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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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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爭風

  司天監,玄武司。

  第一秋回到書房,李祿忙迎上來:「監正,可有見到第三夢先生?」

  「自然是有。」第一秋走到桌案邊,正要坐下,發現一封請柬。他隨手拿起來,見是玉壺仙宗的帖子。裡面寫著謝紅塵即將繼任宗主之位,請他蒞臨見證。

  謝紅塵?

  監正大人皺皺眉,為什麼單是看著這三個字組合在一起,就令人不喜?

  他轉頭看了一眼更漏,再一看桌邊,問:「黃壤今日沒過來?」

  「啊?」因他極少問起黃壤,李監副便不由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道:「並沒有。應該是還在學堂。下官派人去請?」

  「不必了。」第一秋看了一眼案邊。李祿心領神會:「也是,依下官看,要不了一會兒,阿壤姑娘應該也要過來送湯了。」

  他存心打趣,然而只得了第一秋一記眼刀。

  這些年,黃壤對第一秋十分上心。

  每日早晚,她都會做些吃的送來。

  第一秋雖然沒表示過什麼,但顯然,這個規律他也是知道的。

  於是二人便很快轉移了話題,李祿問:「抗旱良種的事,監正可有問及第三夢先生?」

  「先生已經應允。」第一秋沉聲道,「今日之會,即使這般隱秘,也有殺手攔截。先生的境遇真是危險重重。」

  李祿聞言,自然也是震驚:「監正遇襲了?可有受傷嗎?」

  第一秋搖搖頭,道:「第三夢先生不僅胸懷寬廣,而且修為超群。這樣的前輩高人,著實令人自慚形穢。」

  他這麼樣的一個人,說出了「自慚形穢」四個字,可見其內心觸動。

  李祿寬慰道:「監正只是年紀尚輕,仙門中人,平添了許多壽數,自然不乏能人異士。」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由又瞟了一眼更漏。

  時辰眼瞅著快過了,今天該送湯的人還沒來。

  李祿察覺到這一眼,自然也跟著奇怪——今天怎麼就沒來呢?

  黃壤當然沒去。

  她小心翼翼地躲過謝紅塵,找地方換下這一身行頭。這才捏碎一張傳送符,回到上京。

  這一天光是赴約就花了很多時間,哪還來得及燉湯?

  唔,第一秋答應與她同遊上京!

  黃壤倒在榻上,想著二人攜手同遊,不由睡了過去。連夢裡都摻了一顆糖的甜蜜。

  監正大人一直等到半夜,那條鹹魚居然真的沒來!

  這不符合她膚淺的個性!

  她為自己引見了第三夢先生,難道不應該早早就等在這裡,一臉得意洋洋嗎?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監正大人有點想要尋她的意思,但這大半夜,他去尋玄武司一個女學員,只怕不好。

  想來想去,也只能算了。

  好在第二天,黃壤很快就提著一個食盒。

  「監正大人,嘗嘗我為你準備的早膳。」她今日換了一身淺金色的衣裙,裙裾飄逸,這讓她顯得很是溫柔典雅。而淺金色很襯她。

  第一秋收回目光,問:「你與第三夢先生,乃是如何結識?」

  黃壤用小碗替他盛了粥,又把小菜為他擺好。第一秋因著有求於人,所以也不好太過冷傲。他只好接過粥,喝了一口。

  那粥看著雪白,其實裡面加了鮮牛乳和百合,甜而不膩。暖暖的入胃,熨得五臟六腑都十分舒適。

  第一秋不由配著小菜,一口一口,開始吃起了早飯。

  黃壤這才說:「第三夢……呃,她不願露面,又想要為散戶培育良種,所以就讓我暗中幫忙。」

  她這般說辭,第一秋是相信的。

  ——這條老鹹魚,若論幫忙,那她可真是太有閒暇了。

  第一秋道:「你幫助她,不擔心惹禍上身嗎?」

  「惹禍?」黃壤替他挾菜,說:「一些事情,就算是麻煩些,也總得有人去做。」

  「想不到,你這樣一個人,居然有如此胸襟。」第一秋感嘆了一句,於是更覺得粥和菜爽口。

  黃壤說:「什麼叫我這樣一個人?我怎樣?又美貌又聰慧。」

  監正冷哼——剛誇了一句,就開始翹尾巴。

  「我們今天去哪裡玩?」黃壤問。她今日精心打扮過,說是「光彩照人」,真是絲毫不錯。

  監正大人雖然小,但也是一諾千金的。他道:「隨你。」

  黃壤於是托腮想了半天,最後說:「其實從前的上京,我逛過的地方不多。」

  ——僅僅有限的那麼幾個地方,都是你帶我去的。

  她驀地憶及夢外的第一秋,再看向面前稚嫩的少年。往事真的不能回想,容易觸動情腸。

  「不過沒關係,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們逛哪裡都是可以的!」她很快又神采飛揚。

  第一秋問:「逛哪裡都可以?」

  黃壤認真點頭:「逛哪裡都可以。」

  於是,監正大人果然帶著黃壤,坐上了馬車。

  馬車開始行進,黃壤與他相對而坐,看著車窗外不斷輪換的風景。那一瞬間,往事幾乎將她淹沒。

  第一秋本來不想與她乘一駕馬車,但這樣一來,她必然又要抓扯。

  所以,便不如一併捎上得了。

  黃壤一路望著車窗外,眼前風景似曾相識。

  像是……夢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第一秋將她從玉壺仙宗救回上京時,經過的那條路。

  她一路盯著窗外,居然沒有向第一秋搭訕。

  第一秋問:「你見過第三夢先生的真容嗎?」

  黃壤沒有回答,她將手搭在窗沿上,連目光都沉默。

  「黃壤?」第一秋喊,這條鹹魚一直沒心沒肺,很少有這般心事重重的模樣。這讓她看上去——有些悲傷。

  「啊?」黃壤猛地回過神來,然後她眼中破碎的水光又紛紛斂去。她笑著道:「你怎麼開口閉口都是第三夢。說好今日我倆同遊,你也不問問我。」

  第一秋極少見她這般,那含淚帶笑的模樣,讓他有點心軟。

  於是他道:「我們……畢竟是自幼相識。也無甚可問。」

  「怎麼會無甚可問呢?」黃壤忙道,「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對你這麼好?」

  第一秋愣住,他確實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

  怎麼,這鹹魚難道不是天生樂觀,沒心沒肺,熱愛燉湯,經常無事獻慇勤嗎?

  他於是問:「為什麼?」

  「因為呀,我做過一個夢。」黃壤神秘地說,「我夢見你長大之後,非常英俊。」

  「無聊。」監正大人喃喃道,半晌又補了一句,「膚淺。」

  黃壤哈哈大笑,好半天,她看向窗外,突然說了句:「這是……去玉壺仙宗的路。」

  第一秋一頓,道:「這你也知道?」

  「我知道啊。」黃壤注視窗外,好半天才說:「這條路,我走過一次。當時看得太認真了,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

  「何掌門夫婦帶你去過玉壺仙宗?」第一秋隨口問。

  黃壤搖頭,卻並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在這條路上,她並沒有多少談興。

  往事紛沓如沙礫,她微笑著閉上眼睛。

  第一秋從未見過她如此沉默安靜。那時候春日的陽光撒落在她的側臉,光暈散開,有一種柔美的感覺。

  她看著窗外,一路無話。

  第一秋習慣了她的主動靠近,習慣了她的嘰嘰碴碴。

  這一刻,她不說話,世界便徹底陷入了寂靜。

  監正大人甚至想,自己答應了與她同遊一日。然而這一日光景卻全部耗在馬車上,似乎是很說不過去。

  想想黃壤確實為他約到了第三夢,監正大人的良心畢竟是會痛,於是道:「明日謝紅塵繼任宗主之位,我們先去觀禮。若你覺得路途枯燥,那改日再約,也是可以。」

  「謝紅塵?」黃壤喃喃道,「他明日繼任宗主嗎?」

  這口氣,未免太過熟稔。像在問起一位久別的故人。第一秋皺眉,問:「你認識他?」

  黃壤沒有回頭,半天道:「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在夢裡,我嫁給過他。」

  「膚淺。」監正大人冷哼。

  黃壤哈哈一笑,道:「誰說不是呢?」

  她笑得自嘲,第一秋當然感覺到哪裡不對。他不喜歡嘰嘰喳喳的黃壤,但若是黃壤這般沉默不語,他又總覺得心裡空空落落。

  於是,他只好自己找話說:「你們女人,都想嫁給他吧?」

  黃壤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道:「別人我不知道。不過我以前挺想的。」她沒有過多地回憶,只是草草地道:「可是在夢裡,結局並不好。所以現在,我就不想了。」

  不知道為什麼,聽她這麼說,第一秋忽而覺得心中好受了許多。

  他也頗覺怪異——自己並不算嫉能妒賢,怎會產生如此怪異的想法?

  駿馬四蹄生風,馬車一路疾馳。

  這當然比普通馬車快得多,但比傳送法符可也不如。

  黃壤反應過來,問:「為何不用傳送法符?」

  監正大人毫不猶豫地回了兩個字:「太貴。」

  「……」好吧。黃壤無話可說。

  玉壺仙宗。

  謝紅塵繼任宗主,所有人都不奇怪。

  他是謝靈璧選定的傳人,謝靈璧從一開始就沒有隱瞞。

  這是仙門一宗大事,幾乎所有排得上名號的賢士都受邀而來。

  一時之間,玉壺仙宗十分熱鬧。

  朝廷跟玉壺仙宗其實不太對付,但即便如此,師問魚也令第一秋送來的賀禮。

  第一秋帶著黃壤,來到山門前。

  因為來客眾多,謝靈璧在和合園待客,謝紅塵在山門外迎客。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髮、腰下懸玉。此時的他,與百年後幾乎看不出什麼別區。

  「謝首座,以後要改口謝宗主了。真是恭喜恭喜。」監正大人上前,口不對心也要祝賀幾句。

  謝紅塵向他抱拳施禮,道:「監正客氣了。監正今日大駕光臨,玉壺仙宗真是蓬畢生……」他話未說完,忽然整個人都愣住。

  ——他看見了第一秋身後的黃壤。

  彼時,黃壤為了今日的同遊,本就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額前長髮編花,髮尾披散下來,用珠鏈鬆鬆繫了三段。額前畫著銀白的花鈿,襯得姣好的面容如芙蓉出水。她一身淺金,襯得肌膚白透如玉,腰肢纖細柔軟,行走之時,如弱風扶花。

  謝紅塵是個見慣美色的人,但那一刻,他像是被人一拳擊中了心臟。

  ——謝宗主忘記了剩下的話。

  監正大人見他一句話說到一半,忽地沒了聲音,當然奇怪。

  他順著謝紅塵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目光膠著之處,正站著盈盈含笑的黃壤。

  ——監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傳說中的謝紅塵,年紀輕輕已經廣有賢名。

  誰曾料想,此人竟好色至此?

  監正皺眉,提醒了一句:「謝宗主。」

  他冷冰冰的三個字,想要喚回謝紅塵被勾走的魂魄。

  「咳。」謝紅塵剛剛回魂,黃壤裊裊婷婷地上前,向謝紅塵飄飄一拜:「見過謝宗主。」

  謝宗主剛剛歸位的魂魄,又飄飄蕩蕩地離了體。

  監正大人滿心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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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前夫

  謝紅塵初見黃壤,意識到自己失態,他也很快恢復理智,他向黃壤略一回禮,道:「不知姑娘是……」

  黃壤極得體地答道:「小女子黃壤,恭賀謝宗主,祝宗主廣積厚德,恩沐仙門。」

  「黃壤……」謝紅塵總覺得這名字格外熟悉,他回溯記憶,驀地想起一事,道:「原來是阿壤姑娘。」

  等在一旁的監正冷哼,道:「看來,我們這些來客,還是自己上山,莫要勞煩宗主相迎了。」監正大人一臉尖酸刻薄,「畢竟謝宗主已經走不動道了。」

  他身後,還有其他陸續趕來觀禮的賓客。

  眾人聞聽了此話,著實是不好笑出聲來,只得強忍。

  謝紅塵原本也不把這些冷言冷語放在眼裡,他向眾人一拱手,道:「讓諸位見笑了,諸位請隨我上山。」

  他平素人緣不錯——至少不比監正大人這般會得罪人。

  所以也有人替他說話,迷花宗宗主柴天榮就道:「黃壤姑娘確實驚為天人,見美心喜,乃人之本性嘛。」

  這話一出,倒是有不少人紛紛附和。

  監正大人立刻接嘴:「正是,所以謝宗主好色,也並不奇怪。」

  「……」其他人都不說話了。

  ——你爹師問魚是派你過來送禮還是打架啊?

  謝紅塵當然不會在這樣的日子跟第一秋計較。

  他面不改色,一路將諸人送上山。

  他頭前帶路,自然看不到身後的黃壤。

  但是鼻端隱隱傳來的暗香,令人心馳神搖。

  黃壤……謝紅塵暗自思索這個名字。她是仙茶鎮黃墅之女,當年何惜金懲治黃墅之後,便將她姐妹二人接回如意劍宗撫養。

  想不到,已經出落得這般……

  謝宗主思量許久,並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形容。於是只好拎出了一個不那麼恰當的詞——已經出落得這般令人心動。

  和合園裡,謝靈璧正在待客。

  謝紅塵親自將新的賓客引進來,謝靈璧回過頭。

  不知為何,他一眼看見了人群中的黃壤!

  黃壤之美,觸目驚心。

  可他卻只有渾身不適,像是剎那之間,頭皮都繃緊了。

  謝靈璧的目光在黃壤身上短暫停留,卻想不起關於此女的任何事。

  他確實是第一次見到此人。

  謝靈璧收斂心神,他緩上前,看向第一秋:「原來是監正,好久不見了。」

  第一秋也只得收起心中不快,同他虛以委蛇。他年僅十四,卻與謝靈璧對答如流,不卑不亢。其他仙門前輩難免高看一眼。

  一番問候之後,第一秋和黃壤在一旁落座。

  此時賓客未齊,尚未開席。桌上有玉壺仙宗獨有的薄荷糖,名叫碧靈果。

  這糖乃是綠色,乃靈力煉製,乃益氣補元的佳品。

  黃壤隨手拿起一顆,道:「整個玉壺仙宗,也就這碧靈果還有些滋味。」

  第一秋冷笑:「怎麼,難道謝宗主還不夠有滋味嗎?」

  「你這人……」黃壤一邊吃糖,一邊打量他,「真是祖傳的尖酸啊。」

  第一秋冷哼一聲,黃壤已經剝好另一顆糖,冷不丁塞進他嘴裡。

  免得他再說話。

  而就在此時,一名弟子過來,託了一碟紅色的薄荷糖,道:「阿壤姑娘,我們宗主說,碧靈果清寒,女子宜食朱靈果。便為姑娘送過來一些。」

  「謝宗主有心了。」黃壤平生哪得過謝宗主如此體貼關照?她道:「小女子受寵若驚。」

  監正大人氣不打一處來。

  他對謝紅塵所有的好感,都跌落在地,摔成了一聲冷哼。

  黃壤吃了一顆朱靈果,又有弟子獻上茶與酒。

  而門口,又有賓客前來。

  這次的來客,便都是熟人了。

  何惜金、張疏酒、武子丑三人相攜而來,這樣的仙門盛會,自然是要攜家眷的。

  他們甚至連自己兒女也都帶上了。

  玉壺仙宗當然不在意,事實上,他們更希望這些少年後輩能夠前來觀禮。

  黃壤一見,立刻跑過去,果然,人群之中,不僅何粹、何澹來了,就連黃均也跟著來了。

  ——屈曼英是不會丟下她的。

  黃壤這些年一直在上京育種院「學藝」,回如意劍宗的時候少之又少。

  但是黃均的變化,她看得出來。

  黃均跟在屈曼英身邊,她臉上早已沒有了身在黃家時的沉鬱。

  屈曼英老說她,人若不愛說話,衣裳就要穿得鮮豔些。

  免得放在人堆裡不起眼。

  於是,黃均就穿了一身火紅,她頭髮高高紮起,束了個馬尾,腰間懸劍,行走如風。

  是個十分俐落的俠女打扮。

  於是一路也吸引了許多目光。

  見到黃壤,黃均臉上也並沒有太多欣喜。倒是屈曼英道:「哎呀,你倒是先到了!」

  黃壤當即吃醋:「姨母偏心,帶姐姐、哥哥前來赴宴,獨不叫我!」

  屈曼英笑彎了腰:「你倒是真敢惡人先告狀!」她點了點黃壤的鼻尖,「我和你姨父特地前往司天監尋你。結果,哎呀,有些人自己出了門,半點也沒想著姨父姨母。」

  「咳咳。」黃壤自知理虧,連忙道:「我那是見無人搭理,只好主動來尋。」

  「就你理直氣壯。」屈曼英牽著她的手,一路也來到第一秋這桌。

  這是自然的——她和何惜金去司天監尋黃壤。最後還是李祿說黃壤同第一秋出門了。

  屈曼英跟何惜金面上帶笑,卻到底還是心存擔憂。

  黃壤的心思,他夫婦二人當然能看出些。

  但第一秋的心思……這二人也看得明白。

  這事兒,就是自家閨女剃頭擔子一邊熱。

  第一秋過來同諸人見禮,何惜金等人見了他,倒是極高興。眾人在同一桌落座,按理,黃壤這種小輩,就要換座了。

  第一秋雖然年輕,但他代表的乃是朝廷,自然身份也就不能以輩份計算。他同何惜金等人平起起坐,自是可以。

  屈曼英索性道:「阿壤、阿均,都過來。」

  仙門之中,本沒有那麼多世俗規矩,只講輩分,不分男女。但她還是帶著兩個女兒,與馮箏兒、戴無雙等女眷挨著落座。

  黃均一眼看見桌上的朱靈果,不由順到黃壤面前。

  監正大人身邊由黃壤換成了何、張、武幾人,他轉眼一看,見黃壤正跟幾位夫人相談甚歡,便也沒多說。

  這些個夫人們,個個都覺黃壤說話得體動聽。

  俱十分喜愛。

  ——能不得體動聽嗎?黃壤當了玉壺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大宴小宴,也是要場場應酬的。

  若說當年,這些宗主夫人論身份,還得在她之下。

  當然了,如今是今時不比往日了。

  黃壤掃了一眼第一秋——如今只能指望這個夫君也爭氣,能夠扶搖直上。這樣的話,那她要妻憑夫貴,還是有指望的。

  黃壤在心中打趣。

  監正對何惜金等人還算敬重,何惜金等人也喜歡同他說話。

  如今的朝廷,怕是只能指望他這樣的人了。

  張疏酒說:「前一段時間,聽聞司天監在找人培育抗旱的良種,此事如何了?」

  第一秋輕聲道:「已有眉目。」

  他這般說話,並不願宣揚。何惜金等人都明白過來,武子丑也小聲道:「他同意了?」

  第一秋點點頭,三人難免感嘆:「此人真國士。」

  張疏酒道:「若有緣見到此人,定要與他痛飲一番。」

  「正是!」武子丑忽然說,「我聽聞,此人不僅擅育種,而且是個劍道高手。」

  他這般一說,第一秋耳朵都豎起來:「武門主如何得知?」

  武門主道:「傳聞他最初發放良種之時,身邊並沒有許多人手。當時有人行刺,正是被他劍術所懾。」

  「劍劍劍劍道道道……」何惜金感慨,「真真真渴渴望、一會會此、此此高、高人。」

  眾人個個感慨,黃壤十分尷尬。

  ——這要是馬甲一脫,豈不是當眾社死啊?

  而正在此時,謝紅塵過來。

  諸人立刻站起身來。

  他如今與以往又不相同。以往他是仙門第一劍仙,是多少年難遇難求的修煉奇才。但如今,他是玉壺仙宗的宗主了。

  真正執仙門之牛耳的人,不能以年紀輩分而論。

  謝紅塵與諸人依次見禮,眾人自然也有一番客套。及至最後,謝宗主含笑向屈曼英道:「何夫人收留照顧黃家姐妹,真是仁義無雙。謝某單獨敬夫人一杯。」

  這話就顯得有那麼一點意味深長。

  屈曼英連道:「不敢不敢,她二人與我投緣。上天讓我再添二女,乃是垂愛。豈敢自稱仁義?」

  謝紅塵同她喝了一杯酒,又看了黃壤一眼,這才離開。

  他走之後,桌上氣氛頓時有些微妙。

  謝宗主不是個冒失之人,他單獨過來,特意提及黃家姐妹,是有何深意?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兩個人都沒說什麼。何惜金很自然地將話題岔開:「但、但不不知、監監正……」

  張疏酒心有靈犀,接話道:「但不知監正如何得見這位高賢?」

  他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提第三夢。

  只因現如今,想要對此人不利的各方勢力實在太多。

  第一秋很是奇怪,他掃了一眼黃壤——怎麼,何惜金等人也不知道?

  黃壤雙眼左看右看,假裝若無其事。

  監正只好道:「通過一個朋友引見。但先生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也只是略作交談。」

  「理所應當。」其他幾位大能紛紛點頭。

  既然對方有意隱瞞,眾人自然也不好再探人隱私。於是張疏酒轉移話題,他問:「說起來,阿壤也是土靈出生,又在育種院求學多年。可有育出什麼良種嗎?」

  呃……眾人都看向黃壤。屈曼英也說:「說得是。記得前幾年阿壤信中還提過此事。說是育有良種二三。如今成效如何?」

  監正聞聽此言,眉毛微挑,似笑非笑。

  ——你這是什麼表情!

  黃壤像個被家長考問學業的小學渣,她只能含糊道:「這個麼……還、還行吧。」

  監正大人嗤地一聲,笑出了聲。

  笑完之後,監正大人問:「是嗎?敢問阿壤姑娘,您的良種現在何處?試田可能帶我等一觀嗎?」

  黃壤不由怒目——真是,有了現夫之後,連前夫都看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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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封邑

  何惜金這一桌十分熱鬧,但更熱鬧的地方卻在別處。

  謝紅塵此人,一直以來便是仙門皓月。

  他從小根骨異於常人,修煉又刻苦,再加上容貌英俊、性情溫厚、品德高潔,幾乎沒有什麼缺點。

  這麼樣的一個人物,一直以來不僅是女兒家仰慕的對象,更是所有未來老泰山的夢中情婿。

  何況,如今他順順利利地繼任了玉壺仙宗的宗主大位。

  這代表著,他已經是整個仙門的領袖。

  誰的女兒若是嫁了他,那是一件多麼光耀的事?

  是以,席間看似和睦,實際上家有女兒的世家宗主們都在打著這樣的主意。

  只可惜多年以來,謝紅塵不好女色,身邊從未傳出過什麼豔色流言。

  這多少讓大家又欣喜,又遺憾。

  此時,便有不少人向謝靈璧套近乎,打聽著謝紅塵的親事。

  當然了,謝靈璧和顏悅色地表示此事需要謝紅塵自己拿主意。

  何惜金等人,自是不在意。

  大家所關注的,還是朝廷能不能及時培育出抗旱良種,莫耽誤了明年的春播。

  第一秋應答著何惜金等人,聽席間眾人輕聲談起謝紅塵的生平。這個人,真他媽是個天選之子。好像天生高貴一樣。

  監正大人不由掃了一眼黃壤。只見她一邊吃著朱靈果,一邊拉著黃均,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黃均十句答一句,她也毫不在意。

  ——看方才謝紅塵的模樣,這鹹魚顯然是有戲的。但她半點沒有表現的意思。

  不是說曾經夢見過嫁給謝紅塵嗎?

  為何所有人都在議論他的時候,你在煩你姐姐?

  真是,沒心沒肺。

  監正大人心中不屑,又隱約有點喜歡。

  說到底,這條鹹魚與他相識很久了。

  雖然他一直不喜,但至少也不會希望她是那種為了飛上枝頭,願意擠破腦袋的女子。

  謝紅塵繼任宗主的儀式,在曳雲殿外舉行。儀式莊重而盛大。

  除了師問魚未能親至以外,幾乎所有的仙門名士,全部到場了。所有玉壺仙宗的長老們也紛紛出關,盡數到場。

  以仇彩令為首的長老們,早已神隱多年。

  但他們是玉壺仙宗真正能穩居仙門第一宗的基石。

  他們本來已經不再管仙門之事,但如今肯全數到場,可見對這個宗主人選十分滿意。

  諸人都準備了賀禮,自然是各種精妙密卷、高深法寶。

  聽得無數人兩眼放光。

  黃壤以手托腮,看著那人站在高台上,接受長者的賜福,與眾人的仰望。

  她心裡一片寧靜。

  這本來就是天上月,引動了她的貪念。

  觀禮要持續數日,玉壺仙宗顯然很重視這次盛會,準備了許多丹藥、靈草、丹方、法卷等福袋。

  在每次小休的時候,就會用煙花引爆,投入空中,讓賓客們拾撿。

  當然了,大人物們不看重這個。只是年輕一輩,嘻笑著爭搶。

  這讓整個場面顯得極為熱鬧——也讓黃壤堅持觀禮,不肯離開。

  她總能找到最好的位置,第一時間去搶那些福袋。

  謝紅塵自台上向下看,那一團淺金如溫和的陽光、似晚歸的燈火。她拉著黃均,守著最好的位置,搶了最多的福袋。

  因為手法過於嫻熟,戰果頗豐。

  ——能不嫻熟嗎,她在玉壺仙宗發了一百年的福袋。已然掌握了訣竅。

  福袋搶太多,她沒有儲物法寶,於是就交到屈曼英手上。

  屈曼英笑得寵溺無奈,卻沒有阻止。她從不阻止孩子們做自己喜歡的事。

  在漫天散落,如煙花般的福袋中,黃均終於也忍不住露了個笑臉。

  「阿壤,太多了。」她囑咐妹妹。

  「多什麼多!」黃壤嘀咕——這是我為他們發了一百年福袋,他們欠我的報酬!

  搶過了福袋,黃壤也不歇著。

  ——旁邊水池裡,有隻神龜。玉壺仙宗每有盛典之時,它就會口吐金砂。那是真的金砂,會在泉水中飄浮後迅速沉落,如浪頭浮金。

  黃壤拉著黃均去撈那金砂,黃均皺眉,說:「這……有點丟人吧?」

  「怎會?」黃壤挑眉,美其名曰,「這樣的大好日子,這金砂定然也是沾了福運的。我要將它們全都帶回去,做個香囊,每日佩戴,肯定能沾一沾謝宗主的仙靈之氣,日日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這樣一聽,似乎就沒有那麼庸俗了誒!

  身邊的幾個少年都搶著去撈金砂。

  監正大人聽得皺眉,又掃了她一眼,忽而嘆氣。

  ——不僅鹹魚,還會強詞奪理。

  一直等到三日之後,典禮結束。

  玉壺仙宗開始送客,謝紅塵親自將何惜金、武子丑、張疏酒等人送到山下。黃壤自然也在列。

  大家客套一番,屈曼英便道:「阿壤是隨我們回如意劍宗呢,還是回司天監呢?」

  黃壤立刻道:「回司天監,我明日還有課。」

  監正大人翻了個白眼——她什麼時候上過學堂?如今恐怕連新學堂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了吧?

  然而屈曼英也沒多問,只是向第一秋道:「侄女兒頑劣,恐怕是要麻煩監正順帶捎一程了。」

  第一秋忙道:「夫人不必客氣,在下份內之事。」

  屈曼英點點頭,又拉著黃壤的手,殷殷交待了一番,這才帶著黃均,捏碎傳送符,離開了玉壺仙宗。

  黃壤轉頭拜別謝紅塵,這才隨第一秋出了山門。

  謝紅塵站在山門下,溫和注視著她的背影,並未多說什麼。

  黃壤跟隨第一秋,一路上了馬車。

  很顯然這樣的「小事」,並不值得監正大人動用傳送符。

  馬車開始前行,黃壤則開始整理她的戰利品。

  她搶了太多福袋,一些交給屈曼英了,還有一些,她一路拆。

  於是整個車廂裡,散落各處的小物件。

  而金砂,她更是狠狠地撈了一袋。黃壤看得很滿意——玉壺仙宗不摳門,這些東西定能賣個好價錢。

  「儲物法寶借我用用。」黃壤毫不客氣,向第一秋伸手。

  第一秋眉峰緊皺,卻還是摘下腰間的香囊遞上去:「你……你不覺得,你應該在更重要的地方下下功夫,說不定更有收獲嗎?」

  監正大人好心提點。

  「別的地方?什麼地方?」黃壤把這些拆出來的小物件全部裝好,用手捧了一把金砂,美滋滋地道:「回頭把這金砂熔了,正好打根金釵戴。」

  第一秋道:「哼,謝紅塵光芒萬丈,你不喜歡?若是拿下了他,何必還貪圖這些小物件?」

  「他啊?」黃壤嘻嘻一笑,「太麻煩。本姑娘懶得再下功夫。」

  「懶得?」監正冷笑,「看你平素燉湯做菜,不是積極得很?」

  「你說這個呀……」黃壤笑吟吟地起身,緩緩湊近他。那一瞬間,她眸光似水,膚白若雪,整個人似乎散發出一股懾人的魔魅。

  第一秋渾身如雷電滾過,寒毛炸起。

  他身體後傾,漸漸抵上了車壁。

  「你要幹什麼?」他側過臉,還不忘用手擋住黃壤。

  黃壤身上那種古怪的邪豔氣質終於消失了,她又笑嘻嘻地道:「我對你自是不同些。」

  話雖這樣說,人心還是有點恨恨——狗東西,要不是看你太小,老娘當場把你給辦了。

  她退回座下,又開始點數金砂,金砂很多,她於是開始盤算:「應該能打一支很不錯的步搖了。唉,可惜從前的釵環圖紙都沒了。」

  她碎碎念,第一秋忽而道:「我為你畫一張。」

  黃壤驚喜:「你這麼小就會做釵環啦?」

  「本座已經不小了。」監正大人強調,威勢凜然。

  「是是,不小了。」黃壤隨聲附和,順便取出一粒朱靈果,猛地塞進他嘴裡。

  監正大人嘗了半晌,悚然色變:「你連朱靈果你都順出來了……」

  這老鹹魚……真是摳門得……和自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監正大人無語。

  上京。

  古宅裡最近沒人搗亂。

  ——托監正的福,再無賴的地痞也不接這活兒了。

  所有的良種都在春播之前發了下去。

  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管家租不到土地了,之前的租戶大面積退租,於是良種就沒有試田。

  第三夢發放的母種,是極小一部分。

  需要管事找到更大的田地二次培育,這才有足夠的量發放下去。

  可如今沒有試田,管事手裡就算是空有母種,又能如何?

  然而,這一次育種世家們好像是下定了決心。

  無論租金再如何增加,也沒有人肯租地。

  第一秋剛回到司天監,就聽說了此事。

  「同我為先生挑一塊試田。」他對黃壤道。

  黃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當然是你。」第一秋皺眉,低聲道:「你不是在幫先生做事嗎?」

  「哦……哦。」黃壤回過神來,連忙跟著他,一塊出門。

  ——差點忘了。

  二人一路出門,黃壤以為又要重上馬車,但監正道:「騎馬。」

  「騎馬啊……」黃壤看著門口的兩匹馬,駿馬高大,渾身雪白。黃壤見之心喜,想起當年在黃家,騎著馬在田間野地裡瘋跑。

  風吹得衣衫翻捲、長髮飛揚,真是最美好的時光了。

  回憶完畢,她轉頭看向第一秋,正色道:「我不會騎。」

  「……」監正大人只能與她同乘一騎。

  幸好這馬確實神駿,二人同騎也並不慢。

  它馬蹄噠噠,向城外而去。

  黃壤假裝坐不穩,身子後倒。

  監正大人實在忍不住,只得回身將她雙手一攏,扣在自己腰間。

  黃壤樂開了花!

  他確實是小,少年身姿,尚且十分單薄。

  但是,已經足以令人欣喜。

  身後的人安靜地摟著自己的腰,溫軟的身體貼在後背。

  監正大人暗自詫異——女子身體,竟然如此嬌軟。與男子真是大為不同。

  真是令人……討厭不起來。

  駿馬飛馳,一路來到外城,經過一道界碑。

  這裡顯然是有主之地。

  而且良田規整,土地肥沃。水田和旱地都是上好的。

  黃壤擰眉:「這裡有可以出租的田地?」

  第一秋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隨後他向黃壤伸出手。黃壤扶著他的手下來,他這才道:「你替先生看一看,此地土壤是否可以用作試田?」

  黃壤極目遠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肥沃而且廣闊的土地,你確定可以外租?」她將信將疑。

  而第一秋卻極為肯定,道:「可。」

  黃壤彎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了搓,道:「如果是這裡的話,那你四月就能拿到抗旱的良種了。」

  她言語篤定,那麼一瞬間,像一位名家,不像鹹魚。

  第一秋說:「若能如此,大事可定。」

  黃壤卻又問:「如今整個育種世家沆瀣一氣,不准租地給第三夢。這一片良田,歸屬何人?」

  「我。」第一秋道。

  黃壤卡了殼,第一秋這才看向她,道:「是我的封邑。」

  「這、這這……你居然還有封邑?」黃壤震驚。

  第一秋皺眉,提醒她:「我雖改名換姓,卻還是出身皇室,陛下嫡子。」

  黃壤歡喜地想在土地上打滾,驚喜過後,她突然問:「那這片土地是否可以不交地租?」

  「……」監正大人沉默半晌,終於無奈道:「可。」

  「我真想嫁給你,現在立刻馬上原地成親!」黃壤一把抱住他,就要舉起來轉幾個圈圈。

  「放手!你……不僅是條鹹魚,你還有雙鹹豬手……」監正大人極力掙扎,這才免遭她毒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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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3:4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學田

  朝廷在求購抗旱的良種。

  這是所有育種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種世家,以息家為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類似黃墅之流,其實都上不得檯面。

  夢外的成元初年,司天監之所以會找到黃家,那是因為黃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業。黃家也陸續有名種入市。

  可是如今的黃家,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說黃墅被盜匪襲擊,受了那難以言說的傷。

  就算不受傷,他本也是個貪圖享樂之人。

  膝下兒女被他死死壓制,根本出不了頭。就算是育出什麼良種,也是他收名獲利。是以,諸人也並不積極。

  ——與其費盡心機培育良種,還不如等他駕鶴西去,多分家產呢!

  是以,如今的黃家,根本不在朝廷的考慮之中。

  司天監自然也就沒有前往仙茶鎮,拜訪黃墅。

  可最近,原本四處求種的司天監突然沒了動靜。

  所以的育種世家難免都多長了一隻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這抗旱的良種,雖然難搞,但畢竟是筆大買賣。

  一旦成交,朝廷多許金銀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間百姓更會口口相傳。

  這樣名利雙收的事,眼饞的育種師其實很多。

  但是,息老爺子顯然是鐵了心,要朝廷剿滅第三夢。其他育種師自然也就不會冒然去接這生意。

  ——身為育種師,若是得罪了息家,哪還有活路?

  再說了,剿滅第三夢對所有育種師都有好處。像這種不守規矩的東西,確實是害群之馬。所以息老爺子的決定,大家也都認同。

  這一回,大家聯合一氣,不惜重金,嚴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來,第三夢縱然能用小小的一塊地培育母種,但是母種要育成良種,也沒有足夠的試田。

  原本這計劃確實不錯,大家也都等著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邊突然沒了動靜。

  第一秋不再四處拜訪育種世家,好像求購良種的事,他已經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動,其他人難免有些心慌。

  於是,又有人暗中鼓動謠言,稱明年大旱,沒有新的良種,糧食將顆粒無收。又有人傳言,稱官府毫不作為,百姓定將餓死過半。

  民心浮動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這是一場無聲的博弈,育種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壓。

  意圖逼迫司天監妥協。

  可即便是壓力重重,第一秋依舊按兵不動。

  黃壤對這個人很是佩服,師問魚已經幾次傳召,朝廷百官也紛紛進言。他身上壓力巨大,但他也從來不曾催促。

  這一日清晨,黃壤精心煮了牢丸送過去。

  第一秋坐在書房裡,剛剛與兩位監副、四位少監交待完今日的公務。

  ——黃壤是掐著時間點來的。

  她把吃食擺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經不再抗拒。

  黃壤做的吃食,還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來,司天監膳堂的廚子真是該死啊。

  他拿起筷子,黃壤正好擺上小料。她雙眼亮晶晶的,道:「我剛包好的,你快嘗嘗。」

  第一秋挾起一個牢丸,放進小料裡蘸了蘸。

  黃壤一臉期待地看他放進嘴裡。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願地應付了一句,然而卻立刻伸出筷子,再挾了一個。這牢丸是羊肉餡,裡面攪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鮮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兩個,終於一抬頭,問:「你吃過了?」

  黃壤驚喜:「哎呀你總算是會關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問,哼。」

  第一秋聞言,難免有點內疚。其實這十年間,黃壤對他一直不錯。他說:「沒吃就坐下吃,話多。」

  黃壤於是挪了椅子過來,果然是與他相對而坐,二人一起動筷。

  這牢丸她包得多,兩個人也夠吃。

  第一秋發現,與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討厭。他問:「第三夢前輩可有將母種交付與你嗎?」

  黃壤說:「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經種下了。不是說了四月給你嘛。怎麼,他們又催你了?」

  她問得隨意,第一秋道:「催也無妨,只是此事畢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難免多問兩句。」

  黃壤連連點頭,第一秋抬頭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遊那一日妝扮精緻,只穿了窄袖裙衫,長髮高高綰了個髻,隨意地插了一支髮釵。

  那髮釵雖是金釵,但十分素淨,並沒有別的紋飾。

  她這般打扮,在一眾世家女子之中,其實十分樸素。第一秋仔細回想,發現黃壤似乎確實沒有什麼首飾。

  他問:「你是何掌門的侄女,他不為你置辦首飾嗎?」

  黃壤一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笑道:「我姨父每年都為我繳育種院的學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貴!我姨母會給我一些零花錢,不過我花到了別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著她頭上看,黃壤發現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觸到那根金釵。

  她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這個嗎?這個還是為了充門面才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釵都沒有的話,旁人該說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錢,花到了何處?」第一秋問。

  「這個麼……」黃壤硬著頭皮,隨口道:「我幫著第三夢,其實是無償的。唉,這良種雖然是平價,但母種卻是免費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貴,所以良種賺的錢貼補母種,兩手一倒,根本就無利可言。我經常倒貼,當然也窮得搓手啦!」

  第一秋點了點頭,道:「你這個人,與我所想不同。從前是我誤會了你。」

  他出言坦率,黃壤倒很是吃驚:「你……」她湊過去,一臉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嗎?」

  「哼!」監正大人繼續吃飯,再不搭理她了。

  黃壤也不同他計較,等他吃完飯,就收了碗筷,自己離開。

  當日,朱雀司。

  少監朱湘見自家監正偷偷摸摸地畫了一副圖稿,隨後又自己出黃金,神神秘秘地熔鑄什麼。

  她想要上前幫忙,監正大人也立刻嚴辭拒絕。

  朱少監實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圖稿。

  只見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搖。

  步、搖?!

  朱少監很是費解。

  當天晚上,黃壤又做了晚飯送過來。

  書房裡卻沒人。

  黃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發現書案上鋪了一條雪色的絲綢,上面擱了一支金步搖!

  步搖做工精細、流蘇華美,在燭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這這這!

  黃壤走過去,幾次伸手又縮回,好半天才喃喃道:「這簡直是考驗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終於還是撿起那根步搖,放在鬢邊比劃。

  心裡突然有個念頭小鹿亂撞——「這是送給我的嗎?」黃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給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尷尬了。

  她猶豫來猶豫去,冷不丁門外響起腳步聲。

  第一秋從外面進來。

  黃壤迅速將步搖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掃了一眼步搖,問:「你不喜歡?」

  「我喜歡啊。」黃壤誠實道。

  監正大人衣袖一拂,問:「喜歡不拿?」

  「拿啊!」黃壤厚起臉皮,道:「這不正要拿,你就回來了嘛!」

  說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搖,飛一般地跑了。

  監正大人坐在小桌邊,打開食盒,拿出裡面的晚飯。他吃了幾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綢,不知為何,嘴角上揚,露了個笑。

  黃壤握著這根步搖,一路跑回學舍。

  她倒在床上,打了個滾兒,隨後將步搖貼在臉上,那黃金微涼,可她的臉頰卻紅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黃壤成功用梁米的母種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種的良種。

  這對黃壤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梁米的種子,她早就爛熟於心了。

  而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徑而走。

  ——第三夢先生,成功為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種。

  整個育種世家倒吸一口涼氣,陷入了沉寂。

  誰都知道,如果梁米種子成功,真的幫助百姓渡過了大旱,那就意味著第三夢的名望,恐怕會直逼息老爺子。

  梁米不能成功!

  這幾乎是所有育種師的共識。

  於是有人偷偷造謠,稱第三夢無門無派,朝廷找他不過是購買良種的銀子被貪沒。

  種子對於農戶來說,不僅是一筆銀子,更是一年的生計。

  根本沒有農戶敢拿此事去賭。

  於是這說法讓一部分人將信交疑,不敢下種。

  但受過第三夢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這些貧民散戶,突然擰成了一股繩。他們口口聲聲稱第三夢先生確有大才,他的良種值得相信。

  於是朝廷頂著層層壓力,終於還是將梁米的種子發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試種,因為並沒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農戶空出一半農田,種植梁米。

  其中也有人搗亂,但是此事震動朝野,就連仙門也是萬眾矚目。這些無事生非的謠言,並沒有鬧大。

  這一段時間,第一秋異常忙碌。

  他經常奔走在農田之間,勸說那些仍在觀望、不願下種的農戶。

  可因為育種世家虎視眈眈,這些人並不敢妥協。

  ——第三夢這個人,畢竟從來沒有露過臉。他又無門無派的,萬一失敗了,下種這波人可就將育種世家們徹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種世家集體抵制,朝廷只怕也無可奈何。

  於是,朝廷說破了嘴皮,梁米始終也只下了一半種。

  又三個月之後,第一季梁米成熟。

  產量是高,但是卻引發了另一波罵潮。

  ——這玩意兒,難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勞作,最後收獲了這麼個玩意兒,百姓自然憤怒。而此事,讓本就對第三夢攜私挾怨之人更是興風作浪、推波助瀾。

  一時之間,第三夢彷彿成了個騙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沒辦法,誰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騰,他只得去到黃壤的學舍。

  這麼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動尋找黃壤。

  經過階級,第一秋看見一大片試田。

  育種院的每個學子都有自己的試田,上面插著一個又一個學子的學牌。監正大人挨個看了一遍,並沒有找到黃壤。

  此時,有看守學田的官吏過來,一見他在,忙拜道:「監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聲,問:「所有學子的試田都在此地嗎?」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抬頭。

  第一秋雙手背在背後,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頭霧水,「大人是說……」

  第一皺眉,道:「何掌門不是有個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學嗎?怎麼不見她的試田?」

  他這麼一問,小吏頓時額頭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學田,也有……不過當初宗院監將其劃分到了別處。」

  「哦?」聽了這話,監正大人倒是來了興致,他問:「何處?帶我過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為何十幾年之後,監正會突然過問此事。他戰戰兢兢地帶著第一秋過去。

  第一秋注視著台階旁邊的沙地,旁邊確實插了一塊學牌,上面寫著黃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種,也能看得出來。這塊地分明只是廢土,就臨著台階,人來人往,能育出什麼?

  旁邊小吏忙解釋道:「大人,那何掌門的侄女從不到試田來。這塊地,她種了幾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長了十幾年。您看看這荒草,沒人打理,都長成什麼樣了?」

  「話倒是不假。」監正大人盯著那塊沙土,說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監也就沒給她換地方。您請想,這學田本就珍貴,若是這般浪費,誰不心疼呢,是吧?」

  這老鹹魚!

  虧得自己還為她鳴不平。

  監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鏟了,牌摘了。她既不願來,便不必為她留著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當天,那沙土裡的草就被鏟了個乾乾淨淨。

  監正大人沒找著這條鹹魚,索性也懶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養她十幾年,她竟然連學田也不來!哼,真真是鹹魚,懶得連翻個身也不肯。

  而當天晚上,所有人都發現不妙。

  ——十幾年沒有蚊子的司天監,突然出現了奇異的「嗡嗡」聲!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發現掌中竟然打死了一隻半飽的花蚊子!

  這是怎麼回事?!

  而書房裡,正在翻閱公文的監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因為十幾年沒有蚊蟲,大家早已經習慣盛夏也開窗而眠。房裡更沒有備下什麼驅蚊之物。

  可今天夜裡,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約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來。

  天賜「紅包」,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終於大家忍不住了,紛紛拿著蒲扇躲出來。

  司天監裡因為有育種院,花木莊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蟲所擾。但那個時候,大家有準備,各種驅蚊的香或者丹藥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幾年沒有蚊子,突然一湧而來,誰睡得著?

  諸位大人和學子們也不顧高低,坐到了一處,又氣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淨了十幾年,怎麼就突然又蚊蟲肆虐了?

  書房裡,監正大人看著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黃壤端早飯過來的時候,仍然一臉氣恨。

  監正大人心裡多多少少有點猜想,他若無其事地問:「發生何事?」

  黃壤砰地一聲,將食盒懟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個混賬吃飽了撐的,鏟了我的學田?!」

  監正大人低下頭,默默地幫她打開食盒,強作鎮定:「你那學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亂動?!」黃壤一臉猙獰,「那個看守農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說!要讓我知道誰這麼手賤,我剁了他的手!」

  「咳!」監正大人輕咳一聲,一臉嚴肅,道:「確實可恨。不過你那學田裡……不是只有雜草嗎?」

  「雜草?」黃壤咬牙切齒,「要沒本姑娘那雜草,他們能睡這麼多年的安穩覺?!吃飽了就打廚子!個頂個的髒心爛肺的東西!難道不知道對於育種師而言,動人田地等於殺人父母?!」

  ……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監正大人輕輕擦去額上細汗,道:「確、確實過分!」

  「等等……」黃壤突然反應過來,她盯著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長聲調,問:「你如何知道,我學田裡種著雜——草——」

  監正大人若無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聽說,聽說……」

  話落,他趁黃壤不備,爬起來就跑!

  黃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衝動!

  「第、一、秋!」她抄起頂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娘今天要剝了你的皮!」

  司天監,所有人都見自家監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惶惶然如喪家之犬!

  監正大人總不好用護身法寶對付她,最後毫不意外地被黃壤投出一記飛竿打倒在地。

  黃壤雙目通紅,如一頭發怒的雄獅。她騎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領,臉都變了形:「混蛋,敢鏟我學田!!」她憤然出拳,砰砰兩聲,賞了監正一對熊貓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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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圓融

  黃壤把監正揍了。

  揍完之後,她擰著第一秋的耳朵,一路將他揪到那塊被鏟除的學田邊。令他將學田恢復原狀!

  此事眾人皆驚。

  第一秋不止是司天監監正,他還是皇帝師問魚的嫡子。

  雖然被剝除了國姓,但也不代表能被人揍著玩啊。

  當天下午,宮裡的福、祿、壽三位公公匆匆趕來,意圖懲治黃壤。

  可到了這裡,三位公公發現自家監正頂著一對熊貓眼,正在打理那塊廢土——正是黃壤曾經的學田。

  他正用鋤頭刨地鬆土,可他哪會鬆什麼土?

  一時之間,姿勢極為笨拙。

  那廢土比一般的學田大些,但是土地裡石礫眾多,還有些工部曾經丟埋的廢料。

  他刨得便格外辛苦。

  「監正……」三位公公眼含熱淚:「您在司天監真是受苦了!這些狗東西定是欺您年幼啊,不僅將您打成這樣,還敢讓您親自動手刨地……」

  三人悲憤交加、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第一秋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二人一眼,道:「你們拿個鋤頭。」

  「啊?」二人愣住。

  片刻之後,三位公公和監正大人一起,共同刨地。

  ……

  此事,先前司天監還有人為監正鳴不平。

  後來,黃壤將先前的「雜草」重新下種,三日之後,蚊蟲漸絕。

  司天監的人終於得以睡了一個安穩覺,從此,再也沒有人為監正喊過一句冤。

  這事兒過後,黃壤跟沒事人一樣,仍然每天早晚給第一秋送些精緻的吃食。

  第一秋也毫不記恨,照單全收。兩個人像是吵了架的小朋友,說和好便和好了。大家再看二人的關係,便覺出許多不同。

  外面關於梁種的罵聲,仍舊鋪天蓋地。然而第三夢畢竟是不曾現身,這些攻訐謾罵,自然也毫無影響。

  至於黃壤,她更不在意——大家罵的是第三夢,關她什麼事?

  她每天在司天監,依舊是條開心快樂的鹹魚。

  而這一天,司天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到訪。

  所有人都覺奇怪。

  玉壺仙宗一向修仙問道,不涉凡塵。

  謝紅塵幾乎不踏入上京。

  他如今主動前來,如何不令人猜疑費解?

  第一秋將人請進來,謝紅塵衣袂生輝,一如從前的儒雅溫和。

  他在會客的花廳坐定,道:「聽聞這一年,監正一直在為抗旱良種一事忙碌。監正小小年紀,心繫黎民,實乃萬民之福。」

  他話說得客氣,第一秋臉上帶笑,眼神卻涼涼。他問:「謝宗主過譽了。不過謝宗主一向不涉紅塵,想來這次過來,也不會只是單單想要誇讚在下幾句吧?」

  謝紅塵嗯了一聲,道:「監正真是快人快語。」玉壺仙宗和朝廷一向不對付,他也不介意第一秋的冷淡,道:「本宗主這次前來,也是想為萬民盡一分微薄心意。」

  說完,他略一施術,儲物法寶中的幾個木箱已經憑空出現在花廳之中。

  謝紅塵淡淡道:「錢財乃俗物,卻到底能拔生救苦。還請監正莫要推辭。」

  監正大人隨手打開一個箱子,只見裡面整整齊齊,果然是金磚。

  財帛動人心吶!如今司天監花費甚巨,朝廷撥款又少,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

  監正大人正在猶豫,謝宗主繼續道:「聽說阿壤姑娘正在司天監求學。本宗主想要探望一番,不知監正可否請她一見?」

  黃壤……這兩個字,好像是戳到了監正的痛處。

  監正大人砰地一聲,合上了木箱,也合上了滿目金光湛湛。

  「怎麼,謝宗主跟阿壤還是舊識嗎?」監正大人似笑非笑。

  謝紅塵察覺到他情緒轉變,卻仍耐心道:「實不相瞞,十四年前,在下與阿壤姑娘在仙茶鎮有過一面之緣。後來得知她去了如意劍宗,也曾過去探望。這般說來,也稱得上舊識了。」

  監正大人心中罵娘——十四年前……也就是說,本座還在娘胎裡,你們就相識了?

  他坐回主位,皮笑肉不笑,道:「謝宗主把本座當成了什麼人?您以為抬來幾箱金銀,就能見到我玄武司的學子?」

  說完,他一揮袍袖,道:「此禮,請恕本座不能收下。人,宗主自然也見不到。」

  謝紅塵眉峰微皺,他萬不曾想,第一秋竟然會如此曲解他的話。他只能道:「監正誤會。本宗主只是……」

  監正大人冷笑:「無論宗主此言何意,本座都不能從命。她在司天監求學,司天監自須護其周全,以免被歹人垂涎。」

  他將「歹人」二字,說得斬釘截鐵。

  謝宗主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豈能被披上如此污名?

  他站起身來,道:「此事,監正純屬誤會。是本宗主不該提出此請,還請恕罪。」

  說完,他轉身離開。

  監正大人幾步將他送到廳門前,看他離開,這才回身吩咐:「李祿,將這些錢財,送回玉壺仙宗。」

  李祿派人過來,但一看箱中之物,也難免心動。他道:「監正……玉壺仙宗一向富得流油。若是謝紅塵執意相贈,不如就收入囊中。說到底,也是為了黎民百姓啊。」

  但是,監正大人顯然意念堅決,他道:「送回去!」

  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連黃金都不愛了。李監副心中碎碎念。

  然而,監正大人顯然是小看了謝宗主。

  謝宗主在他這裡碰了壁,卻也並不當一回事——說到底,第一秋不過十四歲,誰會跟他計較?

  謝紅塵坦然拜訪如意劍宗。

  何惜金夫婦對他就熱情很多。

  屈曼英道:「謝宗主大駕光臨,我等不曾遠迎,真是失禮了。」

  謝紅塵身不染塵,這些年他氣度越發圓融,溫雅如月:「何夫人太客氣了。在下這次前來,一則是探望何掌門、何夫人,另外,也備了些小玩意兒,想贈給黃氏姐妹。」

  他特意提到黃壤和黃均。

  何惜金跟屈曼英也是老成穩重之人,當下自然狐疑。

  謝紅塵果然自儲物法寶中取出禮物,他為人細心,雖說是贈給黃氏姐妹,卻也為何粹、何澹備了些靈丹。

  屈曼英將這些禮物接過來,自是連連道謝。

  謝宗主溫和道:「上次在仙宗見過阿壤姑娘,只覺一眼如故。只可惜如今她在上京求學,不能親見。」

  他這話,意圖就顯露得十分明顯了。

  屈曼英心下瞭然,面上不顯,她只是笑道:「可不是嗎?這十幾年時間長了腳一樣,孩子們眼看著就大了。我替幾個孩子,多謝宗主盛情。」

  謝宗主點到為止,也不再多說。

  幾人聊起現如今的梁米之事,謝紅塵道:「第三夢先生實乃奇人,僅僅數月,已經育出如此良種。」

  何惜金難免也讚道:「正、正正是。」

  他本也是多智之人,如今對謝紅塵的心思瞭解了個七七八八,只是雜七雜八地說些閒話。

  屈曼英說:「只可惜梁米入口粗糲,這幾個月,外面罵得厲害。」

  謝紅塵笑道:「依本宗主看,這也正是第三夢先生的高明之處。」

  「哦?」屈曼英看過去。

  謝紅塵依舊溫和耐心,徐徐道:「梁米之事,震動朝野。本宗主也曾前往田土之中查看過。此物產量甚高,又不依賴水源。早在先前,就已有富戶緊盯此物。若其可口,必定有人大量囤積。一旦囤積,無論產量再高,也會成為稀缺之物。」

  他一一分析,道:「到時候,梁米就算不受旱情影響,也必價格大漲。貧戶依舊只能忍飢挨餓,望而興嘆。」

  屈曼英臉色微變,謝紅塵道:「只有其粗糙難咽,反而不會有人囤積居奇。於是糧價不攀,民生不艱。大災之年,反而可以救命。」

  這一番話,字字揭露的都是人心人性!這事上,救人、殺人的,都是人心。

  屈曼英聽得如夢初醒,只能謂嘆:「第三夢先生真乃高人也。我也對此人心生景仰了。真希望有生之年,能親眼一見。」

  何惜金道:「世、世世世上仁、仁仁心者眾、眾多。然圓、圓、圓融融通、通透者、少。」

  謝紅塵微微點頭,道:「何掌門說的是。此人不僅心懷仁義,而且有一顆洞世之心。才華橫溢而知為國為民,實乃賢士。」

  而此時,「心懷仁義、圓融通透」的黃壤正在第一秋的封邑裡。

  這片土地著實肥沃,真是土妖至愛!

  想想夢外,要是早知道第一秋有這麼一大片良田沃土,自己哪裡會嫌他年幼?

  真是失策!

  這梁米種子,如今長在這樣的土地裡,長勢當然十分良好。

  第二批梁米的良種也很快就能收獲。

  她背著手在田地間走來走去,如同巡視自己士兵的將軍,顯得十分滿意。

  旁邊有佃戶正在鋤草,見她性子溫和,便不由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地問:「阿壤姑娘,外面都在傳,說梁米難以入口。第三夢先生咋不肯改良一下口感?」

  黃壤一聽,頓時怒目:「改良口感?他們就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知道這梁米母種花費了多少銀子嗎?先生兩手空空、一窮二白,哪來的銀子改良口感?!真是愚昧無知、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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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4:1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永遠

  眼看梁米的良種日漸成熟,育種世家日漸沉寂。

  沉寂不是因為妥協,而是恐懼。

  這一日,息家。

  息老爺子坐在上首,目光陰冷。

  旁邊兩字排開,坐著一些叫得上名號和育種世家。

  如今土妖一族,以息壤之後為尊。

  其他的旁系無不仰息老爺子鼻息。

  「這東西,想必你們都看過了。」息老爺子指了指桌上的梁米良種,其他人只是點頭,並不言語。梁米的母種,大家沒有。但是這良種及成熟後的種子,每人都研究過。

  息老爺子目光凝重,道:「老夫也看過了。」說完,他揮一揮手,下人端上來一個花盆。裡面土壤開裂,幾乎半點水分也無。

  但是,盆中綠苗卻長勢良好。

  諸人的目光落在盆中那葉肥根壯的種苗上,個個臉色鐵青。

  息老爺子不緊不慢地盤玩著手中提珠,半晌道:「你們認為,這第三夢技藝如何?」

  沙氏家主沙原道:「良種穩定、抗病力強,對肥料土壤依賴低,是大家名作。」

  他這麼說,周圍也無人反對。

  另一位家主息敬城道:「此人不可能是散家,定出自名門。」

  他這話一出,眾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息老爺子。

  息老爺子沉吟半晌,終於,黃家有一位族老道:「據說,這批梁米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培育。而且是黃壤照管。」

  「黃壤?」這個名字十分陌生,大家並沒有什麼頭緒。

  這位黃家族老點頭道:「不瞞諸位,這黃壤,乃是黃墅之女。」

  他說黃壤,眾人不知,但若說黃墅,這些人卻多少都是聽說過了。

  當年息老爺子的小女兒息音,不顧家族阻攔,死活要下嫁黃家的一個小子。

  土靈以息家為尊,但息家也有許多旁支分宗。再往外,便是黃家、土氏、沙氏等等。若是黃家主支正宗的血脈,估計息老爺子捏著鼻子也就認了。

  可黃墅這小子,出身自仙茶鎮,是黃家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宗。

  息老爺子勃然大怒,眾人原以為這親事絕不能成。誰知最後息家卻將息音逐出了家門。仙門家譜,素來不分男女,一律寫入。

  而息音自嫁給黃墅之後,息家便將她剔出族譜,再未相認。

  此事過去多年,然畢竟轟動一時,大家也都還記得。

  大家再看向息老爺子,他面沉似水。於是這位黃家的正宗族老繼續道:「十幾年前,黃墅家中闖入盜匪,不僅搶奪金銀,更將黃墅……」

  他看了一眼息老爺子,斟酌著說:「閹割。」

  眾人一凜,同時看向息老爺子。

  這事兒實在詭異,也難免眾人懷疑是他背後指使。

  息老爺子面上不見喜怒,道:「繼續說。」

  那黃氏族老道:「後來何惜金夫婦便將黃均、黃壤連同其母一同接回如意劍宗。從此,這黃壤姐妹就生活在何惜金夫婦膝下。前些年,她索性去了司天監的育種院求學。」

  「育種院?」提到這個地方,所有人都是一臉鄙夷。

  司天監的育種院,能是什麼好地方?

  果然,息老爺子冷冷道:「丟人現眼!」

  「可不是嗎?」那黃氏族老忙道:「她入學多年,但據說游手好閒,不務正業。也無甚成就。何惜金夫婦聽之任之,並不大管。」

  息老爺子長子息豐忍不住,問:「她為何會替第三夢培育梁米?」

  那黃氏族老道:「上次,我等要求所有農戶田地不得外租。第三夢原本也就沒有土地開田。但是第一秋生生將自己的封邑拿了出來。我等經過多方打聽,發現正是此女在替第一秋打理這些良種。」

  息老爺子目光陰沉,道:「此女在司天監求學,被朝廷所用並不奇怪。只是這第三夢自己藏頭露尾,推了個黃毛丫頭出來做事。真是可笑。」

  「誰說不是呢……此人就是個沽名釣譽的小人罷了……」眾人紛紛附和。

  旁邊息豐卻道:「父親,諸位族長、族老。若是我們去了這黃壤,司天監就算得到母種,也很難再開試田。」

  大家眼睛一亮,齊齊望向息老爺子。有人為難道:「只是這黃壤,畢竟是息老爺子的外孫女。我等有所顧忌,自然要先請示過息家。」

  息老爺子冷哼一聲,道:「當年老夫就曾說過,老夫沒有女兒。又何來什麼外孫女?」

  「若是這樣,那便好辦了。」有人小聲道,「黃墅如今,可是想念妻女得緊吶……」

  眾人相視而笑,唯有息老爺子手中提珠轉動,喜怒不顯。

  如意劍宗。

  何惜金收到一封急信,展開一開,他頓時愣住。

  旁邊,屈曼英見了,問:「怎麼了?」

  「黃、黃黃墅!」何掌門說出這兩個字,索性將急信寄到夫人手中。

  屈曼英看了一眼,連聲音都提高了:「黃墅病危,想讓阿音帶女兒回去探望?!」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何惜金說:「恐、恐怕,只只只能如、如如此。」

  屈曼英氣急,怒道:「當年你就該一直砍斷他的脖子!」

  何掌門道:「是是是為為夫之、之過。」

  他認錯飛快,屈曼英只好說:「倒也不能全怪你,這種禽獸,若就那麼死了,豈不便宜他?還是病上這許多年,方才解氣。」

  何掌門說:「她她們姐、姐妹倆,得、得得回去。否、否則讓、讓人議、議議論不不不孝!」

  這道理,屈曼英如何不明白?

  她說:「那須得我們陪她們母女三人回一趟仙茶鎮。」

  「應、應該。」何掌門點頭。

  於是,屈曼英寫了一封書信,發給遠在上京的黃壤。

  此時,司天監。

  黃壤剛做好晚飯,用食盒裝好,提到第一秋的書房裡。

  第一秋見了她,立刻起身,開始幫著打開食盒,擺上碗筷。碗筷都有兩副,二人早已習慣一同吃飯。

  李祿進來的時候,監正大人正在為黃壤搬椅子。

  呃,有點尷尬。

  李監副忙說:「阿壤姑娘,方才何掌門連同夫人發來急信,請您回如意劍宗一趟。」

  「回如意劍宗?」黃壤微怔。

  李祿取出信件,雙手呈上。他對別人自然不須這般恭謹,但是……嗨,今時不同往日了。

  黃壤接過信,越看,神情越嚴肅。

  第一秋問:「什麼事?」

  黃壤說:「姨父、姨母來信,說我父親病危,讓我速回劍宗,同他們一起回仙茶鎮探望。」

  「你父親病危?」第一秋並不知黃墅為人,此時道:「若真有此事,的確應該歸家探望。」

  黃壤沉吟半晌,第一秋問:「你可是為父擔心?」

  「為父擔心?」黃壤冷笑,「那老東西怎麼死我都拍手叫好。」

  李祿頓時頭上生汗,第一秋皺眉,問:「為何?」

  黃壤看了一眼李祿,李監副心領神會:「下官先行告辭。」

  李監副不僅識趣地離開,而且還回身關上了房門。

  黃壤盯著第一秋看,老半天,她突然擱下筷子,開始講述黃墅的惡行。

  她一樁樁一件件歷數黃墅之過,毫無隱瞞,也不誇張。

  第一秋認真地聆聽,直到黃壤講到姐姐黃均所受的傷害,他手上用力,指間杯盞砰地一聲,碎成幾塊瓷片。

  黃壤一路講到何惜金夫婦的搭救,說完之後,她停下來,與第一秋對視。

  她不應該說這些話,聰明的女人都不應該提。

  父親的惡行,說起來好像是他之過。可毀掉的卻是其他女兒的清白。

  被恥笑、被誤解、被世人嫌惡的,也只會是受盡其殘害的女兒。

  世事多可笑。

  「以前,這些話我並不敢說。」黃壤的聲音忽而低微,「我總覺得,有父親如此,若是教心上人知道了,只怕多心起疑,一世猜忌。我和姐姐無論再如何努力,也終將背負一世污名。可……我不想我們再有什麼誤會了。」

  她還想接著往下說,第一秋埋頭繼續吃飯。

  黃壤看他反應,一時之間摸不準他心中所想。他畢竟年紀太小了,或許並不能理解自己的話?

  然而,第一秋幾口吃過飯,站起身來,說了句:「你留在司天監,本官去一次仙茶鎮。」

  「你去仙茶鎮?」黃壤盯著他,他道:「何掌門太過仁慈,本座過去,給這老牲口挑個死法。」

  他說著話就要出門,黃壤失笑:「等一等。」

  第一秋回頭,黃壤問:「你沒有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

  這話,她問得極為認真。

  第一秋皺眉,問:「什麼意——」

  最後一個字尚未出口,黃壤猛地上前,紅唇輕輕點在他臉頰。

  監正大人如受雷擊,電流躥過全身,整個人外焦裡嫩、寒毛倒豎。

  黃壤的唇瓣就在他耳邊,貼著他左耳的輪廓,輕聲問:「你考慮過,將我留下來嗎?從此以後,沒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將我帶走。我陪在你身邊,永遠永遠。」

  那一刻,監正大人只覺耳廓酥麻,全身無力。

  「為、為何要留你這條鹹魚在身邊?!」他猛地偏頭避開黃壤,逃也似地推門而去。

  一直飛奔到玄武司門口,他才發現自己心跳如擂鼓。

  永……永遠留在我身邊嗎?

  身後,黃壤輕笑一聲。

  真是小啊,半點都不識逗。好好吃飯吧,長壯一點。等哪天老娘給你玩個大的。現在這身板,我都怕你承受不住……

  黃壤低頭收拾碗筷,半天,想起自己在仙茶鎮那「病危」的慈父。

  這一次,您又是受誰指使,一心求死呢?

  我親愛的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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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孝心

  仙茶鎮。

  黃墅自十四年前盜匪侵襲,身受重傷之後,一直體弱多病。

  而且此事讓他大受打擊,他平時幾乎不怎麼出門。

  黃家的姬妾,但凡有門路的,能走都走了。

  這十幾年,黃家不比夢外有黃壤操持,是以更加落敗。

  如今的黃墅,在育種師裡根本沒人當回事。

  但如今,他顯然還是有點用的。

  ——他是息音的丈夫,黃壤的父親。

  何惜金夫婦留他一條性命,也是因為顧忌他這兩重身份。

  如今,黃家的正廳,老遠就能聽見咳嗽聲。

  黃墅坐在主位上,裡面的桌椅陳設,還是多年前的模樣,哪有半分後來的光鮮?

  「族長紆尊降貴,來到我黃墅這小門小戶,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黃墅賠著笑臉,道。

  他雖然也姓黃,但是個末流旁支,跟正支的黃家血緣疏遠。

  曾經因為迎娶息音,黃氏整個家族也曾高看他一眼。

  但因著息老爺子的決絕,執意將息音族譜除名,他並未從息家沾得什麼好處。再加上息音過門之後,他很快就故態萌發,將一個娼妓迎進門來,並生下了長子。

  黃氏族老們更是不帶搭理他的。

  如今族長黃石意親自過來,黃墅當然受寵若驚。

  可黃石意也不同他廢話,只是道:「你那女兒黃壤,在上京做的什麼好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黃墅卑躬屈膝,道:「小的也是後來才聽說。族長不用擔心,那臭丫頭再怎麼說也是我的親生女兒。以前是何惜金夫婦多管閒事,這次保管叫她們再出不得這黃家半步。」

  黃石意道:「最好如此,否則若誤了大事,你身上再要少個什麼,也別出來哭哭啼啼了。」

  他語聲陰沉,黃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於是,黃墅病危的急信,發了一封又一封,直催促息音母女三人返回仙茶鎮。

  如意劍宗,息音這些年已經試著打理黃壤留下來的那一小塊農田。

  她培育的母種數量極少,屈曼英看到舊友的變化,卻欣喜無比。

  息音畢竟是息老爺子的嫡女,她育的良種,在市面上也好出手。

  就這麼一小點母種,已經足夠維持她和黃均的生計。

  屈曼英一連收到十幾封書信,都是催促息音帶著兩個女兒返回黃家。

  她嘆了口氣,也只能同息音商量。

  此時,息音仍在地中打理良種。

  屈曼英將書信遞給她,她一一展開,全都看過。

  「阿音,此事你如何看?」屈曼音道,「黃墅催得急,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將來孩子們受人非議。」

  息音緩緩將信收起來,好半天說:「孩子們不必回去,我回去就好。」

  「你?」屈曼英欲言又止,「阿音,你難道還不醒悟嗎?黃墅就是個禽獸小人。那黃家整個一虎狼窩。依我所見,你還是託病,閉門不出。我再放出風聲,說你病重難行。我和惜金帶孩子們回去,看他一眼便立刻返回。」

  她這番打算,不可謂不細。

  息音卻道:「他不會放過孩子們的。」說完這話,她抬起頭,對屈曼英笑笑,「而且,我怎麼忍心讓阿均再回去見他?再賠著笑臉,向他盡孝呢?」

  屈曼英長嘆一聲,這也是她最為難的事。

  黃均那邊,屈曼英還不曾向她提及。

  及至傍晚,息音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菜。

  何惜金一家自然都過來捧場,她氣色紅潤,雙目明亮,何惜金看在眼裡,也便放了心。

  屈曼英見桌上菜餚豐盛,不由道:「真是想不到,阿音妹妹竟也有這般的手藝。」

  息音淺淺一笑,道:「這許多年,我和孩子們一直勞煩姐姐全家照顧。我一直心有不安。」

  她這般說,何惜金擺擺手,道:「不不不必見見外!」

  息音道:「姐夫得說是,來,大家吃飯。」

  屈曼英說:「可惜阿壤沒回來,這孩子應該是收到信了。只怕司天監那邊還要向先生告假。」

  息音卻不甚在意,道:「無妨,她過得好就是了。回不回來,也是一樣的。」

  這話有點頹然,見屈曼英向自己看,息音又笑道:「這孩子,從小就淘。以前我脾氣不好,也對不住她們姐妹。每每我糊塗發瘋,阿均只會忍著。而她牙尖嘴利,不吃半點虧的。」

  她第一次說起孩子們小時候的事,可惜兩個孩子的童年,並沒有多少快樂的地方。

  於是寥寥數語,也就結束。

  但就是這樣,屈曼英也很覺欣慰了。

  這是不是說明,自己這故友終於看開了?

  她說:「孩子就要這脾氣,咱們阿均日後可也不能再逆來順受。免得受人欺負。」

  息音給一旁的黃均挾了一筷子菜,說:「阿均跟著姐姐好,每日裡練劍,人也開朗了不少。」

  黃均默默吃飯,仍是不大說話。

  孩提時候的事,對為人父母之人來說,可能是一件樂事。唯獨對她,太過殘酷。

  何粹、何澹兩兄弟因常年帶著黃均一起練劍,如今幾人早沒了當年的生疏。

  三人同桌吃飯,與親生兄妹也並無區別。

  這一餐飯,大家倒是其樂融融。

  及至次日,屈曼英仍舊跟何惜金商量如何應付黃墅的事。

  不料一大早,黃均突然過來,說:「我母親不見了。」

  屈曼英皺眉:「莫不是去了地裡?」她忙不迭四下尋找。

  仙茶鎮。

  黃墅坐在廳中,此時乃是盛夏,他卻仍穿得厚。他自受傷之後,一直怕冷得很。如今他手裡端了一盅酒,正淺飲慢咂。

  如今他常年酗酒,可酒到底不比神仙草的滋味,總有許多清醒的時候。

  他心中苦悶,不由重重地「嗯」了一聲。

  突然,外面有人道:「老爺,夫人回來了!」

  「夫人?!」黃墅想起這個稱呼所代表的人,一雙眼睛裡都是陰雲。「那個賤人……」他喃喃道,「黃壤回來了嗎?」

  下人卻道:「回老爺,夫人隻身一人,不見兩位姑娘。」

  「讓她滾進來!」黃墅冷笑。

  不一會兒,外面光影一動,息音腳步輕緩,向此而來。

  十四年不見,她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黃墅也是一愣。面前的息音,比起當年圓潤了些。她不再瘦骨嶙峋,原來五官的靈動清麗便重又顯現出來。

  因為將養了十幾年,她整個人也不再似以前一般魔怔,如今雙目有神,著實美人一位。

  黃墅見到這樣的息音,不知為何,卻是怒從心頭起!

  「賤人!」他字字含恨,「這些年躲到別的野男人家裡,過得很不錯吧?」

  他大步走過來,就想伸手去拽息音的頭髮。

  這一刻,他心中恨毒,甚至不管黃壤沒回來。他就想撕破眼前女人的衣衫,扯亂她的頭髮,讓她再裝不出這假模假樣。

  息音知道他會過來。

  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她也說不出自己當年為何會受他蠱惑。如今的黃墅,面黃肌瘦、眼露凶相,像個張牙舞爪的猴子。

  要論戰力,他和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沒多少不同。

  而息音畢竟是土靈一族息壤之後。息音右手緊緊握住一把匕首——只要他挖出這個男人的心,阿均和阿壤從此以後,永無後顧之憂。

  至於自己……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盡過為母之責。

  此時此刻,明知黃墅不懷好意,難道還要顧念自己,眼看著兩個孩子再入火坑嗎?

  眼前的黃墅撲到面前,正要一耳光扇過來。

  此時,息音手上寒光一閃。

  但很快,她的手腕被人握住——這黃家的家丁,竟然是有人假扮的?!

  「賤婦,竟然還想殺老子?!」黃墅一眼看見息音被奪的刀,頓時怒火中燒!他正正反反,扇了息音十幾記耳光。息壤被打得紅頰紅腫,嘴角更是血流如注。

  幸而黃墅體力不支,他停下來喘息,旁邊有人道:「好了!別忘了此行目的!先騙回黃壤!」

  息音抬起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夥同外人,想要害阿壤?!黃墅,他是你的親生女兒!」

  「哈哈哈哈。」黃墅仰天大笑,「賤人,這時候你想起她是老子的女兒了?當初老子受傷,你帶著這兩個小孽種,跑得比誰都快!那時候你怎麼沒想過,她是我的親生女兒?」

  息音渾身發冷:「黃墅,你真是無恥至極。」

  「我無恥?賤人,你住在如意劍宗,與那屈曼英共侍一夫,你不無恥?那何惜金枉稱正人君子,也不過是個……」黃墅一臉看破真相的得意洋洋。

  息音真的再也聽不下去:「住嘴!黃墅你給我住嘴!」

  然而,黃墅似乎就是想見到她崩潰癲狂的模樣。息音越痛苦,他就越痛快。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淺笑,道:「喲,黃老爺家裡這般熱鬧?」

  一個人不請而入。

  他身穿紫色官服,金鉤玉帶,腰繫金魚袋,足踏黑色官靴。少年意氣,風流無限。而身後的李祿和鮑武,李祿斯文俊秀,鮑武右下斜挎金刀,文武相佐。

  黃墅抬頭看過去,不免皺眉:「你是什麼人?」

  來人在門坎上蹭了蹭靴底污泥,這才道:「在下司天監第一秋,見過黃老爺。」

  他一自報家門,廳中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黃墅不由問:「是司天監的官老爺,過來有事?」

  第一秋緩步入內,他眼角掃過被按在地上的息音,面上不變,含笑道:「原來黃老爺不知道。您祖上有德,這才得了一孝女。前兩日,司天監玄武司學子黃壤,聞聽父親病危,心急如焚,日夜難安。她求到本座跟前,哭求本座,救治黃老爺。」

  「什、什麼……」黃墅聽得一頭霧水。

  第一秋輕嘆一聲,道:「本座心軟,最見不得孝子。這便只好接黃老爺入京,請御醫為黃老爺治病續命了。」

  黃墅終於聽明白了,他悚然變色:「你、你要抓我走?!」

  「怎麼能說是抓呢?」監正一抬手,作了個帶走的手勢,「是本官為令千金孝心所感,特地將黃老爺帶入上京,診病續命。」

  監正大人一本正經地重申。

  「你、你敢!」黃墅連連後退,然而鮑武已經上前。鮑武本就是武夫出身,其身材高大,體魄健壯。他走出來,看見幾個家丁還牢牢按壓著息音,不由大怒。

  鮑武這個人,最是見不得人欺凌弱小。他飛起一腳,一個家丁被他踹得滾出丈餘遠,當場吐血。

  其他家丁見狀,哪還敢上,不由紛紛躲避。

  息音這才得了自由,她臉頰被黃墅打得不成樣子,卻沒有哭。這麼多年,眼淚都流乾了。

  她正要掙扎著起身,突然身邊,一隻手伸過來。

  息音抬頭看過去,只見面前這個人,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雖衣著威嚴,但面容猶帶稚氣。

  只是面白無鬚、五官清秀,乾乾淨淨,令人心安。

  她猶豫片刻,那少年卻已經扶住她,攙著她站起身來。

  第一秋見她雙頰紅腫,已經沁出了血珠。他自懷中掏出傷藥,道:「本官來遲一步,對不住。」

  他在道歉?

  息音抬頭看他,他道:「阿壤在上京,一直很掛念你。」

  方才受到那樣的毆打羞辱,息音都沒有哭。但聽到這句話,她忽然淚流滿面。

  監正大人將她護到身後,微笑著面對黃墅,陰陽怪氣地道:「黃老爺,請吧。莫要辜負了您女兒的一片孝心吶。」

  黃墅這他媽哪裡敢去?

  他顫顫巍巍地喊:「族長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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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發表於 2022-8-26 00:54: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丟人

  上京。

  黃壤留在第一秋的封邑。

  第一秋要替她處理黃墅一事,黃壤便放任他去了。

  如今梁米的種子成熟在即,為了謹防有人搗亂,並不能大意。

  黃壤對這裡嚴防死守,朝廷也派了官兵巡查。但畢竟是土地遼闊,總有看護不到的地方。

  就在此時,正在土裡忙著施最後一遍肥料的佃戶們突然驚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黃壤心裡一沉,果然,還是賊心不死。

  前方開始升起濃煙,因為是大白天,火光倒不是特別顯眼。

  黃壤循聲跑過去,果見土地一角,已經接近成熟的梁米桿著了火。盛夏的莊稼地,角落裡還被澆上了桐油,火勢幾乎瞬間蔓延開來。

  而此時,有一群人正藏身暗處觀望。

  息老爺子緊緊盯著濃煙升起之處,神情冷漠:「去吧,先收拾了她。」

  他說話緩慢,似乎只是解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他身後幾個身穿黑衣、臉戴面具的殺手同聲道。

  息老爺子想了想,又道:「弄得慘烈些。」

  一旁,他的長子息豐皺眉道:「父親大人,她畢竟是阿音的女兒。我們這般是否……」

  息老爺子神情漠然:「不是老夫心狠,而是惟有如此,才能震懾眾人。從此以後,便無人敢為第三夢做事。」

  息豐沉默片刻,只好回身吩咐一眾殺手:「去吧。」

  眾人便心中有數了。

  田邊,黃壤一邊讓佃戶救火,一邊留意周圍。

  這田土之間,雖有灌溉之渠,但取水甚是不便。黃壤正在為難,突然,著火的土地裡噴出一股水柱!

  水柱漫天升起,很快將火苗澆得一點不剩。

  田角只來得及黑了一小塊。

  黃壤首當其沖,當然被澆了個透心涼。

  她回身看向那沖天水柱,發現那應該是件法寶,不知是感應到火苗還是高溫,立刻便向此處噴水。

  法寶……

  黃壤又想到那個人,嘴角不由露了一絲笑。

  ——第一秋,他早想到了。

  而此時,前方土地之下,拱起老大一個土包。

  土包之中如同藏了怪物,直接地行而來。

  又來?

  黃壤從懷中摸出第一秋上次送給「第三夢」的法寶,放在地上。

  正要一展身手,她往後一退,後背忽地撞到一個胸膛。

  黃壤心中全是第一秋,一回身,差點喊出聲來。

  但此時此刻,她身後站的卻不是第一秋。

  「謝紅……謝宗主。」黃壤神情猶疑。

  ——能不猶疑嗎?

  她在危難之際尬遇了前夫!

  此時她被漫天水流沖刷,一身濕透,連頭髮絲都在往下滴水。

  而謝紅塵一身白衣,玉冠束髮,水珠像是不約而同地避開了他。第一劍仙飄飄欲仙,纖塵不染。他好像總是這般乾淨溫雅。

  「退至吾身後。」他丟下淡淡一句話,手中心劍一出,一眾刺客哪敢應戰?

  如今仙門,他就是天花板。

  眾人一句廢話沒有,當場四散奔逃。

  可是第一劍仙還是讓他們感覺到了何為差距。

  ——謝紅塵身若化光,斬殺二人,生擒五人。

  整個刺客團,一個不少,全在這裡了。

  暗處,息老爺子一見他現身,根本沒有觀戰,調頭就走。

  黃壤抹了抹臉上的水珠,道:「今日真是有勞謝宗主搭救。」

  謝紅塵目光在她身上輕輕一轉,頓時別開,道:「第三夢先生得道多助,阿壤姑娘自然也會逢凶化吉。」

  黃壤心中「呵呵」,面上卻還是溫婉,道:「謝宗主怎會知道我在此地?」

  謝紅塵的目光根本不敢往她身上看,此時空中水柱消散,天空甚至出現了一道彩虹。

  黃壤就站在彩虹之下,整個人如同誤入人間的神女。

  謝紅塵自儲物法寶中取出一物,遞到黃壤手上,匆匆道:「此物,贈給阿壤姑娘,用以乾衣。」

  乾衣?

  黃壤接過來,回頭一望,謝紅塵已經離開。

  他好像有意躲避什麼……真是古怪。

  黃壤低下頭,隨後整個人渾身都僵住——她方才被水柱淋濕,外裙緊緊貼在身上,透出了裡面裹胸。偏生她今日的裹胸顏色還十分鮮豔。

  ……我!!這!!

  黃壤瞪圓了雙眼,看了半天,這才緩緩用謝紅塵送的法寶將衣裙烘乾。

  ——蒼天有眼,從今以後,善女一定多多行善,廣積恩德,請保佑我不要在前夫面前丟人了。

  求求了……

  效外,田間小徑。

  謝宗主已經行出很遠,眼前還留存著美人殘影。

  那一雙眼睛,水汪汪地彷彿能看進人心裡。

  方才她被水淋濕,那情景,真是不能回想。

  謝宗主嘴角微揚,踩過野草漫漫的小徑。冷不丁腳下一滑,謝宗主差點栽進田裡。

  ……

  仙茶鎮。

  第一秋將「黃老爺」請回司天監,大張其鼓地揚言為其治病。無論「黃老爺」如何哭喊求救,幾個膀大腰圓的差役還是上前,將他按進了馬車裡。

  「什麼治病?你們就想殺我,想殺我啊——」黃墅接連慘叫。直到鮑武坐進了馬車。

  鮑武天生武夫,高大健碩,他腰挎金刀,一言不發。

  但是黃墅不敢再叫了。

  ——面前這煞星,不殺上幾百個人,都練不出這一雙虎目。

  第一秋將息音扶進另一輛馬車,正要啟程。

  突然,他抬起頭。盛夏之際,陽光燒灼,蟬鳴四起。而就在他面前有一棵桃樹,葉片上,一隻花花綠綠的洋辣子正在努力「用膳」。

  不知道為什麼,第一秋總覺得這玩意兒莫名熟悉。

  他伸出手,一把拎起這條蟲子,帶著它一併返回司天監。

  馬車緩緩開動,周圍聚集著不少人,但沒一個人開口。

  黃家的族長黃石意哪敢攔第一秋的馬車?

  朝廷是育種世家最大的主顧,而黃家並不像息家那般不可取代。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第一秋帶著黃墅離開。

  晚上,黃壤換了一套裙衫——她這回學乖了,學了一件十分素淨的裹胸。

  哪怕是不穿外裙,也衣著保守大方,絕對不會尷尬的那種。

  她重新下廚,又做了幾個小菜。

  彷彿是算好了時間,菜剛盛好,就有人來報:「阿壤姑娘,監正已經回來了。嘿嘿。」

  司天監這些人,似乎生來就有眼色。

  如今大家都習慣向她通風報信,一個二個的,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唔,反正盡在不言中。

  黃壤也不矯情,道:「行,飯菜也剛剛得。」

  那人笑嘻嘻地跑了。

  黃壤提著食盒,輕車熟路,來到第一秋的書房。

  天氣有些熱,第一秋身上的官服卻扣得嚴嚴實實。黃壤掃了他一眼,說:「每日都這麼穿,也不嫌捂得慌。過來吃飯了。」

  第一秋根本不理會她的念叨——這個人就是這樣,無論何時都衣冠整齊。

  黃壤忽地靈光一閃——本姑娘倒是可以脫得涼快點,不過一想到裡面厚實的裹胸……算了,反正脫不脫也沒差。

  第一秋哪理會得她這點小心思,自顧自擺好碗筷。

  「我爹……」黃壤想要問問黃墅的事,然而話剛開了個頭,一眼看見桌上有個花花綠綠的蟲子。

  「洋……洋辣子?」黃壤半彎下腰,跟那蟲子來了個大眼對小眼,心中頗為訝異。

  能不訝異嗎?

  「這玩意兒哪來的?」她簡直不可置信。

  第一秋淡淡道:「今日去了黃家,看著眼熟,就帶回來了。」

  黃壤走到他面前,簡直是無語淚雙流:「第一秋。」

  「嗯?」監正大人抬起頭。

  黃壤指著自己的臉,問:「你看我眼熟嗎?」

  監正大人莫名其妙:「什麼?」

  黃壤真是費解:「我就不明白了,你連看我都臉生,怎麼會看一條蟲子眼熟的。」她哭喪著臉,「我這是有多不起眼?!」

  「你跟一條蟲子比較作甚?」監正大人永遠搞不清面前這個女人的心思,他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黃壤再看他,真是越看越氣!

  枉我為你做了十年的飯菜,竟然連一條蟲子都不如!

  她抬手將菜碟全部端到桌案上,放到洋辣子面前:「吃什麼吃,餵你不如餵條蟲!哼!」

  說完,竟是飯也不吃,一甩手走了。

  「……」監正大人手裡舉著一雙筷子,面前空空如也。

  這一邊,息音和黃墅的馬車走得慢些。

  息音再一次回到上京,眼前舊景似是而非,她觀望四周,悲喜交加。

  息家就在上京,她未嫁之前,也經常四處遊玩。

  想不到多年以後,她再臨故土,已是滄海桑田。

  而此時,前面的馬車停下。

  息音先是見一高大壯漢下來,隨後,那壯漢手提一物,而此物正縮成一團,瑟瑟發抖。息音驚得後退一步,這才看清,那大漢手中所提不是別的,正是黃墅。

  黃墅先時還十分驚恐,然而一見息音,他立刻怒罵:「賤婦,勾結外人謀害親夫!真是水性楊……」

  他還要亂罵,而那漢一拳揍在他肚子上。

  黃墅整個聲音卡在喉嚨裡,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那壯漢把黃墅丟在地上,道:「來,再給你鮑爺罵一個。」

  黃墅捂著肚子,臉色青白,連連搖頭。

  壯漢這才重又提起他,喃喃道:「老子看你真是光屁股拉磨——轉著圈丟人。」

  說完,他提起黃墅,不費吹灰之力般進了司天監。

  息音嚇得又等了好半天,直到壯漢走遠,這才在侍從陪同之下,踏進了司天監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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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5: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八章 黃姨

  黃壤氣哼哼地回到學舍,發現自己學舍裡竟然多了一個人。

  而且還是個熟人。

  「母親?」黃壤張大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你幾時到此?還有你的臉……」

  息音忙不迭用手捂臉,道:「是司天監的人將我送來此處。我不知道……這是你的住處。」

  「司天監?」黃壤瞬間明白原委:「你去找黃墅了?」

  息音嗯了一聲,母女二人,從小沒有好好說過話。如今相對,竟多少有些尷尬。

  「你找他幹什麼?」黃壤冷笑,「不會還想著跟他舊情復燃吧?」

  息音一聽這話,頓時火了:「臭丫頭,看我撕了你這張嘴!」

  她衝過來,黃壤一見勢頭不對,調頭就跑。

  息音小時候打黃均,下手毫不留情。所以黃壤對她,也沒有留下多少好印象。

  充其量是比黃墅好了那麼一丟丟。

  所以她從小到大,也沒少譏諷息音。

  以至於來到上京十幾年,她每每給屈曼英寫信,給何惜金寫信,給黃均寫信,甚至還給何粹、何澹寫信。

  但沒有一次問候過息音。

  她跑出來,身後的息音也沒再追過來。

  黃壤在玄武司裡游蕩,第二次無家可歸。

  眼看天色漸漸晚了,她當然越想越氣——第一秋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把人丟在自己學舍。

  這讓自己怎麼睡?!

  黃壤不是個忍氣吞聲的,既然我沒得睡,那就大家都別睡了!

  她氣沖沖地來到玄武司的官舍。

  這裡自然有守衛值夜,但是人家個個都很有眼色,誰會攔著她啊。

  ——這給監正都做多少年飯了……

  黃壤直奔第一秋所住的官舍,毫不猶豫,抬手就砰砰敲門。

  第一秋睡覺本就淺,當下就被吵了起來。他披衣坐起,問了句:「誰?」

  黃壤聲音硬邦邦的:「我,開門。」

  監正大人那有什麼辦法?只得把門打開。

  「這麼晚,你不睡覺?」他問。

  「廢話,我睡得著嗎我?」黃壤沒好氣,她進到房中,自顧自坐到桌邊,甚至還給自己倒了盞茶。

  第一秋只得在她對面坐下,打了個哈欠,問:「為何睡不著?你們母女相見,不該促膝談心嗎?」

  「什麼啊!」黃壤驚得連連擺手,「我跟她沒什麼話說。真要比起來,我寧願跟你促膝談心。」

  第一秋外袍草草地披在肩頭,身上只著了白色的中衣。他漆黑的長髮披散下來,垂落至腰。比起往昔一絲不苟,今夜的他便帶了幾分慵懶。

  他耐心地道:「從前,她不是個慈母,對吧?」

  「慈母?」黃壤聽見這話,差點笑出聲來,「她做夢都想生個兒子,盼了好些年,生了一個我。怎麼會是個慈母?我從小衣衫都是我姐做的,她天天打罵我姐。我從懂事起就盼著她早點死。」

  第一秋扣住茶壺的手柄,發現茶冷了。他叫了下人,重新上茶。

  然後監正大人問:「就沒有一個好的地方?」

  黃壤臉上的譏誚之色漸漸消失了。她想了很久,說:「也有。小時候我跟黃增打架,啊,黃增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他生得壯,有些力氣。我打不過他。他娘一直在旁邊起鬨,讓他把我往死裡打。」

  黃壤眯起眼睛,難得地再回想舊事:「那一天我流了好多血。我母親衝過來,對黃增的娘說,如果我死了,她要殺了他們娘倆給我抵命。那時候她的神情又瘋狂又凶狠,後來黃增打我就不敢再下死手了。」

  第一秋沒有問為什麼黃墅不管。

  在聽黃壤講過黃墅這個人之後,他根本不會有這樣的疑問。

  「後來我昏迷了很久,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面前有個披頭散髮、雙眼通紅的怪物。我嚇哭了,還以為自己去了閻王殿。」黃壤陷入了當年舊事,嘴角微微翹起,「哭了半天,才發現是她。」

  「想不到你這條老鹹魚,也有這樣冒著傻氣的時候。」監正大人失笑,笑著笑著,卻也隔著時間,觸見了往事的柔軟與冰冷。

  「你說什麼?」黃壤聽了這話,眼神卻漸漸陰森。

  監正大人立刻道:「我不該說你冒傻氣!」

  誰知道,黃壤猛地衝過去,一把擒住了他:「你竟敢叫我老、鹹、魚!!」

  她將監正摁在桌上,面目猙獰:「給我重說!」

  監正大人後背緊貼著桌面,視線上仰。那個人髮絲垂落,故作凶狠,然而鼻樑高挺小巧,紅唇溫潤飽滿。他不由自主地退讓。

  「小鹹魚……」他小心翼翼地糾正。

  黃壤冷哼:「還是難聽!」

  監正大人任由她揪住自己中衣的領口,道:「一條聰明的、美貌的、年輕的、活潑的鹹魚……」

  門口的守衛聽得打了個哆嗦——太肉麻了。幾人不由自主地讓出了丈餘遠。

  黃壤滿意地放開他的領口,重新坐下來,隨口問:「你把我爹怎麼樣了?」

  「你還記得那是你爹……」監正大人在她身邊坐下,也是無語,半天道:「關進白虎司了。你待如何處置?」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能讓他這麼快死,他畢竟是黃家分支,若族長黃石意執意要查,於你們姐妹孝道有損。最好留下來,慢慢盡——孝。」

  他將最後兩個字,說得十分意味深長。

  黃壤驚愕:「怎麼你小小年紀,處事就如此圓滑周到?」

  監正大人不悅地糾正:「本座不小了。」

  「哦哦。」黃壤於是也識趣地重說,「你初任監正也沒多久,怎麼就如此圓滑周到?」

  監正大人這才道:「宮裡勾心鬥角的事,見多了。」

  他沒有往深處解釋的意思,黃壤也就識趣地沒有多問。她只是道:「反正有她在,我是回不去了。都是你惹的事,你要負責!」

  「嗯。」監正大人忍笑,難得有這條鹹魚也感到棘手的人。他說:「你就一直這麼厭惡她?」

  「也不是。」黃壤手臂交疊為枕,整個人趴在桌上,「後來我做了個夢,夢見她死了。死在我還很小的那一年。我一直告訴自己,她死得好哇。從此以後,我和我姐算是脫離苦海了。」

  她重新踏進夢外的那一年,進到小院裡,注視那一地一牆噴濺的血。最後目光低垂,看著柚木的桌面,眼淚墜落無聲:「可是那一夢太冰涼也太漫長,長得我從拍手叫好,慢慢地理解和原諒。最後舊恨風吹雲散,只剩了反反復復的回想。」

  她深吸一口氣,道:「所以現在,我想,我可能也沒有那麼地討厭她。」

  當然了,也不喜歡。

  第一秋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許久說:「那只是夢罷了。起碼現在,她還活著。我母后很早就過世了,她是陛下的繼后,宮裡甚至找不出一張她的畫像。我早已記不得她的模樣。」

  「我記得啊!」黃壤一聽這話,可來勁了,「來來,拿紙筆。」

  監正大人將信將疑,黃壤推了推他,道:「走走,去你書房。」

  二人結伴出來,乘著盛夏的晚風,一路來到第一秋的書房。

  黃壤把紙張鋪開,興沖沖地道:「來來,磨墨。」

  監正大人只好取了墨錠,開始磨墨。

  黃壤提筆蘸墨,開始作畫。

  第一秋發現,她畫技竟然不錯。

  「你……好像也不是那麼鹹魚。」監正大人自言自語。

  黃壤鄙夷地道:「鹹魚?這也是你沒看見老娘用功的時候。哼,不是我吹,我若捲起來,你也只能跪下當個弟弟。」

  「不許胡說!」監正大人最不喜別人調侃自己年輕。就如黃壤最不喜別人說她老一樣。

  黃壤倒也依他,立刻改口道:「好吧好吧,我若捲起來,你也只能甘拜下風,哼。」

  監正切了一聲,頂嘴道:「依本座看,你這吹牛之術比畫技更勝一籌。」

  黃壤哈了一聲:「懶得再和你耍嘴皮子。」

  她落筆如有神,一副仕女圖緩緩在筆下成型。

  第一秋眼見畫中人越來越清晰的眉目,不由恍了神。

  畫中的女子,身著后服,頭戴鳳冠,額頭還有坐月子時戴的護額。

  她盈盈帶笑,美貌端莊,真真是一國之母的賢淑端莊。

  只是……

  監正大人指了指美婦懷中,問:「她為何抱了個嬰兒?」

  「哦,你問這個啊!」黃壤興致勃勃地解釋,「這個就是你啊!你不知道,那時候正趕上你滿月,皇后娘娘邀了我姨父姨母入宮。哎呀,許多人圍著你,個個都誇你一臉福相。」

  她一邊說話,筆下卻不停,監正大人的臉色慢慢變了。

  黃壤還在得意洋洋:「說起來,我也是喝過你滿月酒的人!也幸好我去了,不然你現在想見你母親,那可真是難上加難……」

  監正大人盯著她,半天幽幽地道:「那還真是多謝了,黃姨。」

  「呃……」黃壤臉上表情慢慢凝固。

  半晌,書房裡傳來一聲尖叫:「你叫我什麼?你這不識好歹的狗東西!你再叫一聲試試!」

  隨之而來的,還有砰砰嘭嘭的聲響。

  書房的守衛也默默地離開了一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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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涼涼

  兩個人打打鬧鬧了一夜,但先皇后的畫像卻終究是畫好了。

  第一秋看著畫上的女子,他並不知道這畫與他的母親有幾分相似。

  但是黃壤說先皇后長這樣,他便信了。

  他親自將這幅畫作裱起來,就掛在書房。

  黃壤看著自己的傑作,也很是欣慰:「當初用心學作畫,本是為了鞏固一下『玄度仙子』的才名。沒想到數夢更迭,竟然還真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玄度仙子?」第一秋皺眉,「玄度為月,你還有這等雅號?」

  黃壤怒目:「看不起誰呢?」

  第一秋道:「總覺得你說話古古怪怪。聽說你八歲就到了育種院,十四年一種未育。哪來什麼玄度仙子的美名?」

  黃壤一臉滄桑,感嘆道:「那可真是許多年前了。不提也罷。你就說這畫好不好吧?」

  「工法倒是紮實。」秋師傅並不會昧著良心說話,他點點頭,道:「你這個人,若是正經些,必也能有一番作為。」

  「我怎麼不正經了?」黃壤翻了個白眼,然後想起正事。她神情凝重,道:「你今天記得把我母親弄走啊。我跟她實在是無話可說。」

  她是真不願和息音見面,母子談心什麼的,想想都虛偽做作。

  第一秋道:「待會帶她出去逛逛上京。」

  黃壤挑眉,正要說話,第一秋無奈道:「我陪你一起。」說完,他似乎意識到什麼,立刻往回找補。他指了指牆上先皇后的畫像,說:「算是感謝你這幅畫。」

  黃壤這才不情不願地道:「好吧。」

  學舍裡,息音也怪不自在。

  她既想黃壤回來,又怕她回來。

  時間是漸漸增厚的寒冰,如今她與黃壤之間,隔著二十二年的冰牆。

  這些年千般不是,萬般言語,又從何處講?

  而正在這時候,門外有人道:「息音姑姑。」

  息音滿心忐忑地打開門,只見一個少年站在門前,依舊是紫色官服、玉帶束腰。他很是白淨,這身官服更是襯得他面如冠玉。

  而黃壤站在他身後,背過身望著外面的天空,並不向這邊看。

  第一秋的聲音,帶著少年的清朗與朝氣,他拱手道:「在下第一秋,乃當今聖上……八十六子。當年,息家曾與皇家結過親,若是按照輩分,我理應稱您一聲姑姑。」

  息音回過神來,黯然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我確實有一位姐妹嫁入皇室。不過……我久不與息家來往,這關係也就攀得勉強了。」

  「無妨。」第一秋的身上,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持重,「姑姑難得來上京一趟。不如就由在下陪您游賞一番,可好?」

  息音看向不遠處的黃壤,黃壤仍舊不往這邊看,彷彿根本聽不見二人對話。

  「好是好,只怕是耽誤殿下公務。」息音跟第一秋客套。她其實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同一個人說過話了。但面前這個少年,他在維護阿壤。

  息音看得出來。

  第一秋道:「不妨事,姑姑請。」

  他將息音請出來,今日的上京,天氣晴好。

  金色的陽光潑潑灑灑,天地流光。

  息音跟隨第一秋,在燦燦陽光之下,行經司天監的花磚小道。

  她身上衣裙素淨,臉上的傷上過藥,也終於消了腫——第一秋給她的藥,效果甚好。

  兩個人走出一段路,第一秋突然問:「你還不走嗎?」

  息音微怔,卻聽身後黃壤氣哼哼地說:「要你管!」

  話雖這麼說,人卻還是跟了上來。

  第一秋知道息音不曾來過司天監,他便將腳步放慢些。

  三個人走走停停,經過書聲朗朗的玄武司,往來學子或追打嬉戲,或樹下讀書。

  又經過鑄器煉丹的朱雀司,不少鑄器師正絞盡腦汁地鑄器,並不曾留意周圍有誰經過。

  到白虎司,演武場上,鮑武正在傳授刀法。

  夏日炎炎,他便赤著上身,武夫之軀,肌肉緊實、皮膚油亮。他臂上青筋鼓起,每一個眼神都透出力量。一口金刀在他手上彷彿有了生命,靈活無比,簡直如同他軀體的一部分。

  鮑武出自武夫世家,由師問魚重金所聘。他的修為,便是放在仙門也數得上名號。於此時剛剛成立的司天監而言,他是眾人的膽氣。

  是以,每當他授武,所有差役也都不願錯過。

  此事練功場人滿為患。

  息音在濟濟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他。

  但只看了一眼,她便移開了目光。

  她乃世家小姐出身,幾時見過這樣粗魯的武夫?

  這般坦胸露腹,即便是看一眼,也是失禮。

  她加快腳步,身後,黃壤卻停了下來。

  練功場上,除了鮑武,還有許多差役。鮑武都光膀子了,他們自然也有樣學樣。其中不乏一些年輕英俊、腰身勁瘦的青年。

  黃壤前幾夢,是沒這個福氣。

  ——玉壺仙宗的弟子,誰敢這般不顧儀容,不被師尊揍死才怪。

  是以,她這一輩子,也沒福氣見過幾個……

  「啊——」黃壤這福氣還沒享受多久,忽然耳朵一痛。監正大人幾乎是提著她的耳朵把她揪走。

  練功場上,一眾差役又想笑,又不敢。

  鮑武被黃壤的痛叫吸引,他目光向這邊看過來,只見一個女子身著素裙、步履翩然。夏日的清風穿過她的衣袂,她實在太消瘦,似要乘風而起一般。

  鮑武認出那個女子是誰——黃壤的母親。聽說從前也是世家貴女,一時錯眼誤嫁了豺狼。

  但他對這些事不關心,他一介武夫,只要刀在手,哪在乎什麼情情愛愛。

  「喲,鮑監副看什麼吶?」有那膽大的差役察覺到他的目光,取笑道。

  鮑武怒目:「好小子,出來,鮑爺跟你練練。」

  那差役頓時苦了一張臉。鮑武的目光再看過去,那女人已經被花枝遮擋。

  於是他也沒有再看。

  ——那個女人真是太瘦了,像個骨頭架子。

  鮑爺這麼想。

  息音其實已經豐腴很多了,她沐浴在夏日的陽光之下,於是那些發黴的舊事,好像慢慢地停止了滋長。

  陽光的味道真好,像是沾染了人間芬芳。

  第一秋陪著她,從白虎司的大門踏出去。

  ——息音應該很好奇黃壤這些年生活的地方。他便順便帶她看看。

  白虎司外的這條長街,息音並不怎麼來。

  ——這條街,從前就是賣棺材、壽衣、香蠟紙燭什麼的。並不吉利。

  黃壤跟在他們身後,看著長街兩側,倒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

  這條街名叫永壽街,第一秋曾帶她走過。

  只是夢外的她,坐著輪椅,並不能隨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黃壤默默用腳步丈量這街道,陽光溫暖無言。

  夢太美好,真是讓人甘願永生沉淪。

  第一秋與息音並肩而行,問:「姑姑以前來過這裡嗎?」

  息音同他說話,反而比跟黃壤說話自在。她的聲音收起了那種尖利,變得真正像個長輩了。

  她道:「我出身息家,因為就在上京,舊時也曾四處遊玩。」

  第一秋道:「這幾年上京也有許多變化,對了,前面有個首飾鋪子,在上京十分有名。我帶您過去看看。」

  首飾鋪?

  黃壤微怔,果然,第一秋帶著她們,進了匠心齋。

  鋪子裡的首飾果然很多,黃壤終於可以自由挑選了。

  她歡喜地衝進去,一片金燦燦的珠寶首飾便爭先恐後地映入了她的眼簾。

  有剔透的能掐出水來的藍寶石、綠如春水的翡翠、紅得像鴿子血一般的紅寶石……

  至於黃金首飾,更是數不勝數。

  黃壤全都想要,但是她沒錢。

  真相太殘酷,黃壤像個被戳破了皮球,整個人都洩了氣。

  「窮」這個字,真是令人無奈。

  第一秋帶著息音挑選首飾,掌櫃的一看第一秋這身衣著,已經熱情地迎了上來。

  息音自然不會為這些黃白之物所動,但第一秋盛情難卻,她便也挑了兩樣。黃壤眼饞得不行,終於她湊到第一秋身邊,小聲說:「我也想要一個。」

  第一秋同樣小聲回:「是嗎?黃姨請便。」

  ……賤人。

  黃壤喃喃地罵了一句,四下看了看價格,一臉悻悻。

  ——第三夢啊第三夢,你了不起,你清高。

  憑什麼我黃壤要為此受窮?

  她在心裡嘰嘰歪歪,只得眼睜睜地看息音挑了幾樣首飾。

  第一秋為她付了賬,三個人一路出了匠心齋。

  黃壤氣鼓鼓的,走在後面,當個小尾巴。

  第一秋說:「姑姑這身衣裙太素了,我陪您再挑兩身。」

  息音本想推辭,但說到底,人情不欠也欠了。如今若要再客套,反而顯得生分。

  她只得道:「京城的款式,不知換了多少輪了。」

  第一秋陪著她,又進了一間繡坊。

  ——留仙坊。

  第一秋替息音選了兩身衣裙,息音便進了內間更衣。

  黃壤站在這些裙衫面前,看看價牌,不由一聲冷哼。

  第一秋問:「怎麼,黃姨眼光如此之高,沒一件入眼?」

  黃壤咬牙切齒,好半天才道:「這可是你自己要買的,不關我事!」

  第一秋失笑,道:「我孝敬自己姑姑,黃姨不必擔心。」說完,他忽然道:「不過黃姨若是也喜歡,不如……」

  話還沒說完,就被黃壤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個字打斷。

  「滾!」

  ……

  息音的身材氣質,與黃壤有三分相似。

  這裡的每一套裙衫,她都能穿出獨特的風韻。

  黃壤發現,人若到了窮時,遇到的每套衣服都喜歡。

  最後,息音穿了一身淺紫色的衣衫,衣裙的紫由腰身向衣袖和裙角漸漸變白。腰封之下,裙擺重重若花瓣,穩重而美好。

  她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向他微笑:「好看嗎?」

  第一秋道:「淡雅莊重,甚好。」

  「哼!」門口的黃壤冷笑一聲。

  第一秋餘光偷瞟她,就不同她說話。

  她氣哼哼地也不肯過來。息音終於確認,自家女兒同面前這少年,有著怎樣的默契。只是看破也不說——這少年……似乎太小了些吧?

  第一秋帶著息音出門,道:「說起來,在下郊外的莊子上,有一塊土地。原本是上好的,只是這幾年收成銳減,無論如何調不好土。適逢姑姑過來,若是能幫晚輩看看,那晚輩真是感激不盡了。」

  他提出這事兒,息音心下反而輕鬆——無功受祿,總是讓人心中不安。

  她道:「甚好。」

  第一秋於是帶著息音,去了他郊外的莊子。

  莊上果然有十畝田地。只是這些年顯然打理得不太妥當,已經算不上良田。

  息音不用第一秋再開口,已經主動查看農田——果然土妖骨子裡就熱愛土地。

  息音道:「半個月後,殿下再過來吧。」

  第一秋向她再三道謝,終於叫來僕人,將她暫時安置在莊子裡居住。

  等到安置好息音,監正大人帶著黃壤返回司天監。

  黃壤道:「調土這點小事,你找我便是。哪用得著她?」

  第一秋斜睨了她一眼,問:「說得是。但若是不勞動她,你今晚睡哪兒?」

  黃壤張大嘴巴,半天反應過來:「你故意的!就為了把她哄到莊子上居住?」

  第一秋哈了一聲:「不然呢?將她趕出司天監,因為你這個女兒跟她無話可說?」

  「你、你可真是……心機深沉啊!」黃壤嘆道,「那你這十畝薄田呢?」

  監正大人背著手往前走,道:「出門前,命人過來連莊子帶田土一併買下,契書上紙墨未乾。」

  「出門前?」黃壤狐疑,「我怎麼沒看見?」

  監正大人語氣微酸:「是啊。那個時候你正在練功場,正盯著場中差役垂涎欲滴,哪有空……」

  「咳咳!」「黃姨」正色道,「今晚咱們吃什麼?」

  完了,這狗東西這麼小心眼就這麼多。

  好怕自己玩不過。

  「黃姨」心中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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