的眾怒,只好閉上眼睛,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沒那麼多精力理會地方上的難處。他已經年近古稀,更關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氣安享散朝之后的愜意時光。聽楊國忠奏聞左藏里穿銅錢的繩子都已經爛掉,想都不想,笑著說道:“左藏充盈,關朕的洪福什麼事?!這都是你們這些臣子盡心做事的功勞!既然左藏里邊的錢已經放不下了,就拿出些來,把嶺南到京師的驛道修補一番。免得那邊的奏折,總是要在路上耽擱很多時日。”

“是!”又是陳希烈帶頭,眾人躬身回應。

皇帝陛下休整驛道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嶺南乃官員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云集的廣州城外,實在沒什麼值得需要朝廷關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將至,貴妃娘娘喜愛的荔枝卻需要及時送來。此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即便采摘之后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內送不到京師,也是色、香、味盡去,搏不來紅顏一笑了。

聽群臣的回應之聲不像先前一樣高,李隆基也覺得有些心虛。唯恐門下省借故刁難,封還了自己的聖旨,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如果還有盈余的話,把驪山那邊的行宮也整飭一下。天熱之后,朕和諸位肱骨一道去驪山避暑。總好過悶在這蒸籠般的長安城里揮汗如雨!”(注3)

天子願意與臣下同樂,群臣豈有不願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眾人在陳希烈的帶領下,再度躬身領旨。楊國忠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到大伙個個興高采烈,也只得皺著眉頭隨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從地方上斂來的錢財,都花在運送荔枝和大修宮室上面,本來打算撥給河西和安西兩地將士的賞賜,未免就要受到影響。不過這點兒小問題壓根兒難不住中樞、門下兩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后,他們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據皇帝陛下和各方勢力的需求,拿出了一個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開疆拓土之功,進封西平郡王。其所保舉的有功將士,如火拔歸仁、高適、王思禮、渾唯明、嚴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賞。此外,朝廷再頒給每名參戰士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哥舒翰代為領取。

封常清的出身遠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雖然立有大功,卻封不得王。只進封了個寧西郡公之爵,在京師內賜宅邸一座,提拔一子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將士,如段秀實、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等,根據各人原來職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勞大小,升賞不等。與對安西軍的政策一樣,朝廷也頒給每名參戰士卒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節度使封常清代為領取。

然而,由于河西與安西兩地距離京師路途實在過于遙遠,錢糧財帛在運輸過程中,折損甚重。所以,朝廷這次體恤民力,稍做變通。不立刻兌現撥給安西、河西兩軍的財帛賞賜,而是準許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從治下各州郡應該押送往京師的賦稅中,酌情扣留。並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損耗。鑒于兩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賦稅可能不夠扣,所以可以連下一年,乃至后年的賦稅,也都截留下來,以折算軍需和朝廷允諾的賞賜。

“這個先例一開,各鎮節度使手中的實權,可就更大了!”左相陳希烈穩重,看到楊國忠等人只一味地想著如何替國庫省錢,卻不考慮準許節度使扣留朝廷賦稅抵充軍資這條策略出臺后所帶來的長遠影響,斟酌了片刻,陪著笑臉提醒。

“李相在位時,節度使們手中的實權,已經難以控制了!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楊國忠登時把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反駁。

“老夫,老夫......!”陳希烈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臉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應。

“楊某莽撞了!”楊國忠迅速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必要以陳希烈這種人畜無害的和事老做對手,趕緊抱了抱拳,叫著對方的表字低聲致歉,“楊某不是針對至柔公。楊某是憂心國事,一時失態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各地的賦稅,就一文都沒往國庫上繳過!同樣是替我大唐開疆拓土,楊某實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沒想到左相大人之策還包含著如此深意!”陳希烈雖然心里頭很不高興,卻順從地借著楊國忠給的臺階往下走。安祿山仗著有李林甫撐腰,一直以對契丹的戰事緊張為名,截留朝廷賦稅。而李林甫卻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楊國忠想借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約安祿山,少不得也要給予同樣的好處。否則,只會令安祿山的勢力越養越強,而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卻因為相對遵守朝廷法度,無法快速壯大自己。

道理一點就透,只是大伙誰也不把話說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陳希烈這老好人帶頭,其他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們,紛紛出言附和。個別人還由此想到安西、河西兩軍將士接到朝廷的賞賜之后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覺飄飄然,連耳朵都被熱血給燒得發紅了。

已經升任為給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舉的將領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借機為家族討取些好處。此刻趁著大伙高興,便將那份奏折單獨拿了出來,指著中間一段文字,低聲向楊國忠暗示道:“自從大人您掌管朝政以來,大力掃除積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輩出。屬下剛才粗粗掃了一眼封節度給其所部將士的請功奏折,光是在校尉這一級別的后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余人。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替大唐拱衛西陲的棟梁!”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點頭。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馬后,任勞任怨,按道理,此人的這點小小要求不該被駁回。然而,這份名單里邊卻礙著一個大麻煩。去年曾被被楊國忠下令追殺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並且本來就是一個落了勢的勛貴之后,頭上頂著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如果讓他跟所有人一並升官進爵的話,楊國忠心里很不舒服。如果單獨把他一個人剔除出來,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猶豫間,又聽見中書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說道:“這封節度也忒會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也寫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旅率。怎麼可能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行,不行,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來!”

“宋大人太謙虛了。豈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陳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紛紛開口,勸說宋昱不要過于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則這樣對宋武本人不公平,二來,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釣譽之嫌。

中書舍人宋昱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阻礙自己的親弟弟升官。此刻的大唐已經不是立國之初,官場上講究公正廉潔。內舉不避親才是王道。否則,一群烏鴉里突然出現一只白鴿,肯定會被群喙生生啄死。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醒楊國忠,封常清本人並沒有跟丞相府為敵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宋某人的親弟弟。前年到白馬堡大營投軍謀前程的飛龍禁衛,都是封常清親手挑選的。以其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兩人與宋昱、宇文德的關系。

果然不負其所望,楊國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過其中關竅來了。江湖上講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沒能殺死你,找機會把你拉做同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好處大家一起撈,聰明人自然就不會把過去的那點兒恩怨放在心上。

本著當年做街頭混混學到的人生經驗,楊國忠迅速做出決定,“宋大人你就不必過謙了,楊某覺得大伙今日的話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長久穩住西域,必須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過什麼!否則,等封常清、哥舒翰他們這批宿將老了,誰來替大唐駐守四方?這樣吧,咱們原來的決議改一下,對于放棄了京師的安逸,到西域為國出力者,特別是當年跟著封將軍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飛龍禁衛,非但要論功行賞,並且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楊某這段的話加進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緣由之后,也會贊賞我等的決定!”

注1:左藏,即唐代國庫。掌錢帛﹑雜彩﹑天下賦調。

注2:燭火錢、柴薪錢,唐代對官員的工資外補貼。

注3:古代門下省,如果覺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慮的話,可以封還皇帝的聖旨,不予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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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一下)

“右相大人英明!”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涌起一片贊頌之聲。特別是如願給自家弟弟討得了好處的宇文德、宋昱兩人,臉上感動的表情清晰可見。就好像下一刻楊國忠讓他們去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回應。雖然肚子邊明知道大伙的阿諛奉承沒多少是出于真心,他依舊忍不住有些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給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舉的不過是正五品郎將之職,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樞和地方的分權慣例,節度使舉薦五品及以下官員,他根本不能駁回,否則,肯定要冒上與對方徹底交惡的風險。然而,借著短短的一句修飾語,他就輕而易舉地將王洵和其他幾名需要自己重點提拔的少年徹底分割開來。既給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沒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將去年主動追隨封將軍去安西為國守土的幾個少年,再升上半級,為從四品郎將,加明威將軍散職,諸君以為如何?”不愧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陳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楊國忠的本意,順水推舟地補充。(注1)

“善!”楊國忠掃了陳希烈一眼,大笑著撫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兩人都是春天時主動追隨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表率。至于去年秋天才押送輜重帶隊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眾人雖然還沒有意識到楊國忠是刻意將他隔在了被越級提拔范圍之外,但對于這樣一個跟大伙沒任何管關聯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還是魚躍龍門,又有誰會在乎?

依照大唐舊制,凡是涉及到官員升遷、續任、降級諸事,皆需要經由中書省擬議、門下省復審雙重步驟,才能交給皇帝做最終批復。眼下右相楊國忠身兼四十余職,左相陳希烈屍位素餐,其余百官趨炎附勢。整個提拔官員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簡化了。當下,中書舍人宋昱參照“大伙兒”剛才的決議,字斟句酌地將其落在了紙面上,然后交給右左兩位丞相大人過目,待二人都表示沒有任何需要修改之處后,與整飭嶺南驛道、翻新驪山行宮等決議匯攏在一起,由專人送入了禁宮之中。

此刻距離散朝僅僅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剛剛與貴妃楊玉環在一起用過午膳,正捧著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龍團聽對方撫琴。得知臣子們這麼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統統商議妥當了,登時心情大悅。笑了笑,信口誇贊道:“想當初朕提拔國忠之時,還有人說他沒宰相之才。可事實上,他上任后這半年以來,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嬌寵他!”楊玉環笑著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從琴弦上收回春蔥般的手指。“哥哥讀書不多,做事也是個急性子。萬一有閃失之處,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護短!否則,誤了國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雖然不是刻意邀寵,但如此善良體貼的話語,怎會不令人心中發軟。大唐天子李隆基笑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貴妃身邊,拉起對方的手指,“說什麼呢你?難道朕就那麼不堪,會因為你而耽誤國事麼?朕看人,一向看得準。當年啟用元之、廣平兩個,宮外也有很多人懷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廣平卻用事實教訓了他們。”

元之是姚崇的字,廣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開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掃除積弊,淘汰貪官,力挽大唐由于政局動蕩而形成的頹勢。可以說,此后大唐近三十年的繁榮與太平,基礎皆由這二人所奠定。更難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賴,君臣之間有始有終。直到二人盡享天年,還被李隆基追封褒獎。

楊玉環冰雪聰明,聽了李隆基的話,立刻明白對方是把楊國忠當做了姚、宋那樣的名臣,當即感動得無以復加。蹲了蹲身,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道:“陛下千萬別這麼說。哥哥即便再歷練二十年,也達不到兩位賢相的一半兒水準。日后他只要不給陛下闖出禍來,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見寵妃眼中垂泫欲泣,李隆基心里油然涌起一種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笑著將對方拉近懷里,拍打著玉背說道,“能闖出什麼禍。天塌下來,有朕替他頂著!國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經驗上還差些火候的話,就讓他在丞相位置上歷練便是了。誰還能生下來就懂得怎麼當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聽李隆基說得豪邁,楊玉環抽抽鼻子,低聲說道。

她自問不擅長政務,也懶于關心皇宮外邊的是非。然而,有些關于哥哥姐姐們的風言風語,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陸續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什麼‘無宰相之德,亦無宰相之才’;什麼‘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什麼‘姐妹爭寵,穢亂后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純屬于惡意誣陷。楊玉環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卻深知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所以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一分警醒。希望通過自己的絕世容顏和防危杜漸的行止,能夠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災難。

李隆基卻不知道自己的寵妃今天為什麼說話總是帶著幾分悲涼。還以為對方是在趁機撒嬌,用另外一只手朝對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著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舍得?!愛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幾天呢!日后令兄在外邊出了差錯,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楊玉環臉上登時騰起一團紅暈,如同白碧上的一縷燭光,令人目眩神搖。

“莫非,愛妃這就想被朕吃麼?”李隆基心里立刻熱了起來,笑著追問。

“陛下,陛下還有很多奏折沒批呢!”楊玉環如同小兔子般掙扎了一下,隨即將臉埋進李隆基的胸口,靜止不動。

二人的年齡相差了三十四歲,身體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種層次。然而,權力向來為最好的補藥,雖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連續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現也勉強過得去。但此刻顯然不是沉迷于床笫之樂的時候,一則天色尚早,二來,還有一大堆奏折擺在書案角上等著大唐天子批復,楊玉環也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個紅顏禍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順著楊玉環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懷中的身體顫抖成一團,才抬起來,輕輕地在豐臀上拍了一記,“啪!”

“啊!”與其說是呼痛,不如說是在呻吟。楊玉環抬起頭,媚眼如絲。

“去長生殿等著朕。朕隨便糊弄完這些奏折,就去聽你清唱!”李隆基繼續壞笑,放開楊玉環,大步走向御書案。

“陛下,陛下真是.......”楊玉環的扭扭鼻子,紅著臉慢慢挪動身體。才邁了三五步,腳一軟,差點兒變成滾地葫蘆。已經悄悄躲向門外的宮女們聽到動靜,趕緊搶步進來,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腳沒有,快傳太醫,貴妃娘娘腳受傷了!”

換做平常時候,李隆基早就丟下奏折,快步搶過來查看美人的傷勢了。可今天,他卻突然間轉了性子,兩眼死死地盯著一份剛剛打開的文案,額頭之上,隱隱有青筋聳動。

見到此景,小宮女們也不敢再替貴妃娘娘邀寵了。輕輕向后者使了個眼色,夾著其胳膊,緩緩向門外躲。誰料李隆基年齡雖老,眼觀六路的本事卻沒放下。猛然間皺了下眉頭,沉聲喝道:“回來!愛妃,到朕身邊來!”

“臣妾遵命!”楊玉環被嚇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撥起來的火焰盡數熄滅。低頭整了整衣衫,緩緩移動蓮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錯事麼?陛下盡管把他叫過來痛斥,千萬別因為臣妾而縱容于他!”

類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達過。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聞聽,陰沉的臉色迅速放緩,又將楊國忠等人送來的決議反復看了幾遍,沉吟半晌,嘆息著問道:“愛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寶四年入的宮,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楊玉環不清楚李隆基為什麼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年齡,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宮這麼久了啊!”李隆基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發苦,“朕心里,你一直還是雙十年華呢。”

“陛下又取笑臣妾!”楊玉環愈發困惑,合了合長長的睫毛,嬌嗔著道。

這番做作,今日卻沒起到應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不止,“玉環,你實話實說,朕真的已經很老了麼?”

注1:唐代官制,郎將分很多種。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將軍則為從四品散職,享受從四品待遇,並可以優先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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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二上)

這個問題,讓楊玉環著實有些為難。李隆基今年已經六十有八了,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何時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間,實話實說都未必永遠是條美德。況且此刻她面對的還是一個隨便說句話就可以決定楊家興衰榮辱的人間帝王?!

“算了!就當朕沒問?!”敏感地察覺到了寵妃心中的猶豫,李隆基突然又嘆了口氣,幽幽地感慨。

“其實,老與不老,不能單憑年齡上算!”見李隆基今天的舉止一再反常,楊玉環心里沒來由的一軟,笑了笑,柔聲開解。

這本是一句寬慰的話,聽在有心人耳朵里,卻無疑于天外梵唱。頃刻間,李隆基臉上又閃現了陽光之色,低頭看向楊玉環的眼睛,帶著幾分期盼追問,“是麼?莫非你那里,還有其他算法?”

“當然!”不忍讓李隆基失望,即便是編瞎話,楊玉環也得努力往圓滿編了,“臣妾曾經聽聞,老天給每個人的壽數都不一樣。有人不過才二十出頭,卻滿臉都是皺紋,走幾步路就要停下來大喘氣。而有人即便活到九十開外,卻依舊耳不聾,眼不花,攀山越嶺健步如飛。若不問其年齡,單從身體與精神上看,誰能說他們哪個更老一些,哪個更年青一些!”

“哦?”李隆基聞聽,臉上的陽光越發濃郁,將先前的灰敗之色剎那間又被沖淡許多。

“並且這些,還與個人福澤息息相關。越是福澤深厚的,越是老得慢。甭說活到九十,即便活到一百到數百歲,也不足為奇。至于那些福澤淺薄者,能活到四十歲,已經算長壽了。”終于從突然降臨的難題之中將自己解脫了出來,楊玉環的嘴巴越來越靈活。順著隱約猜到的對方心思,她將甜言蜜語編得絲絲入扣,“臣妾還聽人說過,昔日的三皇五帝,動輒都是幾百歲,甚至上千歲高壽。而在戰國時期,老將廉頗七十幾歲,每餐依舊能食飯半斗。持槊上馬,斬將殺敵!至于本朝,托歷代明君的福,身子骨幾乎不受歲月影響的人就更多了。光臣妾能說出來名字的,就不下二十幾位!”

后半段話,已經是明顯地在混淆年齡與身體狀況二者之間的差別了,偏偏李隆基還越聽越順耳。笑了笑,主動順著楊玉環的話頭補充道,“是啊,本朝開國高祖,古稀之年依舊能彎弓射雁。太宗他老人家雖然去得早,可也是龍行虎步。朕的福澤雖然不能跟高祖比,然而在治國方面,也沒令他老人家蒙羞!”(注1)

“豈止是沒讓高祖他老人家蒙羞!外邊百姓口中,也一直交口稱頌您的功業。都說您在位這些年,大唐無論國力和民間殷實程度,遠邁仁壽與貞觀呢!”楊玉環向對方投過去贊賞了一瞥,笑著補充。

雖然明知道這是一句恭維話,李隆基卻依舊覺得心里頭非常舒坦。搖搖頭,笑著謙虛道:“那些村夫村婦的言論,又豈能當得了真。他們不過看到自家米缸里多了幾升余糧罷了,怎會體味到高祖當年平定亂世之艱難!”

“可陛下當年,也曾力挽天河啊!”楊玉環抬起頭,眼中崇拜之意清晰可見。“臣妾聽長輩們說,當年韋后和太平公主輪番折騰,把大唐江山弄得搖搖欲墜。多虧了陛下果斷出手,才力挽狂瀾于既倒!”

李隆基心中最得意幾件的事情之首,便是年青時先輔佐父親誅殺韋后奪取大位,然后又在眾人幾乎都認為不可能取勝的情況下,將父親的盟友,自己的親姑姑太平公主誅殺。徹底扭轉了大唐朝廷內部的連年動蕩的局面。

那年他不過才二十八歲。精神和體力都旺盛過人。對大局的掌控和判斷能力,也遠遠超過其他幾位做過皇帝的父親和叔叔們。在姚崇、宋璟等人的輔佐下,整肅吏治、選拔良材、廣開言路、勇于納諫。前后不過短短五年,就使得大唐重新煥發了活力。不但令百姓生活日益富足,而且通過一系列惡戰,重新收回了在武后當政年間逐漸失去的西域、遼東等大片疆土。

可現在,他已經六十八歲了。一想到這其中四十年的差距,李隆基的臉上的陰云就又開始重新匯攏。自己老了,想不承認都不行。四十年前,自己即便大事小事都親力而為,也不會覺得絲毫疲憊和厭倦。而現在,即便經楊國忠等人再三挑選過的奏折,自己批閱起來依舊感覺到筋疲力竭。

看著李隆基臉色又開始發沉,楊玉環慢慢地將身體靠上去,依偎著對方的肩膀,軟語說道:“其實陛下看上去年齡真的不大。倒是臣妾,最近容顏漸衰,今早照鏡,居然看見了幾根白頭發!唉!”

“唉!”李隆基心有戚戚,嘆息著回應。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自己看到楊國忠等人的奏折里,為了防備封常清、哥舒翰這一代名將的老去,主張大肆提拔年輕將領,進而心有所觸,怒不可遏。玉環又何嘗不在日日擔心著年老色衰,寵愛漸退。想到這兒,他心里與對方的共鳴更強。笑著捧起對方的臉,低聲說道:“盡說傻話,你才多大,就敢喊老!”(注2)

“陛下不會因為臣妾老了,就不再寵愛臣妾吧!”楊玉環用雙手蓋住李隆基的手背,仿佛祈求般,低聲囈語。

“不會。你不老。朕也不會嫌棄你老!”李隆基的心緒立即軟得柔可繞指,點點頭,鄭重許諾。

“那臣妾也永遠不會嫌陛下老。即便有朝一日陛下真的老了,也不會嫌棄!”仿佛突然變成了小孩子般,楊玉環閉起眼睛,自顧說著傻話。

望著眼前那嬌艷的紅唇,李隆基的心里柔情翻滾,“行。朕跟你約定。咱們這輩子,誰都不會嫌誰。一起相守終老!”

“謝陛下!”楊玉環突然感傷起來,珠淚順著眼角滾滾而落。“有陛下這句話,臣妾即便現在就死,也值得了!”

“傻孩子!”李隆基伸開拇指,輕輕抹去寵妃臉上的眼淚。淚很熱,他的血液也被燒得慢慢發燙,“你可真是個傻孩子。咱們誰都不嫌誰,不就行了麼?你不嫌朕,朕亦不嫌你。一起老,一起死,一起羽化,升天,如何?”

“臣妾的確有時會犯傻。”楊玉環哭得愈發傷感,抱住李隆基瘦棱棱的身體,將頭埋進去,嗚咽有聲。“陛下莫嫌臣妾。臣妾亦不嫌陛下。這輩子剩下的日子就一起廝守著過,誰也不辜負誰!”

“嗯!”李隆基笑著用大手慢慢拍打美人的玉背。自己剛才真是犯癡了,楊國忠他們也是為這個國家的長遠著想,自己怎麼無端就發起了火來?!連累得玉環也受了池魚之殃,差點被被自己給嚇壞了。自己應該考慮到,她一向膽小。怕擔上后宮干政之名,從來不敢對朝中的事情發半句議論。包括這次提拔楊國忠為相,她知道后,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婉向自己表白,不願意因為家事而影響到國事。更不願意因為楊國忠在朝中犯了什麼錯,無端沖淡了自己對她的寵愛。

越是往細里琢磨,李隆基越是后悔。越是后悔,他心里頭越發柔情四溢。帶著幾分歉疚,他俯下頭去,在對方耳邊柔聲說道,“玉環,還記得去年七夕,朕跟你一道把酒賞月之時,朕跟你說過的話麼?也許你已經忘了。同樣的話,朕這輩子除你之外沒對任何人說過。”

聞聽此言,楊玉環的眼淚噶然而止。梨花帶雨般的臉上,又是感動,又是愧疚,“臣妾今天犯傻,陛下不要怪罪!臣妾以后再也不會了!”

“傻話,朕怎舍得怪罪你!”李隆基笑著捏了捏對方的鼻子,溺愛地說道,“記得那句話麼?也許你已經忘了,但朕自己卻牢牢記在了心里!”

“臣妾怎敢忘!”楊玉環揚起臉,雙目之中波光瀲灩,“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李隆基雙臂猛一用力,將對方穩穩地抱了起來。有些吃勁兒,但這幅自幼練武的身體還撐得住。“朕不會忘,你也不準忘!”

“陛下!”楊玉環嬌聲呼喊。無論她對李隆基的感情有幾分是真,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她被對方深深地地給打動了,“這里是御書房啊。您還有一大堆奏折呢。啊、呀——!”

“去他娘的御書房,去他娘的奏折!”李隆基順口罵了一句,臉上沒有絲毫九五之尊的穩重。趔趄著急行數步,將楊玉環壓在了御案后寬大的胡床上。誰說朕老了,朕就是沒有老。六十八歲算什麼,朕這就試給自己看!

“吱呀——”書房門被人從外邊輕輕關緊。碧瓦紅墻內,幾株晚桃開得正艷。

注1:李淵是有名的神射手。年青時去竇家求親,曾經射中屏風上的孔雀眼。憑此神射一舉壓服眾多競爭者,如願抱得美人歸。后世野史為了突出李世民的功績,對李淵的形象貶損過多。但射藝卓絕方面,卻始終保留了下來。

注2: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此語出處不詳,最早被記載于清代。小說中就當它早就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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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二下)

須臾雨收云散,李隆基覺得自己心情和精神都好了許多。看了看摞在御案上那一堆待批的奏折和詔敕,歉意地笑了笑,低聲叮囑:“傳宮女進來扶你回長生殿吧!朕把手上這些麻煩處理完了,就過去尋你。叫御膳房準備好飯,咱們兩個晚上一起吃!”

“嗯!”楊玉環低聲回應,用力支起上身,“不用叫人進來,臣妾自己能哎呀!”胳膊突然一軟,又迅速跌回了胡床里。

“愛妃可曾摔到了!”李隆基被嚇了一跳,趕緊俯下身去,查看對方是否受傷。回答他的是一聲膩膩的呻吟,“皇上——!皇上別看了!臣妾沒事的。臣妾就是身子有些發軟而已麼!”

“嘿嘿嘿嘿!”雖然貴為九五之尊,李隆基此刻卻和長安城中的凡夫俗子沒什麼兩樣,作為男人的自豪感在心中油然而生,“還是叫宛如她們進來扶你吧。小心些,地上有點兒滑!”

“嗯!”楊玉環再次低聲回應,凝脂般白凈的面孔上涂滿了嬌羞,“那,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臣,臣妾在長生殿等著陛下!”

“愛妃去吧。好好睡一覺!來人”李隆基笑了笑,喊進一直躲在御書房門外伺候的宮女,命她們小心攙扶貴妃娘娘下去休息。然后自己在書房里踱了幾個圈子,收了收心,慢慢坐回御案之前。

自有當值的小太監及時跑進來,替他更換茶湯,鋪開筆墨紙硯。李隆基信手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份詔敕,順著剛才中斷的地方瀏覽了下去。平心而論,楊國忠等人作出的這份詔敕中規中矩,除了幾處建議朝廷大力提拔年青才俊的話,剛才曾經令他看得有些扎眼之外。其余各方面考慮得都很合他的心意。既沒有增加國庫的支出,又不會給前方將士造成朝廷刻薄寡恩的印象。

然而楊國忠為什麼平白又送了一大堆人情給封常清的手下?猛然間,李隆基再度皺起了眉頭。他年青時記憶力非常驚人,幾乎能達到過目不忘的地步。如今雖然有所衰退,幾天前剛看過的東西,心里邊也會留下些朦朦朧朧的印象。

記憶中,封常清是中規中矩,將麾下的一批年青心腹都保舉了正五品郎將才對?怎麼被楊國忠等人一議,就突然又升了一級,並且在實授官爵之外還加了從四品武散職?難道封常清這麼快跟楊國忠就內外勾結起來了麼?

宰相和封疆大吏內外勾結,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個大麻煩。哪怕僅僅是個萌芽,也要迅速將其扼殺。略做猶豫,李隆基威嚴地向外邊喊道,“來人,宣驃騎大將軍,命其火速來書房見朕!”

門外當值的小太監姓馮,是高力士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聽出李隆基的語氣不善,趕緊答應了一聲,撒腿向高力士在宮中的居所跑去。

片刻之后,驃騎大將軍高力士頂盔貫甲,帶著十幾名飛龍禁衛,氣喘吁吁地趕到了御書房外。腳步還沒站穩,立刻大聲稟報:“啟奏陛下,末將高力士,奉命前來見駕!”

“進來!”李隆基顯然還在懊惱當中,沉聲命令。

高力士四下看了看,從周圍的太監宮女臉上,得不到半點兒暗示。顯然,大伙都被皇帝陛下突然而來的怒火嚇壞了,誰也沒膽子入內探聽究竟。這種時候,他只能完全憑著自己的本事去揣摩聖意了,心腹們根本幫不上忙。好在以往的經驗此刻還能派上些用場,高力士把心一橫,用力拍了拍身上的明光鎧,發出“咚”地一聲巨響。隨后,大步邁進御書房內。

他身材本來就非常高大,為了討李隆基的好,又刻意選了雙厚底戰靴穿在了腳上。因此剛進門,就令書房內的光線瞬間一暗。李隆基見到他如此做派,忍不住莞爾一笑,搖頭問道:“你這是干什麼?朕又沒說要你跟人去拼命!”

“陛下不是說,宣驃騎大將軍見駕麼?”高力士拱了拱手,沖李隆基施了個不甚標準的軍中之禮,“所以末將就以為,陛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需要末將提刀上馬,替陛下沖鋒陷陣!”

“呸。朕麾下又不是沒人可用了,沖鋒陷陣,哪還能輪得到你這把老骨頭!”李隆基笑著啐了一口,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

“沖鋒陷陣自然輪不到末將。然而末將雖然不中用,危急時刻,這把老骨頭卻可以最后一個擋在陛下身前!”高力士笑了笑,大言不慚地自我表白。

話音剛落,一抹溫情就涌了李隆基滿臉。當年他糾集嫡系與太平公主火並,高力士就是穿著同樣的一襲明光鎧,護在了他正前方。太平公主府中的死士箭如雨下,但全被高力士用身體和兵器擋住了去路,一根都沒射到他李隆基身上。

戰后太醫給高力士治傷,光破甲錐就從其身前拔下二十余支。其中幾支入肉盈寸,再深一點兒,就會要了他的小命。然而高力士卻絲毫不以此為功,傷好后,立刻默默回到了李隆基身邊,繼續鋪紙磨墨,盡一個貼身小太監的本份。

所以李隆基對高力士寵信極厚,除了將其提拔為內宮第一人之外,外面的文職、武職,也給他頭頂上加了一大堆。其中最為顯赫的便是驃騎大將軍之位,直與漢代曾經數度深入大漠,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的霍去病比肩。

君臣間隨口又說笑了幾句,御書房的氣氛立刻活躍了起來。李隆基將手中詔敕向前推了推,笑著說道:“其實朕今天宣你,並不是什麼大事。楊相他們向朕保舉了幾個年青才俊,據說都是從白馬堡大營出去的。朕想起他們曾經是你手下,所以就征詢一下你的看法!”

“不瞞陛下。末將去年偷懶,對飛龍禁衛整訓的事情,沒怎麼上心。日常事務,全是靠封常清和他那麾下那幫百戰老兵在做!”因為頂著一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所以高力士可以用“末將”一詞來自我稱呼,並不像其他內宮太監一樣,直接把自己定位于皇帝的私人奴婢。“不過若是有人表現非常出色的話,末將心里也會多少有那麼點兒印象!”

說著話,他探過半個身子,用眼睛往御書案上掃去。剛剛掃了沒幾個字,心中立刻‘咯噔’了一聲,眉頭緊跟著就皺了起來。

“怎麼?這些人表現並不出色是不是?”李隆基的眉頭隨著高力士的表現而皺緊,臉上的怒氣一閃而沒。

“不是!末將,末將只是沒想到,他們幾個小家伙,居然在邊軍之中,也能這麼快站穩腳跟!”高力士一邊遮掩,一邊在肚子里暗罵楊國忠糊涂。俗話說,打虎不死必受其害。咱家既然昧著良心吧姓王的小家伙交給了你。你就該干凈徹底的把麻煩解決掉。都身居百官之首了,居然還改不了江湖習慣。殺不了對方,就想著給點兒好處恩仇盡泯!你以為是街頭混混搶地盤麼?還帶打完了架就擺桌子酒席把盞言歡,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的?

“你記得他們?”李隆基敏銳地察覺出高力士有點兒言不由衷,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上了幾分凌厲。

“末將,末將的話說出來,可能,可能有點兒得罪人。這幾個,這幾個小家伙,當時在白馬堡中,並不是表現最搶眼的。”高力士心中猛然警覺,趕緊把對楊國忠的腹誹藏好,順著剛才說過的話給自己圓謊。

“哦?!”李隆基低聲沉吟,“說說,那他們怎麼會得到封常清和楊國忠兩人的賞識?!”

“他們,他們.......”高力士臉上的表情更為尷尬,好像非常為難一般,吞吞吐吐地說道,“陛下也知道。前年末將在白馬堡奉命練兵,很多世家子弟,都把加入飛龍禁衛作為了終南捷徑!這幾個小家伙,都是勛貴之后,剛入軍營時個個都細皮嫩肉的,沒少拖累軍中同僚。不過,經歷了最初的幾個月磨練之后,他們倒也沒給長輩丟人。后來他們追隨封常清去了安西,想必因為父輩的關系,在那邊也會被將領們高看一眼。立功的機會就難免比普通人多一些!”

“哦!”李隆基笑著點頭,目光再度落于那幾個被楊國忠額外施恩者的名字上,“宇文,,,,,,?這個姓氏可不多見?宋武,朕好像聽什麼人提起過,莫非他跟中書舍人本是一家?”

“陛下目光如炬!”高力士見李隆基的注意力成功被自己引歪,趕緊大聲拍對方馬屁。

“這些不爭氣的東西!”李隆基笑著罵了一句,心中的最后一絲猜疑也煙消云散。給事中宇文德是楊國忠的心腹,中書舍人宋昱也是楊國忠的黨羽。他們借機給自己的弟弟和族人撈取好處,乃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猜到了其中關鍵,李隆基非但不生氣,心中反而頓時感覺到一陣輕松。如今已經不是姚崇為相的時候了,對官員的個人品行要求沒那麼嚴苛。事實上,即便是姚崇做首輔之時,朝臣們為家人撈好處的事情也無法完全禁絕。做了這麼多年大唐天子,李隆基對底下官員的心思摸得很透徹。他不怕臣子們為家人謀取私利,只要不超過一定限度,他反而會默認這種行為。

自家的孩子用得放心。凡借助家族力量爬到一定位置的,其一舉一動,也必然會考慮到背后的家族。這種人,駕馭起來比心中無所顧忌者相對容易得多。也最不容易對朝廷產生怨恨。畢竟,其家族利益已經跟大唐朝廷牢牢地凝結為一個整體。休戚相關,榮辱與共。

“宋舍人他們幾個,這回的確做得太露骨了些!陛下可以將這份詔敕駁回去,讓他們重新來過。想必,他們心中有愧。不用陛下明說,也會痛改前非!”揣摩出李隆基不打算深究,高力士立刻做出一份義正辭嚴的模樣,大聲建議。

“算了吧!他們肯讓自家子侄到軍前效力,也是難得!”李隆基大度地擺了擺手,笑著否決。“莫說幾個小家伙還立下了些功勞。即便他們還賴在長安城中混吃等死,看在他們父兄的份上,朕也不能太虧待了他們!”

“陛下這話要是讓宋舍人他們幾個聽見,羞也要羞死!”高力士笑著補充了一句,馬屁拍得半點痕跡也不著。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肯盡心為朕做事,朕也不能一點好處也不給他們留!”李隆基笑著將馬屁收下,繼續瀏覽一干年青才俊的名姓,“這個叫王洵的小家伙,朕還有些印象。去年平定王氏兄弟之亂,好像他還立了大功吧。朕記得,曾經賜了他一個紫銅魚符帶!”

“的確是他。瞧末將這記性,陛下不提,末將差點給忘了!”盡管心里一百二十個不情願,高力士見遮掩不過去,還是將王洵底細給背誦了出來。“他也是托了關系進白馬堡大營的。剛開始時表現也是平平。后來不知道為什麼原因陰差陽錯,居然成了揭穿王氏兄弟謀反案的關鍵人物!”

“朕記得他!”李隆基對王洵的印象可不止這麼一點點兒。“前年在驪山行宮,他曾經帶著一伙人為朕清理道路上積雪。干活時很賣力氣!宋舍人他們幾個這事兒做得有失公允了!既然越級提拔,就要準許別人借風扯帆。怎麼能只顧照應自家兄弟,把別人直接漏在了外邊。讓安西將士看見了,豈不是要從此疏離他們的家人?”

“的確如此!”高力士心中暗暗叫苦,嘴巴上卻不得不附和李隆基的意見,“一碗水不端平,軍中想必也會有抱怨之聲。不過——”頓了頓,他笑著提醒,“王校尉是押送物資去的安西,並非主動請纓。想必楊相和宋舍人他們商議時,也有這層考慮吧!”

“嗯!”李隆基輕輕點頭。這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但無論怎麼看,都掩飾不住宋昱等人以權謀私的痕跡。“朕記得,那姓王的小家伙也是將門之后。元一,你可清楚他的族譜麼?”

“他是開國郡侯王相如之后。其祖當年與武氏一脈走得很近。但連續三代沒有出來做官,所以到了他這輩,按照制度,就只剩下了個子爵頭銜。”心知今天無法阻擋王洵的狗屎運,高力士只好將自己掌握的情況一一向皇帝稟明,同時念念不忘潑上些污水,“其在去年秋天前往安西,是為封常清押送一批軍械。但到達之后,就留在了當地,再也沒回來覆命!”

注1:在古代,很多有些重要上諭的稿子由臣下代擬,叫做詔敕。皇帝如果覺得符合自己的心思,就用印后交給尚書省頒發。如果覺得不滿意,就駁回。然后由臣子修改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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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三上)

“哦!”李隆基點頭微笑,注意力雖然成功被高力士那句‘跟武氏一脈走得很近’所吸引,著眼點卻與高力士希望的方向截然相反,“算起來,他還是朕的晚輩呢!肯留在疏勒那麼艱苦的地方,也著實難得!”

“的確很是難得!”高力士一邊笑著附和,一邊在心里暗暗納罕。皇上今天是怎麼了?好端端的先是懷疑楊國忠跟封常清內外勾結,轉眼之間,又突然跟一個無名小輩攀起了親戚來?!

不過,這份血緣關系卻是如假包換。天后武曌雖然曾經害死李隆基的生母,卻對他這個孫兒頗為提攜回護。連李隆基當面頂撞河內郡王武懿宗,問天下到底姓李還是姓武的的魯莽舉動,都能一笑了之。而王洵的曾祖父王相如,當年娶得正是應國公武士矱的侄女,按輩分,此女應該是武則天的堂姐,李隆基的姑祖母。

只是帝王家的親情,向來都是比水還淡。武則天在位時差點兒殺得李氏子孫斷了宗祀,李隆基父子登臺后,對誅殺武氏逆黨及其門下鷹犬也不留任何情面,甚至下令將死去的武三思、武崇訓斬棺、暴屍,平其墳墓。高力士今天刻意把王洵的身份往武氏身上引,原以為李隆基聽到后,會對此人心生惡感。誰料此刻的大唐天子,不知道是因為年老心軟,還是其他什麼緣故,居然突然又懷念起武氏的好處來!

‘如果讓陛下看中了他,以后再想斬草除根,可就要麻煩了!’熟知李隆基的用人習慣,高力士心里急得火燒火燎。事實上,他跟王洵也沒什麼大仇,甚至還曾經對這個虎頭虎腦的年青人頗為贊賞。去年之所以與楊國忠勾結起來,欲致對方于死地。也是為了保存皇家顏面,不得不做出一點兒犧牲。反正對于他這種一言可定人生死的權臣而言,王洵這種校尉級別的小軍官,就跟普通螻蟻無異。想碾死幾個就碾死幾個,無需什麼理由,過后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然而既然已經下了手,就沒有半途將刀子收回來的道理。否則一旦讓小人物得了勢,上位者保不準會被其反咬一口。正搜腸刮肚地想著如何善后的當口,高力士突然又聽見李隆基笑著說道:“朕記起來了!他的父親是王子稚,當年花重金給妾買誥命的那個!為此,還有不少人在朕面前彈劾過他!”

“末將也記起來了!”高力士笑得兩只眼睛都瞇縫到了一起,“那王子稚當年做的那件事,也的確夠特立獨行的了。也難怪讀書人看他不順眼。若不是當時陛下出言回護與他,估計他沒那麼容易平安脫身!”

“是啊!”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李隆基也是不勝感慨。“當年李林甫的確給朕出了一個餿主意!好在沒造成什麼惡劣影響。再加上王子稚從中那麼一攪和,反而把書呆子們的注意力都給吸引了過去。”

“恐怕他也是無心之舉!”高力士越聽越著急,真想出門去看看,今天外邊刮得是哪門子邪風。

“雖然無心,可也給朕幫了不小的忙!否則,光賣官鬻爵這一條,就夠朕被罵上好些年的!”李隆基越是回憶,越覺得詔敕中那個王字看起來順眼,“子稚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啊。為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甘受天下人唾罵。這種氣魄,就是朕,也佩服得很!”

說著話,他輕輕提起朱筆,點在王洵名字前面那個正五品的正字上。剛想將其與前面幾人一道改成從四品武職,又覺得這樣改,好像顯得自己跟臣子們刻意較真兒。干脆將‘正’字放過,直接將后面的‘五’改成了‘四’。然后在“郎將”兩字之前,又信手添了個‘中’字!

“陛下!”高力士看得心里一哆嗦,差點直接驚呼出聲。四品以上官員,不分文武,都會有專門的履歷存在吏部。並且生老病死都會被如實記錄下來。傻小子王洵今天走狗屎運,被皇上一躍向上提拔為正四品中郎將,今后再想將其悄無聲息地從世上抹去,可就非常困難了。況且他還是皇帝陛下親自下令提拔的,身份比其他被節度使們大批舉薦的武將們無意間又高了不止一重。

換句話說,有了李隆基親筆這麼一改,傻小子王洵就等于直接成了皇家的心腹。雖然今晚過后,李隆基未必能再想得起自己某天突然心血來潮,破格施恩給了一個能力和背景都很平常的年青人。底下三省六部的官吏們,可是誰也沒有膽子這麼猜。被李隆基親筆批改過詔敕轉回尚書省后,官員們必然會將王洵這個名字刻意記在心里。日后朝廷有什麼容易立功受賞的美差,都會優先落在此人的頭上。而只要他在安西那邊稍稍建立些尺寸之功,兵部和吏部自然有一大堆馬屁精,將功勞誇大十倍,迫不及待地匯報到大唐天子的耳朵中。

“怎麼?元之莫非覺得朕此舉有失妥當?!”雖然高力士已經及時壓低了自己的嗓門,大唐天子李隆基還是敏銳地聽出了聲音里的異樣,回過頭,笑著詢問。

“陛下施恩與他,是他的福分。末將豈敢橫加阻攔?!”高力士訕訕笑了笑,低聲回稟,“只是末將覺得,此子剛到安西,就已經被封常清提了一級。而陛下又額外將其提拔為正四品中郎將,對他這樣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青人來說,沒經過必要的歷練就要領軍獨擋一面,恐怕未必是件好事!”

“也對!”李隆基對高力士一向寵信,根本不會懷疑他的諫言背后還包含著別的什麼東西。不過讓他承認自己一時興起處置失當,也實在是強人所難。斟酌了一下,他又笑著給出了一個更合理的解釋,“朕不是過分施恩與他。而是褒獎他父親當年無意間替朕解圍的功勞。只是,有些話無法講到明面兒上而已。況且封常清那邊,總兵馬加起來不過才四萬掛零,怎會因為朕將王洵破格提拔為中郎將,就直接分兵給他!”

高力士沒有膽子跟李隆基爭辯,拱了拱手,笑著表示歉意,“陛下說得對。是末將多慮了!封老四那家伙做事向來謹慎得很,想必不會冒冒失失地將重任交給一個沒有任何領兵經驗的后生晚輩!”

到了這種地步,王洵的加官進爵,已經無人能阻止得了。好在安西那邊,高力士還有別的親信。只要處置得當,照舊可以令王洵四五葬身之地。只是操作起來略微麻煩些,並且有可能令其身后極盡哀榮罷了。

“你也是盡自己之責!”李隆基大度地擺擺手,示意對方不要過分自謙,“對了,最近太子那邊如何?馬上入夏了,窗紗、蚊帳之類,你可給那邊調撥了過去?”

“回陛下!”高力士有點跟不上李隆基的思路,先胡亂應付了一句,然后才按照以往習慣小心翼翼稟告道:“太子一向不大習慣出門。走的比較近的,也就是馬尚書、趙詹事那麼幾位。去年陛下叮囑太子多出去走走,打打獵,曬曬太陽,以將養身體。末將遵照陛下的旨意,還給東宮那邊調了一批飛龍禁衛過去,供殿下出巡時聽用。可太子殿下好像也沒什麼改變,還是天天悶在家里,除了下棋、就是彈琴。再不就是......”

“嗯!”知道自己的心腹會錯了意,李隆基不耐煩地打斷,“他就是這麼個恬淡性子,想必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去年和今年內庫都頗有盈余,日常用度方面,你給東宮那邊再多撥些吧!還有,東宮六率的人數也太少了。你從飛龍禁衛中挑表現出色的,再撥三百人,交給太子,讓他以此為骨頭架子,把六率先補充完整!”

“這——!”高力士越聽越糊涂,真想伸過手去,摸摸皇帝陛下今天是否發燒。在他記憶中,以往的李隆基對太子可沒這麼寬厚。甭說主動替后者充實東宮六率了,就連以前身兼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王忠嗣,都因為跟太子的關系過于密切,被李隆基無緣無故地奪了職,最后在貶謫的位置上抑郁而死。

這也不能怪李隆基薄情。自從太宗開始,大唐父子相殘就是慣例。先有玄武門之變,然后有齊王叛亂和太子李承乾謀反。包括李隆基本人,登基之前在太平公主的挑撥下,與其父李旦之間差點兒勢同水火。所以無論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中樞重臣,還是肩負皇宮守衛之責的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平時在李隆基的默許之下,都本能地把太子當做敵人來防備。非但將東宮六率削減到名存實亡的地步,連撥給太子李亨的日常用度,也是能省就省。以免后者手中有了余錢,就暗中勾結朝臣,圖謀不軌。

今天李隆基看到楊國忠關于大力提拔年青人的借口,心有所感。所以先是懊惱自己終歸有一天會老去,進而又突然起了舔犢之念。試想連楊國忠這種剛剛登上宰相之位的家伙,都懂得為國家培養后繼人才,以免老的一代將領亡故后,邊鎮上出現青黃不接的局面。李隆基自己作為大唐天子,又怎能見識比臣下還短呢?

因為上述諸多緣故,李隆基今天追問東宮那邊的近況,實打實的是出于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心,而不是防微杜漸。誰料高力士卻以老習慣揣度聖意,一時半會兒根本轉不過彎兒來。看到自己的最為倚重的太監滿臉困惑,李隆基心中負疚之意更濃,嘆了口氣,繼續補充道:“從今往后,東宮那邊無論需要什麼,你都照常撥付吧!不必再跟我請示了。亨兒已經做了十五六年太子了,一直小心翼翼。你不要因為他謹慎,就慢待了他!”

一聲“亨兒”叫出,終于讓高力士徹底恍然大悟。趕緊理理混亂的思路,大聲表白道:“末將從沒慢待過太子殿下。只是如今陛下的禁衛也不足額,所以才沒急著補全東宮六率。如果將飛龍禁衛中的佼佼者全都補到六率當中,陛下這邊.......”

“等下一批就是!”李隆基擺擺手,笑著打斷高力士的話,“先將太子的侍衛補起來,朕這邊緩緩無妨。此外,白馬堡大營那邊,你還是多花費些心思。封常清的奏折朕也看過,這回推薦的少年才俊,大半兒都出自白馬堡。這說明,我大唐關隴子弟並沒有像外邊傳說的那樣,已經被聲色犬馬掏空的身體。他們骨子里邊,祖宗的熱血還都在。只是如今四海升平,沒有太多建功立業的機會讓他們嶄露頭角罷了!”

“諾!”高力士肅立抱拳,大聲回應。“陛下盡管放心,兩年之內,末將一定給陛下整訓出一支精銳之師來!”

“朕相信你!”明知高力士是故意裝出赳赳武夫的模樣來討好自己,李隆基還是滿意而笑,“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朕無需你為朕拉起一支精銳之師,像去年那樣的少年才俊,再多挖掘出來幾百個就好。國忠他們說得對,封常清、哥舒翰和安祿山這批人,如今年齡都不小了。朕得替大唐的未來多做打算!”

”陛下聖明!”聞聽此言,高力士登時又佩服得五體投地。楊國忠等人不過是給提拔自家子弟,找到了一個漂亮的借口。而在李隆基因勢利導之后,卻可以最大程度地緩解大唐如今邊鎮勢力過大,中樞兵力空虛的尷尬局面。假以時日,用白馬堡整訓出來的少年才俊,將幾大藩鎮麾下的底層軍官給換個遍。哪個節度使縱然有不臣之心,恐怕也沒有力量扯起反旗了。

“聖明倒是未必!但朕還沒有到老糊涂的地步吧!”知道高力士已經領會了自己的真實意圖,李隆基嘴角掛起一絲微笑,“朕從姑姑手中將大唐奪回來時,社稷是如何一個混亂模樣,你也曾經親眼看到過。咱們君臣苦心經營了這麼多年,到最后交給亨兒的,不能是同樣的一個爛攤子。你別偷懶,朕也不偷懶。咱們君臣還都不算老,沒理由被小輩們看了笑話去!”

說著話,他五指伸伸合合,好像又回到了年青時代,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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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河(三下)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親筆批閱過的詔敕就送到了尚書省。當值官員翻開一看,登時大驚失色。為自家的前程著想,他們既不敢輕易地將這份詔敕變成聖旨頒發下去,又沒勇氣找借口將其封還。只好偷偷地潛人到丞相府報信,請楊國忠自己出面定奪。

楊國忠正在召集心腹議事。聽聞皇帝陛下這麼快就做出了回應,心里也是暗暗納罕。待從報信人口中了解到詔敕上御筆朱批的內容后,略作沉吟,便笑著指點:“既然陛下已經做出決斷了。咱們當臣子的照著執行便是。沒必要大驚小怪的,這年頭連三品將軍都快爛大街了,更何況區區一個四品中郎將!”

話雖然是實話,聽在左右親信耳朵里卻極不舒服。特別是給事中宇文德,今天趕一大早派人發給弟弟宇文至的家書中,還在不著邊際地吹噓,說自己如何如何費勁心力,才替對方爭來了連升兩級的好處。誰料想轉眼間,沒人給爭好處的就爬到了朝中有人做靠山者的腦袋瓜子頂上,這讓他今后如何在自家弟弟面前抬頭?

“可姓王的分明寸功未立,卻一下子連升三級。”中書舍人宋昱也是個見不得別人家過年的主兒,偷偷給宇文德使了個眼色,然后帶頭說道。“聖旨到達安西之后,想必會寒了一大批將士......”

“行了!”楊國忠不耐煩地擺手,打斷了宋昱的胡言亂語,“陛下決定的事情,咱們可能跟他擰著來麼?封還了詔敕又能怎樣?說不定讓陛下一怒,再憑空給他升上三級!況且那小子明擺著是封常清的人,咱們現在不能跟幾大節度使同時交惡,也只能做個順水人情!”

“是,右相大人言之有理。宋某莽撞了!”中書舍人扁了扁嘴,悻然退了下去。

其他人心里雖然還是擰著一團疙瘩,卻也不得不點頭承認,楊國忠所說的話句句都在點子上。大唐天子李隆基雖然越來越無心處理朝政,但只要他認定了的事情,群臣們根本沒辦法違背。當年一味地信任李林甫,動輒將彈劾李林甫者貶到嶺南捉大象的是他。過后幡然悔悟,不顧眾人勸阻,下令將李林甫掘墓鞭屍的還是他。無論誰想以令他收回成命,到頭來無不是落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陛下額外施恩給某人,對于其他報國從軍的將士而言,的確有些不公。但日后彌補的機會多著呢,不必爭在這一時半會兒!”見宇文德等人臉上還是寫滿了沮喪,楊國忠嘆了口氣,慢吞吞地補充,“況且眼下范陽那邊,加中郎將銜者有上千個。咱們不敢難為安祿山,又何必擺明著車馬跟封常清過不去?!”

“是,右相大人英明!”宇文德無可奈何,只悻然帶頭回應。

見大伙精神頭還不是很足,楊國忠又笑了笑,大聲許諾,“好了,都打起點精神來。需要處理的事情多著呢。終歸一句話,本相從來不會讓自己人吃虧。不信,你們等著看好了!”

“右相大人英明!”有了這句保證,宋昱和宇文德等人臉上終于又露出了獻媚的笑容。拱了拱手,帶頭歌功頌德。

楊國忠笑著擺擺手,制止了大伙的馬屁。然后命人取來數錠官府專門用來壓庫的銀錠,親手賞給了尚書省那邊送來的報信人。待對方千恩萬謝的告辭之后,又命侍衛將議事廳的大門從外邊關嚴,四下看了看,正色說道:“行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大伙就別再想了。咱們趕緊言歸正傳。剛才我說的那個消息,大伙能不能想出個兩全之策來!”

“嗯!”眾人立刻又成了霜打過的茄子,瞬間就蔫了下去。就在昨天半夜,與楊國忠一向交好的某位太監悄悄送出宮來一個驚人的消息,皇帝陛下命高力士幫助太子重整東宮六率!

比起跟幾千里之外一個新晉的中郎將較勁兒,這個消息顯然更值得大伙重視。前幾年揣摩李隆基的心思,當政的幾個權臣都沒少給東宮使絆子。特別是掌管天下錢糧的楊國忠,簡直恨不得讓太子李亨及其家人天天喝西北風過活。如今皇帝陛下突然念起父子親情來了,讓大伙如何來得及措手?

突然間的改弦易轍,對李隆基本人來說不要緊,畢竟他跟太子李亨是親父子,雙方之間血濃于水。對于楊國忠及其爪牙來說,這無異于突然間身臨斷崖。不跟著李隆基改變對東宮的態度,肯定會失去皇上的歡心。然而萬一跟著李隆基做出了改變,太子李亨依舊難忘前仇的話。待哪天李隆基聖駕歸西,等著楊國忠及其黨羽的,肯定就是一把血淋淋的屠刀!

“怎麼,對爾等沒有好處的事情,爾等就懶得用心麼?”見眾人個個低頭看自家的靴子尖兒,楊國忠禁不住怒形于色,“莫非爾等以為,楊某倒了臺后,爾等就能活得滋潤麼?”

“不,不是,不是!”宇文德膽子最小,受不得嚇。見楊國忠動了怒,登時著急了起來,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結結巴巴替自己辯解,“是,是.....”

“給個痛快話。到底是還是不是!”楊國忠最討厭這種黏黏糊糊的家伙,若不是看在此人一向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份上,恨不得飛起一腳將其直接踢出門外。

“是,是......!”宇文德越著急,話越說不利落,“是,是這樣的。所,所謂疏,不,不間親。皇,皇上......”

“我滾你個疏不間親!”楊國忠忍無可忍,伸出手來,一把揪住宇文德的脖領子,將其按翻在其身后的廊柱上。“這等廢話還用得到你說。我問的是應對的辦法?辦法?你到底聽明白沒有!”

“辦,辦法!”宇文德憋得直翻白眼兒。口中白沫亂冒,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歹都是有頭有臉的文官,誰曾見過這種黑道頭子拷問手下兄弟般的陣仗?登時,宋昱等人著起急來,三步兩步圍攏到楊國忠身側,一邊施禮,一邊大聲勸諫,“右相,右相。您再用點兒力氣,宇文給事中就被您給掐死了!”

“死了活該。省得再由太子動手!”楊國忠氣哼哼地甩了下胳膊,將宋昱等人撥得東倒西歪。“你們幾個記著,一旦太子登基,你們誰都逃不了!”

“可宇文給事中剛才所言,也是實情。並且右相剛才也曾經說過,陛下向來乾綱獨斷,我等做臣子的,根本無法讓他收回成命!”宋昱踉蹌了幾步,捂著被楊國忠掃疼的肩膀,大聲喊冤。

“那就一起死吧!”楊國忠暴怒,捋胳膊,挽袖子,就要再讓宋昱嘗嘗自己的老拳。“我今天先打死你們,然后去投曲江池!”

眼看著議事廳就要變成斗雞場,先前差點兒被楊國忠直接勒死的宇文德終于緩過了一口氣來,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辦法,辦法我,我有!”

“你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廢物!”楊國忠又氣又笑,收起架勢,單手攙起宇文德,“你就不會分個輕重緩急!趕緊起來,別吊本相的胃口!”

宋昱等人聞聽,也紛紛圍攏上前,眼巴巴地等著宇文德的高見。后者先是長長地喘了幾口氣,接著吞吞吐吐的說道:“其實,其實這,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咱,咱們.....”

“撿重點說。說不出來,你就直接唱!”楊國忠急得火燒火燎,顧不得丞相府議事時應有的禮節,大聲提醒。

“咱們可以先,先忍忍。然后再,慢慢找。找太子,小毛病,積累小,就成多。三個人,就成虎!百張口,可鑠金”宇文德扯開嗓門,就像唱歌一般抑揚頓挫,果然令口齒利落了許多,“在同時,攢實力。選良將,領強兵。可防備,安祿山。又可以,應不測!”

“你,你這簡直是玩火!”楊國忠頓了頓腳,大聲點評。前一條意見,不用宇文德提醒,他自己也知道去做。只要能令李隆基對太子心生厭惡,就可以找機會廢掉他,另立一個與自己關系好的儲君。然而后一條,在京師中私藏武力,則與謀反無異。萬一被皇帝陛下察覺,肯定是抄家滅族之禍。

“那得看右相大人做得巧妙不巧妙了!”中書舍人宋昱冷笑幾聲,撇著嘴提醒,“看看人家安祿山,手中兵馬都頂了半個大唐了。陛下依舊相信他忠心耿耿!”

“對啊!”聞聽此言,楊國忠猛然驚醒。李林甫做宰相時,有其在背后給安祿山撐腰,自己彈劾安祿山包藏禍心,皇帝陛下不肯聽,也可以理解。如今李林甫已經被掘墓鞭屍了,自己繼續彈劾安祿山有不臣之心,為什麼秘折遞到陛下面前,也屢屢石沉大海呢?

以對自己影響力的自信和對李隆基看事眼光的判斷,楊國忠不認為后者依舊相信安祿山對大唐忠心耿耿。那麼如今就只剩下一個答案了:皇帝陛下跟自己一樣,忌諱安祿山的實力,所以輕易不敢招惹這頭不露牙的老虎。

如果自己在京師內也擁有一支強軍?人數不必太多,有五千足夠。恐怕即便太子李亨如願即位,一時半會兒也奈何自己不得吧!想到這兒,楊國忠恍然大悟,雙手抱住宇文德,笑著誇贊:“真沒想到,你這家伙,還有這種眼光。今天是本相性子急,輕慢你了。你別往心里去,回頭我在家里擺酒,親自跟你賠罪!”

“不,不敢!”宇文德心情一松,說話立刻就利索起來,“替右相盡力,是屬下分內之事。但事不宜遲。具體策略如何實施,還請右相今天跟大伙商議出個想盡章程來!”

“左右龍武軍都不堪用,右相可以借加強京師防備力量為由,派遣心腹將領重建一支兵馬。”中書舍人宋昱不甘居人后,猶豫了一下,大聲說道。

“架子好搭。即便將龍武軍抓過來,都費不了多大力氣。關鍵是,到哪找合格的兵將去!”心里有了大方向,楊國忠的思路也開始清晰起來。搖了搖頭,小聲感概。“本相的節度使牙兵,你們也都見到過。當日跟白馬堡的那批飛龍禁衛比起來,簡直就是一群廢物!”

“右相不必過于悲觀!當時白馬堡大營選兵,可是百里挑一。並且又經過封瘸子之手嚴加整訓過的!當然拿出來個個都堪稱精銳!”在座當中,也不乏擅長兵事之人。接過楊國忠的話頭,大聲說道。

眾人循聲張望,在議事廳門口,看到了一個身穿五品郎將服色的武官。不是別人,正是當日領著一眾節度使牙兵捉拿“反賊”,卻被反賊揍了個鼻青臉腫的護衛統領杜乾運!聯想到他當日的狼狽相,再合理的話,大伙聽起來也變成笑料了。當即,有人撇著嘴調侃道:“莫非杜將軍是說,把白馬堡大營那里邊的一眾兒郎交到你手上,你也能將其變成虎狼之師?!”

“正是!”杜乾運拱了拱手,大言不慚地回應。

“哈哈哈哈!”一眾文官搖頭大笑,根本不相信杜乾運的說辭。倒是楊國忠本人,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心腹護衛受窘,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打斷了眾人的奚落,“行了,白馬堡大營,咱們就不要眼饞了!高力士那老太監,別的不論,對陛下卻是忠心得很。恨不得全京城的菜刀都收起來,免得威脅到皇家安全。本相雖然只是想組建一支看得過去的兵馬拱衛京師,卻也甭指望從他那里得到半點兒支持!能令他不橫加阻攔,已經燒高香了!”

“那倒也是!”眾人悻悻的咂嘴。顯然對高力士的固執與愚忠都無可奈何。

“不過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楊國忠笑了笑,繼續說道:“咱們這回替哥舒翰討了那麼多好處,他總得有所表示才對。封常清能派遣麾下好手幫高老太監訓練飛龍禁衛。本相若是請旨替陛下整訓左右龍武軍,難道哥舒翰就不能幫個小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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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天河(四上)

這話雖然說得不倫不類,聽起來倒也實在。當即,四下里又是一片阿諛奉承之聲。楊國忠笑著搖了搖頭,命人取來紙筆,當著在座諸人的面,垂腕懸肘,親筆寫了兩封信,一封送往河西,一封送往安西。

兩封信的前半部分內容大體相同。無非是以私人身份,向安西、河西兩大節度使表示恭賀,並且信誓旦旦的保證,只要自己還能在朝堂上說話,就會做兩大節鎮的強力后盾,確保他們永遠沒有后顧之憂。

然而在信的后半部分,楊國忠許諾給兩大節鎮的待遇就大相徑庭了。送予封常清的信中,全是冠冕堂皇的漂亮話,並且很“坦誠”地告訴他,由于安西鎮過于遙遠,朝廷每次向疏勒運送糧草輜重,途中都會有極大的折損。所以從今年開始,中樞將不再撥給安西一株一厘。而作為楊某人費盡心思為安西軍爭取來的利益,封常清也得到以下授權:第一,可以隨便處置戰場繳獲,無需上繳府庫。包括土地和草場在內,安西軍可以隨意支配,朝廷事后決不過問。第二,可以隨意處置安西鎮治下的各部族首領及地方官吏,無需提前征詢中樞的意見,以免路遠誤事。第三,可以隨意截留安西各地應該運往朝廷的稅賦,以彌補軍需的不足。當然,至于以安西鎮目前的人口總數,封常清截留的稅賦到底夠不夠養活麾下將士,如此瑣碎的問題,就不在丞相大人的考慮范圍之內了。

在寫給哥舒翰的信中,河西軍即將得到的待遇則與安西軍差別如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首先,楊國忠鄭重建議,哥舒翰將河西軍兵員總數,在目前的基礎上再增加一倍。所缺軍械輜重、糧草餉銀,由哥舒翰在地方稅賦中扣除。其次,如果截留地方稅賦之后,仍然不夠擴軍所需,中樞將另行撥付,決不虧欠。第三,中樞目前匱乏知兵之材,如果哥舒翰麾下有合適者,希望他能主動向朝廷舉薦,無需避嫌。第四,朝廷即將參照前年在白馬堡重整飛龍禁衛的模式,重整左右龍武衛,加強京師防御力量。在這方面,丞相府有意把機會留給河西軍。希望哥舒翰在戰后回朝獻俘之時,能帶領一批精兵強將,先把新龍武軍的架子給搭建起來。

不得不說,楊國忠雖然沒讀過幾天書,文采和書法還是相當不錯的。兩種相差幾乎從地下到天上的待遇,被他隨手一解釋,非但看起來無懈可擊,並且在字里行間透著股子親切味道。即便日后封常清知道了其中差距,也很難從中挑出什麼“理兒”來。畢竟從長安到疏勒的距離在那明擺著,況且人家哥舒翰還同時擔負起了重整龍武軍的重要責任。

中書舍人宋昱等看罷,再度齊聲喝彩。待紙面兒上的墨跡干透了,楊國忠從外邊叫進幾名心腹,命他們征用官府驛馬,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務必搶在聖旨到達之前,將兩封信分別送到封常清和哥舒翰手中。

“諾!”兩名楊國忠從劍南帶來的親信抱拳領命,轉身大步而去。人還沒等走出議事廳大門,外邊突然又急匆匆跑進一個當值的侍衛來,三步兩步趕到楊國忠面前,躬身稟報,“啟稟左相大人,先前送信的那個書吏,又轉回來了。說有要事請左相大人指點!”

“還沒完了。他不會覺得楊某這里的賞錢太好賺了吧!讓他在外邊等著,把所有需要匯報的事情都想清楚了,然后再進來!”楊國忠皺了皺眉頭,信口奚落。轉念一想,又將當值侍衛喊住,笑著改口,“算了,就再便宜這小子一回吧。傳他進來,說楊某這里有請!”

“左相大人口諭,有請董大人!”當值侍衛立刻走到門邊,大聲將楊國忠的吩咐喊了出來。

“左相大人口諭,有請董大人!”幾名侍衛齊聲重復,將聲音一直傳到了丞相府大門口。

尚書省派來的跑腿小吏董國安哪當得起這個“請”字?趕緊擦了把趕路趕出來的油汗,屁顛屁顛地竄了進來,一入門,立刻躬身謝罪,“屬下無能,再三打擾左相大人處理公務。請大人恕罪,恕罪!”

“算了吧!”楊國忠笑了笑,客氣地擺手,“都是為朝廷辦事,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剛才你把什麼要事忘記了,趕緊說吧!”

雖然是慢聲細語,依舊嚇得董姓書吏一縮脖子,“這個,這個,不是屬下忘記了!實在,實在是來回跑了兩趟,請,請左相大人明鑒!”

“兩趟?”楊國忠的眼睛登時瞪得滾圓,“有什麼緊急事情,需要你一趟一趟地往我這里跑?尚書省究竟今天誰當值?難道一點兒主見都沒有麼?”

“是,是兵部的趙,趙大人當值。”董姓書吏唯恐楊國忠怪罪,主動自己的上司解釋,“他,他說有些事情,還是請左相大人把把關為好。以免底下人考慮不周,耽誤了國家大事!”

“原來是趙侍郎啊!也難怪!”對于董書吏口中的趙大人,楊國忠心里印象極為深刻,知道這家伙是個八面玲瓏的琉璃球,誰也不肯得罪。念在此人對自己態度十分恭敬的份上,他決定不追究此人的失職,笑了笑,低聲命令,“說吧,他又有什麼委決不下的事情了?!”

聽出楊國忠的話語里沒有生氣的意思,董書吏又抹了一把汗,低聲求教,“趙,趙大人想請示左相,派誰去河西與安西兩地宣旨比較合適!”

本以為是事關重大,誰料竟是一地雞毛蒜皮。楊國忠不勝其煩,忍不住開口怒罵,“這琉璃球,今天犯什麼毛病了!誰去不都一樣麼?!”

話音落下,他立刻緊鎖雙眉。心中迅速推算出趙侍郎的用意,‘不對。既然有心與河西、安西兩鎮修好,就不能隨便派兩個人過去傳旨。必須派兩個自己人,並且地位不能太低。否則,要麼達不到拉攏效果,要麼就會讓哥舒翰和封瘸子還有他們兩個麾下將士以為本相刻意輕慢。可這兩地方,都不是什麼好地方。河西鎮好歹離中原尚近,安西那邊,可是窮得連鳥都不往其處飛.....’

一邊想著,他一邊拿眼睛往幾個心腹頭上描。希望有人能主動出來請纓。然而,宋昱和宇文德等人皆像累暈了一般,一個個低著頭,根本不肯與他的目光相接。

也難怪大伙不肯主動替他分憂。河西那邊還容易些,快馬加鞭的話,連去帶回一個半月也夠了。而疏勒那邊距離長安卻足足有三千余里。其中近半道路都荒無人煙。到那邊去宣旨,半路上被狼群圍上,連個囫圇屍體都找不會來。即便能平安到達疏勒,以封瘸子那種耿直脾氣,宣旨人也沒用什麼油水可拿。並且來來回回至少得在路上耗費三、四個月時間,離開中樞這麼久,回來之后,自己先前的位置早成別人的了。

“嗯、哼!”楊國忠心里有些失望,皺著眉頭發出一聲咳嗽。

這下,中書舍人宋昱不敢帶頭再裝傻了。趕緊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說道:“屬下與哥舒翰還有過一面之交,替大人跑一趟河西也無妨。可封常清那邊,就有些難對付了。大人也知道,封節度脾氣很古怪,稍微應對不甚,就容易跟他鬧僵。如果人選不合適的話,反而容易誤事。”

“嗯!”楊國忠繼續冷哼,對宋昱的拖沓表現很是不滿。

這一下重錘,立刻收到了奇效。后者略作沉吟,迅速低聲補充,“不過,屬下倒是知道一個妥帖的人選,不知道左相可否給他個為國出力的機會?!”

“誰?”楊國忠眉頭輕輕一跳,沉聲喝問。

“此人姓薛,是一個進京述職的上縣縣令,按照慣例,朝廷該授一個刺史職位給他。可最近刺史位置沒有出缺兒,此人的資歷有著實有限。所以一來二去,此人就在京師住了下來。”中書舍人猶豫了一下,一邊在心里發著狠,一邊笑著回應。(注1)

扶風縣令薛景仙當日在酒宴上三番五次掃大伙的興,宋昱一直在心里憋著勁兒要收拾他。但此人眼下連官缺都沒補上,所以很難找到給他穿小鞋的機會。如今,讓他吃些苦頭的機會終于來了。疏勒哎,出玉門關后還需兩千里!朝廷流放犯官,都不會流放到那麼遠的地方!讓姓薛的去,最好去了之后就被封矮子留下做地方官,管一群連官話都不會說的野人,這輩子甭想再回來!

正快意地想著,耳畔卻傳來一聲高興的詢問,“你說的可是扶風縣令薛景仙?我聽玉瑤提起過他,據說還算個人才!”

“正是!”宋昱偷偷地看了楊國忠一眼,目光里露出難以掩飾的驚詫。他沒想到薛景仙那麼沒臉沒皮一個人,居然還能得到虢國夫人的贊賞。這下壞了,楊相對他這個妹妹向來寵信。萬一過后把薛景仙提拔到一個高位上,宋某豈不是白白給自己樹了個強敵?

真是越擔心,越來什麼。很快,宋昱就聽到的楊國忠的決定,“行,就他吧。本相相信玉瑤的眼光!先讓吏部給他加一個中大夫的散銜。然后你派人知會他一聲,讓他盡心去替本相辦差。待從西域回來,本相挪也給他挪一個上郡刺史的位置!”

注1:唐代郡縣皆分上、中、下三等。根據郡縣的等級,地方官員的等級也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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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天河(四下)

忍辱負重這麼久,最后卻只混到了一個比流放還不如的差事,前扶風縣令薛景仙聞訊后簡直要出離憤怒。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這好歹也算搭上了楊相的馬車,日后未必沒有一展抱負的機會,心里頭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施施然跟驛站的掌櫃結了帳,拿出幾乎是最后的積蓄買了身像樣衣服。然后到吏部領了聖旨、文憑,點齊了朝廷派遣給的二十名護衛,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長安。

才走出不到百里,他的興頭就冷了一半以上。同樣是西去傳旨,人家中書舍人宋昱出城的時候前呼后擁,送行的親朋故舊從十里長亭陪著走到醴泉,直到了汾州地界,還陸續有新面孔騎著快馬追來,與宋大人一敘揮別之意。而他薛大人,光景混得可就有些慘了。從始至終都是形單影只不說,連朝廷派來護送的親衛,都因為沒分到期望中的車馬費,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待到了地方上,薛景仙心情愈是一天不如一天。人家宋大人位高權重,所以沿途官員都傾力巴結。他薛大人雖然貴為四品大夫,眼下手中卻沒有任何實權。所以非但官員們沒心思過來招呼,沿途驛站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嘴臉,從菜肴、酒水到喂馬的飼料,無不撿著最低標準來。害得**老馬天天食不果腹,沒等出涇州,已經邁不動步了。

薛景仙有心跟驛站討匹精壯坐騎,可對方不是推脫說官馬已經都被征用了,就是推脫說自己沒權做主,請薛大人找地方最高長官去說話。而地方的縣令、刺史們,又因為公務繁忙,沒時間接受薛景仙的拜會。害得他空跑了許多趟,一路受氣不說,還落得門房不少白眼。

到后來,連一直罵罵咧咧的護衛伙長都看不下去了。途中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低聲提醒道:“大人莫非還沒看出來麼?他們哪里是沒有坐騎可給您更換?分明是想從大人這里討些彩頭罷了。等到了下處驛站,您隨手丟一些財帛下去,不用多,總價能折合五六千個錢足夠。保證要什麼有什麼,連我等都跟著吃香喝辣!”

“董伙長這是什麼話!本,本官一向清廉。哪里有閑錢給他們盤剝!即便有,也不能助長這種歪風!”薛景仙氣得一拂袖,紅著臉駁斥。好歹也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他怎可能連這點兒眼色都沒長。怎奈在扶風任上時,為了謀個好名聲,他一直沒敢怎麼收受賄賂。而在京城述職這半年多來,為了謀個合適差事,他又將大部分積蓄都送了出去。此刻莫說拿不出足夠的錢財來供自己和隨從們沿途花銷,就連囊中最后幾枚壓馬鞍的銀錠,都是舍了臉皮跟經商的同鄉借來的高利貸。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敢拿出來鋪張!

好心被當做了驢肝肺,董姓伙長心中也冒了火,涅斜著眼睛掃了薛景仙一遭,拖長了聲音說道:“好,好,既然薛大人不想助長別人的歪風,董某就不再啰嗦了。咱們慢慢捱著就是,反正眼下才是春末,離立秋遠著呢。不愁今年到不了地方!”

“你!”薛景仙氣得兩眼發黑,揮著馬鞭就想給對方以顏色。然而看到周圍幾個護衛那陰冷的眼神,怒火瞬間又化作了余燼。沿途三千里,其中至少兩千里荒無人煙。一旦得罪了這幫丘八,找個僻靜地方把自己這欽差大人給活埋了,然后向上報個染疾身亡,讓自己到哪里喊冤去?

他這廂未戰先怯,那邊董伙長卻踩著鼻子上了臉,“怎麼,難道薛大夫還想給我個教訓不成?來啊,您最好把我給打殘廢嘍。咱正找不到借口偷懶呢!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為哪個願意跟著你去受這番罪啊?若不是上頭硬把活計攤派下來,董某眼下說不定正在東市怡紅院里尋快活呢!”

“打你就打你!”薛景仙被逼得下不了臺,只好又惡狠狠地舉起了馬鞭。董姓伙長也不示弱,手腕子一低,就抓在了腰間橫刀柄上。眼看著二人就要動真格的,另外一名姓張的侍衛伙長趕緊跑上前,一把扯住薛景仙的衣袖,低聲規勸,“薛大人別生氣,老董他不也是為了您好麼?這一路上您也親眼見到了,驛館那幫東西是如何看人下菜碟。您老再不想想辦法,甭說咱們大伙都跟著受罪,就連這**的牲口,不也一天天掉膘麼?西域的暖和天氣本來就沒多少,萬一落了雪后咱們還沒到達目的地,耽誤了朝廷的公務是小,您老人家這身子骨,經得起大漠上的冷風吹麼?”

這話說得實在,讓薛景仙不由得有些感動。順著對方拉扯放下馬鞭,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罷了。為了不辜負皇恩,薛某也不惜這點兒虛名了。下一個驛站,就按照你等說得辦就是。咱們好好吃上一頓酒,然后再繼續趕路。”

“薛大人英明!”眾侍衛聞聽有油水可祭五臟廟,立刻高興了起來,拱拱手,齊聲歡呼。

沒等大伙的歡呼聲落下,薛景仙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過,僅此一回。路還遠著呢,咱們若是走一路打點一路的話,薛某即便再有錢,也要傾家蕩產了!”

這下,眾侍衛的臉色又開始發黑。一個個忍不住心中暗罵,自己是倒了幾輩子邪霉,才攤上了這麼個吝嗇主顧。別人護送欽差前去地方上傳旨,沒等出長安地界,已經賺回了幾年的薪俸。唯獨咱們這幫倒霉蛋,連吃頓熱乎飯,都得繞著彎子求上老半天。

知道這些京師里來的護衛以往都是被養肥了的主兒,薛景仙把心一橫,大聲補充,“薛某也知道大伙辛苦。為了不拖累大伙,有誰走不動了,直接打馬回頭就是。薛某保證,日后決不向上頭告任何人的黑狀!”

有道是“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頭上,還頂著連臉皮都不要的。”薛景仙將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一擺出來,眾侍衛立刻紛紛改口,“哪能呢,哪能呢。看薛大人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兄弟比您還金貴似的!”

“那就趕緊走吧。薛某日后絕對不會辜負大伙!”薛景仙聳了聳肩,帶頭向前走去。

眾侍衛往地上偷偷吐了幾口吐沫,悻悻跟上。這一路,更是沒精打采。直到天色將黑,才好不容易看見了一個城池的影子。薛景仙緊抽了坐騎幾鞭,正準備到城內的館驛安歇。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棚子中,突然響起了一句地道的長安腔調,“敢問,這位是新晉的中大夫薛大人麼?小的姓李,奉我家主人之命,在這兒等候大人很久了!”

“等我?”薛景仙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地拉住了坐騎。他為人過于功利,在任時得罪上司同僚無數,因此這回奉命出使,連個送行的人都沒用。誰料想已經離開長安數百里了,卻突然冒出一個故交的家仆來,不由得令人好生困惑。

“正是!”那名說話滿口長安腔的李姓**做管家打扮,言談舉止落落大方。“大人在長安之時,我家主人就想找時間跟大人一晤。只可惜陰差陽錯,始終沒能如願。后來聽說大人奉命去安西宣旨,就派了小的前來給大人送行。誰料大人走得太急,小的居然沒有趕上。所以就沿著官道一路追了過來,好歹這回趕在了大人的前面。”

“哦?”聞聽此言,薛景仙愈發感到困惑。在京師這半年多來,他四處求人,四處碰壁,幾乎把鼻子都碰扁了,也沒攀上什麼可靠的門路。怎可能突然交到這麼講義氣的朋友?可看看對方的面孔、打扮,其所說的話又不似有假。特別是來人背后那幾名隨從,個個都生得孔武**,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重金禮聘的護院。

正猶豫間,一眾護衛們已經趕了上來。張姓伙長用目光匆匆一瞥,立刻猜到來者非富即貴。趕緊又向前帶了帶坐騎,躬身提醒道:“既然是大人的故交遣管家前來踐行,我等到旁邊候著便是。反正天色還早,進城不急在這一時半時!”

說罷,向眾位弟兄們使了個眼色,撥馬走開百余步。自己找了個賣茶水的攤子,跳下坐騎,背對著薛景仙買水解渴,目光不肯再向后回顧分毫。

得到張伙長的提醒,薛景仙也注意到來人的打扮。只見此人雖然身穿一身管家服飾,卻是由上等綢緞精細縫制,價格恐怕能至少是自己行囊中的那件嶄新新官袍的三倍。而此人隨隨便便牽在手中的坐騎,也是有名的大宛良駒,民間有個諢號叫照夜獅子,通體雪白,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

能養得起如此神駒的,恐怕家資至少在百萬貫以上。或者是個京師里數得著的權貴,地位不在宋昱等人之下。想到權貴兩個字,猛然間,薛景仙眼前閃起一道亮光。在對巴結上楊國忠這條路絕望之后,他曾經決定接受一位大人物的招攬。可那位大人物好像又突然對他失去了興趣,接到拜帖之后就音訊皆無,再也沒派人聯絡過他。

如今有人不在長安城外給自己送行,卻眼巴巴地趕出幾百里路來!莫非有什麼不方便不成?掃了一下對方脖頸上某個具**置,,薛景仙趕緊跳下坐騎,沖著李姓管家長揖及地,“看我這眼神!居然沒看出您老是誰來。貴上可好,薛某一直對貴上仰慕得很。只是無緣拜見,不勝遺憾!”

“薛大人言重了!”李姓管家笑著側開身子,平滑的咽喉上下聳動,“我家主人,一直很欣賞薛大人的治政之能。這回聽說薛大人奉命去西域傳旨,怕您走得太累,路上難捱。所以特地命我帶了幾匹像樣的腳力過來!”

說著話,他回頭沖身后一使眼色。眾家將立刻同時翻身跳下坐騎。將馬韁繩牽了,連同李姓管家背后那匹照夜獅子一道,送至薛景仙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薛景仙嚇得連連擺手,說什麼都不敢接受對方的饋贈。那匹照夜獅子是萬金難求的寶馬,其余幾匹坐騎雖然看上去比照夜獅子差了點兒,但也是一等一的良駒。這麼多匹良駒都送給自己做腳力,甭說恩重難還了,就連沿途的精料錢,都得把自己吃得傾家蕩產!

“有什麼使不得。看大人的這匹黃驃馬,恐怕至少都是十歲口了。大人為官清廉,也不能太苛待了自己啊!”沒有喉結的李姓管家笑了笑,非常體貼地勸道。“大人盡管收下,越往西走好馬越便宜,我等回程時,再買腳力便是。對了,還有這幾本書,大人也盡管帶著路上看。免得旅途寂寞,想找個消遣都沒有!”

當即,又有隨從殷勤地送過一個提藍來,里邊裝了厚厚的幾大本。薛景仙心下感動,揉了揉眼睛,雙手接過書籃,“馬您老留著。書薛某就卻之......”

他本意是退馬留書,以給對方一個更好的印象。誰料手中突然一沉,差點把書籃丟在地上。好在這半年以來受了很多罪,膂力見長,才穩了穩身,勉強沒當眾出丑。心中卻暗暗納罕,“什麼書,居然如此之重?”

“薛大人果真是個讀書種子!”李姓管家笑著托了薛景仙的胳膊一把,幫他將書籃提穩,“雖然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沒有好的坐騎,西去之路也不好走。這樣吧,白馬給大人留下,其他幾匹劣貨,我們自己騎著回去!大人不要再推辭,否則,小的就沒法跟我家主人交代了!”

“這兒.......”薛景仙還有些猶豫,手中的提籃,卻壓得他無法直起腰。李姓管家沒有喉結,身份已經呼之欲出。太子殿下一直受楊國忠的打壓,地位岌岌可危。自己好容易才抱上了楊家的粗腿,一轉頭,卻又跟太子這邊眉來眼去。日后若是雙方起了爭端,自己這小身板兒,還不是要被碾的粉身碎骨麼?

“窮家富路,大人就別推辭了吧。再推辭,可就假了!”李管家又笑了笑,言辭之間若有所指。

回想起一路上受到的罪,薛景仙在心里猛然發狠,“去他娘,人死卵朝天。大不了把命搭上,好歹也能風光幾天”。放下提籃,他沖著李姓管家拱了拱手,低聲說道:“如此,薛某再要推辭,就是不識好歹了。請問李管家,此番薛某西行,貴上可有什麼囑托?!”

“薛大人果然痛快!”李管家哈哈大笑,“沒什麼吩咐。我家主人只是希望薛大人能替他向封節度及其麾下將士帶個好而已。眾壯士為國守土,一個個奮不顧身,我家主人也是佩服得很。”

“薛某必然不辱使命!”薛景仙又是長揖及地,以下屬對上司的禮,鄭重承諾。

這回,李管家沒有再躲閃。而是實打實受了他一揖,然后代替自己背后的人物還了個半禮,“我家主人聞聽此言,必然會倍感欣慰。薛大人走好,人多眼雜,李某就不再多啰嗦了!”

說罷,留下照夜獅子和一籃子“書”,轉身跳上馬背。

“李兄走好!”薛景仙站在路邊,揮手相送。直到對方的背影已經在官道上消失了,才慢慢放下揮酸了的手臂。提起裝“書”的竹籃,晃晃悠悠走向渾身雪白的寶馬良駒。

一眾侍衛也恰恰在此刻灌飽了茶水,在張、董兩位伙長的帶領下,笑嘻嘻地跑了過來,“大人的朋友真仗義,沒趕上跟給大人踐行,居然派管家追出五百多里遠來。瞧瞧,瞧瞧這寶馬。原來那匹坐騎跟這匹比,簡直是吃肉都沒人要的貨!”

“爾等休要多嘴!”胸中有“書”氣自華,更何況是一籃子夾了黃金葉子的寶書?提著它,薛景仙立刻與先前判若兩人,“把我原來那匹老馬牽好,空著鞍子,跟在隊伍后邊。它馱了我半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越往西走馬匹越便宜,你等若是嫌**坐騎礙眼,待會進了城,就去馬市上轉轉。趁著天沒黑,各自挑選一匹上等腳力回來。所需費用,全由薛某負擔!”

“那敢情好。多謝大人了!我們這就去,弟兄們,趕緊走啊!別耽擱了薛大人的公務!”張、董兩位伙長以目互視,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詫的意味。毫無疑問,姓薛的吝嗇鬼發了一筆橫財,否則也不會突然變得如此大方。至于具體這筆橫財出自誰人之手,大伙就不感興趣了。京師里邊水深,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久。否則,哪天早晨起來突然掉了腦袋瓜子,都沒地方喊冤去!

薛景仙之所以大方出手,就是為了買通一眾親衛,免得有人四下嚼**。此刻見大伙如此上道,心里更是高興。將手中書藍**向上提了提,笑著補充,“走吧。咱們今晚不住館驛了。到城中撿最好的酒樓落腳。今后,只要有薛某一口吃的,絕對不會虧待大伙分毫!”

說著話,舉目四望,端的是顧盼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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