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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補天裂 第一章 長生殿(三 下)
帶著楊玉環的遺體和用過印的詔,程元振和李靜忠二人欣欣然回去覆命,太子李亨正等得心焦,遠遠地看到二人的影子,立刻親自策馬迎了過來,迫不及待地追問道:「事情辦得如何了?父皇他答應我的條件了麼?你們抬的是誰,是貴妃娘娘的遺體麼?」
「臣等幸不辱命!」程元振和李靜忠從馬背上滾下來,肅立拱手,聞聽此言,李亨憔悴的臉上立刻充滿了喜色,甩鐙離鞍,便準備去查看兩位太監帶回來的詔,還沒等在地上站穩身形,背後卻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咳嗽,「嗯哼!殿下小心地滑!」
「嗯,」李亨被咳嗽聲嚇了一哆嗦,眉頭迅速緊皺成了一團,旋即又迅恢復了正常,推開程元振雙手捧過來的詔,滿臉憂傷:「記得本王年幼之時,父皇總是把本王放在他的案前,手把手教導本王如何處理政務,沒想到,沒想到今天,我們父子之間,竟要,竟要……,嗨!」
一聲長嘆,彷彿包含著說不盡的無奈與凄涼,身邊的諸位幕僚聽在耳朵裡,趕緊齊齊躬身,「殿下也是為了給大唐保存幾分元氣,才不得不如此,況且聖上年事已高,實在無力應對混亂的時局為早日收復兩都,為解救天下黎庶,殿下也只能暫且將骨肉親情放在一邊了。」
「唉!」李亨搖搖頭,又是一聲長嘆:「希望父皇能明白孤的一番苦心,待他日兩都光復,天下太平,孤當負荊入宮,向父皇請罪把權柄全部歸還於他,自己去做一個逍遙王爺,足矣!」
「殿下仁厚!」眾文武幕僚又齊聲稱頌,目光卻始終不離程元振的雙手,雖然裡邊的內容,大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當中,李亨慢吞吞地撿起詔,「隨意」翻看,天下兵馬大元帥,監國太子、有權任免中、門下、尚三省全部官員,可以以監國太子的名義向全國各地發布政令、軍令,無須再交由天子批覆用印。
可以說,除了那個只具備象徵意義的天子玉璽之外,他已經順利的從父親李隆基手裡,拿走了所有東西,再不用煩惱自己的政令被父親找藉口駁回,也不必再因為擔心太子之位不保而夜不能寐。
為了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八年,從風華正茂的少年郎,等成了兩鬢斑白的半大老頭子,其中甘苦與忐忑,有誰能夠體味?
十八年來,他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稍不留神,便被自己的其他兄弟們拉下來,踩成一堆爛泥,為了讓父皇不對自己起疑心,他曾主動跟大將軍王嗣業劃清界限,見死不救,主動向李林甫「虛心求教」,主動給楊國忠賀壽,主動綵衣娛親,只為搏比自己小了近二十歲的貴妃娘娘楊玉環一笑……
如今,所有這些隱忍,這些委屈,都收穫了豐厚的回報他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但為了一個「仁厚」的好名聲,他偏偏不能將快樂掛在臉上,偏偏還要繼續裝作一副悲悲戚戚的摸樣,裝作聖旨上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希望得到,而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大唐帝國,不得不勉强為之。
既然已經決定繼續裝下去了,乾脆就裝得徹底一些,匆匆將聖旨掃了一遍之後,李亨將目光收回來,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悲憫:「既然貴妃娘娘已經奉旨自盡,人死業消,靜忠,你帶人抬著她的遺體傳閲全軍,然後找個恰當地方安葬了。」
「諾」太監李靜忠躬身領命,帶領幾名隨從,抬著楊玉環的遺體匆匆退下「程監門,你今日襄助之德,本王沒齒難忘,功勞暫且記下來,待日後一併封賞。眼下卻有一件事,還需要你再替孤跑一趟。」李亨將目光轉向急於表現的程元振,笑著安排。
「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程元振見太子第二個就叫到自己的名字,歡喜得骨頭都輕了幾兩,立刻躬下身去,大聲回應,手中的詔卻沒處放,差點一股腦全掉在地上。
「把詔先交給魚總管。」李亨寬容地笑了笑,絲毫不以對方的失禮為忤,「你帶幾個人,去對面的小山上見一見陳玄禮,剛纔怕引起誤會,孤派人把他給困在山頂的小亭子裡了,眼下既然楊逆已經伏誅,也是時機給他一個解釋了。孤知道你跟他有些舊交,煩勞你去告訴他,聖上已經下旨將國事完全委託於孤,請他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只要他肯讓龍武軍放下兵器,下山投降,孤一定對所有人都既往不咎,並且日後待之如心腹手足,絶不輕易加罪!」
「臣,遵旨!」程元振施了個禮,將聖旨交給李亨的心腹太監統領魚朝恩,轉身而去。
望著他的背影在人群中隱沒,太子李亨如釋重負,如果沒有監門將軍程元振事先向自己走漏父皇和高力士準備將楊國忠罷免的消息,自己絶對不可能把握住今天的機會,如果監門將軍程元振不肯答應自己,悄悄地將父皇身邊的飛龍禁衛盡數撤下,自己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控制住局面,可這人立下的功勞越大,自己越難以重用他萬一哪天他再重複一遍今日所為,自己可就要步父皇的後塵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此人稀裡糊塗地死掉,比如在去說服以陳玄禮為首的龍武軍將領時,被對方於盛怒中殺死,以剛纔東宮六率和龍武軍之間的戰鬥激烈程度來判斷,這個可能性非常地大,東宮六率在對方前來領取軍糧時突然發難,在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了個盡的情況下,居然未能將饑腸轆轆的龍武軍一網打盡,反倒讓陳玄禮匯合了兩千殘兵,衝出了包圍,逃到了對面的小山上憑險據守。
「殿下準備招降陳玄禮?」見李亨望著遠處小山坡上的孤軍出神,老太監魚朝恩微笑著追問。
「嗯,今天死的人夠多了,孤不想再造殺孽。」李亨沒有回頭,目光繼續盯著遠處的山坡,坡上坡下,躺滿了東宮六率和龍武軍將士的遺體,加在一起恐怕有數千人,個個都死不瞑目。
「那老奴可要提前恭喜陛下了,」魚朝恩皮笑肉不笑,壓低了聲音說道,「陳玄禮將軍素來知道審時度勢,而程元振那廝亦有幾分急智和口才,此番一去,說不定真的能讓龍武軍殘部放下兵器,給殿下又賺來數千精鋭和一員百戰老將。」
「此話當真?」李亨猛然將頭轉過來,哭笑不得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他自然不能明說,自己派程元振去勸降,其實是存了借刀殺人的念頭,壓根兒沒想到可能會弄巧成拙。
輔佐了李亨近三十年,魚朝恩早就將這位太子爺的脾氣秉性摸了個通透,笑了笑,低聲安慰:「也好,陳玄禮執掌天子禁衛四十餘載,在軍中頗有人望,如果程元振能說得他能真心前來投效,殿下必然如虎添翼。」
「正是,正是這麼,這麼一個道理。」太子李亨越聽越後悔,真恨不得派個人追過去,收回給程元振的命令,陳玄禮執掌禁軍四十餘年,自然深得父皇的寵信,而其在軍中聲望越著,日後給自己帶來的風險越大,萬一此人暗中聯繫軍隊裡忠於父皇的力量,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自己和身邊這些人個個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殿下準備如何安置聖上?」魚朝恩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壓根兒不管李亨此時的心情。
「孤還沒來得及想,」李亨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看到對方笑得詭異,目光登時又是一亮,「魚先生莫非有良策教孤?請講來,孤已經快急瘋了。」
「殿下何不請陳玄禮率領龍武軍殘部,保護著聖上繼續入蜀?」魚朝恩笑了笑,目光顯得有些神秘莫測。
「入蜀?」聞聽此言,李亨又是一楞,按他原來構想,即便不將李隆基軟禁起來,也要强迫聖駕跟自己共同行動,免得給其他兄弟看到可趁之機,也徹底斷了對方重掌大權的圖謀。
「殿下日後要統領大軍與叛賊血戰,如果一直跟聖駕在一起的話,雖然顧全了父子之情,卻可能使得皇上面臨與敵軍遭遇的風險,不如請陳玄禮將軍保護皇上去蜀中暫避,一來可以令殿下再無後顧之憂,二來麼?呵呵……」魚朝恩聳肩而笑,「其他幾位王爺去覲見聖上時也方面些,至少不用再對殿下疑神疑鬼。」
「這──」李亨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强理解了魚朝恩的安排,點點頭,沖對方深施一禮:「多虧了先生在旁邊出謀劃策,本王才能平安走到今日先生莫要推辭,請受本王一拜。」
「殿下言重了。」魚朝恩趕緊跳開到一旁,笑著以禮相還,「是殿下自己洪福齊天,將士們悉心用命,魚某只是借力使力而已,實在當不得殿下如此盛贊。」
「當得,當得。」李亨連聲重複,笑容裡充滿了真誠。
君臣二人相視而笑,志得意滿,笑夠了,魚朝恩又向李亨拱了拱手,繼續提醒道:「今日能順利成事,有一人居功至偉,殿下一定要重重賞賜於他。」
「你說得可是薛卿景仙?」李亨立刻就作出了正確反應,大笑著答覆,「若無薛卿及時送來那五十大車糧草,孤也沒那麼容易誘得龍武軍入轂,當賞,當賞,薛卿呢,近前來說話薛卿,薛卿在哪裡?你等誰看到薛卿了?」
魚朝恩只是想做個順水人情,壓根兒沒注意到薛景仙此刻去了何處,聽得李亨發問,連忙用目光四下掃視,衆文武幕僚們面面相覷,誰也給不出肯定答案,交頭接耳了好一會兒,才一名校尉打扮的武將上前,躬身回應道:「方纔末將與弟兄們一道襲,襲殺,誅殺楊逆之時,不慎讓虢國夫人的馬車逃出了重圍,薛縣令怕耽誤了殿下的大事,帶領幾十名民壯朝陳倉方向追過去了。」
「一個以色事人的娼婦而已,還能掀起什麼風浪?」聽校尉提及虢國夫人,李亨立刻滿臉鄙夷,猛然間發現魚朝恩正向自己使眼色,心中一楞,旋即又想起了某個在皇族中流傳甚廣的傳說來,略作猶豫,迅速改口:「不過薛卿考慮得如此周全,也是有心了,來人,持孤的令箭去追薛景仙,命令他抓到虢國夫人後,好生相待,務必活著將虢國夫人押到朕面前來。」
「諾!」立刻有名千牛中郎將大聲回應,取了令箭,點起五十名東宮侍衛,沿官道去追趕薛景仙。
兵荒馬亂,找幾個人談何容易,衆侍衛朝著陳倉方向一直追到天色發黑,好不容易才在某處樹林外,看到了薛景仙的身影,一襲官袍掛得破破爛爛,大腿根兒處還開了條長長的血口子,顯然被傷得不輕。
「薛大人,太子口諭,務必將虢國夫人生擒活捉,不得加害!」千牛中郎將唯恐誤事,把令箭高高地擎在手裡,大聲喝止。
「是趙將軍麼?」薛景仙眼尖,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在下可把您給盼來了,裡邊那個女人簡直就是瘋子,薛某知道太子留她還有大用,一直試圖將她生擒活捉,結果白白搭進去了好幾名弟兄,卻連她的衣袖都沒碰到。」
「交給我,她身邊帶著幾名家丁?拿著什麼兵器?」常陪伴在太子李亨身邊,趙郎將難免對薛景仙這種後來投靠者有些瞧不起,跳下坐騎,一邊走,一邊接管民壯的指揮權,「你們幾個,堵住那邊路口就行了,你們幾個,戴褐色帽子的那個,說你呢,繞到樹林後邊去,堵住那座小橋,別讓妖婦從橋上跑了,其他人跟薛大人在這邊等,且看趙某如何帶弟兄進去拿她。」
說話間,東宮禁衛們已經策馬將一小片樹林包圍了起來,疏而不漏,薛景仙不敢與對方爭功,湊上前,低聲道:「沒有家丁,只是楊國忠那廝的老婆和小兒子在裡邊,一共就三人,其中兩個還受了傷,下官是怕逼急了,她自己尋了短見,才沒敢過分相迫。」
「廢物!」中郎將不屑地數落了他一句,跳下馬,一邊提著橫刀向裡邊走,一邊大聲喊道:「裡邊可是虢國夫人,太子殿下口諭,任何人不得加害於你,請放下兵器,跟末將一道回去向殿下請罪,末將可以擔保,在路上沒人敢對夫人有任何不敬。」
回答他的是兩支羽箭,雖然沒有射中,也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敵暗我明,趙姓中郎將不敢再繼續往裡走,停住腳步,在樹後露出半張面孔:「夫人還是不要做無謂的掙扎了,你手中的箭再多,能把外邊所有人都射死麼?況且此刻大局已定,您一介女流,還能跑到什麼地方去?『」
「別過來,否則,我射死一個夠本兒,射死兩個就多賺一個。」楊玉瑤兩眼通紅,咬牙切齒,「沒本事抵擋叛軍,卻對我們兩個弱女子趕盡殺絶,你們也配叫做男人?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放箭了。」
饒是久經宦海,趙姓中郎將的臉也有些發紅,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趙某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況且夫人昔日在長安城中翻雲覆雨,不知道害得多少人無辜喪命,又何來弱女子之說?您自己走出來,趙某保證不讓手下弟兄們輕慢於你,便是若要再僵持下去,恐怕即便太子有意對你網開一面,弟兄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
「太子殿下對我網開一面?只對我一個人,他有這麼好心?」不知道是哪句話起了作用,楊玉瑤手中弓箭微微下垂,卻又迅舉起,「國忠已經被你們殺了,玉環想必也難逃此劫,太子殿下唯獨想放過我一個,圖的是什麼?」
「末將真的不知道,」趙姓郎將如實回應,「末將只知道太子殿下聞聽薛大人在追殺你,立刻派末將趕了過來,要保你一條性命。」
「如此,倒是要謝謝殿下了。」楊玉瑤緩緩放下角弓,信手整理妝容,她生得極艷,縱使此刻滿臉灰塵,衣衫破爛,也難掩傾國之色,趙姓郎將看得心中一蕩,陡然起了護花之意,還沒等從樹後走出來,楊玉瑤已經從地上撿起了一把橫刀,大聲斷喝:「且慢,等我跟嫂子說兩句話。」
「就依夫人,就依夫人。」趙郎將被斷喝聲驚醒,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務,連聲答應。
楊玉瑤輕輕嘆了口氣,將目光轉向在自己腳邊抱著孩子發抖的裴柔,低聲道:「咱們逃不掉了,嫂子,外邊已經被他們圍了起來,咱們的路走到頭了。」
「嗯,我知道。」裴柔膽子極小,性格卻堅韌異常,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抬起頭,笑著說道:「我,我早,早就想,想回蜀,蜀中去,你,你哥哥,你哥哥卻捨不得京師裡的榮華,既然他已經走了,覆巢之下,沒,沒有完卵,我,我們孤兒,孤兒寡母,也沒必要再受一次侮辱。」
「虢國夫人且慢動手,」聽出裴柔的話語不對勁兒,趙姓郎將趕緊邁步往前闖,卻見虢國夫人把手腕抖了抖,先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幼子楊晞,再一劍刺死了楊國忠的妻子裴柔,然後將寶劍橫過來,擱在自己脖頸上,大聲冷笑:「多謝太子殿下開恩,楊玉瑤死後,若是魂魄不散,定會夜夜前去為殿下紅袖添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剎那間,紅光飛濺,宛若千萬朵盛開的洛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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