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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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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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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七 下)

  很多年以後,在場者提起當時的情景來,雙目中還會流露出一縷明亮的色彩。

  那是怎樣驚心動魄的一種美,幾乎無法用人世間的語言來形容!那一刻,天地間,所有光亮彷彿都集中起來,照在她的身上,然後倒映回來,晃得人頭暈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師小四絶,一個以舞娛人的青樓行首。一個出身卑微到無法再卑微,卻試圖嫁入開國侯府,攀附富貴的女人。一個曾經讓王洵淪為全長安的笑話,仕途幾近無望的女人。一個在他倉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時,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並從此為他閉門謝客,盡洗鉛華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圍全都是殘破的屍體,衣服上也染滿了斑斑點點的紅。她就那樣搖搖晃晃的走著,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雙眼中帶著一點恐懼和委屈,嘴角上卻掛滿了溫柔。

  這是一個能陪著你一同把盞高歌亦能陪著一起低首無語的女人。一個為了你一句承諾就情願付出一生的女人。一個可以與你共同面對所有風波而絶不畏縮的女人,一個平時安安靜靜托庇於你的羽翼之下,關鍵時刻卻能拔出刀來,不顧一切護住你後背的女人。她也許不夠高貴,不夠文雅。不夠世人眼裡的賢良淑德,但是,她卻能把手放在你的手裡,與你相伴走完整個一生。無論前方是繁花似錦,還是風雨如晦!

  「怪不得將軍當年為了她,寧願跟整個長安城的人為敵。換了我,也絶對不會放棄。」方子陵輕輕嘆了氣,撩起錦袍,抹乾刀刃上的血跡。

  當年王洵未曾娶妻,卻先把一個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整個長安城人提起此事來,幾乎無不搖頭。包括與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張巡、馬方等,背地裡都悄悄嘀咕,覺得他這樣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這東西,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就是一個玩物,跟小貓小狗差不多。你在外邊無論怎麼玩,哪怕叫十個女人大被同眠,別人頂多說你一句年少風流。可如果你把一個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僅僅是一個妾,挑戰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還要加上整個長安城內那無數看不見的等級壁壘。

  但是今天,卻沒有人再懷疑王洵當初的選擇。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長安城馬上就要淪入叛軍之手了。什麼富貴榮華,什麼錦繡前程,都即將成為過眼雲煙。只有你曾經愛過和曾經愛你的那個人,還在家門前靜靜地等著你,不曾改變,也永遠不會失去。

  「那獃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時此刻,迷醉的又豈止是方子陵一個?坐在公孫大娘身後的幾個女子,見王洵自始至終呆坐在馬背上動也不動,忍不住低聲抱打不平。

  「人家小兩口的事情,要你來管?!」公孫大娘回頭橫了她們一眼,信手扯住一個準備上前幫忙的紅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湊過去,就擠了!」

  「那呆子已經喜歡得傻掉了!」紅衣女子年齡只有十四五歲上下,還未品嘗過青年男女彼此之間那魂牽夢縈的滋味,憤憤不平地掙扎。

  公孫大娘畢竟練過武藝,手上稍稍加了點力,就將紅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在這邊等著,別過去添亂!」

  話音未落,王洵已經醒轉。右腿一擺,輕飄飄跳下馬背。大步迎上去,單手接過白荇芷手中頗為沉重的盾牌,「我回來了!你還好麼?!雲姨和紫蘿還好麼?」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來了!」白荇芷展顔一笑,臉上的幸福濃得幾乎要滴落下來,「我估摸著你也快回來了。雲姨和紫蘿她們在家裡呢。用得著的東西都裝好了車,隨時可以出發。」

  王洵笑著點點頭,將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過去,順勢遞給跟上來的王十三。「我去叫她們倆。你幫我招呼一下弟兄們。穿飛龍禁衛袍服的都是。我們在半路上搶來的衣服!」

  「嗯!」 白荇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低下頭,輕輕整頓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後衝著萬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虧得幾位壯士來得及時,才使得王家沒遭受滅頂之災。兵荒馬亂,家裡拿不出什麼像樣東西招待大夥,只好請幾位壯士先入內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沒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氣!」

  萬俟玉薤和方子陵幾人哪裡受到了這種客氣,紛紛側開半個身子,以下屬之禮相還。一點兒也沒注意到,眼前這位女子,事實上並沒有正妻的名分。

  幾個老粗疏忽大意,剛纔一直躲在遠處觀戰的襄郡夫人卻聽得非常仔細,悄悄地把眉頭皺了起來,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極低的聲音嘀咕:「這女人可真不簡單。咱們珠兒要是嫁過去……。」

  「閉嘴。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長鬍子官員忽然夫綱大振,回過頭,一把將襄郡夫人推了個趔趄。

  「你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個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栽進血泊當中與地上的屍體來個親密接觸。踉蹌著站穩身形,張牙舞爪。

  她的兩個女兒突然跟其父親做了一伙兒,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骼膊,「娘親還是不要做白日夢了。他們家裡早就沒了外人的地方!」

  「娘親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襄郡夫人氣急敗壞地反駁,卻被兩個女兒越拖越遠。「……他剛纔跟那個女人一句體己話都沒說……,……有娘親給你們撐腰……。」

  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荇芷那邊,根本沒聽見襄郡夫人一家在嘀咕些什麼。少數耳朵靈敏如公孫大娘者,即便聽見了只麟片爪,也搖搖頭,一笑了之。某些體己話,是無須在外人面前說的。說了,反倒是生分了。只是這個道理襄郡夫人不明白,這輩子也沒可能想得明白。

  正微笑著看熱鬧間,王洵已經領著十幾名家丁,趕了五輛表面看上去豪不起眼的馬車,從坊子口走了出來。同住在崇仁坊的其他幾戶鄰居,也都站在了自家門口,眼巴巴地向車隊觀望。正在替王洵招呼客人的白荇芷見狀,笑了笑,大聲向鄰裡們發出邀請:「大夥如果想一道走,就趕緊跟上吧!咱們先混出城去,然後再各自想辦法!」

  「多謝夫人!」

  「多謝王家娘子!」衆鄰居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趕著早已收拾停當的馬車出了家門,跟在了隊伍之後。

  一瞬間,需要被保護的人就多出數倍。王洵見了,也不表示反對。只是笑著拉開一輛馬車的門,對白荇芷吩咐道,「你紫蘿、雲姨都坐這輛。萍兒和雪雁她們在後面的車上!路上自己注意些,別走散了!」

  「嗯!」白荇芷輕輕答應了一聲,乾淨利落地跳進了車廂。

  時間緊迫,王洵不敢做任何耽擱,立刻命令車隊啟程。馬方也帶了剛纔守衛坊門的那夥人湊了過來,緊緊地護在了車隊左右。到了此時,兄弟兩個才終於有了機會一敘別離契闊。卻突然又都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說起,只是裂開嘴巴,衝著對方乾笑。發了好一會傻,才終於收起笑容,「你怎麼……」「你怎麼……」

  「還是你先說吧!」王洵笑著搖搖頭,「我的事情太複雜,出城後再跟你細講。」

  「是太子殿下讓我來接你家人出城的!」馬方不想對好朋友隱瞞什麼,非常爽快承認,「他昨天走得匆忙,什麼都沒顧上。途中忽然想起安祿山可能會打你的家眷主意,就從東宮六率中調出兩百人給我,讓我過來保護你的家人!」

  「太子?」王洵側轉頭,迅速掃視馬方的一眾屬下。大概還剩一百人左右,即便近半兒帶傷,戰鬥力也遠遠超過了他身邊衆侍衛,「太子殿下讓你保護著我的家眷去哪?剛纔攻打坊門的那些傢伙,又是什麼來路?!」

  「是永王的人。」馬方掏出一個帶著血跡的魚符,毫不猶豫地丟給王洵,「我剛纔搜了被你用飛矛殺死的那個傢伙,從他身上發現的。但不能保證不是有人栽臓給永王。時局太亂,誰都想渾水摸魚!不過你可以放心,太子殿下只交代我護著你的家眷出城,沒命令我一定把你的家眷帶到他身邊去。即便下了這樣的命令,我也不會遵從!」

  「看你說的!」王洵被馬方的坦蕩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抱怨了一句。魚符乃是由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玉所雕刻,背後標有永王府的印記。但僅憑此物就認定是永王試圖對自己不利,恐怕會非常牽強。

  「還有幾個活口留下。但嘴巴都很硬,短時間內審問不出結果來。我把其中受傷最輕的兩個藏在車隊中了,出了城後找個安靜地方,你可以分別提審他們。」馬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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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8 01:2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八 上)

  「噢!」王洵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永王試圖劫持自己的家人,恐怕和太子殿下一樣,打得都是來自大宛的那支援軍的主意!至於這樣做會不會傷害到崇仁坊中的其他無辜,會不會使得自己更為心灰意冷,估計兩位皇子都不在乎。

  故友重逢的喜悅,轉眼已經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隊伍中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微妙。誰也不再多說話,只顧護著車隊繼續趕路。沿途又遇到好幾隊趁火打劫的地痞無賴,畏懼這支隊伍的護衛規模,都不敢主動上前招惹。王洵等人也沒有力氣多管閒事,只當發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場噩夢。

  不一會兒來到了城東偏北,眼看著通化門已經遙遙在望,忽然間,有支腳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隊伍呼嘯而至,在一名都尉摸樣的低級武將帶領下,將城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門口的百姓們嚇得魂飛魄散,丟下大包小裹,轉身就往附近的巷子裡邊鑽。帶隊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趕,只是掏出份暗黃色的捲軸看了看,然後威風凜凜地站在城門洞下,衝著王洵等人低聲冷笑。

  「恐怕有些麻煩了!」王洵大吃一驚,想要帶領隊伍繞路走,顯然已經來不及。只見那帶隊都尉一揮手,幾百士卒迅速從左右包抄了過來。

  眼看著就只剩下的硬闖一途,馬方卻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骼膊,「二哥先彆著急動手。對面是京兆尹衙門的人,帶隊的那傢伙我見過。讓我出去會會他,咱們先禮後兵!」

  「嗯!」事已至此,王洵只好死馬當做活馬醫。一邊指揮自家的侍衛護住雲姨等人所在的馬車,一邊手按刀柄,給馬方撐腰打氣。

  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馬方笑呵呵地走向對面的都尉,遠遠地,衝著此人抱拳施禮:「是長壽坊的馮七哥麼,小弟這廂有禮了!」

  「你是……」姓馮的都尉顯然早已記不起馬方的摸樣,皺著眉頭還了個半禮,滿臉寒霜。

  「馮七哥真是貴人多忘事!」馬方絲毫不覺得尷尬,又笑著拱了拱手,大聲補充,「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馮七哥在安樂侯府,憑著一隻鐵腳將軍大殺四方。小弟可是傍你的肥莊,贏了近千貫彩頭!本想找機會做東請馮七哥吃頓酒,還了個人情。卻沒想到公務繁忙,一直抽不得空……」

  安樂侯是大唐天子給賈昌的封爵。此人憑著鬥雞得寵,平素所交往皆為達官顯貴。長安城中,實授職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員,根本沒資格走進他的家門!馮姓都尉只是給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時,在安樂侯府內,跟下人們一起湊了回熱鬧。當然不可能有機會坐莊,更不可能分給別人上千貫紅利!

  然而馬方這樣說,卻讓他覺得自己在一衆屬下跟前非常有面子,臉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笑呵呵拱了拱手,大聲回應:「客氣了。客氣了,馬兄弟可千萬別這麼客氣。咱們兄弟兩個都是實在人,心裡記得老哥的好兒就行了,沒必要非擺什麼酒水。」

  「那哪行,知恩不報,可不是我輩所為。況且兄弟我今天……」馬方向自己身後的車隊指了指,滿臉為難,「城裡邊四處都在殺人放火,家裡面的長輩都被嚇壞了,非要到外邊的莊子上躲躲。兄弟我只好先放下手頭公務,護送他們出去。馮老哥你看,能不能給兄弟行個方便……」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立刻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兄弟你可別難為我了。你這要是一個兩個人,我只當沒看見。可這麼大一個車隊……」

  「我也知道自己給老哥添麻煩了。可家大業大,有什麼辦法?!」馬方又往前湊了湊,同時向身後招了招手,命人送上前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今天又沒時間請您吃酒了。這點自家院子裡摘的果子,您拿去給弟兄們解解暑……。」

  「不行,不行!」馮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雙手卻繼續左右晃動,「不是哥哥我不給你面子。我手中拿的這份命令,京兆尹崔大人和邊留守聯名下的,說是不准再放任何有頭臉的人物出城,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著空蕩蕩的長安生氣!我瞧兄弟你也是個敞亮人,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如果文武百官都跑乾淨了,皇帝陛下說話,也就沒意思了不是?!你還是趕緊把車隊帶回去,關嚴了大門,躲在自己家裡等著陛下徵召吧!就憑兄弟您的資歷和本事,只要留下來,還愁日後不飛黃騰達?又何必非躲到鄉下去,白白錯過一個大好機會!」

  「可不是麼?要是真的想走,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要求一再被人拒絶,馬方也不生氣,點點頭,順著對方的口風往下捋,「但家裡頭的老人們不這麼想啊!他們膽子小,非得說什麼,『時局未明,不能把事情做絶!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來,秋後算賬。』所以非要我再觀望一段時間,避開這個露臉的機會。寧可少升幾級,也得給自己多留一條退路!哎,老人家麼,就是不開竅,凡事先求個穩妥,讓我這做小輩的,也著實拿他們沒辦法!」

  「唉!誰說不是呢!」馮姓都尉陪著嘆氣。眼前的車隊,肯定不止來自一家,說不定還有邊令誠要找的某些要犯在裡邊。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絶了,平白丟失了一票橫財不說,還徹底堵死了回頭的路。萬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帶兵收復了長安,可就輪到自己倉皇逃命了。

  想到這兒,他說話語調越發低沉,一邊搖著頭,一邊嘆息著跟馬方解釋,「我這做哥哥的,按理兒不該為難你。可這麼多弟兄都在旁邊看著,我怎麼著也得給大夥一個交待……」也許是光顧了說話,腳下沒有留神,身體在某塊磚頭上絆了絆,一跤跌在了裝滿了金珠的包裹上。

  馬方心領神會,立刻將此人抓起來,橫按於馬鞍前,用刀刃壓住脖頸,「今天的路,你不放也得放。叫他們讓開,否則,休怪我不念舊情!」

  「你幹什麼,幹什麼?別管我,弟兄們,將他們給我拿下!」馮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扯開嗓子沖自家隊伍喝令。衆差役聞聽,立刻舉起手中兵器,衝著馬方破口大駡,雙腿卻齊齊地往後退,讓出了筆直的通道來。

  「給我闖!」馬方雙腳一磕金鐙,率先向前衝去。王洵等人護著車隊緊緊跟上。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喝駡與喊殺聲中,毫髮無損地出了通化門,把長安城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馬方纔叫隊伍停下來休息。先帶著大夥向馮都尉致歉,然後又多補了一匹駿馬和兩包金珠為禮物,給對方壓驚。姓馮的都尉官職沒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這樣兩個大人物,大驚失色。楞了半晌,卻又突然一抱拳,衝著王洵和馬方長揖及地:「沒想到兩位將軍是太子殿下的人,馮某先前眼拙了。日後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今天之事,還請兩位將軍替馮某解釋一二。非馮某辜負了皇恩,而是上頭逼迫,不得不虛與委蛇!」

  「好說。好說!」馬方滿口子答應,「崔京兆那裡,也請馮兄帶一句話。就說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難處,日後若是於安祿山帳下做得不開心,隨時都可以回來!」

  崔光遠剛剛自吐蕃出使歸來,登上京兆尹位置還不到十天,根本沒能力控制全城局勢。馬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起此人的名字,其實等同於給全部投靠安祿山的文武官員一個暗示,太子李亨不會在乎他們的投敵經歷,只要他們肯迷途知返。

  畢竟是混在天子腳下的武官,馮姓都尉的心思是一點就透。當即肅立拱手,再度向馬方致謝:「承蒙馬將軍看得起,馮某一定會將這句話轉告給京兆尹大人。這裡人多眼雜,馮某今日就恕不遠送了!」

  「馮兄請便。他日若有機會,馬某再請馮兄暢飲!」馬方微笑著拱手,還以平輩之禮。

  雙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樣依依惜別,相距老遠了,還再三揮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輪廓,馬方纔將目光收回來,衝著王洵低聲解釋:「京兆尹衙門的那幫傢伙,最是油滑不過。給他們留一線希望,日後王師光復長安,也能少費幾分力氣。」

  「士別三日,真的該刮目相看!」王洵輕輕搖了搖頭,笑著恭維。「我剛纔都以為要死在城裡了,沒想到你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麻煩!」

  小馬方長大了,不再是當年墜在他身後的那個小跟屁蟲。變得成熟、幹練、豁達,隱隱地還帶著幾分與其真實年齡極不相稱的奸詐。作為帶著他長大的兄長,王洵沒理由不為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興。但心中同時卻覺得有一點點失落,就像無意間丟掉了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心裡萬分不捨,卻再也無法將其尋找回來。

  「當年大夥在一起時,凡事都有你和子達擋在前面,我只管渾水摸魚,當然用不到花費什麼心思!」馬方嘆了口氣,也跟著輕輕搖頭,「可後來你和子達都走了,師父離開了京師不肯再回來。我如果還像當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裡邊了,哪還有機會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兩位哥哥呢,他們已經走了麼?」王洵本想問問馬方遇事怎麼不找秦國禎、秦國模兩兄弟照顧。話到嘴邊,又匆匆改口。

  「狀元公當然是跟著聖駕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著我來操心!」馬方從鼻孔中噴了股子冷氣,撇著嘴回應。

  看情形,最近幾年,馬方跟秦氏兄弟相處得非常不愉快。聯想到當初宇文至蒙冤入獄,秦氏兄弟找藉口躲在家中不出頭的行為,王洵登時心下雪亮。靠樹樹倒,靠牆牆塌。這幾年,他自己還不是走了同樣一條成長之路?差別只是一個在荒涼的西域,一個在繁華的京師而已!

  「子達呢,是不是投靠叛軍去了?」察覺到王洵眼裡突然湧現的濃濃憂傷,馬方笑了笑,帶著幾分試探的口吻追問。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聽聞了封四叔被殺的噩耗,就含憤出走了。」王洵又嘆了口氣,無奈的搖頭。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他心裡至今也沒有準確答案。總覺得對方的行為過於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卻又找不到第二條,可以給封常清報仇雪恨的辦法。

  換句話說,他自問沒有勇氣像宇文至那樣,怒觸不周山。卻也不想對宇文至的行為妄加指責。這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態,令他每天早晨起來都覺得疲憊不堪。可現在封常清死了,世間再也沒人能像老將軍當年那樣,手把手地教導他怎麼去做,一絲一縷地慢慢解開他的心結。

  「我猜就是。他們宇文家,淨出些聰明人!」馬方好像早就預料到宇文至會跟王洵分道揚鑣,笑了笑,撇著嘴補充。

  「聰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馬方的意思,皺著眉頭重複。

  馬方略作猶豫,揀最緊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紹:「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邊令誠和崔光遠兩個獻城投降的主謀。安祿山的使節,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還有那個吉溫,當年楊國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祿山暗中眉來眼去!安祿山蓄謀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準確消息,這兩人從中居功至偉!」

  「他們………」王洵氣得破口大罵。猛然又想起來宇文至曾經說過,如果叛軍打進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後挨刀的那個,又忍不住啞然失笑,「他們可真有本事。一腳踏著安祿山的船,一隻腳踏著楊國忠的,居然能夠不被發現!」

  「誰說不是呢?!」馬方咧嘴苦笑,「滿朝文武,都是聾子瞎子。太子殿下雖然有所覺察,卻又一直被楊國忠壓制著,對此無能為力。包括聖駕西狩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對。但耐不住楊國忠兄妹內外一起使勁兒……。」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無奈地陪著苦笑。馬方說了好一會兒,見王洵一直無動於衷。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二哥比我年長,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會逼著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後何去何從,二哥最好早做決斷。依照兄弟我愚見,安祿山肯定成不了大氣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會身敗名裂!」

  「我當然不會跟安祿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令人興奮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將馬方的心情推進了谷底,「今天從城裡邊帶出來的那幾家,估計都是要去伴駕的,你儘管帶著他們走。至於王某,大宛軍不是王某一個人的,今後何去何從,王某還得跟將士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為封節度的死,對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沒關係!我就在東宮當值,親眼見到他如何為封節度被冤殺而落淚不止!」馬方心裡有點兒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辯解。

  「不僅僅是因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搖搖頭,臉上的笑容非常苦澀。「實話實說,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所以不能答應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會派人聯繫你。無論是繼續受朝廷調遣也好,轉歸太子殿下直屬也罷,王某儘管躬身領命就是!」

  「有什麼可想!現在你手握重兵,無論怎麼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錯過了這個時機,就成了錦上添花。到底哪個更為珍貴,你自家心裡清楚!」作為好朋友,馬方非常設身處地的為王洵著想,「況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祿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大唐江山終歸還是要姓李,你不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這是大唐畢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順著馬方的口風嘆氣,「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話頭,他迴首凝望長安。一股股濃煙正拔地而起,將背後的半邊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長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離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們中間的絶大多數,卻除了繳納賦稅之外,與皇家再沒絲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們沒資格聽,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梁畫棟,他們也沒資格欣賞。

  他們唯一有的資格,是承受這國破家亡之禍。無處可避,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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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八 中)

  皇帝陛下跑了,太子殿下也跑了,連聲招呼都沒勇氣跟臣民們打。 趁著黎明之前最暗的時候離開,將整座長安城的百姓都拋在了身後。

  馬方即使對大唐再忠心,也無法將這種行為解釋得理直氣壯。只好又低低的嘆了口氣,暫時收起了替太子招攬王洵的打算。

  看看大夥已經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決定就此分道。馬方帶著願意去「護衛」聖駕的,向西去追趕大唐天子,王洵自己則護著家眷前往華亭,與帳下兵馬匯齊。崇仁坊的衆鄰居們非富即貴,此刻家中皆有人做著大唐的官,都表示願意跟馬方走。倒是襄郡夫人一家,發現上當受騙之後,居然沒有翻臉,反倒再次鄭重申明,願意跟王洵共同進退。

  這個選擇讓王洵感到有些吃驚,再度跟襄郡夫人一家强調,無論他們做如何選擇,哪怕是現在就返回長安去投靠邊令誠,也不用擔心自己突然翻臉。襄郡夫人把頭轉到一旁,氣哼哼不肯說話。他的丈夫卻偷偷看了眼馬方,低聲向王洵解釋:「大將軍一言九鼎,屬下一家絶對不敢懷疑。但屬下剛纔仔細琢磨了一番,覺得此刻去追隨聖駕,實在不太妥當。古語雲,蜀道難過登九天。而太子殿下風華正茂,估計也不願像陛下一般,把江山社稷丟在身後!」

  話說得很含蓄,但明白人立刻就能聽出來,他在暗示朝廷內部的權力傾軋,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楊國忠遙領劍南節度使,天子到了蜀中後,朝政當然還得倚重與他。而太子殿下素來與楊國忠不睦,肯定不願意往對方的老巢中鑽。雙方在途中一旦起了衝突,恐怕又有不少無辜的人,要稀裡糊塗地死於非命。

  王洵擔心馬方,目光立刻向後者轉去。馬方卻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笑著道:「二哥不用為我擔心。左右龍武軍和飛龍禁衛還完整地掌控在陛下之手。只要他老人家不點頭,誰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來!」

  「無論如何,小心些總是好的!」王洵對朝廷各方勢力的具體情況所知有限,只好點點頭,鄭重叮囑。

  「二哥也小心些!」馬方笑著答應,略作遲疑,又迅速從麾下點出十四名非常精幹的士卒,沉聲吩咐,「你們幾個替我送送大將軍,等他與大隊人馬碰了麵,再掉頭去追趕我。」

  「諾!」被點到的士卒顯然都是馬方的親信,毫不猶豫地躬身領命。

  王洵從華亭縣出發時,本打算悄悄潛回長安,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雲姨等人接走,因此只帶了很少的侍衛。此刻與自己的家丁算在一起,恰恰也是十四之數。有感於馬方的仔細,拒絶的話,他便再也說不出口。只好嘆了口氣,默默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除了雲姨等人之外,王洵此行還有其他幾位弟兄的家眷要接。便主動向馬方告了辭。馬方依依不捨地又護送出五六里,直到過了灞橋,才撥轉了坐騎,向西而去。

  當天晚上,王洵等人便安歇在了方子陵家的莊子裡。方家在長安附近也算得上是一個望族,祖上曾經追隨徐世績大將軍征討高句麗,戰功赫赫。後來徐敬業起兵征討武則天失敗,方家也受到了牽連,家道一蹶不振。直到了方子陵這代,才有族人再度走入仕途。但幾個嫡系子侄官運都不甚佳,只爬到了從六品。倒是方子陵這個不怎麼受族中長輩重視的旁支,因為與王洵一道遠赴西域,年紀青青就拜了正四品將軍。

  方氏家族的幾個長輩不清楚王洵此時的尷尬,聽聞大將軍蒞臨,頓覺蓬蓽生輝。當即擺開酒宴,廣邀親朋,盛情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虧得方子陵一再叮囑,說大將軍肩負有秘密任務,不能泄露行跡,才沒把請柬直接送到地方官員手上。

  席間方子陵提出舉族搬遷,以避叛軍荼毒。族中人望最高的長者,方子陵的五叔祖方正搖搖頭,斷然拒絶:「我們方家從文景之治那時起,已經在此定居了幾百年。這期間什麼樣的兵禍沒發生過?要是動不動就搬家,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不搬!要走,二十七郎你帶著族中的年青人走,我們幾個老的,留在莊子裡給祖宗守祠堂!」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和百官都走了,長安城也被搶了個滿目瘡痍。安祿山那廝又素有惡名在外………」方子陵不敢跟長輩硬頂,繞著圈子細數搬家的理由。

  「皇上走得,我們卻走不得!」即便有貴客在座,老方正也不打算給晚輩面子,狠狠瞪了方子陵一眼,白鬍子上下抖動。「你曾祖的曾祖埋在這裡,你祖父埋在這裡,你父親也埋在這裡。再過幾年,老夫我也要埋在這裡。和咱們方家的列祖列宗一起,在祠堂中看著你們這些小輩開枝散葉,令咱們方家重振門楣!不怕大將軍生氣,老夫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幾百年來,長安城裡的皇上都換了多少茬了,咱們老方家的祠堂和土地卻沒變過。咱們的根就在這裡,就在這灞水邊上!」

  方子陵啞然,只好低下頭來大口吃酒。老方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氣上湧的王洵,沉吟片刻,放緩了語氣說道:「二十七郎的心思,老夫明白。世道要亂了,咱們方家總得多做些準備,以保證祖宗靈前的香火不至於就此斷絶。你大哥、五哥和七哥家的幾個孩子,都已經會騎馬了,讓他們跟著你走。和你一道追隨在大將軍身後,博取功名。其他幾個未成年的,老夫會儘早安排人帶他們去山裡邊躲躲,等這陣子混亂勁兒過去了,再把他們接回來!」

  「那,那您老呢?!」方子陵總算鬆了口氣,抬起頭,帶著幾分期待詢問。

  「老夫?」老方正哈哈大笑,「哈哈,老夫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怕什麼!該下地督促年青人乾活,就下地督促年青人乾活。該收莊稼就繼續收莊稼。叛軍若是來徵收糧秣,要得少了,老夫就給他,算是破財免災。若是逼得老夫沒法活了,老夫就拿起刀子來,拼掉一個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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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八 下)

  晚飯後,王洵又派出人手,連夜去拜訪軍中其他幾位家住在長安附近中級將領的親眷,以免他們因為沒有做充足準備,受到戰亂的波及。然後再委託方族長者收購軍中常用藥材,以備不時之需。接著再召見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瞭解朝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一些重大決定的起因和經過。待把一堆無法迴避的緊要事情處理完了,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這才喘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去自己的臨時住處休息。

  雲姨和白荇芷、紫蘿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間內等著,見王洵終於忙完了正事兒,趕緊端了茶點過來給他解乏。一家人邊吃,邊斷斷續續地講述幾年來各自的經歷。有些事情本來王洵於家書中曾經提到過,此刻被追問著再度重述,依舊令幾個女人紅了眼睛。說到最後,無法迴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慘死,以及王洵自己對朝廷痛恨和失望。雲姨擦了擦眼角,低聲說道:「你封四叔為大唐戎馬半生,誰料到最後竟落到如此下場!聽到消息之後,朝野當中,但凡心裡頭還有點兒良知的,有誰不悄悄扼腕?可咱們老王家幾代人都領朝廷的俸祿,總不能在危難關頭,反倒從背後捅陛下一刀吧?!那樣的話,即便安賊將來真的成了氣候,你也跟著封茅裂土,在兒孫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來,也未必會覺得問心無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您還不瞭解麼?!」聞聽此言,王洵趕緊低聲解釋,「我當然不會跟叛軍攪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車之鑒在那,將士們人人齒冷,再逼著他們跟叛軍拚命,我下不了這個狠心,自己也覺著不值得!」

  看著王洵過早憔悴的面孔,雲姨心裡很是不忍,點點頭,用極其緩和的語氣追問,「那你打算怎麼辦?即便掉頭西返,躲遠遠地去靜觀時局發展,表面上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暫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著搖頭。「孩兒本事實在有限,能夠保證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經心滿意足了。至於將來,呵呵,誰知道將來還會有什麼變化。反正眼下就憑孩兒手中那一萬多弟兄,即便全衝上去,也不夠安祿山塞一次牙縫兒!」

  「那倒也是!」即便不通軍務,雲姨也明白眼下叛軍風頭正盛,無論是誰帶著萬把兵馬上去阻擋,都等同於自己找死。沉吟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國家大事,作為一個女人,我實在干涉不了。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總歸咱們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但家裡頭的事情,我卻得摸著良心嘮叨你兩句。你也別怪姨娘人老多事兒。」

  「哪能呢?!您儘管說就是!。」王洵被後半句說得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白荇芷和紫蘿兩個一眼,低聲回應。

  「那姨娘我可就不客氣了!」雲姨抿了口茶水,慢慢坐直身體,「我今天看見襄郡夫人跟在你身後,恨不得立刻將她的兩個女兒塞給你侍寢。我們那桌酒席上,方家的幾個女眷,也一直追著我問長問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需要有個替你主持內宅的人。不能老這麼拖著,否則拖得越久,找上門來的麻煩就越多!」

  「嗯!」王洵又看了白荇芷,不想現在就把問題擺在明面上談。雲姨遵重長安人的傳統,一直主張門當戶對。可自己見過那些門當戶對的女子,要麼膚淺張狂得如風中敗草,要麼麻木不仁得如行屍走肉。哪有一個像白荇芷這般,既懂得自己心裡在想什麼,又能為了自己拔出刀子來跟別人拚命?!

  「當然,像你這樣的人,也不可能要求你只娶一個女子。」雲姨笑了笑,繼續緩緩說道,「可家中主事的正妻,只能是一個。否則內宅就不得安寧了。我覺得荇芷這孩子就是不錯的人選,你說呢?!」

  「啊!」王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著雲姨兩眼發直。白荇芷已經搶先一步拜了下去,抽泣著道:「能和二郎比翼雙飛,已經是孩兒我的福氣。孩兒出身卑微,實在不敢再奢求更多……」

  「傻孩子!」雲姨低聲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撫摸白荇芷的頭,「長安城都沒了,還扯什麼出身富貴貧賤?即便是萬戶侯又能怎樣?大難臨頭之際,還不是也得像陰溝裡的老鼠一般東躲西藏?!以前是姨娘想不開,可這幾天,你做的事情,姨娘件件都看在了心裡。明允當初有眼光,這點上,姨娘真的不如他!」

  白荇芷苦盡甘來,又悲又喜,只管流著淚搖頭。雲姨從胡床上慢慢站起身,又信手扯過紫蘿,「照理兒,你跟明允最早,應該排在荇芷前邊。可你性子太柔,眼下又恰逢亂世。所以只能受些委屈,做一個平妻。姨娘以後保證天天拿眼睛盯著,讓明允一碗水端平就是!」

  紫蘿自打十三歲起就跟了王洵,明白大戶人家的規矩,平素只求自家主人成親之後,新婦能容得下自己這個舊人,不敢指望更多。此刻聽雲姨安排白荇芷做王洵的正妻,安排自己做平妻,心裡雖然覺得有些酸楚,可更多的是輕鬆和感激,揉了揉眼睛,緩緩跪倒:「紫蘿一切都聽您老的安排!」

  「關鍵還得看你家郎君,老身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雲姨一手模著一個女孩子的頭,笑著打趣。

  王洵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滿臉歡喜,「孩兒是您一手拉扯大的,當然一切都聽您的安排。況且,況且荇芷,荇芷跟紫蘿兩個,都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等一的好,你還在大宛納什麼穀子、麥子!」雲姨用手指戳了他額頭一記,笑著數落,「跟你阿爺一樣,除了仕途上拿得起放得下之外,其他方面,多時也不知足!你們兩個今後得好好看著他,否則再過幾年,芝麻、高粱、黍子、糜子就都有了,甭用再請佃戶種地,自己家裡就是個吃不完的大穀倉。」

  白荇芷和紫蘿含著羞點頭,目光看向王洵,卻滿是溫情與敬慕。又聊了幾句家常,雲姨推說自己年老體乏,需要早點兒休息。卻拒絶了兩個年青女孩子的殷勤,自己捶著腰走了。屋子中剩下小夫妻三個,自然是說不盡的相思,訴不盡的柔情。直到東方發白,才骼膊挨著骼膊,沉沉入夢。這一覺,竟是若干天來,少有的熟。

  第二天,派往聯絡其他將領家眷的士卒陸續返回。結果與在方氏一族獲得的大同小異,除了幾個將領的直系親屬之外,其他族中長輩都是說故土難離,婉言謝絶了王洵的好意。順帶著把族中最年青,最為機靈的男孩子送了過來,請求大將軍多多提攜。

  王洵無奈,只好拍著胸脯答應了下來。然後整頓車馬,繞路去跟大軍匯合。遠遠地再度看到了長安城,濃煙依舊沉重地壓在城頭上空。路上逃難的人卻稀少了許多,想必是邊令誠等人為了討好安祿山,動手封鎖了所有城門。即便如此,搶劫、殺戮和奸淫等暴行,在路上依舊隨處可見。王洵仗著自家隊伍的規模足夠大,出手殺散了幾夥暴徒,但對於整個災難而言,只是杯水車薪,作用實在有限。

  由於隊伍中有很多女眷和兒童,所以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好在邊令誠正忙著考慮如何討好新主子,倒也沒時間再廣派人手追殺王洵這條漏網之魚。大隊人馬走走停停,第一個晚上怕遭受什麼不測之禍,不敢進任何城鎮休息,只能在野外扎營過夜。第二天早早地爬起來咬著牙繼續趕路,直到沿途已經很少見到大股逃難人群了,才偷偷鬆了一口氣,打出方記商隊的旗號,到醴泉城中補給。

  醴泉城中,倒也還算平靜。由於不在聖駕西狩的必經之路上,逃往這個方向的長安百姓不多。而當地縣令昨天下午也接到了咸陽縣令用快馬送來的示警,提前做足了應變準備。王洵等人進城後,非常輕易地便找到了適合投宿的客棧。隊伍中幾個膽子大的少年耐不住旅途寂寞,還向方子陵告了假,結伴去集市上逛了逛,帶回來了許多地方特産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可惜,這份寧靜僅僅持續到了傍晚時分,便徹底宣告結束。一陣蒼涼的銅鑼聲,突然從城頭的敵樓上響起,瞬間將恐慌灑滿了全城,「鐺鐺,鐺鐺鐺鐺-------」

  暮色中,有縷暗黃色煙塵由遠而近。曾經從漁陽打到長安,留下一路屍骸的曳落河,殺過來了!(註1)

註1:曳落河,安祿山帳下精鋭,由契丹、奚族等遼東部落武士組成。在安史之亂的前期,殺孽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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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九 上)

  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種地、打柴的鄉民,見勢不妙,丟下手中鋤頭、斧子、柴擔,轉身就往城門方向逃。那股暗黃色的煙塵如同看到獵物的狼群一般,迅速從背後追上去,左右一卷,頃刻間,將躲避不及的衆百姓砍了個七零八落。

  守門的小吏哪曾見過如此陣仗?被嚇得魂飛天外,沒有膽子帶領下屬出門營救,只是一味大聲督促幾個臨時徵募來的民壯速速關死城門。數名已經逃到城門口的百姓被關在了外面,無路可走,一部分撒開雙腿,貼著城牆根兒繼續逃向南北兩側。另外一部分嚇得雙腿發軟,跪在地上哭喊著請求饒命。那暗黃色的煙塵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揮舞著橫刀、鋼叉、大棒、鐵鐧沿城牆根兜了半圈兒,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屍體。

  「速速開門投降,否則,待大軍入城,鷄犬不留!」帶頭的叛軍頭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鐵鐧上的碎肉,操著不太熟練的唐言向城頭髮出威脅。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小的這就去知會縣令大人,請他出來迎接,迎接王師!」守門小吏早就癱在了敵樓上,顫顫巍巍的探出小半個腦袋,哭著乞求。

  「速去,速去。去得晚了,休怪爺爺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軍頭目清楚對方做不得主,皺著眉頭回了一句,然後收拾屬下整隊。總計不過百餘人,卻從從容容,彷彿來了千軍萬馬一般。

  醴陵地方官員姓瞿,是個久經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陽縣同僚的示警,倒也臨時從城中大戶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壯。然而憑著手底下這些民壯,他能彈壓地方宵小,使其無法趁火打劫。卻沒勇氣與安祿山麾下的百戰精鋭一爭短長。在趕往城門口的半路上,聽到了麾下差役所轉述的叛軍的要求,登時淚流滿面。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乾嚎了幾嗓子,然後把心一橫,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樓上,衝著外邊長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縣令瞿遠,見過幾位將軍!」

  「少廢話,開門投降,否則大軍進去,鷄犬不留!」叛軍校尉正等得氣浮心燥,終於找到了一個主事兒人,立刻把刀鋒遙遙地對準了他,大聲呵斥。

  「將軍,將軍可否答應。本官下令打開城門之後,不要難為城裡的百姓?」瞿縣令衝著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著頭皮討價還價。

  「少羅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軍們立刻發了火,衝著城頭亂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話,老子直接殺進去了。」

  「老子們連洛陽都能拿得下來,還怕你這個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軍爺息怒,軍爺息怒!」瞿縣令一邊摸著額頭上的滾滾冷汗,一邊繼續乞求,「府庫裡有四萬吊銅錢,官倉裡也存著一大批糧食。軍爺如果答應不為難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將這些雙手奉上!」

  「你這人怎麼這般囉嗦!」帶隊的叛軍校尉一瞪眼,嚇得醴陵城牆都跟著晃了三晃。

  「將軍慈悲,將軍慈悲!」瞿縣令不敢還嘴,跪倒下去,衝著對方不斷叩頭。叛軍小校竪起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又掃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牆幾眼,很是無奈地答應:「好吧,老子答應你。不胡亂殺人便是。但你必須馬上打開城門,並且將城中所有兵馬都調到城門口來,向老子當面請降。如果漏掉一個,老子就殺一百人做為補償!」

  他手下只有一百來個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話,將城池拿下來估計不成問題,可傷亡肯定也在所難免。所以為了弟兄們的性命為計,決定暫且做一些妥協。瞿姓縣令大喜,立刻從敵樓的磚地上爬起來,大聲回應:「不敢,不敢。城裡本來就沒有守軍,只有一些臨時招募民壯而已……。」

  「民壯也必須帶出來!」叛軍校尉皺了皺眉,繼續補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縣令抹了抹頭上的冷汗,顫顫巍巍地走下城頭。從大戶人家臨時募集來的民壯,在衙役們的帶領下,早以集結到了城門口準備迎戰。不小心把瞿縣令剛纔跟敵將的每一句話,都聽在了耳朵裡,登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職差役在內,許多人當即破口大駡,丟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數幾十個卻存了跟著觀望的心思,站在門口等待上頭命令。

  對於離去者,瞿縣令也不敢阻攔。只是紅著臉,向留下來的鄉勇們,解釋了一下自家犧牲名節,保全闔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後帶領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壯、幫閒,一起走到了城門口。七手八腳從裡邊打開厚重的木門,齊刷刷在路邊跪倒,將官印和兵器雙手託過頭頂,恭迎「王師」收編。

  城外的叛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見城門大開,立刻策馬衝了進來。疾馳中把手中刀鋒貼著馬腿左右一拖,登時間,將跪在城門口兩側的民壯們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壯們嚇得大喊一聲,撒開腿便逃。叛軍們哪裡肯留情,策動戰馬撲將過去,三下兩下殺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一個瞿縣令還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聲哭喊控訴,「將軍大人說過不濫殺無辜的,說過不濫殺無辜的。嗚嗚,嗚嗚,本縣聽了將軍大人的許諾,才……。」

  「哈哈哈,哈哈哈!」帶隊的叛軍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鐧,將瞿姓縣令的腦袋砸了個稀巴爛,「老子說過,不胡亂殺人。像這樣一個挨一個地砍,怎麼能叫胡亂殺人?!」

  失去頭顱的遺體兀自不肯立刻倒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逡巡。彷彿要問問冥冥中的衆神,城門口正在發生的慘禍是不是真的?這世間怎會有如此歹毒無恥的人?許下的承諾怎能連屁都不如?

  叛軍校尉可不在乎冥冥中有沒有神仙在看著,舉起鐵鐧,衝著城中指了指,大聲命令:「衙門、庫房和糧倉裡的東西,給孫將軍留著。其他,誰先拿到算誰的。都抓緊了,只能搶到明天天亮。天亮之後,咱們奔下一個地方出發!」

  「索魯大人英明!」衆曳落河齊齊答應了一聲,分散開去,熟練的開始洗劫。見到像樣一點的宅院門即一刀劈開,將男人拖出來砍死,將女人扒光衣服,將老人小孩綁在馬尾巴上,沿著街道馳騁。

  已經足足有兩代人沒聽聞過兵戈之聲,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應對這飛來橫禍。住在東城門附近的人家,毫無防備便遭了毒手,宅院距離東城門稍遠者,聽到遠處傳來的哭喊聲,立刻收拾了一些細軟,帶著老婆孩子衝出家門,奔西門方向逃命。

  一衆殺紅了眼得叛軍哪肯放過這群待宰羔羊?早就熟練地分出幾個人去,堵住了城中所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然後根據一路南下打劫總結得出的經驗,分成小股,從城牆根兒起,一圈圈向內「清洗」。無處可逃的百姓們又紛紛掉頭往回跑,像羊羔般被擠壓著,倉皇奔向城中央的縣衙。然後在縣衙門前的空地上與其他逃難的隊伍相遇,擠在一起,瑟瑟發抖。

  一群瑟瑟發抖的待宰羔羊間,有幾匹駿馬顯得分外扎眼。馬背上高個子外鄉人顯然是經歷過些風浪的,從下榻的館所裡邊衝出來後,並沒有急著逃命。而是將馬車整整齊齊地捋成了一排,由二十幾名家丁護著,緩緩往人群外邊走。

  「誰知道來了多少叛賊?哪個知道叛賊的具體數目?」高個子外鄉人一邊在頭前開路,一邊衝著沒頭蒼蠅般的人群詢問。接連問了好幾遍,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反而招來了幾個本地無賴,挨挨擦擦衝著華麗的馬車使勁。

  護衛馬車的家丁立刻揮動刀鞘,將試圖搶奪馬車的無賴們打翻。這下,可惹來了大麻煩,幾個地方上的大俠少俠們紛紛拔出短刀,衝著車隊厲聲嚷嚷,「都是這群外鄉人把叛軍引來的。大夥一起上,搶了馬車,咱們結伴兒衝出去!」

  「搶了馬車,結伴兒衝出去!」無賴們正愁沒人帶頭,立刻從地上爬起來,蜂擁而上。一些先前還束手待斃的百姓聽到了,腦瓜門兒一熱,也跟在無賴身後往馬車上搶。

  「敢趁火打劫者,殺!」外鄉壯漢一揮橫刀,用刀背將衝到自己面前試圖搶奪坐騎的大俠劈了個跟頭。

  「敢趁火打劫者,殺!」衆家丁也一齊揮刀,將衝過來的大俠少俠們打得抱頭鼠竄。衆無賴見對方凶狠,登時不敢再靠近,站在人群中衝著車隊破口大駡。

  外鄉壯漢很是輕蔑地橫了他們一眼,厲聲斷喝道:「沒本事跟賊人拚命,卻拿無辜者出氣。什麼東西!是爺們兒,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

  「是爺們兒的,拿起刀,自己殺出條活路來!」衆家丁也是齊聲斷喝,登時將無賴們的嚷嚷壓了下去。原本擠在一團束手待斃的百姓們聞聽,心底猛然湧起了一股死中求活的希望,紛紛把頭抬起來,衝著外鄉人翹首以盼。一干大俠、少俠們卻不肯吃此啞巴虧,躲在人群中,繼續嚷嚷道:「誰信你們?你們都有馬有刀,殺出去路後,自己先跑了。我們這些沒馬的,還是要留下來給替你們頂缸?」

  「如果不跟王某一道殺賊,你等還有別的辦法麼?」外鄉壯漢側轉頭,衝著大俠、少俠們反問,聲音不高,卻壓住了所有喧嘩。「你等平素橫行鄉裡也就罷了,畢竟骼膊腿兒比別人强健些,也算有些本事。可危難關頭,卻個個都縮了卵子,真的不嫌丟人麼?王某再問一遍,誰願跟王某一道去殺賊,王某不用你等打頭陣,只管跟在王某身後便是!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

  「要是沒膽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東西,全都給吐出來!」一衆家丁們扯開嗓子,像訓練過許多年般,將王姓外鄉人的話再度重複。

  衆大俠、少俠、地痞、無賴們雖然品行不端,可平素在街上混,就靠著一張臉皮,被王姓外鄉人當頭棒喝,登時連脖子都紅了起來。擠出人群,衝著外鄉人繼續嚷嚷:「有種你打頭陣,誰慫了就是小娘養的!」

  「打就打。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瘌,誰慫了就是小娘養的!」王姓外鄉人顯然對市井無賴們的切口極熟,冷笑著回敬了一句,然後撥轉馬頭,徑直衝向人群之外:「是爺們的,跟我來。宰了那群王八蛋,給你們身後的老婆孩子殺一條活路出來! 擠在一起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路,目送著外鄉人的戰馬從自己面前跑過。衆家丁緊隨外鄉人身後,兩兩成行,在跑動中形成了一個短短的小縱隊。大俠、少俠們在家鄉父老面前,不肯被一伙外來戶比了下去,也紛紛拔出短刀、鐵尺,跟在了馬隊之後。緊跟著,是幾十名先前逃散的民壯,從路邊的房子裡抄來木棒、菜刀,追著隊伍,義無反顧。

  「二郎!」紫蘿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衝著即將遠去的王洵揮手,滿臉擔憂。昨天後半夜,自家男人還信誓旦旦地說,再也不管大唐的事情了。要將手中軍隊交給宋武,然後帶著一家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安安穩穩地去做富家翁。可才過了半天,居然就把昨夜的承諾給忘了。

  「讓他去!」白荇芷迅速探出一隻手,拉下紫蘿的骼膊,「王福,趕車,讓車隊跟上,別走散了」

  「哎!」家丁王福答應一聲,驅動馬車,帶領車隊跟在了民壯之後。緊隨車隊的,是逃難的百姓,寸步不落,彷彿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二郎他……」紫蘿緩緩地坐回馬車中,眼淚慢慢淌了滿臉。憑著二十幾個親信,硬撼數量不明的叛軍,她怎能不為自家丈夫擔心?!況且周圍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們,剛纔還在打車隊的主意,二郎為了他們去拚命,圖個什麼,又值得個什麼?

  「他是個男人!」雲姨伸出手,輕輕擦掉紫蘿的眼淚。順手將一把短刀塞進對方的手中。「這當口,他沒資格自己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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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九 中)

  「我他娘的真是瘋了!」王洵策動戰馬,帶領隊伍緩緩向前。「居然為了他們這些人拚命。我這是該了誰的還是欠了誰的?!」

  到底該了誰,欠了誰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卻知道,作出了帶領大夥一道突圍的決定之後,自己心裡頭突然就舒服了許多。就好像憋在一間沒有門窗的屋子裡,馬上要被悶斷了氣,卻猛然間用手指在牆壁上摳出了個小洞,雖然只是感受到一點點風,卻令人看到了希望。

  希望,就在他的馬刀所指方向。街道上到處是走投無路的人群,猛然間看到一大票人跟在幾匹戰馬之後向西門趕去,本能地就加入了進來。而正在附近殺人放火的一伙叛匪,也發現了這夥不肯低頭挨宰的羔羊,放棄眼前「娛樂」,策馬衝上前攔截。

  「丟下兵器,饒你等不死!」一邊沖,帶隊的小頭目一邊大聲呵斥。從漁陽一路殺到長安,中原人的性子,他們差不多都摸熟了。只要有一線活命的希望,就不會奮起反抗。所以他們在每次屠城之前,都會做出一些「棄械不殺」的承諾。至於對方丟放棄抵抗之後,自家這邊會不會遵守承諾,就是另外一碼事情了。反正那時對方已經成了砧板上的肉,沒資格再談任何條件。

  可惜,今天這條經驗明顯出現了偏差。對面戰馬上的大個子抬頭看了看,雙腳果斷踢打馬鐙。大宛良駒驟然加速,迅捷宛若一道閃電。發出威脅的叛軍頭目還沒等做好迎戰準備,已經看到了冰冷的刀鋒。緊跟著,他就發現自己飛到了半空中,頭頂上是一片殷紅色的晚霞。

  「圖泰大人被殺了,他殺了圖泰大人!」眾叛軍被突然而來的打擊嚇得六神無主,紛紛撥動坐騎,準備給王洵來個左右夾擊。萬俟玉薤揮刀迎了上去,王十三護住了主將的另外一側,三匹戰馬品字排開,正面頂住十幾名慌亂的叛匪。刀刃碰撞,濺出炫目的火花。

  曳落河是安祿山麾下精鋭中精鋭,平素自詡可以一當十。不幸的是,他們今天遇到的三名對手,都是從戰場上滾出來的猛將,遠非他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新手可比。二馬錯鐙之間,王十三首先抹斷了一名叛匪的喉嚨。緊跟著,萬俟玉薤用橫刀,將對手從肩膀斜劈抽胸骨,半邊身體都翻捲開來,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王洵的第二名對手本事最好,接連擋住了他的兩次攻擊。第三招,王洵用上了全身力氣。「當」的一聲,對方手中的兵器被橫刀劈斷。王洵手中的橫刀也只剩下了半截。他毫不猶豫地從馬背上探過去,單手扯住對方胸前束甲皮索。腰腹猛然一用力,將對方高高地舉起來,向石塊一樣砸向另外一名叛匪。

  「啊!」正準備衝來占便宜的叛匪被砸了個正著。慘叫著,與同伴一道落馬。王洵的坐騎毫不客氣地踏了過去,馬蹄起處,帶起兩股血漿。

  這夥叛匪只有七八個人,扎眼間,已經被殺掉了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見勢不妙,立刻撥轉坐騎準備四散逃走。道路兩側著火的房屋,阻擋了他們逃命的腳步。戰馬不敢往火裡邊沖,只能掉頭沿著街道跑直線兒。王洵帶著萬俟玉薤等人迅速追上來,從背後將逃命者一一砍死。順手拉住馬繮繩,回頭大聲招呼:「會騎馬的,過來騎馬。地上的兵器也都撿起來,鎧甲隨便!」

  眾大俠少俠們早就被嚇得兩股戰戰,隨時準備轉身逃走,猛然間發現攔路的叛匪已經被全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拚命揉了又揉,直到王洵的喝令聲再度響起,才爆發出一陣歡呼,蜂擁上前,撿兵器的撿兵器,拉馬繮繩的拉馬繮繩,將整個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別亂,先整隊。跟在我們的人身後往前衝,一會兒大夥就都有馬騎!」王洵揮了揮撿來的鐵鐧,大聲喝令。

  這下,眾大俠少俠們對他心服口服。搶到戰馬的,主動跟在侍衛們身後列隊。沒搶到戰馬的,或者拎著一把橫刀,或者帶著一頂滿是鮮血的頭盔,跟在戰馬後面大呼小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十三,你帶兩名弟兄去整頓隊伍。」隊伍壯大了,王洵調兵遣將時也愈發從容。「讓老人和孩子走中間。年青力壯走在外圈和隊尾。你自己走在最後邊!」

  「諾!」王十三抱了抱拳,點起兩名侍衛,掉頭而去。跟在馬隊後邊的百姓們,或者親眼看到,或者從別人的轉述當中,知道了帶隊外鄉人是如何神勇。心中的恐慌登時減掉了一小半兒。自發調整位置,將隊伍中間安全處讓給老弱,年青人手拿木棒石塊護在外圍。

  頃刻間,隊伍再度梳理完畢。王洵帶領騎兵繼續向西開道,才走了百十步,北側的巷子裡,又殺出一小隊叛軍。馬鞍前橫來的大包小裹和漂亮女人,心滿意足。

  「殺光他們!」王洵策動坐騎,一馬當先。眾侍衛緊隨其後。再往後,是剛剛分到戰馬的豪俠們。叛匪們沒想到會在城裡遇到突然襲擊,丟下戰利品,倉促拔刀迎敵。只用了兩個來回,王洵帶著麾下弟兄和衆豪傑們便乾淨利落地解決了戰鬥。麾下又多出了十幾名騎兵,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名少俠斷了骼膊,另外一名民壯絆倒在包裹上摔扁了鼻梁骨。

  「別停,繼續向西。先控制住西面的城門!」王洵擺了擺血淋淋的鐵鐧,繼續發號施令。

  「控制西門,控制西門!」

  「跟上大個子,跟上大個子!」

  「大個子好樣的!大個子好樣的!」大俠、少俠們和民壯們士氣高漲,七嘴八舌地歡呼。有人從地上扶起被摔暈的女子,將其抱到百姓隊伍中,交給老成可靠者照顧。有人則偷偷地撿起包裹,將裡邊的金銀細軟往自己懷裡塞。

  「所有繳獲財物必須上繳,歸參戰者分配!其他人不准亂拿,否則軍法從事!」王洵用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後一種無恥行為,大聲呵斥。

  身後這群大俠、少俠們沒經過任何正規訓練,所以王洵也不能拿對自家弟兄的標準要求他們。只能從乾脆利落的勝利來鼓舞士氣,用金銀財寶來激發雄心。這一招幾乎立竿見影,話音剛落,刀上帶著血的豪俠們便撲上去,將試圖發橫財者一腳踢翻。然後將包裹搶過來,雙手捧到了「主將」面前。

  「王某自己一文不取,所有繳獲歸參戰者。出城之後,論功行賞!」

  「論功行賞,論功行賞!」衆豪俠們興高采烈地重複,對死亡的恐懼登時忘記大半兒。另外幾個偷偷藏了財物的傢伙則被大夥兒看得心裡發虛,訕訕地將懷裡的東西掏出來,丟在了腳下。更多蠢蠢欲動者也悄悄將頭縮回了隊伍,再不敢向地上的包裹多看一眼。

  又一伙叛匪從前方跑過,聽到了喧嘩聲,衝過來查看動靜。王洵帶隊衝了過去,衆豪傑兩翼包抄,數百民壯彼此照應著,跟在了豪傑們身後。刀劍並舉,石塊亂飛,轉眼之間,就把這夥叛匪剁成了肉醬。

  前方不再有新的攔路者出現,或者是沒注意到這邊,或者是被嚇得躲到巷子深處去了。沒多時,西城門就出現在了眼前。幾名負責封堵西門的叛匪見形勢不妙,跳上坐騎,撥馬逃向了城外。

  「別留活口!」王洵皺了一下眉頭,衝著萬俟玉薤命令。後者從馬鞍下抽出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帶領兩名弟兄追了過去。雙方距離迅速拉近到二十步以內。白亮亮的弩箭離弦而出,將逃命者射下坐騎,摔死在滾燙的地面上。

  「控制城門,按順序出城。」王洵將坐騎撥到一邊,繼續安排大夥突圍。「有兵器的留下斷後,沒兵器的先走。出了城後,先去鄉下躲一陣子。待風波過去再回來!」

  百姓們千恩萬謝地出了城門。大多數地方豪傑和民壯卻留了下來。看看隊伍已經撤得差不多了,王洵將王十三、萬俟玉薤等人招攏在一起,準備撤離。就在此刻,民壯中突然有人大聲喊道:「敢問王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帶過兵?」

  「當然!」王洵笑了笑,毫不猶豫地回應。從絶路中殺出一條生路,他的心情非常好,不想再繼續隱瞞自己的身份。「帶過幾天,後來混得不如意,就不帶了!」

  「那您能不能帶領我等殺光了城裡的叛匪?」民壯們得到了準確回應,立刻得寸進尺。

  「殺光他們?」王洵楞了楞,帶著幾分詫異詢問。叛軍的戰鬥力並沒有多強悍,至少不像傳說中那樣強悍。這讓他對自己保護家人從容撤離的信心,也跟著暴漲了幾分。可對方人數不詳,身後還有沒有援軍也不清楚。繼續打下去,大夥肯定是得不償失。

  「殺光人家?你長了三頭六臂了?!王大哥還有家眷在前頭等著,咱們做人要知足,別得寸進尺!」忙著分錢的豪俠們也不願再繼續冒險,撇著嘴向帶頭請求王洵留下的民壯數落。

  民壯們卻絲毫不覺得慚愧,紛紛湧上前,七嘴八舌地匯報,「他們只有一百來人。已經被您老殺了三十多……。」

  「對,我們先前在東城門看到了,他們只有一百來人。是知縣大人被嚇傻了,才主動開門投降!」

  「楊班頭也在,他也看到了!」

  「楊班頭,你跟將軍大人說說。咱們有沒可能殺回去!」

  一片紛亂當中,被點到名字的楊姓班頭從民壯隊伍裡走了出來。先訕訕地衝王洵拱了拱手,然後低聲稟告:「這位將軍,小人這廂有禮了。他們說得都是實話,叛軍只有一百來人。大夥先前都被嚇破了膽子,沒勇氣反抗。現在不敢求您帶隊衝殺,只請您在旁邊指點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這個臉給掙回來!

  「對,對,請將軍大人在後邊調兵遣將,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搶回來!」衆大俠、少俠一聽敵人居然只有這麼少,心中勇氣大漲,立刻改口請求王洵率領大夥殺賊。還沒等王洵來得及答覆,楊姓班頭雙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他馬前:「請將軍帶領我等奪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後,我等這條命就是您的,風裡火裡,絶不皺一下眉頭!」

  「請將軍帶領我等奪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後,我等這條命就交給您了!」差役、民壯們紛紛跪倒,衝著王洵苦苦哀求。

  王洵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後搖頭苦笑,「你們,你們這些傢伙,真的不要命了。眼前這幫子人容易收拾,可叛軍還有大隊人馬在後邊呢?!」

  「我們的家在這兒啊!大人!如果就這樣逃了,我們今後怎麼面對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有臉去見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幫幫忙吧!事成之後,您要什麼,我們給什麼。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會反抗就是!」

  「幫忙忙吧,大人!我等沒資格能逃走啊!」

  「你們這……,你們啊!」王洵繼續搖頭,然後,又緩緩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如何數落這些鄉親。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幾乎人類所有優點缺點,他都集中在了這夥人身上。有時讓人氣得恨不得將他們打翻在地,剁成爛泥。更多時,卻是願意跟他們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稱一聲兄弟。

  他們不是李氏皇族,他們不是三公九卿。他們沒享受過大唐半點兒好處,也未必對這個朝廷有多少歸屬感。

  但是,他們的家園在這裡,所以他們不能逃,也無處可逃。他們必須拿出幾分男人氣來,在這突然而來的亂世中,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塊可以躲避風雨的地方。

  不是為了皇上,不是為了朝廷,只是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只是為了腳下這片土地,這塊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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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九 下)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雖然自打猜測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當年之所以從軍,是為了博取功名,爬上高位,以免再輕易地就被「神仙們」當成犧牲品。可當他發現,即便像封常清那樣位列三公,也難免成為刀下冤鬼的時候,心中一直支撐著自己奮力前行的信念便轟然崩潰。(註1)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換不來一個公平待遇的話,這條青雲路還有什麼意義?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貪官的話,自己又何必在乎這個朝廷是否傾覆?況且此刻皇上已經跑路了,長安城也丟給叛軍了,自己萬里回援,已經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這個笑話裡,無可自拔?

  走吧,走得遠遠的,不看,不聽,不問,也就不難過了。本著這樣一種心態,他拒絶了馬方的邀請,保護著自己和親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於與麾下大軍相聚後,下一步到底往哪裡去?是回大宛去擁兵自重,做個地方諸侯。還是把軍隊丟給別人,找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沒有認真去想,也不願意現在就認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無可逃為止。

  然而現在,面對著一群滿臉期盼的鄉民,他卻沒勇氣再逃了。

  鄉民們自稱沒有資格逃跑,他又何嘗有逃跑的資格?鄉民們沒拿過朝廷一分好處,沒吃過大唐一文錢俸祿,他卻是含著金勺子出生,娘胎裡便帶著一分官薪!

  皇上逃了,但大唐還在。朝廷逃了,但我們的家園還在。將目光從民壯們臉上移開,王洵看向自己的親信。恰恰看到萬俟玉薤等人揚起來的臉,每個人眼裡都帶著幾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來人,陡然間卻少了三十多個,帶隊的敵將必然有所察覺!」親兵統領王十三追隨王洵最久,也最瞭解他的心思,上前幾步,低聲提醒,「他之所以遲遲沒有趕過來,估計是在整頓其餘的兵馬,以便給咱們傾力一擊!」

  「打吧,咱們安西軍什麼時候把後背亮給過別人?!」萬俟玉薤擦拳磨掌,躍躍欲試。從柘折城一直打到鐵門關,王家軍從來未曾在强敵面前逃跑過!況且眼下城中的叛軍只剩下了七十來號,根本算不得什麼强敵!

  「也罷!」王洵眉頭跳了跳,猛然間胸口湧起一股豪氣,「那就殺光他們,永絶後患。!十三,你點五十個膽子大的民壯,去街道兩側的房子裡埋伏。每人都準備兩隻火把,待會兒聽我得將令!萬俟,你帶著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從西門出城去埋伏。一會兒聽到城裡打起來,立刻從城外繞過去,搶下東門。甕中捉鱉!剩下的人,全部下馬步戰。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點起幾個火堆來,免得待會兒被敵人從側翼包抄,然後……」

  「諾!」眾人齊聲答應,分頭下去準備。須臾之間,便點起了數個火頭,將城西側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無端騰起了這麼多煙柱,叛軍校尉索魯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氣得哇哇大叫數聲,帶著剛剛重新集結起來的一衆部屬,徑直沿官道撲向西門。

  他與麾下的這夥曳落河都來自塞外馬賊團夥,平素幹的就是殺人越貨的勾當。被安祿山收服之後,在後者的支持下更是無惡不作。邊塞上許多奚人部落,根本沒得罪過大唐分毫,只因為安祿山需要人頭來冒領軍功,便被曳落河們圍起來,屠戮殆盡。

  而安祿山叛亂之後,為了激勵士氣,居然默許曳落河們將殺人放火的習慣帶入了中原。從河北到潼關,一路上只要不是主動投降的城市,被叛軍攻破之後,必定要面臨被屠城的命運。即便那些望風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祿山覺得不順眼,也會放任屬下劫掠一番,以補充短缺的軍需。

  到了後來,曳落河們愈發驕縱,居然分散開來四下「打草穀」。每每拿下一個城市,便搶在安祿山派來的接收官吏抵達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動開城投降,也絶不手下留情。

  這種日積月累的起來的驕縱氣焰,燒得他們兩眼通紅,根本已經看不到任何潛在威脅。反正一路南下,大唐軍隊要麼一觸即潰,要麼不戰而逃,也的確沒能給他們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威脅。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幾十個民壯垂死掙扎,不過是打了大爺們一個猝不及防而已。策馬衝過去,一個來回,便讓他們明白,長生天下,到底哪個最厲害!

  橫貫醴泉城東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馬蹄踏上去,敲出一串串凄厲的火星。星星點點的火花跳起來,與道路兩邊先前被曳落河們點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馬背上猙獰的面孔。披散在肩膀上的長髮,打著銅環的耳朵,沾著肉屑和血絲的牙齒,還有烏沉沉不知道纏繞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晝行,陰寒之氣翻翻滾滾。

  沒人能擋住曳落河傾力一擊。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經號稱天下第一名將的哥舒翰,到頭來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馳中,校尉索魯彷彿已經看到了對手惶恐的眼神,帶著幾分絶望,帶著幾分哀求與難以置信。

  「殺,殺光他們。殺光他們,然後殺了全城的人,給死去的弟兄們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幾聲,高高地舉起手中鐵鐧。三尺半長,四十斤重。無論對手穿了多厚的鎧甲,一鐧打下去,肯定筋斷骨折。

  「殺,殺光他們,殺了全城的人,給弟兄們殉葬!」六十餘名曳落河轟然響應,高高地舉起兵器,在並不寬闊的街道上分散成三列縱隊。戰馬的前半身也披著鎧甲,可以防禦羽箭的襲擊。人身上的鎧甲雖然僅為皮製,外邊卻塗著厚厚的一層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對手噁心得舉不起刀來。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幾十年未經戰陣,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衝鋒剛剛開始,便迅速成為一邊倒的屠殺,從背後將他們追上,揮刀砍掉他們的腦袋,策馬踩爛他們的身體,聽他們跪倒在血泊中求饒的聲音,那滋味實在是美妙無比。

  美妙,美夢到此噶然而止。索魯跨下的戰馬忽然一個人立,將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馬脖子上,有柄長矛直透而過。尖端已經抵達了馬鞍處,尾部尚在馬前半丈開外,上下微微顫動。

註1:封常清擁有御史大夫的虛銜,在漢代與宰相、太尉合稱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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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十 上)

  從街道另一端投過來的長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樣,卻直接放倒了衝在最前排的六匹戰馬。後續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撥偏坐騎,避免將剛剛從馬背上跌下來的伙伴踩成肉醬。憑藉他們自幼在馬背上練出來騎術,完成這個動作原本該絲毫不廢力氣。無奈此處不是平原,道路兩側的民房嚴重限制了戰馬的騰挪空間。有兩名曳落河連同胯下的坐騎直接撞在路邊拴牲口的石頭樁子上暈了過去,另外幾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騎,卻也徹底失去了前衝速度。

  登時間,所有曳落河亂成了一團。受損的不僅僅是區區幾位伙伴和幾匹戰馬,而是長期以來形成的信念。從漁陽出發那一刻起,戰必勝攻必克已經形成了習慣,誰也沒想到,在一堆看似綿羊般的民壯面前,卻被狠狠地絆了一個大跟頭。

  正暈頭轉向間,對面的「綿羊」們紛紛後退,露出三輛並排的獨輪車。每輛獨輪車上都裝滿了金黃色的麥秸,有人迅速舀火把往獨輪車上一丟,幾縷亮紅色的火焰便從金黃色的麥秸上長縱而起,夾雜著淡藍色的青煙,高高地躍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訓練再有素的戰馬也不能例外。距離火堆較近數匹駿馬立刻掉頭向後,無論背上的曳落河們怎麼努力勒繮繩,都無法再强迫它們向前半步。

  「射死他們,射死他們!」不知道哪個用契丹語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從馬鞍側取下騎弓,準備對卑鄙的民壯們還以顔色。還沒等他們將弓弦拉開,對面的火堆後,猛然傳來一陣細密的脆響,「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數個白亮亮的光點透過火焰,帶著一絲餘溫扎進塗滿油脂的胸甲,將胸甲後的皮膚、肌肉和肋骨一並捅了個對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與七匹駿馬以生命為代價,向他們的同伴驗證了對手的兵器。是大唐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騎戰第一利器!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備了不少,曳落河們曾經在潼關城外領教過它的威力。誰也沒想到,在一個彈丸大的小縣城裡,居然與其再度相逢!

  無論是在破甲能力還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們手中的騎弓都無法與伏波將軍弩同日而語。更何況他們此刻還隔著三團刺眼的火焰,根本無法仔細瞄準。而對手卻充分利用的街道狹窄筆直的特點,一輪接一輪將弩箭掃射過來,每一輪,都要帶走兩三個人或兩三匹戰馬的性命。

  好在這夥民壯手中的伏波將軍弩數量不多,否則曳落河們沒等與敵人真正交手,就已經被弩箭射崩潰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繼續直線進攻,亂紛紛地一邊大步撤退一邊左右觀望,試圖從街道兩側尋找可供迂迴的巷子。

  「不能進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魯被兩名親兵從戰馬肚子底下拖出來,晃著血淋淋的鼻子大聲叫嚷。對手肯定還有其他後招,憑藉多年的臨陣經驗,他敏鋭地嗅出了陰謀的味道。「直接掉頭,掉頭,沿街道往回衝。先出城,然後再想辦法回來報仇!」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有人大喝一聲:「動手!」剎那間,兩群跳動的火鳥,從臨街冒著青煙院牆、門窗後飛了起來,落到了戰馬的腳下,振翅,狂舞。可憐的畜生被嚇得一哆嗦,撒開四蹄,亂蹦亂跳,將背上的主人晃得東倒西歪。還沒等曳落河們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第二波火鳥,又歡快地撲到馬腹之下,濺開,翻滾,燎起一股股毛髮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數群火鳥此起彼落,翩翩起舞。不過短短幾個彈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寬闊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塗滿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響。曳落河們的坐騎徹底失控了,大聲咆哮著,將背上的主人甩下來,四處亂撞。有的直接撞進了臨街的屋子,將裡面的傢具撞得粉碎。有的則一頭撞上了土牆,鼻孔冒血,轟然倒地。更多的,則是掉頭往遠離火光位置逃,也不管自家主人是不是已經安全跳落。幾名腳被卡在馬鐙裡的曳落河厲聲慘叫,一路被坐騎拖過長街,在青色的鋪街石頭上,留下幾道又濃又厚的血痕。

  「不要慌,不要慌!下馬,下馬,整隊,整隊,咱們退出去,一起退出去!」校尉索魯掙脫親兵的攙扶,揮舞著一根撿來的狼牙棒,聲嘶力竭。他的兵器已經不知道被摔到哪裡去了,皮盔也被摔飛,露出頭頂後三根短短的小辮子。其中一根被火把波及,燒去了一半兒,軟軟地捲在耳朵旁,就像一團乾透了的牛屎。

  還能走動的曳落河們紛紛從地上撿起兵器,一邊撥打著從臨街院落飛來的火把、石塊和磚頭,一邊向自家校尉靠攏。想殺光對方已經不可能了,今天大夥到底能活著跑出去幾個搬救兵,都成了問題。

  事實正如他們所料,臨街的院落和店鋪裡,迅速湧出兩群民壯。有的雙手擎矛,有的拎著把橫刀,有的甚至連像樣的兵器都找不到,僅僅拎著根門閂、秤桿或者擀面杖。但是,每個人眼中都充滿了仇恨。

  「一個都別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卻披了件暗紅色披風的男子,大聲呼喝。手中橫刀揮舞,將摔殘在路邊的一名曳落河砍做兩段。

  「給鄉親們報仇!」「血債血嘗!」民壯們大聲回應著,紛紛向曳落河們追過來。速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一往無前的狠勁兒,卻令曳落河們沒膽子停下來接戰。

  這還是先前那些開城投降的民壯麼?怎麼一轉眼,變得如此勇猛?如果他們真的有勇氣拚命,先前又何必要主動打開城門?

  所有還活著的曳落河都一頭霧水,,誰也弄不清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一伙原本束手待斃的綿羊,突然變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夥再不走,就徹底來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魯下令,撒開雙腿,便向來時的路上狂奔。

  民壯們大聲叫駡,揮舞著各色兵器從背後追過來。幾名腿上受了輕傷的曳落河自知逃生無望,嘶吼一聲,轉身阻截。憑藉嫻熟的武藝,他們砍到了十幾名衝過來的民壯,然後被淹沒在菜刀、門閂和擀面杖當中。

  民壯的隊伍,只被耽擱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們便在暗紅披風的組織下,重新追殺寇仇。掉隊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醬,先前摔下馬斷了腿,無法爬起來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伙從火堆後繞過來的民壯砍下了腦袋。兩夥民壯很快匯合在了一起,聲勢愈發壯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後,緊追不捨。

  沿途中不斷有百姓從巷子深處衝出來,加入追擊者隊伍。或拎著菜刀,或擎著鐵棍。誰也弄不清楚剛纔他們都躲在了什麼地方?誰也弄不清楚他們現在的勇氣從何而來?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們的側前方,抓起磚頭瓦片朝他們頭上猛砍。曳落河們被砸得鼻青臉腫,卻不敢停下來還擊,唯恐稍作耽擱,便被身後的滾滾洪流吞沒。

  他們徹底成了喪家之犬,除了夾起尾巴逃跑外,別無選擇。可惜這種不顧廉恥的要求,也徹底成了奢望。還沒等逃過縣衙正門,前方的官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十四名武裝到牙齒的唐軍,在一名將領的統率下,呈鋒矢型隊列,迎面向他們刺了過來!

  「趕緊躲開!」校尉索魯大喊。作為一名老資格曳落河,他深知騎兵衝起速度之後的威力。然而慌亂逃命的人群卻已經不受他的控制。三十幾人的隊伍,就像一群發了瘋的野豬一樣,迎著騎兵的馬蹄就滾了過去。

  「噗!」血光飛濺。逃命的曳落河隊伍毫無懸念地被騎兵撞了個粉碎。正中央十幾個人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就被戰馬踩得筋斷骨折。跑在隊伍兩側的曳落河情況稍好,一半兒被橫刀抹翻,另外一半兒摔在了路邊排水溝中,茫然不知所措。

  「殺,不留活口!」萬俟玉薤一撥坐騎,帶隊又殺了回來。有備對無備,騎兵對步卒,如果還讓對方有機會逃出生天,簡直就是恥辱。衆東宮衛士雙腿磕打金鐙,甩臂俯身,將橫刀擺在馬側,呈雁翅型疾馳。雪亮的刀刃抹過水溝中的曳落河,帶起一串串血霧。

  校尉索魯在橫刀及體的最後一刻,撲倒進了水溝中。雪亮的刀鋒擦著他的頭皮而過,抽飛兩根辮子。下一刻,他披散著頭髮從排水溝中站起來,滿臉污泥,雙手不斷揮舞:「你們不是民壯,不是!用這種手段取勝,我不服,不服!」

  「哪個要你服來?!」萬俟玉薤跳下馬,拎著橫刀逼上前。正準備給索魯來個最後一擊,想了想,卻又把刀放下,轉身向王洵請示,「將軍,留他一命麼?」

  「別問我,你問他們!」王洵搖搖頭,把裁決權交給了圍攏過來的百姓和民壯,雙目中充滿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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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兵車行 第五章 不周山(十 下)

  說來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傢伙對萬俟玉薤手中的橫刀毫無畏懼,卻被王洵一句「別問我,你問他們!」給嚇破了膽兒,慘叫一聲,揮舞著手中的狼牙棒,風車般四下亂揮,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過江湖的萬俟玉薤怎麼會將他這兩下子放在眼裡?飛起一腳,正中對方手腕,將狼牙棒踢到半空。復又「噗、噗」兩刀,掃在對方肩胛骨與脖頸之間,把左右兩根大筋直接給挑斷了,然後沖周圍的民壯拱了拱手,跳到一邊去向王洵繳令。

  立刻有幾名民壯衝前,將已經癱倒進水溝裡的曳落河校尉索魯拖出來,捆到路邊店鋪的拴馬樁。還沒等將繩索捆利落,一名滿臉煤灰的女孩已經哭喊著衝前,伸手向索魯的眼睛抓去。

  索魯一歪頭,臉登時留下一道深深的紅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衝著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卻已經忘了害怕,一邊繼續去奮力扣他的眼睛,一邊哭叫著質問:「狗賊!狗賊!你衝進我家裡,要錢要東西,我爺娘都許你隨便拿了,你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怎麼還不肯放過他們?!」

  哭聲象一粒火星,登時點起了滔天仇恨。數名少婦同時衝出人群,從地撿起石頭磚塊,衝著索魯亂砸。

  「禽獸,你們這夥天殺的禽獸!?」

  「狗賊,你也有今天?!」

  「狗賊,還我郎君命來?!」

  「孩子,娘給你報仇了,你在天之靈別走太遠,看啊,娘親手給你報仇了!」

  這些女人個個衣衫襤褸,有的腳腕和手腕還纏著剛割斷的繩索,一看就是遭受過叛軍侮辱,劫後餘生的。衆民壯不願阻攔,挪開身子,讓出拴馬樁周圍的位置。這下可徹底亂了套,偌大一座縣城,受到傷害的豈止是幾個婦人?轉眼間,又有一群老弱聞訊趕來,拿起木棒鐵鉤,對著俘虜亂抽亂打。

  「禽獸,天殺的禽獸。你自己難道就沒有老婆孩子?!」

  「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開眼了啊!」

  「兒啊,你回來看看。賊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壯們不忍再聽,快步閃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淚。都是鄉裡鄉親的,平素低頭不見抬頭見,誰料轉眼之間,半座城市就被賊寇毀滅,無數同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壓抑地哀哭聲中,唯一還保留著些許理智的是蔣姓班頭,被擠在人群外,跳著腳大聲提醒:「大夥先別殺他,先別殺他!還不知道他身後有沒有同夥呢?!」

  即便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叛軍不可能就這一百多號。若是附近還有大隊兵馬聞訊趕來,城中的所有來不及逃走的人都要為俘虜殉葬。然而,已經被仇恨燒紅了眼睛的百姓們卻沒那麼容易冷靜下來,人群中,有民壯大聲回應道,「管他有沒有,先把狗賊的心挖出來,看看是不是黑的!」

  「對,挖出來,挖出來!」立刻有大批人轟然響應,要求將俘虜剖腹剜心。蔣班頭既不敢違背大夥的意願,又不敢貿然做主,只好把腦袋轉向王洵,請求「救命恩人」給予指示。卻見大夥的恩公臉色青紫,兩眼中沒有半分神采。

  「他們只有一百來人!他們只有一百來人」王洵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著已經變成地獄的城市,喃喃自語。

  如果將從小到大所有值得後悔的事情理個順序的話,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頭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讓自己連迎戰的勇氣都沒有!只顧護著家人逃走!如果當初聽說敵軍到來的消息不選擇逃避,而是掏出印信來,迅速從地方官員手裡接管此城防務,也許今天的慘劇根本不會發生!

  此刻周圍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樣扎著他的心臟,拷問著他的靈魂!王洵啊王洵,你為什麼不早點出手,為什麼不早點出手?!!你當年帶著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氣哪去了?!難道就是因為朝廷對不起你,你就見死不救麼?難道他們跟你穿的不是同樣的衣服,說的不是同一種語言麼?你現在假惺惺地把俘虜交給他們處置,算是施捨麼?你有什麼資格施捨?你假仁假義施捨給誰看?

  他沒勇氣回答這些質問。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樣,根本無法直起腰來,更無法令自己挪動腳步。

  「恩公,恩公,您怎麼了?!」蔣班頭被嚇了一跳,趕緊擠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麼了,受傷了麼?來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傷了!」

  這句話,比剛纔所有勸阻都好使。正在準備將俘虜開腸破肚的民壯們立刻迴轉頭,跌跌撞撞往王洵身邊匯聚,「恩公受傷了?!恩公受傷了!傷哪裡了,郎中,趕緊去看看,馬郎中還活著沒有?」

  「我,沒事兒。真的沒事兒!」王洵被周圍的叫嚷聲喚醒,慚愧地擺擺手,「大夥別叫我恩公,我當不起這兩個字!」

  「恩公怎能如此說?沒有你,我等今天全死無葬身之地?!」眾人卻以為他在客氣,七嘴八舌地反駁。

  「對啊,若不是恩公帶領我等反擊,我等何時才能報此大仇!」

  「恩公在,請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夥越叫恩公,王洵心裡越感到愧疚。趕緊掙扎著退開數步,低聲道:「愧殺王某了,真的愧殺王某了。大夥別再客氣,趕緊收拾一下,撤到鄉間避避。我估計,失去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會四下尋找。萬一再尋門來。」

  「有恩公在,我等還怕什麼?!」

  「就是,叛匪不來則已,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沒等王洵說完,眾人又亂紛紛的叫嚷。被點燃起來的血性如團烈焰,燒得渾身下熱氣騰騰。

  「敵眾我寡,況且你等沒經過任何訓練!」王洵急得直跺腳,紅著臉低聲勸阻。今天能打敗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占了對方毫無防備的便宜。如果安祿山派大軍來報復,就憑城裡這些沒經過任何訓練的民壯,等同於伸長脖頸讓叛軍來割。

  眾百姓卻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搖搖頭,繼續大聲嚷嚷,「我等家在這裡,還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願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强!我等家在這裡,沒辦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還不如拼了!」

  「跟賊人拼了,拼掉一個夠本兒,拼掉兩個賺一個!」

  「胡說!」王洵大急,張口呵斥。「你們,你們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對叛軍造不成任何傷害。然而這種喪氣的話,他不敢說,估計說出來也沒人肯聽。只好用目光掃過全場,待把周圍的噪雜全壓下去,才大聲重複道:「胡說,誰說拼一個夠本,拼兩個賺一個的?我大唐男兒的性命,豈能等同於胡虜?!莫說一個換一個,就是一個換十個,大夥也不夠本?!」

  幾句話,字字透著一股子身為唐人的驕傲。衆民壯聽了,只覺得解氣,過癮,跟敵人拚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樣强了。王洵又看了看,繼續補充道:「跟大夥透個實底兒,王某有一萬鐵騎在不遠處。眼下急著趕過去跟他們匯合,所以才敢請大夥稍避賊寇鋒芒。咱們不是怕了,而是要留著有用之身,待大軍到來後,老賬新賬跟賊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將軍大人威武!」衆百姓聽了,愈發士氣高漲,連喪失親人的悲傷,都被周圍的歡呼聲沖淡了不少。但也有個別人不敢輕信,小心翼翼地湊前,低聲問道:「恩,那個,那個,您,您真是一位帶兵的將軍?」

  「嗯!」此刻王洵只求衆百姓不再無辜枉死,其他倒也顧不得太多了。點點頭,大聲回應,然後將目光轉向萬俟玉薤:「萬俟,取我的魚符來給大夥看!」

  「諾!」萬俟玉薤答應一聲,快步走向戰馬。片刻後,將王洵的魚符從絲囊裡找出來,輕輕在衆人面前晃動。

  眾百姓沒見過魚符,卻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員才能擁有的信物。紛紛把頭側開,不敢再與王洵對視。楊姓班頭認識得字,匆匆一瞥之間,嚇得寒毛倒豎,立刻拉著兩名鄉紳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連聲向王洵賠罪:「不知大將軍蒞臨,我等先前言語多有冒犯,請大將軍恕罪,恕罪!」

  「起來,起來。你等保家衛國,能有什麼罪責?」王洵趕緊彎下腰,雙手將楊班頭等人一一拉起。

  周圍衆百姓見此,更是激動莫名:「大將軍,朝廷派大將軍來救咱們了。」「朝廷派大將軍去外邊調兵來救咱們了!」「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賊人報復了。」「這下好了,咱們不用再逃難了!」

  楊班頭和兩名鄉紳亦激動得渾身發抖,醞釀了好半天,才低聲說道:「大將軍一定是負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調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將軍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們!是我自己主動拿魚符給你們看的。」王洵搖搖頭,笑著表態。他實在沒臉說皇自個跑路了,其實什麼事情都沒顧得安排,只好將錯就錯。「況且此地已經距離長安很遠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擱太久,請三位迅速組織百姓撤離。官倉裡的糧食和銅錢,都直接給大夥分掉。剛纔參戰的弟兄多分些,沒參戰的少給些。那些失去親人的,也酌情給點兒撫卹。誰家城外有田莊,麻煩他們騰出一些房間來,安置無處可去者。就說是王某的命令,讓他們騰房子給大夥住的。如果誰執行得好,王某日後定然會向朝廷替他請功。如果有人膽敢在這個節骨眼推三阻四,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話,等本將軍回來之後,會怎麼處置他,你們想必也清楚!」

  「大將軍哪裡話來?!都是鄉裡鄉親的,我等豈能做那種辱沒祖宗的事情。您儘管放心走,這裡包在我們三個身上。」

  「小老兒家裡有三處田莊,其中一處靠近山谷,剛好用來藏人!」

  「小老兒家裡還有幾倉餘糧,今天就當著大夥的面兒許出來,保證不讓一個人在今年餓到!」

  楊班頭和兩位鄉紳想巴結王洵還來不及,豈敢推三阻四?當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攬。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組織百姓撤離的細節,便跳馬背,疾馳而去。一直跑出十餘里,還能聽到來自背後的惜別之聲。

  他身體被發生在醴泉縣的災難燒得火熱,趕路時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經過一地,便拿出大將軍印信,通知地方官員兵禍將臨,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準備。此舉雖然不符合大唐官場規矩,但兵荒馬亂之時,猛然冒出個敢於做主的人,地方官員們自然樂不得聽從。反正日後即便朝廷覺得大夥的處置不妥當,也有王洵這位大將軍在前面頂缸,責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員頭。

  如是匆匆走了幾日,終於又返回了華亭縣,還沒等靠近城門,遠遠地就看見沙千里帶領幾名將領迎了出來。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來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瘋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麼?弟兄們三天前就到了,今後何去何從,就等著您回來替大夥拿主意呢!」一見面,顧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題。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們幾個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長者故土難離,不願意舉族西遷。弟兄們都好麼?士氣如何?」王洵也不囉嗦,幾句話概括完自己這邊的近況,然後詢問軍隊的詳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將嗓音壓得極低。「所以您才得趕緊露面。弟兄們萬里回援,結果現在聽說長安丟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個個憋屈得要死。咱們自己的人勉强還能支撐下去,那些抱著撈好處前來幫忙的聯軍兵馬,已經開始鬧著要西返了。虧得宋武將軍處事幹練,先把鬧得最凶幾十人給揪出來砍了,才勉强鎮壓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會辜負我!」王洵點點頭,對宋武的表現非常滿意。「他呢?怎麼沒見他人?!留在軍營裡主持全域麼?」

  「眼下是趙將軍在主持全域。宋武將軍今早聽到哨探說你已經進了華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個人向來對朝廷忠心耿耿,這回,估計受到的打擊比誰都狠!」

  「嗯!」王洵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裡向來是充滿陽光,對朋友非常信任,對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這當口,恐怕越是對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擊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經在安西前線為大唐浴血奮戰多年,到頭來卻發現它轟然而倒的老兵們恐怕更是如此。將心比心,王洵知道大夥跟自己一樣,會在失落和迷茫中掙扎好一陣子。但是不怕,經歷了醴泉縣一戰之後,自己已經從陰影裡爬出來,估計大夥也能順利爬出來。

  邊走邊瞭解情況,與沙千里兩個談談說說,不覺回到了縣衙。先派人安置了雲姨等人,然後親自去探望宋武。一進門,就聞到股子刺鼻的酒氣。低下頭,看見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癱軟成了一團泥。身邊擺著十幾個空酒罎子,手中還拎著半滿的一個,正淅淅瀝瀝往外淌黃湯。

  「誰給他弄來的酒!」王洵登時又氣又痛,快步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麼,趕緊取醒酒湯來!」

  「是,是宋將軍自己到外邊買來的。我等攔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親兵挨了駡,哭喪著臉解釋。「宋將軍說,一醉解千愁。把弟兄們交給大將軍您後,他的任務就完成了,這輩子再也沒什麼牽掛。」

  「放屁!」王洵氣得大聲喝駡,想找個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卻聽見對方傻笑著說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還這麼臭的脾氣,誰受得了你?!別罵他們,是我自己要喝的,他們沒膽子攔。」

  「你可是帶兵的將軍!心裡頭再難過,也不能視軍規為兒戲!」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聲抱怨。

  「嚇,將軍,我是誰家的將軍?!大唐沒了,大唐沒了,我還需要守哪門子軍規?」宋武嘻嘻一笑,低聲反駁。隨即,又放聲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長安沒了啊。大唐沒了,沒了嗚嗚嗚,嗚嗚嗚!」

  不光他一人哭得傷心,幾個親兵也轉過臉去,衝著牆壁抹淚。王洵心裡也宛若刀割,卻强咬著牙抬起頭,將宋武按在胡床,大聲回應:「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長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個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國臣虜?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沒有亡。你忘記了,馬寶玉他們曾經說過,這天下,從來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屬於伍麥葉一家一姓。這是當年宋武等人譏笑大食國乃阿拔斯家族僞帝竊國時,阿里本的反駁。此刻被王洵拿過來應急,卻是嚴絲合縫。宋武被他說得一楞,渾濁的眼睛裡,終於又燃起了一絲微光。趁著這個機會,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氣,繼續開解道:「我經過方莊時,方家老爺子說,皇上可以跑,但他們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換,他們老方家的根,卻就在長安附近。後來派人去許家、趙家和周家,答覆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們跑不得。即便天塌下來,他們也得扛著!」

  「我們家也在長安邊!」宋武笑了笑,掙扎著坐直了身體。「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麼樣!」

  「我派人聯繫過,除了族中幾個未成年的小輩外,其他人都不肯離開!」王洵點點頭,低聲回應。「所以,你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咱們沒資格倒下,這酒,不妨留著日後再喝。來人,給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場,本都督有話要跟弟兄們說!」

  「諾!」王十三在門外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傳令。趁著大夥整理隊伍趕赴校場的時候,王洵喝了幾口清水,緩緩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經醴泉一戰,此刻他極有可能像宋武一樣覺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卻有一場血與火的洗禮,將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一堆火焰給喚醒了,跳躍起來,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馬也堪稱百戰精鋭,此刻雖然士氣低落,卻還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級將領的帶領下,在城外校場中央列好了隊形。前來助戰的藥剎水各國聯軍先前本嚷嚷著要西返,此刻震懾於王洵的積威,也很不情願地趕了過來,於大宛都督府兵馬的身側,東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們!」王洵以前很少做這種當衆訓話,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卻不得不勉強一試,「王某剛從長安那邊返回來。實不相瞞,長安沒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著逃了!」

  「嗚嗚」隊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聲。大夥在安西前線拚死拚活,為的就是背後這個大唐。可如今,大唐沒了,大夥繼續站在這裡,還有什麼意義?!

  「我很難過,非常難過。我在長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卻眼睜睜地看著它落到了賊人之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家的院子被燒得濃煙滾滾。那天,我只敢埋頭跑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跑,哪裡才是棲身之所」」嗚嗚,嗚嗚!嗚嗚」無數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個孩子般大聲嚎啕。即便當年被大食人俘虜,被賣做奴隷,心裡也沒這般悲痛。當年大夥還可以想想遠處的長安,想想背後的大唐,大夥心裡還能有一絲驕傲,一絲尊嚴。我來自世界最繁華國度,我守衛了萬衆矚目的大唐沃土。而現在,這最後一絲驕傲也被無情剝奪,大夥心裡,除了悲傷之外,還能剩下些什麼?!

  王洵臉也是熱淚滾滾。此刻,他不敢,也不願用假話空話來安撫軍心,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能講述的,只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自己所見,所聞,所想。

  「王某逃到方將軍的莊子,請他們一族人跟王某西遷,去大宛,躲避戰火。逃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憑著咱們弟兄的實力,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橫掃藥剎水兩岸,打得大食人屁滾尿流。即便沒有大唐的支援,照樣能殺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湧起了幾絲騷動,除了哭聲之外,多出了一些絶望的吶喊。「對,咱們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這邊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們回大宛去,在那邊開枝散葉!」

  「咱們跟著將軍,將軍去哪,咱們去哪!」一眾諸侯的隊伍,也低聲附和。他們不在乎已經衰落的大唐,他們卻在乎王洵個人的好惡。如果表現得太絶情,說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帶兵找門算賬,屆時看誰也有本事阻擋他!

  「但是,方老爺子卻跟我說,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將手臂向下壓了壓,將周圍哭泣與喧囂同時壓低,「他說,方家祖祖輩輩住渭水邊。他說,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們卻不能背著自己的祖宗靈牌,跟著王某一道跑路!」

  當時王洵自己渾渾噩噩,過後想起來,卻是臉發燙。想必方老爺子是為了後代的安全著想,給自己這位大將軍留了幾分情面!否則,那些話,隨便換個語氣,就能讓自己無地自容。

  想到這些,王洵心裡就像憋著一團火,不吐出來就燒得難受。將方老爺子的話,趙老爺子的話,還有幾位軍官身後的家族給自己的答覆,緩緩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他們不想走,他們情願留下來,承受一切災難。這場橫禍是皇上惹起來的,是李林甫、楊國忠等一干貪官奸臣惹起來的,但惹禍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鄉親來承受叛軍的怒火。這不公平,誰都知道這不公平。可老爺子們不想跑,他們說,他們的家在這裡,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們跑不得!」

  「然後我就昏昏沉沉繼續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聲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實講述了醴泉城發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為失望而選擇了逃避,地方官員如何因為失望而開城投降。安祿山麾下的眾曳落河,卻不顧守軍已經投降的事實,衝入城內,殺人放火。

  那是一場恥辱。至今王洵還這麼以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們聽聞自家大將軍被區區一百敵軍趕了鴨子,也覺得恥辱異常。但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一點點其他東西,在他們心中慢慢被喚醒,一點點舒展開來,一點點跳動。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野火。

  「因為王某一時糊塗,幾百人,甚至千人,就死於叛匪之後。半座醴泉城化為灰燼,雖然只是一座小縣城,放到西域去,規模卻抵得一個國家。」王洵的聲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無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錯了,大錯而特錯!的確,皇上跑了,可大唐還在。的確,朝廷跑了,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還在,我們父老鄉親還在。如果我們也跑了,就沒人再為他們而戰。他們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樣被人捅翻在地,還要踩幾腳,再朝臉吐幾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沒法再逃了。否則王某這輩子,睡覺都無法合攏眼睛。這裡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王某過去是為了她而戰,現在,今後,同樣也是為了她而戰。王某守護的,從來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護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兒,自己祖一輩,父一輩,流傳下來,刻在血脈裡的尊嚴!」

  最後幾句,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來,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家?尊嚴?」衆將士緩緩止住淚,抬頭看向王洵。第一次,發現自家將軍身上,居然有了跟當年封常清大帥同樣的一種氣質。一種可以讓人將性命交托給他,跟著他一起,赴湯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氣質。

  「別指望叛軍會心存憐憫,沒有征服者,會對敵國的百姓心存憐憫。這世界從來就沒有仁義之師,我們在西域都沒做到秋毫無犯,叛軍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請求你們,拔出刀來,跟王某一起,為自己的鄉鄰,為自己的老婆孩子,為腳下這片土地,為我等的家園,拔出刀來!拔出刀來,為她而戰!王某不能再許給大夥任何功名富貴,但王某可以保證,大夥活著的時候像個男人,死的時候也像個男人。王某可以保證,我們的兒孫將來提起我等今日所為,會個個滿臉榮耀,而不會以我等今日的選擇為恥!弟兄們,你們願意追隨王某麼?」

  校場先是一片寂靜,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樣噴發,直衝鬥牛:「「願意!」「願意!」「願意!」

  「大唐沒亡!」王洵緩了口氣,因為激動,嗓音變得有些嘶啞,「大唐永遠不會亡。只要我等還活著,他就永遠不會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們不會再跑。即便長安城被叛軍燒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個天下都被叛軍燒成了廢墟。我等亦可以在廢墟,重建一個家園,重建一個大唐!弟兄們,你們願意跟王某一起麼?!!」

  「願意!願意,願意!」幾乎不用思考,所有將士齊聲回應。隨即,又是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吶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幾個聯軍王子以目互視,彼此點點頭,走前,衝著王洵躬身施禮:「我等願意帶領屬下追隨將軍。刀山火海,絶不皺一下眉頭!」

  大唐沒有垮。有王洵這種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著跑回西域才是真傻,萬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經對不起她的人,肯定會死無葬身之地。更何況鐵錘王這廝極得軍心,如果大夥現在就跑,被他帶兵從背後追,肯定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把,賭鐵鎚王能夠成功力輓狂瀾,賭他成功後,還記得大夥曾經雪中送炭。

  「謝謝!」王洵沒想到自己這麼順利就說服了大夥,衝著幾位王子輕輕拱手,轉過頭,他又衝著所有人,長揖及地,「謝謝,謝謝大夥。」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將士們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繼續扯開嗓子狂喊。迷茫了這麼多天,大夥終於又看到了一線光明,心中的激動,豈能輕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臉的淚,仰首向天。太陽即將落下,彩霞由西向東,布滿了整個蒼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隱隱又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子,有些責任與生俱來,你逃,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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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一 上)

  三樣蔬菜,一盤乾肉,小半籃剛剛摘下來不知名的野果子。雖然比不上皇宮裡邊精挑細琢出來的禦宴,卻也不失鄉野之新鮮。只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現在明顯沒什麼胃口,每樣東西只是隨便點了點,便嘆息著放下了筷子。

  「萬歲還是再用些吧,這都是貴妃娘娘親手做的!」負責伺候皇帝飲食的老太監朱全在旁邊看得心疼,湊上前,低聲勸諫。

  「朕知道這是貴妃親手做的!真難為她了!」李隆基勉强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幾分凄楚。在今天之前,自己從沒像民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享受過任何一名妻妾親手烹製的飯食。這是平生第一次,卻未品出多少幸福。

  老太監朱全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只好默默地上前收拾碗筷。這些活原本也輪不到他親自來做,可出發時太匆忙,幾個嫡傳弟子都沒來得及帶上。而外邊那些粗手笨腳的傢伙,用他們幹活還不如不用。一旦不小心打壞了桌子上這僅有的幾樣餐具,下一頓,陛下就只能和大臣們一樣,用手捧著吃了。

  「你吃過了麼?」看到朱全已經不再矯健的身子骨,李隆基心裡愈發覺得倉惶。此人很多很多年以前,就已經跟著自己了。雖然不像高力士那樣好用,但勝在忠誠。「沒吃的話,就也湊合著吃一點兒吧。這樣就倒掉,太可惜了!」

  「老奴不敢!」朱全嚇了一哆嗦,趕緊出言謝絶。「陛下賜宴,老奴本不該辭。但老奴剛纔已經在外邊跟大夥一起吃過了,所以只好辜負聖恩,請陛下勿怪老奴失禮。」

  「怪什麼怪!」李隆基大度的擺手,「那就撤下去賞給隨行的軍士吧。路上還仰仗著他們出力,朕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

  「老奴替將士們叩謝陛下厚恩!」朱全趕緊又跪下磕了個頭,然後笑著解釋:「弟兄們應該也都吃過了,老奴剛纔到外邊替陛下催茶時,正好看到他們在路邊拿石塊支灶台!」

  聞聽此言,李隆基先是一喜,然後眉頭緊皺,「支灶台?有糧食了?哪來的糧食?不是說,沿途的百姓都跑光了麼?」

  「是陳倉縣令帶領民壯專程運來的糧食,好像有五十幾大車。所以將士們的軍糧暫時就不用愁了。老奴本以為高大將軍已經向陛下報過喜訊了,所以剛纔就沒敢多嘴!」

  「哦?!」李隆基輕輕點頭,並不以自己後知後覺而惱怒。聯絡外的事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完全交給了高力士來負責。而朱全為人向來懂得進退,此刻不敢與高力士爭功,也是應有之舉,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只是自己剛剛離開長安八十餘里,遠在幾百里外的陳倉縣令卻能及時送來糧食,就有些太先知先覺了。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低聲詢問:「陳倉縣令是哪個?你打聽過他的名字麼?」

  「聽說叫薛景仙,是個進士出身。早年還做過一任弘農縣令。」朱全仔細想了想,斟酌著回應。

  李隆基聞聽,眉頭皺得更深,「薛景仙?他去年不是因為收受賄賂,被人彈劾了麼。怎麼這麼快就起複了,居然還做了上縣的縣令?」

  「好像是後來又有人提起他當年出使安西時,曾經立下的戰功。然後功過相折了一下。但具體是怎麼回事情,老奴就不太清楚了。」朱全果然很守本分,小心翼翼地將薛景仙出任陳倉縣令的緣由解釋一下。既沒添油加醋,也沒曲意遮掩。

  但李隆基還是從這幾句簡單的話,聽出了問題所在。「出使安西時立下的戰功?他一介書生,能立下什麼戰功?還不是有人替他從前線將士頭上挪過來的?誰這麼大膽,連朕的國法都不放在眼裡了麼?」

  朱全不敢回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李隆基憤怒地在屋子裡踱了幾步,長長出了口氣,低聲道:「這事兒應該跟楊國忠沒什麼關係。恐怕,是太子保下的他吧!呵呵?朕的兒子,對手下人還真照顧!陳倉縣令,陳倉縣令!好幾百里路,押著糧車,路上少說也得走五天吧。原來五天之前,就有人猜到朕準備放棄長安了!好聰明,好聰明!未卜先知!這岐州刺史,好像也是太子保薦的吧,還有汾州、隴州,恐怕也出自太子的門下吧!」

  朱全嚇得連尿都快流出來了,耷拉著腦袋,渾身是汗。今天這些話,隨便傳出一句去,都可能讓他粉身碎骨。可他偏偏不能掩住耳朵,也沒膽子提醒皇帝陛下小心隔牆有耳。

  好在李隆基發作的時間並不長,沒多會兒,便自己將情緒穩定了下來。抿了口棗樹葉子熬的茶湯,嘆息著道:「也不怪他。是朕,把本該交到他手上的江山,硬生生給丟了一半兒。是朕,活得太長了,讓太子等得好生辛苦。呵呵,朕如果在開元年間就突然死去,恐怕這大唐,這大唐就是另外一番光景,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千萬不要這麼說!」朱全普通一聲跪倒,連連叩首,「眼下困境,不過是一時之厄。想當年,陛下對付韋後、太平公主等人之時,情況比這危急得多。可最後,還不是陛下大獲全勝?!陛下只要安下心來,從容布置,早晚有重還長安的那一天!」

  「是麼?」李隆基咧了下嘴,輕輕搖頭。老太監朱全還是像早年一樣,盲目信任著自己。可是自己,卻不是當年那個李三郎了。當年自己每天只睡兩個時辰,甚至不到一個時辰,依舊上馬掄刀。可現在,坐在禦輦,卻怎麼休息都緩不過精神來。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朱全從地上抬起頭,滿臉是淚,「陛下親手結束了大唐持續不斷的內亂,重現了太平盛世。這份功業,任誰都無法抹殺。至於眼前困境,是奸臣李林甫弄權,賊子安祿山負恩所至,並非,並非陛下,陛下之過!」

  「不是朕之過,還是誰之過?」李隆基搖頭長嘆,然後慢慢俯下身,親手拉起朱全,「起來,你起來說話,朕今天不要你跪!咱們君臣這麼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你說得對,咱們當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斷然不會在這個小陰溝翻了船!」

  「陛下保重龍體!」朱全點點頭,哽咽著站起。李隆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道:「別哭,哭是沒有用的。你且來給朕說說,於今之際,朕該怎麼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局?!」

  「老奴不敢!」朱全快速擦乾眼睛,然後小心翼翼地四下觀看,「老奴不通政務。如果陛下需要找人商量,老奴這就去把高大將軍叫進來。他剛纔與陳玄禮大將軍一道,去安撫士卒了。估計馬上就能折返回來!」

  「不必了。元一還有別的事情忙。」李隆基擺手制止,「朕叫你說,你就說。只要朕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沒人敢治你干政之罪!」

  老太監朱全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躬下身子,以極低的聲音提議:「陛下如果再往前走一段路的話,就進入山南西道了。老奴聽人說,那邊幾個州郡刺史,都是論年頭熬上來的,與,與朝,與朝庭沒多少聯繫。過了山南西路,便是劍南道地界,但是,但是……」

  他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點明劍南道上下官吏皆為楊國忠一手提拔的事實。李隆基在旁邊卻已經聽得明白,眉頭不覺皺得更緊。京師附近能戰之兵,都被哥舒翰葬送於潼關之外了。所以自己不得不倉促出巡。可避開了叛賊的鋒芒,卻不等於就可以高枕無憂。臨近的幾個郡縣全是太子的嫡系,稍遠的一些郡縣是楊國忠的黨羽。自己的乾兒子安祿山可以造反,自己的親生兒子李亨可以悄悄地在京師外圍布局,誰又能保證楊國忠真的對大唐,對自己忠心耿耿?!他跟自己再親,還能親過太子李亨麼?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又想起自己的另外一個義子王嗣業,當年自己聽信李林甫的讒言,將其奪職下獄,朝野皆認為他冤枉。可他當年手握四鎮節度使之印,麾下兵馬高達三十餘萬,自己能不防患於未然麼?

  如果王嗣業還活著,恐怕借給安祿山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造反!如果自己當年真的敢賭一把,相信王嗣業的確忠心耿耿的話,恐怕……。如果,沒有如果,誰也不能保證,王嗣業是不是另外一個安祿山!更何況,他跟太子李亨一直眉來眼去!

  人老了,思維就很難集中起來。想著陳年舊事,李隆基居然忘了自己正在跟親信商量什麼。直到老太監朱全小心翼翼地出言呼喚,才終於將飄蕩在外的思緒找尋回來,嘆了口氣,低聲道:「如果朕一直停在這裡,是不是更安全些?左右龍武軍還剩下多少人?最近一直趕來勤王的兵馬到了什麼位置?」

  「來瑱、魯炅、高適都在往這邊趕,但叛軍已經迫近了長安,他們幾個可能需要繞路。」對於援軍的消息,朱全倒是記得清楚,聽到李隆基詢問,逐個背誦。

  「都是哥舒翰提拔起來的麼?」李隆基不聽則已,一聽臉色大變。「誰調他們過來的?難道除了河西軍之外,朕麾下就再沒可戰之兵了麼?」

註1:上縣。唐承隋制,縣分上、、下 三等。上縣縣令級別為從品下,算比較高的職位。
註2:安祿山曾經拜楊玉環為乾娘。所以按輩分,也算是李隆基的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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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7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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