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我是分身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1
發表於 2022-8-24 01:04: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切磋

  客棧裡,黃壤洗了個澡,換了衣衫。

  她坐到床榻上,等待謝紅塵的召集——謝紅塵身為師長,理應為他們做戰後分析。畢竟明白的試藝才能決定排名。

  玉壺仙宗這樣的宗門,無論如何必須要有一個弟子進入前三。否則恐怕就有點丟人。

  是以若是弟子表現不佳,謝靈璧就會親自趕來,和謝紅塵一並指導。

  而今年黃壤表現優異,大家也就不那麼緊張。

  黃壤拿出那隻大黃狗送的香囊,坐在床上把玩。

  香囊精細,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上面並沒有那個人的鑄印。但其實,她心裡也知道,這樣的法寶,除了那個人,也很難會有人如此精細地雕刻熔鑄。

  她趴在床上,將那翡翠鑲金絲的葫蘆湊到鼻端,輕輕一嗅。裡面並沒有擱香丸,自然也算不得香氣撲鼻。但就是讓人心情愉悅。

  那個人,大抵也像夢外一樣,坐在書案後,安安靜靜地雕刻這件法器。

  黃壤將這香囊握在手裡,扭捏了半天。如今儲物法寶價格昂貴,普普通通的一件,在玉壺仙宗外門商宅也要白銀萬兩。

  若是別人所贈,黃壤為著自己身上這層「品性高潔、淡泊名利」的表皮,定不會要。

  但若是第一秋所贈,她就想收下。那個人的手作,她便是不要,也得了許多,犯不上矯情。

  如今香囊在這裡,那個人也一定是到了。

  但如果自己不主動,他大約是不會出來見面了。

  黃壤握在香囊,在榻上打了個滾兒,想了半天,她提筆寫了一張紙條。

  紙條寫得很簡單,黃壤就想寫四個字——明日相見。但想了想,她不要面子的?再如何,也總得有個理由吧?

  於是她又添了四個字——切磋武藝。

  這個理由不錯,黃壤很滿意。

  只是交由誰傳信呢?她想了半天,突然靈光一閃——嘿呀!店裡不是有條大黃狗嗎?!

  她也不顧天晚,跑到樓下,抓住那隻大黃狗,把信紙搓成極細小的一條,綁在它脖子上。

  而對面窗前,監正大人將她看了個徹底。

  李監副也不待他吩咐,立刻下樓抓狗。不一會兒,他就從黃狗脖子上搜出了這張字條。當然了,李監副也沒敢多看,他迅速返回,將紙條遞給了自家監正。

  ——情書嗎?李監副很是激動。

  監正大人強作若無其事,鎮定地打開紙條。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相見,切磋武藝。

  李監副看到前面四個字,道:「恭喜監正,賀喜監正。」

  監正大人盯著後四個字,面色凝重,道:「此時恭喜,言之過早。」

  「啊?」李監副不明其意。

  監正大人拿來紙筆,開始認真回想今日黃壤比武試藝的各種招式細節。他記憶力一向不錯,對黃壤又格外留心,於是招式套路都畫了個七七八八。

  接下來,就是如何拆招和反攻。

  李監副站在一邊,看他全神貫注的模樣,總感覺好像哪裡不對。

  黃壤將書信送出去,心裡自然也一直掛念著此事。

  她這些年一直在埋頭練功和育種,就覺得和第一秋分別也並不久。

  但是時間畢竟在悄悄過去。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吧?畢竟夢外的百年後,司天監在仙門已經威名赫赫。

  黃壤等了一陣,又去看那條大黃狗。果然發現狗脖子上的紙條已經被取走。

  果然是他!

  黃壤腳下如踩雲,一路飄回房間,重新倒在榻上。

  第一秋。黃壤念及這個名字,嘴角便不受控制般悄悄揚起。

  下半夜,謝紅塵果然為包括黃壤在內的四名弟子重新做了對戰計劃。他耐心地為四人分析可能遇到的對手。因為對仙門各派擅長的功法都瞭若指掌,他信手捻來,也能讓人覺得受益匪淺。

  黃壤也聽得認真——一邊聽一邊哀嘆。

  以她如今的實力,猴年馬月才能對戰謝靈璧?

  這事真是草率得讓人看不到希望啊。

  黃壤頹然,重新伸手觸摸頭上的茶針。早知道還不如好吃好喝地過這一生。她這些年修習武道,可是遭了大罪了。

  謝紅塵察覺她的愁苦,說了句:「你若累了,便自行歇息。」

  這話一出,他也是一怔,察覺語氣過於親密,他又補了一句:「養精蓄銳,以便明日再戰。」

  黃壤倒是真想歇下了,她答應一聲,自行回房。

  謝紅塵餘光掃過她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她離開之後,他失去了所有的談性。

  次日,黃壤再次出戰的時候,已經成為所有人都看好的黑馬。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環顧觀武台。在烏泱泱的人群裡,她終於看見了那個人——第一秋。他一身黑色斗蓬,混在人海之間。

  那個位置視野不好,但她還是尋到了。

  只這一眼凝睇,已足夠令人歡喜。

  觀武台上,第一秋拾得這一眼注目,便連心都繃緊了。

  旁邊,李監副也是滿心喜悅,小聲說:「佳人顧盼,定是心有所繫。監正今夜定要好好表現。」

  監正面上無什表情,他只是用碳筆認真記錄黃壤的對敵招式。

  黃壤這一戰先後與四名仙門弟子比試,但因她師出謝紅塵,又心在謝靈璧,對戰這四人便十分輕鬆。

  這次試藝的頭名,非她莫屬。

  謝紅塵接受著眾人的道賀,也並不意外。黃壤著急退場——回去好生梳洗一番,再換件漂亮衣衫,這才是當務之急。

  因為對於名利確實毫無留戀,她自然是又贏得了一波讚譽。

  謝紅塵的目光追逐著她,見她像隻小蝴蝶,蹦蹦跳跳地離開演武場。她沒有回頭看,謝紅塵收回目光,他要強迫自己專心,才能繼續留心接下來的試藝。

  但無論如何,玉壺仙宗頭名在手,其他勝負便也不再要緊。

  黃壤回到客棧,果然好生梳洗一番,然後她換上一身還算淑女的常服。客棧裡沒有銅鏡,她只得更加費心,好生地綰了個髮髻,再化了個妝。

  她面對水盆,臨水照影,覺得還算光彩照人,這才高高興興地出門。

  監正大人自然也不會遲到,他守在黃壤的窗前,等她出了客棧,立刻跟上。

  黃壤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二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後地出了瞰月城。

  一直來到一處密林,黃壤見不會再有人跟來,這才停下腳步。

  身後,監正大人一身黑袍,帽沿遮了半張臉。而露出來的半張臉上,金色的蛇紋在他側臉若隱若現。他唇色過深,烏黑發紫,更顯得肌膚蒼白,毫無血色。

  黃壤走到他面前,見他腫脹消除後,竟是削瘦至此,不由道:「你還好嗎?」

  監正大人說:「尚可。」然後,他接著道:「拔劍吧。」

  「啊?」黃壤一頭霧水。

  監正大人說:「拔劍。」

  黃壤只得拔出自己的劍,問:「做什麼?」

  監正大人字字認真:「切磋武藝!」

  話落,他輕挽衣袖,修長寬厚的雙手,驀地覆蓋上一層青灰色的蛇鱗!

  「來!」他輕喝一聲,形如疾風,挾裹著一層毒霧,向黃壤而來!

  黃壤全然沒有反應,當即被他二指彈在肩上。

  好在第一秋知道她不設防,二指僅是輕彈,並未蓄力。

  但他就沒有想過,他曾用這二指指風破了他五哥的護體蛇鱗!

  黃壤被這指風彈中,只覺肩頭劇痛。她舉劍相迎,可她的每一招,對方似乎都有準備。

  ——這是當然的,監正大人可是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一整夜!

  黃壤劍劍刺空,心裡由一團霧水,漸漸變成一腔怒火。

  這哪是在比武,簡直是在耍猴!

  而第一秋見她全神貫注、鬥志高昂,也就不再手下留情,他招招致命,直襲要害。黃壤先時還只是惱火,隨後很快就跟他拚命!

  ——不拼不行,這廝可真是下毒手啊!

  二人在密林裡你來我往,激烈交手。

  可監正大人有備而來,而黃壤對他全無瞭解。

  黃壤身上被他的指風彈中數處,疼痛鑽心。夢外她見過第一秋殺他五哥,她知道第一秋雖然最為出名的是手作,但他的修為絕對不弱。

  但不弱到什麼程度,黃壤不知道。

  在此之前,她對第一秋憐惜居多。

  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刨他祖墳!

  狗東西!

  第一秋面對黃壤凌厲的劍風,不退不避、遊刃有餘。

  而黃壤終於意識到,自己要改變路數。她快速變招,第一秋先前的研究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但他很快就另外找出了應對之法。

  監正大人神情凝重,打鬥十分認真。周圍草木被斬得七零八落,他雙手蛇鱗漸厚,刀劍難傷。側臉上金色的蛇紋若隱若現。再加上黑色的斗蓬,看上去說不出的妖異。

  相比之下,黃壤簡直像是正在誅邪除魔的衛道之士。

  樹冠上,黃壤與他幾番拼殺搏命,殺心自起。可第一秋這虺蛇妖化的體質,實在是詭異無比。不僅體力無窮,蛇鱗更是厚密如甲。他的雙手在妖化之後,就是他的武器,每每與黃壤的寶劍相擊,其質堅硬,如擊金石。

  而他周圍的毒霧更是如影隨行,已經令樹木凋零乾枯一片。

  監正大人以手為器,破、定、進、退,討教得十分細致。

  黃壤肩頭的傷口沒能及時處理,滲出血來。血漸發黑,顯然是沾了虺蛇之毒。

  她已不宜再戰。

  監正大人便十分體貼地決定結束比試。

  黃壤的攻勢卻越來越快——狗東西,讓你耍猴!我非打死你不可!

  面對她猛烈的攻勢,監正大人略一思索,立刻制定了戰策。他整個人化作一團毒霧,全力衝向黃壤。黃壤迅速變招,劍尖直刺他胸口。但只聽叮的一聲輕響,她的劍尖似乎觸及一層硬甲,根本不能再深入。

  第一秋二指夾住她的劍鋒,右手蓄力,在左手手背上一拍。

  黃壤只覺得一股大力自劍上襲來,她手中寶劍脫手,整個人從樹冠之上跌落。啪地一聲,她摔在了樹下的落葉堆中。

  第一秋見狀,忙跳下樹冠,他伸出手,想要攙扶。

  然而得到的回應是啪地一聲響——黃壤拍開了他的手。

  ?監正大人不解,道:「你中毒了。」他自腰間掏出一粒解毒丹,「先服下它。」

  黃壤一把搶過那毒丹,用力擲地上,然後她雙手捂臉,趴在枯葉堆中,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第一秋站在她面前,一時無措。

  黃壤從小到大,一直哭得精緻絕美。唯有這一次,她嚎啕大哭,眼淚花了妝,整個人像隻大花貓。

  第一秋安靜地蹲下來,撥開她的領口,想要查看她肩頭的傷處。

  黃壤用力想將他推開,但他拒不相讓。他身子雖纖瘦,卻異常穩健,他不願被推開,黃壤就根本推不動。

  他自腰間掏出藥瓶,細致地為她上藥。

  看他神情認真,並沒有譏笑的意思,黃壤這才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理他。第一秋仔細地為她處理好傷口,將她衣裙重新繫好。

  從頭到尾,他一直很規矩,連眼神也沒有亂看。

  如此近的距離,黃壤能真切感覺到他的呼吸。好像又回到了夢外,她不言不動,他事事照料。

  於是好像也沒那麼丟臉了。

  黃壤抽泣著把臉擦乾淨,這妝算是白化了。

  而第一秋仍然是蹲在她面前,他身體清瘦蒼白,五官已經沒有了當年初見時的稚氣。如今的他,目光更為沉寂,已經開始讓人覺得有壓力。

  他漆黑的眸子緊盯著黃壤,終於問:「為什麼哭?」

  黃壤真是沒好氣:「你說呢?我高高興興地來見你,然後被你打了一頓!」

  第一秋皺眉,說:「可……你約我切磋武藝。」

  ……好吧,他是個手藝人。實心眼兒。黃壤深深吸氣,說:「我約你出來,不得需要一個理由嗎?」

  「不需要。」第一秋說。

  黃壤轉頭向他看,他字字清冷,字字認真:「不需要。」

  好吧。黃壤揉了揉臉,說:「我這輩子就不該修習武道。無論我再怎麼努力,在你們這樣的人面前,也很可笑吧?」

  她一臉頹唐,第一秋說:「不可笑。」

  竟然再也沒有別的話。

  黃壤嘆了口氣,說:「第一秋,我永遠也不可能打敗謝靈璧吧?」

  「謝靈璧?」第一秋皺眉,許久之後,重新審視她,然後道:「你為何要打敗他?」

  「這就說來話長了。」黃壤深深嘆氣,「我不該修武的,真是自不量力。」她雙手抱頭,許久才又喃喃道:「蚍蜉撼樹,蠢不自知。」

  而她身邊,第一秋一直沒有說話。

  「你倒是安慰我兩句啊。」黃壤拿胳膊肘捅捅他。

  第一秋認真思索許久,說:「以你的資質,與謝靈璧確實相去甚遠。但也不是全無機會。我當盡力幫你。」

  「哈哈。」黃壤對這話報以冷笑,「你怎麼幫我?你幫我打敗謝靈璧?」

  第一秋以他手作大師的嚴謹思索了一陣,答道:「這就容易很多。」

  黃壤用力一推,這時候他不設防,整個人被推倒在枯葉堆裡。「你這個人……真是半點好聽的也不會說!」黃壤順勢撲過去,整個人撐在他身上,像一隻蜘蛛。

  她髮梢落下來,掃到了第一秋的臉,第一秋微微側過頭去。

  黃壤居高臨下地打量他,說:「雖然荒謬,但我還是不打算放棄。」她認真地宣佈,「我要用這一生,去撼動這棵大樹。成敗在天,不怨不悔。」

  第一秋任由她這般壓制,道:「我當盡力幫你。」

  他又這麼說。

  黃壤索性趴在他胸口,她在第一秋面前,總是很放鬆。

  而第一秋也並未拒絕,任由她青絲如瀑,覆了自己一身。

  他很久時間沒有說話,黃壤都以為他睡著了。但他忽然道:「我會為你鑄造稱手的劍。」

  「啊?」黃壤莫名其妙。

  第一秋說:「要戰勝謝靈璧,你首先要有一把好劍。」

  他居然一直在想這件事。黃壤抬起頭,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第一秋,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挺好的。」

  手作大師嚴謹地問:「有時候?」

  黃壤失笑,忽爾說:「你要是不狎妓,就更好了。」

  狎妓?手作大師想起多年前狎妓的經歷,搖搖頭,認真地道:「狎妓確實不好,以後再也不去了。不劃算。」

  ——想想那晚的辛勞,真是說不上誰狎誰呢。

  「不劃算?」黃壤愣住,半晌反應過來,道:「也是。你好好娶個妻子,只用付一份聘禮,還能為你生兒育女,多劃算。不比你單身一百多年好啊?」

  「什麼?」第一秋不懂。

  黃壤卻想起另一件事。她撐起身子,手肘支在他胸口,俯視他道:「你要答應我,以後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讓她們欺負我。我怕黑,要一直點燈。我不喜歡一個人,你去哪裡都要帶著我。晚上睡覺也要陪著我,要多和我說話……」

  她說了一大堆,驀地安靜下來。

  第一秋與她四目相對,他眸子漆黑如墨。黃壤喃喃道:「算了。這麼說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她失力般趴在他胸口,就算竭盡全力,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又能如何呢?

  那軀殼,不過是個囚牢。

  她漸漸沉默,第一秋卻突然問:「那我為什麼不娶你?」

  「啊?」黃壤愣住。

  手作大師繼續嚴謹地分析:「我若娶你,便不會不管你。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可以為你點燈,不讓你孤身一人。夜裡自然也會與你同榻,和你說話。」

  「說得對啊!」黃壤恍然大悟,當即拍手道:「那你若要這麼辦,也是可以。」

  黃壤從第一秋身上爬起來,她曾是有夫之婦,識得風情。後又與第一秋過從親密,在他面前便毫無顧忌,什麼男女之防,都不放在眼裡。

  於是這些話說出來,也毫不臉紅。

  第一秋如果娶她,對她百利無一害。

  只是他自己……

  黃壤這個人,沒有那麼高尚的道德情操,她可不介意損人利己。如果在夢裡讓第一秋愛上自己,那夢醒之後,自己還能繼續得他關照……

  她看向第一秋,眸子裡轉動著許多壞主意。

  第一秋坐起身來,沉默而安靜。

  黃壤注視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認真。

  於是那些壞主意到了嘴邊,又都嚥了下去。黃壤在他面前,總是有點心軟。

  說到底,第一秋是個男人。

  雖然正不正常不知道,但他也不欠自己什麼。沒道理為了自己把一輩子都搭進去。

  黃壤深深吸氣,說:「但你最好還是別這麼想。好好娶個夫人,若是你能找到一個像我這麼知冷知熱,又知情識趣的女人,那還是很有福氣的。」

  黃壤說完這話,突然摸到第一秋送自己的香囊。

  這……拒絕了人家,但禮物又不想還回去。她猶豫著問:「那個香囊,我可以留下嗎?」

  第一秋坐起來,注視她半晌,說:「可以。」

  那太好了。黃壤放了心,畢竟這儲物法寶不僅漂亮,更是實用。她提起自己的寶劍,離開了密林。

  看來,以後自己還是離他遠些吧。

  他已渡過了人生至暗的時刻,會有旭日東升、春暖花開。夢外的他已經獨身百餘年,好不容易到了夢裡,若還是孤獨終老,那可真是太慘了。

  第一秋,上京的冬天太冷了。

  玄武司的雪景很美,你還是好好找個姑娘,陪你一起看吧。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2
發表於 2022-8-25 01:53: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腰牌

  瞰月城,客棧。

  黃壤回來的時候,有一大群人已經等在堂中。

  見她回來,這些人端坐不動。

  而上首老者,不僅氣勢威重,其身上穿戴、法寶皆顯示身份不俗。

  黃壤莫名其妙,老者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沉著臉,道:「黃壤,還不過來見過你外祖父。」

  外祖父?

  黃壤皺眉,然這小小的神情,沒能瞞過面前這位花甲老人。他也是土妖,而且血脈純淨。只是年歲很大,看上去便顯得十分威嚴。

  老者拐著杖,身著灰色布衫,腰間的束帶卻是十分名貴的儲物法寶。上面隱隱露出鑄印,正是出自玉壺仙宗謝靈璧之手。

  他沉聲道:「你母親息音當年下嫁黃墅之後,便與母家斷了往來。多少年來,不曾走動。如今往事已矣,你身為我息家子孫,也總要認祖歸宗。」

  啊,是母親的家人。

  黃壤面上帶笑,而心中寒冷。多少年不願回想的記憶,一幕幕重臨。那個女人在她記憶中總是刻毒的,連眼神都充滿了怨恨。

  哪怕到了最後,她在小院裡剖心而死,也並沒有人問上一聲。

  黃壤和姐姐依偎在一起,默默地看她生機流逝,最後化為黃沙。

  她的一生,苦難自擔,故舊離散,哪裡有什麼家人?

  黃壤打量面前這氣勢凜然的數人,實在是心無尊敬,只得神情木然。她站得久了,面前老人便生不滿。

  他字字威重,道:「面對長輩,當持重恭謹。你的膝蓋是跪不下去嗎?」

  旁邊的中年男子亦道:「你是要讓謝宗主親自過來,才會行叩拜之禮嗎?」

  黃壤一向識時務,但此時此地,她跪不下去。

  而正在此時,門外有人道:「謝宗主。」

  原是演武結束,謝紅塵等人回來。

  座中老者見到他,倒是起身微微點頭,道:「謝宗主。」

  謝紅塵拱手道:「是息老爺子。想不到今年新秀弟子演武,竟連您也驚動了。」

  息老爺子抬手示意,自然有人在他身邊另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他道:「謝宗主請坐。」

  謝紅塵也不推辭,落座之後方問:「息老爺子這次過來,是有何要事?」

  說話間,他看了一眼黃壤。

  息老爺子將枴杖斜放在一邊,這才道:「說來也是有緣,謝宗主這弟子黃壤,原是我女兒息音之女。」

  「息音?」謝紅塵眉峰微皺,「竟有此事?」

  息老爺子在他面前,語氣也緩和了些,道:「當年逆女無知,非要下嫁黃墅。並與家裡斷了往來。還是前些日子,我等方知,原來她夫婦二人已經雙雙故去。」

  其實,黃墅雖然被廢了修為,但並不算亡故。

  如果黃壤能悉心照顧,他還是有望繼續修成人身的。

  但對於息老爺子這些人而言,如此女婿,自然是死了得好。

  ——若是不死,他們也不能上門認回黃壤。

  他話說到這裡,謝紅塵心中便有數了。他說:「看來,息老爺子是聽說吾這愛徒尚算刻苦,前來探望兒孫了。」

  謝紅塵說話,便中聽許多了。息老爺子嗯了一聲,道:「總算這個丫頭還算爭氣。」

  他這般言語,目的便極為明確。是想要黃壤認祖歸宗。

  謝紅塵思量之下,覺得這也並非壞事。他道:「血脈之緣,不應阻斷。阿壤,既然如此,你便見過你外祖父吧。」

  黃壤知道,無論如何,這門親她是認定了。頭也是磕定了。

  說起來,倒也無什損失,只是心上流幾滴血,不算什麼。

  那便跪吧!

  她正要跪倒,突然,樓梯上有人下來。

  「仙門新秀弟子試藝,期間瞰月城戒嚴。所有出入者一律需要向朝廷報備,並發放通行腰牌。現在本官懷疑有歹人混入城中。諸位請先出示腰牌。」一個聲音依舊清冷,卻擲地有聲。

  客棧正堂中,所有人都看過去。

  只見一清俊男子緩步下樓,他面色蒼白,神情冷肅。身穿一襲紫色官服,外披黑色披風。腰間束玉帶,其下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步履穩健。

  這一身打扮,仙門中大部分人都認得。

  ——第一秋……

  而他話音剛落,外面腳步聲紛亂。片刻之後,便有官差將客棧包圍。

  息老爺子盯著面前這青年權臣,不由沉下臉來:「監正大人,此舉何意?」

  一旁,監副李祿一個勁兒地擦汗。

  而他的監正大人不急不徐,語態從容:「官府巡檢,還請諸位莫要見怪。」

  諸人都不說話——什麼時候啊,你來巡檢!

  如今這堂上之人,一個是謝紅塵,一個是息家息老爺子。你來查誰?

  而監正大人神情肅穆,一副稟公執法的模樣。他鐵面無私地道:「既然息老爺子先開口,那便從您開始吧。」他向李祿一示意。

  李祿臉色都白了,他一邊擦汗一邊走到息老爺子面前,道:「請息老爺子出示腰牌。」

  「我!你!」息老爺子一向威嚴的面目,頓時現出幾分猙獰,「你說什麼?」

  李祿硬著頭皮,看也不敢看他,低著頭重復道:「請息老爺子出示腰牌!」

  可息老爺子何等身份?論身份,他與謝靈璧、苗耘之幾人等同。土靈一族本就不參與仙門試藝,自然也沒打算前來。還是黃壤得了頭名,他才帶人匆匆趕到,哪來得及向朝廷報備?

  他沒報備,當然也就沒有腰牌。

  謝紅塵也是十分震驚——朝廷與息家,關聯十分緊密。

  朝廷需要良種,而息家身為息壤一族最為純淨的血脈,乃是良種供應大家。

  雙方一直互惠互利。

  今日第一秋這般作派,怎麼,日子不過了?

  可第一秋穩如山嶽,他緩步踱到息老爺子面前,好像眼前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糟老頭子。

  「難道閣下沒有腰牌?」他皺眉,轉頭問李祿,「本座早已下令戒嚴,你們就這樣戒嚴?」

  諸人一臉茫然地看他,而他從容道:「來人,將這老頭抓回府衙,好生問話。」

  ……你真是要死啊!

  所有人心裡都冒出這麼一句話。

  黃壤盯著面前「執法如山」的監正大人,連腦子都是木的。

  而李祿頭上冒汗,卻也只得上前,將息老爺子等一眾人押出去。

  息老爺子此人,雖然在土靈一族身份貴重。但他畢竟是個土靈,他毫無戰力。

  李祿要押解他,他還真是沒有辦法。

  只是這事可怎麼得了啊!

  李監副押著他往外走,真是愁白了頭髮。

  息老爺子經過監正大人身邊的時候,目光凶惡如虎。他沉聲說:「第一秋,你好得很!」

  監正大人容色一肅,他理了理袖口,一揖到地,答道:「稟公執法而已,擔不得這個『好』字。」

  息老爺子氣得火冒三丈,冷笑而去。眾人回看監正,目光又敬畏又驚悚。

  監正大人端肅了法紀,這才環顧眾人,道:「朝廷對仙門試藝,一向支持。陛下也頗為關心。還望各宗門約束弟子,遵守律令。莫要胡亂生事。否則刑法當前,不論貴賤。」

  說完,監正大人從容而去。

  留下滿堂仙門中人,嘴張成了一個「口」字,人人迷茫震驚。

  過了許久,大家才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事——司天監以沒有腰牌為由,抓走了息壤一族的族長息老爺子!

  武子丑盯著第一秋的背影,喃喃道:「他娘的,這司天監還真是頭鐵啊……」

  黃壤緊走幾步,來到客棧門口。看著那個人的身影衣袂翻飛,緩緩消失在長街盡頭。

  那一瞬間,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說是小鹿亂撞,也不過如此了。

  世間怎麼會有一個人,這麼好啊。

  客棧裡,眾人開始熱議方才之事,憑空生出許多猜測。

  就連謝紅塵也皺起眉頭,十分不解。

  但息老爺子被抓進了府衙,這是朝廷和息壤一族的事。以謝紅塵的身份,其實不好說什麼。

  他只得對黃壤道:「息老爺子畢竟是你外祖父,他遇到麻煩,你身為晚輩,不好坐視。」他隨手摘下腰間玉珮,連同兩枚傳送符交到黃壤手上,「你持此佩,前往息家,將消息告知他們。息家自會有人處理。」

  黃壤接過他的玉珮,道:「弟子遵命。」

  謝紅塵這才點點頭,徑直回房。

  黃壤拿著這玉珮和傳送符,便準備外出。身後突然有人喊:「阿壤姑娘。」

  「啊?」黃壤回身,發現站在她身後的是個女子。這女子她還認識——正是何惜金的夫人屈曼英。

  黃壤向她抱拳施禮,道:「何夫人。」

  屈曼英也是一愣,道:「阿壤姑娘認識我?我記得此前我們並未見過。」

  啊,黃壤差點忘了。她上次見到屈曼英,是在司天監。屈曼英帶了自己的妹妹屈曼雌前來見第一秋。當時她雖不能言不能動,卻好歹也是見過的。

  她恭敬施禮,道:「因為對何掌門十分尊崇,所以也對夫人有所關注。還請夫人莫要見怪。」

  這馬屁拍得不錯,何夫人喜笑顏開:「瞧瞧這孩子,不愧是謝宗主的愛徒。多會說話。」

  說話間,她拉起黃壤的手,說:「今日見你在演武場上,真真是矯若游龍,讓我一見心喜。身為女兒,便該當如此。」

  她語帶欣喜,字字隨心。黃壤被她這般誇獎一通,竟也不難受,說:「阿壤天資愚鈍,只得更用功些。」

  何夫人握住她的手,喜不自勝,道:「從前一直聽說你育種的本事,後又聽聞你改修了武道。我一直想,這當是何等英姿勃勃的奇女子,如今一看,真是遠勝想像。」

  黃壤對她的熱情其實十分無感。從小到大,她見過的虛情假義可真是太多了。

  於是當下笑著回道:「何夫人謬讚了,阿壤實不敢當。」

  何夫人卻牽著她的手,不捨得放開:「好孩子,自你拜入玉壺仙宗之後,家夫一直長噓短嘆,只怕你從此不再育種。這些年你每每寄了種子過來,他都千叮萬囑,稱此乃你一番心血,不可浪費。是以我們也格外謹慎小心,每每有人前來申領,必查驗仔細。」

  她從儲物戒指裡面摸出一本賬冊,交到黃壤手上:「啊,我們特地將所有良種的去向全部造冊。本來早就想給你送過來,但惜金說擔心影響你學藝,便耽擱了。」

  黃壤接過那本賬冊,心中也無什波動。

  這世上想要把賬做平的方法,那可真是太多了。

  何夫人這般熱情,其目的無非是希望自己繼續育種罷了。

  心裡這般想,她面上卻也還是帶著笑,道:「何夫人真是辛苦了。這些良種本就是何掌門的一片苦心,您去發放,自然絕無紕漏。我就不用查看了。」

  何夫人卻道:「不不,賬冊你得收好。哎呀,往年這新秀弟子試藝,我本也不來。但今年聽家夫說你也在,我這才巴巴趕來。但真的見了你,又不知說什麼好了!」

  黃壤摸不清她話裡幾分真幾分假,但也只是含笑道:「得夫人垂愛,阿壤真是受寵若驚。」

  但是從前她以謝紅塵夫人身份前來瞰月城時,確實從未見過屈曼英等人。

  屈曼英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說:「他日若要游學,一定要來如意劍宗。真要說起來,我與你母親一族還有點故舊之情。只是你母親下嫁黃墅之後,便與家裡斷了往來。與我們……更是再無交集。但舊人已去,今日我就託大,仍自稱你姨母了。」

  姨母?黃壤垂下視線,心中冰冷。

  她出生於那樣一戶人家,骨肉親情尚且冷淡。哪會在意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姨母?

  她壓下心中的情緒,許久才淺淺笑道:「母親一步踏錯,終究是苦了一生。若是再逢姨母,必也是感慨萬千。她老人家過逝得早,姨母今日提及她,便請代她受阿壤一拜。」

  她盈盈下拜,屈曼英扶起她,笑著搖頭,神情之間,又是唏噓,又是憐愛。

  黃壤與屈曼英虛以委蛇的時候,監副李祿正將息老爺子一行人關進大牢。

  大牢裡潮濕、陰暗,角落裡堆著一層乾草。裡面偶爾還會爬過幾隻蟑螂、臭蟲。牢門鎖上的時候,這幾個人冷冰冰地盯著李祿看。好像單用眼神就能將他凌遲碎剮。

  李監副真的不是很想活。

  府衙裡,其他官員站在下首,目光盯著自己的鞋尖,一言不發。監正大人坐在公案前,一手輕撫著下巴,若有所思。

  不一會兒,李監副匆匆趕來,他小聲說:「全在牢裡了,沒有反抗。就是臉色像是要吃人。」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半晌道:「先關一晚再說。」

  「關、關一晚?」李監副捂著胸口,「監正,他可是……」

  「本座知道。」監正大人一臉深思熟慮,「土妖不擅戰,憑他幾個,越不了獄。」

  他是越不了獄!

  但回頭你怎麼放他出去?!

  監副大人弱弱地說:「可我們也不能關他一輩子。」……就因為區區一個腰牌。天爺啊,陛下真的會宰了你的……

  監正大人無懼無畏,吩咐道:「明天天亮,你們把他給放了。」

  李祿渾身無力,頭昏眼花地問:「他要是不肯走呢?」

  這個監正大人也有辦法,他說:「拖出去,丟大街上。他修為弱,掙脫不過。大街上行人眾多,他自恃身份,總也不好意思鬧。」

  這他媽的真是個好主意。息老太爺真的會剝了你的皮……

  李祿一臉絕望,問:「然後呢?」

  監正大人胸有成竹,說:「然後你為本座備一份厚禮,本座登門致歉。」

  ……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3
發表於 2022-8-25 01:53: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鳳凰

  客棧裡。

  黃壤好不容易應付完屈曼英,這便拿著謝紅塵的玉珮出城。

  城是出了,但信她卻是不會去送的。

  說到底,那個高門大戶的息壤一族,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在瞰月城郊遊蕩,有心去找第一秋,但是這才剛剛分開,又跑上門去。

  怎麼看也有些迫不及等。

  黃壤不是無知少女,春心萌動這樣的事,恐怕還是太過丟人。

  她信步閒游,經過一小塊農田,卻被田中的豆苗吸引了目光。

  那農田狹窄,看上去不過兩分地。然而裡面卻種著她親手培育的豆苗。

  在這樣一個地方,居然看到自己的良種,黃壤當然感興趣。

  她蹲在地邊,掐了一片嫩葉。這豆種被養護得極好,地裡沒有一根雜草。黃壤心血來潮,不由翻出今日屈曼英給她的賬冊。

  她本是隨意翻看,然而卻真的查找到這麼一塊地方。

  瞰月城北郊十里外,薄田二分。

  上面寫著田主人名叫曹元,他申領了豆種一兩。

  就是這麼區區的一兩豆種,也有記錄在冊?

  黃壤心中詫異,她翻動賬冊,裡面記載了瞰月城周圍的良種申領情況,遠不止這一塊農田。黃壤在旁邊又找到了許多。

  其良種類別、數量都分毫不差。

  她沿著這些薄田,逐漸走進一個村落。

  村中不少土地,裡面都種著她培育的種子。

  「姑娘?這天都黑了,你怎麼不回家啊?」黃壤看得出神,冷不丁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她驀然轉身,這才發現身後站著一個老婦。

  這老婦無甚惡意,不然以黃壤劍修的機敏,再如何走神也不會毫無察覺。

  她微笑著道:「啊,婆婆,我本是走親訪友,認錯了路。此時天又黑了,實在辨不清方向。」

  「哎呀!你這姑娘,怎的如此大意?」那婆婆聞言,都替她焦急起來,「那你可不能再走了。這天黑人少的,可別遇上什麼壞人。」

  她想了想,說:「你先進屋,婆婆給你做碗熱湯。」

  黃壤有想問問這良種的事,便也不推辭,隨她進了屋。

  這是一間普通的土屋,裡面放著鋤頭、籮筐之類。東西繁多,收拾得倒還整齊。

  頭髮花白的老婆婆走進廚房,開了鍋灶,想了想,又取出一個雞蛋。黃壤查看這廚房,只見其四壁都有煙薰的痕跡。這房子看來是很有些年頭了。

  黃壤說:「婆婆沒有家人嗎?」

  老婆婆將柴引燃,放進灶孔裡,道:「都死了。前些年年頭不好,兩個兒子都沒扛過來。後來老頭子病了沒錢治,就只剩了我一個孤老婆子。」

  她提起家人,也不過剩了這麼一兩句話,連悲傷都極為淺淡。

  黃壤微怔:「我記得朝廷每年都會發放良種,何至於此?」

  老婆婆將火升好,長嘆一聲,說:「朝廷是會發放良種,但那些上等的種子,都是發給大戶統一播種。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人丁單薄、土畝又少的人家?以前我們只能買普通糧種。」

  她邊說話,邊和麵,打算給黃壤做個湯麵:「這普通糧種啊,靠天吃飯,一逢天災,便顆粒無收。可土地的賦稅,卻半點也少不得。」

  黃壤皺眉,說:「我方才來時,看見外面土地裡都種著上好的豆苗。」

  她說到這個,那婆婆便高興起來。她臉上皺紋也舒展開來,說:「這幾年好多了。說起來,都多虧了女菩薩黃壤啊。」

  「啊?」黃壤愣住。

  那婆婆把湯麵下好,又給她臥了個雞蛋,說:「那些育種師們,都不願意把良種賣給散戶。我們又出不起高價,平時哪有這麼好的種子?十年前,黃壤姑娘派人送來這些種子,說是免費給我們播種。我們這個村子,十年來沒有餓死過人了。」

  她把麵盛出來,又撒了些香蔥,說:「我們老頭子真是命不好。一輩子沒能趕上個好時候。」

  黃壤聽她絮絮叨叨,心裡卻五味雜陳。

  一般的育種名家,確實是不會允許自己的良種賣給散戶的。

  就在從前,黃壤主持黃家的時候,她的良種契約裡也有明文約定。

  散戶地小,買不起試種時的肥料,也不能很好的經管照顧。這些種子未必能達到試種時的收成。

  萬一減產或者病變,對育種師的名聲是極大的損害。

  再者,散戶出不起價,良種賤賣,育種師的身價地位如何維持?

  所以,世面上幾乎有著不成文的規定——只有能力低微的育種師,其良種才會賤賣給散戶。

  是以,朝廷每年批量採買時,其契書上也會註明。

  最知名的育種師,如息老爺子所育名種,田畝不過千者不得使用。

  哪怕是黃壤的種子,也必須田畝過百,方能種植。

  這是一個育種師身份的標注。

  所有人都遵循著這樣的規則。

  只是從來沒有人想過,那些散戶怎麼辦?

  因為良種產量頗高,於是官府賦稅加重。而買不到良種的散戶,用普通的糧種,繳納著特育良種的稅收。

  就算每年官府採購的良種有富餘,也因契書約定,不敢下發。

  變異的良種,穩定了江山社稷,卻是底層百姓的雪上之霜。

  老婆婆把湯面端到桌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好姑娘,先過來吃口麵。看你衣著也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恐怕粗茶淡飯,不合口味。但已經這麼晚了,你好歹對付一口。」

  黃壤坐到桌前,無意間看見牆上貼著一張紅紙,紅紙上寫著她的名字。名字前,還供著香蠟瓜果。

  「這是什麼?」黃壤指了指那貢桌。

  老婆婆忙說:「啊,這是長生牌。村子裡好多人家都有。黃壤姑娘乃是菩薩再世,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恐怕一輩子也見不上她老人家一面。於是就為她立了這長生牌,早晚供奉。希望她萬事順遂。」

  黃壤埋頭吃麵,喉嚨裡卻哽著一團酸楚。她雖出生微賤,但好歹黃家也是土妖一族,有著收入不菲的營生。

  她不曾經歷過這些淒苦,又哪懂人間倉惶與無助?

  哪裡有什麼菩薩臨世啊,她和所有育種師一樣,曾經嚴禁自己的良種出現在任何散戶手中。黃家為此還有專門的家奴巡查。

  就算是現在出現在這裡的良種,也絕不是免費的。

  黃壤吃了幾口麵,突然問:「婆婆,您聽說過何惜金嗎?」

  「何什麼?」老婆婆一臉茫然。

  她沒有聽說過。

  黃壤又問:「武子丑和張疏酒呢?」

  「這些人是誰?」老婆婆想了半天,說:「我老婆子年紀大了,也不怎麼出村。這裡也就認識村長和地保。其他人可是不認得嘍。」

  黃壤默默地吃完這碗湯麵,這湯麵所用的麵粉,來自她親手培育的小麥。

  她知道。

  可這些麥種,其實是由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他們每個月寄來的銀子所培育。

  黃壤自己並沒有任何貼補。

  這世間,難不成真有人不為名利,自掏腰包,濟困扶弱?

  黃壤不相信,這樣的人,她此前從未見過。

  她不顧老婆婆的挽留,仍然獨自出村。她掏出那本賬冊,不顧天黑,去找上面標注的田地。

  屈曼英做賬很細,任何極微小的一點種子,她都按田契標明了准確的位置。

  黃壤要找也並不困難。

  她以武修之體,星夜不歇,甚至不惜用謝紅塵交給她的傳送法符,四處核對賬冊。

  可是所有散戶都嚴格按照賬冊的記錄,認認真真地侍弄著這些良種。

  今年這一批種子全都記錄在冊,並無遺漏。

  黃壤在田壟邊坐到天亮,那綠油油的葉片伸過來,像是在同她玩鬧。黃壤拔開綠葉,看見人們搭在地邊的小石棚。

  以前村民們會在其中供山神、土地。然而現在,裡面只簡簡單單地刻著一個名字——黃壤。

  香未燃盡,瓜果帶露。

  何惜金等人不僅將良種如數分發給散戶,而且全部以黃壤的名義發放。

  以至於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些良種真正的來歷。

  瞰月城,客棧。

  天已經很晚了,屈曼英坐在床邊,說:「我今天終於見到了阿壤,我還摸了她的小手。哎喲那個小手嫩得呀……你說她也練劍,她的手上咋就不長老繭呢?」

  何惜金給她端來洗腳水,說:「玉、玉、玉壺仙、仙宗……有、有……」

  他說得慢,一邊說話,一邊挽起袖子,給屈曼英洗腳。

  屈曼英既不催促,也不打斷。何惜金於是得以說完:「有丹、丹藥,能、能、護、護、護手。」

  「嗯!」屈曼英點點頭,「看來效果不錯,回頭我也要買些。」

  何惜金說:「可、可。」

  屈曼英想了想,又說:「那孩子生得真是漂亮,有幾分像息音年輕時候。我今天拉著她,真是腦子都空了。也不知道說錯話了沒有。哎呀,可惜我們家澹兒憨傻,配不上她。」

  一說到這裡,她就開始生悶氣:「你說這都是孩子,息音還過逝得早。怎麼她的閨女就是人中龍鳳,我這幾個孩子就是豬中飯桶。」

  門外,何澹正想向父母請安。他舉著手剛要敲門,就聽見這麼一句。

  「娘……」何澹推開門,一臉無奈。

  「你還有臉來!」屈曼英看見他就氣,「阿壤回來了嗎?」

  何澹說:「尚未歸來。」

  屈曼英只得說:「哎,今日我冒然自稱她姨母,也不知這孩子會不會見怪。她母親去逝得早,她在黃墅膝下長大,想來是受了不少苦。我看她對息家人的態度,也並不願意攀這門親。」

  何惜金安慰妻子,說:「不、不、不用、擔、擔、擔心。她她她……是是個好好好孩子。」

  屈曼英說:「你哪裡知道女兒家的心思。」她轉頭吩咐何澹,「你去門外守著,若她回來,就過來告知母親。我思前想後,還是要再向她解釋一二。可別讓孩子心裡存什麼事兒。」

  何澹答應一聲,剛要出門,黃壤已經站在門口。

  黃壤本想找屈曼英談一談良種的事,一眼看見屋裡的情況,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何掌門坦然地給夫人搓腳,並不以為意。

  「啊呀,阿壤!」屈曼英見她過來,高興得連腳都沒擦,跳起來跑到門邊:「好孩子,你可算是回來了。見著息家人了?」

  黃壤見到她,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

  若是逢場作戲,她十分拿手。但要真誠以待,尤其是對一個如此熱情的姨母,她其實並不懂應對。她只得照實直說:「我沒去,我不想見息家人。」

  「也好也好。」屈曼英說,「那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她牽著黃壤就要往外走,何惜金拿了鞋子,道:「鞋、鞋。」

  屈曼英忙一手扶著何惜金的胳膊,一手蹬上鞋子,道:「走,我們去後院喝茶。啊,今天你姨父帶了些糖炒粟子,我們帶上。」

  說完,她果然是拿起桌上的油紙袋,裡面果然是一袋糖炒粟子。

  ——今日是新秀弟子最後一輪試藝,會直接決定排名。何惜金定然十分繁忙。可他在回來的路上,還為妻子帶回了一包糖炒粟子。

  黃壤眼中的夫妻,小時如黃墅和息音,及至長大,便是她與謝紅塵這般。在她的記憶中,所有的溫情加在一起,可能都抵不上這包糖炒粟子。

  屈曼英牽著她的手,道:「阿壤,我們去後院吃粟子。」

  「姨母家人俱在,應該還有不少話要說。我就不打擾了吧。」黃壤不是很想去,她還是對這樣的熱情不適應。

  何惜金向黃壤點點頭,道:「新、新、新秀弟、弟子、排、排……」

  呃……黃壤開始四處找張疏酒和武子丑,可惜二人總不能跟著何惜金到他的臥房裡。屈曼英捂著嘴偷樂,好不容易,何惜金終於把話說完了。

  他告訴黃壤新秀弟子排名已經出來,黃壤位居頭名。

  黃壤向他道了謝,何掌門接著道:「難、難、難、難得相、相、相見,我、我、我們、好、好聊、聊。」

  你故意的吧!黃壤立刻轉頭對屈曼英道:「姨母,我想跟你去後院吃粟子。」

  屈曼英哈哈大笑,牽著黃壤跑走。

  黃壤還回頭看了一下,見何惜金並未跟來,這才放了心。

  屈曼英更樂,道:「他這個人,多虧是嘴上有毛病,不然啊,指定是個話匣子。」

  她提起這事兒,毫不避諱何惜金嘴上的毛病。

  這樣全無惡意的調笑,在黃壤的成長環境裡從未出現過。她的笑容倒是真實了許多。

  「你是不知道,以前他前來我家求娶我,我爹本來不答應。後來實在是跟他說話太費勁,他又沒完沒了。我爹被他煩得不行,迫於無奈,這才允了這門親事……」屈曼英提起從前,字字鮮活。

  黃壤想到何惜金拉著岳父大人,結結巴巴求親的場景,不由失笑:「何掌門真乃奇人。姨母若是同他吵嘴,可如何是好?」

  屈曼英連連擺手:「不吵不吵,從來不吵。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我氣已經消了。」

  二人同樂,哈哈大笑。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4
發表於 2022-8-25 01:53: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傀儡

  客棧的後院,花枝上挑著幾盞燈籠。

  黃壤和屈曼英在石桌前坐下,自有下人奉了茶。

  屈曼英用一個小碟子將糖炒栗子剝出來,放到黃壤面前。黃壤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給她的。

  「來,嘗嘗。只怕是有些涼了,不夠香糯。」屈曼英說,「你以後有空,就來如意劍宗游學。到時候讓你姨父親自炒給你吃。」

  這些話,她說得極為輕巧,黃壤卻聽得呆愣。

  「何掌門平日……還做這些啊?」黃壤問。

  這在她想來,未免太不可思議。

  她從小到大,所見的家主,要麼是黃墅這般沉浸於享樂,要麼如謝紅塵般遠庖廚。這兩個人,誰像是會炒栗子的?

  「做呀。」屈曼英一邊為她剝栗子,一邊說,「家裡孩子們都喜歡,他就學了。張閣主還會蒸包子呢。啊,武門主也喜歡做吃的,回頭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字字含笑,黃壤聽得有趣。

  黃壤本以為屈曼英會提及良種之事,但屈曼英沒有。她只是為黃壤剝了一大盤栗子,又說:「以後啊,你要是找夫君,一定讓姨母給你過過眼。你這次新秀奪魁,定有許多眼熱的。但也莫要著急,女兒家嫁人,那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她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是一位慈愛的長者。

  黃壤於是也耐下性子去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位長輩這樣同她說話。

  哪怕是息老爺子一家想來認親,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夜風輕撫,時有蟲鳴。

  黃壤便覺得這樣的夜晚也不錯。

  她和屈曼英閒話家常,或多或少也談起息音之事。

  「你母親啊……就是太過天真。被黃墅哄得迷了心。」屈曼英說到這裡,輕啊了一聲,說,「看我這嘴,他好歹也是你父親,這些話,你聽過便罷了。」

  黃壤憶及往昔,突然問:「如果……當初母親向姨母求助,姨母會幫助她嗎?」

  屈曼英思索了一陣,說:「她嫁給黃墅,息家就回不去了。若是尋我相助,我起碼會想辦法,讓她離開黃家,哪怕帶著你們姐妹獨自生活。但你不知道息音的性子,她是不會向我求助的。」

  黃壤拿起一顆栗子放進嘴裡,那栗子很甜,香糥美味。她許久才說:「我知道。」

  那個女人,她怎麼肯承認自己的失敗呢?

  她的一生,都在怨恨。怨恨黃墅,怨恨黃墅的侍妾,怨恨這些侍妾所生的孩子,然後怨恨姐姐和我。

  那一夜,黃壤沒再提及良種之事。她和屈曼英閒坐飲茶,吃了一袋糖炒栗子。

  黃壤第一次如此悠閒的與一個長輩聊天,不需要刻意討好,也沒有任何目的。

  她有點喜歡這種感覺。

  次日,新秀弟子名次已定。

  這樣的試藝,自然會有獎勵。仙門特意熔鑄了法寶和丹藥。謝紅塵、何惜金等人身為仙門宗師,自然要親手贈予這些未來仙門的中流砥柱。

  今日圍觀的民眾很多,場面自然也熱鬧。

  黃壤等人被豔羨的目光包圍,只可惜這樣的榮譽,於她而言並沒有多大吸引力。倒是那把寶劍不錯,通體銀白,劍柄上刻了「一枝獨秀」四個字。

  熔鑄人的鑄印,竟然是謝靈璧。

  啊,真是諷刺。

  黃壤仍然掃視觀武台,卻並沒有見到第一秋。

  而昨日氣勢洶洶的息家人,也並沒有來。

  府衙裡,監正大人正在處理這個爛攤子。

  息老太爺一行人果然不肯出獄,他提出的條件也很簡單:「要釋放老夫,讓師問魚親自來!」

  然而誰敢去請師問魚?

  果然,李祿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將息老太爺等人強行拖出來。

  然後……將人丟到了大街上。

  街道一邊,監正大人站在窗後,暗中觀察。

  息老太爺一行人早就氣炸了肺,這時候臉都成了豬肝色。

  但第一秋想得不錯——以他們這樣的身份,總不能當街吵鬧。憑白讓人看了笑話。

  息老太爺被關了一晚上,受了這一肚子鳥氣,哪還顧得上找什麼黃壤?

  幾個人如同將要爆炸的皮球,陰沉著臉離開瞰月城,返回了息家。

  下午,仙門新秀弟子試藝結束,大家都要各自返回宗門。

  黃壤也便和屈曼英等人告別,隨同謝紅塵離開瞰月城,返回玉壺仙宗。

  而此時,玉壺仙宗。闇雷峰,羅浮殿。

  謝靈璧在榻上盤腿而坐。如今謝紅塵去了瞰月城,沒有他的命令,沒有人會闖進羅浮殿。

  他雙手掐訣,閉目修煉。而面前的香爐裡,卻升起一股股黑煙。黑煙扭曲著來到他面前,被他所吸引,緩緩滲入他的眉心。

  漸漸的,黑煙越來越淺淡。

  謝靈璧睜開眼睛,喃喃道:「太少了,太少了。」

  他收起香爐,在殿中踱了幾步。最後,他似乎想到什麼,道:「來人。」

  「老祖!」外面有弟子進來,跪在他面前。

  謝靈璧說:「昨日讓你們抓的東西,你們可抓住了?」

  那弟子忙道:「回老祖,近日確實有老鼠作亂,啃食靈草。弟子等已經依老祖吩咐,將其抓獲了。」

  說著話,那弟子忙令人提進來一個鐵絲籠。籠中果然有幾隻肥碩的老鼠。

  謝靈璧滿意地點點頭,道:「籠子留下,你們退下。」

  「是。」幾個弟子施禮告退。

  謝靈璧提了那籠子,打開通往地下的暗門。他一路穿過昏暗的甬道,來到最深處的密室。

  藍色的符光隨著呼吸一閃一滅,謝靈璧觀察許久,終於,他打開密室。

  就在這幽暗的山腹中,一排一排的「人」安靜佇立。

  他們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對週遭一切都全無反應。

  謝靈璧打量著這些人,臉上生出一絲笑意。隨即,他打開鐵絲籠,將裡面的幾隻老鼠放了進去。老鼠一入密室,立刻四散而逃。

  「你們作惡多端,本就罪該萬死。」謝靈璧輕聲道,「如今能為老夫所用,也算是不曾白活一場。」

  沒有人回應他,密室裡高高低低地迴蕩著他的聲音。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曾在世上留下過一段聲名。

  但現如今,都是他的藥引罷了。

  暗處的老鼠飛快地爬過,發出吱吱的聲音。謝靈璧閉上眼睛,感受著更強大的怨怒和恐懼。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他喃喃道。

  玉壺仙宗外,謝紅塵帶著黃壤在內的四名新秀弟子歸來。

  本來幾人是照例要前往羅浮殿拜見謝靈璧的。但謝靈璧卻並未現身,他以閉關練功為由,連謝紅塵都沒召見。

  這倒也不算什麼,不見他更好。黃壤回到房裡,拿出她的寶貝們細看。

  這一趟瞰月城之行,她所得頗為豐富。

  除了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還有第一秋送給她的翡翠金絲的香囊。啊,還有一個挺有意思的姨母。

  黃壤倒在床上,盤點所得,還挺高興。

  而上京。

  監正大人剛一回京,不待師問魚召見,立刻帶著厚禮去往息家。

  隨行陪同的還有監副鮑武。

  息家高門大宅,見了他,也只開了個小門。

  「你找誰啊?」家奴對監正大人的衣飾視而不見,好像並不認得。

  鮑武這樣粗大的神經,都覺得不太對頭。

  監正大人滿面微笑,說:「司天監第一秋,求見息老爺子。」

  「司天監?」那家奴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道:「你且候著吧。」

  說完,腦袋一縮進去,再不見人了。

  監正大人在門口耐心等候,鮑武卻是忍不住了。

  他說:「監正,這不對啊!我等往日前來,這息家也不曾這般無禮啊!」

  「是嗎?」監正大人明知故意。

  鮑武怒道:「朝廷每年與息家多少良種往來?這息老爺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嗯!」監正大人嚴肅地點點頭。

  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日頭開始向西偏移。

  這息家大門卻緊閉,哪有半點開門迎客的意思?

  鮑武眉頭一皺,以他的智力,都發現了事情並不簡單。

  他問:「監正,您把那老頭給得罪了?」

  第一秋唔了一聲,說:「得罪二字,不太恰當。」——比這可嚴重多了。

  鮑武就更不解了:「那這沒道理啊。」

  而此時,息家,一眾家僕都聚在門後,大家猜測紛紛。

  但誰也沒有開門的意思。

  很顯然,家主這是要晾著這位監正大人呢。

  但原因麼……他們卻是不太清楚。

  ——瞰月城的事,大家都以為黃壤前來送過信了。當然也就沒再派人知會。息家其他人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而息老爺子一行人因為區區一個腰牌,被灰頭土臉地抓進了府衙,下了大獄,還關了一晚。

  誰會有臉提這事兒?

  於是所有人袖手旁觀,一邊看,一邊心裡直犯嘀咕。

  就在此時,監正大人自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鮑武,道:「念。」

  「哦。」鮑武接過那信,當即展開。他這個人素來大嗓門,此時也是中氣十足。他大聲念:「息老太爺在上!晚輩第一秋,於瞰月城巡查之際,發現前輩未戴腰牌,故將前輩等人捉拿入獄!雖是稟公執法,然回頭細想,卻也失之人情。」

  鮑武越念越不對——你說你幹了什麼?!

  然而門後的一眾家僕更聽著不對——捉、拿、入、獄?

  「息老太爺入獄之後,不肯自行出獄,要求陛下親臨。此事雖不合律法,卻也是人之常情。晚輩不應拒絕,反而將前輩一行人趕至長街……」鮑武唸得目瞪口呆。

  然而和他一道驚恐的還有門背後的一眾家僕!

  鮑武還要繼續唸下去,而此時,鎏金銅門吱呀一聲打開。

  一個中年男子板著臉,站在鮑武面前。

  司天監第一高手鮑武,從一個土修身上感覺到了凜冽的殺氣!此等強烈的怨怒之氣,竟然讓他這樣的武夫也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這中年男人目光如刀子,剜了第一秋一眼,一字一頓,道:「老爺子說,進來說話!」

  監正大人這回禮數周全了,他一揖到地:「謝謝息老爺子寬宏大量。」

  周圍人一臉糟心——不寬宏大量行嗎?

  鬼知道他那封信裡面還寫了什麼東西。

  若依息老太爺的氣性,恐怕啃了他的心都有了。

  但不管怎麼說,監正最終還是進了息家的門兒。

  息老太爺並沒見他,只又讓他等了一個時辰之後,才令自己的長子息豐出面,將他打發走。

  當然了,監正大人也不在意。

  說到底,息家和朝廷唇齒相依。朝廷不能少了息家的良種,息家也不能少了朝廷這個主雇。

  縱有深仇大恨,還能離咋的?

  捂著鼻子、忍著噁心,繼續過唄。

  而玉壺仙宗。

  黃壤依舊埋頭苦修,謝紅塵卻發現——近日前來游學的外門弟子日漸增多。

  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是名門子弟,還多是男子。

  他們進了外門,也不好生游學。只是伸頭探腦地往黃壤身邊湊。

  黃壤出門少,但她經常去祈露台。

  於是這些名門子弟便在祈露台下功夫。他們幫黃壤搬肥料、曬種子,人人慇勤。

  而黃壤也總是笑盈盈的,不太拒絕。

  謝紅塵開始有意無意地留她在曳雲殿練功。

  他不能靠近她,卻也不願其他人靠近她。

  好在黃壤不在意,她在哪裡練功有什麼區別?什麼時候能摸到謝靈璧的衣角才是大事。

  她在曳雲殿,偶爾也會為謝紅塵做些小食。她甚至自己培育了一盆蘭花,就擱在謝紅塵的書案上。

  說來好笑,夢外她經常做小食,謝紅塵從不在意。她培育了滿山的蘭花,謝紅塵也不會多看一眼。

  倒是如今夢裡,謝紅塵會誇讚她的廚藝,會照料她送的蘭花。黃壤不止一次看見他為那盆蘭花澆水。

  今日,黃壤來到祈露台,照例照看自己的良種。她身上有黃墅所化的息壤,這東西可是個寶貝。她只要將息壤撒在土地裡,自然會讓良種快速成熟。

  而代價麼,自然是黃墅的修為。

  黃壤用起他的修為,毫不心疼。

  ——爹,您老人家這樣可比活著有用。

  所以,還是不要想著修成人身了吧。

  黃壤將金色的息壤撒到土地裡,整個土地如被溫暖。地裡所有的良種都瞬間舒展了葉片,像是舒適地伸了個懶腰。

  等到土地被滋養完成,黃壤收回息壤,一低頭,看見旁邊用石頭壓著的書信。

  書信?

  黃壤撿起來,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寫著——「阿壤姑娘:自成元五年,拜師宴上見過姑娘,在下思慕至今。聞聽這次試藝姑娘也在,在下歡喜若狂……」

  ——這竟然是一封情書。

  無聊。

  黃壤將那書信揉成一團,連落款也沒看,隨手扔在一邊。

  而此時,山下又有人道:「黃師姐,外門有人給您送了一件禮物!」

  「禮物?」黃壤眉頭微皺。那弟子道:「對,一件很……奇怪的禮物。」

  黃壤如今在仙宗,只有何惜金等人會給她寄些銀票。還有誰會送她什麼禮物?

  她走下石階,沿著盤旋的山道去找外門。

  外門驛站裡,果然有一件包裹得十分奇怪的禮物。這東西看起來,像個人。

  不對,這就是個人嘛!

  其他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你們不要亂想啊!黃壤忙道:「替我拆開!」

  因著她的身份和實力,其他弟子對她也頗為恭敬。當下便有人過來,替她將這古怪的禮物拆開。

  裡面真的是個人,只是鐵與木所製的一個傀儡。

  這傀儡十分高大,各處關節連接巧妙。

  它身上沒有鑄印,但黃壤一眼就知道鑄造師是誰。

  她在苗耘之的白骨崖見過這樣的傀儡。

  第一秋……

  黃壤滿心吐槽都嚥了回去。她狐疑地撥弄著這傀儡,這東西毫無生氣。而且因為是精鐵厚木所製,十分沉重。

  這裡又不是白骨崖,自己也不需要煎藥做雜務。

  他送自己這傀儡幹什麼?

  黃壤一頭霧水,卻還是命人搬著這傀儡,一路翻山越嶺,返回自己的房間。

  傀儡高大,又無比笨重。一眾仙宗弟子搬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而與此同時,司天監。

  監正大人坐在書房裡,對面牆上雪綢細膩。上面的九曲靈瞳正攝來一段畫面。

  幾個仙宗弟子正搬著他的傑作翻山越嶺。而傀儡的耳垂上,掛著一串明晃晃的青銅鑰匙。

  「……」監正大人欲言又止。

  精舍裡,等到諸弟子離開,黃壤對這傀儡摸摸捏捏,然後她終於看見了傀儡耳朵上的鑰匙。

  她摘下鑰匙,又找了半天,終於在傀儡的耳朵裡找到一個鎖孔。她將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扭動,那傀儡頭顱微微抬起,體內哢嚓一聲響。

  司天監,書房裡。

  監正大人看見黃壤那張臉,正懟在傀儡雙目之前。就算是距離如此之近,這小臉也是如此精緻好看。監正大人以手托腮,看得認真。

  而就在這時候,黃壤將傀儡插進耳孔的青銅鑰匙擰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監正大人眉峰皺起——這……擰太多了吧。這種對戰傀儡,最高戰力可是也不弱的。

  果然,只見那傀儡猛地一抬胳膊,向黃壤揍去!

  黃壤躲閃不及,啪地一聲,被傀儡揍在臉上。

  她捂著臉,一臉震驚。

  同樣震驚的還有九曲靈瞳之前的監正大人。

  只見房間裡,黃壤左躲右閃,被傀儡滿屋子追打。那傀儡力大無窮,身形又高大。它捶爛桌子,摔碎花盆……不一會兒,黃壤房間裡就成了一片廢墟。

  黃壤不得不從房間裡躲出去。

  她似乎是跑出了範圍,那傀儡失去目標,沒再追出來。

  但是她不能進去,一進去,傀儡就揍。

  ……

  黃壤站在房間門口,與廢墟中的傀儡面面相覷。

  監正大人隔著九曲靈瞳與她對視。

  親眼見到她眼中震驚慢慢地化為怒火。

  ——這……她難道沒有看出來,這是一個對戰傀儡嗎?

  黃壤當然沒有看出來。

  這誰看得出來?!她一個土妖出身,黃家哪裡會買入什麼對戰傀儡?

  而玉壺仙宗乃是問道修仙,都由師尊親自教導。只有朝廷辦學,為了迅速增加戰力,監正大人才親自鑄造了這對戰傀儡。

  黃壤去哪見這東西?再說了,這玩意兒臉上又沒寫!

  她擰了一個最高戰力,然後被這傀儡堵在門外,而自己房裡一片狼藉,根本進不去。

  如此淒慘的時刻,老天怎麼能不雪上加霜呢?

  於是天開始下雨。

  黃壤站在綿綿小雨裡,幾次想衝進去,卻打不過。傀儡守在門口,等著她靠近,然後暴打她。

  小雨漸大,沾濕了她的衣裙和頭髮,她被淋成了落湯雞。

  監正大人以手掩額,簡直不忍直視。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5
發表於 2022-8-25 01:53: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交鋒

  黃壤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第一秋送給她的禮物。

  她孤伶伶地站在門外,與傀儡遙遙對視。而九曲靈瞳之前,監正大人眼睜睜看她頭髮被雨水淋濕,緊貼著額頭。

  二人相隔千里,各自絕望。

  好在,這傀儡的一場對戰也有時間限制。

  兩個時辰之後,它終於低下腦袋,沒了動靜。

  黃壤身上衣裳已經全部被淋濕,她試探著靠近這東西,這東西終於再無反應。黃壤這才從它身邊鑽進房裡,她擠著身上的雨水,真是欲罵又止。

  房裡一片混亂,她只得將傀儡挪到一邊。

  ——幸好修武道,力氣也漲了不少。不然這麼個大傢伙,怎麼搬得動?

  黃壤將它挪到角落裡,發現自己的床被捶塌了,箱籠也被踩壞了。她一聲長嘆,終於從廢墟裡找出一套還算乾淨的衣裙,先行換上。

  但是,她也並不知道,這傀儡的雙眼有什麼作用!!

  九曲靈瞳旁邊,監正大人伸手想要關掉這法寶,猶豫了一下,他只是埋下頭,用碳筆繼續分解招式。

  間或想抬頭瞄一眼,終究也是沒有。

  夜裡,朱雀司少監朱湘一臉嚴肅地趕來,她跑得極快,身後還跟著李祿。

  二人甚至不及通稟,直接進到第一秋的書房。

  朱湘道:「監正,今日朱雀司清點傀儡,發現少了一個!而且是最高階的對戰傀儡,下官疏忽,請監正治罪。」

  此事啊。監正大人繼續用碳筆拆解招式,說:「並未丟失,本座送人了而已。」

  「送……送人?」朱湘愣住。

  李祿也愣住,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問:「監正送給阿壤姑娘了?」

  哦,阿壤姑娘啊。

  朱湘很快反應過來,但隨後她又有一個問題:「監正選了個戰力超甲級的對戰傀儡給她。」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補充了一句:「超甲級最珍貴。」

  既是送她,當然要挑個最好的。

  這是珍貴!!李監副問了一句:「可……阿壤姑娘打得過嗎?」那可是超甲級啊,司天監一共才三個。平時都是給白虎司的好手們陪練劍陣的。

  一個劍陣十二個人,才能對戰一個超甲級傀儡。

  監正大人指了指牆上九曲靈瞳的畫面。

  畫面中,黃壤已經換過了衣裳,頭髮仍濕著。她正蹲著身子,修理被傀儡捶塌的床。

  ……好吧,她確實打不過。

  唉。直男送禮,斷情絕義。

  李監副深深嘆氣。

  而玉壺仙宗,黃壤只能更刻苦地修行。

  她摸索著這傀儡的使用方法,漸漸發現原來它的戰力有甲、乙、丙三級可調。青銅鑰匙插入耳孔,只需要擰動一圈,它就會是最低戰力。

  一場對戰能持續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之後,傀儡會停止作戰。

  黃壤開始覺得這很有意思,她每每與之動手,一天一次對戰,再加上看書、自修、育種,時間便匆匆地過去了。

  於是她有好幾天沒有去往曳雲殿。

  而此時,曳雲殿。

  謝紅塵坐在書案前,殿中幾個弟子正在掃灑。

  案上有一盆蘭花,花開極盛,似乎四季不謝。

  謝紅塵的指尖輕輕撥開那濃綠的葉片,那赤金色的花,將他的心思從經書典籍中吸引出來,一時之間,沒個著落。

  黃壤今天又沒有來。

  可謝紅塵其實並沒有什麼理由每天召她入殿。

  以他這樣的身份,即使是親傳弟子,也不可能天天見面。

  大多數時候,弟子們領了法卷,先自行修習。遇到難處,再去請教。或者乾脆由師兄指點。

  謝紅塵性子清冷,平素並不是喜歡熱鬧的人。

  當然更不能強行要求一個女弟子每日留在曳雲殿練功,「承歡膝下」。

  但是,她已經好幾天不來了。

  她在做什麼?

  很突然的,謝紅塵想去看看。

  他走出曳雲殿,盛夏的天氣十分晴朗。不過卯時初刻,太陽已經早早地探出了頭,紅著臉掛在天邊。

  謝紅塵沿著山路向下,去往親傳弟子所居的精舍。

  恍惚中,記憶模模糊糊。

  他好像也曾這樣前去找過黃壤。在陰陽初曉、黎明堪至的時刻。也是這樣獨自行走在山路上,心中想起那個人,隱隱的便生出許多雜念來。

  謝紅塵一路來到黃壤的住處。因為是女弟子,她的居所在最裡面,外面是聶青藍、謝笠等人的小屋。

  黃壤住在山窩窩裡,玉壺仙宗的山脈像一個懷抱,將她的小屋包裹起來。

  而謝紅塵尚未走近,就聽見了聲響,是機括轉動的聲音。

  他再前行一陣,就見清晨絢爛的霞光裡,黃壤身著淺金色的練功服,正和一高大傀儡對戰。

  那傀儡精鐵所製,木頭用的多年沉水老船木,只為了不輕易開裂。

  而其關節之處,連接十分精巧。它與黃壤對戰,其招式、功法,與真人皆十分相似。

  黃壤不識寶,但謝紅塵一眼便看出來——這傀儡製作精細、出招考究,正是司天監超甲級的對戰傀儡。

  這樣的東西,想要從司天監弄出來,並不是有銀子就能辦到的。

  畢竟整個司天監,超甲級的傀儡也不過三個。

  謝紅塵站在一邊,看黃壤與傀儡對練許久,問:「此物,你從何處得來?」

  「啊,師尊!」黃壤練得出神,一心想著拆解傀儡的招式,並沒有留意他幾時到來。這幾天被揍了幾次,她已經知道這傀儡的對戰範圍。

  是以她極靈活地躍開丈餘。那傀儡失了目標,不再追打,呆呆地站在一邊。

  「師尊!」黃壤恭敬地向謝紅塵行禮,她額間香汗淋漓,桃腮帶赤,整個人被霞光映照,有一種光彩奪目之感。

  謝紅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駐留,好半天,他收攏心神,說:「司天監的超甲級傀儡,平素只用於內部演武,怎會出現在此?」

  黃壤對「超甲級」三個字毫無反應,她坦然答道:「前些天弟子莫名收到此物,初時並不知道用途。還是這幾日方才摸索明白。」

  「莫名?」謝紅塵抬眼看向面前的傀儡,那傀儡也木木呆呆地看著他。這東西極為高大,看誰都有一種俯視之感。

  謝紅塵皺眉:「司天監畢竟隸屬朝廷,如此貴重之物,輕易相贈,只怕別有居心。」

  「貴重?」黃壤從謝紅塵口中捕獲這兩個字。能讓謝紅塵稱之為「貴重」的東西,只怕真是不多。

  她問:「這……很貴重嗎?」

  謝紅塵繞傀儡一圈,沉思道:「司天監監正第一秋的得意手作之一,曾經在各大門派引起轟動。但因為製作復雜,而且維護不易,司天監不肯出售。如意劍宗曾經想要購入一尊。」

  他想了想,不由看向黃壤,道:「何惜金曾開價三萬萬靈石,第一秋以精力不濟為由,拒絕。」

  黃壤驚在當場。

  三萬萬靈石對她來說,根本沒法想像。黃家常年育種,在育種師中,還算是小有名氣。但是一年盈收若換作靈石,也不過幾十萬。就這還要除去供養族人的開銷。

  黃壤震驚,但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正主持重鑄一尊對戰傀儡。這東西鑄造異常繁復,他一人也不可能完成。好在圖譜俱全,零件也有剩餘,重新鑄造雖然耗時耗力,卻也不至出錯。

  他一邊指揮眾人澆鑄零件,一邊不時看看對面牆上。牆上的九曲靈瞳裡,有兩個畫面。一個是當年謝靈璧的新秀弟子試藝的片段。

  這畫面有些久遠,乃是用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所攝錄。但好在世面上賣得多,倒也還算清晰。

  另一個畫面,則來自那尊超甲級傀儡。

  聽見裡面謝紅塵關於這尊傀儡的解釋,監正大人冷哼了一聲,並不在意。

  而黃壤一臉敬畏地摸了摸那傀儡,瞬間原諒了它拆家的行為。

  如此貴重之物,第一秋一聲不吭地送給自己,這未免……

  未免……

  「財大氣粗」四個字,在黃壤腦子裡轉了無數圈。唉,夢外的成元五年,你要是帶著四萬萬靈石前來提親,何愁大事不成啊!

  黃壤心中感慨。

  謝紅塵卻神情嚴肅,道:「此物價值過高,若你與贈送之人並不熟稔,自然還是退回去更為妥當。」

  「啊?」黃壤這個人,一向現實。之前不知道此物的價值,她自然是感動。如今知曉了,哪捨得退?這可是三萬萬靈石都買不到的東西啊!

  她這一輩子,可能見到這麼多靈石嗎?

  能見乎?!

  她眉峰皺起,頓時十分糾結。

  謝紅塵見狀,沉聲道:「你身為仙宗弟子,不應與司天監往來過密。這傀儡除了第一秋,只怕並無其他人能夠出手饋贈。你身為女子,不好無功受祿,惹人非議。」

  他一番話,將黃壤和第一秋的界限分劃得明明白白。

  黃壤只得道:「弟子會找到他,將傀儡退回。」

  謝紅塵嗯了一聲,復又道:「你既拜入我門下,我自會傾囊相授、耐心指引。傀儡此物,雖然對練方便,但招式套路畢竟死板。於修行一途,乃是速成之道,並不能得其精髓。」

  他難得這般耐心地解釋,顯然對面前這傀儡十分耿耿於懷。

  傀儡再如何貴重,又豈能與他的親自指導相提並論?

  而司天監,朱雀司。

  監正大人臉色同樣陰沉,更糟糕的是,他聽見了謝紅塵下一句話。

  謝紅塵接著道:「你潛心修行,這本是好事。曳雲殿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

  這句話,出自謝紅塵之口,真是過於親暱寵愛了。

  黃壤也這般覺得,但她嬌俏的臉上滿是純真笑意:「師尊待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她回頭看看傀儡,知道謝紅塵的意思。

  此物必是不能留了。

  是以,哪怕心中再不捨,她也只是道:「弟子這就聯絡司天監,將其退回。」

  謝紅塵嗯了一聲,再度看向傀儡。

  他說不清自己面對此物時,心中隱隱的敵意從何而來。

  當然了,他說不清,傀儡那頭,九曲靈瞳之側的監正大人可就說得清了。

  一股酸意自心頭升騰而起,傀儡俯視著面前的謝紅塵,像是接受到來自主人的蔑視。

  「曳雲殿的門會永遠向你敞開。」監正大人念著這句話,滿臉尖酸。

  哼,無恥之極!

  而次日,他果然收到來自玉壺仙宗的信。

  這信寫得極為官方,顯然出自謝紅塵之手。信中不僅代表黃壤對監正大人的關懷表示了感謝,還告知他因傀儡過於貴重,二人又素無往來,因此不敢受納,只得退回。

  乞望原諒云云。

  監正大人將書信搓揉成一團,隨手丟進了煉爐裡。

  素無往來嗎?

  那就往來吧!

  次日,監正大人從上京出發,隨身帶了一份厚禮,甚至不惜使用了一張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直接殺上了玉壺仙宗。

  彼時黃壤正跟傀儡進行最後的試煉——這東西馬上就要退回司天監了。說不得要再用一用。

  三萬萬靈石啊!多用一次也是夠本!

  她正跟傀儡打得不亦樂乎,冷不丁外面有弟子跑進來,喘著粗氣道:「黃師姐!宗主傳您立刻前去曳雲殿!」

  他跑得太急,便顯得十分失禮。黃壤倒也不計較,她跳出傀儡的攻擊範圍,問:「發生何事?」

  那弟子急道:「今天一早,司天監監正第一秋便進了宗門。還帶了厚禮!」說罷,他還看了一眼那傀儡,「聽說是想商討這傀儡一事。」

  「……」厚禮?!黃壤不由自主便往聘禮方面去想。她默默地換了衣裙,前往曳雲殿。

  而殿中,等待她的正是修羅場。

  黃壤又不是什麼純潔白蓮花,她連一會兒的場景對話都想好了。

  謝紅塵:「阿壤,你是願意同他走,還是留在為師身邊,繼續學藝?」

  第一秋:「阿壤,你若要潛心學藝,我自然也能等得。」

  然後二人一併向她看,等她答復。

  黃壤深深嘆氣,她走進曳雲殿,發現裡面不僅坐著謝紅塵和第一秋,就連一向極少露面的謝靈璧也到了。

  她進殿之後,三人均向此看來。

  黃壤只得跪下,道:「弟子黃壤,見過老祖、師尊。」

  謝靈璧臉色不佳,不知道為什麼,他本能地不喜黃壤。

  還是謝紅塵道:「起來。」

  黃壤起身,又轉頭看向第一秋,向他福了福:「監正大人。」

  監正大人嘴角含笑,道:「阿壤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咳。黃壤站到謝紅塵身邊,謝紅塵沉聲道:「如今她人已過來,監正何不親口問問。」

  第一秋的目光緊隨著黃壤,黃壤一眼瞥過去,正好撞上。

  她如被火燙,連忙移開。

  謝紅塵便極其不悅,他道:「監正?」

  第一秋這才開口,道:「阿壤姑娘,在下有一事,想要詢問姑娘,望請坦誠答復。」

  天吶!你不會又要求親吧?黃壤心中哀號,你此時求親,我若拒絕你,心中難過。但不拒絕你,只能離開玉壺仙宗。這可如何是好?

  黃壤暗自焦心。

  而監正大人頓了一頓,賣足了關子,方問:「請問阿壤姑娘,這傀儡對戰,感受如何?」

  啊?黃壤看了一眼謝紅塵,又掃了一眼謝靈璧,見二人神情凝重,她頓時一頭霧水。

  但問題還是要答的。她只得道:「對練流暢,招式拆解十分詳細。實乃……天人之作。」她如實道。

  監正大人微微頷首,轉而向謝靈璧和謝紅塵問道:「看來,阿壤姑娘對這傀儡十分滿意。靈璧老祖、謝宗主,你二人難道還覺得四萬萬靈石不值嗎?」

  ……什麼?

  黃壤聽得更糊塗了。

  而監正大人端起旁邊的茶盞,輕抿了一口,道:「玉壺仙宗乃第一仙門,這麼一點靈石,也著實是微不足道。二位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黃壤算是聽明白了——他想將這傀儡賣給玉壺仙宗!

  ……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地飲著茶,謝靈璧和謝紅塵面色都極為難看。

  這事兒應下吧,四萬萬靈石,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而且玉壺仙宗向司天監買入對戰傀儡,或多或少都讓人覺得司天監得臉。

  不應吧,這傀儡在玉壺仙宗擱了月餘。如此貴重之物,白白送來,確實惹人猜測非議。

  他這敲鑼打鼓、人盡皆知的,讓世人知道,恐怕還道是玉壺仙宗出不起這錢。

  反觀監正大人,倒是極為悠閒,他輕聲道:「二位若是手頭緊,倒也不必為難。這傀儡原就是送給阿壤姑娘試用的,不過月餘,就算是收回,也無人會覺得玉壺仙宗是白佔便宜。」

  謝靈璧素來最重體面,聞言更是面色鐵青。

  監正大人一見,心中一陣舒爽。

  謝紅塵面沉似水,半晌才道:「四萬萬靈石,並非大事。監正何必擠兌?」

  第一秋聞言,輕笑一聲,道:「謝宗主說得是,那稍後我便派人過來,我們簽訂契約。此後每半年,司天監會派人過來維護一次。」

  他走到謝紅塵面前,與其對視。

  「承蒙謝宗主垂愛,它也定會不遺餘力,替宗主教化弟子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又想起謝紅塵那一句——曳雲殿的門永遠為你敞開。

  然後呢,黃壤還回了一句:「師尊對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

  哼,心裡更酸了。

  謝宗主與他對視,二人目光中似要迸出火花。

  還是謝靈璧道:「夠了!小小傀儡,也值得你如此興師動眾?」他起身,又看了黃壤一眼,道:「以後不要什麼不清不楚的東西都收入仙宗。」

  他出言便是責備,黃壤毫不在意,立刻道:「弟子謹記老祖教誨。」

  謝靈璧這才又盯了第一秋一眼,拂袖而去。

  監正大人自然也不用多留了,他對著謝紅塵拱手道:「既然事情商定,那本座也告辭了。謝宗主不必遠送。」

  謝紅塵壓根不想理他,更別說送他了。

  而監正的臉皮向來厚實,他轉而對黃壤道:「阿壤姑娘送一送,也便是了。」

  黃壤正要應下,謝紅塵開口道:「監正親自前來,還是由本宗主親自相送得好。」

  監正大人不陰不陽,道:「那真是勞煩宗主了。」

  黃壤就看著這兩個人,並肩出了曳雲殿。

  ——謝紅塵要送回對戰傀儡,他就厚著臉皮跑過來,索性軟硬兼施,以試用為由,迫著謝紅塵和謝靈璧買下這傀儡。

  既送了禮,還能把成本撈回去。

  真白嫖大師,不服不行。

  而此時,監正大人同謝宗主並肩而行。

  二人平素雖說不上交好,但好歹面上也過得去。偏生今日,竟是連一字交談也無。

  監正大人也是奇怪——真要說起來,這謝紅塵也算是半個老丈人般的人物。他本應極力交好才是。

  但為何總是心中生厭?!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6
發表於 2022-8-25 01:54: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破繭

  玉壺仙宗花了四萬萬靈石,得了這對戰傀儡。

  謝紅塵雖然嘴上不說,但卻司天監卻是好感為零。他命謝紹沖將這傀儡搬到演武場,用作弟子對練。

  初時,大家並不以為意。

  一個傀儡而已,畢竟是死物。能有何用?

  謝紹沖、聶青藍、謝笠等人對著這個大傢伙,也是十分看不上眼。

  無奈宗門畢竟花了大價錢,總不能買回來一堆破銅爛鐵。

  謝紹沖站在傀儡面前,對著聶青藍道:「試試吧。」

  聶青藍取了那青銅鑰匙,將其插入傀儡耳孔。三人並不報以希望,倒是其他弟子十分感興趣,遠遠圍觀。

  ——四萬萬靈石。誰見過?

  看個熱鬧也行啊。

  聶青藍踮起腳尖,擰動著青銅鑰匙。轉了一圈,無什反應,於是他又轉了一圈,隨後,再轉了一圈。

  「這玩意兒莫不是壞了?」他這句話剛一出口,那傀儡一拳揍在他右腮。動作快得他來不及反應!

  砰地一聲,聶青藍只覺眼前金星亂冒,他以手捂臉,而傀儡的第二拳已經緊接著揮來。

  謝紹沖和謝笠被拳風一掃,也是唬了一跳,飛快地閃到一邊。

  於是聶青藍就被傀儡……追打。

  謝紹沖先時還抱臂而觀,但隨後,他臉上神情漸漸凝固。

  ——這傀儡出招,居然經過十分精密的分解。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死板生硬。

  聶青藍畢竟是謝紅塵的大弟子,他幾次躲閃之後,也開始和傀儡對招。而這傀儡居然能和他打得有模有樣。

  周圍議論聲低微下去,是其他弟子看得入了神,不再說話。

  謝紹沖盯著演武場,漸漸地他發覺——宗門這四萬萬靈石,恐怕花得不太冤。

  而曳雲殿,黃壤正由謝紅塵親自傳授功法。

  曳雲殿內院有個小的演武場,專門供宗主練功或者授課所用。

  謝紅塵坐在旁邊的石案前,面前一盞清茶,手裡翻看著一本古老的劍譜。

  而黃壤在場中練劍,她的劍依然霸道凌厲,週遭梧桐被她劍氣所激,落葉飄飛。

  謝紅塵偶爾抬頭看她,便見飛葉如花,而美人舞劍,端莊豔烈。

  他取來紙筆,以筆蘸墨,本想要創幾句劍訣,然而落筆卻成畫。

  黃壤因在他跟前,本就極注重一招一式姿態之美。

  謝紅塵筆下梧桐落葉,散如飛花。唯獨中間缺了舞劍之人。

  他畢竟是為人師表,私下畫女弟子之小像,若傳將出去,旁人會作何猜想?

  筆墨到此,便是不可繼續。

  他抬起頭,見午後的陽光散如碎金,桐葉飄零,佳人執劍,如武似舞。他輕抿香茗,這片刻清靜,已是最好的光陰。

  謝紹沖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這樣一副畫面。

  演武場很小,平素最多用於二人對練。場邊一棵梧桐綠意盎然。而樹下,黃壤舞劍,謝紅塵坐在場外石案邊,手握茶盞,注視場中。

  佳人如畫,這場景便有了那麼幾分旖旎。

  當然,謝紹沖絕對信任謝紅塵的人品。他相信謝紅塵對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只有舐犢之情。他徑直入內,道:「宗主。」

  謝紅塵面無表情,然手中茶盞裡,琥珀色的茶湯卻起了一絲漣漪。

  他輕輕擱下茶盞,不著痕跡地收起案上丹青,問:「什麼事?」

  謝紹沖施禮道:「方才我同青藍、阿笠測試了那尊對戰傀儡。」

  謝紅塵嗯了一聲,問:「結果如何?」

  謝紹沖神情凝重,道:「物有所值。」

  謝紅塵微怔,眉峰輕輕皺起。謝紹沖說:「此物戰力分三等,甲等戰力乃劍陣所用,需要多人對戰。乙級可供青藍和阿笠之流對練,丙級則適合初級弟子。我看其上的機括,大約還有許多作用,還需一一試過才能知曉。」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做了最終陳述:「第一秋此人確有才華。擁有這樣的對戰傀儡,也難怪這幾年,司天監初階弟子增長迅猛。」

  謝紅塵站起身來,隨手將方才所畫的丹青揉成一團。他五指鬆開,那紙頁便如齏粉,隨風而散。

  「去看看。」他當先走出曳雲殿,卻不忘叮囑黃壤,「繼續練劍,待吾回來。」

  黃壤答應一聲,謝紹沖掃了一眼她的劍招,只覺得謝紅塵對她確實格外關照。

  但說到底,黃壤奪取了新秀弟子試藝的頭名。謝紅塵格外看重些,似乎也無可厚非。

  演武場上,謝紅塵親自與這傀儡對戰。

  這傀儡雖然武力超強,但也經不住他這樣的修為。很快這大傢伙就處處受制,無法施展。

  聶青藍說:「宗主修為深厚,司天監這超甲級傀儡,實在不堪一擊。」

  其他弟子亦紛紛應和,一時之間,好像那司天監真的也無什了不起。

  謝紅塵一邊與傀儡對戰,一邊輕鬆調高了它的戰力等級。而那傀儡本來就沒有修為,單純以招式、力量和速度應變,在他手上便如小兒玩物一般。

  仙門第一劍仙此刻手中無劍,但他身姿飄逸,招式之靈秀,以輕撥重,便使得這傀儡看上去十分笨重呆傻。

  諸弟子方才心中的震動,此刻被自家宗主撫平。

  謝紅塵在對戰中直接擰動鑰匙,將對戰難度從丙調到乙,最後調到甲,他將三級戰力全部試過。正是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鷂兮若流風之回雪。

  玉壺仙宗所有弟子都放鬆下來,有人道:「司天監就這點斤兩,也敢在我們宗主面前班門弄斧,真是可笑。」

  此言一出,其他弟子紛紛附和。

  傀儡攻勢越來越快,但確實不能與這位仙門第一劍仙匹敵。謝紅塵仍未出劍,他凝神聚力,掌風將對戰傀儡推至演武場一角。

  那傀儡失了目標,只得呆呆站立。

  謝紅塵回身,他單手背到身後,衣白若雪、面容清冷:「此傀儡戰力不凡,並無可笑之處。」

  一眾弟子瞬間安靜下來,謝紅塵掃視眾人,道:「玉壺仙宗立派以來,一直注重修行。問道之心,強於武道。是以不提倡傀儡對戰。但司天監隸屬朝廷,身在凡世。其差吏大多凡人出身,並無問道之資。此對戰傀儡,能夠迅速培育其門中差吏,測試劍陣、提升基礎戰力。司天監斥巨資鑄造此物,確有必要。」

  他即便是評價對手,也是字字坦蕩,不偏不倚:「環境不同,應對有別,汝等面對巧思奇想,當心存敬畏,不該輕視。」

  「宗主教誨,吾等銘記於心。」諸弟子收起了笑容,肅然道。

  謝紅塵這才點點頭,他重又看向角落裡正尋找對手的傀儡,忽然對謝紹沖道:「再過數十年,司天監戰力將十分可觀。」

  謝紹沖點點頭,說:「如果宗主擔憂,我們可以向他再買入傀儡。」

  謝紅塵看向他,他說:「這第一秋對我們阿壤好像頗有好感。只要阿壤開口,說不定……」

  「不需要。」謝紅塵冷冷拒絕。

  「?」謝紹沖一頭霧水。但很快,他也反應過來,說:「也是。堂堂玉壺仙宗,哪有讓一個女弟子出面要人情的道理。是我思慮不周了。」

  謝紅塵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道:「這傀儡既然已經買入,就莫要閒置。召集門下弟子,安排對戰。若有不足,也要及時讓司天監派人處理。」他掃視了一眼那高大的傢伙,雖然言語公正,心上卻難掩不快。

  謝紹沖欠身道:「是。」

  這幾日,黃壤並沒能見到這傀儡。

  她每日裡都留在曳雲殿練功,謝紅塵但凡得空,便會悉心指點。若是一般師徒,弟子如此美貌,日日相伴,恐怕早就傳出了什麼謠言。

  但謝紅塵沒有。

  謝紅塵自拜入謝靈璧門下,一直到出任宗主之位至今,沒有任何品行瑕疵的流言。

  這麼樣的一個人,高潔如月,他能有什麼私心呢?

  是以,玉壺仙宗一切如常。

  只有謝紅塵自己知道,他想見她。

  傍晚時分,黃壤是會離開的。

  她走之後,整個曳雲殿便都陷入了沉默。謝紅塵重鋪紙筆,許久之後,他低下頭,發現自己筆下的畫。仍是梧桐葉落,散如飛花。

  而花下美人舞劍,顧盼生姿。

  他終於還是將她入了畫。而這心思卻不可對外人言。他有心將畫毀去,然而思慮半晌,卻只是捲起來,收進了自己的儲物法寶裡。

  黃壤從曳雲殿出來,經過外面的演武場,便見那傀儡站在角落裡。

  此時諸弟子已經散去,偌大的演武場,只有它孤伶伶地站立。

  黃壤雖然在曳雲殿練了一日的劍,但她如今的體質已經提升太多。再加上畢竟土妖出身,也沒那麼容易疲倦。

  ——身為玉壺仙宗第一卷王,她可不會輕易休息。

  她來到傀儡面前,擰動青銅鑰匙,抽出那把「一枝獨秀」的寶劍,繼續同它對戰。

  點翠峰山腰,謝紹沖由此經過,不由駐足而觀——這丫頭為何如此用功?

  他想不明白。

  黃壤的種種表現,看起來就像個武痴。

  但其實她又並不熱愛武道。她每一天都學得極為痛苦,咬牙切齒,卻絕不懈怠。

  像是……有什麼目的逼迫著她,不能鬆懈一樣。

  司天監。

  監正帶著四萬萬靈石,並沒有使用傳送法符,所以到達上京已經是夜晚。

  ——三千靈石的傳送法符,監正大人不到必要之時,也是懶得花的。

  此時的司天監,官員們已經散衙,四司只有守衛值夜。

  監正大人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就想上榻睡覺。他雖然被虺蛇血改變了體質,但凡人身軀,對休息有著不可解的執念。

  偶爾小憇一下,真是身心舒暢。

  但壞就壞在,監正大人將要上榻休息時,看了一眼九曲靈瞳。

  演武場上,天雖然黑透,但四周有法寶「照月」的輝光,仍可視物。

  ——若沒有這樣的光線,黃壤只怕也是不來的。

  而現在,她正跟傀儡對戰。

  傀儡的戰力是丙等,她摸索了好些日子,竟然也能跟它打得有來有往,像模像樣。

  監正大人看了一陣,忽而深深嘆氣,打消了休息的念頭。

  他重新換上一身勁裝,又看了一眼九曲靈瞳,認命地嘆了一口氣。他一路來到白虎司的練功場,打開一個傀儡,開始對戰。

  虺蛇血被他內力催動,他臉頰之上漸漸現出金色的蛇紋。整個練功場都彌漫著灰色的毒霧。

  次日,李祿等人上衙時,就見自家監正已經出了一身汗。

  他抽出絲絹,擦了一下額頭。李祿等人已經急著上頭,清理練功場的蛇毒。

  這蛇毒見不得血,若不清除,其他弟子有個受傷流血什麼的,只怕就要命喪當場。

  而白虎司的差役們來得早,他們雖然身有官職,但跟普通差役畢竟是不同的。

  司天監用於個人對戰的小傀儡很多,白虎司少監也早早來到練功場,準備開始一天的訓練。

  於是演武場上,早到的差吏們開始了與傀儡的對練。

  這些傀儡的招式便相對簡單和套路,但謝紅塵說得不錯,對於這些凡人,他們並沒有漫長的時間用以修煉。

  問道這兩個字,更是太過遙遠。

  這些差官,只要擁有一定的身手,再加上護身的法寶,能夠處理民間百姓遇到的疑難雜事便好。

  所以這些對戰傀儡的招式雖然簡單粗暴,卻很實用。

  監正大人在練功場旁邊站了一陣,一邊擦汗,一邊看手下差役練功。

  白虎司少監談奇正挨個糾錯,一切都井然有序。

  遙遠的天邊燃起一團金紅,太陽撕開朝霞,從雲層中探出紅紅的臉蛋。

  監正大人沐浴霞光,心思卻落在了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

  不知道此刻她歇下了沒有。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身後有人道:「哎呀,孫閣老,您怎麼來了?」

  第一秋回身,就看見了孫諫忠孫老大人。他是當朝首輔重臣,年勢已高,頭髮花白,但精神矍鑠。他疾步入內,身後的長隨簡直要跟不上他的腳步。

  「今日是吹的什麼風,老大人竟然親自登門。」第一秋不冷不熱。只因這孫閣老,對師問魚成立司天監抵禦仙門一事,一直十分反對。

  他十九入仕,一直瞧司天監不順眼。

  平日裡更是頻頻縮減司天監的用度,與第一秋也十分的不對付。

  此時他看著練功場上揮汗如雨的差吏們,也是冷哼一聲,說:「今日陛下又未臨朝,監正大人也不入朝議。本官有事同監正商議,可不只有自行上門了?」

  他語帶不滿,因為第一秋雖然也是朝廷官員,卻從不上朝。

  第一秋也不在意,師問魚為求長生,修建圓融塔,改年號成元。

  從成元初年開始,他就長居圓融塔,很少臨朝。

  而司天監雖說隸屬朝廷,卻更類似仙門,並沒有時間處理朝堂之事。所以司天監只有青龍司少監白輕雲一人上朝。

  平時也由他負責與朝廷各部對接。

  因此白輕雲這個人,再油滑不過。

  朝中沒幾個人願意同他打交道。

  孫閣老顯然也不例外,他接著道:「今日福公公送來一副丹方,要司監天協助煉丹。白輕雲不願傳話,本官便親自過來告訴監正。」

  說話間,他自袖中取出那張丹方,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接在手裡,細細一看,已是眉頭緊皺,也瞬間知道了白輕雲為何推脫。

  這丹方消耗甚巨,朝廷能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

  孫閣老臉上皺紋條條,這讓他顯得極為威嚴,他說:「朝廷的境況,你並非不知。陛下連年修仙,司天監更是養著一群不仙不凡之人,國庫連年空虛,入不敷出。這一副丹方的銀子,國庫只能撥五分之一。剩下的,要你們司天監自己想辦法!」

  第一秋還沒說話,孫閣老緊接著又道:「聽說監正大人向玉壺仙宗售出一尊傀儡,得靈石四萬萬。正好可以用來替陛下煉丹。想來監正既為人臣,又為人子,當無異議才是。」

  說完,他轉身離開。

  「孫閣老也太過分了吧!」談奇不由怒道,「陛下的旨意,憑什麼……」

  「好了。」第一秋阻住他,道:「繼續練功。」

  談奇這樣的人,也終是怒火中燒了:「這些年朝廷一共才撥給司天監多少銀子?如今他倒是好意思……」

  第一秋輕聲道:「夠了。」

  孫閣老大步走出司天監,他身後的長隨連忙跟上,想要攙扶,卻被他推開。

  一直等到出了司天監的大門,孫閣老方長籲一口氣。

  他身後的長隨連忙命轎夫過來,孫閣老心頭窩著火,轉頭又看了一眼司天監的門頭,喃喃道:「好好的一群人,非要修什麼仙。到頭來不仙不凡的,畫虎類貓,只苦了江山黎民。」

  長隨扶著他上轎,輕聲說:「其實這些年,監正大人也不容易。朝廷的錢款批下不去,他養著四司這眾多官吏,聽說連私宅都沒有一座。」

  孫閣老氣道:「你倒是會替他說話!」

  那長隨笑一笑,道:「不瞞大人,小人父親年輕時在戰場上傷了腿,多年不能行走了。十幾年前陛下派監正大人撫慰老兵,監正大人見他情況,便為他做了一雙假腿。」

  孫閣老第一次聽說這事,問:「假腿?」

  那長隨說:「正是。先前小人也將信將疑,但後來父親確實行走無礙。其實當時的監正,年不過十五。小人全家一直感念他的恩德,這些年小人又有幸跟隨大人左右,偶爾見些世面,是以總能看到些他的好處。」

  孫閣老長嘆一聲,說:「真要說起來,老夫與他本也並無仇怨。這些年朝廷撥款,也並非有意剋扣,只是實在民生多艱。如今良種價格日漸高昂,底層百姓日子不好過。我若手頭不緊著些,誰替他們著想?」

  那長隨說:「閣老心憂天下,小的自然知道的。」

  孫閣老嗯了一聲,撩起轎簾,又看了司天監一眼,說:「他若實在無法,這煉丹之資,便減半撥發吧。」

  長隨讚嘆:「閣老仁心,令人感佩。」

  然而,第一秋也並未再找他。

  只是次日,他便以兒子十週歲為由、渡劫成功為由,大發請柬。從朝廷官員到仙門好友,都請了個遍。

  收到請柬的人一頭霧水——這位監正大人一直住在官舍,孤家寡人一個。哪來什麼兒子?!還十週歲?

  還有,十週歲渡什麼劫?

  因著這份好奇,喜宴那天,大家還是紛紛趕至。

  人若來了,禮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監正大人也並不客氣,若是發現來人禮隨得少了,還會陰陽怪氣地挖苦幾句。大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哪受得了這個?

  是以後面的人都學乖了,禮金也十分豐厚。

  而到了宴上,面對所有人好奇的目光,監正大人終於將他的兒子帶到了眾人面前。

  ——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

  這洋辣子伙食不錯,吃得白白胖胖。

  而監正大人為了延長它的壽命,也天天餵牠一些靈丹。如今它膘肥體壯,顏色越發鮮豔。

  前來作客的戶部尚書周大人問:「這是……監正愛子?」言下之意很簡單——你他媽的還生得出這個?

  監正大人不緊不慢,說:「乾兒子。」

  「……」眾人心中罵娘,嘴上卻也不好說什麼。

  監正大人托著乾兒子,當著眾人的面寵溺地餵了它一些靈丹,托著它四處顯擺,順便收禮。

  眾人吃了這虧,也只得悶頭吃飯。

  而就在此時,李祿指著他手掌,說:「監正,這……」

  監正大人低下頭,只見那洋辣子在他掌中結蛹,隨後破蛹而出,化為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

  這過程,緩慢卻溫柔。

  監正大人低頭凝視,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

  啊,當年她送給他的毛毛蟲,在這一刻破繭化蝶。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7
發表於 2022-8-25 01:54: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蜜餞

  第一秋開始帶領朱雀司,主持煉製長生丹。

  這丹藥涉及許多靈草,造價昂貴無比。而司天監收到戶部的撥款只有兩成。

  戶部周尚書親自為他押送過來,白輕雲親自做交接,幾次欲言又止。

  其實朝廷那撥官員,對陛下修煉一直頗有微辭。

  畢竟古往今年,但凡帝王求長生,除了勞民傷財,有幾個好的?再說了,虺蛇血之事雖然隱秘,但這筆巨大的開銷,賬上可是瞞不住的。

  孫閣老等人眼看著皇子、皇女被殘害,而且大量白花花的銀子水一般流進去,哪能不心生憂憤?

  連帶的,他們對司天監也十分瞧不上。司天監初初成立時,第一秋年幼,而朝中並沒有修仙之人。

  師問魚重金聘來李祿和鮑武,其餘人,卻是再也湊不齊。

  因此選拔到此間的,全是凡人,與普通衙門的差役並無區別。

  這些人有什麼戰力?

  民間若真有妖邪,派他們出去也是白白送命。

  故裡裡外外,沒人看得上這個什麼司天監。

  孫閣老更是死死咬住每一文錢,司天監要批經費難於登天。

  而第一秋上任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鑄造對戰傀儡。

  當看到如此高昂的鑄造成本時,朝中諸臣大嘩,無一人讚成。

  而第一秋力排眾議,一意孤行。結果是孫閣老一毛錢也不出。

  最終,司天監不惜用未來五年的靈草收成,向各處提前借貸,強行鑄造了一批傀儡。為此,朝中諸臣人人跳腳、沒少參他。

  但這幾年下來,司天監的戰力確實提升迅速。

  這些差吏仍然不能跟玉壺仙宗相提並論,甚至連一些小宗門的實力也是望塵莫及。

  但民間小邪小妖作亂,他們帶著法寶漸漸能夠處理。

  以往百姓遇到這些事,只有報往仙宗,由仙長們出面相助。

  這幾年開始,百姓也漸漸發現了司天監的好處。

  仙宗弟子畢竟繁忙,要修煉,要問道,並不是隨時都有時間斬妖除魔。而朝廷不一樣,朝廷本就習慣於管理江山黎庶。他們有一套快速而周詳的應對辦法。

  ——報官可比求仙長相助容易多了。

  司天監處理這些事,至少快,而且免費。

  前幾年,百姓依賴仙門,甚至向仙門上供繳稅,以求庇護。一些妖族出生的世家,也並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比如當時的息家,一直高高在上。朝廷若要同他們打交道,必是卑躬屈膝,厚禮相求。

  而現在嘛,司天監戰力提升,民心在慢慢轉還。

  司天監在緩慢發生著作用,但是畢竟時間有限,而耗資過巨。

  朝中諸位老臣自然心急如焚。

  為此,司天監其實一直很缺錢。而朝臣對這個開銷巨大,卻起效甚微的龐大署衙,怨聲載道,視其為國之禍根。

  青龍司少監白輕雲清點著這批銀子,戶部尚書周大人看著這明晃晃的雪花銀,冷笑著道:「你們這司天監可真是一頭吞金巨獸,又是虺蛇血、又是對戰傀儡的。真是生怕國庫豐盈、百姓富足啊。」

  白輕雲仍是命人仔細清點,這些年他沒少受朝臣擠兌,也不以為意。

  是以他隨口道:「周尚書真是憂國憂民,下官上次聽周尚書這麼說話,還是在上次。」

  周尚書心頭火起,揶揄道:「你們司天監都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不是應該不染塵俗嘛?偏偏今日也要錢,明日求撥款,日日沒個消停。看來司天監即便是修仙,也是處處柴米油鹽啊。人家仙門是求正果,你們莫不是修成俗仙?」

  白輕雲本是個出了名的好性子,此時他掃一眼周尚書,道:「來人,把周尚書的話原話記錄在冊。明日隨長生丹的進度一起,轉呈陛下。」

  周尚書心中一驚,這才猛然想起,這筆銀子,可是為陛下煉丹所用。

  他連忙把嘴閉上,而白輕雲只是笑道:「也好讓陛下知道,周尚書是一心祈祝陛下修成……修成什麼來著?」

  周尚書咳嗽一聲,轉而道:「本官還有要事,白大人還是速速清點吧。」

  一直等到銀子清點完畢,白輕雲這才將銀子一路運往庫房。

  庫房裡,第一秋也正在查看賬薄。

  白輕雲此時方才盡顯憂色,道:「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白輕雲忍了又忍,終於說:「這長生丹花費如此巨大,監正實在應該再跟孫閣老磨一磨。司天監連年欠債,戶部袖手旁觀,也不是個辦法。」

  第一秋又翻了一頁賬薄,說:「本座知道。但是虺蛇血一事,已經令朝廷傷筋動骨,如今又要煉製長生丹,也難怪他們著急。」

  白輕雲氣道:「那虺蛇血難道是什麼好東西?這樣的花銷,司天監只是過了個賬,可曾見到一文錢?」

  第一秋說:「話雖如此,但難度你要他們去陛下面前抱怨不成?」

  白輕雲長嘆一聲,說:「那麼,下官便將先前玉壺仙宗兌付的靈石和監正大人乾兒子十週歲的禮金,一併劃撥到長生丹的煉製之中了?」

  第一秋皺眉,道:「需要留給本官一萬萬……」他略一猶豫,更正道:「折半吧。」

  就是這麼一句話,已經足夠令白輕雲驚奇。

  第一秋此人,從小熱衷於手作。

  除此之外,他不愛錢財,不愛女色。

  多年來連私宅也沒有一座,一直住在單身官吏的官舍中。便是衣衫也不多添一件。他的薪俸,多年來一直在賬上,就沒動過。

  如今突然要留下如此之多的錢財,不奇怪麼?

  白輕雲道:「是,走公賬嗎?」

  誰料,第一秋卻道:「私賬。」

  白輕雲大為震驚。

  時日匆匆,這一天,正到了玉壺仙宗的對戰傀儡需要維護的日子。

  謝紹沖提前便向司天監去了信——畢竟四萬萬靈石的傢伙,還是需要愛惜。

  一大早,所有弟子便自發將這傀儡擦乾淨。

  半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把它當成珍稀法寶一般愛惜。

  這個大傢伙如同一位師兄,任何時候,只有擰動鑰匙,它就不厭其煩地同這些仙門弟子對戰切磋。時間久了,大家漸漸也有了感情。

  每每看見它,還會打個招呼。

  等到將它擦得油光瓦亮,諸弟子便一同等待司天監的人過來維護。

  可誰也不知道,他們等到了誰!

  當監正大人一身紫色官服,外繫黑色披風出現在玉壺仙宗山門之外的時候,所有人都目光怪異。

  謝紹沖原本還打算派個弟子接應,但一聽這事,只得匆匆前去山門,親自迎接。

  名門大派,禮數還是得周到的。

  他領著第一秋向點翠峰行來的時候,諸弟子目光皆十分怪異。

  不過維護一個傀儡,第一秋竟然親自前來。

  你這監正可真是哪裡需要哪裡搬啊!謝紹沖欲問又止。

  但監正大人一臉坦然,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演武場,從儲物法寶裡掏出各種奇奇怪怪的工具,將傀儡的外殼打開。

  這對戰傀儡使用靈石和法陣驅動,內裡復雜無比。

  仙門弟子與這「傀儡師兄」相處了半年多,哪能不好奇它的盧山真面目?

  故而一大群弟子都圍過來,瞧個熱鬧。

  但饒是他們有心理準備,一看到裡面的各種機括、法陣、齒輪等,還是忍不住揉起了太陽穴。

  這玩意兒,真是人能鑄造出來的嗎?

  大家圍著監正大人,而監正大人對這傀儡熟悉掌紋。

  他對這傀儡進行除塵,齒輪也要處處潤滑,一些磨損的關節還需修復和更換。巨大的傀儡低著頭,安靜地站立,顯得十分恭謹溫順。

  一旁,謝紹沖覺得諸弟子這般圍聚十分不好——真是一臉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

  但他沒有驅趕——他也想看。

  諸弟子修法練功多年,也曾學過鑄練法器。

  但是這樣的東西,顯然是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

  「是劍術法陣!」有弟子指著裡面一處刻滿符文的法陣,道。

  其他弟子恨不得把眼珠子黏上去看,一時之間,眾人嘖嘖驚嘆。

  這還真是……有點丟人。又有點……震撼。謝紹沖感嘆。

  其他弟子何嘗不是這般想?

  從前大家提起司天監,哪會當仙門看?只覺得不過一群衙役罷了。

  後來得了這傀儡,大家雖然讚嘆其驚巧,但也不過是個法寶。及至如今看見內裡構造,方覺得智力被按在地上摩擦。

  原來那些符咒、法文,還能這麼用?

  一群仙門弟子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而監正大人並不阻止眾人的圍觀,他一邊拆解傀儡,一邊說:「每日監督弟子練功,很辛苦吧?」

  「什麼?」謝紹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在同自己說話。

  到了此刻,哪怕是謝紹沖心中也多了幾分復雜滋味。他突然想到謝紅塵的那個詞——敬畏。

  但緊接著,監正大人的話就讓他更敬畏了。

  他說:「這雙眼睛,本座可以為你們更換為九曲靈瞳。啊,當然,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亦可。」他嘴角微揚,補充道:「只要那麼少少的一點靈石。」

  謝紹沖在當時,並沒有察覺這將會是個大坑。

  他問:「直接將洞世之目裝入這傀儡雙瞳?」

  監正大人道:「自然。否則本座司天監差役無數,如果人人都要有人指點才能練功,我這監正,豈不得掰成好幾塊去用?」

  這話真是充滿了吸引力。

  謝紹沖說:「多少靈石?」

  監正大人豎起一根手指,謝紹沖驚駭:「一萬萬?」

  「不至於不至於。」監正大人忙安慰道,「一千萬即可。」

  相比這傀儡的總價,一千萬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謝紹沖說:「我要回稟宗主和老祖,由他們定奪。」

  「理所應當。」監正大人並不催促,「本座等得。」

  謝紹沖知道第一秋來一趟不容易,而這個提議又實在誘人。他只得匆匆趕往曳雲殿,向謝紅塵請示。

  而就在此時,黃壤一路下了點翠峰,準備去往祈露台。

  她每日裡也就住所、曳雲殿、祈露台這三點一線。

  經過演武場時,老遠她便看見那傀儡四周圍了一大波人。

  往日裡也沒這麼熱鬧。黃壤起了興趣,也跟著擠過來。

  隨後,她一眼就看見了那身熟悉的紫袍。

  黃壤站在諸弟子之後,看他用除塵法寶一一清理傀儡之中零部件的灰塵。

  一種溫暖的欣喜油然而生。

  這對戰傀儡,他想必早已拆裝過無數回。那些部件再如何復雜,他甚至都不用多看一眼。

  「監正大人,這劍陣是否可以重新寫入?」旁邊有弟子指著傀儡胸口的法陣圖,問。

  監正大人也不迴避,道:「這是自然。任何劍陣、招式,只要刻入這胸板之中,傀儡就能演練對招。」他指指那塊胸板。

  諸弟子頓時興趣大增,有人問:「這麼說,這傀儡師兄還能學習新的劍招?」

  監正大人點點頭:「可以這麼說。但胸板只能同時插入十二片。也就是說……」他回過頭,驀地看見人群之後,站著一個熟悉的人。

  黃壤身穿著淺金色練功服,頭髮高高紮起。第一秋一眼就看見了她的髮帶,正是一串紅豔豔的珊瑚珠繩。

  監正大人如被陽光照耀,心頭舒暢,他招招手,道:「阿壤姑娘若是想看,何不上前來?」

  黃壤於是擠過周圍的弟子,站到了他的身邊。她不想看傀儡,但卻想看這個拆解傀儡的人。

  她和第一秋之間的話其實很少,於是也極少看到他侃侃而談的模樣。

  而此刻,他耐心而細致地講解這傀儡的關節銜結、靈石驅動等等。

  溫潤細心,如師如友。

  旁邊有弟子問:「監正大人,我……可以摸摸嗎?」

  監正大人道:「自然。」

  他起身,讓出一點位置,手上還有明顯的油污。黃壤抽出絲絹,遞到他手上。他卻不接。他注視黃壤,輕聲道:「阿壤姑娘的絲絹,不可髒污。本座還是……」

  他隨手抓過一個仙宗弟子,在對方衣衫上擦了擦雙手。

  諸人:「……」

  一眾弟子開始好奇地觸摸傀儡體內的部件,周圍一片驚嘆之聲。

  而監正大人注視著面前的黃壤,目似星辰。黃壤微笑回應他的目光,似有太多話想說,但臨到嘴邊,又歸於無言。

  眾目睽睽之下,二人只能客氣疏離,便是想要靠近些,也是不能。

  但監正大人畢竟還是多智。

  他說:「說起來,在下還有些傀儡可用於耕種。聽說阿壤姑娘接掌了黃家,不知是否需要?正好在下這次過來,為阿壤姑娘帶了一個。」

  話落,他指尖微彈。他腰間的儲物法寶,顯然十分稀有。

  隨他指尖施法,另一個傀儡出現在眾人眼前。這傀儡相比那尊超甲級對戰傀儡,要瘦小一些。不過一個成年人的體形。

  監正大人道:「此物若用於耕種,想必能輕鬆許多。」

  黃壤曉得他是想單獨說話,隨口道:「竟有此物嗎?我在玉壺仙宗有一塊農田,若監正不嫌棄,不如帶它過去一試功用,如何?」

  此舉正合心意,監正大人微笑道:「阿壤姑娘開口,在下自是無有不應的。」

  說話間,他掏出一把白銀鑰匙,插入傀儡右邊的耳邊,在傀儡耳孔中輕輕一撥。

  那傀儡抬起頭來,如有靈識一般,隨他行走。

  呃……原來這東西可以自己行走。黃壤瞬間想到了當初這個大傢伙是怎麼被搬進她家的。

  二人一前一後,一路上到祈露台。

  那傀儡跟隨其後,行走竟然十分流暢。

  其餘弟子還在演武場研究那尊對戰傀儡,並無人跟來。

  祈露台的良種長勢極好,整個農田裡油油綠綠的一片。

  黃壤說:「它真能耕地?不過你別指望我能出幾萬萬靈石,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

  她說著話,回過身,看見第一秋伸出手掌。

  在他掌中,一隻綠翅金裙邊的綠刺蛾扇動著翅膀,它繞著黃壤飛了幾圈,最後停在她鬢邊。

  「這是什麼?」黃壤不解,她伸出手去,那綠刺蛾便落到她掌心,還轉了個圈。

  監正大人說:「就在幾個月前,我為它舉辦了十週歲生日宴。」

  「你乾兒子!」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黃壤當然聽說了。好半天,她突然反應過來,將掌中蛾舉到眼前:「這,莫不是那隻洋辣子?!」

  第一秋沒有回答,黃壤高興起來:「我以為你早扔了。」

  那綠刺蛾聞言,頓時一陣傷心。它飛回第一秋掌心,兩個翅膀一伸,抱住頭,再也不動了。

  黃壤驚愕:「它……能聽得懂話了?」後面的話,她說得極為小聲,幾乎只剩唇形。

  第一秋點了點頭。

  黃壤立刻眉毛一豎,說:「你若敢扔了它,我非找你拚命不可。這隻洋辣子與我有緣,當初我一見它,便覺得它顏色鮮亮,頗有靈氣。想當年呀,多少洋辣子趴在樹上,我一眼就看中了它。簡直是萬裡挑一。」

  她走到第一秋身邊,湊到他耳邊,對著他掌中蛾,小聲說話:「我可喜歡它了,它又乖又聽話,每日時陪我讀書練功……」

  那綠刺蛾慢慢張開翅膀,開心地振了振翅,又飛到黃壤鬢邊,輕輕地蹭她。

  果然,甜言蜜語這東西,就算是一隻蟲子或者蛾子,也是經不住的啊。

  黃壤伸出指尖,任由它飛落停留。

  「你真漂亮呀……我是不可能看錯蟲的!」她繼續灌著迷魂湯,聲音得溫柔能夠擠出蜜來。

  綠刺蛾使勁往她懷裡蹭——這一刻,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果然,還是低智力的蟲好騙。

  黃壤用指尖托著它,一路來到白露池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一邊溫言軟語地同它說話。

  第一秋沒有打斷她,他只是從儲物法寶裡抱出一個紙包,隨手遞過去。

  「什麼東西?」黃壤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滿滿當當,裝著一袋蜜餞果子。

  監正大人隨口說:「上京有一家蜜餞果子鋪,特別有名。我今日出京之時恰巧路過,便帶了些。」

  啊……啊。黃壤臉上笑容漸漸收起,她取出一顆果子,輕輕放進嘴裡。

  甜味和果香在舌尖散開,眸子裡卻升起一層霧氣。

  「不喜歡嗎?」第一秋問。

  黃壤搖了搖頭,因為喉間酸軟,並不敢作答。

  而監正大人也不在意,他開始介紹自己的傀儡。

  「這傀儡是個丙級對戰傀儡,」似乎怕黃壤嫌棄,他忙解釋道,「但我做了一些改良。它裡面的胸片記錄的招式,多出自謝靈璧。你若要戰勝他,瞭解他的招式便很有必要。」

  他招招手,那傀儡便來到他身邊。他說:「裡面的胸片,我會不定時做了送過來。山下那尊傀儡在演武場,耳目眾多,你也用不上幾回。這個便可以放在祈露台,等你得空時,餵招對戰。平時幹些簡單的農活也是可以,不過可能不太靈活……」

  說到這裡,他眉峰皺起,有些內疚。

  因為長生丹的事,他眼下再沒有多餘的經費可以完善這尊傀儡。

  這是他目前能改良的極限了。

  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裡面的胸片約摸可以供你用上半年。半年之後,我定會再想辦法……」

  他字字認真,可黃壤其實根本沒有在聽。

  她又含了一顆蜜餞果子,那隻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在她鬢邊顫顫巍巍,似寶石,似珠花。而她滿心滿眼,只有面前這個人。

  ——這狗東西,他怎麼能這麼好呢?

  怎麼辦,好想把他搞到手!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8
發表於 2022-8-25 01:54: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倫常

  監正大人顯然並不知眼前女子的想法,他解釋完傀儡的用途,便讓它試著去耕種。

  傀儡用桶從白露池裡打了水,前去澆地。

  果然是行動不夠流暢,監正大人正在思索改良之法,不時看見地上有搓皺的紙團。

  終於他隨手撿了一個,打開一看,這張皺巴巴的紙上寫著:「自上次再遇阿壤姑娘,在下食不下嚥、思之如狂……」

  「……」這竟然是一封情書!

  監正大人越看越酸,黃壤一抬頭看見,忙道:「外門游學的小師弟們鬧著玩呢。」

  「嗯。」監正大人不動聲色地將紙團重新搓皺,扔到一邊。

  然後他打開傀儡胸前的蓋板,取出胸板,思索一陣,做了一點小小的修改。

  二人在祈露台這些時候,謝紹沖和謝紅塵也來到演武場。

  那尊巨大的傀儡胸蓋仍被打開,有不少弟子正在觀摩。謝紅塵掃了一眼,並不見第一秋,遂看向謝紹沖。謝紹沖忙問:「監正何在?」

  諸弟子忙道:「監正大人說帶了農耕的傀儡,便帶著阿壤姑娘前往祈露台試用了。」

  這句話一出,謝紹沖就見謝紅塵眉峰微皺。

  他忙說:「阿壤乃是黃家家主,對農耕傀儡感興趣也並不奇怪。我去祈露台看看。」

  然而謝紅塵卻道:「不必。」

  說完,他當先而行,竟是自己向祈露台去了。

  謝紹沖跟在他身後,心覺奇怪。其實黃壤雖是女子,但仙門的男女之防也並不似凡間那樣嚴苛。她是謝紅塵的弟子,而且修煉刻苦,天資也不差。

  早晚會是仙門獨當一面的人物。

  這麼樣的一個人,是男是女其實不重要。

  並不存在嬌養一說。

  但謝紅塵對她的保護,未免太過了。

  他經常留她在曳雲殿內練功,曳雲殿的演武場幾乎是她一人使用。而今她不過是和第一秋去了祈露台,且只是試用傀儡,何至於緊張至此?

  謝紹沖雖是這麼想,然而自然也不會說什麼。

  他跟隨謝紅塵,一路上到祈露台。不知道為什麼,這彎彎曲曲的山道,他總覺得略有幾分熟悉。

  謝紅塵一路向上,很快便來到農田邊。只見黃壤坐在白露池邊的石頭上,手裡抱著一個紙袋,正悠閒地吃著小食。

  而第一秋卻是帶著傀儡正嘗試耕種。

  這畫面本來沒什麼,但謝紅塵卻覺得礙眼無比。

  他沉聲說:「監正大人這是幹什麼?」

  黃壤聞言,忙站起身來,施禮道:「師尊。」

  謝紅塵嗯了一聲,下意識走到黃壤面前。第一秋見了他,也擰動白銀鑰匙,將傀儡停放到一邊。他雙手上沾了泥,於是不慌不忙地去到白露池邊。

  他先洗了手,這才回身,施禮道:「謝宗主,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謝紅塵冷哼一聲,目光向黃壤手中一掃,見她紙袋中,乃是蜜餞果子,不由道:「監正遠來是客,你讓客人忙碌,自己在一邊躲閒,豈不失禮?」

  他話中略帶了責備,黃壤只得道:「師尊教訓得是,弟子知錯了。」

  監正大人不慌不忙,說:「既然宗主都這麼說了,那麼……阿壤姑娘,你就隨本座一併耕種吧。」

  「啊?」黃壤挑眉——人家好賴話你是真的聽不出來啊。

  監正大人果然是聽不出來,他伸手一邀,道:「阿壤姑娘,請。」

  黃壤看看謝紅塵,只得過去,監正大人為她調好傀儡,解釋道:「鑰匙只要插入右耳孔,撥一下,它就能自己澆水、鋤草……」

  他引著黃壤的手去撥鑰匙,距離近得能嗅見她髮間馨香。

  謝紅塵眼看二人簡直像是耳鬢廝磨的模樣,頓時臉色有些難看。

  謝紹沖察覺了,心中也覺奇怪——謝紅塵可不是個喜怒形於色之人。

  而謝紅塵幾步走過去,以手臂擋開黃壤,道:「既然監正大人一片熱誠,那本宗主便陪監正試用這傀儡吧。」

  監正大人仍掛著一副笑臉,只是語氣有些陰陽怪氣:「也好。這傀儡本座也是先贈予阿壤姑娘試用,鑄造成本也不高。這點小錢,相信對於宗主而言,不過九牛一毛。宗主若是覺得阿壤姑娘接受在下善意不妥,不如也出資為她買下,如何?」

  「……」黃壤無言。

  果然,謝紅塵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他又不傻,吃了上次的虧,還要再掏腰包貼補司天監。

  好在監正大人也不強求,他煞有介事地為謝紅塵介紹這傀儡。當然了,只解釋了農耕的用途。

  謝紅塵聽了一陣,問:「上次見面時,本宗主已經想要請教監正。若宗門有新的劍陣,這傀儡也能演練罷?」

  第一秋道:「謝宗主英明!若是貴宗有意演練新的劍陣,可以將招式繪圖,送到司天監。本座會為宗主製作新的胸板。絕對價格公道。」

  旁邊,謝紹沖終於明白宗門進了一個怎樣的大坑了。

  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問:「那本宗門劍陣,豈不是都要洩密給監正?」

  對於這個問題,監正顯然也早已想到。他說:「本座也可以提供空白胸板,宗主只要派幾個弟子學習半個月,自然可以自行繪刻。」

  「果然是設想周到。」謝紅塵雖然不喜面前這個人,但也知道此舉可行。

  謝紹沖只好問:「那不知這胸板造價如何呢?」

  第一秋掃了一眼黃壤,道:「那就要看宗主派誰來學了。」他走到黃壤面前,眸光含笑,「若是派阿壤姑娘前來司天監,司天監蓬蓽生輝,本座自然也就不好提什麼束修了。」

  那一刻,謝紅塵只想當場翻臉。

  但多年素養,他終於還是壓下了火氣。只是面無表情地道:「吾之愛徒雖然聰慧,但並不擅鑄器。前來學藝者,自然另有其人。」

  「那就太可惜了。」監正大人一臉遺憾,「若是別人,一千萬靈石不貴吧?至於胸板嘛,那就更便宜了。一片十萬靈石即可。」

  謝紅塵冷哼一聲,道:「那麼,監正可以繼續前往演武場,修復傀儡了。」

  這般語態,對於謝紅塵這麼一個溫潤如玉的人而言,已經是冷言冷語了。

  偏生監正大人也不在乎,他轉身向黃壤道:「阿壤姑娘,本座先行告辭了。」

  黃壤有什麼辦法?她只得回禮道:「監正請。」

  她鬢間,洋辣子所化的綠刺蛾很是猶豫。它又想留在黃壤身邊,又懼怕謝紅塵——仙門第一劍仙的威懾力,不是它這隻小小的蟲子可以接受的。

  它想了想,還是飛回第一秋肩頭。第一秋也由著它,隨即步下祈露台。

  黃壤眼看著他消失於長階。身後,謝紅塵道:「玉壺仙宗與司天監畢竟立場有別,以後不得吾令,不准與第一秋見面。」

  他這話一出,便是謝紹沖也是心中一驚。

  ——玉壺仙宗與司天監雖有嫌隙,但何至於此?

  他暗暗看了黃壤一眼,只見黃壤也十分不解。

  謝紅塵何嘗不知此言過激?

  但他就是不喜歡第一秋這個人,更不喜黃壤與之相見。

  是以,他也並不準備收回方才的話,只是道:「侍弄完良種,即刻回曳雲殿練功。」

  原來,你也有佔有欲這東西。

  黃壤心頭冷笑,面上卻仍恭謹,道:「弟子遵命。」

  謝紅塵這才轉身,也步下祈露台。

  謝紹沖跟在他身後,幾次有話想說,卻都沒有出口。他思索再三,撿了句折衷之言,笑著道:「阿壤雖然年輕,但早晚也是要長大的。日後宗門事務,說不得還要指著她些。宗主又何必這般管著她?」

  這一句話,便已是心存試探。

  而謝紅塵卻並不予以回應,他只是道:「日後第一秋再上門,由你親自接待。宗門之中,不得任由他行走。」

  ——這是十分不悅了。謝紹沖忙道:「是。」

  點翠峰,演武場。

  第一秋將這具超甲級傀儡裝好,又為它換上了玉壺仙宗的洞世之目。謝靈璧、謝紅塵和謝紹沖等人便能隨時觀察諸弟子演練,果是方便不少。

  而第一秋左右一打量,果是再也不見黃壤。

  他心中悵然,卻也是沒有辦法,只得就此離開。

  倒是謝紹沖漸漸有些留心。

  他平素不入曳雲殿,但身為謝紅塵的師弟,二人關係又好,護殿弟子並不會阻攔他進出。

  這一日,他有意不經通稟,悄悄入內。

  只見黃壤在殿內小小的演武場舞劍,謝紅塵仍是坐在場邊的石案前。即便是看書,偶爾也會看向場中。

  謝紹沖看不出這其中是否有異,謝紅塵這個人,其實情感十分內斂。

  比如謝靈璧之子謝元舒,他即使萬般厭惡,也還是會口口聲聲稱其為大哥。

  謝元舒若不犯錯,他待其便與骨肉兄弟一般無二。

  謝紹沖思來想去,又覺得或是自己多心。

  畢竟謝紅塵什麼人間絕色沒有見過?

  黃壤雖然美貌無雙,但畢竟是他的親傳弟子。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他總不會不懂。

  如果他真有旁的什麼心思,當初不收為徒,直接納入房中不就是了?

  玉壺仙宗也並沒有禁止宗主娶妻一說。

  這麼一想,謝紹沖便放下心來。

  ——老天保佑,仙宗可萬萬出不得什麼師徒逆倫之事。更何況還是謝紅塵……

  不多久,謝紅塵果然派出了弟子前往司天監學習傀儡胸板的繪刻。

  他指派了自己的弟子謝笠和謝紹沖的大弟子謝減蘭。

  司天監。

  監正大人命朱雀司少監朱湘將二人安排入學,心中卻堵著一口鬱氣。

  來的居然不是黃壤。

  監副李祿一眼看穿自家監正的心思,也忍不住勸說,道:「監正大人是不是又同謝宗主較勁了?」

  「哼。」第一秋提及此人,仍是生厭。

  李祿只好勸道:「監正大人若是真心喜歡阿壤姑娘,便該知道她的處境。如今她的父母已經不在了,息老爺子是她外祖父,這個您已經是得罪死了。但好在阿壤姑娘與之不親,沒什麼感情,倒也罷了。」

  他細細替自家監正分析:「但謝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嫡傳師尊。阿壤姑娘隨他學藝,二人感情也深厚。您處處與之作對,也難怪謝宗主不肯讓您跟阿壤姑娘接觸。」

  監正大人雖然心中不忿,但想想也是這個理。

  他說:「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這個李監副就有經驗了,他說:「當初下官門下,有幾個傢伙娶親,老丈人也不同意。但是好男怕纏,好漢怕磨啊。監正還是要有些耐心,對謝宗主多加討好。否則就算阿壤姑娘藝有所成,難道出師之後,她就不認師父了不成?到時候,若監正與謝宗主針鋒相對,她也難做。」

  「也是。」監正大人深以為然,道:「是本座疏忽了。」

  李監副見他言語認真,也頗為欣慰:「好在如今玉壺仙宗派弟子過來游學,也算是有了個來往。這是好事。」

  也虧得他這般勸慰,司天監倒也沒為謝笠和謝減蘭。

  二人在朱雀司游學,雖然只是學習繪刻胸板,卻也是大開眼界。

  玉壺仙宗,曳雲殿。

  黃壤進來的時候,謝紅塵坐在書案邊,正繪製一座劍陣圖。黃壤也沒向他施禮,只是裝了點水,去澆他案頭的蘭花。

  謝紅塵沒有拒絕,事實上,他很喜歡黃壤無聲的親暱。

  黃壤澆完花,又為了他烹了一盞茶。

  謝紅塵貌似繪製著劍陣圖,然而卻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邊,他不由端起來,輕抿了一口。

  黃壤正要用除塵的法寶,為他清掃書房,他突然說:「你的茶藝進步了。」

  「是嗎?」黃壤意外。

  夢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為謝紅塵烹了多少盞茶。

  謝紅塵從未稱讚過一句。

  「弟子茶技未變。」黃壤淺笑,「是師尊心境變了。」

  「是嗎?」謝紅塵沒有看她,但他喜歡這麼跟她說話,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說:「阿壤,除了育種、練功、茶藝、下廚,你還會些什麼?」

  啊,想要更瞭解我嗎?

  黃壤向他飄飄一福,說:「其實,弟子偶爾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讓師尊見笑。」

  「跳舞?」謝紅塵驚愕,隨即問:「劍舞?」

  黃壤修習劍道多年,若說是劍舞,那便不足為奇。

  豈料,黃壤說:「桃夭。」

  「桃夭?」謝紅塵愣住。劍仙最是浪漫浮麗,他雖被宗門之事所累,但也頗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為流行的樂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黃壤微笑,追問:「師尊要看嗎?」

  謝紅塵知道自己不該,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獨處一室,豈能令女弟子為自己起舞?

  可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淺淺淡淡地答:「可。」

  這個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處腐潰的傷口。

  而黃壤似乎不覺,她說:「可弟子並沒有合適的舞衣。」她靠近謝紅塵,淺淺笑道:「師尊修為驚世,總能為弟子尋得一件吧?」

  謝紅塵當然能。他的幻術之功,早已大成。

  他聞言低頭,取紙作畫,隨後剪紙成衣,遞給黃壤。

  黃壤接到手中,那紙上衣已經變成一套鮮豔亮麗的衣裙。她向謝紅塵飄然一拜,道:「弟子去裡間更衣。」

  說著話,她行入一個暗室。

  但剛剛進來,她就意識到不好。

  這個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場夢境時,謝元舒重傷謝紅塵,又要誆來謝靈璧,這才讓她躲入其中。

  果然,謝紅塵也是眉峰微皺。

  他這內室,黃壤並不曾進入過。她怎麼會知道這處暗室?

  而很快,黃壤換好舞衣,掀簾出來。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這曳雲殿的內室,弟子從未進入過。但真要入內,卻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見師尊一樣。」

  謝紅塵先是為她姿容所懾,隨後聞聽此言,陡然愣住。

  「你……見到為師,也覺熟悉?」他語帶遲疑。他初見黃壤,何嘗不是如此?彷彿是前緣未盡,纏繞幾世。

  黃壤一身舞衣燦若雲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飄飄:「一見如故,只覺浮萍有靠,可以依託。」

  話本虛假,可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夢外的初見。

  那一年的仙茶鎮,黃壤初見謝紅塵,何嘗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靨如花,道:「弟子為師尊跳舞。只是有舞無樂,難免失味。倒是要勞煩師尊了。」

  桃夭這樣的曲子,自然難不倒謝紅塵。

  謝紅塵自書架上取出一根長笛,心緒仍然恍惚,卻不由自主動吹去那一曲桃夭。

  黃壤水袖輕拋,就在這書房起舞。

  書房地磚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鑑人。

  她赤足踏於其上,纖腰盈盈不堪一握。

  黃壤確實苦修過這支舞,曾經為了取悅謝紅塵,她找了許多名伶請教過。土妖其實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經歷過無數次失敗,總能成功。

  她練了足足一年,曾經在蘭花叢中扭過腳,坐在地上吸氣半天才站起來。

  也曾經面上表情不夠好,跳著跳著,便收了笑容。

  她無數次糾正,本想在夏天跳給他看,可真正跳的時候,已是深秋。

  那時候她衣著比這清涼華美得多,可謝紅塵什麼也沒說。

  他坐在蘭花之中,一邊觀舞,一邊飲酒。

  黃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但這場夢裡,她仍然選擇跳這支《桃夭》。

  紅塵,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夠柔軟了吧?

  不過不要緊,反正也是最後一次跳這支舞了。

  她面上帶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裡卻又重回那場魂夢。

  她目光灼灼,凝視謝紅塵,謝紅塵也在注視她。這書房色調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豔若朝陽。謝紅塵移開目光,專心吹笛,卻連思緒都浸染了豔色。

  等到一舞終了,黃壤似乎略有了幾分羞色,道:「弟子入內更衣了。」

  說完,她團著雲霞似的舞袖,小跑著入了內室。

  謝紅塵緩緩擱下長笛,他能控制臉上表情,卻不能壓抑心中的悸動。就在方才那一瞬間,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擁抱她。

  然而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別的慾望。

  那魔念如絲,寸寸糾纏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細汗,想到晃動的羅帳。想到那些令他覺得骯髒的一切。

  可他無法抗拒。

  黃壤換回了淺金色的弟子服,這衣衫自然是乾淨俐落,方便練功。自然,也極盡保守。

  彷彿方才無邊麗色只是夢。

  而書案前,謝紅塵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盞,卻並末端起,許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練功,不要再來曳雲殿了。」

  哈,還是抗拒嗎?

  可黃壤其實太瞭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動之時,那字句裡微微的喑啞。

  她緩步上前,語聲裡帶著純淨的關心,問:「可是師尊身體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過來看看嗎?」說著話,她伸手捂上他的額頭,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溫度。

  而謝紅塵如被火燙,瞬間甩開了她。

  黃壤忙道:「師尊恕罪,弟子忘了,師尊乃第一劍仙,哪裡會發熱?弟子真是糊塗。」

  「無妨。」謝紅塵以手臂隔開她,道:「為師無恙,你回去吧。」

  「可是師尊看起來……令人擔心。」黃壤緩步靠近他,說,「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嗎?」

  她聲音極輕,看似擔憂關懷,可謝紅塵也曾習慣這種音色。

  從前祈露台,每當她有意撩撥,便是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時她在懷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說出這兩個字,竟像是用盡了力氣。

  黃壤於是道:「弟子告退。師尊……還請保重自身。」

  說完,她緩緩後退,轉身出了書房。

  一直等到她腳步聲去遠,謝紅塵雙手抱住頭,俯在書案上。

  他想留住她,讓她留在曳雲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達的地方。從此悲喜隨他,愛憎隨他。

  這當然不是什麼師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繆。自然也知道師徒如父女,倫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個人,像是本來就只屬於他。

  本來就應該只屬於他。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9
發表於 2022-8-25 01:55: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疑竇

  從這次祈露台之會後,黃壤便很少見到第一秋。

  謝紅塵像是有意阻止他們見面,每次第一秋尋事過來,他都令黃壤在曳雲殿練功。從來不許她出去。

  時間一久,所有人都看出來,謝宗主是不願意黃壤與司天監往來過密的。

  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天監隸屬朝廷,與玉壺仙宗一直就不對付。

  謝紅塵不願自己苦心培養的弟子與朝廷結親,這豈不是白白地為師問魚做嫁衣。這很說得通。

  所有人都認為沒問題。

  這一天,曳雲殿。

  黃壤仍舊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謝紅塵站在梧桐樹下,皺眉道:「近日你十分刻苦,修為卻無寸進。為何?」

  啊,他看出來了。

  黃壤停下劍,抽了絲帕擦汗。

  她修為沒有寸進,是因為第一秋送她的丙級對戰傀儡。

  那傀儡的胸板裡,繪刻的全是謝靈璧的招式。

  天知道第一秋從哪裡收集了謝靈璧如此之多的劍招。

  黃壤一直沉迷於破解這些劍招,修為一道,自然增長緩慢。

  她說:「許是弟子天賦所限,進展便緩慢了吧。」

  見她語聲中頗有些頹唐,謝紅塵於是道:「許是法卷過於枯燥,你若累了,便歇一歇。」

  黃壤嗯了一聲,隨即道:「師尊陪弟子作劍舞吧?」

  「劍舞?」謝紅塵眉峰微動。

  黃壤道:「正是。師尊身為第一劍仙,弟子卻從未見過師尊舞劍。今日師尊便讓弟子開開眼界,可好?」

  這不合適。

  他身為人師,應當知尊卑進退。

  可是他聽見自己答道:「也好。」

  說罷,他手中光芒一閃,正是他的心劍。心劍在握,這第一劍仙瞬間如神臨世,風華灼目。

  他手握此劍,與黃壤作劍舞。

  若是當年夢外的黃壤,這一刻可能早已被迷得七昏八素。可惜這一刻,她面上帶笑,而心中冰冷。

  謝紹沖進到後殿時,便看見這一幕。

  演武場上,黃壤與謝紅塵並肩作劍舞。

  謝紅塵一身衣白如雲,黃壤衣裙淺金,一對璧人雙雙舞劍,一剛一柔,自是美不勝收。

  頗有一種……天造地設之感。

  謝紹沖這個人,其實十分細心。

  眼見這場景,他哪敢上前?遠遠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曳雲殿,越想越覺得不妥。

  這些年,謝紅塵對自己這個女弟子,真是保護得太過了。

  他心事重重,正要回到演武場,突然聽見兩個弟子低聲道:「聽說今天又有外門游學弟子向黃壤師姐求親了?」

  謝紹沖一怔,不免便聽了一耳朵。

  只聽另一個弟子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些年好些個外門游學的弟子都向黃師姐提過親。你見宗主給過誰好臉子?」

  謝紹沖心中一梗,不免細細回想。

  確實,這些年黃壤日漸出挑。不僅容色端麗絕俗,修為也成為玉壺仙宗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又執掌黃家,育種的本領並沒有擱下。

  這樣的一個女子,哪個宗門不眼饞?

  前來向她求親者,亦是絡繹不絕。

  但是謝紅塵對這些人,一一婉拒,沒有留下任何餘地。

  謝紹沖心下憂慮,不料遠處的兩個弟子,突然又說了一句:「黃壤師姐今天也在曳雲殿練功吧?」

  另一人唔了一聲,說:「黃壤師姐不在曳雲殿,還能在哪?你這般關心作甚?難道你也想向她提親?」

  「我哪裡敢,宗主若知道,怕不是要打斷我的腿……」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連一個普通內門弟子,都已經知道了謝紅塵和黃壤的親密。

  這般調笑已經到了極限,若再進一分,可就是醜事了。

  謝紹沖索性轉身,又返回曳雲殿。

  後殿演武場上,梧桐枝搖葉晃。

  謝紅塵與黃壤雙劍兩交,目光交匯,生生的竟有幾分柔情蜜意之感。

  「咳!宗主。」謝紹沖直接出言打斷。

  黃壤迅速停下劍舞,站到一邊,行禮道:「謝師叔。」

  謝紅塵緩緩收起心劍,若無其事地交待:「繼續練劍。」

  黃壤答應一聲,謝紅塵這才領著謝紹沖進到殿中。

  二人一路來到書房,謝紅塵問:「何事?」

  謝紹沖面上帶笑,委婉道:「這幾年,阿壤一直在曳雲殿中練劍。其他弟子都吃味了,總說宗主只關照她一個。」

  這話已經帶了那麼幾分意思。

  謝紅塵又如何聽不出來?

  可他選擇了迴避,他問:「今日諸人功課如何?」

  不願談及嗎?謝紹沖心中微驚,相識至今,謝紅塵極少這般迴避。

  謝紹沖便不好再多說什麼,說到底,謝紅塵也並沒有落下什麼把柄。只是器重一個刻苦修煉的女弟子,旁人能如何勸解?

  他只好說:「自阿壤入宗門之後,這些懶蟲都積極了不少。玉壺仙宗若論刻苦,還是阿壤首屈一指。」

  謝紅塵嗯了一聲,說:「她……自是不同。」

  這簡簡單單幾個字,竟有一種難言的溫柔意味。

  謝紹沖憂心更甚。

  他目光一斜,看見書案一角的蘭花。那蘭花開得極盛,香氣襲人。

  那樣的豔烈,與這清冷的書房其實不太搭調。

  謝紹沖說:「這蘭花很別致,香濃至此,怕也是阿壤培育的變種吧?」

  謝紅塵抬手輕觸那蘭花的葉片,輕聲道:「息壤一族,生來就喜歡這些。」

  「正是。」謝紹沖越看越心驚,說:「聽說她還培育了名茶一瓣心,想來宗主這裡也有了?」

  「一瓣心?」謝紅塵輕聲道,「有,師弟是想取些?」

  謝紹沖索性挑明,道:「師兄,紹沖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他神情鄭重,謝紅塵說:「說。」

  謝紹沖嘆了口氣,道:「常言說得好,子大避母,女大避父。阿壤這孩子是極好的,你賞識她,也無可厚非。但說到底,她也是你的子侄輩。這般常年留在曳雲殿練功,時間久了,只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傳出些流言。」

  他話說到了這種地步,謝紅塵終究不能再閃躲。

  可……一點骯髒心思被戳破,自己又能說什麼呢?

  謝紅塵指尖微頓,隨後繼續輕輕梳理著案邊的蘭花,良久方道:「不過傳道授業,師弟何出此言?」

  他沒有震怒,只有平靜。

  為何平靜?

  因為他掩飾了自己真實的情緒。

  謝紹沖笑道:「我也是隨口一說。真要說起來,我也是阿壤師叔。這孩子努力上進,我瞧著也十分心喜。不如就讓她這些日子隨我學藝。師弟也好奇,這丫頭究竟學了你幾分本事。」

  他在用盡全力的為自己著想。謝紅塵何嘗不知道?

  謝紹沖和他都由謝靈璧撿來養大。

  雖說是師兄弟,但二人感情比之親骨肉也不差。

  這些年來,謝紹沖一直輔佐他,盡心盡力,從無怨言。

  可是將阿壤交到他手上……

  謝紅塵久不作答。謝紹沖像是喚他晨起的人,委婉地想要驚散他的夢。

  可他不願醒。

  他本就長居曳雲殿,若是黃壤隨謝紹沖學藝,那自己就極少能夠見到她。

  謝紅塵想要留她在身邊,或許終其一生也並不會怎麼樣。只要她每日過來,為書房除塵,為蘭花澆水,為他烹一盞清茶。

  她是這曳雲殿的清歌,是他輪轉的四季。

  一想到放她入內門演武場,那些弟子會接近她,會與她談笑,會討她歡心。啊,還會向她求親。

  這些年,向她求親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謝紅塵緩緩道:「不必。她在曳雲殿練功這麼些年,也早習慣了。怕是乍然去了內門,反而給師弟添麻煩。」

  他還是拒絕了,像一個泥足深陷的人,拒絕了向他伸出的手。

  謝紹沖不可能再說什麼。

  他只能笑道:「也是。這樣的弟子,也只有宗主才有福分收入門下。師弟我門下這些小傢伙,若有半個像她,我只怕睡著也笑醒了。」

  「師弟說笑了。」謝紅塵目光垂落在那盆蘭花之上,花開得太豔,他雙眸都沾染了浮彩:「若論天資,她比減蘭差遠了。」

  他在自謙,為何自謙?

  因為他將黃壤當作了自己之物。於是略作謙虛。

  謝紹沖先時只是擔憂,如今卻是害怕。

  是的,害怕。

  像是看見手足入魔障,而自己無能為力。

  他站起身來,說:「今日諸弟子正在演練新的劍陣,宗主不如同我前往一觀,如何?」

  謝紅塵這才道:「好。」

  謝紹沖讓他先行,自己緊隨其後。出曳雲殿時,他又往裡看了一眼,壁影重重,他自然是看不見黃壤。

  但是在這曳雲殿中,她的影子又似乎無處不在。

  傍晚,黃壤從曳雲殿出來。

  她照例是前往祈露台照看良種。

  何惜金等人並沒有前來看望她,但每個月都會寄來銀錢。而屈曼英更是會給她寄些衣衫首飾,還有各種好吃的。

  黃壤這個人,心冷如冰,其實不太容易感動。

  但收到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東西,黃壤對這位並不熟識的姨母心生嚮往。

  只是……還是莫要往來了吧。

  否則自己報仇雪恨那一天,勢必要同玉壺仙宗拔刀相向,這些親近之人該怎麼辦呢?

  於是,黃壤從未回信。

  她只是用這些銀錢,最大限度地培育良種。

  說到底,只是一場夢。

  就算是做這些,也已經是過於認真了。

  她一路來到祈露台,那個傀儡竟然已經將良種照料得十分妥當。

  草也除了,水也澆了,肥料也已經撒了。

  黃壤十分驚喜,她於是有更多的時間和這傀儡對招。

  這傀儡戰力自然比不上演武場那具超甲級。但是它個頭小,招式更乾淨俐落。

  而且,它佩有武器。

  它的武器是一把劍,連樣式都和謝靈璧的心劍十分相似。

  黃壤把它當成謝靈璧,下死手對招。一對戰就是一個時辰。

  她不能再打下去——天快黑了。

  十年刑囚之後,她已經不能再忍受黑暗。

  黃壤一邊盤算著將法寶照月搬幾盞上來,一邊經過白露池。她看了眼池邊,那裡往常總會堆放著許多情書。

  那些外門游學的弟子,都知道這祈露台是她的地方。於是每每便將書信送來此處。

  也不知他們是如何地約成定俗,這些書信就統一擱在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黃壤每次過來都能看見厚厚一疊。

  可是今天一封也沒有。

  還真是……突然清淨了呢。

  黃壤皺皺眉,快步經過。

  她走之後,祈露台又恢復了寧靜。

  而此時,有人偷摸上來,快步走到白露池邊,趁著夜色掩蓋,他將一封書信塞到白露池邊。用鵝卵石壓住。

  做完這些,他又悄悄摸摸地離開。

  他走之後,角落裡的傀儡突然發出哢嚓一聲輕響。

  隨後,它緩緩走到白露池邊,竟然掀開鵝卵石,撿起那封書信。然後它張開嘴巴,內裡牙齒鋒利如刀。它將書信塞進嘴裡,嚓嚓幾聲輕響,那書信便碎成了粉末。

  ……

  司天監。

  監正大人看見九曲靈瞳之中,傀儡將書信徹底粉碎,這才冷哼一聲。

  外面,少監朱湘進來,道:「監正。玉壺仙宗發來書信,要一批胸板。下官已經備齊。」她取出一封文書,道:「監正閱過無誤後,下官便派人送去。」

  第一秋接過文書,果然是兩百張胸板的賬目。

  他隨手簽字,道:「不必麻煩了。本座親自送去。」

  「親自……」朱少監十分為難,說:「這……有失身份吧?」

  第一秋在乎這個?

  他揮揮手:「本座身為司天監監正,自當事無巨細。」

  你這哪是事無巨細啊,都快成跑腿了。朱湘暗自吐槽。

  然而,監正大人說到做到。

  他帶著這兩百塊胸板,親自前往玉壺仙宗——並沒有使用傳送符。

  玉壺仙宗諸弟子看見他,神情十分麻木。

  無它,實在是……這位監正大人跑得太勤了。

  謝紹沖一聽見來人是他,就十分頭痛。

  謝紅塵不願出面,他只得親自前去迎接。然而第一秋哪裡需要他迎接?

  如今這位司天監監正已經是熟門熟路了。

  果然,他見到謝紹沖,立刻道:「紹沖仙友,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謝紹沖無力吐槽:「在下也想不到,司天監竟然連送幾塊胸板這樣的小事,也由監正親自上門。」

  ——你們司天監是沒人了嗎?!

  監正大人卻面帶微笑,說:「實不相瞞,本座這次前來,是想見見謝宗主。」

  好吧,總算你還有點正事。

  謝紹沖問:「宗主正在閉關,不知監正大人有何要事?在下也好通稟。」

  「無它。」監正大人緩緩道,「只是閒來無事,突然思念謝宗主,特來拜會罷了。」

  「思——念?」謝紹沖聽得一臉警覺,你要幹什麼?

  他說:「宗主苦修正值緊要關頭,監正大人盛情,在下代為轉達即可。至於見面……還是不必了吧。」

  然而,他太小看第一秋了。

  果然,第一秋隨後道:「其實,是關於對戰傀儡配備法器之事。」

  「配、備、法、器?!」謝紹沖驚呆。

  監正大人十分誠懇,道:「正是。如今傀儡只用於劍招,但若它配備刀,自然可用於演練刀法。啊,棍、槍、棒、拳,若能費點心思,也是無有不能的。」

  你他媽!謝紹沖這樣好脾氣的人,都差點罵出聲來。

  你這一個傀儡,是打算坑我們多少靈石?!

  但他有什麼辦法?

  若這傀儡能裝備這些法器,於弟子的招式演練而言,可謂是大有進益。

  他只得前去稟報謝紅塵。

  謝紅塵已經沒了脾氣,直接命謝紹沖將第一秋請進曳雲殿。

  第一秋進到殿中,卻未能見到黃壤。

  ——黃壤在後殿的演武場練劍,他自然是進不去的。

  謝紅塵讓人將他請入書房,第一秋一眼便已經看見他書案上的蘭花。

  那樣香氣馥鬱的花,出自誰手,還用多言麼?

  監正大人頓時又有些酸溜溜,但想起李祿的話,他很快又壓下了這股子醋意。

  李祿說得對,謝紅塵是黃壤的師尊,自己還是不應太過得罪,免得惹她為難。

  是以,難得的,他向謝紅塵行了個晚輩禮:「第一秋見過謝宗主。」

  他作這了一揖,謝紅塵倒是心中狐疑——第一秋什麼時候這麼客氣過?

  他回了一禮,道:「監正大人不用客氣。聽紹沖說,您又提了傀儡的法器?」

  這一點,謝紅塵的看法和謝紹沖相同——你還有完沒完了?

  而監正大人居然十分有禮,道:「正是。傀儡裝備不同法器,便可演練不同功法。不過謝宗主不必擔心,傀儡法器也並不昂貴。」

  說到這裡,他突然轉了話題。他從儲物法寶裡取出一包茶葉,道:「聽說宗主愛茶,本座這次前來,便捎帶了些。還請宗主莫要嫌棄。」

  他一包茶葉遞上前,謝紅塵很久不敢接。

  但好在,他終是回神,待接過來輕輕一聞,發現是另一種名茶。與一瓣心齊名的洛陽雪,出自息老爺子之手。也是難得的好茶。

  「監正大人真是有心了。」謝紅塵滿心疑竇,說話也斟酌著十分謹慎,「但無功不受祿,本宗主如何能受監正這般大禮?」

  監正大人誠懇道:「前些年在下年輕,不懂禮數。多有得罪的地方,還請謝宗主海涵。」

  「這……」謝紅塵眉頭皺起,「監正何出此言?」

  第一秋了理袖口,向謝紅塵深深一揖,道:「謝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師尊,說起來也算是在下長輩。既為長輩,自然不可不敬。」

  ……

  監正大人正要再獻上其他禮物,就被謝紅塵轟了出去。

  不僅沒見到佳人,還被如此對待。

  監正大人頓時恢復了本性,露出了一副尖酸面目。

  ——這老東西,不識抬舉啊!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發帖狂人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0
發表於 2022-8-25 01:5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結親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黃壤其實不太能感知。

  她的生活太單調了,一日一日地練功、育種。

  直到這一天,她在祈露台育種時,一隻金蟬從葉片上掉落,墜入她手中。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金蟬,陽光照耀之下,它通體透亮。

  啊,是酒兒啊。

  黃壤嘴角微揚,她將這隻金蟬捧在手上,那金蟬便在她掌心爬來爬去,有些驚恐慌張。

  司天監的九曲靈瞳前,第一秋看著黃壤的側臉。

  他不知道一隻金蟬有什麼好看。而黃壤卻微微俯身,將那隻蟬擱到了地上。

  那隻蟬微微一怔,想要爬走,但爬到一半,復又回頭。

  黃壤站在原地,並未上前。

  原來世間之事,失去就是失去。

  哪有什麼破鏡重圓,失而復得?

  黃壤開始感覺到了時間,溫柔而無情,滋養萬物又毫不眷戀。

  監正大人依然每半年定期前往玉壺仙宗,維護傀儡。

  他會為祈露台的傀儡帶去新的胸板,上面刻繪的全是謝靈璧的劍招。

  可是他再也沒有見到黃壤。

  日子一久,那些原本對黃壤有意的少年們紛紛結親,也長成了仙門脊樑。李祿等人便也勸他,大抵應該看開些。

  黃壤若是潛心修仙,他再等多少年,只怕也是竹籃打水。

  監正並不回應,任人如何勸說,他也沒有婚娶的意思。

  而司天監倒是在歲月的打磨中聲勢漸起,在仙門中也逐漸佔據了一席之地。

  而這些年,黃壤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出過玉壺仙宗。

  她也外出誅邪滅魔,很走過一些地方。

  但她每一次外出,謝紅塵都在。

  時間一久,逐漸地便滋生出許多傳言。

  黃壤每日都在曳雲殿練功,而曳雲殿又沒有其他弟子,只有謝紅塵。

  謝紅塵對所有向黃壤提親的人,不論如何門當戶對,都一律拒絕。

  黃壤每次外出誅邪,謝紅塵都陪同。

  這樣幾十年下來,饒是謝紅塵再如何品性高潔,恐怕也是要引人揣測的。

  果然,最初是黑市上流傳出了二人的小話本,上面寫得多骯髒下流自是不必說了。隨後,便是屈曼英也發來書信,詢問黃壤是否要去如意劍宗小住些時候。

  屈曼英是好意。

  黃壤好好的一個女子,貌若天仙、劍法超群,沒必要去淌這渾水。

  ——她若真的壞了名聲,謝紅塵難道還會娶她不成?

  何況二人之間若真是有點什麼,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屈曼英的這番好意,終於還是被拒絕了。

  黃壤沒有回她的書信——夢到結尾,總是免不了圖窮匕現。

  到了那個時候,若有至親,又該如何呢?難道何惜金還會為了她,與玉壺仙宗為敵不成?

  流言越演越烈,終於驚動了一個人。

  ——謝靈璧。

  謝靈璧初聽此言,並不以為意。

  謝紅塵是什麼人,他很清楚。他絕不相信謝紅塵會為了一個女子,罔顧自身與師門的清譽。

  但他身為師尊,警告兩句自是免不了的。

  曳雲殿。

  謝靈璧入內之時,不許弟子通稟。

  他進到謝紅塵書房,只見謝紅塵伏案編寫劍陣,而黃壤在一旁為他磨墨。二人輕聲說話,雖無逾禮之舉,卻著實親密無間。

  「師父。」見謝靈璧進來,謝紅塵起身施禮。

  謝靈璧掃了一眼黃壤,道:「你先出去。」

  「是。」黃壤依言退下。

  謝靈璧在書案前坐下,心中略作盤算,道:「黃壤與你學藝,時間也不短了。正所謂師徒如父子,你這個當師父的,也要為她將來考慮。」

  謝紅塵知道謝靈璧的性情,他只有問:「她意在修仙問道,若這般算來,百年時間也並不久。」

  謝靈璧無視他的反對,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如今仙門好人家不少,你這個當師父的,自然也要給她挑個好人家。等她成了親,有了歸宿,也不耽誤修仙問道。」

  就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時,他已經替謝紅塵想到了辦法。

  謝紅塵素來口碑極佳,頗得眾望。二人之間又沒有什麼不堪入目的把柄,只要黃壤嫁出去,那無論是謝紅塵還是玉壺仙宗,自然都能摘得乾乾淨淨。

  謝靈璧自認,已經很為謝紅塵著想。

  然而,謝紅塵道:「弟子並不讚同。」

  「你說什麼?」謝靈璧瞳孔微縮,這麼多年以來,謝紅塵第一次違逆他。

  而謝紅塵也並不相讓,他聲音清澈,態度卻毫不鬆動:「阿壤拜入我門下,一直潛心修煉。她的終身大事,必須由她自己作主。弟子雖然身為人師,也絕不干涉。」

  「絕不干涉?」謝靈璧怒極而笑,「很好!」

  「黃壤!」他揚聲道。

  黃壤並未走遠,就侍立在門外。此時聽見謝靈璧的聲音,她立刻入內:「弟子在。」

  謝靈璧注視著謝紅塵,一字一句,問:「你也不小了,老祖有意替你選一門親事,你意下如何?」

  選一門親事嗎?

  黃壤心裡,那個邪惡的人嘴角微微上揚,獠牙上滴落的都是毒液。

  然而人前,她看向謝紅塵,神情如受驚的小動物,有一瞬怔愣。

  謝紅塵皺眉,當即道:「無妨,你若不願,當面向老祖說明即可。你雖拜入我門下,但……也不用為難。」

  他當著謝靈璧的面,說出這話。不知為何,竟有幾分熟悉之感。

  謝靈璧冷笑一聲,面上籠罩著陰雲。他看向黃壤,目光中已經現出幾分威壓:「你且說說,願是不願?」

  願意啊。

  黃壤心頭諷笑,面上神情卻至純至美。她看了一眼謝紅塵,眼睛一眨,長長的睫毛便碾碎了一滴淚。淚水碎成珠,盈盈若有光。

  「弟子……自是遵從老祖之命。」她輕聲說。

  「阿壤!」謝紅塵皺眉。

  謝靈璧冷笑:「她的話,你可聽見了?」

  黃壤垂下頭,不再看謝紅塵。終於,她跪倒在地,聲音低微,似帶低泣:「老祖賜婚,乃弟子之幸。還請師尊……莫要與老祖爭執。自己……心甘情願的。」

  「你若如此,倒還算是懂事。」謝靈璧原以為,是黃壤糾纏謝紅塵。但事情至此,他已是看得明白。這二人之間,只怕謝紅塵亦是泥足深陷。

  他愈發慶幸自己察覺得早,若等有心人抓住什麼把柄,用來作文章。只怕玉壺仙宗會成為仙門笑柄。

  「既然如此,此事便這麼定了。」謝靈璧站起身來,道:「紅塵這幾日也無事,便與吾一道,為你的弟子挑個好人家。」

  謝紅塵看向黃壤,他怎能看得透面前這個女子?

  於是眼中所見,只有因世情、宗門,因諸多無奈而被迫妥協。

  他行如疾風,走到黃壤面前,居高臨下俯視她,道:「阿壤,我再問你一次,你若不願,不必勉強。」他語聲中的憐惜與傷痛,是黃壤從來不曾見到的情緒。

  夢外歲月漫漫,他時而清冷寡慾,時而也受不住她的撩撥,焚燃似火。可,他從來沒有為她心痛過。

  他冷眼看著她的悲傷、她的愁悶,看她一日一日,數著祈露台的清霜白露。

  黃壤沒有抬頭,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曾經在心頭磨刻萬萬遍的人,就在眼前。

  時間交錯重疊,又緩緩分離,最終背道而行。

  她深深吸氣,仰起頭,淺淺帶笑,她說:「師尊不必為難,弟子願意的。」

  那一刻,謝紅塵眸中隱隱的,竟也溢出一層水光。

  黃壤注視他的臉,那五官依然清俊,是記憶中撫摸了千萬遍的容顏。她含淚帶笑,說:「師尊多年教導之恩,弟子銘記在心。然,師尊與弟子,終究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演戲,然而話到這裡,卻有些刺心。

  當然是不同的。

  從始至終,我在塵泥,而你在雲間。

  當泥流沒頂,我掙扎於生死之間時,你問我的羽翼為何髒了。

  當四目交匯,謝紅塵眼中光華破碎。

  而黃壤起身,緩緩後退。最終,她輕提衣袂,出了曳雲殿。如一團金色的暖陽,漸離漸遠。

  謝靈璧見二人之狀,心意已決,再不肯半點容情。

  他立刻就道:「如今仙門,配得上她的後生也多得是。你隨我過來,一並挑挑。」他說這話,也是並不想同謝紅塵真的產生什麼嫌隙。

  謝紅塵由他一手帶大,二人名為師徒,但情勝父子。

  謝靈璧的兒子謝元舒荒唐放蕩,並沒有什麼本事。謝靈璧早就對他不報希望。是以,他很早就將一腔心思,全部花費在了謝紅塵身上。

  而謝紅塵也不負重望。二人情分,一直是仙門佳話。

  現如今,眼看他就要為了一個女人而沾染污穢,謝靈璧絕不會坐視。但同樣,他也並不願真的因此重傷謝紅塵。

  黃壤走後,他鋪開一頁紙,寫上仙門各個可以與黃壤結親的名字。

  「那丫頭容貌不差,修為也過得去。」他沉聲道,「你便從中為她挑一個合適的。其餘的,不必再操心。」

  謝紅塵看著這些名字,沉默不語。

  謝靈璧等了許久,終於抬手,按在他肩頭。

  師徒二人什麼都沒說,但又似乎說盡了一切。

  許久之後,謝紅塵的指尖落在紙頁上,指向一個名字。

  他選了張疏酒的兒子張心柏。

  張心柏是張疏酒的獨子,不僅容貌秀美,且天資聰慧。更重要的是,家教好。

  這一點,從其父張疏酒身上,便看得出來。

  他這些年一直在閉關練功,其母馮箏兒雖然是個名聲在外的母老虎,但多年前就放出話來,稱張家男兒,一生只娶一女。

  這樣的人家,家風清正,夫君體貼,她便不會吃什麼苦。

  謝靈璧沒有多說,他起身離開曳雲殿,自會派人安排此事。

  說到底,他也是個男人。他其實可以與謝紅塵共情。

  黃壤容色自不必說,便是性情,也無不合謝紅塵之意。這樣一個女子,在身邊久,難免不生出些虛妄的心思。

  當然了,他對謝紅塵共情,對黃壤便很是不以為然。

  若不是顧忌謝紅塵,這樣的女人,直接一針盤魂定骨針,丟進後山密室便是。

  哪來這樣的麻煩?

  但他終究是不能這麼做。

  如今的黃壤,因為長年為何惜金等人育種。她在民間其實威望甚高。

  何惜金等人也對她十分關注。再加上,謝紅塵對她顯然也用情頗深。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她憑空消失。

  不久後,問心閣。

  張疏酒、馮箏兒、張心柏一家三口正在吃飯。張家雖是修仙世家,早已辟榖。但是馮箏兒仍然定下家規,每三日家中所有人必須齊聚一堂,上桌吃飯。

  她初嫁入張家時,也曾心雄志壯,揚言要生上十個八個小崽子。

  後來生下張心柏一個,驚覺生產如此之痛。

  於是雄心熄滅,壯志成灰。

  張夫人再也不生了。所以沒能兒孫滿堂,一直是她心中之痛。

  到了現在,這家規也就只有他一家三口執行,很是冷清。

  張心柏為父親挾了菜,照例道:「母親的廚藝又長進了不少。」

  ——臭小子,毫無人性!張疏酒索性直接將一碟菜扣在他碗裡:「吾兒說得是,你母親下廚不易,多吃點!」

  親爹乎?!張心柏心驚肉跳——今天娘親不知道又打死了幾個賣鹽的。還有,這菜上次上桌不還是生的嗎,這次為什麼炒出來會是焦的……

  父子二人拚命往對方碗裡挾菜。

  馮箏兒面上帶笑,說:「若是不夠,我便再做兩個。」

  「夠!」父子二人幾乎齊聲道,「怎麼能再讓夫人(娘親)辛苦……」

  正在這時,門外有弟子道:「閣主,夫人。玉壺仙宗派人送信過來。」

  「玉壺仙宗?」真是謝天謝地!張閣主一把將另一碟不知名的菜餚倒進兒子碗裡。隨後他接過信,拆開一看,神情有些奇怪。

  「怎麼了?」馮箏兒問。

  張疏酒道:「是靈璧老祖,他請我們帶上心柏,前去玉壺仙宗作客。」

  馮箏兒聞言,也是十分稀奇:「邀你過去也就罷了。但這不年不節的,又無什大事。叫我和心柏去做甚?」

  張疏酒將信件遞到她手上,說:「夫人說的便是關竅所在了。」他掃了一眼張心柏,略微思索,道:「他特意提到心柏,莫不是……有意作親?」

  馮箏兒眉峰微蹙,說:「前些日子,我聽曼英姐姐提起一事。」

  張疏酒與她夫妻連心,當即道:「黃壤?」

  馮箏兒點頭,說:「玉壺仙宗還有誰能讓靈璧老祖親自出面說親?而且要考慮心柏,也定不是一般弟子。」

  「唔。」張疏酒還是覺得奇怪,說:「說起阿壤,前些日子我聽到一些很不好的傳言。」

  馮箏兒擱下筷子,嚴肅道:「世井潑皮的話,也能聽得?阿壤命苦,父母都不在了。息家為了逼她認祖歸宗,沒少擠兌黃家。她一個女子,苦苦支撐,本就不易。如今傳出這些下作的話,依我看,就是息家在搞鬼!」

  「是是是,夫人說得是。」張疏酒忙道。

  馮箏兒說:「既然靈璧老祖送信過來,那我們就過去看看。這事兒阿壤要是不願意,那我們就接她到問心閣游學。」

  張心柏皺眉,說:「母親怎麼不想想,若阿壤姑娘願意呢?」

  誰料,他這麼一說,馮箏兒連眼神都閃閃發光:「那你就要去張家祖墳看一看,是不是冒青煙了……」

  她垂涎三尺。

  張家父子:「……」

  這一家子也不拖延,接到信的當天立刻趕往玉壺仙宗。

  彼時,黃壤正在祈露台,與傀儡對戰。

  傀儡裡,是第一秋剛換的胸板。招式又與之前不同。

  黃壤趁著休息的間隙,輕撫傀儡的臉。

  算下來,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第一秋了。

  可是傀儡經常更換胸板,可見玉壺仙宗的傀儡維護,他仍是每半年就親自過來。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仍未間斷。

  黃壤曾經思念過謝紅塵,她等在祈露台,朝朝暮暮等他來。後來到了羅浮殿的密室,她錐心泣血,日日期盼,望眼欲穿。

  後來她也等待過第一秋,她躺在他的榻上,不能言不能動,時間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他,再沒有別的期待。

  再後來,她被送去了白骨崖。她心灰意冷,誰也不想再等。可偏偏,第一秋也頻頻過來。

  現在,她又站在祈露台。她看著第一秋送她的傀儡,那傀儡便也眼神空洞地向她看。

  第一秋,如果還有下一場夢,我想到你身邊去。

  學藝太苦了,報仇太苦了。

  她突然這樣想。

  而此時,司天監。

  第一秋坐在九曲靈瞳之前,看她對著傀儡發呆。

  直到……黃壤取出幾頁劍招的草圖。

  呃……監正大人伸出手,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觸碰。

  ……紙什麼的,還是不要帶上來了吧?監正大人以手捂眼。

  黃壤有幾式劍招參詳得不好。她於是畫了草圖上來,決定與傀儡再度對戰。

  而此時,那一直呆立不動的傀儡,像是突然感覺到什麼。它吱嘎一聲,微微抬起了腦袋。

  「?」黃壤莫名其妙,她將信紙放到白露池邊,正準備再次和傀儡喂招。而那傀儡脖子一轉,竟然繞過了她。

  黃壤眼睜睜地看傀儡走到白露池邊,然後!它彎下腰,撿起黃壤擱在池邊的草圖。隨後它張開嘴巴,露出一嘴鋒利的牙齒。

  黃壤只見那幾頁草圖被它往嘴裡一塞,三下兩下,就碎成了粉末。

  黃壤愣在當場,思考了足有一刻鐘,方才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自己再也沒有收到過一封情書。

  這世上,狗就是狗。小時候是小狗,成年後是大狗,就算老了,也會是一條老狗。

  真的,別指望它會變成別的。

  ……若有下一次入夢,還是別往他跟前湊了吧。這狗東西也不像個好人。

  司天監,九曲靈瞳之前,監正大人抬頭望天。

  好在此時,有弟子上來稟道:「黃師姐,老祖請您前去迎客居一趟。說是張疏酒掌門帶著家眷過來,請您梳洗一下就過去。」

  「啊,好。」黃壤當然知道是什麼事。

  許是上次謝靈璧說為她尋一門親事的事,終於有了眉門。黃壤啪地一聲,拍了傀儡一巴掌,這才離開祈露台。

  而九曲靈瞳對面,監正大人眉峰緊鎖——張疏酒帶著家眷去了玉壺仙宗。

  謝靈璧特地派人過來請黃壤,而且還交待她要梳洗一番。

  這不奇怪麼?

  監正大人畢竟是智慧無雙,他只略一分析,便得出了精要。

  這些年,黃壤和謝紅塵其實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雖然沒能落到實處,但畢竟是不好聽。

  空穴來風,豈能無因?

  是以,那些之前還對黃壤心心唸唸的仙門俊傑,也慢慢打消了心思。

  但是,張疏酒的兒子張心柏確實是個上佳的人選。

  一來,何、張、武三人一直央著黃壤培育良種,他們對黃壤十分推崇。再加上謝紅塵素來清正,張疏酒又並非偏聽偏信之人。

  只是一點謠言,張疏酒一家絕不會當真。他們最有可能同意這門親事。

  二來,問心閣也是仙門一棵巨樹,謝紅塵的弟子與張家結親,不僅能打消謠言,於兩家也是面上有光。絕不會辱沒了玉壺仙宗的名聲。

  謝靈璧真是個好算盤。

  監正大人冷笑。

  但、是——為她說親,可有問過本座?

系統通知:簽名被屏蔽。請速依下列順序辦理更新,1.退出系統;2.重新登入;3.更新資料。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3 17:4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