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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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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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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7 01:51: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二 上)

  那明澈的目光,讓麥爾祖德等人心頭登時一靜。不知不覺間,惶恐的感覺就去了一大半兒。

  對啊,不還是沒到最後關頭呢麼?自己在這裡瞎著急什麼?王都督以前沒兵沒將,都把那麼多難關輕鬆踏過了。眼下兵精糧足,雄視藥剎水兩岸,難道還會被數千里之外的叛亂給絆倒?也大夥剛纔,也忒小瞧他了吧?

  「事發突然,王洵如今心裡也有點亂。但無論如何,咱們遇到的麻煩都得著手解決。大夥只要齊心協力,相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目光掃過三名異族下屬的面孔,王洵用極其緩慢的語氣說道。聲音不高,卻令人愈發感到值得信賴。

  這才是真正的王洵王明允!因為年紀和閲歷的關係,他經常表現得很生澀,卻決不會輕易被困境擊垮。他經常為命運和前途而困惑,卻不會徹底陷入迷途。跌倒,爬起來,爬起來,跌倒,然後再爬起來。在不斷地失誤中汲取教訓,在不斷地磨礪中漸漸成長。遇到麻煩大喊幾聲,發泄一番,然後想方設法去解決麻煩。絶不向困境低頭,也絶不向命運底下高昂的頭顱。永遠都不!

  這樣的一個年青人,前途幾近於無限。即便背後沒有了大唐作為支撐,他亦未必不能替自己打出一片容身之所。進,則可成就一番霸業,讓手下的人都跟著封妻蔭子。退,亦足以偏安一隅,混個自在逍遙。

  受到王洵的影響,三名異族將領的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屬下舉家托庇於都督,此事在方圓千里人盡皆知。所以無論今後都督去哪裡,老麥我,老麥我都是跟定了。」微微躬了下身,麥爾祖德毅然表態。話說出口,心情沒來由的便是一輕。

  同時腳踏幾隻船,多頭下注,是大家族在西域這個紛爭不斷的地方,保持榮華富貴的不二法門。一旦兌現了今天的承諾,麥爾祖德及其背後的家族,命運就永遠交到了王洵一個人手上,跟著對方一條路走到黑。要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麼徹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即便當年跟著俱車鼻施混,麥爾祖德也沒像現在這般死心塌地過。但今天,他卻鬼使神差般作出了一個異同尋常的決定。並且說過之後,便不再後悔。雙眼靜靜地看著王洵,滿臉微笑。

  還沒等王洵作出反應,阿里依也突然身子一矮,雙膝及地,大聲說道:「實不瞞都督,我跟馬寶玉兩個,眼下實在是有家歸不得。將來如何,也不可預知。所以無論都督決定是走是留,請都帶上我好了。別的本事不敢自誇,說到量入為出,精打細算這一塊。相信您麾下,還沒人能強過我!」

  「都督剛纔以性命擔保馬某安危,此等大恩,馬某豈敢辜負?!」馬寶玉反應也不慢,沒等阿里依把話說完,也跟著上前長跪俯首。「馬某這條命,就交到了大人手上。只要故國的政局一天不安定下來,馬某絶不輕言離開。即便真的有幸能返回家鄉,終此一生,馬某不敢與都督為敵!」

  「阿里依也是如此!都督待我等不薄,我等又不是木頭石塊,怎能不給予報答。請帶上我等,風裡火裡,絶不皺一下眉頭!」阿里依將聲音提高些,快速跟進。他身為大食地方官員混跡多年,一向懂得如何審時度勢。眼下王洵如果下定決心要返回大唐幫助其皇帝陛下平定叛亂,為了保險起見,將他和馬寶玉兩個殺掉會是最好的選擇。即便一時不忍下手,也會小心翼翼地將二人帶在身邊,以免二人跑回大食去,將大宛都督府這邊的實底兒,絲毫不落地透漏給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

  與其日日提心掉膽防備著王洵改變主意,不如自己主動提出,跟著他一條路走到黑。這樣,即便自己不被王洵繼續重用,至少可以保證他不起殺心。況且眼下的情形,自己和馬寶玉在大食那邊,的確也沒有容身之地。因為王位繼承權之爭引起的內亂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廢物點心艾凱拉木依舊賴在東征軍主帥的位子上不肯離開。只要這兩個麻煩不消失,自己和馬寶玉一回到大食,肯定就會被捆綁起來,送進監獄。

  「二位快快請起,快快請起!」王洵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聽阿里依跟馬寶玉兩個說得坦誠,趕緊伸出骼膊,一手幾個,將二人用力扯了起來。「說什麼恩德不恩德,二位這半年多來,在王某帳下所立的功勞,大夥有目共睹。我們大唐規矩,只看中你做事盡不盡心,不會考慮你拜的是哪尊神,哪座佛。所以單憑此點,王某也會儘力保護你們兩個安全。」

  「大唐的胸懷,實乃我大食國所不及!」無論是真是假,馬寶玉總算口頭上為自己的故國服了一次軟。「大人的胸襟氣度,更非我等所能企及。馬某私下裡常常想,當初被大人俘虜,其實未必不是馬某的幸運!至少讓馬某知道了,老師當年明明是被高仙芝所拋棄,一提起大唐來,為什麼依舊滿臉自豪。」

  「阿里依這半年來,在大人麾下收穫也很多!」既然決定要托庇於王洵了,阿里依也不在乎說幾句奉承話。「所以情願跟著大人,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人生歷練!」

  麥爾祖德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不像這兩個人那麼急迫。見二人話說得言情並茂,想了想,低聲在旁邊提醒,「其實,其實大人目前所面臨的局勢,遠沒到山窮水盡地步。即便您不奉命返回大唐,憑著柘折和俱戰提兩城的地利優勢,再加上藥剎水的灌溉運輸之便,我等在此地立足,亦不是問題。那艾凱拉木是您手下敗將,短時間內,斷然沒膽子再來挑釁。等他把元氣養好了,大人亦將藥剎水沿岸各地經營成了鐵板一塊。帶領大夥在這裡以逸待勞,對付一二十萬大軍,未必會成什麼問題!」

  這已經是明顯的在勸王洵拒絶東返的命令,擁兵自重了。雖然膽大了些,卻也是一條非常切實可行的出路。當年橫掃藥剎水沿岸時,大宛都督府兵將除了一個名頭之外,就沒得到過大唐的任何支援。如今已經在此地生了根,外來支援,更是可有可無。除非王洵還打著將大食人徹底驅逐出西域的念頭,否則,以鐵門關為界合起門來不問外邊風雨,絶對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只是王洵卻不肯領情,皺了皺眉,低聲道:「我先前說過了,我的家,還在長安。況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知道你說這些話都是好心,但以後千萬不要再提!」

  「諾,屬下知道了!」麥爾祖德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退到了一邊。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互相看了看,也迅速把試圖勸王洵自立的念頭壓了下去。

  王洵心裡非常清楚,以麥爾祖德三人的身份和經歷,忠誠對象僅僅限於自己,而不是大唐。笑了笑,低聲吩咐,「既然都安心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注意保密,在決定去留之前,我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中原那邊發生叛亂的消息!」

  「是,大人儘管放心。我等知道該如何做!」三人躬身施禮,然後陸續退下。走到了門口兒,麥爾祖德先是故意把腳步拖慢了些,落在了其他兩個人的後邊。隨即四下看了看,又偷偷地跑了回來。

  「老麥,你還有事麼?」被麥爾祖德那鬼鬼祟祟的摸樣弄得有些心煩,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

  「大人明鑒!」麥爾祖德趕緊拱手賠禮,「老麥不是存心打擾大人。老麥只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說過之後,無論大人愛聽不愛聽,都絶不會再提。」

  「坐下說吧!」王洵指了指帥案旁邊,原本給宇文至預備的胡凳,無奈地吩咐。

  「第一,俱車鼻施留不得!」麥爾祖德目光一陰,咬著牙發狠,「先前大人無內憂外患,留他一條性命無所謂。如今中原有難,西域這邊免不了要人心惶惶幾天。一旦……」

  「我會帶著他,一道去中原勤王!他是朝廷欽封的大宛王,我這個大宛都督,名義上還要歸他統屬。」王洵點了點頭,低聲回應。無意之間,已經透露了自己的初步決定。

  「嘿嘿……」麥爾祖德咧了咧嘴,對中原王朝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手段非常不屑。大宛王被關在一個又小又黑的院子裡,連印信都摸不到。倒是王洵這個大宛都督,隨便頓一頓腳,藥剎水兩岸十數國的地面都跟著晃動不止。

  「還有呢?你不是特意回來探我口風來了吧」王洵也意識到了自己不小心說走了嘴,搖搖頭,低聲催促。

  「如果大人一定要回師的話,先前跟大唐結盟的那些諸侯,必須出兵追隨。不在乎他們各自出多少兵,關鍵是一個態度!」麥爾祖德咬了下牙,又獻出一條絶戶計。「帶兵的主帥,要麼是國王本人,要麼是王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誰敢三心二意,大人回師之前,不妨先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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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1: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二 下)

  「嗯!」王洵輕輕點頭。」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不防備一手。把諸侯的力量拉上自己這條船的越多,此地歸屬於大唐治下越久。「還有呢……」

  「鐵門關,必須放一個可靠的人,最好是唐人去駐守!」

  「嗯!還有呢……」

  「在大宛和疏勒之間,安排秘密營地,存放糧食,以備不測。當年俱車鼻施狡兔三窟,大人不妨跟他學一學。力量不足時,我們就做此地的草,讓外來力量做風。風再强都有停下來的那一天,而野草,只要根子不毀,早晚都能重新從地下探出頭來!」

  「嗯!」王洵點頭表示接受。大宛和俱戰提兩國是弟兄們用性命換回來的,他壓根兒就沒打算放棄掉,但如果留守於此地的力量擋不住外敵進攻,他也不希望弟兄們為了一城一地而輕易犧牲。「還有呢,你不妨一起說出來!」

  「還有就是俱戰提那邊,防禦地位應該優於柘折城。畢竟,水路比旱路容易運輸兵馬和糧草,而此地,也只有唐人最熟悉如何操船!」

  「還有,北邊的白水城,跟您一直不是一條心,要對他們多加提防。還有,還有……」麥爾祖德臉上一口氣說的十幾條,幾乎每一條,都是王洵帶領主力離開之後,大宛唐軍繼續生存下去的重點。

  王洵先是認真的聽著,不時在細節上追問幾句。到後來,乾脆命令屬下取了紙筆,將麥爾祖德的建議一一記錄在案。

  待對方把建議全部說完了,兩大張紙也記得滿滿。王洵坐在帥案後,對著記錄陷入了沉思。麥爾祖德不愧是這裡的地頭蛇,所提建議都非常恰當得體。有些是王洵已經想到,卻沒找出合適解決方案的,有些卻是王洵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可如果派另外一個人具體執行這些建議的話,恐怕又很難做得像預先設想的一樣滴水不漏。

  在大軍離開之後,必須是一個對當地情況非常熟悉的人來處理當地的事物。這樣的人選王洵手裡只有一個,然而他的心思卻……

  沒聽到讓自己離開的命令,麥爾祖德暫時也不想離開。在旁邊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估計著王洵已經將條陳看完了。向前湊了湊,再度低聲說道,「此外,此外,屬下還有一個……」

  「還有什麼,你儘管說!」王洵從沉思中回過神,笑著鼓勵。

  「還有……」滔滔不絶說了半個多時辰,麥爾祖德的嘴巴也幹了。從桌案旁撿起使者剩下的酒水,狠狠地喝了幾大口。然後,鼓起全身勇氣說道:「屬下,屬下能想到的,暫,暫時就這些了。但是,但是還有,還有一個,是屬下私,私人的要求,請,請……」

  「說吧,別這麼客氣!我一直沒拿你老麥當外人!」王洵笑著看了對方一眼,繼續用鼓勵的口吻回應。

  「這,這……」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又斟酌了好半天,才試探著問道:「都督,都督如果回中原的話,能,能不能把屬下,屬下的兩,兩個女兒也帶走。她,她們如果留下來,萬,萬一我那些族人……」

  萬一此地守不住,王洵的女人,肯定會被家族獻給新的征服者當做贖罪禮。對於當地的風俗越是瞭解,麥爾祖德越是捨不得自己的女兒。見王洵兩眼又開始發直,好像不肯輕易給自己答覆。咬了咬牙,繼續補充,「屬下知道她們兩個被慣壞了,不配留在都督大人身邊。但,但是屬下只有,只有這麼兩個女兒,大人把她們帶回中原去,是送人也好,留在身邊當做奴婢使喚也罷,總好過留在大宛,日日擔驚受怕!」

  「你說什麼呢?老麥?!」王洵品味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明白了麥爾祖德的意思。原來這人是怕自己將小麥和小拙兩個丟下不管,被其家族當做犧牲品來討好大食人。「她們是我的妻子,我如果回中原,當然要帶上她們。按規矩,她們還沒拜過婆婆呢?!」

  「妻子……?」麥爾祖德聽得一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對大唐習俗的瞭解,妻子和妾室的地位,幾乎是天上地下。而自家的兩個女兒,當初被家族送給王洵當紅包時,只是一份禮物。連通房丫頭的身份都算不上,更甭說作為妻子!

  王洵把麥爾祖德的反應全看在了眼裡,又笑了笑,伸手抄起桌面上的一個黃色綢卷。「這份聖旨是剛纔那個信使幫忙攜帶過來的。其實在年初時,就已經到了疏勒。宣旨的欽差大人路上受了寒,病死在了疏勒驛館。所以一直沒能送到我這兒。剛纔你出門的時候我匆忙掃了幾眼,在聖旨裡,皇上給我又升了一級。現在是安西都護府採訪使,魏郡侯。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我在長安那邊只有兩個女人,再加上小麥和小拙姐妹,也不過才四個而已!」

  「謝大人!」麥爾祖德心裡一熱,再度屈膝跪將下去,「她們,她們,她們姐妹……」

  「她們姐妹這幾年,把我照顧得不錯!」王洵趕緊繞過帥案,雙手將麥爾祖德拉起來。「本該補辦一場婚宴的,如今恐怕沒有時間。但是岳丈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善待她們兩個,有始有終!」

  「大,大人。老麥,老麥……」兩行眼淚,不爭氣地從麥爾祖德眼眶中淌下。流過滿是皺紋的面孔,流過花白的鬍鬚。按照當地風俗,女人出嫁後便是丈夫的附屬品。即便被夫家欺負死了,娘家也只能認倒楣,根本沒資格去替女兒提什麼要求。而身為父親,他又著實捨不得兩塊心頭肉,所以這兩年多來,他拚命完成王洵交代的每一項任務,兢兢業業。就是指望對方能念在自己做事勤奮上,能多少善待兩個女兒一些。誰曾想到,年青的都督大人如此有情有義,居然讓自己的努力得到十倍的回報!平妻,平妻!平妻地位不如正妻,可也是在唐律保護範圍之內的啊!自家女兒身為異族,又曾經試圖「謀殺」過親夫,還能指望更多的什麼?

  「岳丈!在處理公務時,我只能叫你的名字。兩個人相處,你便是我的長輩!岳丈在上,請受小婿一禮!」王洵攙扶住情緒激動的麥爾祖德,將其連拉帶拖,按在了帥位上,隨即,一個長揖及地。

  「不敢,不敢!」麥爾祖德立刻從激動中清醒過來,火燒火燎地跳在地上,身子彎得比王洵還低。「你是大都督,這裡是議事廳。咱們,咱們翁,翁婿之間,還,還是先公後私為好。」

  「就依岳丈!」王洵笑著直起腰,伸手將麥爾祖德攙扶回帥案側面的座位。「岳丈剛纔說的幾條建議,小婿……」

  「是屬下給都督,不,給採訪使上的條陳!這裡是議事廳!」麥爾祖德不敢以長輩的身份自居,又跳下座位,低聲乞求。「你能讓我的兩個女兒有個好歸宿,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千萬別再一口一個岳丈,我真的承受不起。」

  「那好,咱們私下裡,我再稱你岳丈!」王洵點頭答應,然後繼續說道:「那幾條建議都非常恰當,絶非一般人在短時間內所能考慮得到。而我帶領部分兵馬離開之後,也的確需要一個對藥剎水兩岸情況非常瞭解的人,幫我統籌全域。所以,我想把你留下,繼續擔任大宛國的宰相。全權處理各地庶務民政!」

  「我!」麥爾祖德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屬下只是精通於做生意之道,根本不懂怎麼打仗。萬一……」

  「打仗的事情,我另外委派他人。你只管處理民政,並且給他提供後勤補給。當然,跟沿岸各國之間的交往,也得你來負責。」

  「屬下,屬下……」麥爾祖德嘴唇嚅囁著,不想辜負王洵對自己的信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

  「論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恐怕這裡沒人能及得上你。包括我本人在內。」王洵笑著按了按麥爾祖德的肩膀,稍稍加力,「真的戰事吃緊了,而我又不能及時返回來。還指望著你,還有你的族人出面,跟敵人討價還價,為咱們的人留下一塊容身之地呢。」

  「屬下,屬下的那些族人!」麥爾祖德臉一紅,有些膽怯地強調,「屬下的那些族人所作的事情,很多都是瞞著屬下的。屬下知道後,已經勒令他們停止了。如果大人不願饒恕他們,屬下這就回去清理門庭!」

  「不必!你就裝著不知道,讓他們繼續保持聯繫。」王洵搖頭打斷。麥爾祖德的家族中,有人依舊信奉天方教,並且跟迦布羅那邊的傳教曼拉藕斷絲連。這些事情,王洵早就通過沙千里布下的耳目瞭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一直沒打算追究,一則礙著麥爾祖德的顔面。二來,幾乎所有當地望族,私底下都是腳踏數隻船。這是大家族的生存之道,除非將所有的當地大家族殺光,否則根本杜絶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麥爾祖德弄不清王洵的真實意圖,以請教的口吻詢問。

  「萬一有什麼不測,比如守將打輸了,敵軍兵臨城下,而我又遠在千里之外。你就可以像當年一樣,主動投降,換取全城百姓的平安。過後,我即便打回來,也不會怪罪於你!」王洵收起笑容,用極其緩慢的語氣指點。

  「我,我……」麥爾祖德心神大震,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回答是好。向强者屈膝,在當地來說不算什麼屈辱。可他現在已經是大唐的高官,安西采訪使的岳父!怎能再做這種令人不齒的事情?!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難。所以我才想交給你去做。估計,這項安排十有七八屬於多餘。說不定沒等大食國的內亂結束,我已經領軍返回來了。但為了那些已經把家安在此處的弟兄們打算,我卻不得不多做一手準備。」王洵用手按住情緒激動得麥爾祖德,繼續緩緩地吩咐,「萬一有什麼不測,柘折和俱戰提兩城,我都可以不要。但兩地的唐人,你卻必須想方設法給我保全。如果再出現上次怛羅斯之戰後的慘禍,待我打回來時,岳丈大人,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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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三 上)

  當年怛羅斯戰敗之後,唐軍不得不退回蔥嶺以東。為了向新的霸主表忠心,同時也因為垂涎本地唐人手中所掌握的巨額財富。以大宛、俱戰提兩國為首,各方諸侯都或多或少地參與了趁火打劫。無數唐人開的店鋪被查抄,無數唐人開墾的土地被充公,無數唐人被刮乾淨了身上最後一個銅錢,趕出城市,甚至全家淪為當地豪族的奴隸。

  王洵領六百騎出使河中,先拔柘折,再破俱戰提,威震藥剎水兩岸。諸侯惶恐,又偷偷地開始想方設法給當地唐人以補償。而鑒於柘折城和俱戰提被聯軍攻破之時,已經遭受了一場屠戮。王洵也沒有再向當地人翻舊賬。僅僅以大宛都督府的名義下了一條軍令,凡行走在藥剎水沿岸的唐人,無論其身份如何,都受大宛都督府的保護。如果有人敢於為難,便是公開跟大宛都督府做對,將士們知道後,絶不輕饒。

  諸侯聞聽,怕王洵找茬收拾自己,個個都嚴厲約束屬下,不準他們再像先前一樣為所欲為。卻有幾夥膽子大的馬賊不信邪,照舊勾結起來,專揀絲綢之路上的大唐「肥羊」下手。結果被王洵知曉,立刻派出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率領三千精兵剿匪。將那幾支不信邪的馬賊從藥剎水北岸一直追殺到千里之外的大鹽湖畔,不分主犯從犯,統統砍進了湖水當中醃了鹹菜。

  自那之後,大宛都督府護短的惡名迅速傳開。非但地方豪強不敢再欺負前來做生意的唐人。活躍於絲綢古道上的大小馬賊們,看見打著大唐旗號的商隊,也主動繞著走。唯恐躲得慢了,麾下有弟兄受不了發橫財誘惑,給整個隊伍帶來滅頂之災。

  整個進剿馬賊的方略,麥爾祖德去年都曾經參與。知道王洵言出必踐,凜然站直了身體,拱手回應,「屬下知道。屬下將竭盡全力!」

  「你明白就好!」王洵把手從麥爾祖德的肩膀上拿開,臉上重新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此地還在大唐治下一天,你麥爾祖德的家族,便是大宛國第一家族。你不負大唐,大唐也定然不會負你。」

  「屬下即便戰死,亦不會辜負大都督。屬下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誓。如果屬下辜負了大都督的信任,願墜入……」麥爾祖德手按胸口,鄭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並不完全相同。王洵聽出來了,卻無法計較太多。笑了笑,輕輕揮手打斷,「你不需要發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後,幫忙寫幾封信,分頭送給各方諸侯。就像你剛纔說的那樣,讓他們見信之後,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鋭前來,隨我去中原平叛!」

  「諾!」麥爾祖德又施了個禮,領命而去。王洵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輕輕轉過身,衝著帥案後的屏風說道,「滾出來吧,我早發現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還鬼鬼祟祟的,沒半點兒穩重勁兒!」

  「啊,唉!唉!」話音剛落,宇文至連聲答應著,從屏風後閃出身影。「二哥,你怎麼猜到我從後門溜進來的。才幾個月沒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這般厲害了麼?」

  「離著三丈遠,我都能見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糞蛋子味兒!」王洵笑著走過去,一把揪住對方的骼膊,「偷聽了多少?怎麼不光明正大的從前門進來?這般沒正形,哪像一個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見了王洵擺在帥案上邊角的兩卷聖旨,「咱們又都升官了?我以為朝廷只想讓咱們去平叛,卻不打算給馬兒吃半點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別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對方一巴掌,笑著數落,「是獎賞咱們去年鐵門關大捷的功勞。聖旨在兩個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沒人能給咱們轉過來。這次,索性跟調兵的旨意,合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只能說明,朝廷早在幾個月前,就準備放棄大宛了!這幫目光短淺的傢伙,也不想想,今後哪有這麼好的西進之機。你不會真的準備奉這道亂命吧。回到了中原那邊,咱們的糧草輜重補給要處處受制於人不說。就憑咱們手頭這點兒弟兄,可能連給人家安祿山塞牙縫都不夠,除了送死之外,還能起到個什麼作用?」

  「雲姨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在我稀裡糊塗混日子時,荇芷和紫羅,也把自己交給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實想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可以派十三和萬俟去,帶上十個刀客,把她們偷偷地接出長安城!」宇文至早有準備,笑著給出了一個最佳選擇。「以他們兩個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護送你一家團聚!」

  「又說笑話!」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推出老遠,「你小子能不能有點兒正經。凡領兵在外的武將,家眷必留於長安。這是朝廷的老規矩,哪那麼容易打破?況且我又不是安祿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準備?!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京師裡肯定無數雙眼睛偷偷盯著一衆武將的家眷,唯恐有人成為安祿山第二。雲姨她們不動則已,一動,保準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攔回去。退一萬步說,即便十三他們真的能將我的家人偷出來,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戶部侍郎,總不能說失蹤,就玩失蹤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著我操心!」宇文至搖了搖頭,繼續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屬蟑螂的,會保命著呢。即便叛軍真的進了京師,將朝廷的官員統統綁赴刑場,斬盡殺絶。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辦法讓安祿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這麼埋汰自家長兄的!」王洵橫了宇文至一眼,笑著搖頭。心中卻非常清楚,對方說的話句句都是實情。在自己認識的人中,戶部侍郎宇文德的確是一朵奇葩。想當年,楊國忠和李林甫鬥法,殃及了宇文至這條小雜魚。宇文德聞訊之後,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營救自家弟弟脫難,而是當機立斷,將宇文至逐出家門,順勢霸占了後者名下的所有財產。

  待到宇文至被無罪釋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鋭覺察到,有個大人物在給弟弟撐腰。於是乎,又厚著臉皮跑到王洵家,當衆痛哭流涕地請弟弟回府。前後變臉速度之快,就連長安街頭買解的江湖藝人都自嘆不如。

  「我們宇文家的家訓便是如此。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面臨困境時,把最後面的那個果斷拋棄,其他人便能落個輕鬆!」宇文至聳聳肩,苦笑著嘆氣。

  豈止宇文家,恐怕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類似的家訓。而族中的每個成員,不過是維護家族利益的一塊磚頭或者石頭而已。王洵心裡清楚這些,卻不敢贊同。陪著宇文至嘆了口氣,繼續道:「雲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拋下她不顧。荇芷和紫蘿,我也不能辜負。在這種非常時刻,我更不敢辜負的是封帥。他是因為我才得罪的那夥太監。如果咱們不肯奉命班師,萬一太監們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把欽差和他那幾個隨從幹掉,然後裝作根本沒接到聖旨!」宇文至臉色一寒,咬著牙提議。

  「能殺幾波?」王洵輕輕搖頭,「你以為我沒想過麼?可隨著天氣越來越暖,絲綢古道就會重新變得暢通無阻。連商人都能平安從疏勒走到柘折城,總不能幾波傳令的信使,都恰巧喪命於「馬賊」之手吧?!」

  「那只能說明他們運氣差!」宇文至繼續嘴硬,卻知道自己的提議根本不具備可行性。

  王洵輕輕搖頭,「別瞎琢磨了!咱們必須奉旨,即便不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帥的難處。朝廷之所以讓他去抵擋安祿山,卻又處處擎肘,並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軍的畢思琛去協助防守洛陽,便是要提防封帥做安祿山第二。眼下封帥已經被削職為民,軍前戴罪立功。如果咱們不肯奉召,就等同於在背後又推了他一把。幾項罪名加起來,恐怕……」

  「封帥。封帥……」宇文至跺著腳打斷。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卻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當年,是封常清不顧高力士的惡評,將他留在了身邊。是封常清,將他從白馬堡一直帶到了西域,將他推上了領軍武將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點自家子侄一樣,教導他如何排兵布陣,訓練士卒。教導他做人的道理,官場的規則。可以說,如果問這輩子有誰是不求回報幫助他宇文至的話?恐怕封常清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封帥照顧我等多年,現在,是我等有所回報的時候了!」王洵接過宇文至的話頭,鄭重提議。

  「可這麼老遠,等咱們趕到了,潼關早就破了!」這回,宇文至不再說擁兵自重的話,咬著牙,兩眼幾欲冒火。

  「分兩撥走。你我帶將領先行,然後讓人領著士卒跟在後邊慢慢走。眼下,高帥和封帥那邊,缺的不是咱們這點兒兵馬,而是有過戰場歷練的各級武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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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三 下)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縮卷在帥案後的胡床上,一動不動。胡床其實就是當年俱車鼻施的王座,像這座宮殿中的其他陳設一樣,打造得華麗至極,也寬大至極。但王洵卻只占據了其上面的一個邊角,平素壯碩的身軀,被襯托得無比單薄。

  單薄、無助,疲憊不堪。與剛纔在衆人面前那個略帶跋扈,卻進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與金碧輝煌、雄偉奢華的議事廳,也是格格不入。

  萬俟玉薤悄悄地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退下,順手合攏住議事廳的門,將此刻的王洵擋在沉重的木門之後。這種時刻,他幫不上什麼忙,也說不出任何寬慰人心的話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來,不給外人看見,以免影響軍心的安穩。

  在成為對方的侍衛長之前,萬俟玉薤曾經不止一次羨慕過王洵的好運,不止一次幻想那個威震西域的鐵錘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離接觸王洵之後,他卻開始慶幸自己沒坐在那個帥案之後。那裡的榮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裡所承受的壓力,同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擔負得起。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暗,遲去的春寒,透過糊著厚綢的窗子,一點一點滲入議事廳內。讓人冰冷的手腳,凍得愈發冰冷。王洵的身體動了動,隨即用骼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搖一搖手邊的銅鈴,吩咐門外的侍衛將帥案附近的白銅炭爐點起來,給屋子裡邊添一點溫暖。然而,他卻始終沒有這麼做。縮在胡床角,任由寒氣一點點滲入自己的身體。

  他是多麼希望寒風能把自己從噩夢中凍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適應那裡氣候時那樣。整個人被吹得通透,然後哆嗦著從床上跳起來。用羊毛毯子裹成一團,靜聽安西軍士卒半夜巡視的更鼓之聲。

  那時的他,不用承擔這麼多,也不用考慮這麼多。只管拎著鐵錘往前衝,惹出麻煩來有封帥幫忙收攤子。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著整個大唐。

  他多麼希望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信使沒有來,大唐也沒有內亂。封常清正帶著大唐上下舉國的期待與支持往疏勒趕,然後率領大軍昂首西進,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羅,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將大食人徹底從西域驅逐。

  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將近兩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來越透骨的寒意卻清晰地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是夢。他所敬重的封帥已經被朝廷削職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個强盛無比,也繁華無比的大唐,已經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著他領兵回援!

  雖然自打翻越蔥嶺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脫離了封常清的攙扶!雖然自打翻越蔥嶺哪天起,背後的大唐,也沒給予過他一絲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帥在,有大唐在,王洵心裡就覺得踏實無比。如今封帥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想像不到自己將漂到什麼方向,看不清未來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必須領軍回援,無論當初那個長安城,讓他感覺到如何壓抑。也無論千里之外的那個大唐朝廷,包藏著多少令他無法忍受的醜惡!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愛的人也在那!養虎為患,導致叛亂爆發的責任該由皇帝陛下,該由李林甫、楊國忠等人來負。可亂軍的屠刀,卻不會因為雲姨、荇芷和紫蘿的無辜,而放過她們。

  想當年,王洵自己帶著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師,攻破柘折,還難免讓整座城市陷入滅頂之災。更何況安祿山麾下那些從不受大唐軍紀約束的虎狼?!

  可他又無法確定,自己帶領麾下這點兵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兩年多來,他為了實現早日掃平西域的目標,努力招兵買馬,也只是將麾下隊伍擴充到了一萬掛零。其中還有近半兒士卒是從擒獲的馬賊和戰俘中收編過來的,心中對大唐沒有任何歸屬感。而另外一半兒,由當地唐人和安西軍舊部組成的將士,卻多數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讓他們拋棄家園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長安。命令可能無人敢公開違抗,士氣卻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覺得沮喪,越覺得疲憊無助,可窗外的風聲卻越刮越大,漸漸已經變成了呼嘯。正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驅逐一下寒氣。大門卻忽然被推開,萬俟玉薤端著一盆紅彤彤的白炭走入,一邊往帥案附近的炭爐裡填,一邊低聲詢問,「都督,宋武將軍求見!讓他進來麼?」

  「又來一個!」王洵心裡老大不願,卻迅速換上一幅笑臉,「讓他進來吧,你順便幫我把蠟燭都點上!」

  「諾!」萬俟玉薤答應一聲,蓋好炭爐口上的小銅篦子,小跑著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後,議事廳內重新恢復了光明,宋武也裹著滿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帥案前,深加一禮,急切地說道:「都督,請千萬不要聽子達的話。他性子太偏狹,遲早會……」

  「子達?關子達什麼事情?」王洵被宋武沒頭沒腦的勸諫弄得一楞,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

  「屬下雖然不知道子達跟都督說了什麼?但屬下卻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裡!」宋武以為王洵在刻意敷衍,後退半步,單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縱使粉身碎骨,也無以回報。宋某不敢勸都督捨棄弟兄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卻希望大都督撥出幾千兵馬,讓宋某帶著他們回援京師。如此,你我未曾辜負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無愧。倘若他日叛亂平定,都督亦不會因為今日按兵不動,而遭到朝廷的責罰!」

  說著話,他將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雙肩不斷聳動。

  「起來,起來。你這是在幹什麼?」王洵趕緊走上前,雙手拉起淚流滿面的宋武。「我說過不回援了麼?原本以為你沉穩,誰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達一樣急!我已經命令老麥,以大都督之名,請諸侯各帶五百兵卒,十日內到柘折城聚齊了。屆時,大隊兵馬就會向東開拔,你……」

  「屬下,屬下誤會大都督了!」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宋武趕緊抽泣著道歉。「屬下還以為,大都督跟子達的交情那麼深,他的話,你會言聽計從呢!」

  「胡說!」王洵笑著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著調,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去!讓我如何放心把統領中軍的任務交個你?」

  「統領中軍?」宋武吃了一驚,用手抹了把臉,大聲拒絶,「不行,請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願意頭前為大軍探路。這個季節,蔥嶺很難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議回援,就理當走在最前頭!」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王洵笑了笑,拒絶了宋武的主動請纓,「信使一道帶過來的,還有幾個月前,朝廷給咱們三人的獎賞。子達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馬使。所以你們二人,必須擔負起各自的責任來。為軍心和士氣的穩定,咱們手中這萬把人,必須留下一半兒在這裡看家。剩下一半兒,和諸侯送來的援軍,則同時開拔,去救援大唐。」

  心中只有個大致的思路,所以王洵說得很亂。宋武在旁邊聽著,也是暈頭漲腦。但唯一一點可以放心的是,大宛都督府,不會像宇文至先前所建議的那樣,按兵不動,坐視京師落入叛軍之手。可把大宛交給宇文至,好像也不太妥當。這傢伙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懂得豎威卻不懂得施恩,萬一在王洵走後,把其他諸侯逼到大食人那邊……

  「子達,子達不適合留守!」情急之下,宋武也顧不得選擇言語了,直接指出王洵安排的不妥。

  「我哪裡說要子達留守了?!」王洵再度皺眉,笑著解釋,「留守的事情,我準備交給老黃。他為人謹慎,也熟悉這邊的情況。」

  「那都督剛纔說,要我和子達各自擔負起各自的責任?」宋武訕訕笑了笑,低聲指出王洵言語上的歧義之處。

  「坐下來,咱們兩個慢慢談。」 王洵也發現了自己言語中的問題,緩了口氣,將宋武慢慢按在帥案前的胡凳上。「子達鬼點子多,我要把他帶在身邊謀劃軍務。我剛纔跟子達商議,覺得此刻京師那邊,已經聚集了大批的河西軍和安西軍士卒,缺的不是兵,而是最近兩年見過血,敢於領軍衝陣的低級將領。所以,從柘折城出發之後,我準備帶著子達和子陵,魏風、老朱他們幾人先走一步,由你和老沙兩個,統率著弟兄們慢慢往上趕……」

  「不行,路上太危險了。不能讓你走最前頭。否則,萬一發生什麼不測,宋某無法向弟兄們交代!」聽王洵只帶寥寥幾人便要上路,宋武又跳起來反對。

  在白馬堡來的衆兄弟當中,以他的個人背景最深,卻又以他的性子最為淳厚。若是不知根知底,大夥很難相信,就這樣一個從外到內都充滿陽光的人,居然是中書舍人宋昱那個奸賊的弟弟。王洵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磊落和坦誠,才敢放心大膽地將全軍托付,「你不要再爭,這是軍令。如今整個大宛都督府,以你,子達和我三人職位最高。而在咱們三個人中,我心智最笨,子達性子最急,只有你,既能準確判斷軍情,也不會被情緒左右自己的決定。所以統帥中軍的任務,我只能交托給你。況且封帥被削職後,疏勒那邊也是一片混亂。藉著朝廷給我的安西都護府采訪使頭銜,我提前到了,還能狐假虎威,給大軍弄點兒糧草輜重。如果你先到了,卻難免人微言輕,做不成任何事情!」

  聽王洵如此分析,宋武便不再堅持要替大軍做開路先鋒。用力站直身體,拱手施禮,「屬下不敢抗命。請大都督放心,只要屬下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弟兄們,完完整整交還到你的手中。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你不用發誓。」王洵笑著制止,「咱們幾個一起從白馬堡走到這裡,如果連你和子達都不能相信了,我還相信誰去?」

  「嗯!」宋武感動地回應了一聲,然後拱手告退。王洵微笑著送他離開,又微笑著目送他筆直的背影消失於傍晚突降的小雪當中。搖了搖頭,目光又慢慢變得黯淡。

  背後沒有了封帥,沒有了朝廷。眼下,他能依仗的,也的確是這些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了。如果連弟兄們也不能依仗的話,他這個大都督,繼續做下去還剩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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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四 上)

  第二天,王洵在議事廳聚將,當著信使的面兒,正式作出奉召回援京師的決定。然後宣佈自己不在大宛期間,由黃萬山以大都督府長史的身份,總轄各地軍務。麥爾祖德以都督府參軍身份,兼任大宛國宰相,負責一干民政事宜。至於大宛國主俱車鼻施,則應都督府之邀,「帶領」傾國之兵東進,與其他藥剎水諸侯兵馬一道戮力王室。

  話音剛落,底下已是一片喧嘩。衆將或者歡呼,或者搖頭,紛紛欲上前提出自己的諫言。王洵將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夥稍安勿躁,然後笑著道:「大唐乃你我之根。王某從沒聽說過,根子死了,枝葉還能繼續存活的道理?此地距長安有幾千里路,我等現在領兵回援都未必來得及,哪有時間再議論來議論去?無關的話今天就不多說了,查缺補漏,也等本都督把事情都安排完了不遲!」

  聞聽此言,衆將知道大都督回師的主意已定,無論同意不同意,都只好抱拳領命。王洵點點頭,將黃萬山叫到近前,鄭重吩咐,「本來王某想帶著你一起走,但這塊膏腴之地是弟兄們費盡千辛萬苦打下來的,隨隨便便丟了,王某實在是不甘心。所以只好辛苦你老兄一下,替我等看好這個家。待中原的叛亂平息,咱們再以此為落腳點,進而圖謀整個西域!」

  「大都督儘管放心。只要黃某人在,這裡就肯定飄著咱們的旗號!」黃萬山素來沉穩,知道王洵是把整個後路都交給了自己,拱了拱手,大聲回應。

  「即便咱們的旗號不得不向東移動,我也希望你還在。」王洵搖了搖頭,笑著矯正黃萬山話裡的「疏漏」,「凡事多與老麥商量,以最大程度保住弟兄們和這裡的唐人為主。人比地重要,只要有人在,其他什麼都有機會再奪回來!」

  「諾!末將記住了!」黃萬山愕然看了王洵一眼,再度深深俯首。

  王洵上前拉起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轉過頭,點手招過沙千里和宇文至,鄭重吩咐,「這裡交給黃將軍,出征前的相關準備,則要由你們兩個擔負。我想此刻潼關城下,缺的是敢於衝陣的猛士,而不是只會搖旗吶喊的雜兵。所以,此番回援的弟兄不在數量多,而在身手矯健,膽子大,敢上陣跟敵軍拚命。你們兩個去把弟兄們召集起來,從中挑選身强力壯,弓馬精熟者出陣。凡年齡超過三十五歲,且在本地有家有業者,無論胡漢,一律留下來守家。年齡未超三十五歲,家中有妻兒老小確實需要看顧者,只要本人提出留守,也可以不隨大軍出征。所有挑選出來的士卒,皆一人給他們準備兩匹坐騎,每夥士卒,再配備兩匹駱駝,幫忙運送隨身行李。」

  「諾!」沙千里和宇文至大步出列,躬身領命。

  王洵點點頭,抓起第三支令箭,交給了宋武,「宋將軍,你帶著阿里依,馬寶玉兩個負責籌劃大軍沿途開銷。不但要把咱們自己的弟兄計算在內,藥剎水沿岸一衆諸侯,我也已經命令他們各自出兵五百。人家大老遠跑來了,咱們不能讓人家連乾糧都自己準備!」

  宋武和阿里依二人也躬身領命,然後快步下去執行任務。王洵又抓起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分別交給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人,讓他們負責做與回援相關的輔助準備。待把任務都交代的差不多了,才側過頭,笑著向信使請教,「欽差大人,您看這樣安排是否合適?」

  「合,合適!再合適不過了!大都督真是運,運籌幄,決,決勝。千,千里。」怕王洵殺人滅口,信使昨夜嚇得一宿都沒敢入睡。此刻見塵埃落定,强睜著通紅的眼睛,大拍馬屁。

  「王某這身本事,都是封帥所教。弟兄們之所以勇於在陣前拚命,也跟封帥平素的諄諄教誨脫不開干係。希望大人回京師覆命之時,還是把在這裡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匯報給上頭知曉!」王洵客氣地拱了拱手,笑著提出一個要求。

  「那,那是自然,自然!」在人家的地盤上,信使哪敢說半個不字。一邊拱手還禮,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大,大都督儘管,儘管放心。下官,下官回到京師之後,即便拼著這身袍服不要,也會替大都督把話帶到。其實,朝廷上下,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可無奈有那麼幾個小人作祟……」

  「浮雲蔽日,還能堅持得了幾時?」王洵撇了撇嘴,笑容看起來有些陰冷。信使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退開半步,連聲附和,「那是,那是。先前周將軍,周將軍也曾經說過,回到京師之後,會和弟兄們聯名上書,替封,封帥辯冤。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總,總不能因為小人的幾句讒言,便,便寒了猛,猛將之心!」

  「朝廷能清楚此點最好。否則,王某可不願做第二個封帥。」王洵點點頭,咬著牙補充。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番回援的主力,將有一半兒是他招降的馬賊,另外一半兒則是安西軍老兵。前者眼裡只有他這個大都督,士氣不會受到朝廷對封常清處置的影響。而後者,心中卻把封常清看得如自家長輩一般。倘若封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即便他王洵願意繼續替朝廷賣命,恐怕這支隊伍,也要不戰自潰了!

  本著未雨綢繆之計,王洵刻意把話說得聲色俱厲。那欽差哪敢反駁,只是一味地點頭唯唯而已。知道此人頂多也就能起到個學舌鸚鵡的作用,王洵也不再跟他弄什麼繁文縟節。轉回頭來,繼續給麾下的將佐布置任務。該去張貼榜文安民的去張貼榜文,該負責巡視各地的去巡視各地,一切都如計劃了多時般,布置得井井有條。

  告示乍一貼出,柘折、俱戰提兩座城市中的百姓們立刻亂成了一鍋粥。有的立刻收拾行李,變賣家産,準備逃回中原或者到城外的牧場躲災。有的則本著持重的態度,四處探聽消息,聯絡親朋,以便做出最佳選擇。鬧哄哄折騰了兩天,卻發現城中官府市集在照常運轉,負責民政的官員繼續升堂問案,負責治安的兵卒也照舊扛著兵器列隊上街。就連跟大都督府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程記分號,也是照舊開門營業,沒有半點準備捲起鋪蓋走人跡象。

  著什麼急,天塌下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抱著一絲僥倖之心,百姓們繼續猶豫觀望。旋即驚詫地發現,準備追隨大都督出征的兵馬只有區區數千,還及不上去年跟大食人開仗的規模。而那些在城中娶了老婆買了宅子的兵卒,好像也沒接到出征命令。種種情況,都表明大都督府只準備象徵性地回中原去應付一下差事,真正的主力,還是留在了大宛這邊!

  「原來唐人那邊沒亂到哪裡去,否則,鐵鎚王還會只帶兒這點兒人手?」有人心思轉得快,旋即從大都督府的應對措施上,得出了「正確」結論。

  「估計是為了給上頭一個交代吧。這麼老遠,等他們趕回去,仗早打完了!」有人則通過大宛跟長安之間的距離,推斷出王洵的「真實」意圖。

  還有聰明者,則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著急跟大食人那邊重新建立聯絡。「鐵鎚王既然敢把中原發生叛亂的消息公之於眾,肯定是為了給艾凱拉木設個套子鑽。待艾凱拉木那蠢貨像去年般一頭扎進陷阱裡去,說不定鐵錘王就帶著人馬從他背後冒出來了!」

  林林總總,在希望猶存的時候,人們在潛意識裡,總會把事情往對自己有利一面想。大都督府控制藥剎水這幾年來,行的是唐律,對治下百姓不像大食人那麼嚴苛。鐵錘王本人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不像俱車鼻施當年那樣刮地三尺。再加上唐人宗教方面的包容,無論你信的是哪路神明,拜火教也好,天方教也罷,只要不干擾政務,不違背律法,不試圖謀反,就儘管放心念你的經,差役們絶不會找藉口上門……。種種措施,使得當地百姓在沒有其他選擇情況下,也更願意做一個享受現實的唐人,而不是尋求什麼死後的信仰天國。

  昔日無意間執行的惠民政策,在危急關頭悄悄地顯示出了其威力。當民間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藥剎水沿岸的各路諸侯,幾經權衡之後,也按王洵在信上的要求,各自帶著五百精鋭前來匯合了。對於這些兵馬,王洵只是想拿來「鞏固」對諸侯們的控制,並沒指望真的用他們打仗。約略檢點了一番,便將他們交給了宋武統一調派。

  東西兩個曹國的國主跟王洵關係密切,審時度勢,帶頭主動要求回中原勤王。一些去年從王洵手裡得到大筆好處的國主、城主們,也紛紛上前請纓。眾目睽睽之下,阿悉蘭達等跟大都督府關係一般的諸侯,也只好隨著大流,要求為大唐效力。王洵先是笑著聽他們把話說完,然後擺擺手,朗聲道:「諸位的盛情,王某一定會上奏給陛下知曉。但這番回援京師,充其量是走個過場。讓陛下知道我等的忠心而已。切莫說未必能趕上與敵軍的決戰,即便僥倖趕上了,幾十萬人的戰鬥,咱們這點人,還能起到什麼作用?充其量是幫忙敲敲戰鼓,收容一下俘虜而已!所以各位還是不要去了,把出頭見世面的機會,留給自家子侄。畢竟,待諸位老去之後,國事還要他們來支撐!」

  「那倒也是!」聽王洵說得輕鬆,諸侯們紛紛出言附和。其中某些心思轉的飛快的,便更確信此番回援,不過是為了向大唐皇帝表達忠心,撈好處。其實只到中原去轉一圈便會折返,根本不可能打什麼仗!

  也不怪諸侯們把事情想得簡單。兩年來,王洵等人威震西域,令諸侯們對安西軍的戰鬥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捎帶著對整個大唐國的軍力,也錯誤地高估了幾倍!而安祿山的轄地距離藥剎水又過於遙遠,諸侯們有一大半兒先前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幾個約略有點印象的,對其瞭解也不過是大唐某鎮節度使而已。級別好似跟王洵這個大宛都督差不多,武藝和打仗的本事麼,想必也不可能再超過鐵鎚王本人去!

  聯想到王洵此番帶領十數國兵馬萬里勤王,定能討得大唐皇帝陛下的歡心。待其從中原迴轉,職別想必又要再升上數級。而他現在才二十出頭光景,已經身兼大宛都督和安西軍采訪使,照這個勢頭升下去,三五年內,徹底取代封常清,成為安西大都督,整個西域的實際掌控者也不無可能。

  對於這種前程遠大,為人又甚是大方的好上司,諸侯們當然要抓緊一切機會巴結。當即,東西兩曹國主便響應號召,命令各自的嫡長子,曹康和曹厚兄弟,代父到大都督帳下效力。請求王洵一定對他們哥倆嚴加要求,多多教誨,以便二人日後能更好地為大唐盡忠。

  其他諸侯也不甘落後,紛紛把自家王位第一繼承人推出來,追隨王洵去中原鍍金。個別沒將王位繼承人帶在身邊的,則紛紛以來時過於匆忙為藉口,請求王大都督晚幾日帶大軍開拔,給自家子侄一個到中原增長閲歷的機會。

  此舉正中王洵的下懷,他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猶豫了片刻,皺著眉頭回應,「大軍出征,哪有隨便改期的道理?!本都督找高人算過,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倘若錯過,就要再等兩個月才能出發。不行,不行,既然錯過了,就等下一次機會吧。此次,請恕王某不能為他們幾人開方便之門!」

  「大都督通融通融!」

  「大都督再幫忙想想辦法,我等著輩子都念您的情!」

  「天可憐見。我等一輩子都沒去中原轉轉,好不容易晚輩們有了機會,卻要生生錯過。天可憐見,大都督可憐見!」

  衆諸侯雖然在大食人的强迫下,表面上信過一段天方教。暗地裡的信仰卻是五花八門,各拜各的神仙。可無論信的是哪路神明,對於卜卦之辭,都是敬畏得很。不敢再求王洵改期,只求他念在往日大夥做事恭謹的份上,再給想想辦法。

  盛情難卻,王洵只好做出妥協。想了又想,才低聲說道:「出發日期,無論如何是不能再改的。但念在你等一片赤誠的份上,本都督可以放慢行軍速度,給他們一個追趕隊伍的機會。但話說好了,後趕上來的的人,每個最多帶二十名親衛。再多了,本都督可沒那麼多糧草供應!」

  「我們自帶乾糧,自帶乾糧!」諸侯們喜出望外,連聲答應。心中同時暗笑,你王大都督哪裡是沒有充足糧草,分明是怕我們的人去得太多了,顯得扎眼。不小心得到了中原皇帝的垂青,搶了你的風頭!放心,我會好好叮囑兒子,不讓他跟你爭頭功!但如果中原皇帝非要賞賜他個一官半職,也是他自己有福,可不是我等事先沒教導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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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四 下)

  三日後,王洵果然率領大軍按期開拔。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帶領留守一衆官吏,尾隨送出十里,在城外喝過踐行酒,奏過了出征樂,才依依不捨地跟大夥惜別。

  時令已經是三月中下旬,天氣明顯開始回暖,平素能吹透幾層皮襖的北風,也變得綿軟無力,懶洋洋的帶上春天的味道。這種天氣,正是跑馬放歌的大好時機。鬆開繮繩,輕輕磕打一下馬鐙,已經在馬廄裡憋了一個冬天,差不多憋出犄角來的坐騎肯定會一口氣躥出百八十里。把積攢下來的精力消耗殆盡方纔罷休。

  只是王洵卻不肯讓坐騎放開了撒歡。在全體將士都有兩匹戰馬輪換代步,並且另有駱駝運送隨身行李的情況下下,第一天居然只走了不到五十里便停了下來,完全不顧身邊欽差大人焦急的臉色。

  第二天,大軍又是過了辰時才慢吞吞開拔,二十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勉勉强强走了八十里,還不到下午未時,就又開始安營扎寨。

  藥剎水已經開始解凍,河岸邊的青草剛剛冒出綠芽,柳樹和楊樹的枝條上,也生出了嫩黃色的葉子。幾窩野鴨受到驚嚇,逃一般跳入河水中,飛快游向對岸。一群北歸的燕子卻不知憂慮,嘰嘰喳喳掠過軍營上空,帶著幾分好奇。

  有士兵閒不住,跟自家主將請了假,騎著戰馬出營去尋找野味。有部族武士則脫光了鎧甲,在營地中央拉開架勢,摔跤角力,玩得不亦樂乎。喧囂聲、喝彩聲直達中軍帳,王洵聽了,也懶得命人出面干預。

  「這架勢哪裡是去當救兵啊,分明是出去踏青!」傍晚時分,木鹿州監國王子鮑爾伯,佉沙洲王子史摩克兩個抱著酒罎子坐聚在一起,搖頭苦笑。

  「還不是為了等那幾個不著調的傢伙?!」東曹國王子曹安仁、西曹國王子曹開濟也閒的發慌,湊上前,撇著嘴地抱怨。「其實大都督根本不用這般照顧他們。那些傢伙,聽說有好處時,肯定腿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敢打賭,咱們就是按全速行軍,不等走到拔漢那,那些傢伙也肯定追上來了!」

  「那是!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也就咱們大都督仁厚,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換了別人,估計早一巴掌扇回去了!」鮑爾伯完全同意曹氏兄弟的看法,笑嘻嘻地附和。

  跟著鐵錘王,肯定沒虧吃!這是幾個王子兩年來的切身體會。木鹿、佉沙、東曹、西曹四國在藥剎水沿岸眾國當中,實力原本都排不上號。可就是因為抱鐵鎚王的大腿抱得緊,領土年年擴張,兵馬年年翻倍。如今非但已經可以與拔漢那、白水這些强鄰一論短長,並且隱隱有了後來居上之勢。

  作為王位的第一繼承人,曹安仁等當然知道飲水思源。可如果前來抱鐵錘王粗腿的人太多了,分到自家頭上的好處,難免就會薄掉一些。因此,幾個人巴不得那些沒能及時加入隊伍的各國王子,永遠也別趕上來。永遠沒機會,取代自家在鐵錘王心中的位置。

  倒是白水王子賀魯索索,原本就不太得王洵賞識,所以這回也沒指望著能收穫太多。聽鮑爾伯、曹安仁等說得熱鬧,笑嘻嘻湊上前,低聲反駁:「你們哥幾個這麼說就太沒見識了!大都督這麼安排,其中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只管跟著聽招呼好了,少給他老人家添亂。反正,每次論功行賞,肉都少不了咱們的!」

  「也對。大都督的安排,豈是咱們能隨便猜得到的?我估計,他這回執意要把十六國的王子都帶齊了,是準備給中原皇帝一個驚喜。說不定中原皇帝一高興,就直接封了大都督做大宛王。省得大伙頭上還供著俱車鼻施那傢伙,整天半死不活地看著噁心人!」佉沙洲王子史摩克現早就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對方做了什麼,他都能分析出一堆道理來!

  「那倒也是!」鮑爾伯等人紛紛笑著點頭。「十六國王子同時前來效命,多大的動靜啊!別看咱們麾下的兵馬數量,光聽國數,還真能給中原皇帝長不少威風!大唐有句話叫做什麼來著,什麼臭魚爛蝦的……?」

  「濫竽充數。不是河裡的魚,是吹的竽,別光想著吃!」

  「對,濫竽充數。不過咱們也能不完全算濫竽充數,咱們多少也能捧個人場是不?況且鐵錘王他老人家的師父已經領著安西軍趕過去了,咱們想上戰場,也得有那個機會啊!」

  「那倒真的可惜了。否則,跟在鐵鎚王身後,還愁沒戰功立麼?」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點兒不甘心!你說咱們在藥剎水兩岸,早已經找不到對手了。這回如果在中原,再接連打幾個勝仗,日後跟人提起來……」

  「去你的,也不照照鏡子。是鐵鎚王,王大哥在藥剎水兩岸沒對手。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怎麼沒關係呢?!去年那兩場大戰,哪回不是我負責打掃的戰場?!」

  「你也就這點兒本事!」

  幾個王子說說笑笑,心中早就把前去中原勤王的事情,當做了一場愜意的遠遊。甚至連歸來時為家人捎帶什麼稀罕東西,尋機會娶個中原美女做妃子的事情都計劃好了,根本不去想大唐國內如今面臨著怎樣的危局。

  王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大宛距離中原路途遙遠,所有消息傳過來,都會耽擱數月到半年不等。他主動將中原發生叛亂,自己要揮師勤王的消息散發出去,又裝出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樣,便是為了給當地人造成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癢,隨時都可能被撲滅。而他本人亦隨時都可能掉頭向西,繼續前幾年對大食人的攻勢。

  如此,待蔥嶺上冰雪融盡,絲綢之路重開之後,再有什麼關於中原叛亂的流言蜚語傳過來,可信度便會打很多折扣。只要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兩人遇事不亂,沉穩應對,各路諸侯和手下敗將艾凱拉木在得到確切情報之前,絶對不敢輕舉妄動。

  以王洵的閲歷和能力,眼下可以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他本來便不是什麼人中龍鳳,見識有限,心中的溝壑亦有限。至於什麼雄心壯志,什麼王圖霸業,更是跟他半點關係也搭不上。當初到封常清帳下效力,是為了躲災。翻越蔥嶺,聯絡藥剎水各國,也是為了逃避邊令誠等人的陷害,從絶路中尋找一條生路。至於後來的橫掃藥剎水,威震鐵門關,則完全是看到機會,順勢而為,根本沒有一點兒是事先做出的長遠謀劃。

  當聽聞中原叛亂,長安危急,封常清被削職為民的消息後,王洵原本就不太清晰的人生目標,便再一次模糊了起來。將士們拚死打下來的地盤,他捨不得丟。家人和朋友所面臨的危險,他亦不能坐視不理。至於到底有沒有可能兩全其美,既保住了大宛,又保護自己的家人遠離叛軍的傷害,他根本不知道!換句話說,他現在只是見招拆招,盡最大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根本無力,也無心求什麼長遠。

  好在他本人最近運氣不錯,一直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敵手。藥剎水沿岸一衆諸侯懼於大唐國的國力和鐵錘王本人的威名,不敢做非分之想。大食人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又是個只顧保全自家職位的庸才,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其國內的派係爭鬥上,沒勇氣,也沒精力圖謀洗雪前恥。所以王洵帶領著隊伍慢吞吞前進,慢吞吞過了拔漢那、安集延。一直來到蔥嶺腳下,也沒被局外人瞧出任何破綻來!

  看看各國王子都已經趕到,王洵便當衆宣布,鑒於蔥嶺上的積雪未完全化盡,路途凶險。自己要帶領少部分精鋭,身先士卒。做為一軍主帥,這種捨己為人的行為,當然令弟兄們感動。於是,在大都督的感召之下,宇文至、沙千里、方子陵、馬寶玉等一干將領都紛紛主動請纓替大軍開道。王洵推辭再三,做足了盛情難卻的戲碼,才不得不從中選了一部分人與自己同行,卻把宋武留了下來,由魏風、朱五一兩個輔佐,帶領大軍和各位王子緩緩跟上。

  應麥爾祖德之請,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也換了親兵裝束隨軍出征。聽王洵準備拋下自己,臨別前,少不得四下又是一番糾纏。誰料這回王洵卻板起了臉,先是將姐妹二人一頓呵斥,隨即,又叫來宋武,當著姐妹兩個的面兒,給他下了一道將令,如果姐妹二人膽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即可軍法懲處,不必考慮任何後果。

  「那,那你自己可得小心!」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不敢再惹王洵發火,只好噙著淚,向他告別。

  「我又不是第一遭翻越此山!」王洵笑著點點頭,豪氣瞬間寫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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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五 上)

  在兩個女人面前說得輕鬆,真正走起來,卻是舉步維艱。

  半山腰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山頂上卻依舊白茫茫一片。冰塊夾在雪水裡,轟隆隆直衝而下,將本來就不怎麼齊整的山路沖得七零八落。人和馬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踏空,落入山路外側的萬丈深淵,連塊屍骨都無法找見。

  好在王洵和宇文至等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夥毛頭小。經歷了這幾年的歷練,他們無論在心智還是在體力方面,都比先前有了本質上的飛躍。相互扶持著,一步步慢慢行進,在付出了二十幾匹駿馬的代價之後,終於從蔥嶺的東側又鑽了出來。

  平原之上,已經是春歸大地。放眼眼望去,四野一片翠綠。王洵等人卻沒心思觀賞這未受塵世熏染的春光,只顧著馬加鞭往疏勒趕。不一日,來到赤水河畔,眼見著疏勒鎮已經遙遙在望了,卻又緩緩地帶住了馬繮繩。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麼?」沙千里心思細,發覺王洵行止有些失常,湊上前,低聲詢問。

  「有!」王洵雙眉緊鎖,臉上陰雲密佈。早在剛出蔥嶺不遠處,他心裡便湧上了一股很彆扭的感覺。如今,這種彆扭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的手本能地就想去摸腰間的刀柄。「我記得走的時候,這河道兩邊,都是上好的農田來著。怎麼眼見著就要過了芒種,地裡卻沒見幾個人影?」

  「是麼?你不是把這裡跟大宛弄混了吧。」沙千里的記憶裡,對疏勒的印象已經模糊,四下看了看,遲疑著反問。「當年我在高帥麾下效力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城裡住的都是兵士和商販,城外則是一片荒蕪。」

  「二哥記的沒錯!」宇文至也感覺到周圍的景色與自己的記憶之間出現了差異,策馬上前,低聲補充,「當年為了爭河岸邊的好地,還有人鬧到封帥面前去過。如今怎麼都不當寶貝了!早知道這樣,不如劃歸到咱們兄弟名下!即便從中原雇人來種,好歹也能打出點糧食來。」

  「你就記得吃!」王洵沒好氣地打斷。河道附近的良田被拋荒,說明疏勒城中的漢人在大幅減少。而安西鎮本來就靠退役的士兵和遷徙來的漢人在支撐,如果百姓們都撤離了,大軍也就失去了根基,生存環境只會越來越艱難。

  「不為了吃穿,我等這般拚命做什麼?」宇文至本能地反駁了一句,然後迅速將馬頭撥開,「二哥你頭前慢慢走,我去周圍抓幾個人來,問問這邊近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

  說著話,他策動坐騎,一溜煙跑遠。片刻後,又氣喘喘地從隊伍的側後方追了回來。一邊跑,一邊憤懣的罵,「敗家,敗家。真是敗家。也不是哪個敗家下的令,居然准許烏哈部到赤水河附近放牧來了。疏勒往西,現在到處都是突騎施人的氈包。只有城東方向,好似還有幾個田莊在!」

  「敗家!」王洵也氣得鼻孔裡直冒煙。當初分在他和方陵、魏風等人名下的田産都處於城東,估計不會受到什麼影響。然而把好不容易墾熟了的田地重變成牧場,卻等同於將整袋的糧食當沙灑。畢竟在疏勒這一帶,糧草是稀缺的東西。牛羊、馬匹、皮革,都很難賣上好價錢。

  然而此刻掌管安西的,肯定已經不是封常清。王洵縱使心中有氣,在沒弄清楚形勢之前,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悶著頭帶領弟兄們繼續趕路,對周圍景象裝作視而不見。轉眼來到城門口,卻又忍不住把眉頭皺了起來。

  原本乾淨整齊的城門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糞便。幾個守門的老兵抱著兵器,縮著肩膀,背靠著城門附近的拴馬樁曬太陽。一伙夥的部族武士呼嘯而過,既不下馬接受檢查,也不出示相關信物,老兵們看見了,也只是將惺忪的眼皮抬一抬,然後便又繼續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時,疏勒可不是這般摸樣。那時整座城市都像個大軍營,乾淨整齊,並且由內到外都洋溢著勃勃生機。商販百姓自側門出入,將士們訓練出征開啓正門。無論身份是軍是民,出入城門,都得下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購買生活必需品的牧人,則對守門士兵滿臉尊敬。哪裡會像現在,囂張得把下巴都翹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誰的屬下,上司就這樣教你們執勤麼?」非但王洵一個人覺得彆扭,方陵也被守門軍士的摸樣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步走到拴馬樁前,大聲喝問。

  「你管老子。」守門士兵眼皮都沒抬,開口便罵。髒話說到一半兒,猛然意識到危險來臨,迅速向後退了幾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個?後面那些人馬又是從哪裡來的?別,別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門早就易手了!」方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停住腳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沒長眼睛麼?老子身上穿的是什麼?後邊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麼?」

  「你,你們──」守門士兵楞了楞,猛然將身體挺直。「見過將軍大人!屬下劉二狗,今天在此當值。頂頭上司是馮隊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趕去幫忙了。沒來這邊。請問,大人有什麼吩咐!」

  其他幾個守門士兵也被驚動,趔趄著跑了過來,圍住方陵,滿臉好奇。「將軍這是從哪裡來?怎麼看著好面生?!」

  「馮隊正?幫老丈人搬家?」方陵被答案弄得一頭霧水。安西軍的軍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散漫了?幫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誤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參軍知道,捉去打軍棍?!可跟這些老兵油發火,也實在沒什麼必要。他不耐煩地瞪了衆人一眼,大聲喝道:「少廢話。老子從哪來,不關你們的事情。如今城內是誰主事,速速去給他報個信兒,就說安西采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來了!正準備登門拜訪!」

  「采,采訪使?」幾個老兵油瞪圓眼睛向不遠處的隊伍看了看,結結巴巴地重複。很快,有人想起了一個傳說,跳將起來,大聲問道:「是,是當年在健馱羅城外,一錘打死大食第一勇將的鐵鎚王麼?啊,他老人家回來了!你們慢走,我,我這就去給屯田使張大人去送信。你們慢走,慢走。」

  說著話,也不管方陵的反應,拔腿就往城裡沖。其他老兵油也想起了王洵當年英姿,湊上前,眼睛裡依稀有淚光閃動,「真的是王,王將軍麼?他從大宛回來了!這下,這下可好了,可好了,風,風──」

  有人哽咽出聲,卻也有人臉色發黑,輕輕地拉了拉說話者的手,「大人別聽他胡言亂語。他這個,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興,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請,我給您帶路,咱們順著官道一直走,便是節度使衙門。張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門裡頭!」

  明知對方的話有問題,方陵卻不願回來第一天就給王洵找麻煩,搖了搖頭,轉身回到隊伍。衆人强壓住心頭的失望,繼續向城內走。穿城門,過甕城,轉眼踏上橫貫東西的青石大道。這條路兩側,當年是出了名的繁華,每天從日出到日落,買賣東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卻變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舖都沒開張營業,少數幾個繼續做生意的,也是門可羅雀。

  「看來中原有難的消息,在這裡已經傳開了!」望著已經陌生的街道,王洵無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這邊幾乎在瞬間就破敗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離長安更遠,周圍是群狼環伺!

  正鬱悶地想著,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一個提著空籃的小販,跌跌撞撞地從街道旁的巷裡衝了出來,緊隨其後,則是幾個喝醉了的牧人,個個瞪著通紅的眼睛,步履踉蹌。

  「小兔崽,你站住,站住!」牧人們一邊喊,一邊追,壓根沒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裡。

  「救命,救命!有人搶錢,有人搶錢!」小販則衝著路邊的店舖大聲求救。回應他的,只有一陣關門落鎖聲。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鋪面兒,不約而同地宣告打烊。沒有任何人肯出來制止醉漢們的胡鬧。

  「救命,救命啊!」小販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卻不向王洵等人這邊跑。彷彿對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漢們也將盡在咫尺的兵馬當做了空氣,繼續追在小販身後張牙舞爪,「別跑,別跑,你個小兔兒爺。讓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動坐騎衝上去,擋在了醉漢和小販之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你等沒王法了麼?」

  「王法?什麼王法?」醉漢神智不清,卻能說一口還過得去的唐言,「整,整個安西,都,都要割給我,我家主人了。還,還說什麼王法!他,他們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隸!你少管閒事,否則,老子我連你一起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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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五 下)

  自從安西軍主力盡數被抽調回中原之後,疏勒一帶朝廷和地方部族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嚴重失衡。新任主事的屯田使張素又是文職出身,遇事一味「穩定」優先。只求不激起「民變」,是非曲直則一概不問。數月委曲求全下來,導致附近的部族武士都以為大唐準備徹底放棄安西了,做事愈發肆無忌憚。而城中的大唐百姓挨了欺負則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家底豐厚的乾脆賣了田地宅院,一走了之。那些家底單薄的,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面吞。

  那幾個喝醉了酒的部族武士在官府的刻意縱容下,已經習慣在城中橫著走,根本沒仔細看制止自己惡行的人打著什麼旗號。本以為隨意叫罵兩聲,對方肯定像城內負責治安的差役一樣,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乘涼。誰料話音剛落,數條黑亮亮的馬鞭已經迎面抽了下來!

  萬俟玉薤帶頭,王十三緊隨其後,帶領著一干衛士,將鬧事的部族武士抽得抱頭鼠竄。「萬俟,給他們個教訓算了,別下死手!」王洵此刻也恨得牙根都癢癢,然而卻顧念著地方主事官員的顔面,不打算將事情鬧得太離譜。誰料一番好意卻被當做了驢肝肺,萬俟玉薤等人的鞭子一緩,幾個部族武士立刻滾到路邊,每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牛角號,奮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暴戾的旋律在疏勒城上空炸響,驚得家家戶戶趕緊關門。霎那間,巷子裡,酒館中,還有早已被主人拋棄的空院子內,手持各色兵器的部族武士、牧人們蜂擁而出。趕到了事發當場,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向王洵等人發起了反撲。登時,羽箭亂飛,寒光滾滾,根本沒人考慮臨近的百姓會不會遭受池魚之殃。

  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王洵即便想做退讓,也不可能了。更何況他已經忍無可忍。揮動馬鞭,將射向自己的一支羽箭撥歪。然後棄鞭,抽錘,雙腿用力一磕馬鐙,「跟我來,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

  「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衆親衛即便對著大食鐵騎,也沒畏縮過,更何況對著一群烏合之衆。個個催馬緊隨王洵身後,橫刀四下揮舞,頃刻間,便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透心涼。

  一條完全由斷肢和屍體組成的通道,從西向東,綿延半里。本想仗著人多勢衆占便宜的部族武士們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敢反擊,一時間竟楞在當場。進不得,退亦不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愕。

  「宇文至,帶幾個人迂迴過去,給我用弓箭封鎖住沿街的大小路口!」

  「沙千里,你一隊人掉頭回衝,堵住他們的退路!萬俟、十三,你們跟我來!下馬,結陣,咱們慢慢平推!」王洵迅速撥轉馬頭,一邊調整隊形,一邊發號施令。「一個都別放過,全給我砍了!」

  「諾!」眾將士齊聲答應,分頭展開行動。轉眼間,再度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百孔千瘡。到了此時,鬧事的部族武士和牧人才注意到,今天的唐人將士好像與平素見到自己繞著走的那些傢伙在氣質上大不相同,想要逃命,哪還來得及!被王洵帶著萬俟玉薤等人趕羊一般從街道東口趕回西口,又被早已衝到此處布置好陣型的沙千里迎面一頂,登時成了一團案板上的肥肉。

  有人見勢不妙,丟下兵器就準備往小巷子裡鑽。宇文至帶領若干神射手張弓搭箭,將他們從背後追上,一一射翻在地。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則揮刀反撲,試圖將王洵拿下,給同夥搏一條生路。他們這些所謂的好手哪能跟戰場上打出來的王洵比,被後者一錘一個,轉眼間便全送去了陰曹地府。

  「他是鐵鎚王!」付出了十幾條人命為代價之後,終於有個眼尖的鬧事者從兵器上猜出了王洵的身份,扯開嗓子,大聲示警。幾個本來還打算上前再賭一賭運氣的部族武士聞聽,心中猛然想起一個傳說,登時手腳發軟,「噹啷」「噹啷」將兵器全掉在了地上。

  他們這邊被嚇得手足無措,王洵卻沒功夫表示憐憫。帶著萬俟玉薤等人繼續前壓,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部族武士一層層砍翻在地。

  幾十顆人頭落地,再膽子大的部族武士也站不穩腳跟,紛紛丟下兵器,大聲求饒:「饒命,投降,鐵鎚王大人饒命!」

  「我等知道錯了,請鐵錘王大人給條活路。我等願意做牛做馬,伺候大人!」凡能進城裡惹事生非的,大都會說幾句唐言。一個個俯首於地,苦苦哀求。

  「活路?!」王洵鼻孔裡發出一聲冷笑,「這個時候請求憐憫,剛纔你等追殺賣果子小販之時,可曾想過給他一條活路?!剛纔你等向王某射箭時,可曾想過給王某一條活路?!都給我殺了,一個不留!」

  「諾!」萬俟玉薤等人答應一聲,再度舉刀前推。就在此時,大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鑼聲,「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不用猜,王洵都知道是地方差役來了。和在長安時一樣,總是混亂的場面結束之後,差役們才會「及時」地出現。皺了下眉頭,繼續命令,「十三,帶人舉起我的旗號,堵住大路,別讓他們過來。萬俟,繼續前推,下手利索點兒!」

  「諾!」王十三和萬俟玉薤齊聲答應,分頭執行命令。眼看著衆部族武士和牧人們就要身首異處,長街盡頭,終於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明允,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屯田使,屯田使張大人在此!」

  「屯天使張大人在此。王將軍請刀下留人!請刀下留人!」眾差役不敢衝撞王洵的儀仗,站在王十三馬前,一齊扯開嗓子提醒。唯恐喊得慢了,街道上就剩下一地屍體。

  在糧草輜重供應方面,王洵還有求於地方官員。屯田使的面子,他自然不能不給。猶豫了一下,眉頭上挑,「萬俟,先留他們一會兒。全給我綁起來聽候發落!如果有人膽敢反抗,就地處斬!」

  「不敢,不敢。我們自己綁,自己綁!」一衆部族武士和牧人從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再也不敢囂張。紛紛將骼膊背到身後,等待唐人老爺俘虜。萬俟玉薤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著頭帶人上前,抽出俘虜們束腰的皮繩,將他們一個個捆成粽子。

  正忙碌間,岑參已經陪著一名五十歲上下的文官趕到。遠遠地下了馬,快步上前,長揖及地,「下官司倉參軍岑參,見過採訪使大人!」

  「下官屯田使張素,參見採訪使大人!」

  雖然官職與對方平級,但屯田使張素卻沒有封爵,因此緊隨岑參之後,向王洵行下屬之禮。王洵跟岑參原本就有些交情,不敢託大。跳下坐騎,先側身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禮相還,「不敢,不敢,兩位大人都是王某的前輩。照禮,當王某先上面拜見才對。只是路上遇到些麻煩,所以……」

  說著話,他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往身後瞟。臉上的斑駁血跡被頭頂的日光一照,顯得分外猙獰。屯田使張素心中暗暗叫苦,猜出王洵不肯輕易收手。趕緊又做了個揖,低聲祈求道:「他們衝撞採訪使大人的車駕,的確罪該萬死。可念在他們這些年來一直恭順的份上,還請采訪使大人能網開一面!否則……」

  「恭順?!」沒等張素把話說完,王洵的眉毛已經又竪了起來。「當街向王某行刺,還算恭順。敢問張大人,不恭順時,他們還想怎樣?」

  「行刺?!」張素被王洵問得一楞,遲疑著探過頭去向俘虜們打量。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被捆成待宰羔羊的俘虜身邊,橫七竪八丟著一堆兵器,彎刀、直刀、角弓、長矛,應有盡有。王洵指責這些人試圖行刺,已經是客氣。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硬栽部族武士們一個聚眾謀反的罪名,也絶對不算不過分!

  問題是,王洵可以將天戳個窟窿,然後轉身便走。他張素卻要留在這裡,收拾對方留下的爛攤子。為了穩住西線,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餽贈」給了回紇人做牧場。如果當地部族受了委屈,跑過去找回紇人出頭的話,後者正好有了藉口,將整個安西一口吞下。

  整個安西丟了其實也不要緊,朝廷那邊,據說早有棄土之意。但在正式聖旨到達之前,張素卻不想背上一個維護地方不利的罪名。然而他又不敢得罪王洵,畢竟這個綽號叫做鐵鎚王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得意弟子,手裡握著的又是現今西域隷屬於大唐的,最完整的一支武裝力量。萬一惹得他發了火,自己恐怕連囫圇屍體都留不下。

  「這個,這個……」兩頭都得罪不起,屯田使張素的嘴巴開始搗起蒜。站在他旁邊的岑參看得臉紅,心中暗自嘆了口氣,上前半步,輕輕向王洵拱手:「明允老弟,你遠道而來,可能有所不知。眼下西域形勢非常微妙,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張大人他也是為了持重起見,才對這些部族武士一忍再忍。老弟就看在岑某的面子上,暫且先將今天的事情放過,如何??待將來機會合適,老哥我一定陪你出了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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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六 上)

  「連公然行刺一鎮採訪使,都可以平安無事!這疏勒城,還算是大唐的地界麼?」沒等王洵回話,宇文至已經策馬衝上前來,冷笑著質問。「這種事情,怎能隨便活稀泥?!屯田使大人如果覺得我等做事莽撞,乾脆將我等都拿下算了,也省得日後見了這些傢伙的主子,沒法給人一個交代!」

  「是啊!這些傢伙,向來是欺善怕惡。咱們今天放過他們,明天說不定,他們就敢直接攻打節度使衙門!」方子陵也對張素和岑參兩人的處事態度很不滿意,聳了聳肩,在旁邊大聲給宇文至幫腔。

  「對啊!如果在大唐境內,還要受這些傢伙欺負,我等拚死拚活,又圖的是什麼?」

  其他一眾侍衛,緊隨方子陵身後,七嘴八舌地發泄心中的不滿。也難怪衆人目無尊長,當年封常清為安西節度使時,疏勒等地的部族武士和牧人,向來是規規矩矩。出入城門時懂得下馬,在店鋪買東西時懂得按價付錢,見到安西軍將士時,也懂得畢恭畢敬閃在路邊,滿臉羨慕。哪曾像現在這般高高在上,完全不把大唐的軍民百姓當做同類看?!

  「這個,這個……」

  「諸位弟兄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張大人也很為難。真的很為難!」張素和岑參兩個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秀才遇到兵,擦著通紅的額頭,喃喃回應。

  「別這個那個的。你不敢出頭,我等自己擔責任便是。大不了老子不穿這身鎧甲,回家種地去!」

  「岑大人到底是做大唐的官,還是做胡人的官?」

  「張大人乾脆直接把城池獻出去算了!反正這些胡人在你眼裡,比大唐百姓重要萬分!」

  「都給我住口!」聽大夥說得越來越尖刻,王洵趕緊大聲喝止:「行了,兩位大人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少說兩句話,沒人把你們當啞巴!」隨即,他又拱手向張素和岑參賠禮,「兩位大人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王某禦下無方,平素把他們嬌慣壞了。等抽出功夫來,王某便狠狠收拾他們,絶對給兩位一個說法!」

  「使不得,使不得!」岑參和張素兩個臉色紅得如同熟透了的蝦,卻連連擺手勸阻,「弟兄們性子爽直,當然是有什麼說什麼。算不得衝撞!算不得衝撞!」

  「是張某處事失當,不怪弟兄們心裡有氣。只是,只是張某和岑大人都是文職,不懂得如何打仗。眼下中原形勢緊急,也實在不敢再讓地方上生出事端。所以,所以還,還請采訪使大人高抬貴手。賣張某一個顔面,免得,免得大人走後,張某,張某進退失據!」

  「大人言重了!既然大人不想讓他們死,王某從命便是。」王洵本來就跟岑參有些私交,不忍讓對方繼續難堪。又見張素說得可憐,猶豫了一下,笑著做出回應。「來人,將鬧事者的大拇指都割了,放他們滾蛋!」

  「諾!」萬俟玉薤等人大聲答應著,揮刀去收割拇指。登時間,街道上慘叫又起,聲聲撕心裂肺。幾夥聞訊跑來支援卻因為距離遠了些,沒趕上血戰的部族武士們聽見了,個個把眼睛瞪得血紅。卻沒有衝上前去與鐵錘王交手的勇氣,只要咬緊的牙關,將怒火往肚子裡邊吞。沿街店舖裡邊的大唐商販聽見了,則個個拍手稱快,「這下好了,老天開眼,讓封帥的弟子回到疏勒了。看那些買了東西不付錢,搶男霸女惡棍們還能蹦躂幾天!」

  大拇指雖然不似其他四指靈活,卻是人手的關鍵支撐點,沒有了大拇指,則開不了弓,提不動刀,這輩子注定只能跟放羊的鞭子為伍了。張素雖然來西域的時間不長,卻也知道其中關竅,心中覺得好生不忍。然而他卻沒有任何顔面繼續給鬧事者求情,只得把頭側開,儘量不去看眼前的血腥場景。同時,則在肚子裡暗暗腹誹,「好一個楞頭青!難怪是封矮子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且先讓你霸道幾天,張某不跟你爭這一時意氣。待回到京師,有的是人出面收拾你!早晚讓你跟你那死鬼師父一樣下場。」

  岑參在一旁也覺得心裡頭老大沒趣,耐著性子等王洵把鬧事者發落完畢,再度湊上前强笑著說道:「岑某早就跟張大人說過,以王兄弟對陛下的耿耿忠心,只要能接到聖旨,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往回趕。所以張大人就提前命岑某將城東的甲字型大小兵營整理了出來,靜待大宛都督府的弟兄們入駐。敢問王兄弟這回帶了多少兵勤王?距離疏勒城還遠麼?要不要派人去接一下?!」

  「有勞岑大人了!」王洵很不習慣岑參現在的樣子,皺了皺眉,很客氣地回應,「事發突然,王某也是措手不及。所以臨時拼湊了一萬多弟兄回師勤王。路上嫌大軍走得慢,就自己先趕了過來。岑大人不必派人去接,負責帶隊的大宛兵馬使宋武當年也曾經在封帥麾下效力,對這邊的道路熟悉得很,定然不會中途走丟了去!」

  「是宋中書的胞弟麼?岑某當年,還曾跟他搭過夥!」提起宋武,岑參原本死氣沉沉的目光終於變得靈動了些,搖搖頭,笑著回憶。「他當年可是生澀得狠,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是啊。當年我等可是沒少麻煩你岑判官!」王洵也笑了笑,順嘴叫出對方昔日的官稱。

  他本意是想拉近一下彼此之間的關係,誰料岑參卻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滿臉尷尬,「岑某,岑某當年也是書生意氣。根本不懂得如何做事。虧得諸位同僚照應,也虧得王大人和弟兄們多多支持。」

  一番話說得極其見外,讓王洵臉上剛剛浮現的真誠頃刻間又凍結成冰。岑參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僵硬,趕緊設法補救,「嗨,看我這記性。光顧著跟你敘舊了,都忘了向你做介紹。這位是屯田使張素張去疾,出身於清河張氏,曾任寧州刺史多年,政績卓越。朝廷特地派來主持安西事務,以確保弟兄們奉旨勤王期間無後顧之憂!張大人,這位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王明允,當年錘震健馱羅的名將。在安西,他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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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3: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四章 英魂(六 下)

  「久仰,久仰!當初聞聽王將軍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貫耳!」張素其實看著王洵渾身上下沒一處順眼,卻不得不上前重新見禮。

  「久仰,久仰。王某當年路過寧州,見到民間一片安樂,心中對當地父母官好生佩服。可是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能見到張大人!」王洵心裡也如同吃了一百隻蒼蠅般難受,念在弟兄們的糧草補給份上,勉强笑著還禮。

  二人彼此都看著對方不順眼,氣氛自然親切不起來。幾句客套話說完,也就再度冷了場。岑參在旁邊看得著急,趕緊又湊上前,笑著提議:「年初怕途中出事,沒敢托欽差大人將采訪使印信給明允帶過去。如今既然明允途經疏勒,正好,先把印接了。然後大夥順道再去節度使衙門後堂,張大人命人在那邊準備了酒宴,給諸位將軍接風洗塵!」

  「是啊,是啊。王大人還是先接了印信才是正經!」張素偷偷瞟了岑參一眼,笑著附和。

  沒有印信在握,王洵這個安西採訪使便是空頭銜,根本沒權調用疏勒城中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已經對大唐官場套路瞭如指掌的他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感激地向岑參點了點頭,然後笑著答應,「說實話,吃了小半個月乾糧,還真的讓人嘴都淡出鳥來了。既然兩位大人早有安排,王某就卻之不恭了!」

  「應該的,應該的!弟兄們遠來辛苦,張某既然身為屯田使,豈能不有所表示?!」終於有機會能遠離這血腥之地,張素趕緊就坡下驢,「王大人請!」

  「張大人請!」

  「兩位大人一起請。弟兄們儘管都交給岑某招呼!保證讓大夥都滿意!」

  「有勞岑兄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氣!」

  說完了沒味道的場面話,差役們敲響銅鑼,頭前開路。王洵與張素並肩而行,互道傾慕之意。宇文至、沙千里等一干驍將尾隨於後,左顧右盼。司倉參軍岑參則跟在最後,一邊跟老熟人王十三閒聊,一邊安排人手,將王洵帶在身邊的兩百多名親信,接到節度使衙門附近的館驛裡去盛情款待。

  「有封帥的消息麼?朝廷可曾賜還了他的官職!」對於老上司封常清,王十三心中一直非常牽掛。得到機會,馬上向岑參探聽消息。

  「這事兒,十三你可是問錯人了!」司倉參軍岑參皺著眉,滿臉無奈,「自從去年叛軍迫近潼關,朝廷下發到安西鎮的邸報就時有時無。關於封帥被奪職的消息,我也是從前往大宛搬兵的欽差口中才聽說的。自從他走了以後,就又像以前一樣,變成了聾子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即便偶爾有些市井流言傳過來,也都荒誕得很,根本無法相信!「「邸報完全斷了?!形勢這麼危急?!」王十三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目中充滿了驚詫,「大唐這麼大,這麼強,怎麼,怎麼會被,被一個地方諸侯逼得如此狼狽?!那潼關守住了麼?難道有關戰事的通報你這裡也看不到?!」

  「疏勒這邊,跟大宛那邊,看上去隔得挺遠,實際上差別只有一道蔥嶺。到了冬天,一樣是大雪封路。我這邊能得到的消息,你們那邊肯定也能得到。你們那邊沒有來自長安戰報,我這邊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這……」同樣是被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王十三相信岑參不會刻意欺騙自己。可眼下分明已經春暖花開了,長安那邊所面臨的形勢即便再危急,按道理也該知會各地邊鎮一聲啊?!否則,任由地方上人心惶惶,局勢豈不是完全亂了套?

  正想再向岑參打聽打聽到底有哪些荒誕的謡傳,卻聽後者以極低的聲音問道:「剛纔明允說他帶了一萬大軍回援,那大宛還守得住麼?宋武將軍他們距離這裡還有幾天的路程,我提前估算一下,也好替弟兄們安排食宿!」

  彼此都是老熟人,岑參的級別還在自己之上,因此王十三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想了想,低聲回應,「按道理,這話老岑你不該來問我!不過跟你透個實底兒也無妨!大都督前年曾經解救出一批安西軍老兵,其中有一小部分退役,剩下的都加入了大都督帳下。有他們以老帶新,兩年來倒也訓練出了不少精鋭。再加上去年沙將軍收服的幾夥馬賊和主動前來投效的部族武士,眼下大宛都督府在兵力上還算比較充裕。此番揮師,只不過帶了一半兒精鋭出來,另外一半兒,剛好留在那邊震懾大食人!」

  「哦!」岑參輕輕點頭,「怪不得明允說話如此有底氣,原來手中的本錢足夠厚!宋武將軍呢,你估計大隊人馬眼下到了哪裡?!」

  「應該已經出了蔥嶺了吧。全是騎兵,如果不吝嗇馬力的話,兩天之內,便能趕到疏勒!大人有事需要差遣他們麼?如果有,跟王都督說一聲。只要他下一道令,弟兄們即便跑死,也會拼著命趕過來!」萬俟玉薤一直帶著二十幾名侍衛以備不時之需,聽眼前的官員問得急切,心中警覺大生。搶在王十三開口之前,笑著反問。

  「沒,沒有!這位將軍說笑了!」岑參被問得臉色驟變,趕緊訕笑著擺手。「您有所不知,岑某跟十三,當年都曾經在封帥身邊效力。他是親兵隊正,岑某則先當了半年記事參軍,然後又做了一陣子節度府判官!」

  「噢,請恕萬俟眼拙,沒認出岑大人來!」萬俟玉薤笑了笑,拱手賠禮。

  看在王洵的面子上,岑參倒也不願意跟他計較,笑了笑,拱手還禮,「不妨事,不妨事!萬俟將軍畢竟跟岑某沒有打過交道,不知道岑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記事參軍和節度府判官,都屬於主官私聘的幕僚,職別不高,但權力卻非常之大。有時候甚至能代替節度使,對一些突發事件做出應急處置。然而這兩個官職最大的問題便是不在朝廷正式編製之內。一旦節度使本人去職,記事參軍和判官也就成了無樹之藤,要麼重新攀上個高枝,要麼就主動捲鋪蓋離開。

  很顯然,眼下岑參的地位,並沒受到封常清被奪職的影響!由判官轉為司倉參軍,權力比原先小了些,官職卻由虛轉實!意識到此節,岑參的官袍顔色,在王十三看起來就有點兒扎眼了。想了想,他笑著補充:「老岑你這回可有的辛苦了。為了能及時趕到長安,大都督刻意給每名弟兄都配了雙馬。隨軍前行的,還有大批的駱駝。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日光景就會趕到,不可能再慢了。到時候,人吃馬嚼,足夠讓你肉疼一陣子的!」

  「看你說的,就跟我是個守財奴般。都是慷國家之慨,我肉疼什麼?!」岑參笑著啐了王十三一口,低聲數落。

  「那可不好說!人總會變的。你當年不是,現在可說不定!」王十三笑著跳開半步,然後繼續調侃。「不過……」他四下看了看,又快速湊近岑參的耳朵,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跟你交個實底兒,咱們自己的弟兄,你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不必操太多的心,也沒人會挑剔什麼。可那些諸侯國的盟友,你就要多擔待著點兒。甭看他們打著戮力王室的旗號,實際上完全是看大都督一個人的面子。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買賬。一旦出現個閃失,五六千人同時鬧將起來,恐怕不太容易安撫下去!」

  「這個,岑某自然曉得,自然曉得!」聞聽此言,岑參心中更是忐忑,强裝出一幅感激的神態,笑著回應,「多謝十三兄弟提醒。要不然,岑某還真可能誤了朝廷的大事!」

  「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就直接跟弟兄們說,你是跟咱們鐵錘王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好兄弟!」十三心眼實在,人卻是不笨,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遣唐使下道朝臣招做伴當同往長安,「那些傢伙眼裡,只有鐵錘王。除了鐵錘王本人的號令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好使!」

  「岑某記下了。多謝十三兄弟提醒,多謝!」料峭的春風當中,司倉參軍岑參的髮根處,卻悄悄地滲出了一層汗水。『一萬鐵騎,近半為安西軍老卒,另外一半為藥剎水沿岸各國的精鋭。這王明允,怎麼如此捨得花血本?!眼下安西鎮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了五千多弟兄,其中還多是拿來充數的老弱病殘。萬一那個消息不慎傳到王明允和宇文至兩個耳朵裡,以他們二位的火爆性情,還不把天給戳出個窟窿來!』

  想到這兒,岑參心中暗暗發狠,『不行。無論如何,要避免此事發生!安西的局勢已經夠危險了,絶對經受不起一次兵變!封帥臨走時,曾經親代岑某,要想方設法為朝廷保住安西。岑某不能辜負封帥,不能辜負朝廷!岑某絶對要避免禍事的發生!哪怕是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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