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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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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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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3 01:36:4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社鼠(一下)

黑暗是陰謀和交易的最好掩飾。第二天早晨,坦叉始羅城的百姓從自家門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就發現城中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已經被天方教霸占多年的一座座佛寺,重新打開了山門。房頂的形狀卻還沒來得及恢復原貌,數以百計的工匠們在士兵的逼迫下,將房頂周圍匆匆忙忙釘了一圈翹起的飛檐,以示蓋頭換面。曾經被當做菜市場的拜火教神廟也重新清理了出來,長滿茅草的房頂上青煙繚繞。最離譜的是幾處臨街的店鋪,窗口處掛滿了不知道從哪里尋找來的女人衣服,長長短短,花花綠綠,讓習慣了黑白兩色的眼睛直發痛。而平素腰里別著棍子,以替安拉嚴肅經義為名,四處敲詐勒索的差役們卻對此視而不見,難得換上了一幅笑臉,沖著門縫后的眼睛躬身撫胸,不斷示好。

“他們這是怎麼了?被門板夾了腦袋不成?”個別膽大者無法相信自己所見,從門口走出來,到街上舉頭張望。一看之下,嘴巴立刻張得能塞下個雞蛋。怪不得差役們都換了嘴臉,原來背后給他們撐腰者都落了難。那些打著安拉名義到處作威作福的收稅官,那些動輒就將人處以極刑的傳教曼拉,全部被綁了起來,像待宰羔羊般關入了囚車。跟在囚車后邊,卻不只是數隊滿臉惶恐的王宮護衛,還有幾百名手捧木魚的“高僧”,扯開嗓子向大伙宣布國王陛下廢除天方教的最新決定。只是他們顯然是昨夜才臨時接受剃度的,發茬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反射出一層扎眼的青光。

“這不是糊弄鬼麼?”有人撇著嘴暗罵。健馱羅國王,從他祖父那輩起就成了擺設,城中百姓哪個對此不心知肚明?那些橫行霸道的大食曼拉、聖徒們,有誰背后與貴族老爺們沒牽扯?可嘲弄的話只能偷偷的說,不能公然宣之于口。坦叉始羅城已經變天了不假。一夜之間,寺廟換了經文,神明換了面孔,然而坦叉始羅城掌權的那幾個大家族卻沒有變。只不過人家從“真主的最虔誠信徒”,一轉身就成了佛陀或者火神在人間的講經者,轉過來轉過去,總是走在了風云變幻的最前列。

“鐺……”“鐺……”“鐺……”,清脆的鐘聲又響了起來,打斷人們心中的困惑。堵在城門口的巨石被士兵們一塊塊挪走,城門大開,先將幾面白葛做的旗幟挑了出去。隨后,新剃度的“高僧”們哭喪著臉,念著自己也不熟悉的經文,簇擁起一個蒼白面孔高官,在刀劍的逼迫下走出城門。跟在他們身后,是一輛輛銹跡斑斑的囚車。緊接著,城門“咣當”一聲又關了起來。將城里城外分隔為兩個互不關聯的世界。

“投降了,他們要投降了。向唐人老爺投降了。”在城門口附近居住的百姓立刻明白了貴族老爺們在做什麼,嘴里發出絕望的叫喊。但很快,叫喊就被附近的士兵們大聲喝止,“胡說什麼?咱們這不是投降。大相說了,這是舉義,舉義,你們懂麼?”

舉義和投降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百姓們的確不懂。但是,所有人心里卻慢慢又安寧了下來,旋即涌起一股如釋重負般的輕松。終于不用打仗了,奶奶的。再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膽的聽頭上的弩箭呼嘯聲了。貴族老爺們改信佛陀也好,改信了火神也罷,終于良心發現,沒拉著大伙一道給他們殉葬。至于唐人入城之后究竟會如何?就隨他去吧。反正城中值錢的東西早被大食人拿走了,除了性命之外,大伙不會再損失更多。

“大相說了,所有罪責,都由他一人承擔”士兵們的吶喊聲單調而乏味,卻一遍遍重復,以圖將謊言徹底地重復成真相。“原來他命令大伙抵抗唐人老爺,是因為天方匪教兇殘,而唐人老爺善良。如果在戰局未定之前,咱們就開城迎接唐人老爺。萬一事情發生了變故,則城中必然血流成河。而唐人老爺向來仁慈,即便咱們舉義稍晚了兩天,想必也不會過分難為大伙。大伙別怕了,別怕了。所有罪責,大相他老人家都一個人擔下來了。不求大伙對他有多感恩,只希望今后所有人都能安守本分,太太平平過日子!”

希望如此吧。百姓們搖搖頭,嘆息著掩好了自家院子門。改天換地,那是大人物們的戲耍。真話也好,謊言也罷,尋常小人物只有聽的資格,若想豁出性命去較一次真兒,那還的確犯不著。

坦叉始羅城不戰而降,在封常清預料之中,又多少有些出乎于其預料之外。早在做出圍城打援的決定之時,他就相信,像健馱羅、大勃律這種彈丸小國,根本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唐軍的實力高過大食人,則這些小國就立刻會成為大唐的藩屬。而萬一大食人在附近的實力哪天又占據了上風,唐軍也甭指望這些小國的忠誠。

只是封常清沒有預料到,健馱羅大相投降得這麼果斷,並且“洗心革面”得如此干凈利落。派出使者帶來的投降條件,甚至比唐軍在大勃律經過威逼利誘得到的還要多。這倒讓封常清有些不忍過分替健馱羅國主討還公道了。好在當初興兵之時,“扶持健馱羅國主,清除奸佞”本來就不在他的興趣之內。眼下大食殘軍還沒被徹底殲滅干凈,他也不願意在安西軍背后留著一顆隱患。因此,只是稍微捏拿了一番,便接受了健馱羅使節和一眾“高僧”帶來的請降文表。

按照健馱羅大相艾敏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條件,該國重歸大唐庇護范圍之內。歷代國主,得不到中原冊立,則不得正式接位。而王子、王弟,以及國中各級貴胄的嫡系子孫,十二歲之后都要到大唐學習三年。能做到“明法度,知禮儀,工文字,受教化”后,才可以回國輔佐他們的父輩。

因為先前受大食曼拉和“少數奸臣”的脅迫,健馱羅上下對天朝多有不敬。所以該國撥亂反正之后,將處死所有亂臣奸黨以及傳教曼拉。查抄他們的家產,補償唐軍為主持正義所造成的花費。並且由國庫出資,彌補其中不足。

作為大唐的藩屬,今后大唐討伐外寇之時,健馱羅必須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協助。包括糧草、輜重以及仆從兵馬。各級官員,將士,服從大唐統帥的調度,令行禁止,否則,必以軍法處置。若是膽敢像葛邏祿那般與敵軍暗中勾結,則自願承受神明和唐軍的雙重懲罰,永不超生。

此外,坦叉始羅城徹底廢除天方教所堅持的,只準信仰唯一神明的嚴苛教義。所有被天方教徒霸占的佛寺和拜火教寺院由貴族們捐款重新裝潢,歸還于其原本教派。天方教不準女子單獨上街,不準露出面孔、肢體和不準穿彩色衣服的法令,也一並廢除。百姓可以信奉任何神明或者選擇不信任何神明,其國家不準強制干涉。

健馱羅貴胄們自己主動提出的,再加上封常清和麾下幕僚商議之后補充的,林林總總四十余款,上午由健馱羅使節帶回城中,下午就被大相艾敏等人全盤接受。第二天,艾敏代替健馱羅國主出面,向唐軍正式負荊請罪。然后,坦叉始羅城打開所有城門,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張燈結彩,恭迎王師入城。

隨即,封常清與健馱羅大相艾敏兩人,當著所有將領和城中貴胄的面兒,在王宮中交換條文,對天盟誓,永遠遵守信約。接著,條文由通譯們分別謄抄為漢、突厥兩種文字,刻于石碑的正反兩面,豎立在健馱羅王宮前方。

一連串的繁文縟節折騰結束,安西軍將士們也從大戰的疲勞中恢復了精神。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紛紛回報,大食殘兵在二百里外的迦布羅附近重新集結,大約還剩下五萬多人馬,依舊打著東征聖戰軍的旗號,準備憑借附近的丘陵地形,繼續茍延殘喘。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趕緊向封帥請纓,我跟你一道做先鋒,挑了這伙孽障!”薛景仙悄悄扯了扯王洵的衣袖,冷笑著點評。親眼見證了大唐兵馬如何破陣滅國,勒石為銘,他現在自信心膨脹到了極點。根本舍不得立刻打道回返,只希望能隨著安西軍一起向西,將大唐的旗幟插滿每一片視野能及的土地。

當然,收益不僅僅是心靈上的。一場追亡逐北下來,分到他名下的敵軍首級就有二十幾個。陣斬三人策勛一轉,策勛三轉官升一級。帶著這份功勞回去,再由背后的太子勢力稍作提攜,身上的袍服換一種顏色指日可待。

“恐怕輪不到我出頭!”王洵扭頭看了看他,低聲回應。“等會兒吧,封帥自有安排!”

話音未落,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請戰之聲。李嗣業、周嘯風、趙懷旭等人紛紛出列,要求擔任前鋒,將大食殘兵徹底清理干凈。

“犁庭掃穴!”

“犁庭掃穴!”

將領們出列拱手,爭先恐后。功名但在馬上取。大唐男兒不屑掩飾心中對權力和富貴的渴望,卻要堂堂正正地,在萬馬軍中將功名換回來。

“李元欽帶領五百人協助健馱羅大相守城!”老將封常清也受到周圍氣氛的感染,大笑著站起身。臥薪嘗膽兩年多,他終于帶領安西兒郎,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信心與榮譽。這份痛快難以言表。現在,他不求身著錦袍入玉門關接受獎賞,只想在有生之年,把安西軍的威名播得更遠一些。

“其他眾將,且下去整軍。明天一早,拔營西進。待洗凈千里黑塵,封某當與諸君把盞!”他的聲音不算高,卻響徹了整個大帳。

“洗凈千里黑塵!”

“洗凈黑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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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二上)

畢竟已經在這一帶經營近百年,天方教于民間已經有了一定根基。雖然健馱羅國中權臣斷然宣布洗心革面,不少天方教徒還是心向大食。發現城內唐軍有集結跡象,立刻連夜將消息傳到了二百里外的東征聖戰軍手中。

大食軍主帥艾凱拉木聞訊,魂飛魄散。不敢與唐軍交戰,以保護教眾為名,迅速將殘兵撤入了迦布羅城中。同時征發闔城青壯,用亂石巨木堵住了由坦叉始羅城通往該城的唯一官道。

迦布羅附近的官道還是大唐中宗時期在此地設立寫鳳、條支、修鮮三個都督府時所修建,本來就因為地形和人手的限制,因陋就簡。天方教趁大唐內亂之時得到此地后,便只管利用,不管建設。數十年下來,官道早已被其糟蹋得破敗不堪。再讓艾凱拉木蓄意這麼一番破壞,立刻徹底宣告癱瘓。非但大隊人馬無法通過,連外出放羊的牧人,都失去的回家的希望。

有道是破壞總比建設容易。安西軍上下都沒料到大食人竟然如此無恥,被堵在了黑石山口之外,數日不得寸進。無奈之下,封常清只好放棄了重新打通道路的設想,帶領大軍轉道向北,準備從小勃律國內迂回到迦布羅以北,再度逼天方軍決戰。

聞聽唐軍北撤,已經連續數日沒睡過安穩覺的艾凱拉木終于松了口氣。派人將所有在上一戰中幸存的將領召集到總督府,帶著幾分悲涼跟大伙商議道:“這次東征,咱們本來就準備得過于倉促。而真主又因為咱們這些信徒之間內斗不斷,拒絕再給予任何幫助。為了保全真主的信徒和領地,我已經盡了一切可以盡的努力。如果唐軍再從北方迂回過來,作為大軍主帥,我只能用鮮血證明自己的忠誠了。但你們幾個,卻沒必要陪著我一道等死。能尋門路平安調回西方去的,現在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估計還有一個月時間可用,趁著唐軍到來之前趕緊走。別讓士卒們知道就行,不用再陪著我死撐了!”

眾將雖然因為前番潰敗,對艾凱拉木甚為不滿。此刻聞聽了他的肺腑之言,也一個個感動得落下了眼淚。抽噎了片刻之后,紛紛開口勸道:“大人不要喪氣。咱們手中不是還有五萬多士卒麼?天氣馬上就要涼下來了。從小勃律迂回到這邊,路上至少得走一個月。迦布羅城還算堅固,只要咱們在城中死守上一個半月時間,便拖到了秋末。那時候不用咱們動手,光是臨近雪山上刮下來大風,也能把野外扎營的唐軍活活凍成冰疙瘩!”

“是啊,我們當初來時都把話說得太滿,現在找借口跑回去,即便憑著家族的力量逃過追究,這輩子估計也難再抬起頭來,還不如留在城中再拼一次!”

“上次作戰,可能是健馱羅狗子勾結唐人,在飲水中給咱們下了毒,所以才導致將士們手腳發軟。這回咱們死守在城里不露頭,不信唐軍還能飛進來!”

“是啊,是啊。野戰咱們未必打得贏,守城總是行吧。在西邊作戰,攻打拂菻人的城池,咱們最少都得打半年左右。這迦布羅的城墻比拂菻人的城墻絲毫不差。只要咱們下定決心死守,堅持兩三個月應該沒問題!”(注1)

眾人七嘴八舌,卻都沒離一句本義,那就是與唐軍在野外交手,無論如何都是打不贏的。但憑借天氣和地利,撐過今年肯定沒問題。

“天冷下來又能怎樣?”艾凱拉木打斷大伙的話,搖頭苦笑,“如今周圍各仆從國都被唐軍嚇破了膽子。唐人要求進城避寒,他們敢不好吃好喝伺候周到麼?等明年雪化了,還不是一樣要打到城下來?!”

“當初就該把這些對真主不忠心的異教徒國家,統統屠滅干凈了!”有一個絡腮胡子將領跳起來,恨恨地罵道。

“對,這些異教徒就該下地獄!殺光他們,將財產給弟兄們分掉,鼓舞士氣!”立刻有人跳起來,朝著窗外鬼哭狼嚎。

大食國同時朝東西兩個方向推進。在西邊所遭受的阻力可沒有東方這麼大。那些信奉十字教的小國要麼舉國西逃,要麼留下來被當做奴隸。很少如同東方這般,還需要聖戰者們假惺惺做些懷柔舉動來安撫。敢對大食老爺流露出半分不敬,甭說是人,連城池都可以給它完全抹去,根本不會留一點兒掙扎余地。

大敵當前,有人卻還想著如何在城里殺人劫財,這無論如何也得不到艾凱拉木的贊同。將眉頭皺了皺,他沉聲呵斥道:“殺光了他們,誰為大軍提供糧食、奶酪和金子?況且現在說這些不是太晚了麼?難道你們還想把迦布羅城中的百姓也逼到唐軍那邊去?想走就立刻走,不想走的話,就別給我添亂。否則,我死之前,不介意先送他下地獄。”

天方教內部派系眾多,平和派與激進派都不在少數。對于平和派而言,只要異教徒肯納稅,就應該受到保護。而對于激進派而言,所有異教徒的財產和性命都應該被予取予奪,根本沒資格與教徒談條件。而為了達到迅速擴張的目的,大食國的權臣們,一直在默默扶持激進派的力量。東西兩路聖戰軍中,狂信徒更是占據了絕對主流。但越是跟西域諸國打交道久的人,則越傾向于平和派。在他們心中,或多或少已經意識到了,光用武力和天國誘惑,已經抵抗不了西域百姓對大唐的向往。只能恩威並施,才可以獲得更多的機會。

艾凱拉木曾經在呼羅珊多年,對大唐影響力的認識非常深刻。甭說此時東征軍已經戰敗,武力威懾已經大打折扣。就是當年在怛羅斯戰役取得完勝之時,他也不敢輕易對地方小國妄動殺機。

然而人越是在絕望時刻,越容易暴露本性。將領們沒有人敢真的跟自家主帥過不去,卻對他的決定不以為然。特別是那幾個想將失敗的憤怒發泄到百姓頭上的蠢貨,見艾凱拉木動怒,立刻將頭低了下去。躲進人群背后,低聲嘟囔道:“不將他們殺了,難道等著城破后,他們幫唐人磨刀殺咱們麼?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教友?!”

不少將領本來就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平安返回故鄉,聽了這些煽動,心思便活躍了起來。悄悄地互相使眼神兒,準備聯合在一起,再度向艾凱拉木施加壓力。雖然屠殺和劫掠未必能起到鼓舞士氣作用,至少大伙臨死之前還能再瘋狂一回。

艾凱拉木指揮打仗的本領一般,把握人心的本領卻遠遠高于眾將之上。目光稍作巡視,便猜出了一些人的真正想法。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剛才是誰在說話!有本事站到我面前來說。大聲些,讓所有人都能聽清楚你在說什麼!知道為什麼西域各國總是願意跟大唐勾結麼?就是因為你們這些家伙的存在,讓他們把真主的信徒都當成了惡魔!”

有人立刻將腰彎得更低,有人卻梗著脖頸,憤怒的與主帥對視。還有一部分將領,則從中坐起了和事老,一邊勸艾凱拉木不要為了一點沙子般的小事生氣。一邊推開憤憤不滿的同僚,阻止他們將沖突繼續擴大。

眼看著沒等唐軍迂回打來,城中的將士們已經要分裂。不久以前剛剛獲得艾凱拉木賞識的阿里本哈邁德本波爾克……阿迪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笑著說道:“唐軍已經到達城下了麼?怎麼大伙都仿佛明天就要向真主證明忠誠一般慌亂?現在爭論該如何對待異教徒有什麼用?有那時間,哪如想辦法將唐軍頂回去?!”

“廢話!”

“這人是個傻子!”眾將領,無論職位高低,包括艾凱拉木本人都轉過頭來,將憐憫的目光投在阿里臉上。

小阿里卻絲毫沒有被鄙視的覺悟,笑了笑,繼續口噴毒液,“怎麼,我說錯了什麼話麼?唐軍還得幾天才能打過來吧。大伙這麼快就開始準備葬禮了?要死的趕緊,我正好有機會把你們的最后遺言帶回家鄉去。以后就寫一本書,叫蠢貨們的臨終禱告…….”

“有話你就趕緊說!”剛才那名帶頭要求殺人泄憤的絡腮胡子將領沖上來,一把拎住小阿里的脖子,“如果說不出個一二三來,莫怪我揍你個滿臉開花!”

“經文上說,對教徒使用暴力,該受到什麼懲罰?”不愧為伊馬木,小阿里就用了一句話,就將絡腮胡子的氣焰打壓了下去。“至于我想說什麼?卻不是你有資格聽的。給我閃開,否則,早晚我會讓你承受阿迪家族的憤怒!”

“都快死了,誰還怕你背后的阿迪家族?”絡腮胡子大聲呼喝,身體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膽怯,迅速地松開手,退回人群之中。

“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伙都擺脫困境。並且可以讓大伙都平平安安,滿臉自豪地回到家鄉!”小阿迪撇了撇嘴,繼續說道,“但是,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所有人必須發誓對此保密。第二,級別不夠的人,請主動退下。否則,我寧願把這個辦法爛在肚子里!”

注1:拂菻,阿拉伯人對東羅馬帝國和歐洲的音譯。唐人根據阿拉伯人的音譯稱之為拂菻。在阿拉伯人沒有將絲綢之路截斷時,歐洲人與大唐曾經有商旅往來。景教也是由此地傳入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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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二下)

對于即將溺死的人來說,哪怕在附近的水面上看到一根羽毛,也要死死地抓在手中。更何況小阿里背后的阿迪家族,龐大得足以堪稱巨艦?!

當即,眾人一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將絡腮胡子從議事廳內叉了出去。隨后,大伙以目光互相打招呼,估量著自己的身價選擇留下或者離開。很快,整個議事廳內就只剩下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聖戰嘎滋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和哈西里等寥寥幾人,一起用炙熱的目光盯著小阿里,眼巴巴地等著他給出答案。

小阿里卻一點著急的意思都沒有,自己給自己倒了碗茶湯,一邊慢慢地品,一邊拿眼睛在留下來幾人臉上反復逡巡。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趕緊說,別指望著日后還能賣出更好的價錢?”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狠狠瞪了小阿里一眼,大聲喝令。

后半句話本來是大食國民間俗語,意思與唐言中的‘賣關子’,‘勾人心癢’等詞匯大抵相同。根本與做生意無任何瓜葛。卻不料小阿里立刻咬住了艾凱拉木的舌頭,干笑了幾聲,盯著對方的眼睛追問:“將軍的意思是,咱們已經可以討價還價了麼?我故鄉有句哲言,說不要輕易施舍給別人恩情,除非他能給予等價的回報。我下面說出來的主意,涉及到很多人的生死。恐怕光用恩情兩個字,已經無法等價!”

早在追隨穆聖之前,阿迪家族就是富可敵國的巨商。熟知這些歷史淵源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當然沒指望白白接受阿迪家族的幫助。略作沉吟之后,便大聲回應道:“我可以憑對真主的忠誠發誓,如果這次你能幫助我逃過大難,我個人和我的家族,將永遠成為阿迪家族的朋友!”

“我也可以發誓!”

“我也可以,甚至可以為阿迪家族效忠!”

另外幾名核心將領急著從戰敗的責任中脫身,爭先恐后地向小阿里表態。

小阿里微微一笑,放下茶碗,淡然回應道:“你們說這些,那都是給阿迪家族的。與我個人有什麼好處!”

“個人?”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被問得一愣,旋即意識到,眼前這狡猾的小家伙也許並非阿迪家族的唯一繼承人。如果將來繼承不了家業,他今天這番辛苦,豈不是全替別人忙活了?“如果不嫌我高攀的話,我可以跟你做一輩子的朋友!”咬了咬牙,艾凱拉木大聲補充。“我答應給阿迪家族的友誼,只有通過你為聯絡人,才能兌現!”

“對,如果你能幫我們脫困。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人情。只要你需要的時候,便立刻給予報答!”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的反應也不慢,緊隨艾凱拉木之后,大聲許願。

最為直接的是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干脆把話頭挑到了明處,“你的兄弟很多是麼?如果在需要的時候,教法官和軍隊方面聯合明確表示對你的推崇呢?”

小阿里又是微微一笑,迅速表明自己的“真實”意圖,“我只是隨便問一句了!怎麼會讓你們卷入阿迪家族的內部事務呢!只希望,回到家鄉后,大伙別忘了咱們幾個今天曾經攜手共度難關的情義就好!”

“是啊,是啊,誰不知道阿迪家族向來團結一體!”眾人齊聲大笑,圍住小阿里轟然回應。

話雖這麼說,但誰心里都明白,這筆交易已經談得不離十了。小阿里收到了預期的好處,也不繼續兜圈子,斟酌了一下說辭,低聲發問:“幾位將軍大人想過沒有。此番安西唐軍西進,最終目的在哪里?”

“當然是把咱們從這里趕走了?”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眉頭輕皺,話語中約略透出了幾分不耐煩。

“將軍不要著急!”小阿里擺擺手,繼續循循善誘,“答案沒有這麼簡單。趕走咱們?從哪趕到哪算結束?安西軍頂多也就是三萬出頭,已經接連征服大勃律、健馱羅兩國了,難道胃口還沒滿足?非一路打到麥加去不成?”

“他敢?”

“聖戰的火焰將燒死他們!”眾人大怒,咬牙跺腳地回應。最近一百年來,只有大食國東征西掠的份兒,異教徒們怎可能有窺探聖地的實力?除非他們個個都是精鋼打就,不然的話,沿途的真主忠誠的信徒一人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將他們活活捻成齏粉。

身為一軍統帥,艾凱拉木的思維遠比其他幾個將領冷靜。除了憤怒之外,還隱隱地看到了一絲亮光,“你的意思是說,安西唐軍此番西進,除了報仇之外,並沒有具體戰略意圖?!”

“至少,他們不可能一口氣打到麥加去!”小阿里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是!”艾凱拉木苦笑著表示贊同,“就算沿途每戰必勝,毫無傷亡減員,一個城市留二百人駐守,沒等到達麥加,他們的兵已經分派殆盡了!”

“甭說窺探聖地,估計連呼羅珊,他們都沒指望能拿下來!”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也反應過滋味來,搖搖頭,滿臉苦笑,“他們的人太少了。頂多再打下兩個城市來,就不得不停住腳步!可咱們也太窩囊了。真主的戰士,居然指望對方人少!”

“發揮自己的長處,沒什麼好可恥的!”小阿里引了一句格言,輕飄飄地將阿木爾內心的慚愧抹拭干凈。

“讓我們這樣想想吧!安西唐軍,只是大唐的一部分。沒有足夠的人手和力量進行遠征。除非大唐帝國會以傾國之力支持它。”頓了頓,小阿里繼續替眾人分析,“所以對于大唐帝國和咱們大食國來說,眼前這仗,其實都是傷不到內臟。但是,大唐帝國的某些將軍野心甚大,居然糾集了西域二十余國,組成了支龐大的聯軍,試圖拿下呼羅珊,徹底吞並河中地區。艾凱拉木和幾位將軍,帶領大伙浴血奮戰,以寡敵眾,讓安西唐軍充分認識到,真主信徒的力量和忠誠。雖然因為健馱羅人的背叛,東征軍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是,也徹底粉碎了唐軍繼續西進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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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三上)

“什麼,什麼,什麼........”饒是見多識廣,艾凱拉木等人也無法忍受小阿里如此信口雌黃,忍不住大聲打斷,“你說咱們打敗了唐軍?這話有誰會信?!”

“當然有人會信。”小阿里掃了眾人一眼,嘴角微微上翹,“咱們這些人當中,有誰知道安西軍當初的戰略意圖是什麼?哈里發知道麼?監國大人曼蘇兒殿下知道麼?教法官知道麼?埃米爾知道麼?國內教眾知道麼?既然誰都不知道,則把唐軍堵住了半途當中,就是一個非常輝煌的戰果。絲毫不比當年怛羅斯的戰果來得差!”

“你......”眾人簡直為之氣結。帶著絕對優勢兵力,卻被唐軍打得一敗涂地,已經夠令人慚愧的了。沒想到現在居然還要捏造戰功,掩敗為勝,“你以為哈里發身邊的人都是傻子麼?就一點兒真相都探聽不到?任憑咱們信口開河!”

“那要看是哪個哈里發了!”小阿里冷笑著搖頭,臉上露出了一股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平靜,“這里距離庫法恐怕有幾千里吧,什麼消息傳回去都可能已經面目全非。憑什麼那邊的人就相信謠言,不相信咱們的匯報?況且到底哪個才是真相真的很重要麼?我覺得那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下一任的哈里發由誰來做,他又喜歡相信哪個真相!”(注1)

一連串的反問,令大伙如聞驚雷。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的年齡真的活到狗身上去了。居然連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都不如?隱藏在年青人的目光里邊,竟是如此一個深邃的世界。那是一個與大伙日常認知完全不同的世界,由阿迪家族屹立不倒數百年的智慧構成,足以將黑白顛倒過來,將謊言變成事實。

眼下大食國內部權力斗爭如何激烈,艾凱拉木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大哈里發已經時日無多,其弟監國大臣曼蘇爾窺探權力寶座,無意讓幾個王子染指王冠。而首相、教法官和大埃米爾等人憑借著當年在推翻倭馬亞王朝過程中形成的嫡系班底,各自成一方勢力,各自有各自的支持目標。此番東征軍幾個主要將領的人選,就是數方勢力交易和妥協的結果。只是當初誰也沒想到,東征會遭受一場失敗,並且敗得如此快速而徹底。

如果將戰敗的情況據實向庫法城那邊匯報,無論當初誰提拔了他,艾凱拉木肯定難逃一死。而其余幾個核心將領,縱使能逃過教法處置,這輩子也就徹底毀了,前途從此暗淡無光。可真的像小阿里指點的那樣,硬是把慘敗說成‘付出了驚人的代價阻擋了唐軍西進的野心’的大勝,則必須要做到兩個前提條件才能有成功的希望。第一,東征軍中的將帥拋棄個人成見,徹底團結起來,統一口徑。第二,把賭注壓在今后最可能執掌國家權柄那個人身上,集體向他暗中投效。

第一個前提條件並不難實現,畢竟從主帥艾凱拉木起到志願者統領加里卜,從嚴格的意義上講,都已經不是純粹的武將。純粹的武將阿布﹒穆斯林已經被哈里發給毒死了,據說是曼蘇爾在背后搗的鬼。其他很多參加過怛羅斯之戰的高級將領也死的死,靠邊站的靠邊站。像艾凱拉木這種能留下來,並且還能得到一定程度重用者,簡直是鳳毛麟角。自然心中也不會再把什麼武將的榮譽當一回事情。

然而,在選擇效忠對象上面,大伙卻很難達成一致。這並不是說他們對自己背后的東主有多忠誠,而是目前大食國內部的局勢,著實讓人如霧里看花。監國大臣曼蘇爾接位的呼聲的確最高,然而其他幾個人也不是好對付的。萬一大伙壓錯了賭注,可就要輸得裹屍布都穿不起了。

“這個.......”作為教法官的嫡系,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猶豫了片刻,第一個向大伙坦陳心中所想,“其實眼下庫法城中的幾位長者,互相之間也並非沒有妥協的可能。就拿教法官大人來說吧,他對權力一向看得很淡。對二王子的支持,也僅僅是受了王妃的所托,不得不敷衍一下而已!”

“是啊,幾位長者總不會真的打起來。否則,豈不是讓倭馬亞家族的余孽占了便宜去?”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笑著補充,仿佛自己從來沒故意拖過主帥艾凱拉木的后腿一般。

見眾人的心思都已經松動,艾凱拉木也不再猶豫,笑了笑,低聲道:“咱們都是同生共死過的,當然今后彼此之間要互相照應。幾位長者那邊,估計也是如此。爭執是難免有的,但同時也很在乎當年一道舉義的情分。所以,眼下沒必要把他們之間的矛盾看得太重。至于咱們今后選擇追隨哪個長者麼?......”他笑了笑,把目光再度投向小阿里,“其實無論追隨誰,目的都是為真主盡忠。依我之見,不妨先看看阿迪家族到底有什麼具體打算?!”

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看問題的眼光很是獨到。一時間,幾個原本對艾凱拉木不甚佩服的將領們,紛紛將目光轉了過來,臉上的皺紋里邊寫滿了佩服。

“阿迪家族,向來處事公道,從不介入國家內部的權力爭斗!”小阿里笑了笑,低聲說明。

這話也就能拿出來哄哄三歲孩子。誰不知道阿迪家族最擅長做生意?當年哈里發帶領眾人跟倭馬亞軍隊血戰之時,阿迪家族就曾經兩頭下注。而針對如今這種局面,阿迪家族恐怕把年青一輩佼佼者全都派了出來,跟幾大勢力暗中都有勾搭。無論最后哪一方獲勝,阿迪家族在新任哈里發身邊,都不會缺少自家利益的代言人。

想到這兒,艾凱拉木等人又齊齊將目光轉向小阿里,看著他含笑不語。被大伙的目光盯得臉皮有些發熱,小阿里搖搖頭,呻吟般說道:“好吧,我承認,阿迪家族在多頭下注。但就我個人而言,更看重曼蘇兒殿下。人夠聰明,下手夠狠,決策也足夠果斷。另外,更關鍵一點兒是,他懂得權衡輕重,而不會為了表面上的東西死死抓住某些細枝末節不放!”

所謂細枝末節,當然是東征軍戰敗的現實。按照小阿里的說法,如果大伙集體向曼蘇兒殿下表示效忠,則謊言也會被當做現實來對待。但小阿里對曼蘇兒殿下的信心從哪里來?莫非他不知道,國內大多數武將,因為阿布.穆斯林將軍的慘死,一直對曼蘇兒冷眼相對麼?

仿佛猜出了眾人心里的疑惑,小阿里笑了笑,繼續補充。“我知道,軍方對曼蘇兒殿下有成見。幾方勢力中,曼蘇兒殿下手中所掌握的武力也最小。可是,諸位別忘了,正是因為如此,咱們這支殘兵在他眼里才愈發重要。對唐軍來講,咱們已經是不堪再戰。可對于庫法那邊,咱們手中此刻所掌握的,可是正宗的呼羅珊精銳。當年在全國都無可匹敵的存在!”

“這......”眾人直眨巴眼睛,費了好大力氣,才完全消化掉小阿里的言論。如果東征軍集體在某個關鍵時刻發表聲明,支持曼蘇兒殿下速速接掌哈里發之位,穩定國內局勢,的確可以起到一舉打破幾大勢力之平衡的作用。特別對于教法官、大埃米爾兩人那邊,簡直就是釜底抽薪!

脖頸上方懸掛著一把隨時都可能落下來的斧頭,艾凱拉木沒時間憐憫別人。稍作斟酌,便給出了最后選擇,“聯絡監國大人,向他表示投靠的事情,都完全交給你來做!拜托了,阿里。如果此事成功的話,你就是所有將士的救命恩人。我和他們幾個,也永遠對你心存感激!”

“好說,好說。”小阿里擺擺手,仿佛在談論一件手到擒來的事情,“阿迪家族,在此城中就有貨棧。您抓緊時間寫一封信,大伙集體簽上名姓,交給阿迪家族人秘密帶回庫法城去,交給曼蘇爾大人。相信曼蘇兒大人一定會非常高興!”

“我馬上就可以寫!”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終于松了一口氣,剎那間,覺得有些筋酸骨軟。“待沙漏下次偏轉之時,就可以寫完。你們幾個也不要急著離開,待我寫完了,一起簽字。然后分頭去找更多的人連署。動作要快,如果哪個到現在還看不清形勢,非要拉著大伙一起死的話。”嘆了口氣,艾凱拉木以極低的聲音補充,“就當他已經陣亡了吧!我會替他的家人請求撫恤!”

“是!”,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等人齊聲回應,心頭都覺得很是乏力。只有小阿迪,說話做事永遠有條不紊,“庫法那邊,我可以調動阿迪家族的力量為大伙穿針引線。可迦不羅這邊呢?幾位將軍大人心中可有對策?”

“嗯!”眾人鼻孔里發出一陣悲鳴。的確,眼下大伙解決了向誰效忠,把潰敗說成慘勝的問題。新的問題又擺在了大伙面前。那就是,如何才能讓唐軍止步?否則,剛才的一切謀劃,都將成為空中樓閣。

打,是肯定不行的。以目前的軍心和戰斗力,即便龜縮不出的話,頂多也只能將迦不羅城陷落的時間拖到明年春末。過了明年春天,估計即便艾凱拉木等人決定繼續死扛,士卒們也會一哄而散。

“還是聽你的吧。我們這些人,也就會跟人拼命!”艾凱拉木心灰意冷,索性把一切都推給小阿里,任由他為所欲為。

“還是你來吧,我們幾個聽著好了!”其他幾名將領也知道玩陰謀詭計的話,自己這邊所有人加起來,都未必是小阿里的對手。笑了笑,低聲附和。小阿里等的就是這個機會,立刻當仁不讓地將做主權拿到了手中。“既然這樣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幾位將軍大人不要嫌我越權,我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

“隨你怎麼辦吧!我們都聽你的。”艾凱拉木又咧嘴苦笑,滿臉悻然。

小阿里笑了笑,輕輕點頭,“我聽人說,大唐帝國跟咱們大食帝國一樣,都是人口眾多,地域寬廣。那大唐帝國內部所存在的問題,想必也跟咱們大食國差不太多。除了一個大哈里發外,還有幾方勢力互相爭斗,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安西軍如果老打勝仗的話,恐怕平衡就要被破壞了。不知道大唐帝國那邊,會不會有長老能提前意識到這一點!”

“你說是賄賂大唐重臣,讓他們勒令安西軍停住腳步?!”艾凱拉木大吃一驚,壓低嗓子提醒,“從這兒到大唐帝國的首都,據說可是有三千多里路。即便賄賂成功了,待使者趕到前線,咱們幾個也早就成了人家陌刀下的碎肉了!”

“不是賄賂,是請和。請求締結和平條約,終止戰爭!”小阿里搖搖頭,笑著點破其中關鍵。“當然,賄賂也是必須的。但那是咱們的使者到達長安之后的事情。現在咱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以哈里發的名義派出使者,承認戰敗,請求與大唐簽訂和平條約!”

“你真的想找死啊。騙了一回不夠,還要再騙第二回!”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抗議。

“噓!”小阿里將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暗示。“別說那麼難聽麼?賢者曾經講過,欺騙你的敵人,不能算作欺騙。大唐距離庫法這麼遠,誰能判定咱們的使者是從迦不羅城出發的,還是從庫法城出發的?從過去的經驗上看,大唐帝國只喜歡享受征服的感覺,並不怎麼在乎供奉的多少。對前去投靠的屬國,也很優待。如果咱們派個使者去安西唐軍那邊,說是代表哈里發,向大唐請求臣服。你們認為,安西軍主帥敢把使者直接給攆回來麼?”

當然不能。答案不言而喻。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因為不敢破壞即將到來的和平,安西軍將不得不停止西進。迦不羅城當然也能就此逃過一劫。然而,條約締結之后,唐人肯定會派遣使節到庫法去表達安撫之意,屆時,所有一切肯定要暴露于陽光之下。

轉眼間,眾人都變了臉色。將一系列問題,連珠箭般射向了小阿里。“如果唐人派遣使節回訪怎麼辦?如果真相被揭露出來后怎麼辦?如果真主的信徒感到被羞辱怎麼辦?我們有幾條命被人殺?”

“欺騙,我們只是在做戰略欺騙!賢者說,對付敵人,可以用一切手段。”小阿里將手指豎在眼前,低聲提醒。“我們現在最大的憑借就是,此地無論距離大唐的國都長安,還是距離大食的國首都庫法,都非常遙遠。所以無論咱們做什麼,一時半會兒都難以被察覺真相。而只要應付過了眼前的難關,其他問題至少都是一年以后的事情。到那時,國內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你我都為曼蘇爾殿下順利接位立下了大功。誰敢輕易指責咱們?況且咱們欺騙的是敵人,欺騙的是異教徒!又有哪點兒違反了真主的喻示?!如果你們非要做一個誠實人的話,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反正我只是一個傳教的伊馬木,隨時都可以離開這里!”

“也對,條約簽訂下來后,本來就是為了撕毀之用!即便是曼蘇兒大人親自做決定,恐怕也不會比這個好多少!”艾凱拉木別無選擇,只得全盤接受小阿里的建議。

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點頭表示贊同,然后迅速拋出下一個問題,“可誰去當使者?誰能保證一定可以騙住安西軍?”

“當然是我!”不待眾人開口,小阿里主動請纓。

“你?”眾人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這個滿嘴謊話的小家伙,竟然有如此膽量。

“當然!主意是我出的,沒人比我更為合適。”小阿里點點頭,鄭重補充,“此外,我也想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麼樣的豪杰,能把咱們打到如此慘的田地!”

“好!”強行壓住心頭的震撼,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沉聲回應,“你需要什麼作為禮物,隨時都可以列出來。我將盡最大努力幫你準備!”

“我需要五十匹純白的單峰駱駝。一百匹上等駿馬和四十斤純金。如果可能的話,我還需要五十名護衛,二十名能歌善舞的女奴隸。要全是沒伺候過人,但又懂得如何伺候男人的楚女。要長得好看,並且渾身上下充滿勾人的味道。同時還要求身體強健,能經得起長途跋涉,至少要活著走到長安......”

注1:庫法,黑衣大食(阿巴斯王朝)的首都。在如今的伊拉克南部。

注2:大食人對軍方主帥的稱呼。相當于天下兵馬大元帥。

注3:據資料,安史之亂前夕,黑衣大食曾經派遣使者,到長安朝貢。而阿拉伯人的文獻里,則沒有相關記載。所以,使節極有可能是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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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三下)

迦不羅城雖然在大食人的統治下日漸凋敝,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使出刮地三尺的本事,也能將湊出小阿里所需的出使禮物給湊出來。可此舉畢竟事關過于重大,仔細斟酌之后,他又皺著眉頭提醒道:“你不怕被唐軍認出來麼?上一仗,咱們這邊可是被唐軍俘虜了不少人。一旦其中有幾個骨頭軟的家伙,主動向唐軍舉報你的真實身份,咱們大家伙可就全都跟著完蛋了!”

“不妨!”小阿里既然敢主動請纓,心里就已經仔細考慮過這些可能存在的疏忽。“在上一仗之前,我幾乎沒在您身邊露過面。軍中見到我的人不多。而我帶來參戰的那些本鄉士卒,由于見機得快,戰斗中只跑丟了二十幾個,估計未必被唐軍俘虜。況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唐人轉道向北,從小勃律那邊繞一個大圈子,不可能將俘虜都押著跟大隊走。我估計,他們頂多帶一兩百名俘虜做陣前喊話之用,其余都會直接押往疏勒那邊。如此一來,我被認出真實身份的機會就更少了。等出發時,我再稍作打扮,基本上就可以蒙混過關了!”

“嗯!”艾凱拉木長聲沉吟,基本上認同了小阿里的解釋。但心里卻依舊覺得有些七上八下,皺了皺眉頭,再度說道:“小心些總是沒壞處。指派給你的侍衛,我盡量從迦不羅城原本的守軍中挑選。此外,跟唐人打交道時的說辭你也斟酌些,千萬別露出什麼破綻來!”

“我已經想過了!”小阿里笑著點頭,“我就說咱們大食國新王即位后,立刻就下令停止了東征。而你恰恰沒來得及接到命令,就跟上隊起了沖突。兩軍交戰的時候,我正在匆匆忙忙往這邊趕路,遺憾的是,依舊沒來得及制止你對天朝上國的冒犯。而因為通往健馱羅的道路又被你下令阻斷,我才不得不向被繞路,前往小勃律……”

“如此,剛好與唐軍碰了個頭對頭!”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快速補充了一句,替小阿里徹底將謊話編圓滿。

幾個核心人物又反復探討了數遍,確定整個計劃都已經天衣無縫,便分頭開始準備起來。當晚,艾凱拉木命人吹響號角,將各級官佐將領不論職位高低,全部召集到都督府中商討“軍務”。隨后拿出已經準備好的,向監國重臣曼蘇爾表示效忠的信,命令將領們依序在上面簽字畫押。有人稍微表示反對之意,立刻就被事先埋伏在大廳外的重裝武士拖出去,一刀砍死了事!十幾個血淋淋的腦袋瓜子丟在了地上,本來對此不服的,也只好認命。紛紛走上前來,在那份足以令全家老小陷入萬劫不復的文件后寫下自己的名姓。

隨即,艾凱拉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眾宣布要重新整軍。將原來的聖戰嘎嗞、志願者、仆從兵和各伊馬木所部私軍全部打散原有建制,完全按照自己身邊近衛軍的模式重編。至于軍中將領,理所當然地就選了剛才簽字時最積極主動的那些人。

此舉純屬無師自通,卻令聖戰嘠嗞統領阿木爾,志願者統領加里卜等人對他愈發佩服。捎帶著軍中的命令傳達,也因為減少了若干中間環節,重新變得暢通無阻。待到調整結束,這伙殘兵敗將徹底改頭換面,死氣沉沉狀態背后,居然重新煥發出了一絲隱隱的生機來。

當然,始做甬者艾凱拉木也沒有想到,自己只是為了保密加保命的權宜之計,居然會起到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效果。心中對到底應該如何組建一支強軍的問題,也終于有了些許兒明悟。這絲明悟在日后的很長一段歲月里,曾經多次成為他救命的秘寶。甚至使得他在大食國與西方世界的血腥爭斗當中,屢屢大展神威。最終成就了一代名將的美譽。

陪著艾凱拉木理順了軍中關系之后,小阿里在迦不羅城中又刻意逗留了數日。計算時間,估計著唐軍已經快進入小勃律國境了,便帶了禮物和一干護衛,扮作使者的模樣,遙遙地向唐軍可能行走的路線迎了過去。

小勃律地處蔥嶺之南,是連接河中諸國與安西四鎮的重要節點之一。同時還是吐蕃大軍走下高原的重要通道。其國原本為大唐藩屬,但上上任國主蘇失利卻目光短淺,為了迎娶吐蕃公主而與大唐交惡。導致蔥嶺西北的二十多小國,同時失去跟大唐的聯系,不得不暫且向吐蕃臣服。

隨后幾任安西節度使,都把鏟除小勃律視為對自己用兵能力的重要考驗。然而在吐蕃人和大食人的聯手支持下,小勃律居然憑借著多山地貌,硬是跟安西軍周旋了數年。直到天寶四年,高仙芝親自帶領一萬精銳夜渡噴赤河,飛奪關口重鎮連云堡,才徹底將這個首鼠兩端的彈丸之國制服。吐蕃公主和小勃律王被送到長安享福,整個國度徹底被唐軍踩在了腳下。

事后,李林甫雖然為了顯示宗主國風范,替小勃律國選了新王。然而該國的眾部落長卻都被安西軍打怕了,再也不敢起什麼二心。此番聽聞安西軍要借道經過,居然提前半個多月就準備了酒水干肉,皮裘帳篷,日日等在路邊,恭候王師的到來。

舉國上下對大唐的態度如此恭敬,從西方來的小阿里等人,當然不可能受到什麼禮遇。才過了雪山腳,就被小勃律的部落牧人們捉住,連人帶禮物捆成了一堆,丟在數十輛牛車上送往唐軍大營。

經過了一番長途跋涉,唐軍也很疲憊。所以封常清不得不暫帶領麾下將士在小勃律國都孽多城盤恒幾日,以做休整。正計算著從現在到下雪之前的這段時間,夠不夠將迦不羅城拿下來呢,隨軍判官岑參突然入內來報,說小勃律的埃爾加酋長抓到了一伙大食細作,想要親自獻給安西軍主帥,以求換取一些賞賜。(注1)

“這埃爾加,還是死性不改!”封常清對部落酋長的秉性非常熟悉,抬頭看了岑參一眼,笑著說道。“找軍需官拿二百斤茶葉給他,打發他走。就說我最近頭疼,沒精神見他!”

話音未落,旁邊已經有人啞著嗓子,女聲女氣地“點醒”道:“封節度這樣做,恐怕會傷了這些化外赤子對大唐的仰慕之心吧!”

不用看,封常清就知道說話的人是剛剛趕來與自己分功的監軍大人邊令誠,笑了笑,低聲解釋道:“邊大人有所不知,這些部落酋長,經常抓一些過往商戶,冒充別國細作來騙取賞賜。兩軍正在交戰之機,即便派遣細作探聽軍情,也是分散開,悄悄地向對方靠近,誰會弄一大伙人,明目張膽地送上門來給你捉?”

“那可未必!”邊令誠撇了撇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封節度沒聽說過麼,兵法曾經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這虛虛實實之間,便是用兵的王道!大食人主帥想必也是個行伍多年的,知道派遣細作容易被識破,索性明目張膽扮作商人過來……”

封常清知道此人跟自己糾纏不清,無非是想于接下來戰果中多分一杯羹,于是便笑了笑,低聲打斷了他的啰嗦,“邊大人的話的確有道理。這樣吧,。岑判官,你先去審問一下,弄清楚了那些細作的來歷,咱們再做計較!”

“諾!”岑參拱手施禮。卻沒有立刻退下,而是猶豫著,低聲補充道:“不如我把俘虜中帶頭的那個押上來,由節度大人親自審問。以免底下人疏忽了,耽誤了什麼重要軍情!”

說著話,悄悄地用手指在衣袖中向旁邊指了指,暗示封常清小心邊令誠再找麻煩。

封常清見此,知道剛才自己的決定可能是太倉促了。笑了笑,低聲補充到,“也好,你就去把人給提上來吧。老夫正需要問問大食那邊的反應。敢在兩軍交戰之時還穿越蔥嶺的,想必有幾分膽色。但願他心思放聰明些,別惹老夫心煩!”

岑參拱了拱手,領命離去。不多時,便親自押了一名中等身材,面色白凈,氣度十分沉穩的年青人走了進來。邊令誠一見此人,立刻意識到剛才自己信口胡謅,居然給蒙到點子上了。高興得抬頭紋都開了花,用手一拍桌案,大聲喝道:“哪來的奸細,趕緊給咱家如實招來。看在你還年青的份上,咱家也許會做主,讓封節度給你一條活路!”

大食國素來也有蓄養太監的習慣。作為世襲貴胄,小阿里單從聲音中,就推斷出眼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家伙肯定不是什麼真正的男人。再聯想到自己所了解的安西軍結構,瞬間對形勢做出了最佳判斷。用力掙扎了幾下,不卑不亢地用唐言吼了回去:“莫非所謂的禮儀之邦,就是這麼對待別國使節的麼?我趕了幾千里路,就為了替吾王向天朝皇帝陛下表達忠順之意。沒想到不但途中遇見的部落酋長毫無教養,連安西軍主帥也是如此粗鄙!還說什麼天朝上國呢,呸,恐怕連高原上的剝皮族都有所不如!”

注1:孽多城,今巴基斯坦的吉爾吉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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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四上)

“大膽——”邊令誠氣得臉色煞白,拍打的面前矮幾厲聲咆哮。“區區一個化外蠻夷,居然也敢對我大唐的禮儀品頭論足。綁你的是小勃律的埃爾加頭人,關我大唐什麼事情?況且你說你是使者,有什麼憑據?!”

這句話表面上顯得非常得體,實際上,已經等于變相承認對方有使節身份的可能了。封常清聞聽,趕緊開口說道,“邊大人,戰事還沒分出勝負來,沒必要跟他啰嗦。依封某之見,不如將他先關起來,其他的事情日后再慢慢計較也不為遲!”

“咱們兩個責任分明。打仗是你封節度的事情,咱家不會干涉。可這言語里看不起我大唐,咱家自當爭出個是非曲直來!”邊令誠根本不給別人插嘴機會,一句責任分明,就把封常清給擋了回去。

小阿里見此,心中愈發歡喜。暗道本以為需要前往長安,才能買通幾個大唐權臣,把頹勢挽回來。照今天這模樣,恐怕不用走得那麼遠就已經能有所斬獲了。故而,又笑了笑,朗聲說道:“憑據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做得了主的人看。否則,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貪圖我給大唐皇帝的供禮,故意套我的話!”

一聽到“供禮”二字,邊令誠的眼神立刻咄咄冒出兩道精光。搶在封常清開口之前,大聲命令,“沒眼睛的笨蛋!咱家就是監軍邊令誠,坐在你對面的,就是安西節度使封常清。這回領兵的,主要便是我們二人。來人,先給他松綁。別讓這個蠻夷有機會說嘴。萬馬軍中,咱家料他也翻不起什麼大風浪來!”

“諾!”眾衛士齊聲答應,卻將目光都轉向的封常清。封常清不想跟這個皇帝身邊的人鬧得太僵,懶懶地揮了揮手,低聲道:“給他松綁吧。別耽誤監軍大要替天子撫慰蠻夷!”

眾衛士依照命令上前,將冒牌使者小阿里身上的繩索割斷。小阿里先是活動了活動被綁得發木的肢體,然后重新跪倒在地,向封常清、邊令誠二人叩頭,順手舉起一個不知道從身上哪個角落摸出來的白色指環,大聲說道:“大食國使者阿里•阿迪,叩見兩位上國將軍。”

“把戒指拿來我看!”邊令誠一眼就認出那指環是上等的象牙所雕刻,大聲命令。

左右無奈,只好上前接過戒指。邊令誠一邊握在手里細細把玩,一邊笑著點評道,“看這做工,倒的確是麥加那邊的風格。你既然自稱是使者,身上至少還應帶著國書吧?”

“國書與供禮,都被小勃律的埃爾加頭人給截獲了。國書被當做廢紙丟在了牛車上,供禮他們貪污了一大半兒,另外一小半兒跟我一道送進了貴軍大營!”

“大膽!”邊令誠心疼得直咬牙,“把埃爾加給我抓回來。他居然敢扣留給陛下的供禮,真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封常清不忍見他繼續丟人現眼,笑了笑,低聲道:“監軍大人沒必要跟一個部落頭人較真兒。讓他把供禮如數吐出來就是了。這些部落頭人,沒全部吞下,然后殺人滅口,已經很不容易了!”隨即,用眼睛狠狠瞪向小阿里,“國書的事情,我一會兒派人去找。你先說說,你負有什麼具體使命!”

小阿里被封常清刀子般的目光嚇得一哆嗦,立刻以頭搶地,哭喊道:“下國使者阿里•阿迪,奉新國主之命,前來向大唐天可汗告哀。下國老國主,天可汗的忠實仆人阿布,已經薨了!請天可汗念在阿布國王昔日忠心耿耿的份上,示下我國所犯罪名,以便新國主曼蘇兒痛改前非,永不再犯!”

聞聽此言,不僅邊令誠被忽悠得五迷三道,封常清也為之一愣,“告哀,你家國主阿布已經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在這邊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聽說過。”

“弊國雖小,疆域也有數千里之闊。國都發生的事情,傳到天朝上國這邊,至少也得三、五個月。況且因為奸臣當道,弊國新主不得不暫時對外封鎖消息。所以,元帥大人毫不知情,也是自然!”小阿里又磕了個頭,淚流滿面。

他的唐言說得甚好,每一句都文縐縐的,表現出極其良好的教養。邊令誠見此,對其使者的身份便相信了七分以上,只是本著謹慎起見,笑著問道:“使者節哀。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然的事情。可既然大食國已經面臨國喪,為何不見軍中有所志哀表示。為何你等還敢主動冒犯我大唐天威。為何你在戰前不露面,打了敗仗之后,就立刻冒出來了?”

他自以為問得足夠高明,誰料句句都沒出對方的事先準備范圍之內。當即,小阿里清了清嗓子,將與艾凱拉木等人反復演練過數遍的說辭,不緊不慢地“背誦”了出來,同時還沒忘了裝出十分委屈悲傷的模樣,將一個弱國使節為了國家命運在強梁面前不得不忍辱負重的模樣演繹得惟妙惟肖。

被人家口口聲聲天朝上國,天朝上國的叫著,邊令誠從來不知道愧疚為何物的心臟,居然慢慢抽緊了起來。不待小阿里把全套把戲做足完,便急不可耐地嘆息著回應,“咱家雖然未曾聞聽阿布之名,但他當年能以一己之力重塑大食,想必也是一代雄主。卻沒料到,這麼早就逝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可惜,可惜!貴使先下去休息吧,停戰的事情,待咱家與封節度商議一下,再給你答復!”

說罷,也不像封常清請示,揮揮手,命令左右領使節下去休息,仔細伺候著,莫丟了大唐天朝的臉面。

有外人在前,封常清不願意暴露出安西軍內部的矛盾,因此對邊令誠的跋扈一忍再忍。好不容易盼到對方把“大食使者”送走了,立刻輕輕咳嗽了幾聲,正色說道:“此人說話時目光里精光四射,顯然是滿口的謊言。咱們若是被他的謊話給騙住了,豈不是要全西域的小國都看了笑話去!”

“恐怕,他未必是說謊吧!”邊令誠意味深長地看了封常清一眼,仿佛猜出了對方的心思般。“封帥急著為大唐開疆拓土,立意甚好。然而古語有云,伐喪乃不祥之兵。不祥,則天必棄之。我大唐乃禮儀之邦,萬國之表率。豈可在這種大是大非方面授人以口實?!”(注1)

“大是大非?!”封常清說話的聲音陡然升高,“他大食人趁我大唐內亂,染指西域之時,可曾問過什麼禮儀?什麼不祥?在這四戰之地,兵力便是道義!哪有看到便宜就占,吃了虧立刻講究什麼上古禮儀的狗屁說頭?況且他大食國,有什麼資格跟我大唐講什麼華夏禮儀?”

“可他畢竟是前來朝覲陛下的,我等不可自作主張!”看見封常清發怒,邊令誠反倒不著急了,笑了笑,繼續糾纏。

聽對方抬出皇帝做擋箭牌,封常清也只好再度將語氣放軟,“什麼狗屁使者,監軍不要上了他的當才好。依封某之見,他頂多是個犒師的玄皋!否則,怎麼會早也不來,晚也不來,我軍剛剛取道小勃律,就立刻迎面趕上來了!”

“即便是犒師的玄皋,也表明了,此刻大食國上下,已經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封帥再貪功冒進,恐怕得不到任何好處吧!”

大凡奸佞之輩,口齒方面都遠比常人便給。因為其平素的心思,便都放在了這里,而不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方面。封常清是個武將,本來就不善與人爭論。很快,便被邊令誠前一句《左傳》,后一句《國語》,引經據典地給駁得體無完膚。氣憤不過,只得一拍作案,厲聲喝道:“封某不管他上下齊不齊心。我安西軍如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斷沒有因為別人幾乎不找邊際的話,就停下來的道理!”

“如此,邊某就只好對不起封節度了!”邊令誠拱了拱手,冷笑著威脅。

“隨便。封某等著你彈劾便是!”封常清也不示弱,撇了撇嘴,不屑地回應。

看到封常清不受威脅,邊令誠立刻惱羞成怒,站起來,大聲斷喝:“封節度莫非想擁兵自重不成?此地距離京師有數千里路,待京師的聖旨下來,想必你已經在山外給自己打下了一片若大的天地了。呵呵,這番計較,倒也用得巧妙!只可惜,咱家既然身為監軍,就算拼上老命,也得替陛下看好了這支精銳!”

“這個帽子,想扣到封某頭上卻難!”封常清也氣得長身而起,“帶封某拿下了迦不羅城,自然會向朝廷請罪”

“那可由不得你!監軍監軍,管不住隊伍的指向,要監軍作甚!”邊令誠從桌案后繞下來,氣鼓鼓地擋在了封常清面前。

自打夫蒙臨察為安西主帥時,他便奉旨監軍,因此在安西軍中倒也積累了不少人脈。幾個隨侍在中軍內的文職官員擔心沖突起來,遭受池魚之殃,趕緊放下手中公務,搶上前勸阻道:“節度大人暫且息怒。監軍大人也不要發火。不就是如何處置一個下國使節麼?兩位犯不著如此較真兒。不如先找幾個俘虜去認認,此人會不會假冒的。如果俘虜們認得他,想必他剛才的話全是信口開河。如果俘虜認不出他來,再重新計較,也不為遲!”

邊令誠本來就是強撐著跟封常清硬頂,有了臺階,立刻借機向下。“咱家也不是一味的固執,只是涉及到天朝的顏面,不得不小心些!”

“哼!”封常清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話,甩了下衣袖,算是答應了幕僚們的請求。

作為節度府判官,這種跑腿的事情岑參自然要出面。為了替封常清爭氣,他特意將隨軍的俘虜們全點了出來,事先告訴清楚了,如果有誰能戳破假冒使者的身份,立刻放其回家,並且給予路費和重賞。然而令他非常失望的是,二百余名隨軍俘虜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戳破大食使者的真身。倒是使者的衣服和打扮上,進一步確認了他的確血脈高貴,有可能與王室走得很近。

岑參無奈,只好悻悻然回中軍繳令。邊令誠的氣焰立刻又受到了鼓舞,大笑三聲,沖著封常清說道:“咱家就覺得麼?此子像是個見過大世面的!區區一個商人,怎可能有如此雍容華貴氣度。沐猴而冠,怎麼著也裝不像啊!封節度以為,是也不是?”

封常清出身寒微,做到了一方節度之后,氣質卻依舊保留著當年的質樸。故而總是被一些人在背地里恥笑。此刻受到了邊令誠的當面挖苦,不覺面紅過耳。眉頭一豎,沉聲道:“監軍說他是使者,自然越找,證據越足。封某卻知道,戰機已經耽誤不得。你彈劾封某也好,捏造罪名告封某的黑狀也罷,弟兄們西進的腳步,卻不能就此停頓下來。否則,一旦軍心受到打擊,再聚集起來,可就難了”

“是麼,那何不把將士們都招來,問問他們願意隨你冒險西進。還是更願意顧全大局!”邊令誠自覺占了上風,冷笑著提議。

這倒也是個解決辦法,特別是在主帥和監軍意見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否則,封常清即便強行領兵出戰,邊令誠憑著監軍的身份,在糧草輜重上給他做一些手腳,也足以毀掉整個安西大軍。

顧慮到這些,封常清終是嘆了口氣,低聲道:“就依照監軍之意吧。如果弟兄們都已經不願意繼續西進的話,今年就把戰線止于此。待到明年開春,想必朝廷那邊,也能有了具體指示。到那時,封某領兵西進,希望監軍大人能替封某看好糧道,別讓宵小之輩趁機生事才好!”

“是啊,都是一心為國,咱們兩個何必呢?!!”終于逼得封常清向自己讓步,邊令誠得意洋洋。監軍麼,自然要替天子監督整個軍隊了!哼,殺了咱家的侄兒,還想著咱家全心全意配合你,哼哼……

他咧嘴冷笑,兩眼中射出一道陰寒。

注1:伐喪不祥,出自《左傳》。不祥則天棄,出自《國語》。唐代太監都很有文化,只可惜如當今某些專家一樣,學問全沒用到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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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四下)

封常清心思慎密,當然能猜到邊令誠在故意扯自己后腿。然而對方所作所為都在監軍的職權范圍內,所以他盡管心中惱怒,卻無可奈何。只希望對方那句彼此都是一心為國里邊,多少有兩成為真。待明白了自己在刻意容讓之后,再看到將士們高昂士氣,能夠把個人恩怨先放一放。

親衛們敲響了聚將鼓,須臾,所有核心將領趕到中軍帳內。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先耐著性子將大食使者的來意及其身份上目前存在的疑點一一剖析,然后嘆了口氣,笑著道:“邊監軍以為,伐喪不祥,所以勸本節度就此罷兵。然而戰機稍縱即逝,本節度卻以為,無論使者身份是真是假,大食狼主是死是活,這場仗,一定要打出個高低上下來,才能徹底保證西域的平安。我們二人現在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所以把大伙叫到這里,共同商量。說說吧,你等對此有何看法!”

“嗯,說說吧。暢所欲言。畢竟涉及到整個安西軍的進退。不能只由一個人獨斷專行”邊令誠接過封常清的話頭,陰聲怪調地補充。

話音剛落,斥候統領段秀實已經昂然出列,向上微微一拱手,大聲回應:“這還用問麼?當然是打到大食人心服口服了。段某雖不知兵,卻也明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哼哼,以段將軍之見,朝廷的顏面就可以棄之不顧了?”邊令誠見段秀實居然敢不支持自己,立刻沉了臉色,冷冷地追問。

“不敢!”段秀實笑著拱手,“段某是個粗人,只覺得打得別國兵將落荒而逃最漲大唐顏面。卻沒聽說挨了打不還手,反而能賺到面子的。”

這話說得可就有點重了,邊令誠登時勃然大怒,“你區區一個折沖府果毅,居然也敢替朝廷做主。要知道大食使者可是來向陛下告哀的,不是向你段將軍,也不是向我邊某人!”

“段某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段秀實根本不買他的帳,笑了笑,朗聲補充,“此刻大食人已經成驚弓之鳥,我安西大軍只需繞過雪山,千里之地唾手可得。如果拖延到朝廷的正式決斷下來,恐怕大食人早就緩過勁兒了。到那時,一方士氣已衰,一方以逸待勞,勝負很難預料。”

“的確如此!”

“段將軍說得有道理!”其他各級將領互相看了看,小聲在底下交流。

感覺到自己勢弱,邊令誠立刻向平素幾個跟自己走得比較近的將領使眼色,命眾人出頭來圍攻段秀實。只是這個任務實在有些過于艱難,幾個平素緊抱邊監軍大腿的將領們互相拿眼神推讓來推讓去,最后,只有掌管輜重的將軍畢思琛硬著頭皮站出來說道:“段將軍其實有所不知,我軍雖然曾經大獲全勝,但弩箭、軍糧等物也消耗甚巨。眼下通往迦不羅城的道路又被敵軍用巨石亂木給塞死了,只能從小勃律這邊繞行。而這邊的道路情況大伙也都知道,除了斷崖就是絕壁,弟兄們相互攙扶著倒也勉強走得。糧車、輜重車卻很難上得來。即便強令民壯肩扛手推,十亭之中,也要損失三、四亭。能支持大軍到此地,已經是竭盡全力。再往前邊,就是積年不化的雪山,恐怕把民壯們都累死掉,也滿足不了軍中所需了!”

“這話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段秀實瞪了他一眼,低聲質問。

“對啊,早怎麼沒聽你說過此事。周某記得當初封節度問你糧草輜重能否接濟得上時,你還信誓旦旦地拍過胸脯!”懷化將軍周嘯風也走出隊列,笑著質問。

“這…..”畢思琛登時語塞。當初封常清向他詢問糧草輜重問題時,邊令誠不在場,他當然沒膽子說自己無法完成任務。然而眾目睽睽之下,想改口卻也艱難。正慚愧間,掌管征發民役的行官王滔整了整衣甲,主動出列替死黨打圓場,“諸位將軍有所不知,當初畢將軍以為,小勃律國已經按照高仙芝大將軍的命令,重新休整了到疏勒的官道,所以才做出了錯誤判斷。然而誰料小勃律國軍民性子懶惰,已經休整了好幾年的官道,居然連一半都沒有完成。他不敢隱瞞實際情況,耽誤軍機,故而才如實稟告!”

小勃律當年背叛大唐投靠吐蕃,的確將通往疏勒的官道橋梁盡數毀去。高仙芝重新征服此地后,曾經勒令當地軍民重修官道。然而放在大唐也就是半年便能完工的事情,放在小勃律卻要耗上好幾年。一則該國人口稀少,難以調集足夠的民夫。二來也是該國民性散漫,干一天活要歇息大半天。這些都為安西將領眾所周知,平素還屢屢拿來當做笑話講。所以行官王滔拿此出來說事兒,大伙也難以反駁得了。

眼看著支持出征和支持戰斗就此為止的將領勢均力敵,邊令誠不覺心中得意。沖著右威衛將軍李嗣業點點手,笑著問道,“李將軍,你最老成持重,你以為如此情況下,我軍該做如何打算?”

右威衛將軍李嗣業勇冠三軍,為人處事卻非常圓潤,知道邊令誠這種小人得罪不得。而節度使封常清既然召集大伙公議,想必也生了忍讓的心思。因此便笑著拱了拱手,低聲回應道:“李某不過一個廝殺漢罷了,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監軍大人不必問我,你和節度使兩個拿出個章程,李某不折不扣照著執行便是!”

“對啊,對啊。我等不過是武夫爾。打仗在行,運籌帷幄,便差了些!”站在李嗣業附近的其他幾名年紀較大的武將也拱拱手,低聲符合。

他們都是憑資格熬出頭的老將,對權力斗爭的風險領會極深。邊令誠這廝雖然貪婪卑鄙,不學無術,背后卻站著黎敬仁、林昭隱、尹鳳翔、韓莊、郭全、高力士等一干內宦,隱然已經自成一派勢力,號稱小內朝,無論如何得罪不得。至于封常清,雖為大伙的頂頭上司,位高權重。卻是個講道理的人,只要再軍紀方面不犯在他手上,就不用擔心他秋后算賬。

邊令誠見此,心中愈發感到高興,四下看了看,發現欽差薛景仙也在場,想拉他做同黨,便笑著問道:“這不是薛大人麼?咱家邊令誠,可是仰慕大人你多時了。可惜留守疏勒的那幫小子不會辦事兒,居然面都沒讓咱家跟大人見上一個,就讓大人趕到了前線來!”

此人的嗓子又尖又細,聽起來就像拿著石頭刮鍋底。薛景仙強忍心頭不適,先向封常清投過去歉意的一瞥,然后笑著拱手,“見過封節度,見過邊監軍。薛某本來早就該回去了。難得親眼目睹我大唐軍威,所以不嫌自己身手差,厚著臉皮跟了過來。只想著再過一回眼癮,也好回京師去跟同僚賣弄!”

“哪敢,哪敢。您可是代表著朝廷威儀啊!”邊令誠絲毫不在乎薛景仙話里的疏遠之意,繼續笑著跟對方套近乎,“您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依照您之見,這仗咱們是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薛景仙不辭辛苦跟著大軍來到小勃律,一則是為了繼續跟安西眾將加深彼此之間的關系,二來也是為了再多撈些功勞。眼看著兩項目標都快要達成了,半道卻殺出了個太監來。故而心中對邊令誠很是不滿。但是他又沒勇氣與此人硬抗,便笑了笑,低聲敷衍道:“薛某一介書生,哪里懂軍國大事。還是讓懂得打仗的人做決策好,薛某在旁邊只管搖旗吶喊便是!”

此語已經隱隱有傾向繼續出征之意了,邊令誠硬是裝作聽不出來。笑了笑,自顧說道,“咱家也是覺得,兵兇戰危,一切都需要慎重。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如今連個使者的身份都弄不明白,怎地就知道大食人不是在迦不羅那邊擺好了陷阱,等著咱們往里邊跳呢?要知道,當年怛羅斯之戰,咱家起初也是不贊成的。只可惜高節度被眼前小勝沖昏了頭,硬是不聽咱家勸阻…..”

“既然如此,我軍何不先遣一支兵馬繞過雪山,探探敵方虛實!總好過在這里坐而論道!”實在對眾人的表現有些失望,中郎將王洵想了想,出列建議。

賣弄到一半兒卻被人硬生生打斷,邊令誠登時目露兇光,瞪著王洵,沉聲問道:“這位是誰啊。邊某瞧著面生得很呢!”

“他乃是朝廷新授的中郎將王洵!”沒料到王洵吃了那麼多的虧,居然還會主動替自己說話,封常清很是意外,笑了笑,將邊令誠的質問接了過去。“年青人,性子難免有些急躁。但計策說得倒也不錯。先派一哨人馬繼續西征,一則可以減輕糧草輜重的供應壓力,二來也能讓大食將士知道,我大唐並非瞧不出他的拖延之計來。只是沒把他們這些疥癬之癢放在眼里罷了!”

“原來是連升三級的王將軍啊!”邊令誠冷笑著站起身,目光四下掃視,“怪不得如此賣力地主張繼續西進呢!不知道他這樣做,有幾分是真的為了大局著想,有幾分是為了報答封節度您的知遇之恩呢!”

“暢所欲言,可是監軍大人親口說過的!”封常清皺了皺眉,沉聲回應,“至于為國舉賢,應該是封某分內之事吧!莫非邊監軍連封某如何選拔將領也要管管了?!”

“為國求賢,當然是好事。只是邊某怕封帥內舉不避親,給別人留下什麼話柄,影響了我安西軍的軍心。當初邊某本想提醒封帥,只可惜封帥的舉薦文書邊某沒資格看,所以無法過多置喙!”

此話,已經是明擺著含沙射影了。封常清怒不可遏,奮力一拍桌案,便想當眾給邊令誠難看。薛景仙見狀,趕緊起身,搶在封常清發作前,朗聲說道,“這里邊恐怕是個誤會。薛某來解釋幾句。薛某在長安時,曾經聽同僚門說起過。王將軍的保舉文書送入宮中時,只是正五品。誰料陛下忽然想起了王將軍昔日曾經立過的功勞,所以才親自提起朱筆,給王將軍追加了兩級。”

他是朝廷來的欽差,說話當然能起到撥云見日作用。頃刻間,封常清面露微笑,邊令誠的臉色,卻變成一個黑鍋底。恨恨地瞪了薛景仙一眼,老太監又冷笑著道:“既然欽差大人如此說,倒顯得邊某多事了。可陛下格外施恩,王將軍總得對得起陛下這番破格提拔才好。否則,豈不是連陛下的顏面也給辱沒了!”

放在往常,薛景仙早就冷眼旁觀了。封常清至今還沒明確表明對太子殿下的支持,邊令誠背后又站著一群自己無論如何都惹不起的帝王親信。然而,大半個多月來,王洵對他處處照顧,卻從沒要求過任何回報。縱使心機再深,他也知道這個年青人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因此不待王洵回應,又搶先一步說道:“王將軍數日前,曾經親手陣斬敵軍悍將一名。首級已經用石灰封了,快馬送到了京師當中。估計陛下看到后,也會非常欣慰。知道他慧眼識珠,又為大唐找到了一個難得的少年才俊。”

“啊哦!”邊令誠楞了楞,沒想到薛景仙居然會主動為王洵出頭。這可跟高力士私下派人送給他的情報中,對此子為人的描述不相符。但受了高力士的委托,他也不敢因為有薛景仙插手,就輕易放棄。笑了笑,繼續說道:“既然欽差大人給王將軍作證。邊某就姑且信之。剛才王將軍說什麼來著?對了,派一小股兵馬探敵軍虛實。既然連封節度都認為是個妙計,邊某也不再攔著你立功報國。這樣吧,就由你領麾下士卒出戰。直抵迦布羅城下,揚我大唐天威。若是城中敵軍不敢迎擊,則使者的身份必然為真。如果他們立刻殺了出來,則本監軍便不再阻攔封節度領大軍去接應你。你看,這個辦法如何?封帥,欽差大人,本監軍這樣安排,沒有越權吧!”

“這…..,末將雖然已經升為中郎將,麾下弟兄卻還沒來得及補齊。目前只有兩百多人手!其中近半還是新兵!”王洵皺了下眉頭,如實回復。

“兩百多人去探敵軍虛實,已經足夠了吧。太多了,萬一被敵軍追殺出來,恐怕反而不容易脫身。封節度,李將軍,你們兩個以為呢?要麼,再給王將軍補一點兵馬,湊足一千之眾如何?”

封常清和李嗣業以目互視,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無奈之色。以邊令誠監軍的身份,硬是拉下臉皮來,找一個新晉武將的麻煩,在座諸將,無論官職高低,誰也干涉不得。

然而這種荒唐的安排,無異于讓王洵去送死。即便將王洵的部屬補齊了,兵將之間事先沒有任何熟悉,也發揮不出正常戰斗力。況且邊令誠這老太監說得輕巧,真的到王洵被敵軍圍攻時,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止大軍西進接應。到那時,王洵即便是生了三頭六臂,恐怕也要被剁成肉醬了。

正當二人一籌莫展之際,已經抱定了要回護王洵到底的薛景仙突然又拱了拱手,笑著說道,“邊監軍此計看起來倒是不錯。薛某不才,也想立些軍功以回報陛下。干脆,就陪著王將軍一起去如何?若是僥幸在迦不羅城下斬得一兩名敵將,定然不忘邊監軍的提攜之恩。”

“你跟著瞎摻和什麼啊!”聞聽此言,邊令誠心里暗罵。高力士給他的密信中,已經把薛景仙的背景交代得非常清楚了。此子雖然是楊國忠所提拔,但背地里卻又悄悄地抱上了太子殿下的粗腿,為人著實機靈得很。如果不小心因為邊某人的“謀劃”,葬送了此子的性命。朝廷那邊如何過關不算,太子殿下日后追究起來,恐怕邊某人生了十顆腦袋也不夠砍。

想到這兒,老太監趕緊笑著擺手,“欽差大人乃一介文職,哪有親自提劍上陣的道理。算了,算了,就當咱家什麼話都沒說過便是!”

見老太監自己先縮了回去,封常清立刻向薛景仙送過去了感激的一瞥。這個人情欠大了,可畢竟為安西軍保住了一顆非常有希望的種子。大不了日后薛某人求上門來,安西軍上下抱成團將人情還他就是。

想到這兒,他微微而笑,“欽差大人有如此氣魄,老夫佩服。然而兵兇戰危,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王將軍,從今天起,幾就負責帶領你部兵馬,護衛欽差大人。若是他少了一根汗毛,你自己提頭來見!”

“諾!”王洵感激地看了薛景仙一眼,躬身領命。

“老子又賭贏了一回!”薛景仙心中好生得意,沖著王洵輕輕點頭。從一開始,他就料定了邊令誠沒膽子讓自己這個欽差大人去送死,所以既然已經得罪了對方一次,索性得罪到底。反正只要救下了王洵,不愁贏不得安西軍將士的好感。

果然,很快就有不少目光看過來,其中充滿了欽佩之意。態度與先前那種疏遠的尊敬,不可同日而語。薛景仙被大伙看得心里直發虛,卻死命地將腰桿挺了個筆直。直得他自己覺得辛苦萬分,卻始終驕傲地挺者,一絲也不肯再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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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五上)

有了薛景仙這個突然出現的變數,邊令誠自然無法再安排王洵去送死。但他也不願就此讓封常清遂了意,便繼續咬住‘大食人已經遣使請降’這一條不放。如此,爭論的重點便又兜轉回來,落在了使者身份真偽上面。

封常清、周嘯風等人當然堅持不認為使者的身份為真,卻苦于拿不出任何有利證據。邊令誠那邊雖然有一干黨羽為虎作倀,但都是些個主管輜重、糧草和民役的將領,份量難免有所不足。爭論進行到了最后,王洵冒冒失失提出的建議,反而成了雙方都能接受的對策。于是,雙方便各退一步,同意安西軍主力暫且不繼續向西,由斥候統領段秀實將軍帶其麾下弟兄先去摸清楚敵人的虛實,然后再做進一步打算。

這個結果當然讓很多人大失所望。特別是對于宇文至、宋武等立功心切的年青將領,一時間對邊令誠簡直恨之入骨。散了軍議,立刻聚集到王洵的寢帳,一邊吃酒解悶兒,一邊大罵奸佞弄權誤國,。

“當初就不該準許那廝跟過來。若是封帥不派兵接應,即便借他姓邊的老賊二十個膽子,他也沒勇氣過達坦駒嶺!”(注1)

“早知道老賊如此誤事,就該讓他掉到婆勒川淹死!”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發泄心中的怨氣,絲毫不在乎朝廷派來的欽差大人此刻就坐在旁邊。

發覺幾個年青將領不再把自己當成外人,薛景仙非常高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待大伙發泄得差不多了,便笑著提醒道:“封帥心里,想必對是否繼續西進也有所猶豫吧!否則,他又何必把與邊監軍的爭論擺到明處來?直接將隊伍拉出去便是了,理睬姓邊的說些什麼作甚!”

話音未落,四周立刻響起了一片反對之聲。特別是幾個對封常清崇拜備至的年青將領,幾乎立刻把火頭指向了薛景仙。“你胡說。封帥怎麼會猶豫?!咱們安西軍上下臥薪嘗膽兩多,為的就是復仇的這一天!”

“封帥為人向來光明磊落,怎麼會借老賊的臺階下?!”

“你這家伙,到底是想幫哪一方?!”

倒是王洵更沉得住氣,猶豫了一下,忽然笑著說道:“大伙先別忙著質問薛老哥,他說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

“嗯?”眾人迅速將憤怒的眼神從薛景仙臉上收回,再度刺向王洵,“你說什麼呢?莫非你忘了封帥對你的知遇之恩不成?”

“諸位兄弟勿惱!”輕輕搖了搖頭,王洵笑著解釋,“如果沒發覺邊老賊存心使絆子,封帥自然會繼續帶領大伙向西挺進。然而剛才中軍帳里的情況你們幾個也看到了。掌管米糧輜重、鎧甲器械的畢思琛、王滔、康懷順、陳奉忠等人,分明是跟邊老賊一個鼻孔出氣。此番西征,沿途不是大河深谷,就是山口絕壁,萬一邊老賊命令其黨羽暗中在補給上做些手腳,恐怕眼前的形勢再好,我軍也難平安班師了!”

“老賊敢爾!”

“這該死的老賊!”眾人破口大罵。恨不得抄家伙沖出去,將邊令誠碎屍萬段。

罵了片刻,宇文至低下頭來,喟然嘆道:“明允說得在理!畢思琛他們幾個本來就仗著資格老,對封帥多有不服。若是真的暗中下黑手,封帥的確防不勝防。還不如順水推舟把隊伍停下,待一切潛在危險都解除了,才好繼續與大食人血戰!”

“這樣,弟兄們即便心有不滿。士氣所受打擊也不會過于嚴重!”眾人七嘴八舌,好生嘆惋。

“只是這樣一拖拉,不知道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戰機稍縱即逝。好不容易將大食東征軍打殘了。如果讓他緩過元氣來,下次再擊敗它,恐怖就沒今天這般容易!”

“那倒未必!”見大伙情緒低落,王洵又笑著給眾人鼓氣兒,“其實今年即便繼續向西,頂多也是打到迦不羅城為止。再遠,甭說糧草輜重,就是天氣情況也不準許了。而讓封帥騰出手來先解決掉后顧之憂的話,明年開了春,咱們就可以放心大膽地西進。屆時大食東征軍的實力雖然也有所恢復,可周邊的小國當中,也早把他們這次慘敗的消息傳開了。不會再真心實意地為它提供支持。兩相比較,大食人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去!”

這番話他只是信口說來,並沒有覺得有何高深。但落在聽者耳朵里,卻立刻有撥云見日之感。剎那間,有數道目光投射過來,里邊充滿了佩服之意。王洵被大伙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幾聲,笑著解釋道:“我只是瞎猜。瞎猜的。算不得準。但軍中總有一伙家伙拖后腿,的確是個麻煩。還不如先除掉他們,然后輕裝上陣!”

提到此節,有人立刻低聲感慨,“如何除掉,他們幾個可是當年追隨夫蒙靈詧節度的元老。連一向殺伐果斷的高節度,都未能奈他們如何?!封帥又凡事都講究個規矩,斷然做不出那栽贓陷害的勾當來,唉!”

“禮送他們到別處養老不就得了麼?難道有高升機會,他們還會拒絕麼?”王洵想了想,繼續回答。

這倒的確是安西軍解決自身隱患的一個可行辦法。邊令誠之所以能處處給封常清擎肘,依靠的就是軍中一批有資格卻沒本事的老人。而封常清由于出身寒微,所以一時半會兒也難將這批蛀蟲剔除掉。但送他們高升就不會麻煩了。首先,這的確在封常清的職責范圍內,並且不算戕害同僚。其次,那幾個元老功利心都奇重,有了升遷機會,絕對會牢牢把握。任邊令誠如何挽留,都不可能再挽留得住。

“明允兄這都是哪學來的。怎麼讓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宇文至與王洵關系最近,對他身上的變化感覺也最深,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問道。

“對啊,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原來還不信這句話。現在可真有點信了!”宋武在白馬堡大營時,跟王洵也有過數面之緣,存著拉近關系的心思,笑著打趣。

“是麼?”王洵茫然地摸了下自己的腦袋。變化真有這麼大麼?自己怎麼沒感覺到?但自己想想,換做一年前自己,肚子里還真的沒這麼多彎彎繞。否則,還不至于混得在白馬堡呆不下去,稀里糊涂躲到安西來了!

正在心里感慨間,卻又被薛景仙推了一把,笑著數落,“你倒是聰明。但我怎麼沒見你把這股聰明勁兒用在自己身上!看今天邊令誠那模樣,幾乎恨不得立刻讓你死掉!你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居然讓他如此恨你?”

“我哪知道啊!”一提這話頭,王洵就立刻滿腦門子霧水。“那老賊天天忙著在疏勒河邊跑馬圈地。甭看我來安西這麼長時間了,卻連照面都沒跟他打過。即便想得罪他,也得有機會才成啊?!”

“依薛某之見,你還是多加小心!”薛景仙收起笑容,正色提醒。“這種肢體不全的家伙,心腸最為歹毒。既然主動找上了你,便輕易不會善罷甘休!”

“多謝薛老哥提醒!”王洵知道薛景仙是真心為自己好,趕緊拱手致謝,“可小弟真的想不出何時得罪過他。他是監軍,我不過是個無根無基的中郎將。又怎麼可能防得住他背后下黑手?!”

“總之,多小心些沒壞處!”薛景仙毫不客氣地接受了王洵的感謝,然后皺著眉頭繼續追問,“你再好好想想,有沒有得罪過他身邊的人?或者跟他關系比較近的人?總是找出怨恨的源頭來,才好見招拆招!”

“沒有!”王洵猶豫著搖頭。真的是好生沮喪。在京師時,他也遇到過麻煩。可每次都能找出,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可這一回,卻半點兒頭緒都尋不到。老天爺仿佛就是看他不順眼了,所以要故意設下一道又一道關卡。

“當年在白馬堡中,倒是有個姓邊的家伙違背軍令,被封節度給斬了。但如果邊令誠因此想報復明允,應該在他剛到達安西時就動手了,不會忍到今天!”宇文至在一旁看著著急,主動替王洵找由頭。

“不會!邊令誠要報復,也不會報復明允兄一個人!”宋武笑著接口。“我當時也在場,姓邊的那是自尋死路。周將軍、趙將軍……”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他們幾個當時也都在。邊令誠這兩年來,也從沒主動找過他們的麻煩!”

“哦,這倒是真有些麻煩了!”薛景仙沉聲低吟。按照眾人的說法,邊令誠應該跟王洵沒有任何私怨才對。可他為什麼非要除掉王洵不可呢?眼下自己還在,暫時還能扯太子的大旗,罩住王洵。可等自己離開后,王洵又該如何應對?

想了半天,他也沒想出個頭緒來。然而薛景仙的秉性便有些執拗,既然已經插手了,就不會半途而廢,皺了下眉頭,繼續追問道:“其他人呢。我就奇怪了,你好好的飛龍禁衛軍官不當,為什麼回來安西受苦。以你的家世,即便不來這里,光在禁軍中熬資格,也能熬出頭來吧?”

“這個……”王洵有些猶豫。此刻屋子里的弟兄們交情雖然深,可畢竟彼此身后的背景有很大差異。特別是宋武,其兄乃楊國忠的死黨,有些話根本不能當著他的面說。況且楊玉環和壽王殿下偷情的事情,無論誰知道了,都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跟封常清都沒說實話,跟薛景仙更不會說。無他,自己一個人認倒霉了,沒必要再拖不想干者下水。

“明允兄和子達曾經得罪過丞相大人!”宋武倒是磊落漢子,見王洵臉上帶出了猶豫之色,干脆自己把話挑明。“但丞相大人早就沒打算追究此事了。況且聽家兄說,丞相和小內朝那幾位,也不大對路!不可能指使邊令誠來陷害他!”

他本意是為了彌合跟王洵等人之間的關系。不料‘小內朝’三個字,卻令薛景仙眼前登時一亮。“呵呵,既然明允一時想不出來,就算了吧!咱們還是先核計核計如何躲邊令誠這廝遠些。否則,明允天天在此賊面前走動,難免就會又被人家盯上!”

“干脆你請明允兄護送你回京師算了!”宋武沒猜到薛景仙是故意把話題往別處引,順口接了一句。

“不成!”沒等薛景仙開口,王洵已經大聲否決。歉意地看了對方一眼,他又趕緊笑著補充,“我當初來安西時,曾經立下誓言。不功成名就,決不東返!邊令誠盯上我又怎樣,我找個機會躲開他就是了。安西這麼大,總不至于我走到哪,他跟到哪里去!”

注1:達坦駒嶺,在今克什米爾西北境巴勒提特之北、興都庫什山米爾峰東,海拔4000余米。此地和后文中的婆勒川,都為小勃律境內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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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五下)

薛景仙是何等老辣人物,微微一琢磨,便猜到導致王洵在飛龍禁衛中無法容身的真實原因,肯定不是什麼曾經得罪過楊國忠。否則,此人也不會連長安都不敢回。然而,既然對方不願意據實相告,他也不想強人所難,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也倒是個不錯主意。但並非長久之計。”

“真要逼到王某無處容身的話,那也只好奮力一搏了!”王洵搖了搖頭,說話的語氣有些悻然。想當年在長安城中招搖過市時,那些被自己欺負了的販夫走卒是什麼感覺,他向來是不屑一顧。反正對方與自己地位相差懸殊,即便有所不滿,也沒有力氣報復。而現在,他卻終于明白了這種被人如同螻蟻般踩在腳下的滋味,真的是刻骨銘心,倘若不是念在云姨、白荇芷和紫蘿三人無依無靠的份上,他幾乎恨不得一頭把天撞出個窟窿來,與所有陷害自己的家伙玉石俱焚。

“又何必等到那個時候”宇文至不滿王洵如此委曲求全,撇著嘴低聲冷笑。“要我說,干脆撿最省事的辦法來,姓邊的最為貪財,肯定舍不得他家中那一畝三分地。馬上秋收在即,如果他回疏勒的路上不幸遇到個什麼馬驚之類的…….”

“休要胡說!”王洵低聲怒喝。“咱們已經不是可以說了話不顧后果的時候了。你哥哥可就在長安城中!”

“如果到我自己都快死的時候,哪有心思再顧旁人。”宇文至絲毫不在意自己旁邊就坐著個欽差,繼續咬著牙發狠。

“對啊!拼掉算了。大不了咱們也當沙盜去!”方子陵對王洵的處境感同身受,也走上前,低聲附和。

“真的拼了。封節度未必能狠下心來追殺咱們!”朱五一也唯恐天下不亂,啞著嗓子跟著瞎嚷嚷。

只有宋武對王洵所經歷的坎坷一無所知,心情還能繼續保持平靜。見眾人越說越離譜,趕緊笑了笑,大聲提議道:“還是別扯這些沒邊的了。不是還沒被逼到那個份上麼?薛老哥閱歷比咱們多,聽聽他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聞聽此言,眾人立刻意識到當著欽差面前不該如此放肆。訕訕地收住了話頭,把目光一道投向薛景仙這邊來。

在座眾人,論舞刀弄槍的本事,薛景仙無疑排在最末一位。然而若論揣摩人心和耍弄權謀,誰也不能出乎其右。並且此子做事向來狠辣,不光對別人,對自己也是一樣。因此略做遲疑,便低聲回應道:“要是躲災麼?我倒想起一個好去處。不但能讓邊令誠無法繼續找明允的麻煩,還不耽誤他謀取功名!”

眾人聞聽還有如此兩全其美的好事兒,心頭的癢癢肉立刻被勾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催促道:“快說,快說!”

“您老兄別賣關子了。真是急死我們!”

“你等還記得那個叫蘇適的家伙麼?就是被明允俘虜的那個什麼木鹿城總管之子?”薛景仙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笑著反問。

“就是那個鮑爾勃吧。提那廝作甚?”眾人眉頭輕皺,沒有一個人能猜出薛景仙的具體意圖。

木鹿城總督之子的鮑爾勃,是當日王洵在追殺大食潰兵時遇到的俘虜。當時因為察覺到此人的家族可能有在大食和大唐雙方之間騎墻之意,王洵便順手收留了他。並且在過后鄭重推薦給了封常清。然而封常清汲取了當年怛羅斯之戰的教訓,不再敢信任西域眾部族的諾言,故而隨便問了問,便又將此人丟了回來,留給王洵做日后向其家族索取贖金之用,其他事情一概不提。

此刻薛景仙全心全意想要回報王洵對自己的照顧,便又想起了這個可堪一用的俘虜。笑了笑,繼續補充道:“封帥手握虎狼之師,堂堂正正列陣而戰,就可以將大食兵馬打得望風而潰。當然不屑于合縱連橫的勾當!故而這姓蘇的小家伙在他眼里也派不上什麼用場。但是,明允此刻卻為孤身一人,又要躲得邊老太監遠遠的,又不能耽誤謀求前程,這姓蘇的小家伙麼,便可以拿來當做寶了!”

“你是說,我自己主動向封帥請纓,到蔥嶺之西走一遭?”王洵的心思轉得甚快,被薛景仙一提醒,立刻反應了過來。

“不是走,是堂堂正正的出使。想當年,班定遠,可是憑此封侯!”薛景仙微微一笑,帶著幾分鼓勵的口吻說道。“你以大唐安西軍中郎將的身份,出使蔥嶺以西諸國,聯絡河中諸國以及當年被葛邏祿隔斷在外的大唐藩屬,共擊大食。此乃九死一生的差事,邊令誠肯定不會從中作梗。而萬一日后有所成,將諸國立約與大唐共同驅逐大食賊虜的文表輾轉送回京師。我想朝廷那邊,也沒人敢貪了你這份驚天奇功!”

“嘶——”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卻聽得眾人齊齊吸了口冷氣。蔥嶺以西的確有很多地方諸侯,一直在大唐與大食之間騎墻。然而比起大唐的無為而治,大食人這些年確是用彎刀將天方教強行推廣到每一個角落。宗教這東西最為可怕,開始被迫接受時,心里也許還存有一些抗拒。可念經念得久了,自己就把自己給念了進去。狂熱之時,甭說知交故舊,即便父母親情,也比不上對信仰虔誠的重要。王洵真的要潛入蔥嶺之西的話,恐怕稍有應對不甚,就要被天方教狂信徒碎屍萬段。

然而與危險等價的是,此行成功后的回報。朝廷中那位天子素來愛惜顏面,新上位的丞相楊國忠也急于建立不世奇功來證明其本人的能力。若是有人弄二十幾個國家一道向大唐稱臣的文表送回京師,恐怕這番功勞,與破敵人之國都不相上下了。

一片冷嘶聲中,王洵的話聽起來格外清晰,“邊令誠巴不得我死,肯定不會阻撓。可封帥那邊呢,封帥可會答應?”

“他先前不會答應。但現在肯定會答應。恐怕他現在也頭疼如何在邊令誠手下,護得你的周全。畢竟他身為大軍統帥,不能時時刻刻都盯著你一個人。”薛景仙笑了笑,慢慢伸出一根手指。“這只是其中原因之一。第二麼,那大食人的使者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已經來到了安西軍中。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大唐男兒,總不能輕易被一個化外蠻夷比了下去!”

后半句話,聽得眾人心頭俱是一熱。可以說,與王洵相交的這些人,對朝廷如何不滿也好,對奸佞如何憎恨也罷,卻都時時刻刻以作為唐人為榮。在大伙眼里,大食人也好,弗林人也罷,都不過是茹毛飲血的化外蠻夷。眾人平素心中最恨的事情,便是輸給那些平素瞧不起的外族。所以薛景仙一提起假冒的大食使者,眾人登時不約而同地想道:“他算個什麼?換了我處于他的位置,為了背后的安西軍,同樣的事情也都眉頭不皺!”

當下,王洵整了整衣衫,對著薛景仙長揖及地,“多謝薛兄指點!他日若能平安歸來,王某定然找薛兄共圖一醉!”

“不急,不急!”薛景仙笑呵呵地拉住王洵的胳膊,自覺好生有成就感。宦海沉浮這麼多載,他不帶任何功利因素交往的朋友甚為寥寥,王洵可能是唯一的一個。故而在心里格外珍惜,斷不想因為自己一時謀劃失當,將對方葬送在距離長安數千里外的異國他鄉。“你一個人去,恐怕路上難免寂寞,封帥也不會放心。”

“那就我跟明允兄一道去!”宇文至毫不猶豫地上前半步,大聲說道。“我們兩個從小便一道撒野。相互之間配合得早就熟悉了,路上更好彼此照應”

“我也去!”

“算我一個!”

“千萬帶上我!”

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王洵的嫡系部屬爭先恐后。

人數上,當然足夠湊成一個小規模使團。然而,薛景仙心中,卻覺得這個使團分量有些欠缺。不是怕他們出去后,在異族面前應對不當,折損大唐威儀。而是怕邊令誠這條毒蛇心里沒輕沒重,豁出去讓大食人繼續窺探西域,也要想方設法將王洵等人的性命斷送在出使的道路上。

正遲疑間,又見宋武上前半步,仰著臉,笑呵呵地道:“干脆我也去吧。咱們幾個都是白馬堡出來的,憑什麼眼睜睜地看著你等去建功立業?同去,同去。說不定還能順道拐個弗林國公主回來!”

眾人被他不著調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原本有些肅穆的氛圍登時散了。薛景仙當然巴不得宋武主動請纓,有此人那個當中書舍人的哥哥宋昱在背后坐鎮,邊令誠再想干什麼對使團不利的事情,想必也會有所顧忌。但他為人處事甚為圓熟,雖然明知宋武是最好的同行人選,依舊擺了擺手,笑著婉拒,“止戈老弟還是不要冒險了吧。一旦中書大人問起來,薛某可是不好向他交代!”

“管他呢。你就說不知情便是。”宋武咧嘴一笑,年青的臉上充滿了陽光,“況且我總不能指望著他照顧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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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社鼠(六上)

聞聽此言,大伙看向宋武的眼神登時一亮。誰都沒想到這個背景極深的紈绔子弟,心中居然還藏著如此志向。特別是宇文至,簡直恨不能使勁兒揉幾下眼睛。瞪了對方好一會兒,才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誇贊道:“看不出你小子,居然如此有種!你可想清楚了,此番出去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連骨頭渣子都沒人幫你收拾!”

“知道了,用你啰嗦!自己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宋武笑呵呵地白了宇文之一眼,仿佛嫌對方看低了自己一般。隨即,又將目光轉向王洵,拱了拱手,帶著幾分商量的口吻問道:“明允兄不會嫌小弟本領低微吧?咱們好歹也是一座大營里摔打出來的!”

此刻,王洵心里也是波濤洶涌。笑了笑,以朋友之禮相還,“豈敢!王某求之不得!”

由于對方有個做中書舍人的哥哥,並且還是楊國忠的親信黨羽,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一直比較冷淡。然而對方總是跟在宇文至身后頻頻向自己示好,又耐著長安同鄉、白馬堡一同受訓這兩重關系,所以他對宋武的態度也無法過于疏遠。只是令王洵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落魄到準備外出避禍時刻,宋武居然慨然要求與自己同行。

甭看大伙說得輕松,連橫西域諸國,共同驅逐大食。事成之后,便有一場潑天奇功可供大伙分享。事實上,此行成功的希望根本不到兩成。途中稍有不慎,便可能這輩子就埋骨于未知所在,連魂魄都不得回鄉。

以宋武目前的背景,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即便他混在安西軍中管管糧草輜重,幾年之后,憑著他哥哥跟楊國忠的關系,也不愁出人頭地。況且與王洵做了一道,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擺在了邊令誠等人的對立面。縱然邊令誠忌憚中書舍人宋昱的勢力不敢找他麻煩,但勢必也會被監軍老太監另眼相待。(注1)

這份情意,來得可是有幾分重了。即便有家世淵源作為阻隔,也無損它的熱度。正感動間,又聽宋武笑著說道:“那就有勞明允兄了。說句實話,小弟早就想獨自出外闖蕩一番。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而已!”

“什麼有勞不有勞的。照理,應該是我謝謝你才對!”王洵搖了搖頭,笑容隱隱帶上了幾分別人難以察覺的慚愧。

當年在白馬堡的那些難兄難弟們,如今已經都長大了。非但宇文至成長得令人刮目相看,連當年表現平平的宋武身上,也漸漸展露出了與以往不同的風采。他們眼下的背景都比自己要好,可他們誰也沒想著仰仗他人的力量。只有自己,當年在長安時傻傻地指望著秦家哥倆做靠山。如今卻又事事指望著封常清。終日把擔當二字掛在嘴邊上,猛然間發現背后的依仗不那麼有力時,就立刻又變得六神無主。

正所謂,三人行,必有吾師。想明白了人生的一處郁結,王洵模樣立刻精神了許多,挺直肩膀,朗聲說道:“此事就這麼說定了。咱們大伙效仿班定遠,一道往蔥嶺之外走一遭。只是其中還有兩個環節需要仔細斟酌,第一是有關出使時大伙所持的身份憑證以及來歷說辭,雖然準備以大食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也不能過于馬虎。第二,封帥那邊,還需聲明一下,以得到他老人家的允許與支持!”

話音未落,薛景仙已經笑著接口,“第一點好辦。薛某平素就喜歡擺弄些金石之物,偽造幾分文書,倒也費不了什麼功夫!至于相關交往禮儀麼?薛某也算有所涉獵。臨陣替大伙磨磨槍,倒也勉強使得。”

“如此,就有勞老哥您了!”王洵笑著沖薛景仙致謝。

“幾樁小事而已,沒什麼有勞不有勞的。”薛景仙擺了擺手,然后笑著提醒,“但封帥那邊,你還需多下些功夫。不僅僅需要他答應你的謀劃。更關鍵是,需要他替你背書,承認你這使節身份是他臨時從權處置,相關任命,稟報朝廷之便可以及時補上。”

“多謝老兄提醒!”王洵微微一愣,隨即又笑著拱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還是煩勞老兄一塊說出來吧!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恐怕功勞不用想立,即便能順利歸來,腦袋瓜子也不敢保證再頂在自家脖頸上了!”

“別急,容我仔細想想!”薛景仙自己取了筆墨紙硯,站在桌案邊慢慢涂涂抹抹。作為一個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子,他的心思可是比王洵等人慎密得多。很快,便將所有可能出現漏洞的地方,包括被西域各國發現的,和被大唐這邊朝中諸人自己雞蛋里挑骨頭的,都一一想了出來,並且注明了破解之道。

宇文至等人起初還是站在旁邊看熱鬧,慢慢地便收起了笑容,臉色的表情越來越凝重,到最后,大伙干脆在薛景仙身邊圍成了一個圈子,認真得猶如蒙童受教。他們都認同功名但在馬上取,他們都覺得男兒應佩戴吳鉤,縱橫沙場,才不虛此生。然而此刻,他們才驚詫地發現,原來官場上的門道學問,一點兒也不必行軍打仗來得簡單。有些兇險之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大頁,薛景仙又將自己寫下的東西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然后再取來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篇短文。用嘴輕輕吹干了,按次序放好,一並交到了王洵手上,“前邊是你需要做的準備。最后一頁是給封帥留下的官樣說辭。以他對你等的袒護,當然不需要這東西,但留著這張紙,日后他也好跟朝廷交代!”

“多謝了,真是多謝了!”王洵簡直佩服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接過薛景仙的謀劃文稿,牢牢地抱在了胸口處。“如果早結識薛老哥幾年就好了。王某也不會笨到連得罪了誰都不明白的地步!“

“早幾年,薛某還未必能入諸位法眼呢!”薛景仙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好了,別跟薛某假客氣了。抓緊時間背熟了它,然后去找封帥請纓。你們幾個一走,薛某繼續留在軍中也沒什麼意思了。干脆,咱們打著護送我回轉的由頭,一道離開小勃律。在路上趁沒人注意時再各奔東西,估計能騙過邊令誠那老賊!”

王洵點頭受教,然后趕緊坐下來,重新拜讀薛景仙的謀劃。遇到不解或者覺得有待商量之處,便主動向對方求教。薛景仙也是難得不需設防地與人交往一回,故而非常樂于出言指點,往往在說著一件事情的同時,又想起新的隱患來,再度臨時補充入謀劃文稿中。二人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下午的時間就過去了。待王洵自認為已經掌握了其中精髓,外邊的天色便已經擦黑。除了宇文至還強打精神在旁邊陪著外,其他眾人早就走了個干干凈凈。

“看我,居然耽誤了大伙這麼長時間!好在寢帳中還偷偷藏著幾壇子好酒,不如薛兄就在我這邊隨便吃些!”王洵歉意地笑了笑,起身邀請薛景仙一道就餐。薛景仙卻沒心思再逗留,笑著推了他一把,低聲數落:“真沒眼色。不知道老兄我那邊還有佳人等著呢!咱們各自該干什麼干什麼去,我不陪你,你也別送我。”

說罷,自己笑著出門,揚長而去。

王洵沖著薛景仙的背影連連搖頭,然后拉著宇文至走回寢帳,將謀劃文稿鄭重交給他,“你好好過上幾遍。這薛老哥,可真不是個一般人物!至于晚飯,就在我這里將就著對付一口吧。”

“有本事同時腳踏太子和楊國忠兩只船的,可能普通得了麼?”宇文至笑著將文案接過去,小心放在桌案一角。“你呢!看著樣子,準備現在就去找封帥請纓麼?”

“嗯!免得他再因我的事情而為難!”王洵笑著答應了一句,然后開始對著寢帳中的銅鏡子,麻利地收拾行頭。

正四品中郎將的常服很打扮人,再加上他心中已經有了主張,態度從容。很快,鏡子里邊就出現了一個英姿勃勃的身影。肩膀還不夠寬,但已經非常結實。身材在武將堆中算不得高,然而勝在腰桿始終挺得筆直。曾經充滿稚氣的臉上,如今已經有了幾絲風霜之色,但陽光還在,眉毛從鼻子中間一直延伸向兩個鬢角。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王洵向著鏡子中的人影搖了搖頭,輕輕嘆氣。如果不是今天被宋武無意間戳破的話,他可能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現實中屢屢遭受挫折。人都有長大的時候,父輩的余蔭不可能永遠都罩在頭頂上。如果始終沒勇氣來獨自面對現實的話,也許更多的磨難還要等在正前方。

“怎麼了,你?”見王洵一反常態地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宇文至忍不住皺著眉頭追問。

“沒什麼?我把自己給丟了,又找回來了!”王洵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應了一句。然后抓起猩紅色大氅披在肩頭,轉身出帳。

注1:中書舍人在唐代負責制詔,相當于皇帝的機要秘書。故而官職不高,權力卻非常顯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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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5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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