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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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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0: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逆鱗

  玉壺仙宗。

  祈露台。謝酒兒正在洗衣裳。黃壤的衣裙特別多,而且樣式復雜,她洗得十分吃力。這麼多衣服,一時半刻,根本就是洗不完的。

  謝酒兒想哭,她知道黃壤就是欺負她。

  她滿心怨氣,可是毫無辦法。謝紅塵看似偏寵她,但是如果她不敬尊長的話,一樣會被他訓斥。謝酒兒可以疏遠黃壤,卻不敢明著違拗她的話。

  謝酒兒洗了兩個時辰的衣服,自然也十分疑惑。

  ——黃壤還沒有回來。方才見她提著食盒,卻不是去往點翠峰方向。她給誰送吃的,需要這麼久呢?

  外門,商宅裡。

  謝元舒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床沿的黃壤。

  他驚身坐起來,這時候,酒已經醒得差不多了。於是先前的膽氣也散得所剩無幾了。他慌亂地抓過衣裳披上,好半天,才尷尬地笑笑:「弟妹,我……我真是喝醉了,我真是該死。」

  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頭,黃壤眼淚說來就來,仍是一滴珠淚被睫毛碾碎,星光四散,天見猶憐。她站起身來,整理好衣裙,說:「我也有錯,我明知道大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剩下的話,她沒有再說下去。她走到桌邊,提起食盒,正要離開,突然又說了一句:「紅塵那裡,我會再勸勸他。畢竟那女孩已經死了,沒必要再把大哥搭進去。」

  黃壤心中冰冷,但語帶鼻音,字字如雨後梨花般繾綣:「可是以他的性情,這幾日恐怕也未必肯再見我了。大哥好自為之。我在大哥這裡逗留許久,畢竟人多眼雜,大哥還請妥善處置,否則若是傳到他耳中,我與大哥……只怕都再無活路了。」

  說完,她埋著頭,緩緩走出門去。

  謝元舒跟出來,想要叫住她,卻又沒有。

  他本就不是個有膽氣的人,心裡雖然憋著氣,但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而今日自己竟然敢染指黃壤,他色心過後,又十分懊悔。謝紅塵這個人,雖然處事溫和公正,但若這樣就認為他可以招惹,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萬一他要是知道了這事……

  謝元舒簡直不敢往下想。

  黃壤一路回到祈露台,謝酒兒正在為她洗衣服。

  見她回來,謝酒兒神情奇怪,但還是勉強笑著同她道:「義母,今日為何回來得這般晚?您是去哪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黃壤並不理會她,反而打了個哈欠,道:「小孩子莫管大人閒事。我累了,先歇一會兒。你洗好衣服便離開吧。」

  說是這麼說,走的時候,她作無意狀丟落了一方玉珮。

  謝酒兒見她疲憊,心中本已起疑——黃壤在外面逗留了兩個時辰有餘。

  她提著食盒,若是分些吃食給其他弟子,斷不需要這麼久。那她去了哪裡?她心中正轉著念頭,就見黃壤掉落了一物。謝酒兒本就存著別的心思,自然也沒叫住她。

  一直等到黃壤回房,她上前幾步,撿起那物,只細細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那是一方玉珮。

  玉壺仙宗人人尚玉,自然也人人戴玉。而這方玉珮,上面刻著一個舒字。

  正是謝靈璧之子謝元舒的常佩之物。

  謝酒兒心中亂跳,謝元舒的私物,怎麼會出現在黃壤這兒?而且,黃壤今日舉止也著實太過怪異。由不得她不深想。

  義父不喜歡義母,她是知道的。若自己把這件事稟告給義父,會不會更能博他寵愛一些?

  謝酒兒在心裡打著小算盤。

  她洗好衣服,果然揣了那玉珮,一路來到點翠峰。

  謝紅塵這一脈的嫡傳弟子都居住在這裡,而謝紅塵正住在峰頂的曳雲殿。謝酒兒一路進到殿中,大殿素幔飄飛,陳設樸素,可見居者心中清冷無物。

  「義父!」謝酒兒跪在殿中,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裡間隔著素簾,謝紅塵的聲音道:「發生何事?」

  謝酒兒一個頭磕在地上,道:「方才酒兒去祈露台,替義母浣衣。發現、發現……」

  謝紅塵的聲音便帶了幾分不悅,沉聲道:「說。」

  謝酒兒忙道:「發現義母外出,三個時辰後才歸家。她、她不僅髮髻散亂,而且……」她添油加醋,想引起謝紅塵注意。

  果然,謝紅塵問:「而且什麼?」

  謝酒兒忙呈上玉珮,道:「而且義母不小心掉落了一物,女兒本欲拾撿奉還,一看此物,卻實在不敢定奪,只得上來尋找義父!」

  她低著頭,雙手捧起玉珮。

  忽覺手中一輕,那玉珮已經到了謝紅塵手上。

  謝紅塵久久不語,隨後道:「大哥這人素來粗獷,竟連隨身之物掉落也茫然不知。定是你義母拾得,未及歸還。你且下去吧。」

  謝酒兒眉頭微皺——義父不是討厭義母嘛,怎麼聽起來,拿到她的錯處,卻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但她不敢違抗謝紅塵的命令,於是道:「是。」

  她轉身將要退下,裡間,謝紅塵又道:「玉珮為父會還給你大伯,此事到此作罷。小孩子應專心修煉,不要被旁的事分了心神。」

  謝酒兒明白他的話,是警告自己不要亂說。她忙道:「酒兒知道了。」

  裡間,直至謝酒兒離開之後,謝紅塵這才仔細端詳手中的玉珮。

  確實是謝元舒之物不錯。

  但謝元舒如今身在外門,等閒不得踏入內門。黃壤怎麼會撿到他的貼身玉珮?若說二人有私,謝紅塵不信。黃壤雖然心性不佳,但她不蠢。

  如今她已是宗主夫人,而且自己絕無再納姬妾的意思。她地位穩固,理當高枕無憂,怎麼會與謝元舒有所糾葛?謝元舒為人混賬,品性不端,又好色成性。他能給黃壤什麼?

  黃壤這個人心裡有個算盤,得失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若說謝元舒垂涎黃壤,卻是可能的。

  黃壤美貌,世人皆知。但她到底有多美,恐怕只有謝紅塵知道。謝元舒本就好色,若說他心無雜念,倒是可笑了。

  思及此,謝紅塵當即道:「來人,傳謝元舒入殿見我。」

  玉壺仙宗外門,商宅內。此時已經入夜。

  謝元舒正惴惴不安。若害死珍兒這事捅到謝靈璧面前,謝靈璧定會打他個半死。但是,如果染指黃壤這事捅出去,別說謝紅塵饒不了他,謝靈璧也一定會剝了他的皮。

  他做了虧心事,偏偏此事遇到鬼敲門——大掌櫃小跑進來,道:「大公子,宗主傳您去點翠峰曳雲殿!」

  謝元舒頓時連心都要跳出來!

  莫非是東窗事發了?

  是的,一定是的!

  否則謝紅塵能在大晚上傳他過去?

  以謝紅塵的性子,這事若發了,那他去曳雲殿肯定活不成。旁的事,謝紅塵看在謝靈璧的面子上可能忍他讓他,但這件事……

  謝元舒本是個慫人,但是到了這種時候,慫人也湧起幾分膽氣。

  反正珍兒的事也犯在他手裡了,不如乾脆除掉他……

  這一刻,他先前對黃壤說的話再度浮現——若是我成了宗主,你就是宗主夫人!

  日間的溫柔鄉猶自回味無窮,謝元舒在這一刻,突然下定決心!他鎮靜地穿好衣衫,用儲用法寶將自己平日收羅的法器、毒丹全部帶上,一路進入仙宗內門。

  此時已經入夜,他緩緩走在內門的山道上,雖然也抱定了決心,但心中卻十分清楚——單憑自己,怎麼可能是謝紅塵的對手呢?

  思及此處,他沒有直接去點翠峰,反而悄悄去了祈露台。

  ——祈露台偏僻,路上不會遇到什麼人。

  因著宗主夫人住在這裡,其他弟子並不會過來相擾。謝紅塵來得少,自從謝酒兒搬到點翠峰後,黃壤幾乎都是一個人住在此間。謝元舒要做這樣的大事,自然需要盟友。而整個仙宗,還有比黃壤更適合的人選嗎?

  祈露台果然靜悄悄的,不到雪季,梅花也不開。只有三角小亭裡,孤零零地點著一盞燈。

  而黃壤,正坐在小亭裡。

  她身上衣衫單薄,人太纖瘦,有一種弱不勝衣的感覺。

  謝元舒燈下看美人,只覺如此人間尤物,合該屬於自己。他更堅定了自己的膽氣,悄悄來到亭中,叫了聲:「阿壤?!」

  黃壤似是受驚,回頭看見他,又顯得怔忡:「大哥?你怎麼來了?」

  謝元舒上前幾步,就要握住她的手。黃壤忙縮回手,於是謝元舒只握住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又軟又輕,滑膩得如同美人肌膚。

  謝元舒為之心醉,堅定道:「阿壤,我現在就去殺了謝紅塵!從此以後,再不會讓你形單影隻!」

  黃壤注視他,許久,似乎見他神情堅決,她眸子裡明亮得像是蒙了一層淚:「大哥……」

  謝元舒道:「叫我舒郎!」

  黃壤微微啜泣,最後道:「若舒郎下定決心,阿壤願意為舒郎而死。」

  謝元舒摀住她的檀口,道:「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你風風光光做我的宗主夫人。我現在就去曳雲峰!但我一人之力,畢竟有限,阿壤,你到底跟了他百年,知他甚深。你可有辦法助我?」

  黃壤目光低垂,長長的睫毛便蓋下來,輕顫若蝴蝶:「只要是為了舒郎,無論什麼事,阿壤都會去做的。可我一個小小土妖,並沒有什麼修為。不能幫助舒郎。而祈露台又沒什麼法寶毒藥……」

  她每句話都楚楚可憐,字裡行間,卻又略帶提醒。

  祈露台當然沒有什麼毒藥——畢竟她這樣溫良端莊的宗主夫人,哪用得著這些呢?

  但是,謝元舒掌管著整個玉壺仙宗的商鋪。他要弄來什麼毒,這可並不麻煩。果然,謝元舒腦子裡靈光一閃,他握住黃壤的手,說:「好妹妹,你可提醒我了。我這裡有些東西,你為他做一碗湯羹,添在其中。只要他飲下,哪怕一口,我自然有辦法拿下他!」

  黃壤又驚又懼,道:「這……這……」她幾番猶豫,又咬唇道:「我聽舒郎的。」

  因為知道這個人蠢,她又提醒道:「只是他……修為畢竟深厚,等閒毒丹,恐怕傷他不得。再說,玉壺仙宗的丹藥他瞭如指掌。舒郎,我們會成功嗎?」

  謝元舒瞳孔裡都透出一股狠意:「我掌管商鋪這麼些年,難道連一點私藏都沒有嗎?阿壤放心,此丹只要他服下,我定能取他性命!」

  點翠峰,曳雲殿。燈火高舉,卻寂靜無聲。

  謝紅塵坐在几案旁,翻閱著一本典籍,旁邊卻放著謝元舒貼身的玉珮。他餘光掃過,都覺得刺眼。身為一個男人,再如何寬厚,也總有逆鱗。

  今日,他便是要讓謝元舒知道,觸碰自己底線的下場,令他從此以後,再不敢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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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0: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魔障

  曳雲殿外傳來腳步聲,來的卻不是謝元舒,而是黃壤。

  謝紅塵看見她,頓時皺了眉頭,問:「你來做什麼?」

  今日的黃壤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默契——她平素從不往點翠峰來。

  其實成親的前一年,黃壤也來過幾次。但每次過來,謝紅塵都表現得極為冷淡。次數多了,她知道謝紅塵不喜歡,也便不來了。

  可今日,她手裡端著一盅甜湯,道:「今日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思來想去,總覺得心裡不安。這才出門散散心。走到外門,看見山腳的蓮子十分新鮮,便做了這蓮子羹。可我腳程慢,等做完這羹,天已經晚了,不好找弟子給你送來。」

  她低下頭,粉面依然帶笑,卻已經有了些委屈之意:「這才自己過來。」

  美人嬌怯中帶著那麼一絲委屈,頑石見了都要動心。偏生謝紅塵神情冰冷,他道:「擱下,然後離開。」

  黃壤上前幾步,將甜湯放在他的几案上,不期然,她看見桌上的玉珮,不由咦了一聲。

  「這玉珮怎的在你這兒?」她柔聲問,卻趁著謝紅塵回答的時間,用小碗將甜湯盛出來。

  謝紅塵心中本就有疑,聽她問起,不由反問:「那它應在何處?」

  黃壤將甜湯遞給他,臉上不由帶了一絲笑,說:「我今日走到外門,明明撿到這塊玉珮了。我看是大公子的貼身之物,這才收好。只怕有人拾了去再做文章。不料倒是先到了你這裡。」

  謝紅塵本就不信她會和謝元舒有首尾,如今她這幾句話,將自己久出未歸和玉珮的事都解釋得清楚。他也就疑心盡去了。

  心情稍好些,便嗅到甜湯的清香。他接過甜湯,喝了一口,道:「大哥這個人真是粗心,連貼身之物遺落也不知情。」

  黃壤做的東西,其實很合他口味——任何一個人,如果被黃壤琢磨一百年,也早被吃透了。

  果然,謝紅塵身心舒暢,便多進了一些羹。

  「好了,粥已用過。你走吧。」他開口仍是驅趕,語氣倒是緩和了不少。黃壤嗯了一聲,俯身收碗。

  外面又有人進來,正是謝元舒。

  謝紅塵本是存了教訓他的心思,但如今黃壤一解釋,他的氣也就消了。見他進來,不由道:「近日我偶得一棋局殘譜,大哥是個下棋的好手,不如我們手談幾局?」

  謝元舒本來就心中有鬼!他進來時,若謝紅塵勃然大怒,那也就罷了。說明謝紅塵只是想要教訓他一頓。但若謝紅塵這般和顏悅色,恐怕就是沒打算給他留什麼活路了。

  是以,謝元舒咬緊牙關,道:「甚好。」

  謝紅塵展臂相邀,道:「大哥請。」

  謝元舒經過他身邊的時候,突然出手偷襲。謝紅塵一怔,出手擋開他,正欲細問,突覺肺腑劇痛!謝元舒存了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襲要害。

  謝紅塵腦中茫然,但來不及細想,他必須先拿下謝元舒。

  謝元舒的修為,實在是太不堪一擊了。

  哪怕是身中劇毒的謝紅塵,依然在五十招之內就制住了他。但他暫時還不能殺死謝元舒,謝元舒畢竟是謝靈璧的親生兒子。再如何,也總該問明原因。所以謝紅塵一掌將他擊到牆角,回身看黃壤。

  「你在羹裡下毒?」他問,言語之間滿是不可置信。

  黃壤面上驚慌,道:「我沒有。我沒有!」她轉身要跑,右腕卻早抽了那根茶針,藏在衣袖裡。此時握緊了那把茶針,手心也開始出汗。

  她假裝轉身逃跑,謝紅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後一扯。黃壤猛地回手,她手中銳物猛地劃過他的眼睛。

  謝紅塵中毒之後,動作本就遲緩,而且對黃壤並無戒心——黃壤只是一個小小土妖,並不擅戰。那一點修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而且,他始終還是不能相信,黃壤會真的對他下手。

  一百年夫妻……他其實多少還是知道——黃壤對他的喜歡。

  可是尖銳的劇痛傳來,他的眼前驟然失去了光感。

  只在最後的一眼,他看見黃壤手中有一把幾近透明的茶針……

  他從未見過。

  心裡有一瞬間的空茫,來自於這個人的傷害,讓他猛地忘記了那些招式、心法。他錯失了可以一掌擊斃黃壤的機會。

  這怎麼可能……

  前一刻,她還笑盈盈地為自己送來甜湯。一百年,她一直待在祈露台,算得上安分守己。為什麼會這樣?

  謝紅塵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他緩緩後退,牆角的謝元舒猛地給了他一掌。他終於噴出一口血來,整個人搖搖欲墜。謝元舒正欲狠下心來,取他性命。黃壤突然道:「舒郎且住手。這個人先留著,日後還有用。」

  謝紅塵聽見這個稱呼,再次噴出一口血來,他怒道:「你和他……你真的和他……」

  謝元舒又一掌過去,謝紅塵躲避不及,終於被一掌擊中後背。傷、毒齊發,他終於昏了過去。謝元舒猶不放心,上前細看,見他真的昏了,才道:「留他性命作什?此人不除,我總是難以心安。」

  蠢材。殺了他,憑你怎麼幫我對付謝靈璧?黃壤耐心地道:「他修為十分深厚,舒郎何不取而用之?就這麼殺了他,多浪費。」

  謝元舒眼睛一亮,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都是貪婪:「還是我的阿壤聰明!」

  說著話,他自腰間掏出黑色的鎖鏈,正是聞名仙門的神器——困八荒。他將謝紅塵鎖好,道:「若要取他修為,我還要再做準備。恐怕需要兩日時間。」

  「我會留在曳雲殿。雖然我平日不過來,但我同他到底是夫妻。我留在這裡,不會有人進來查看的。」阿壤安撫他。

  謝元舒也放了心,道:「阿壤,你真不愧是我的賢內助。那你且守著他,這困八荒切不可打開,否則恐你無法應對。」

  黃壤點頭,將他送到殿門口,又不安道:「舒郎,你可要早些回來。」

  謝元舒比她更著急,哪用她提醒?他應了一聲,便匆匆離開了曳雲殿。

  待他走後,黃壤緩步來到謝紅塵面前。

  謝紅塵體內劇毒已經徹底毒發,但是以他的修為,世上大多毒都能自癒。他只是需要時間。黃壤攙起他,將他扶到榻上。

  他曳雲殿的臥榻,黃壤很陌生。雖然成親百年,但她一次也沒有在這裡留宿過。

  她打來水,為謝紅塵擦去臉上血跡。

  他眼睛傷勢尤重,那茶針不知是何物鍛造,尖利無比。反正就這樣的傷勢來說,他的雙眼恐怕是不會好了。黃壤守在他身邊,又找了素綾為他裹住雙眼。

  他的血浸透了素綾,整個人連在昏睡中,都是忍痛的表情。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書案上堆放著一摞摞文書。

  而他身後的牆上,靠近房樑的地方,懸著一個眼眶……是的,一個十分巨大的眼眶。裡面甚至還放著一顆眼珠狀的珠子。現在,這顆珠子在眼眶中輕輕轉動,一束白光就這麼投到對面的牆上。

  牆上掛著細滑的雪緞,白光投落其上,顯出清晰的畫面。

  如果黃壤在,定會十分吃驚。

  因為畫面中,她一襲金色的衣裙,站在一片麥田中。小麥將熟,垂穗纍纍,這一片淺金色,如她一般溫暖明媚。她認真地查看小麥的長勢,素手搓了搓一粒穗子,成熟的小麥在她掌心滾動如珠。

  她低下頭去聞,於是整個畫面裡,便能看見她精緻的側顏。

  ——這顆眼珠似的法寶,裡面所藏的畫面,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鎮!

  第一秋埋頭翻閱公文,偶爾抬頭看一眼。

  房間裡只有偶爾紙頁翻動的聲音。

  正在此時,一道聲音如箭般穿落而來:「監正,老友謝元舒,懇請一會。」

  第一秋微怔,隨後站起身,將牆上眼珠取出來,放進書案最裡屋的抽屜裡。那裡竟然有滿滿一抽屜這樣的東西。

  朱雀司外,一個人身著斗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認出他——可不正是謝元舒嗎?

  他對這個人並無好感,於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謝兄。漏夜前來,莫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謝元舒擺擺手,道:「這次,我要向監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對他不甚熱情,不冷不熱地道:「哦?」

  謝元舒湊近他,小聲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我知道,監正定有法子。」

  「呵。」第一秋輕笑一聲,不太感興趣的樣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這個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謝元舒顯然早有準備,道:「只要監正開價。」

  第一秋平時並不願意跟他打交道,只因為謝元舒其實不得謝靈璧寵信。他雖然是玉壺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實無什實權。

  而此時,謝元舒竟然這般說,可見定是大事。

  第一秋問:「大公子想要吸取誰的功力?」

  這個,謝元舒就不願說了。他輕聲道:「我花大價錢從監正這裡購買法器,監正何必管我用到誰身上呢?」

  蠢貨,你不管用到誰身上,本座都喜聞樂見。最好你弄死謝靈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卻豎起四根手指,開出了一個數。謝元舒見他肯出價,頓時大喜:「四百萬靈石,成交!只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應下了這筆買賣,心中卻也難免猜想——如此手筆,這個蠢貨要用來對付誰?

  點翠峰,曳雲殿。

  黃壤指腹輕輕撫過謝紅塵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謝紅塵握得那樣用力,帶著他腕上鎖鏈嘩嘩震動。

  「你……你……」他幾番想要說話,然喉間血湧,引得一陣嗆咳。

  黃壤只好又端了水,為他漱口。

  謝紅塵好不容易平復了咳嗽,他終於問:「為什麼?」

  到了此時,他心中驚怒與困惑,話裡反而沒有那麼冷淡疏離。

  黃壤坐在他身邊,過了許久,說:「紅塵,我們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終歸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會來尋我嗎?」

  她指尖輕觸他的眉峰,輕聲問:「你會拼著得罪謝靈璧,進來找一找嗎?」

  「你在說什麼?」謝紅塵完全不懂,胸內的劇痛令他氣息混亂,「你怎會被囚在闇雷峰?」

  黃壤環顧整個曳雲殿,半晌說:「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裡。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謝紅塵一臉茫然,問:「就因為一個夢?!你做這些,就因為一個夢?!」

  黃壤沒有回答他,只是繼續道:「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別黑,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裡都是蛆……」

  她安靜地描述這一切,道:「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以你的性情,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滴落到他手上,謝紅塵近乎無力地道:「那只是夢罷了。你如今活生生在這裡,黃壤!」

  黃壤輕笑,說:「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只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她字字真切,謝紅塵不由思索這一切,最終他沉聲問:「你入魔了?」

  怕也只有入魔,才會被幻境影響了神智。

  黃壤臉上帶著笑,但她輕輕搖頭時,眼淚還是紛落如雨:「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託。」

  她趴在床邊,將臉埋到謝紅塵肩頭,眼淚如泉,打濕的他肩。謝紅塵從不為她的柔情所動,無論她多麼情真意切、楚楚可憐。

  但是此刻,他被困八荒鎖住,目不能視,危在旦夕。他只能試圖穩住黃壤的情緒。於是他雖不懂黃壤的話,卻還是道:「那只是夢罷了,我們都好端端地在這裡,不是嗎?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見了,我怎會不尋?我定會……」

  「你騙我!」黃壤驀地起身,喝道,「你還騙我!」

  她哭著道:「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說完,她雙手抱頭,順著床邊滑坐在地。

  謝紅塵看不見,他不知道黃壤是不是在哭。

  黃壤就算是哭,也不會聲嘶力竭的。她會哭得美絕豔絕、恰到好處。

  謝紅塵想要說點什麼,至少先哄著她解開自己身上的困八荒。可是他幾張口想要說話,卻沒有合適的措詞。於是他突然想起來——這一百年,他從來沒有安慰過她。

  他努力不讓自己為黃壤所動,所以任何時候,他都無視她的情緒。她若舉止不合他心意,他便冷落她,甚至拂袖而去。

  等到下次,他再見到她時,她又會溫柔體貼,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總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也很能揣測他的心意。所以此前,謝紅塵從來沒有見過黃壤生氣、發怒。

  唯一的一次,就是現在。

  謝紅塵伸出手,摸索到倚坐在床邊的黃壤。她雙手摀住臉,眼淚流得悄無聲息。

  而謝紅塵沉默著,說不出一句溫存的話。

  反而是黃壤握住他的手,當先開口。她深深吸氣,依然壓下所有的情緒,道:「對不起啊。」

  謝紅塵一愣,問:「什麼?」

  竟然連這時候,也是她開口道歉。

  黃壤抽出絲帕,擦乾眼淚,聲音也漸漸恢復平靜:「現在想來,我怨恨你實在是沒道理。其實你根本也沒必要尋我。」她深深嘆息,重回理智:「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夫妻,一個貪名利,一個圖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什麼感情?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心中鄙夷的女人,得罪自己的恩師呢?」

  她伸出手,輕輕撫過謝紅塵的鬢髮:「其實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被困太久了,一直念著你,你又總是不來。我失望太多次,難免看不開。」

  她扯過薄被,為他蓋上,輕輕地道:「可你怎麼會來呢?你只是我墜亡於懸崖時,遙遠天幕的星辰。是我溺斃在深水時,飄過身邊的羽毛。你怎麼會來呢?可能這一百年,我頗認真,所以心中很記恨。」

  她的情緒重新收斂,字字溫柔平和,謝紅塵連想騙她,都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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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1: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摘心

  這一夜特別長,黃壤坐在榻邊,守著謝紅塵。

  因為困八荒的禁制,謝紅塵連掙扎都沒有力氣。他身中劇毒,又受了傷,實在是睏倦已極。黃壤看出來了,她說:「我為你點一支守神香吧。」

  說完,她走到香爐邊,果是取了一支香,為他點上。

  謝紅塵終於是不能掙扎,沉入夢鄉。

  黃壤坐在他身邊,看著他雙目流血不止,不由又取了傷藥,為他敷上。

  他半昏睡卻仍覺疼痛,輕嘶了一聲。黃壤於是手上力道更輕了一些。窗外一片濃黑,只有殿中燭火高盞。夜已深了,黃壤卻一刻也捨不得睡。

  ——從前不覺得,如今才明白這自由如水的光陰,有多令人留戀。

  司天監,朱雀司。

  第一秋正連夜鑄造一件法寶,少監朱湘陪著他——倒不是想拍他馬屁,實在是沒跑贏。剛到點要走呢,第一秋就來了。

  朱湘陪在自家監正身邊,她沒有穿官服,因為朱雀司常年需要練丹、鑄器,上面對他們的衣著要求便不太嚴格。

  今夜,朱湘一身赤色短衫,袖子挽到大臂之上。她的長髮也高高地綰成了個丸球狀,人顯得十分精神。

  第一秋專心地鑄器——他毛病多,白日工作,晚上還喜歡鑄器。一邊動手,一邊神遊。他習慣了,再精細的法寶一心二用,也不帶出錯的。

  朱湘對他的才華還是很服氣的,身為下屬,上司不說話,她當然要主動打破尷尬。於是她道:「監正常年以司天監為家,也不覺無趣嗎?」

  哦,他當然不覺無趣,他本就是一個無趣到極點的人。朱湘心裡默默吐槽。

  果然,第一秋答:「不覺得。」

  朱湘只得道:「其實我有一表妹,一直十分仰慕監正。如果監正不介意,我把她約出來,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如何?」

  第一秋掃了一眼她,問:「你表妹和你容貌相似嗎?」

  朱湘說:「確有幾分相似,她……」她還打算接著往下說,第一秋打斷她的話,道:「我介意。」

  ……

  朱湘舉起鐵捶,用力鍛鐵,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第一秋頭上。

  第一秋似乎也覺得方才的話不妥,他竟然主動問:「你成家了嗎?」

  「啊?」朱湘心中一跳,忙說:「屬下忙成這樣,哪有功夫成家。」口中這樣說,心思卻已經轉了好幾輪——他莫不是對我有意思?

  朱湘仔細盤算了一下——也可以!雖然人是無趣了些,但他英俊,這波指定不虧。其次他有權有勢,而且這一百來年,他吃住都在司天監。連外宅都沒有,可見私生活也十分乾淨。

  再說了,他外出各項用度皆有朝廷負責,他的薪俸恐怕從來沒有動用過。

  所以,他有錢!

  這樣算下來,簡直血賺啊。

  朱湘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說起來,屬下也確實到了應該成家的年紀了。」

  第一秋嗯了一聲,深思片刻,道:「以後你還是忙一點好。」

  嗯?朱湘問:「為何?」

  第一秋已經澆好模子,開始刻入法陣符文。他眉峰微蹙,說:「這樣你不成家,還有公務繁忙作藉口。若你閒下來,仍不能成家,別人就會發現你……」

  「監正!」朱湘顧不得禮貌,她開口打斷他的話,「屬下為您泡一壺茶。」

  第一秋嗯了一聲,埋頭繼續繪圖。

  朱湘一邊泡茶,一邊心中咒罵——你說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長一張嘴!我以後再操心你的親事,我就是個棒槌!

  接下來,二人就成了兩個悶嘴葫蘆。

  但這是第一秋最熟悉的事。自他接手司天監以來,他無數個夜晚,都這樣度過。那些碳筆或者煉爐都不會說話,他像一個機關,周而復始地運行,極少休眠。

  朱湘覺得他大抵也是因為長了嘴,所以這百年來,他身邊也沒什麼姑娘。不對,他是罪有應得!那自己又是為何孑然一身呢?

  朱湘一錘砸下去,哐當一聲,燒紅的頑鐵火花四濺。

  ——真是,想不通。

  玉壺仙宗,曳雲殿。

  隨著天色亮起,林子裡鳥兒先醒,它們飛來覓食,撒落一林清脆的鳥鳴。門外,謝紅塵的師弟謝紹沖已經等候許久了。

  裡面久無動靜,他不由奇怪,抱拳道:「今日弟子演武,宗主是否親臨?」

  黃壤步出內殿,一身淺金色的裙衫莊重明媚。她向謝紹沖行禮,謝紹沖不疑她在,忙躬身道:「夫人。」

  「今日是我生辰,紅塵……」黃壤面帶羞澀,好半天說,「他說著什麼驚喜,便準備到現在。也不准我去看。真是讓師弟見笑了。」

  美人粉面含羞,言語間皆是夫妻恩愛甜蜜。謝紹沖哪裡還有什麼疑心?

  說到底,黃壤在宗門中一向德貌皆備。而且她與謝紅塵在外人眼中,也甚是恩愛。雖然她恪守婦道,從不踏入曳雲殿。但若今日是她生辰,謝紅塵愛妻心切,準備些什麼,也是理所當然。

  謝紹沖一臉瞭然,道:「原來如此。那看來宗主今日是沒什麼閒暇了。還請夫人轉告他,我來過了。」

  黃壤裊裊婷婷,向他飄飄一拜:「讓師弟見笑了。」

  謝紹沖哪會真的見笑,他道:「宗主與夫人夫唱婦隨,百年同心,乃仙門之楷模。紹沖羨慕還來不及,豈會恥笑?」

  黃壤步履端莊地將他送出去,待返回殿中,卻見謝紅塵已經跌落床下。他甚至撞倒了花瓶,顯然,他剛才聽見謝紹沖的聲音,想向他示警。

  黃壤將他扶起來,將他重新扶回床上,說:「你出不去,他也聽不見。我打開了避音障。這小東西昔日或許對你無用,但對付現在的你,卻綽綽有餘。」

  避音幛是仙門常用的小玩意兒,隔絕裡外聲音。

  「黃壤,你瘋了嗎?!」謝紅塵一直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他抓住黃壤的領口,怒道:「你同謝元舒同流合污,你明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給你什麼?!」

  黃壤撥開他的手,將他扶到床上坐好。見他眼睛重又流血,只得為他換去藥紗。此時此刻,她甚至柔聲勸他:「你身上傷毒發作,不應動怒。」

  謝紅塵握住她的手腕,耐著性子同她講道理:「謝元舒修為低下,又無甚才幹。他不能統領玉壺仙宗。而且他若得勢,豈會傾心待你?!阿壤,你放開我。我會制住他,這件事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保證,絕不追究,好不好?」

  「紅塵真是深明大義。」黃壤好奇地撫摸他的臉,問,「我與他有肌膚之親,你也不會追究?」

  謝紅塵搖頭,說:「不會。」這話他倒是說得肯定,「你不會喜歡他的。」

  黃壤的指腹一路輕撫過他的鼻尖,問:「為何?」

  「因為……」謝紅塵說到這裡,卻突然無聲。因為你大抵還是喜歡我。他心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原來一百年,即使是一塊石頭、一根木頭,也終歸還是有些感覺。

  他沒有再說下去,不知為何,心中千絲萬縷、枝枝蔓蔓地疼。

  黃壤的聲音很平靜,她說:「有時候,我覺得他也挺好的。起碼他還知道我生辰,知道在那天送個什麼小玩意兒。紅塵,你還記得我生辰嗎?」

  謝紅塵愣住,他沒問過。

  黃壤也不介意,她說:「整個玉壺仙宗只有謝元舒知道。門中弟子倒是有人打聽過,我沒同他們說。紅塵,我一個人在祈露台過了一百次生辰,也經常會覺得寂寞。所以大哥其實也不錯,至少我落淚的時候,他會出言安慰,不會轉身就走,不會無動於衷。」

  謝紅塵震怒:「所以他才會幹出這樣的蠢事!我素知你心思不正,卻不料你惡毒愚昧至此!」

  黃壤不理會他的怒火,反而握住他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上,說:「謝紅塵,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狠心的男人了。聽你這麼說,我真想讓你也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一回。哪怕一回。」

  謝紅塵厲聲喝問:「所以你這般報復於我?!」

  「那倒不是。」黃壤緩緩搖頭,想到他看不見,繼續道:「我這麼做是急切了些,但若步步為營,我怕我沒有時間。」

  她摸摸那支透明的茶針,能感覺到上面冰涼的溫度。她嘆息著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顧不上這個了。」她的指尖輕撫過他的臉,順著耳際來到耳垂。

  謝紅塵嫌惡地避開,他開始懷疑,黃壤是不是跟謝元舒真的發生了什麼。

  ——黃壤方才的話,摧毀了他的判斷。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

  黃壤笑著把他的臉掰過來,謝紅塵忍著心中不適,道:「黃壤,你若現在放開我,事情還有轉機。這件事你不可能隱瞞太久。一旦師父知情,便是我也不可能保下你!」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軟下語氣。

  黃壤卻是不太在乎,她說:「你不會保下我的。你只會為了你自己的聲譽,默默地將我囚在祈露台,然後對外聲稱我重病纏身,閉關休養。從此任由我自生自滅。」

  謝紅塵微怔,這正是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面前這個女人,雖然心機深沉,卻也是真的通透聰慧。

  ——謊話沒有用,百年夫妻,她太瞭解他了。

  黃壤收回手,站起身來,默然注視著榻上的男人。

  謝紅塵目不能視,頓時心中茫然,如失依託。黃壤注目良久,說:「你看你這個人,即便是我說了這麼多,也沒能得到你一滴眼淚。紅塵,這一百年,黃壤這個人竟連你的一滴眼淚也換不到。」

  她頹然走出去,看曳雲殿玉階千層,如連接仙凡的天梯。

  謝紅塵,我的一生,竟不值你一點傷心。真是令人不甘啊。倘若還有機會,我真想伸手去摘你的心,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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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厭惡

  曳雲殿門口,黃壤第一次望向闇雷峰。

  原來兩峰相隔如此之近。黃壤甚至能夠看見那一片延綿的仙殿。甚至,還有囚困她的那一片山腹。玉壺仙宗奇花異木甚多,空氣中洋溢著淡淡的清香。

  黃壤深深吸氣,為這清晨的恬靜痴迷。

  ——謝靈璧,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闇雷峰。

  謝靈璧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一卷經書,他好似曾經參詳過。他閉目思索,然而往事如煙似雲,總是模糊不清。他將經書又翻了幾頁,倒也沒往深處想。

  畢竟人有時候覺得某件事似曾經歷,也並不奇怪。

  他站起身來,遙望點翠峰。山腰的弟子已經開始今日的演武。謝靈璧沒有過去。他對謝紅塵一向放心,如今宗門雜事,早已交到他手中。

  他遠觀一陣,最終回到內殿。

  內殿的牆上,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正向對面的牆壁投射著一副奇異的畫面——那是一處菜市口,人來人往。謝靈璧盯著門樓下的石獅子,恍惚中總覺得自己曾經對這石獅子出過手。

  這菜市口,應是發生過什麼事。

  他思來想去,卻總是沒個結果。

  今天真是甚為怪異。他吐納靜心,而牆上的畫面並未停止。那裡正是朝廷的都城上京。如今司天監也開始漸得民心,朝廷已經在仙門逐漸佔據一席之地。

  謝靈璧收起這法寶,這法寶名叫洞世之眼,是用以監察外域之物。司天監也有九曲靈瞳,其實鑄造原理相似。只因兩個勢力實在不對付,這才取了不同的名字,不想有所關聯。

  而此物,百年前朝廷還只能向玉壺仙宗購買,如今卻已經可以自制了。

  第一秋那小兒,真是……後生可畏啊。

  謝靈璧長嘆一口氣,自己兒子不成器。但幸好,玉壺仙宗還有謝紅塵,也算是後繼有人。他坐到案前,繼續翻閱經書。

  當然他絕不知道,他兒子現在在做什麼。

  謝元舒就守在上京內城,一邊是等第一秋,另一邊他也沒閒著,高價收攏法寶、丹藥。

  司天監的修行類丹藥不及玉壺仙宗,但是若論日常平民用藥和毒藥,可並不比仙宗遜色。謝元舒揮金如土,很是儲備了一批毒丹、法寶,用以防身。

  雖然謝紅塵這頭老虎的牙齒已經拔除,但他實在太怕了。

  他這一番行徑,自然引起了司天監注意。

  玄武司。第一秋坐在書案後,展開一卷長長的採購單子,眉峰不由皺起。

  監副李祿神情凝重,道:「看謝元舒采購的這些東西,他像是要害什麼人……玉壺仙宗怕是要發生大事啊。」

  第一秋看完那頁單子,他以指尖輕輕敲擊桌面,道:「很好啊。仙門之中好久沒有熱鬧可瞧了。」

  李祿點頭,說:「那咱們是不是也跟著去看看?」

  「哈。」第一秋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謝元舒這兩日,心裡貓抓般難受。

  他坐立難安,好不容易睡了一會兒,又夢見謝紅塵脫困,謝靈璧要將他生生打死。

  但好在這天下午,第一秋送來了他想要的東西——一個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謝元舒接過那物,見此寶形若若雨傘,只是呈黑色。觸手生寒,不知何物煉製。

  謝元舒對法寶熔鑄,所知十分粗淺,也辨不出是何材質。所以他甚為不安:「監正,這法寶當真有效嗎?」

  第一秋看似無意般道:「放心吧大公子,對付謝紅塵都沒問題。」

  謝元舒立刻長籲了一口氣。

  第一秋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暗自猜測——他真的要對付謝紅塵?!這結論讓他都不敢置信,就憑這蠢貨,有這樣的膽子?

  他不由提醒一句:「看在多年交情,本座還是要提醒大公子一句。這法寶僅是吸取修為,若是對方修為在你之上,又有意反抗……哼,它可是不能保命的。」

  他有意試探謝元舒的反應,不料謝元舒對此滿不在乎,說:「可以吸取修為就好!」

  說完,他揣上這法寶,立刻就命人將四百萬靈石送到了司天監。第一秋看著那靈氣四溢的寶石,心中更是冷哂——謝元舒這些年掌管玉壺仙宗的商路,不知道吞了多少靈石。

  他望著急切離開的謝元舒,不由陷入沉思。

  難道說,謝紅塵已經被他所制?

  這怎麼可能呢?謝紅塵不是那麼不謹慎的人。以謝元舒的智力,要制住他談何容易?

  還有,如果謝紅塵有事,那麼另一個人……

  第一秋心中一頓,他立刻命令李祿:「召回鮑武,嚴密監視玉壺仙宗。」

  李祿答了一聲是,第一秋盯著他看。李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他可是李祿!司天監有名的七竅玲瓏心!所以他立刻心領神會,說:「屬下會密切留意謝紅塵夫婦的行蹤。」唉,既要維護上司的顏面,又要領悟上司的意圖,好難。

  但總算效果很好。第一秋滿意地揮手:「去吧。」

  點翠峰,曳雲殿。

  謝紅塵已經足足一天不見蹤影。這對於他來說,其實不算什麼。畢竟有時閉關,一個月不出現也是常事。但是黃壤一直住在曳雲殿,這就奇怪了。

  謝紅塵絕不是個貪戀美色的人。黃壤用生辰這樣的藉口,能拖得了一天一夜,卻絕計拖不過第二天。謝紅塵也在等,黃壤修為低微,只要有人發現不對,他立刻就能獲救。

  他目不能視,雙手又被困八荒鎖住。體內劇毒和重傷無時不刻不在折磨他。

  這些他都能忍住。只是數次聽見腳步聲,剛生起希望,卻又聽見黃壤從容地將來人打發走。於是希望復失望,這樣的起落,實在是太過折磨一個人。

  眼看第二天天亮了,黃壤在他的房間裡四下翻找。隨後,她找到玉壺仙宗的極刑之器——盤魂定骨針。這東西,黃壤可太熟悉了。

  有了它,黃壤找到曳雲殿護衛弟子之一的聶青藍。他是謝紅塵的首徒,跟謝紅塵最是親近。黃壤道:「宗主傳酒兒上來,說是要考她功課,你去尋她過來。」

  她說話時語聲柔和,甚至含笑給了聶青藍一個繫著白玉麒麟的玉珮。

  玉壺仙宗尚玉,聶青藍接過這玉珮,知道是師娘賞的,頓時美得沒邊。怎麼還可能想到宗主?!

  他興沖沖去找謝酒兒。

  謝紹沖等人未見謝紅塵,心中自然有些奇怪。但見他傳召謝酒兒,又覺得也正常。謝酒兒是他的義女,謝紅塵寬厚,待她跟自家親女兒也無什區別。

  如果黃壤單獨在曳雲殿,或許會令人生疑。但他們女兒也在,一家三口關起門來其樂融融,享受一些天倫之樂,有什麼好多說的?

  謝酒兒聽見謝紅塵傳她,忙不迭上了曳雲殿。

  「義父?」她喊了一聲。而此時,內殿黃壤的聲音傳來,道:「酒兒嗎?進來吧。」

  謝酒兒聽見她的聲音,原本有些猶疑。但在謝紅塵面前,她必須要對黃壤畢恭畢敬——謝紅塵可不喜歡不敬尊長的孩子。

  所以她立刻道:「是。」說完,她抬步便往裡間走。

  不,別進來!

  謝紅塵雖然看不見,但他也知道,憑黃壤的手段,要拿下謝酒兒太容易了。他竭力想要弄出什麼聲音,於是一翻身,砰地一聲從床上摔落在地。

  而謝酒兒聽見這聲音,更加著急。她掀簾而入,一眼就看見謝紅塵倒在地上。

  「義父!」她連忙上前,想要扶起謝紅塵,而剛剛伸出手,黃壤已經一掌擊中她後背。

  若論戰,謝酒兒其實不懼黃壤。

  但是這一掌偷襲來得突然,她全無防備,頓時眼前一黑。正要抵抗之時,她回過身,看見了黃壤抵在她額上之物——盤魂定骨針。

  謝酒兒不敢動了。身為玉壺仙宗的內門弟子,她比誰都清楚這是什麼。

  黃壤看看這盤魂定骨針,又看看面前的謝酒兒,喃喃道:「酒兒,娘親還是不夠狠心啊。」說完,她復又笑道:「你就坐在這裡吧。」

  謝酒兒強作鎮定,道:「你到底對義父做了什麼?你可知只要我喊一聲,立刻就會有人衝進來,你會被他們碎屍萬段!」

  黃壤用盤魂定骨針碰了碰她的臉,謝酒兒嚇得臉色都白了。她慌忙避開,黃壤語聲仍然溫柔慈愛,說:「你不會喊的。因為就算你的喊聲能引來其他人,這根盤魂定骨針也一定會插進你的顱腦之中。到時候我固然一死,而誰又救得了你呢?」

  謝酒兒半天說不出話。

  她只得淚盈盈地道:「義父,救我。」

  謝紅塵沉聲道:「不要嚇唬孩子。」

  黃壤言語間仍是帶笑,道:「我並不想傷害她,你知道的。畢竟,她是我們的女兒啊。」

  「夠了。」謝紅塵知道再無法以言語打動她,厭惡地道:「這話真令人噁心。」

  黃壤承認與謝元舒的關係,他終於還是怒了。

  「你生氣了。」黃壤笑若微風,「我們一家三口難得聚一聚,你又何必發脾氣呢?」

  謝紅塵不再理會她。

  殿外弟子掃灑,但殿內因宗主一家三口都在,他們是不會進來的。

  這一刻,謝紅塵幾乎是迫切地希望外面的弟子能進來看一看。但是,他們沒有。黃壤將盤魂定骨針抵在謝酒兒後腦,溫柔地道:「好孩子,跟著娘親說……義父教導,酒兒知道了。」她的聲音很小,卻將針點在謝酒兒頭皮上,道:「要大聲點哦。」

  謝酒兒沒辦法,只得大聲道:「義父教導,酒兒知道了。」

  外間弟子聽得裡面的動靜,哪還有絲毫懷疑?

  曳雲殿兩天兩夜,竟沒有一個人入內查看。

  謝紅塵心中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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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暗害

  謝元舒返回玉壺仙宗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左觀右瞧,見著誰都像是對方已經識破了他的陰謀。但好在他素來乖張,門中弟子並不敢招惹。於是他一路進入內門,來到點翠峰。

  護衛弟子照例還是要盤問的,聶青藍上前,問:「大師伯今日怎的有空過來?」

  謝元舒心中慌亂,當即吼道:「宗主前兩日令我出去辦事,我如今過來交差,也要你管?!」

  聶青藍一想,也是。他道:「請大師伯稍候,容我進去通稟。」

  謝元舒有意阻止他,但這卻是沒奈何的事。聶青藍剛來到曳雲殿,正好遇見黃壤和謝酒兒出來。謝酒兒滿臉淚痕,看著聶青藍,似乎有話想說。

  黃壤攬著自己養女,見到謝青藍,不由笑道:「這孩子,這兩日功課退步,被你師父訓了幾句,便哭成這樣。」

  聶青藍聞言,只得苦笑,心說你惹了師父,我可不敢救你。他順勢道:「小師妹已經很是用功,是師父要求嚴苛。對了,大師伯在殿外求見。」

  黃壤道:「他怎麼來了?也好,讓他進來吧。」

  聶青藍得了這句話,哪還猶豫?當下就前往殿外。謝酒兒見他要走,不由淒哀地叫了聲:「大師兄!」

  可是待聶青藍回頭,她又不敢說話了。

  ——黃壤的手握著盤魂定骨針,就按在她後頸。她知道如果黃壤再略微用力,會有什麼後果。救兵就在眼前,以聶青藍的武功,一定可以對付謝元舒乃至黃壤。

  可是黃壤說的話是對的——就算是他們得救,誰又能救得了中了盤魂定骨針的自己呢?

  她低下頭,黃壤仍是一臉慈愛,語氣甚至還有些寵溺,道:「你惹了他生氣,大師兄又有什麼法子?一會兒大師伯來了,你進去賣個乖,也就是了。」

  聶青藍聞言,道:「師母說得正是。師父素來寵愛小師妹,不會當著大師伯責難師妹的。」

  說完,他徑直出了曳雲殿,去請謝元舒。

  謝酒兒望著他的背影,看他消失在青松翠柏之間,像是希望滅絕。

  「這就對了,這樣才乖。」黃壤帶她回到內殿,謝紅塵的眼睛又滲出血來,將素綾染得通紅。黃壤看見,道:「讓你莫要亂動,否則這血總是止不住。」

  謝紅塵怒斥道:「事已此至,你何必再惺惺作態?」

  他不明白黃壤為何此時還對他殷殷關懷,就像不明白黃壤為什麼會突然性情大變。

  黃壤仍挾著謝酒兒,也謄不開手,只是說:「啊,我習慣了。」

  一百年太長了,很多事都習慣了。

  片刻之後,謝元舒大步入內。

  謝酒兒見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道:「果然是你!你竟真的和大師伯私通!」

  她話音剛落,謝元舒已經一腳踹過去。謝酒兒啊地一聲,頓時被踹翻在地。

  「不長眼的東西,竟敢這樣同阿壤說話!」謝元舒走到黃壤身邊,見她當真守住了曳雲殿,真是無比欣喜。他握住黃壤的手,吹了吹,說:「這兩天真是辛苦你了。看看我的阿壤,人都熬瘦了,擔心壞了吧?」

  這樣曖昧的語氣,謝紅塵直聽得額間青筋暴跳。

  黃壤抽出手,她身上沒有法寶,以至於控制一個謝酒兒都很費力。她說:「先制住她,免得走漏風聲。」

  謝元舒不以為然,道:「這忘恩負義的小崽子,殺了便是,制住作什?」

  謝酒兒一聽,卻是慌了:「我如何忘恩負義?忘恩負義的分明是你們這對狗男女!義父,義父救我!」

  她正要爬向謝紅塵,謝元舒幾步走過去,又是一腳踹得她滿地亂滾:「小野種,當初你不過是一個小飛蟲。要不是我的阿壤心地善良,焉有你的今日?!當初你偷學內門心法,修煉出了岔子。是阿壤帶著你向我求助,不然你還有命在?!」

  酒兒偷學心法,修煉出錯?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謝紅塵心中茫然,記憶中,黃壤從來沒有向他提起過。

  謝元舒為了給黃壤出氣,一腳踩住謝酒兒的手:「現在,你倒是跟你那個假爹一個鼻孔出氣。」

  「好了。」黃壤柔聲道,「舒郎,不要因為一個孩子誤了正事。還是制住她吧。」其實當年,謝紅塵雖然認了謝酒兒這個義女,但心知她不過是黃壤用以鞏固地位的工具。他對謝酒兒並不上心,最初甚至想讓她留在祈露台,陪伴黃壤。

  黃壤想了很多辦法,為謝酒兒鞏固功體。她少女時期擅育良種,攢下了豐厚的身家。於是就用自己的嫁妝,各種靈丹仙草地硬是將謝酒兒培育成了個好苗子。

  謝紅塵見謝酒兒根基紮實,自然也愛惜。只是仍不喜她與黃壤太過親密。謝酒兒也擅察言觀色,當即投向了義父,巴不得與黃壤撇清關係。

  黃壤見她這般心思,慢慢也就將一顆心淡了下來。她自己身上有泥,自然也不好要求別人潔淨。於是倒也沒有多少怨懟,便就這麼放下了。

  如今還是謝元舒說起,謝紅塵這才隱約記得,其實當初黃壤與謝酒兒,確實也有過一段母女情分。

  可這想法只是一瞬,他隨即冷聲道:「這孩子若不是從小長在你身邊,心性會純淨許多。」

  黃壤對謝酒兒的背離無感,但聞聽這話,卻默默了很久。最終她只有道:「是嗎?這話聽起來,真是讓人傷心啊。」

  當然了,她所謂的傷心,謝紅塵一向不信,也不會在意。

  黃壤也沒有讓他去相信,她對謝元舒說:「舒郎把法寶帶回來了?」

  謝元舒嗯了一聲,說:「我豈能讓阿壤失望?」

  說話間,他掏出一把傘一般的法寶,向前一扔。黑傘展開,罩住了謝紅塵。謝元舒嫌謝酒兒麻煩,索性將她也扔了進來。

  黃壤對這法寶並不放心——仙門能對付謝紅塵的法寶,只怕不太多。

  她提醒道:「舒郎還需做好準備,否則萬一法寶失靈,他一脫困,不好應對。」

  謝元舒也不用她提醒,已經擺出了好些法寶,樣樣皆是難得之物——這些年,他可沒有白白掌控玉壺仙宗的商路。黃壤目光一掃,認出了其中幾件,不由放下心來。

  這謝元舒為了對付謝紅塵,也算是賭上全部身家了。

  她目光微抬,注意黑傘,只見那黑傘張開後,慢慢轉動。隨即它像是頑鐵遇煉火,慢慢通紅。謝酒兒頭上開始出汗,謝紅塵也悶哼一聲,可是他手上的困八荒鎖住了他所有的修為,他無力反抗。

  黑傘變得通紅,金光如潑水,籠罩著謝紅塵和謝酒兒。黃壤在那變幻翻飛的法咒裡,看到鑄造師的落款——第一秋。

  他的印章龍飛鳳舞,不太容易辨認。而黃壤還是一眼看見。

  是他啊。這個名字,總讓她覺得親切。

  謝元舒已經做好準備,開始通過法陣,吸取謝紅塵的功力。謝紅塵在榻上盤腿而坐,卻實在無力相抗。片刻之後,一縷清光如泉如月,湧向謝元舒。

  黃壤就站在他身邊,安靜地等待——還是強大一點吧,不然你可怎麼幫我對付謝靈璧呢?

  謝酒兒沒堅持一會兒,就失去人形,重新變回了一隻金蟬。她失了修為,四處亂爬,不一會兒就出了黑傘範圍。黃壤伸出手,它猶豫一下,卻還是爬進了她的掌心。

  「傻孩子,到了最後,你還是只有我。」黃壤輕聲感嘆。隨後她又喃喃道:「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想問你的。可惜,現在你大約也不會記得了。」

  她想知道,當初到底是誰向謝靈璧告的密。她不過是向謝紅塵提了一句,讓他前往闇雷峰看一眼。才不過半個月,就被謝靈璧得到了消息。

  以至於謝靈璧出手毫不留情,竟對她施以盤魂定骨針這樣的酷刑。

  可惜,估計是問不出來了。這個夢裡的他們,好像都沒有夢外的記憶。時間像是真的倒退了十年。若不是手裡的茶針,黃壤簡直要以為自己真的回到當初了。

  謝紅塵不愧是功力深厚,謝元舒吸取了老半天,不得不停下來歇息。黃壤用絲帕替他擦了擦額頭汗水,他握住黃壤的手腕,見她風情,不由又起了些色心。

  他勾起黃壤的下巴,毫不顧忌謝紅塵,輕浮調笑:「謝紅塵與你做了百年夫妻,卻不知你到底有多美!」

  法陣中,謝紅塵開始劇烈咳嗽。他雙目失明,也一直沉默不語,甚至看不出什麼怒容。

  這謝元舒,真是爛泥扶不上牆。黃壤心中鄙夷,面上卻笑吟吟地提醒道:「舒郎還須以大事為重,否則只怕夜長夢多。」

  「阿壤說得是。」謝元舒到底懼怕謝紅塵,仍是不敢大意。他稍事休息,立刻重新催動法寶。

  黃壤坐在一邊,手裡握著謝酒兒,目光卻注視著法寶上的鑄師印章。

  第一秋……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無緣無故陷入這場夢境?夢外的人都怎麼樣了?

  啊,她記得入夢之前,第一秋身上冷得像要結冰。如今自己在夢裡快意恩仇,不知他的夢境又是何內容。上次贈酒,他拒絕了。可能自己這一生,已經無緣再請他一壺酒。

  無論如何,祝今宵夢暖吧,雖然你這狗東西也很討嫌。

  黃壤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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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1: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依靠

  謝元舒足足用了兩個時辰,終於吸收了謝紅塵的修為。

  他盤坐在地,開始調息消化這些強勁的功力。而謝紅塵體內的餘毒,並未完全化消。如今失了內力的依仗,他更是虛弱無比。

  黃壤將那把第一秋所鑄的傘收起來,放到一邊。看著榻上的謝紅塵,她還是取來巾帕,想要為他擦臉。當然了,被謝紅塵一把推開。

  謝元舒見了,道:「阿壤,你還管他作什?不會到了如今這地步,依舊對他餘情未了吧?」

  黃壤嘆了一口氣,字字淒涼:「說到底也與他做了百年的夫妻。」

  謝紅塵別過臉去,嘲道:「你這演戲的習慣,真是無論何時都不會擱下。」

  黃壤沒有嗆回去,反而溫婉地道:「我知道你生氣。你如何說,我也不會計較。」

  謝元舒更覺黃壤溫順,他一手將黃壤拉過來,道:「他如今形同廢人,你若生氣,我這便殺了他,替你洩憤。」

  黃壤不想殺謝紅塵。

  說到底這夢境詭異,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卻也絕不相信什麼天意。若是在這夢境裡死了,夢醒後是不是也會死掉?

  謝紅塵與她,其實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若只是自己看不開,就要取別人性命,似乎沒有這樣的道理。

  於是她說:「他既然已經沒有威脅,舒郎何不留他一條命?」

  謝元舒突然笑道:「我就知道你捨不得他。阿壤,你這個人真是太善良。」他走到謝紅塵身邊,卻是下了決心要置他於死地,「可這個人心機頗深,有他在,我怎麼能安心地接任宗主之位呢?」

  他舉起右手,指掌蓄力。以他如今的修為,要殺手無縛雞之力的謝紅塵可真是太容易了。

  黃壤沒有阻止他,反而道:「多少年來,世人皆道舒郎不如謝紅塵。甚至連老祖也這樣認為。難道舒郎就不想讓他親眼看見,你如何穩坐宗主之位,如何將玉壺仙宗發揚光大,如何比他謝紅塵優秀百倍嗎?」

  黃壤這番話,輕而易舉地說到了他心坎上。謝元舒收回了手,他覺得這話有道理。

  ——他居然覺得自己真的能比謝紅塵優秀百倍!

  所以他說:「阿壤總是考慮得這樣周到。」

  黃壤走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擦額上汗珠,說:「如今既然舒郎已經得了他的功力,整個玉壺仙宗,除了老祖,恐怕也無人是你對手了。你是不是找老祖商量一下,傳位於你的事?」

  她提到謝靈璧,謝元舒當下還是打了個寒顫。

  而旁邊聽著二人說話的謝紅塵滿心疑竇——她這般慫恿謝元舒,到底是要幹什麼?!黃壤既然這麼做了,就絕不會安於什麼宗主夫人之位——她早就已經是了。何必再籌謀?

  可若不為這些,那她意欲何為?

  而謝元舒則是眉頭緊皺,道:「這事還需要從長計議。他希望萬事皆在他掌控之中,我如此行事,他恐怕不能容我。哪怕我是他親生兒子。」後面這句話,他說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黃壤心中暗暗點頭——這個謝元舒,此時此刻倒是聰明了些。她神情黯然,道:「舒郎這話倒是有道理。如今這種情形,老祖只是容不下你,我……我就更無生路了。他對我本就不喜。」

  謝元舒沒有說話,他也明白,若此事捅出去,謝靈璧一定會殺黃壤。他在曳雲殿內殿來回踱步,一時之間想不到辦法,心中頗為焦躁。

  黃壤安靜地注視他,許久之後,說:「老祖若知曉此事,無非就是殺了我,重責舒郎。然後將舒郎貶調他處。但舒郎畢竟是他的親生骨肉,又有謝紅塵的修為傍身。多年以後,定然還是可以重回仙宗,再居高位的。舒郎,若實在無法,你就向老祖請罪吧!」

  她神情淒婉,字字懇切。謝紅塵越聽越不對——他在黃壤面前,一向清醒。絕不會受她言語或者情緒所動。所以在他聽來,這話就全不是這麼個意思了。

  果然,謝元舒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哪肯功虧一簣?他走到桌邊,忽地狠狠一拍桌,道:「老傢伙素來看不上我,我又豈能再忍氣吞聲?!阿壤,你待我真心一片,難道我還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去死嗎?!」

  黃壤語聲中已經很是無望,問:「那……舒郎還能如何?」

  果然,謝元舒豪氣上湧,怒道:「今日,我謝元舒非要做這玉壺仙宗的宗主不可!誰也不能擋我,老傢伙也不行!」

  此時,榻上的謝紅塵陡然明白,黃壤要做什麼!

  ——她要對付謝靈璧!

  他一手緊緊握住床沿,怒道:「大哥!你莫受黃壤蠱惑,此女用心險惡,絕不能信!老祖是你的親生父親,你豈能對他下手!」

  黃壤也緊接著勸:「舒郎,紅塵說得對。老祖與你畢竟是親父子啊。雖然他更偏寵紅塵一些,但你身為人子,又怎能對付自己的親生父親呢?」

  她不勸還好,她這一勸,謝元舒心中所有的倒刺都被鉤起。他操起桌上茶盞,一把砸向榻上的謝紅塵:「你給我住嘴!他是我親生父親!哈哈,我看他是你親生父親吧?!從小到大,你眼裡就只有你,我算個什麼東西?!」

  他出手極重,而榻的謝紅塵本就看不見,如今傷毒加身,更是不能避閃。被他一個杯盞砸在額角,頓時血流滿面。黃壤輕呼一聲,連忙上前,查看謝紅塵的傷勢。

  謝紅塵厭惡到了極點,一把將她推開。黃壤被他用力一推,頓時跌倒在地。她低呼一聲,按住自己腳踝,真真是柔若無骨、嬌不勝衣。

  謝元舒忙將黃壤扶起來,他怒指謝紅塵:「你這個有眼無珠的東西,果然還是瞎了好!阿壤,有沒有摔著?」

  黃壤珠淚盈盈,說:「我知道舒郎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的。」她將頭抵在謝元舒肩頭,美人溫玉生香,謝元舒心都化了。

  他輕拍著黃壤的肩,說:「阿壤,我們一起,把那個老傢伙拿下。我要讓整仙宗,真正掌握在我手上!」

  「大哥!」謝紅塵滿心無力,可謝元舒就像是入了魔障,聽不進去任何的規勸。

  黃壤聞聽謝元舒這句話,雖然感動,卻並不讚成。她說:「可是你們畢竟是親父子啊,舒郎。我不想你們鬧成這樣,你聽我的話,如實回稟他。就算我死了,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父子絕裂、刀兵相向……」

  她話沒說完,謝元舒就道:「你不用再勸了。阿壤,你……再陪我一次吧。就算是死,我也同你死在一處。」

  謝紅塵心中絕望。

  「舒郎……」黃壤倚在他肩頭啜泣,道:「我便只當這是我活在人世的最後一天了。但此生能得與舒郎相識,阿壤至死無悔。」

  「大哥……」謝紅塵語聲虛弱,似乎支撐他信念的力氣都被抽走。

  可謝元舒哪裡聽得見他的聲音呢?謝元舒想要再與黃壤溫存片刻,黃壤當然也不會拒絕。她說:「既然是最後一天,定要好好過的。舒郎待我梳洗一番,可好?」

  謝元舒色迷心竅,哪會拒絕?他連聲道:「好!好!」

  黃壤於是故伎重施,仍是在香爐裡加了神仙草炮製的香料。謝元舒早已急不可耐,自然將謝紅塵自榻上拖了下來。黃壤幫手,將謝紅塵拖到角落裡。謝元舒興沖沖地過去整理床榻,黃壤吞下一粒醒腦丹,隨手又將幾粒醒腦丹塞進謝紅塵嘴裡。

  謝紅塵一怔,但吞嚥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那是什麼。

  使用這香,黃壤已是得心應手。多少劑量配服多少醒腦丹,她再清楚不過。所以不一會兒,謝元舒整個人已經陷入了幻象。

  黃壤攤開謝紅塵的手心,將一物塞給他。謝紅塵握在手裡,仔細一摸索,發現那竟然是謝酒兒。

  「你為何沒有殺死它?」他心知急怒已無用,語聲反而冷淡。

  黃壤就坐在他身邊,眼看著謝元舒自己發瘋:「因為我不知道在這裡死亡之後,是不是夢醒之後也會喪命。她不過是個孩子,若說有錯,也是我們的錯。又何必害它一條命?」

  而謝紅塵的回應,仍是譏諷,他道:「黃壤,什麼時候你能撕下這層偽善的表皮?」

  黃壤不想同他吵架,說:「撕不掉了。」她握住謝紅塵的手,讓他按一按自己手背的皮膚,「長在一起了。」

  謝紅塵嫌惡地抽回手,黃壤於是又笑。她笑也不會放聲大笑,總是溫柔端莊的。謝紅塵本不理想理會她,但想想她方才的話,還是問:「你方才所說的,夢醒之後是什麼意思?黃壤,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黃壤雙手抱膝,也是思索了許久,她說:「我不知道。」她靠在謝紅塵肩頭,謝紅塵冷漠避開。黃壤倚了個空,她徐徐說:「我突然發現,我們從來沒有這般說過話。其實我很想問你,你這一生,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哪怕是一絲一毫,有沒有過?可我若問出來,答案必然令我失望。」

  她將臉埋在膝上,輕輕地嘆:「必然失望。」

  謝紅塵沒有回答她,他身為宗主,此時此刻,怎會兒女情長?

  他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有什麼辦法可以挽回局面。可是沒有。如謝元舒所說,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退無可退了。

  如今他功力盡失,一旦謝靈璧知情,黃壤必死。

  謝紅塵只能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這條路。你這是自掘墳墓。」

  「是啊。」黃壤雙手捧臉,靜靜呆坐,許久才應了這麼一聲。

  事到如今,她退一步深淵萬丈,進一步粉身碎骨。哪裡還有什麼墳墓?

  黃壤抱膝而坐,沒有再試圖依靠謝紅塵。

  其實身邊的這個人,從來就不是她的依靠。她這一生,從來沒有什麼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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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雪恨

  上京,司天監。

  第一秋迎來了三位客人——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

  這三人在仙門,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何惜金一表人才,但因舌有舊傷,說話不俐落,向來寡言少語。張疏酒好酒如命,但因夫人極厭惡酒,故而在成親之後,自號滴酒不沾張疏酒。

  武子丑人如其名,個矮且醜。他天生一副惡人臉,「窮凶極惡」四個字,形容他的相貌簡直惟妙惟肖。他少時為救一女子,與淫賊惡鬥。一代宗師戴天朔行俠仗義,一眼就認定他是惡賊,當場打斷了他一條腿。故他走路有些跛。但他也因禍得福。戴天朔對自己的一時衝動十分懊悔,索性收他為徒。後來見他天資超絕,甚至將愛女也嫁給了他。

  「酒、酒!」張疏酒人剛進門,立刻喊。

  武子丑冷哼一聲,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罵道:「這是憋了多久了?一條軟蟲!要我說,你就該把你家那娘們休回娘家,讓她一輩子別想踏入你張家大門!看她還敢管東管西!」

  「……」何惜金撇撇嘴,以示不屑。

  這三人剛進門,李祿已經送了酒進來——看這三人過來,就知道他們又饞酒了。

  酒一送進來,武子丑立刻就上前搶了一壇。

  ——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嘛。李祿默然地打量這三人,他們乃是結義兄弟,仙門戲稱懼內三仙!這幾年,他們跟監正來往很是密切,據說是因為自家夫人都很熱心地想要給監正介紹女子。

  果然,一向話不多的何惜金說:「有、有事。」

  旁邊張疏酒只顧著喝酒,武子丑接話:「就何惜金的夫人,家裡有個妹妹尚未出閣。何家嫂嫂希望你有空見見。」

  他剛說完,張疏酒就吹上了:「何家嫂嫂是真喜歡你啊。說你這麼多年潔身自好,品性端方。你若是跟何家嫂嫂的小妹結了親,那以後,咱們可就是自家人了。」

  何惜金附和了句:「對。」

  武子丑已經一把攬上第一秋的肩,接著說:「到那時候,咱們兄弟四個重插高香,再結金蘭。你比咱們都小,就是四弟了!」

  ——那可恭喜了,何夫人出了名的悍妻如虎。她的妹妹,說低了也是個豺狼,到時候懼內三仙可就是懼內四傑了。李祿臉頰股肉抖動,默默地想。

  第一秋坐在書案後,仔細思索了許久,然後他誠懇地說:「感謝何夫人抬愛。本座確實也是內宅空虛,缺一位賢內助。只是眼下本座有一事,想請三位前輩幫忙。此事之後,本座與三位前輩一同前往何府,拜謝夫人。」

  這意思,分明就是妥了!

  懼內三仙很是高興。何惜金當先表態:「說!」

  武子丑也道:「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盡管說來!」

  張疏酒只顧喝酒,卻也沒忘點頭。

  第一秋從書案上取出一張單子,遞到三人面前,道:「這是前不久,謝元舒在司天監各部的採購單子。」趁三人低頭查看的時候,他補充了一句,「以私人名義。」

  三個人看了半天,喃喃地道:「這玉壺仙宗,是要出大事啊。」

  張疏酒也不由感嘆:「這龜孫買這些,莫不是要造反?」

  何惜金沒說話,卻仍是盯著單子看。很快,他指著那件吸取修為的法寶,問:「這?」

  第一秋說:「也是謝元舒特意採購。」

  何惜金一把將酒壇拍在書案上:「反、反、反……」

  張疏酒為他說完:「反了他了。」

  何惜金這才又道:「他、他、他想……」

  張疏酒繼續補充:「他想對付誰?」

  第一秋給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答案:「初步估計,是對付謝紅塵。」

  三人大驚,武子丑問:「這……謝靈璧的意思?」

  第一秋搖頭,道:「謝靈璧對謝紅塵一向看重,反而是對這個兒子十分冷淡。而且這謝元舒,修為也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謝靈璧沒這麼糊塗。」

  四人思來想去,何惜金終於說:「看、看看看……」

  武子丑生無可戀,補充說:「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嗎?」

  第一秋立刻起身,拱手道:「本座正是想請三位前輩暫留幾日,隨我查探玉壺仙宗的情況。」

  何惜金當即道:「還、還、還叫、叫……」

  這次,張疏酒說:「還叫什麼前輩,以後便可兄弟相稱了!」

  第一秋正色道:「小弟謝過三位大哥。」

  三人頓時滿心歡喜,相約前往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

  謝元舒剛剛從幻境中甦醒。黃壤的外裙還擱在地上。謝元舒用力搖了搖頭,說:「阿壤,你實在太過銷魂,我真是如墜雲裡夢裡一般。」

  黃壤嘆了一口氣,為他穿上衣袍,說:「也不知與舒郎還有多少相守之期。」

  謝元舒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這就去找我爹。」

  黃壤忙道:「不可。」

  謝元舒一頓,顯然很是不解:「為何?」

  黃壤十分遷就他的智力,徐徐解釋:「舒郎,闇雷峰是老祖久居之處,他對那裡極為熟悉。你現在雖有紅塵的內力,但是恐怕仍然敵不過他。我怎麼能放心你這樣涉險呢?」

  謝元舒果然問:「阿壤可有其他計策?」

  黃壤看了一眼謝紅塵,說:「老祖與紅塵名為師徒,卻情如父子。舒郎不如令人去請老祖,就說紅塵練功出了岔子,讓他快來搭救。待他趕來之後,定會先救紅塵。此時,你再侍機下手。」

  「妙啊。」謝元舒讚道。

  「你!」謝紅塵聽得腦內一昏,指著黃壤連罵都罵不出來。黃壤又說:「為了更方便得手,舒郎不如在謝紅塵身上設下陷阱。老祖一旦出手救治,立刻便會中招。這樣再偷襲,便可保萬無一失。」

  謝元舒豁然開朗,他提起謝紅塵,一掌將之擊暈過去。隨後,他掏出一個玉瓶,打開瓶塞,將瓶中粉塵撒在謝紅塵身上。

  那粉塵顏色細白,並無別的氣味。撒落下去,立刻與謝紅塵的白衣融為一體。謝元舒卻囑咐了一句:「此乃虺蛇毒液提煉而成的毒粉,此物劇毒,萬不可觸碰。」

  「虺蛇毒液?」黃壤聽過這蛇,知道是劇毒凶獸。但這些年,這異獸已經極少現世,想不到,如今還有人能得到此物。

  謝元舒嗯了一聲,說:「我派人去找我爹。」

  黃壤忙說:「老祖見我在此,定會起疑。我先躲出去。」謝元舒離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當下道:「無妨,我有隱匿身形的法寶,你且藏於暗室。」

  說完,他從儲物的百寶袋裡取出一件披風,遞給黃壤。

  黃壤對仙門法寶所知不多,也不知道這法寶名字,只得接過來,披在身上。在繫頸間衣帶的時候,她無意間看見上面的印章——第一秋。

  又是這個人。

  謝元舒見她查看,不由冷笑:「這些年司天監出過不少絕品法寶。大多都由我購得。老頭子卻以為我在混吃等死。今日我就要叫他看看我的本事!」

  我真想親眼看著你把謝靈璧孝死!黃壤笑吟吟地退後,道:「我靜候舒郎佳音。」

  謝元舒果然出去,遣人去請謝靈璧。

  因為兩峰不遠,不一會兒,謝靈璧就匆匆趕至。謝元舒見了他,還是有點怕,方才意氣都拋到腦後。他說話時聲音都在抖:「爹、爹……你快來看看紅塵!」

  謝靈璧步履生風,快步走到榻前,一眼就已經看見謝紅塵雙目被人重創!

  他立刻環顧四周,謝元舒急了,道:「爹,您快救救宗主吧!」

  謝靈璧的心思,可沒那麼單純。

  他立刻問:「你怎會在此?今日曳雲殿有誰來過?」謝元舒立刻方寸大亂,謝靈璧盯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更加起疑,問:「說話!你慌什麼?!」

  謝元舒急亂之中,哪知如何應對?要不此時動手?!

  但就算是他,也非常清楚。謝紅塵的修為轉嫁到他身上,本就有所消耗。而他用著別人的功力,恐怕不能直接跟自己父親動手。

  他正猶豫不決時,突然,黃壤闖出來,跪在謝靈璧面前!

  謝靈璧一看她也在,頓時火起,怒問:「你為何在此?」

  黃壤看似驚懼,然而她目光低垂,緊盯著謝靈璧的鞋尖——終於又見到你了,老祖。她在心裡問候,嘴上卻是急亂,道:「老祖恕罪!紅塵今日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說我與大哥……不清不楚!他傳我與大哥過來對質,不料二人起了衝突。」

  她哭哭啼啼,道:「我見他氣得不輕,本想護著大哥先走。他卻說我護坦大哥,大哥被污衊,也氣不過,同他動起手來。我……我知大哥不是他的對手,又不敢叫人,生恐家醜外揚,只得上前攔住他,讓他不要衝動。誰知他急怒之下,竟吐了一口血。大哥收手不及,傷了他的雙眼……」

  「果然是禍水!」謝靈璧一掌擊過去。黃壤只覺得胸口一股大力,還不覺得痛,人已經飛到牆邊。

  她趴在地上,血從鼻子裡嗆出來,卻忍著不咳,看起來像是沒了聲息。謝元舒自然無法阻攔謝靈璧。謝靈璧聽了這番說辭,來不及多想,他上前扶起謝紅塵,立刻為他診脈。謝紅塵身上極細微的灰塵騰起,他並未察覺。

  但他一把脈,就立刻知道不對!

  謝紅塵渾身修為已經所剩無幾!他猛地抬頭,正要喝問。謝元舒拼盡全力推出一掌!他心知成敗在此一舉,當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

  謝靈璧原本可以擋下這一擊,虺蛇毒液再如何厲害,對他而言,發作也不會那麼快。

  但是,他錯估了謝元舒的功力!他心中疑惑未解,自然不會一掌打死自己的兒子。所以他拍向謝元舒的掌力,只有不過三成——依他對謝元舒的瞭解,三成功力足以打這孽障一個半死不活了。

  可此時的謝元舒,不僅有自身修為,還擁有謝紅塵八成內力!他全力一掌過去,轟然一聲,床榻散架,謝靈璧肺腑一震,頓時嘴角也帶了血。他正準備再次聚氣,但突然之間,他看見自己手上生出一片一片細密的鱗片——青色的蛇鱗。

  他愣了片刻,謝元舒再次一掌過去。父子二人掌風相撞,謝靈璧後背撞到殿牆,內息紊亂,道:「你吸取了紅塵的功力!」

  「紅塵……哈哈哈哈。」謝元舒笑得悲憤,「我才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唯一的骨血!可你眼裡為什麼只能看見一個謝紅塵?!」

  「孽障!」謝靈璧氣得心肺都要炸開,「他根基紮實,修為深厚,你天資本就不及他,論刻苦,更不及他萬分之一。如何同他相比?!何況他為人寬厚,心性潔淨。他任宗主,豈會虧待你?!這麼多年,你以為你的醜事為何無人提及?!還不是因為他在替你……」

  「夠了!住嘴!」謝元舒狂怒,「你的眼睛,只能看見謝紅塵的千般好處!」他下手越發狠厲,竟想要置謝靈璧於死地。

  但謝靈璧說了這麼多,自然也是有意拖延時間。他手中一柄雪白的玉如意光華迸現。片刻之間,已經結了一座防守法陣。

  法陣清光如罩,他站在其中,髮髻散亂、衣袍沾血,顯然也是受傷不輕。他怒道:「逆子,你真是找死!」話是這麼說,但謝靈璧對這個兒子,卻到底還是存了些父子親情。

  他用盡全力一擊,謝元舒論根基,本就稀鬆。憑偷襲還能得手。但如今被他識破斤兩,哪還能是他的對手?

  只聽砰地一聲劇響,曳雲殿轟然一震。謝元舒坐倒在地,謝靈璧也噴出一口血來。父子二人可謂是兩敗俱傷。

  而這樣大的聲勢,不是避音障這等小法寶可以掩飾的。殿外,謝紹沖和聶青藍等人已經聽到動靜,火速趕來!

  「老祖?宗主?」謝紹沖試著喊。

  謝靈璧不想家醜外揚,謝元舒顯然已經失去再戰之力。他道了聲:「退下!」

  謝紹沖等人哪怕關心,但也不敢違背他的命令。

  謝靈璧收了法陣,緩緩走到謝元舒面前。他蹲下來,一把揪住謝元舒的頭髮,向上一提,迫他抬起頭來。謝元舒的身體,一時之間還未習慣這樣強大的真元。

  如今他全力聚氣,又受重創,此時著實傷得不輕。

  謝靈璧目光如火,像是要將他燒出一個洞來:「是誰慫恿你做出這等蠢事?」

  他對自己這個兒子十分瞭解,以他的性情,要算計謝紅塵可能性不大。但從始至終,他也沒有懷疑過黃壤——黃壤不擅戰,其修為連個外門弟子也不如。他視之為螻蟻,怎麼會懷疑她?

  謝元舒也不認為是黃壤慫恿,他喘著粗氣,說:「你一向偏心謝紅塵,又怎麼會知道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謝靈璧暴怒,「你自己能力不濟,好色逞欲,難道整個仙宗還能指望你不成?!」

  謝元舒更怒,吼道:「所以你指望謝紅塵!一個你在山腳撿回來的野種!你根本就不在乎誰什麼骨肉親情,你只在乎誰對你有用!」

  「我要是不在意親情,你現在早就已經是一具……」

  謝靈璧話說到這裡,突然愣住——黃壤就躺在他身後,看上去已經死了。

  但她手裡兩根細針,正插進謝靈璧的後腰。謝靈璧只覺身體一麻,他想要反手擊斃黃壤。但他的所有速度都在瞬間凝固,他的身體突然不太受控制。

  他幾次嘗試用力,然而身體像是與自己斷了聯繫,半點反應也沒有。

  謝靈璧瞳孔漸漸散大,他猛然明白那是什麼——盤魂定骨針!

  因為針在後腰,所以他的身體還能微微顫動。但是沒用了,他目眥欲裂、口角流涎,剛要動,卻一頭栽倒在地。

  黃壤想要坐起來,但幾次用力都失敗了。她開始大量吐血,但看著倒在地上,四肢輕輕抽動的謝靈璧,整個人又快意無比。

  謝元舒爬到謝靈璧身邊,仍然心有餘悸。過了一陣,他問:「他真的……」

  黃壤張了張嘴,話還沒出口,血就已經嗆住了她。她用力嘔血,裡面還夾雜著肺腑的碎塊。她只能指一指牆角——那裡還放著一把傘。正是第一秋親手鑄造,用以吸取別人功體的法寶。

  謝元舒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向傘走去。

  「哈哈哈哈,老祖啊。」黃壤扯著謝靈璧的衣角,一直笑,像是死而復生的厲鬼一樣。笑著笑著,她血如珠子一般,滴滴嗒嗒地打落在謝靈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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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凋零

  玉壺仙宗出了大事!

  先是宗主謝紅塵突然功體盡失,受傷閉關。而老祖謝靈璧又走火入魔,臥床不起。只有謝元舒突然修為高漲,甚至遠超鼎盛時期的謝靈璧!

  這裡頭當然有蹊蹺,人人都明白。但是謝紹沖、聶青藍等人沒有辦法。

  如今謝元舒武力高強至此,反抗他無異於自尋死路。

  所以謝紹沖將謝紅塵、謝靈璧連帶黃壤一起送回闇雷峰,並派了醫者為其治傷養病。

  謝元舒如今功力高絕,再無顧忌,當即宣佈繼任宗主之位。而且廣發名帖,遍邀各宗前來拜賀。各宗主接到名帖,又驚又疑。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找何惜金等人商議。

  畢竟謝元舒是個什麼東西,大家都太清楚了。

  闇雷峰。

  謝靈璧被人扶坐在椅子上,整個玉壺仙宗的弟子眼中都是愁雲慘霧。

  謝紹沖更是跪在他面前,說著這幾日宗裡發生的事。謝靈璧越聽,眼睛瞪得越大。

  「元舒他……提出要在後日繼任宗主之位。然而今日,他聽說幻蝶門的女子擅魅術,便派人前往幻蝶門,令其交出二十名美女,稱是……與他一同參詳無上功法。」謝紹沖自己都說不下去了,「老祖,玉壺仙宗乃仙門第一宗啊。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而謝靈璧嘴裡呼呼喘氣,手腳顫動,嘴皮哆嗦,卻是一點辦法沒有。因為盤魂定骨針插在腰間而非顱腦,所以他的狀況比之活死人要稍微好些。

  當然,也好不到哪去,看上去更加兒狼狽不堪。

  謝紹沖也是心痛,握住他的手,說:「紅塵內傷沉重,又失了修為。他的眼睛又……恐怕是很難痊癒。而您所中的這盤魂定骨針,百草峰更是束手無措。老祖啊,我和青藍該怎麼辦?」

  謝靈璧額上青筋跳動,眼睛瞪得像是突出眼眶。然而他無論如何用力,也說不出一句話。

  內殿裡,黃壤也好不到哪去。

  謝靈璧當時一掌,便是執意取她性命。她強撐到現在,無非是吊著一口氣。

  謝元舒倒是來過兩趟,但黃壤病裡憔悴,他哪還有什麼心情?只是屬咐黃壤好生休養,便投入了別的美人懷抱。

  當然了,這個無所謂。

  黃壤壓根也不在乎。她只是每日裡幾近痴迷地看著謝靈璧。看他恨之如狂、怒不可遏。

  謝紅塵體內的劇毒如今有百草峰的精心救治,也有了些許好轉。但是他畢竟功力盡失,那樣劇烈的毒藥,哪怕是一點餘毒,也足以致命。

  所以他仍昏睡未醒。

  好好的玉壺仙宗,短短幾日竟然就已入窮途末路。

  兩日之後,玉壺仙宗在點翠峰召開宗主繼任大典。

  謝元舒這個人,性喜奢華。這樣的場合,雖然時間倉促,他卻並不允許有絲毫馬虎。定要比當年謝紅塵繼任宗主之位的排場更盛大才好。

  於是一大早,鐘磬之聲響徹整個宗門。整個仙宗地鋪紅毯,樹纏金箔。

  謝元舒穿紅披金,一身華服,開始接受眾人拜賀。他仗著如今自己修為高強,更是傲慢。而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並不肯前來。倒是平素名聲不好的,平時連巴結玉壺仙宗也找不到門路。如今自然也肯吹噓奉承。

  所以一時之間,前來拜賀者倒也是絡繹不絕。

  謝元舒並不管來者何人,他十分享受眾人的吹捧,但也看出來——幾個大宗門的宗主,並無一人前來。

  如今仙門中,除了玉壺仙宗和司天監,還有四大派勢力也十分龐大。

  一是何惜金的如意劍宗。

  二是張疏酒的問心閣。

  三是武子丑的古拳門。

  第四是白骨崖,谷主苗耘之,但他主修醫道,不常過問仙門中事。

  至於其他宗門,如迷花宗、百露山這樣的小宗門,那便不可計數了。

  謝元舒昔日在仙門中本就聲名狼藉,如今哪怕是坐上了宗主之位,那些正道中人也並不買賬。

  看著空出的席位,謝元舒頓時滿心不悅。

  而此時,司天監,青龍司。

  以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為首的二十餘位仙門中人皆聚集在此。說來好笑,曾經他們對這隸屬朝廷的司天監百般輕視,如今卻需要在此議事。

  第一秋坐在主位,他身邊站著監副李祿和青龍司少監白輕雲。

  其他諸位掌門、宗主皆依次入坐。大家面上皆是愁容。迷花宗老宗主岳迷花鬚髮皆白,他拄著枴杖,道:「監正,各位宗主,如今謝元舒這賊子敢如此囂張,恐怕真是有所倚仗。靈璧老祖和謝宗主處境不妙。當務之急,我等還是要救出他二人才是啊。」

  他這話說得誠懇,但是諸人都看了一眼第一秋。

  說實話,玉壺仙宗如今這樣的狀態,簡直是自廢武功。身為司天監監正,他不笑出聲就不錯了。還會救人?!

  ——就連何惜金等人都是這般想的。

  不料,第一秋說:「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仙門中事,義不容辭。」

  咦……答應得這麼爽快?這回,連白輕雲都看了他一眼。只有李祿毫不意外。

  何惜金說:「請、請、請……」

  眾人又嫌棄,又不敢說。還是張疏酒道:「請帖在手,我們大可前往玉壺仙宗赴宴。看看謝元舒功力增長到何種地步。」

  何惜金連連點頭,眾人都看向第一秋。第一秋道:「也好。」

  白輕雲微微皺眉——自家監正的德性……呃,品德,他可是太清楚了。這種時候,難道不該由著玉壺仙宗天下大亂,然後司天監混水摸魚嗎?

  可他為何答應得如此乾脆?!

  幸好監正雖然意圖不明,但監副配合默契。李祿補充道:「只是如今玉壺仙宗已是如此,仙門之中,暫時也需要另外找人主事。」

  這話一出,其他宗門之主難免便有些警惕——果然,司天監還是想號令仙門的。

  誰知,第一秋悠然道:「如此重任,自然是交給何惜金何掌門了。」

  「呃……」這這這……其他宗主頓時十分驚慌。何惜金修為深厚、品性高潔,資歷也夠。但是他這嘴上的毛病……要是戰前讓他搞個動員,他不得說上一年?

  「不、不不……」何惜金忙道。

  還是張疏酒道:「大哥不合適。以後秋兄弟是要迎娶我大哥妻妹的人,跟我們也是自己人,犯不著分什麼彼此。就由秋兄弟主事。不過此去玉壺仙宗,恐怕要動刀兵。法寶什麼的,恐怕還得秋兄弟費心。」啊?娶何惜金的妻妹?諸位宗主看第一秋的眼神頓時十分敬佩——果然能跟懼內三仙稱兄道弟的,都是勇士!

  第一秋竟也不推辭,爽快道:「可。」說完,他轉頭吩咐道,「命鮑監副帶領眾人前往朱雀司,挑些趁手的法寶,再備些丹藥,以應不時之須。」

  諸位宗主、掌門一聽,不由鬆了一口氣。

  有人肯承擔消耗,大家就只需要出力,這便好辦多了。圍殺惡賊他們不怕啊,這麼多年以來,正道可有經驗了。這不用自家出錢,還能趁機練練手,再博個替天行道的名聲,簡直是再好不過了。

  而一旁,白輕雲神情就有些奇怪。如此消耗,總要有所回報。對司天監而言,這般大動干戈對付謝元舒,其實遠不如等他壞事做絕再出手。那時候,玉壺仙宗名聲被敗壞一空,司天監統御仙門,豈不是順理成章?

  監正今日十分反常啊……白輕雲一直將一行人送出青龍司,眉眼間仍是思索之色。李祿忽然問:「想不明白吧?」

  「還請監副指教!」白輕雲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李祿雙手往後一背,一臉高深莫測:「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輕雲盯著他看,李祿嘿了一聲:「自己悟吧。」

  說著話,李祿悠然離開。白輕雲盯著他的背影,想了很久。他身在青龍司,鑽營的便都是官場那一套。上司的心意,無論如何總想琢磨個明明白白。

  他在門口來回踱步,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領。

  這今晚可還怎麼睡?

  白輕雲焦慮。

  次日一早。司天監的寶船碧霄就降在玉壺仙宗。

  一眾宗主、掌門行下寶船,心裡都有些嘀咕——這司天監這幾年,實力增長也太過迅猛。單是這寶船,便不比玉壺仙宗遜色。

  第一秋當先而行,玉壺仙宗的弟子見了他,難免有些五味雜陳。

  從前,玉壺仙宗高高在上。便是這位司天監監正,也並不曾入過他們的眼。可現在,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千年宗門,僅僅幾日之間,便毀於一旦。

  第一秋等人由知客弟子引領著上山,很快來到和合園。

  這裡已經有不少人入席,第一秋掃了一圈,知道是仙門中一些烏合之眾。果然,何惜金等人分入別席,與這些人可謂是涇渭分明。

  謝元舒迎上來,假笑著同諸人寒暄。雖然知他荒唐,但大家畢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倒也沒有當眾撕破過臉。所以諸人含含糊糊,回了個禮也就罷了。

  可謝元舒顯然不是這個意思。

  他當先向第一秋抱拳道:「監正公務繁忙,卻仍抽空來賀。小弟感動萬分。不如這賀天表,就由監正宣讀,如何?」

  這話,第一秋不太好回。賀天表乃是上達天聽的奏表,寫給天地聆聽。一般是繼任宗主的種種功績,唸完即焚。他若應下了,日後不知被如何嘲笑。他若不應,即時就要翻臉動手。而他最想要知道的事,還不知道。

  但好在,監正大人最擅長把天聊死了。他立刻道:「不瞞元舒,今日諸人之中,何惜金何掌門輩分最高。由他來念最好。」

  ……

  何惜金站在曳雲殿前,開始念賀天表。

  上面果然是謝元舒的種種誇耀之詞。這本是極令人憤慨之事,換作座上任何人去念都將是畢生之恥。惟有何惜金,他磕磕巴巴,唸得大家連氣都生不起來。諸人悶聲吃菜喝酒,強忍著沒有笑出聲。

  謝元舒臉色鐵青——何惜金平時寡言,他不知此人口疾竟然如此厲害。眾人一開始還能面無表情,後來就很想死。

  夜裡,點翠峰的觥籌交錯之聲漸漸停歇。

  知客弟子將一眾賓客送入客房歇息。謝元舒摟了新得的幾個美人,自有一番風流快活。而其他弟子因為士氣大損,也頗為頹然。

  整個玉壺仙宗的守備並不嚴密。

  闇雷峰這邊尤其安靜。

  這裡三間偏殿,分別住著謝靈璧、謝紅塵和黃壤。因為其他弟子都去忙宗主繼任大典了,這裡只有幾個百草峰的弟子照應。

  百草峰弟子沒什麼戰力,第一秋帶著鮑武,很輕鬆地就將人放倒了。

  他踏進殿中,首先聞到的是厚重的藥味。他皺起眉頭,按照李祿傳回的消息,找到了一間偏殿。他推門進去,榻上果然躺著黃壤。

  黃壤早聽到聲音,知道是這個人,她心中頗有幾分歡喜。

  「想不到,我們還能見面啊。」她輕聲說。

  第一秋皺眉,榻上的女子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記憶中的黃壤,對外端莊,骨子裡卻柔媚。她是那種不會被任何事物掩蓋光芒的女人。

  黃壤注意到他的目光,說:「現在難看了,是不是?」

  第一秋垂下目光,淡淡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他出言便是關心,好像兩個人相識已久。可其實,二人交集應該十分淺淡才是。黃壤掙扎了一下,卻不能動。第一秋上前兩步,將她扶起來。

  可她僅是這麼動了一下,又開始吐血。

  第一秋不擅醫理,但也知道,她的生機在流逝。

  他問:「無人替你醫治嗎?」

  黃壤笑著搖搖頭,說:「治不好了。勉強吊著一口氣。若不是看到你,一時歡喜,我恐怕也早不能言語。」

  第一秋面上仍是冷淡,卻一直沒有抬頭。許久,他說:「我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好。你應該很好,不是嗎?」

  一生籌謀,盡得所求。不是應該很好嗎?

  「別提了。」黃壤擺了擺手,說,「你能帶我回祈露台嗎?」

  第一秋皺眉,問:「什麼?」

  黃壤嘆氣:「我到底還是……不習慣自己這麼狼狽的。若能回去,我至少可以換件衣服。」

  第一秋沒有再說話,他只是彎腰抱起她。

  今夜的玉壺仙宗,有明月當空。

  四周十分安靜,護山弟子也沒有巡邏。第一秋抱著她,繞過那些燈火,專挑小道而行。看來這些年,他對玉壺仙宗的道路也已經十分熟悉。

  黃壤被他橫抱著,目光中能看見夜空絲藍、星子穿行。

  第一秋的腳程很快,腳步卻很輕。

  黃壤在他懷裡,只覺得很是平穩。那幾日她在司天監,第一秋也經常這樣抱她,所以她甚至很習慣。只可惜,黃梁夢裡,一切皆虛。

  等到上了祈露台,第一秋問:「衣衫在何處?」

  黃壤指了指後面的房間,第一秋推門進去。

  這讓黃壤覺得奇怪——他似乎毫無戒心。而第一秋一看之下,也是十分無語。黃壤的衣服真的多。這個房間乃是三間房連成一間,裡面全部掛著她的裙衫。

  第一秋當然震驚,他一共就六套官服——春夏三套,秋冬三套。簡簡單單,一個箱子裝下還得空出一半,不帶多餘的。

  沒辦法,他只得將這些衣裳取出來,一套一套在自己身前比劃,供黃壤挑選。

  其中有一些格外清涼的,他看了半天仍摸不準上下裡外,只得一頭霧水。

  ——這些東西到底能遮哪兒?

  黃壤輕笑,好半天,選了橙紅的裙衫。那裙衫色如秋之楓葉,恰凋零之絕豔。

  第一秋將衣裙拿過來,問:「你還能換嗎?」

  死也得換啊!黃壤嗯了一聲,強撐著坐起來,果然是開始解衣。第一秋靜默地背過身去,他依舊站得筆直。黃壤看見燭火中他投映在牆上的影子,身如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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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回去

  祈露台永遠都是寂靜的。尤其是現在,連謝紅塵也不會來的時候。

  黃壤換好衣裙,轉頭看見第一秋仍然背對她,便道:「扶我去妝台,好嗎?」她的聲音仍然是柔弱的,可以將人心都軟化的那種。

  第一秋沒說話,只是伸手扶著她,一路來到妝台前。

  黃壤散開長髮,重新為自己綰髮。

  第一秋站在銅鏡後,靜默地看。鏡中的她,雖然虛弱,但綰髮卻是太熟練了。而且這裡,她的頭飾也多——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說一個「也」字?

  妝台上好幾個匣子裡都是她的首飾,黃壤很快為自己梳了一個隨雲髻,簪了步搖和釵環。然後她打開那些瓶瓶罐罐,開始為自己上妝。第一秋就眼睜睜地看著她從臉色蠟黃,到氣色紅潤,肌膚吹彈可破一般。

  這?!!

  監正如見易容。黃壤想到他糊牆式的化妝術,不由嗤笑了一聲。第一秋瞬間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別處。

  她這裡佈置得極為雅緻溫馨,幔帳牙床無一不精細華美。想來溫柔鄉,也就是如此了吧?

  謝紅塵,想必也十分留戀。

  一想到這個人,監正頓時滿心不悅。

  他轉而再看黃壤,卻見她五官已經十分靈動。這百年來,她的容色風姿,甚至勝過未嫁之時。

  這是不是說明,謝紅塵其實將她養得還不錯?第一秋心中悻悻。

  但黃壤指了指一個房間,他忙過去打開——裡面全是繡鞋。好吧,好吧。

  「米白色,繫珊瑚珠那一雙。」黃壤指揮。第一秋在一排一排的木架上找了半天,這才替她找了出來。隨後,他很自然地蹲下來,替她脫去舊鞋,把新鞋換上。

  做完這一切,他抬起頭,似乎也意識到這樣不妥,說了句:「抱歉。」

  黃壤當然不在意——她在第一秋面前,早已沒了什麼男女之防。想想那五盆熱水澡吧!

  她說:「監正今夜過來,就是為了尋我?」

  第一秋一怔,隨即矢口否認:「本座為了查看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傷勢是否有詐。」

  黃壤哦了一聲——所以你就這麼陪著我,在祈露台耗了大半夜?

  後面這句話她沒說,戳破別人掩飾的事,她一向不會做。

  她說:「謝元舒吸取了他們的功體,他們如今對監正而言,已不足為懼。至於謝元舒麼,愚蠢無知,早晚也是監正的手下敗將。」

  第一秋終於忍不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傷了你?」

  黃壤想笑,但一笑就被血嗆住:「不用問。」她一邊咳嗽,一邊搖頭。這些事,同謝紅塵講講也就罷了。第一秋畢竟是個局外人,說不著。

  黃壤捂著自己的嘴,不讓血滴到剛換的衣裙上。第一秋抽了自己的絲帕遞給她。黃壤於是用帕子捂著嘴,一直咳。第一秋在她面前站了一陣,說:「等我收拾了謝元舒,我帶你去白骨崖,找苗耘之。」

  黃壤搖搖頭,默默無語。

  第一秋等了一陣,未得回音,終於還是問了一句:「黃壤,你後悔嗎?」

  「後悔?」黃壤微怔,復而又笑,諷刺地道:「後悔沒有答應你的提親嗎?當然不悔啊。我即使是嫁給你,也不見得就如意。」她低下頭,忽而又喃喃道:「何況……我對他多少還有幾分衷情。」

  恐怕是,不止幾分衷情。只是說來無人聽信。

  第一秋側過臉去,這個世上,那些深情的人故作麻木,而麻木的人假裝深情。

  在暗沉的夜色裡,他站在這團暖昏的燭火裡,問:「我是問,你後悔離開仙茶鎮嗎?」

  黃壤笑意漸收,不再說話。

  第一秋握住她的手,說:「天亮之後,我會對付謝元舒,然後我帶你回仙茶鎮。找苗耘之為你治病。」

  黃壤手裡握著那支茶針,指縫浸露如滴水。她抬起,笑盈盈地看第一秋,語聲淺淺地答:「好啊。」

  在第一縷晨曦到來之時,第一秋準備回到點翠峰。

  看黃壤一個人留在房間,他莫名有些不放心,道:「我扶你去亭中坐坐。我很快就會回來。」

  「好。」黃壤也不喜歡待在屋子裡,外面多好啊,天高地遠。她由著第一秋將她扶出去,陽光照得她眯起眼睛。她在三角小亭中坐下,八月的清晨大地流金。

  第一秋行下山去,他沒有避人,因為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謝元舒是個蠢貨,他以為手握謝靈璧和謝紅塵的功力,便可高枕無憂。但是仙門能人何其多,他一人雙手,還是吸取別人的內力。能撐幾時?

  他行至曳雲殿時,謝元舒正好出來。

  玉壺仙宗三天三夜的流水宴,今日是第三天。

  因為昨天何惜金念了整整一天的賀天表,大家都累得不輕,也直到此時,人才陸續到齊。謝元舒雙手一抬,壓了壓眾人之聲,道:「今日,本宗主將正式接過重任,成為……」

  突然,有人說:「慢著。」

  眾人轉過頭去,只見鮑武推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謝元舒一見那人,頓時面色大變。

  「謝紅塵!」他咬牙切齒地道。

  鮑武推來的,果然是前宗主謝紅塵。只是他雙眼裹著素綾,人坐在輪椅之上,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十分虛弱。席間賓客全部驚身站起。

  謝紹沖和聶青藍也衝過去,護住了謝紅塵。

  謝元舒當然知道鮑武是誰的人,他怒道:「第一秋,你這是什麼意思?」

  第一秋緩步走到謝紅塵身邊,雖然並不想見他,卻還是道:「還能說話嗎?」

  謝紅塵勉力站起身來,他雙目已盲,修為盡失、傷毒並發,但他仍然站得筆直。他一字一字,道:「諸位,謝元舒謀害尊長、重傷老祖,喪德背恩之徒,不能繼任宗主大位。吾以玉壺仙宗宗主之名,令師弟謝紹沖繼任宗主之位。吾徒聶青藍,為闇雷峰峰主。」

  他此言一出,諸人俱是一靜。這不奇怪,很多人都猜到了。

  但是現在,謝紅塵功力盡失,謝元舒卻身負他與謝靈璧二人的功力。如何對付?

  謝紅塵顯然也想到了,他雖看不見,卻仍微微轉頭,道:「你既然命人將我帶來,必有解決之法?」

  第一秋說:「我帶了何惜金等人過來。你看,我是很有誠意的。不過你拿什麼換呢?」

  聰明人是不用多說的。以第一秋如今的資歷,未必能號令仙門。但何惜金到了,就是張疏酒、武子丑到了。有他三人支持,其他仙門才會同心同德。

  謝紅塵面色冰冷,不見悲喜:「你想要什麼?玉壺仙宗?」

  「當然不。」第一秋說:「你和謝靈璧沒了,玉壺仙宗早晚是我的。我急什麼?」

  旁邊,謝元舒已然暴怒,罵道:「我先結果了你這個廢人!」

  他立時就要衝過來,謝紹沖和聶青藍只能帶著玉壺仙宗的弟子先衝上去,圍困他。但以他現在的功力,二人堅持不了太久。第一秋說:「謝紅塵,我想要一紙和離書。」

  「和……和離書?什麼和離書?」謝紅塵皺眉,許久,他終於反應過來。還能有什麼和離書?

  第一秋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謝紅塵怔忡過後,卻是失笑,問:「她讓你這麼做的?」第一秋不答,謝紅塵想要笑,一行血色卻沁透了雙眼的素綾。他頓了許久,說:「好。」說完,復又笑道:「反正如今我形同廢人,也不再是她願意棲息的梧桐。」

  第一秋揮手,鮑武將筆蘸了墨,遞到謝紅塵手上。謝紅塵握住筆,手腕顫抖,直到鮑武鋪開紙頁,他壓下手腕,開始落筆。

  第一秋沒有再看,他相信謝紅塵一諾千金。

  他加入戰圈,圍殺謝元舒。謝元舒怒喝一聲,一掌劈過來,鮑武活動了雙手,抽出金刀,一刀劈碎了他的掌風。何惜金等人也沒閒著——車輪戰嘛,誰也別偷懶。

  此時,祈露台。

  黃壤倚在亭中,已經聽見了那殺伐交戰之聲。

  她沒有向點翠峰看,其實祈露台偏遠,是看不見點翠峰的。百年以來,她可太知道了。她趴在石桌上,手裡的茶針已經融化到只剩小小一塊。

  真是捨不得啊。

  可惜她身邊,只有這一樹念君安沉默不語。

  黃壤伸出手,想折一根枝椏,可她到底沒有了這樣的力氣。如今天未雪,花自然也是不開的。於是這梅樹無葉無花,只有這枝影橫斜。

  我竟然培育了這樣一棵樹,綻予大雪滿樹花,冰銷雪融空枝椏。

  黃壤輕撫著光禿的樹枝,隱約中,又是百年前那個八月。

  她折了一枝念君安,將謝紅塵送出仙茶鎮。臨別之際,她贈了花枝予他,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一百年光陰如梭,悄然消逝在指縫裡。許多人和事都已淡無痕跡,而她還記得那個少年接過花枝時的表情。

  謝紅塵,可能我到底還是有幾分衷情。

  可憐我到底還是衷情。

  點翠峰。

  謝紅塵雙目的血沁出來,滴落於紙頁。筆尖蘸血,字字啼紅。可他終於還是寫好了那封和離書。他雙目雖盲,字卻依然漂亮。一如他的為人,工整有序。有些人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落魄或者狼狽。但是沒有。

  他心知自己的處境,卻依然如清風朗月,溫和明淨。

  第一秋與謝元舒打過一輪,便退下來。他從容地接過那封和離書,折好之後收入懷中。謝元舒還在叫罵,只是無人理他。

  在場這些人,都是一方之主。若論身手,個個不差。

  此時有人領頭,鏟奸除惡,就算是為了聲名,這些人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而對付修為高深的惡賊,他們最有經驗了——圍毆嘛。講什麼仁義道德。所以一個一個留有餘力,淨是消耗。謝元舒到底天資差,對戰經驗不多,而且別人的內力,他還未能完全消化。

  這樣被耗上幾輪,他就失了心氣。

  仙門圍殺他,一共去了三個時辰的時間。

  但眾人僅有幾個輕傷,代價輕到微不可計。法寶損失倒是大些,畢竟很多符、丹都是消耗品。第一秋也不介意,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安排鮑武陪謝紹沖清理現場,隨即就要離開點翠峰。臨走之時,謝紅塵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停下腳步,謝紅塵突然問:「你和她……你和她之間,是否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其實不該問。他一向冷靜理智,事到如今,追根究底已無意義。

  可卻終究還是問出這麼一句。

  大抵……還是意難平。

  第一秋沒有理他,加快腳步奔向祈露台。

  他踏進半月形的拱門,看見三角亭中,黃壤倚著亭邊欄桿而坐。陽光照在她身上,衣裙金紅,映出一片迷離的虛影。

  「走吧,我帶你回去。」他向她伸出手,可指尖未能觸及。

  世界開始扭曲變形,萬物若虛,復歸於無形。

  黃壤手中的寒冰,終於融化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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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2: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同夢

  黃壤再次睜開眼睛,腦子裡混沌一片。她還躺在第一秋的床榻之上,燭火被風吹得站不穩,搖搖晃晃。外面雪還在下,吱嘎一聲,不知道壓斷了哪個枝丫。

  剛才……真是一場夢?

  黃壤嘗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自由得而復失,她又被困囚於這個牢籠。黃壤恨不得將自己撕碎,可她只能安靜地盯著頭上的紗帳。絕望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已經淪落至此,為什麼還要活著?

  這種想法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但這一次,她沒能將它壓下去。

  就不能死去嗎?哪怕黃土化沙,給我一個結果吧。

  眼睛開始酸澀,一顆眼淚滾落進額邊的鬢髮裡。可她連擦拭都做不到。以前總是想著報仇,於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強迫自己保持理智。

  可如今,這短暫的夢境,卻輕易地擊潰了她。

  門猛地被推開,風吹雪如花,踉蹌著撲進來。

  房間裡,暖盆好不容易積蓄的熱氣瞬間散了個乾淨。第一秋來不及關門,直奔向床榻。他撩開紗帳,見黃壤仍好好地躺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但見她眼角淚痕,他微微一怔,伸手替她拭去。風灌進來,紗幔亂舞。第一秋忽而將她扶坐起來,說:「若是不想睡,就陪我處理公文吧。」

  說完,他取來披風,將黃壤厚厚地裹了一層,然後將她抱到輪椅上。

  他蹲下來替她穿鞋,忽然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黃壤滿心頹唐,根本無意搭理他。第一秋已經習慣她的不回應,繼續說:「我夢見謝元舒重傷謝靈璧和謝紅塵,自立為宗主。」

  !黃壤震驚。

  第一秋推起她,出了門。

  外面風雪割臉,黃壤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第一秋推著她,地面積雪盈膝。

  接著說你的夢啊!黃壤在心中催促他。可第一秋卻沒再說下去。大約這樣沒有回應的對話,他懶得繼續了吧。黃壤有些失望。

  第一秋將她推到書房裡,回身把門掩上。

  天真冷,黃壤凍得嘴皮都木了。

  第一秋將她放到離暖盆最近的角落,將她身上的披風摘了,掛到書架上。然後他右手握拳抵住唇際,輕輕地咳嗽。

  啊。黃壤突然想起來,他今日從師問魚那裡回來,便好像十分虛弱。難道是被風雪一凍,受了寒?黃壤並不知道他為何如此。

  按理,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身為修仙之人,他應該很健壯。至少自己和謝紅塵就沒怎麼生過病。

  第一秋咳了一陣,這才坐到書案後。他寬大的書案上,堆積著一摞摞公文。

  他取筆蘸墨,埋頭批復。

  黃壤待在角落裡,視野很好。她可以看到整間書房,自然也包括第一秋。他臉色仍然蒼白,但手上動作卻極快。書房裡只聽見碳火燃燒和他翻動紙頁、落筆沙沙的聲音。

  黃壤崩潰絕望的心境漸漸平復,她安靜打量房間。從書架一路看過去,將屋子裡每樣東西都審視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到第一秋身上。

  ——這整間屋子,還是他最耐看。畢竟他會動。

  直到天色大亮,第一秋將公文批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他將披風為她繫好,又找來兔毛毯為她搭在雙腿上,推著她出門。

  這天氣,撐傘也沒用。

  外面積雪厚重,風呼呼地灌進脖領裡,夾雜著雪粒在裡面化開。人都要結冰一樣。

  第一秋推著她,很快來到一個地方。

  黃壤嗅到濃重的飯菜香氣,她驟然明白過來——這裡是一座膳堂!

  果然,第一秋剛過去,門口就有人替他掀開了擋風的簾子。他推著黃壤進去,裡面已經聚了好些人,正在吃飯。

  「監正!」見他進來,眾人連忙起身,齊聲道。

  第一秋拂去衣上落雪,點了點頭示意大家繼續吃飯。隨後他推著黃壤,來到最靠近暖爐的桌子。

  黃壤感覺自己總算又化凍了,上京的冬天實在是寒冷。她這樣沒有辦法運功自保的小妖,若不是穿得厚實,早凍死了。

  第一秋剛坐下,就有幫廚過來擦了桌子。然後早飯迅速地送了過來。

  黃壤的輪椅就放在第一秋旁邊,她打量著桌上的飯菜。無非就是包子、清粥、鹹鴨蛋,還有一碟醃鹹菜。黃壤看得頗為失望——你們司天監早飯就吃這些?伙食很一般嘛。你們的伙伕不行啊。

  她剛這麼想,幫廚卻端著一個精緻的碟子走過來。他將碟子放到黃壤面前,說:「監正,廚房裡特地做了一碗玫瑰乳。天寒,給姑娘暖暖身子。」

  黃壤盯著面前的碟子,果然,裡面盛著半碗牛乳,上面飄著幾瓣玫瑰。

  ——雖然廚藝不怎麼樣,但真是十分懂事!十分懂事!黃壤頓時收回前面的話,牛乳的香氣鑽進鼻子,熨燙著肺腑,她很是滿意。

  第一秋微微點頭:「辛苦。」

  那幫廚得了他這一句話,知道馬屁拍對了地方,頓時十分高興,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邊說邊退下去。

  第一秋開始吃飯,這裡他其實很少過來,司天監雖然隸屬朝廷,但畢竟也是仙門之一。而辟榖食氣之術是仙門的必修課。

  他今日肯吃東西,恐怕是生病體虛的原因。

  黃壤安靜地看第一秋吃飯,而整個膳堂裡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廚房裡,幾個廚子聽到幫廚的回話,直讚大廚:「師父,您老人家可真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重點在何處!」

  那大廚哼了一聲,傲然道:「學著點吧,猴崽子們!」

  他是很有眼色,但隨即掀簾進來的這位大爺,可就一般了。

  ——鮑武掀簾進來,後面跟著李祿。他自己一進來,立刻就鬆了手。走在後面的李祿差點被門簾拍了個滿眼火星子。

  諸人只好又站起來打招呼:「李監副、鮑監副!」

  李祿嗯了一聲,不忘關照:「天寒,多吃點。」

  諸人又是齊聲回復道:「謝監副關心。」

  黃壤老遠就聽見了這些聲音,覺得司天監吃頓飯真累。不像玉壺仙宗,謝紅塵、謝靈璧這些人根本就不去膳堂。她正盯著面前的玫瑰牛乳,身後腳步聲已經向這裡來。

  顯然,是李祿和鮑武見到第一秋也在此處。

  果然,李祿和鮑武過來,仍是行禮。

  第一秋淡淡道:「坐。」

  這桌子本有四面,但暖爐佔了一面,第一秋坐了一面。黃壤的輪椅在另一邊,只是挨著第一秋。李祿立刻坐了另一邊,他往裡挪些,想給鮑武留些地方。

  鮑武看也沒看,直接在黃壤身邊坐下。

  李祿只得道:「鮑監副!」

  「沒事。」鮑武大手一揮,拿了個鹹鴨蛋開始剝。他還跟人客氣,說:「吃吃吃,別客氣。」

  廚房是早知道他的口味的,此時立刻端上來幾樣菜便都是葷食。鮑武端過一碗蘿蔔羊肉湯,吸吸溜溜地開始喝湯。他腰繫大金刀,個頭又十分魁梧,喝湯動作一大,腰間金刀的刀柄就抵著黃壤的腰,擦擦碰碰。

  第一秋擱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他,李祿以手捂額,絕望地喊:「鮑武。」

  鮑武指了指羊肉湯:「別客氣啊,喝湯吃肉!我老鮑啊還就喜歡這裡的羊肉湯!」

  第一秋拿起筷子,將小鍋裡的羊肉都挾給他,說:「鮑監副常年在外,奔波操勞,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鮑武喜笑顏開,「斬妖除魔、為民除害,乃下官本分嘛!」

  第一秋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不辛苦,那鮑監副吃完之後,就把外面的雪掃了吧。」

  「啊?!」鮑武嘴裡的羊肉掉碗裡,第一秋在湯水濺起之前,將黃壤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李祿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有些人一心求死,別人勸是勸不住的。果然,第一秋繼續道:「三天之內,本座不想看見司天監有一寸積雪。」

  「哦……哦。」鮑武苦著臉繼續吃飯。

  三人繼續吃飯,旁邊忽而有人道:「說起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玉壺仙宗的老祖和宗主被謝元舒那個混蛋給害了!然後咱們監正還……」

  他話說到這裡,第一秋等人都是一頓。李祿看了一眼第一秋,得了他一個眼神,立刻道:「你過來。」

  說話那人頓時大驚,他忙跑過來,道:「李監副,可是小的說錯了什麼?」

  旁邊第一秋忽道:「說說,你都夢見了什麼?」

  那人顫顫兢兢,不知一個怪夢如何就惹得監正和監副注意。他說:「小的……就是夢見玉壺仙宗出了事。謝元舒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的修為,還想自立為宗主來著。後來還是監正您率領仙門群雄,前往玉壺仙宗,鏟除奸邪、撥亂反正。」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第一秋,生怕自己哪裡說得不妥。

  鮑武手裡的筷子都停下來,他愣愣地說:「這夢……」

  不待他說,膳堂裡所有人都道:「我們也夢見了。」

  黃壤驚呆——怎麼,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李祿與第一秋對視一眼,二人皆眉頭緊皺。此時,又有人來報:「監正,何惜金何掌門等幾位前輩前來求見。」

  何惜金?這個人,黃壤倒是知道。他來了,就意味著張疏酒、武子丑也到了。

  果然,李祿道:「會不會是他們也做了同樣的夢,故而匆匆趕來,商議對策?」

  這分析十分有理,但第一秋卻神情古怪。他問前來稟報的侍衛:「何掌門可有攜帶女眷?」

  侍衛立刻道:「回監正,何掌門還帶了何夫人以及何夫人的妹妹。何掌門說,昨夜他們偶得一夢,說是您對何掌門的妻妹十分有意。何夫人這才連夜催促他,前來與您……一見。」

  這!!

  眾人聞聽,頓時神情十分復雜。黃壤看了一眼第一秋,心中更是嘀咕——這何夫人可是威名在外的,你居然喜歡她的妻妹。

  什麼嗜好?

  其他人自然與這想法差不多,瞧瞧何掌門吧!以後自家監正只怕……耳朵會有點耙。唉。

  第一秋沉吟片刻,忽道:「兩刻鐘之後,帶何掌門前往白虎司見我。」

  侍衛自然應允,李祿心領神會,知道自家監正可能有事要準備,說:「下官過去陪何掌門等人喝一盞茶,瞭解一下何掌門等人昨夜所夢。」

  第一秋點點頭,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這才推起黃壤出了膳堂。

  他一路回到白虎司的議事廳,仍將黃壤放到暖盆旁邊。

  黃壤很是好奇——第一秋莫非是要梳洗打扮一番,再見何掌門的妻妹?細想一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這樣的人,位高權重卻內宅空虛,其實是不妥的。

  司天監又不是和尚廟,犯不著守什麼清規。

  ——玉壺仙宗謝紅塵不還娶了自己為妻嗎?

  只是可惜了,他若娶了妻,妻子又凶悍,自己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這麼好了。黃壤暗自嘆氣。她這個人,一向現實,如今所想,自然也頗為實際。

  第一秋果然在梳洗打扮。他找出上次為黃壤買的胭脂水粉,給自己臉上薄薄地上了一層。然後又用星子黛給自己描了描眉,用牡丹凍給自己雙腮添了個好氣色。最後抿了一口唇脂。

  ?黃壤目光慢慢凝固——你這樣打扮……太過油頭粉面了吧?還有啊,為什麼你塗自己的臉,就知道是薄薄的一層,抹我的臉就像糊牆呢?!

  而第一秋「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後,何掌門也到了。

  他領著妻女進來,張疏酒、武子丑二人自然陪同。

  第一秋立刻迎上去,幾人看見他,都是一愣——能不愣嗎?!他今日薄施脂粉、輕描濃眉的!!

  何掌門的妻子卻仍是十分高興,她雖然悍名在外,但其實生得眉目清秀。只是舉止間皆帶著英氣。她牽著自家妹妹,同第一秋道:「屈曼英,見過監正。」

  第一秋見到她,面上含笑,道:「何夫人一路趕來,辛苦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很柔很輕,聽上去甚至有幾分媚態。黃壤只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何夫人微微皺眉,但也不至失禮。她連聲道:「不辛苦。這是家妹屈曼雌,曼雌,還不快見過監正。」

  那屈曼雌,與其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少女身姿,更纖瘦挺拔。她一進來就在打量第一秋。

  這個人身穿官服,身材也偉岸英武。但是這臉上的粉……還有這聲音……她老覺得怪怪的,卻還是忍不住上前,道:「屈曼雌見過監正!」

  第一秋忙伸手將她扶起來,說:「曼雌姑娘不必多禮。」

  一聽見他這又柔又細的聲音,黃壤都想打冷顫。

  此時,眾人依次落座,有下人奉了茶上來。

  第一秋接過茶盞,聽何夫人介紹自己妹妹是如何仰慕自己。他品茶也就罷了,手上竟然還翹起了蘭花指!

  黃壤坐在他身邊,與屈曼雌投來的目光對視。屈曼雌偷瞧了黃壤半天,黃壤彷彿都能聽見她的心聲。

  ——這個男人,指定是有什麼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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