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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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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5: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求娶

  黃壤第一時間向屈曼英去了信,告知她母親在上京。

  屈曼英和何惜金發現息音失蹤,第一時間便向仙茶鎮打聽。

  隨後夫婦二人聽聞黃墅被司天監接回「養病」,息音也被帶走。知道此事跟黃壤有關,自然也就沒有多問。

  倒是屈曼英回了一封信,稱息音心中有疾,莫要同她計較。

  黃壤接到信,也並不以為意。

  這麼多年,隔閡如海,不是不計較,只是算了。

  說不清從幾時起,那些對得起或者對不起,漸漸地都算了。

  如果說,所有的人和事,到最後都能原諒。那麼當年犯下的錯,那些受到傷害的人,又算什麼呢?

  息音好像也知道,所以,她並沒有再去上京,打擾黃壤。

  她只是給何惜金夫婦去了一封信,隨後便默默地住在這個小莊子裡,侍弄著十畝薄田。

  莊子是剛買的,沒有男丁。

  息音這趟本就是倉促出門,身上並沒有帶什麼銀錢。她根本雇不了人,於是只得事事親力親為。

  黃壤自是不管這些的,倒是第一秋命鮑武得閒帶人幫襯。

  這一日,息音拎了水桶,去院裡打水。

  她本就是大小姐出生,病了這許多年,縱有將養,其實也沒什麼力氣。

  於是一桶水也打得嗑嗑絆絆,並不俐落。

  她埋頭將水桶裝滿水,正要提上來,忽然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握住了水桶。

  息音一驚,驀地回頭。

  只見一個健碩的漢子不費吹灰之力地拎了水桶,他問:「水缸在哪?」

  「啊?」息音微怔,指了指院中。

  這壯漢自然是鮑武,他提著水桶三兩步來到石缸面前,將水倒進去。

  但這桶也太小了,這不得打半天?

  鮑爺決定這個小莊子要添置水桶。

  他一趟一趟,倒也很快將水缸裡的水打滿。隨後,鮑爺丟下水桶,一言不發地出門。

  息音對他十分畏懼,並不習慣家裡有這麼一個陌生男子。

  可不多久,他便扛了一根樹回來。

  好傢伙,是真的扛了一棵樹。

  鮑武將這樹丟到院中,自己在院子裡找了半天,終於得了鋸和斧。他該鋸鋸,該劈劈。

  很快就將柴火劈好。

  鮑武刀功絕佳,於是那柴火也劈得齊整。

  他手腳俐落地將其堆碼在廚房外。

  息音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他,他也毫不理會。

  等到劈完柴,鮑武這才問:「你會做飯嗎?」

  息音一愣,好半天才道:「會……會一些。」

  鮑武道:「那就好。」

  說完,他轉身要走,經過院裡的菜園,一看息音已經將裡面種上了小菜。

  ——土妖真是天生愛種地。

  鮑爺不耐煩地又將地也澆了一遍。

  隨後,他問:「家裡缺什麼?」

  「不缺別的。」息音輕聲說。

  鮑武便點點頭,大步離開。

  司天監。

  監正大人正在吃早飯,和他一同吃早飯的,自然還有黃壤。

  二人相對而坐,桌上飯菜精緻。第一秋問:「梁米如何了?」

  黃壤說:「馬上就能收獲了,前天不是被人放火燒了一個角?但是損失不多。」說完,她又表揚了一句,「你那個滅火的法寶,很不錯。」

  第一秋皺眉:「放火?」

  「放火,還派了一批刺客。」黃壤不以為意。

  第一秋見她說得輕鬆,忍不住問:「你將他們都打退了?」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呢,謝紅塵及時趕到,把他們都收拾了。啊,人都交給白虎司了,談奇沒同你說?不過說了也白說,不用腦袋想都知道是誰派來的。」黃壤一邊吃飯,一邊道。

  可監正大人清楚地聽到了一個名字。

  「謝紅塵?」他問。

  黃壤道:「對啊,謝紅塵。」

  「哼,真是英雄救美。」監正大人陰陽怪氣,「那想必黃姨也嬌滴滴地感謝過謝宗主的救命之恩了?」

  哈,要無理取鬧是吧?黃壤盯著第一秋,一直盯到他渾身不自在,才問:「你居然不關心我有沒有受傷?」

  監正大人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他忙問:「那你有沒有受傷?」

  黃壤指著他,道:「我不說,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來過問?」

  「我……」監正大人慌亂,忙辯道:「你全鬚全尾地站在我面前,我自然知道你並未受傷!」

  「全鬚全尾?我就不會受到驚嚇?就不會有內傷?」黃壤理直氣壯,大聲控訴,「你果然半點也不關心我!」

  監正大人深呼吸,試圖挽救:「我找裘聖白給你看看?」

  「誰稀罕?!」黃壤胡攪蠻纏,還用了一句毒雞湯,「遲來的關心比草賤!」

  監正大人頭皮發麻:「那你想怎麼樣?」

  「你這是什麼態度?!」黃壤兩眼一眨,眼淚就一顆一顆,順著臉頰流下來。

  監正大人束手無策,好半天,他終於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先吃飯!」

  黃壤抽泣著道:「我忘拿蘸料了。」

  監正大人哪敢多說,立刻道:「大人稍坐,下官這就為大人取來!」

  話音未落,人已離席。

  黃壤擦了擦眼睛,繼續吃飯。

  哼,跟我鬥?

  而事情,似乎就是這麼湊巧。

  第一秋剛取了蘸料回來,就有人送來上個小木盒:「黃姑娘,謝宗主派人送來此物,要小的當面交給姑娘。」

  他這話,如同一盆桐油,將監正大人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澆得熊熊燃燒起來。

  「是嗎?」監正大人伸出手,道:「讓本座看看謝宗主為黃姑娘準備了什麼禮物。」

  下人只得將木盒呈上,監正大人隨手打開,木盒裡面是一枚手鐲。只是上面刻了法陣,很顯然是一枚儲物法寶。

  「謝宗主真是慷慨大方。」監正大人將手鐲拿在手裡,真真一臉尖酸。

  黃壤埋頭吃飯,監正大人見她不搭腔,不由左哼一聲,右哼一聲。

  「告訴謝宗主,好意心領。但黃姑娘無功不受祿,此物實在不敢令受。」他將手鐲丟回盒子,轉頭看那下人一眼,道:「黃姑娘是本座貴客,以後外人送她之物,需要先送由本座過目,以防奸人加害。」

  那人應了一聲是,也看出他神情不對,只得捧了木盒,忐忑不安地退下。

  黃壤努力吃飯,一言不發。

  監正卻是站起身,又冷哼了一聲,轉身要走。但走到門口,忽又回身,拿走了一個千層蔥油餅。

  ……

  次日,梁米種子在百姓的一片罵聲之中,終於還是收獲了。

  監正大人命人將其鋪曬裝袋,做好封簽之後,一一登記分發。

  相信第三夢的百姓積極領取,也有些人不情不願。

  但這次朝廷手段強硬,要求每家每戶,但凡登記在冊的田畝必須種植超過三分之二。

  於是在一片抱怨聲中,第二批梁米種子陸續發放下去。

  黃壤跟著忙了好些天,這次的梁米種子特別多。但好在朝廷辦事的官員也多,比起往常,她不算辛苦。

  好不容易回到學舍,她剛倒在床上,驀地發現枕邊擱著一個小木盒子。

  黃壤打開盒子,發現裡面躺著一個黃金掐絲手鐲。手鐲背刻法寶,顯然是件儲物法寶,上面還有一個小指環,二者之間,以鏈相扣,鏈扣上又鑲四顆紅寶石。

  美麗張揚。

  黃壤將手鐲手戒指一一戴好,再將鏈扣也扣好,四顆紅寶石在她白嫩的手背閃耀生輝。

  有一種近乎誇張的美。

  黃壤舉著一隻手,翻來覆去地看,終於在極隱僻的側面,找到那個人的鑄師印。

  第一秋。

  黃壤以手捂嘴,好半天才忍不住笑出了聲。

  監正大人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黃壤收下了這份大禮,二人極有默契地沒再提及。

  只是她將此物戴在手上,即便是下廚或者育種,也不曾摘下。

  這一日,監正大人回到臥房,發現榻下多了一雙靴子。

  一雙黑靴,上面用金珠繡了一片小小的楓葉。

  第一秋舉起這雙靴子,翻來覆去地查看。這上面自然是不會有什麼鑄印的。只有千針萬線、脈脈無言。

  玉壺仙宗。

  謝紅塵接到了被退回的禮物。

  他眉峰微蹙——顯然,以謝宗主的身份,禮物被退回,這還是第一次。

  謝宗主沉吟許久,最近他留在這個人身上的心思,真是太多了。

  闇雷峰,羅浮殿。

  謝紅塵剛一來到殿外,裡面就傳來謝靈璧的聲音:「進來吧。」

  謝宗主徑直入內,謝靈璧為他倒了杯茶,問:「何事?」

  謝紅塵向他拱手道:「師父,弟子這些年認識了一個很好的姑娘,我想……求娶她。」

  謝靈璧眉峰緊皺,許久才說:「黃壤。」

  他語聲肯定,謝紅塵心中一跳,許久才道:「師父知道?」

  謝靈璧道:「你繼任宗主時,為師看你眼神便能猜測兩分了。」他話到這裡,神情卻頗為不悅,「玉壺仙宗不戒姻親。你要成婚,本是喜事。但是此女……不知為何,為師總覺不祥。」

  謝紅塵道:「師父何出此言?」

  謝靈璧嘆道:「預感罷了,說不出來。」

  謝紅塵道:「她雖是黃墅之女,但這些年由何掌門夫婦教養,天真爛漫,又胸懷俠義。是個很不錯的姑娘。」

  「罷了。」謝靈璧並不願在這些小事上同他爭執,道,「你既喜歡,求娶便是。但是紅塵,你身為玉壺仙宗一宗之主,不可因為兒女情長,耽誤了修煉。」

  「弟子謹遵師父教誨。」謝紅塵再拜。

  次日,宗主謝紅塵親自前往如意劍宗,向黃壤提親。

  何惜金夫婦接到消息,二人都有些呆愣。

  「謝、謝紅塵親自上門提親?」何掌門驚詫。

  「求娶我們家阿壤?」屈曼英再次確認。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只得出門相迎。

  玉壺仙宗乃仙門之首,宗主求親,自然場面盛大,仙門側目。

  何惜金將謝紅塵迎入正廳,卻沒法答應。

  他只得道:「宗、宗主美、美美意,何、何何某感感感激。但但但此此事,還還還須問問問、問過阿阿壤。」

  「自是應該。」謝宗主依舊溫雅如月,微笑道:「在下靜候何掌門佳音。」

  此確實是一樁天大的美事。

  不過半日,便傳得人盡皆知。

  所有人皆注目如意劍宗,有人羨慕何惜金和屈曼英得了這好侄女。有人羨慕黃壤這天降福緣。

  幾乎所有人,都等著這杯喜酒。

  畢竟,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年紀輕輕已經是仙門第一劍仙。

  容色無雙,根骨無雙,修為無雙,仁德無雙。

  這麼樣的一個人親自登門求娶,世間哪個女子會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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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5: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拒親

  司天監,玄武司學舍。

  黃壤以手托腮,手上的黃金手鐲雕工細膩、紅寶石通透純淨。她正看得認真,突然,門被人推開。黃壤微怔。她雖然沒有閂門,但直接闖入,未免也太過無禮。

  然而一見來人,黃壤又沒了脾氣。

  她重新托腮,把玩著手鐲,問:「什麼事?」

  監正大人氣哼哼的,半天道:「原來黃姨還不知道?謝宗主親自去了如意劍宗,向何掌門、何夫人提親呢。黃姨真是風情萬種,豔名遠播啊。」

  他字字挖苦,黃壤也驚住:「什麼?」

  學舍裡一共只有一張椅子,黃壤坐了。監正大人只好坐到她榻邊,冷笑道:「謝宗主垂涎黃姨美色,向您提親了。」

  黃壤可算是明白了,她只覺好笑:「謝紅塵?這個人……真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

  夢外她為了這個人費盡心機,二人百年異夢。

  這一夢她什麼都沒做,這個人倒是上趕著來了。

  黃壤站起身來,第一秋也猛地站起來。他動作突然,黃壤嚇了一跳,問:「你作什麼?」

  監正大人問:「你去哪裡?」

  黃壤冷笑,以同樣尖酸的嘴臉回道:「你家黃姨這就去給你找姨父。」

  「你敢!」監正大人氣得天靈蓋疼,卻不由自主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這學舍狹窄,他要擋門可太容易了。

  黃壤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我怎麼不敢?他可是謝紅塵啊,仙門第一劍仙。嘿,多風光榮耀。」

  第一秋凝視她,像在判斷她話裡的真假。

  黃壤隨口道:「不是嗎,他長得又英俊,修為高深,身份尊貴。肯定也很富有。哈,簡直是所有女孩的夢中佳婿。」

  第一秋所有的怒火都被澆熄,許久之後,他用極無所謂的語氣道:「說得對。那你去吧。」

  說完,他轉身離開。

  黃壤追出去,看見他腳步匆匆,極快地離了學舍,不知去往何處。

  他竟然真的走了!!

  這一次,輪到黃姨氣沖斗牛了。

  「這個人,一句好話也不會講的嗎?」她怒火中燒,好半天才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

  黃壤捏碎一張傳送符,返回如意劍宗。

  此時,謝紅塵並未離開。

  何惜金在陪客,屈曼英正焦急等待黃壤。

  一見她回來,立刻將她拉到一邊,小聲道:「你可算回來了,小混蛋!你跟謝宗主這又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黃壤也是一臉無辜,老天作證,這一夢她可什麼也沒幹。

  「你不是一直在司天監嗎?為何謝宗主會親自上門求親?」屈曼英拎著她的耳朵,「你是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冤枉!」黃壤只得又解釋了一通,「我跟他一共才見過幾面?並不相識,惹什麼草。」

  屈曼英這才放下心來,道:「沒事就好。那便讓你姨父打發了他。」

  「我都回來了,自去同他說吧。」黃壤埋頭就往會客的正廳跑去。

  「哎,你個姑娘家,你說什麼說!給我回來……」屈曼英在後面追。

  司天監,玄武司書房。

  監正大人一直進了房間,忽然之間,喪失了所有的銳利。

  此時司天監剛剛成立不足一年,諸事千頭萬緒。他以十四歲年紀出任監正,事無巨細,勞心勞力,卻從未覺得疲倦。

  可這一刻,他像是被抽乾了力氣。

  她說得對,謝紅塵這樣的人,幾乎是所有女子的夢中良婿,誰會拒絕呢?

  自己有什麼資格擋在她的門前,阻止她前往相見?

  他低下頭,盯著桌案。

  那隻洋辣子慢悠悠地爬過來,在他的視線裡扭來扭去。

  忽然,李祿趕過來,道:「監正,阿壤姑娘剛才突然離開了,而且用了傳送符,看來是有急事。」

  第一秋淡淡地應了一聲,假作漠不關心。

  然而,李祿還是看出了端倪。

  書房裡的第一秋,說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一直以來強撐著朝廷的威嚴、皇室的體面,作出一副老成穩重的樣子。

  可現在,他神情之間,有難以掩飾的恐慌。

  是的,恐慌到失措。

  李祿問:「監正跟阿壤姑娘……吵架了?」

  第一秋伸出手指,戳了戳桌案上的洋辣子,忽而道:「謝紅塵去了如意劍宗,向她求親。所以……她急著回去了。」

  話裡之失落,令人神傷。

  李祿道:「所以,監正大人便放她走了?」

  第一秋笑得自嘲,「不然呢?」

  李祿道:「監正從未試著挽留過嗎?」

  「挽留?」第一秋抬起頭。李祿同他對視,道:「監正一次也沒有挽留過嗎?」

  第一秋沉默。

  他沒有。

  「我有什麼資格挽留?」他垂下目光,許久才輕輕說了一句,「那可是謝紅塵。」

  李祿說:「可如果挽留,可能就有一線希望。倘若真有這一線希望,阿壤姑娘願意為您留下。您會願意捨棄自尊,多說這一句話嗎?」

  監正大人想了一陣,忽而起身,捏碎一張傳送符,消失在書房之中!

  如意劍宗。

  謝紅塵與何惜金品茶閒聊,何惜金其實不願意此事傳出去。

  但是玉壺仙宗的一舉一動,仙門注目,實在無法低調。

  黃壤進來時,如一團淺金色的暖陽。

  謝宗主幾乎下意識站起身來,他向黃壤微笑,道:「阿壤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黃壤想起上次相遇,那還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她全身濕透,露出……

  呃,算了,還是不要回想了。

  她盈盈一福,道:「謝宗主,上次救命之恩,尚不及言謝。真是失禮。」

  不知為何,好像在謝紅塵面前,她總是習慣性地端莊得體。

  何惜金看了一眼黃壤,道:「阿、阿、阿壤……」這一次,他要說的話很長。

  屈曼英跟著黃壤進來,見何惜金言語艱難,只得接著話頭道:「謝宗主,阿壤這孩子,這些年一直在司天監學藝,閒散慣了。沒規沒矩,讓您見笑了。」

  「阿壤姑娘善良率真,本宗主並不會見怪。」謝紅塵望向黃壤,道:「自上次玉壺仙宗一別,謝某對阿壤姑娘一直十分惦念。今日前來如意劍宗,意在上門提親,求娶阿壤姑娘為妻。不知阿壤姑娘意下如何?」

  仙門求親,也不比凡間。

  他這般上門,已經可算正式。

  所以緊接著,謝宗主又道:「若阿壤姑娘應允,謝某不日便央人上門保媒。」

  保媒?

  黃壤微怔,夢外她跟謝紅塵成親之事,並無人保媒。

  原來,他並不是不懂這些,也不是不夠細心。

  說到底,只是輕視罷了。

  也是,能夠有資格為謝紅塵的親事保媒的,只怕是仇彩令之流。

  黃墅那樣的門庭,怎配這樣的人物踏足?

  說到底,也是我不配。

  黃壤在心中聳聳肩,這麼多年,早想開了。

  她笑著道:「承蒙謝宗主垂青,阿壤……」

  話剛說到這裡,突然外面有人道:「等一等!」

  黃壤愣住,不止是她,所有人都愣住。

  外面的人闖進來,身後還跟著如意劍宗的護衛弟子!

  何惜金皺眉,一眼看清來人,更是不解:「怎、怎麼麼回回、回事?」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監正第一秋!

  他幾步闖入正廳,行若疾風般來到黃壤面前。

  「等一等!」他方才顯然走得甚急,如今連呼吸都帶著喘息。

  黃壤莫名其妙,問:「你來作甚?」

  監正大人滿面通紅,好半天,似乎下定決心,他把心一橫,眼睛一閉,屈膝跪在黃壤面前。

  !黃壤被唬得後退一步,差點跳起來:「你……怎麼了?」

  監正大人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聽,他緊緊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道:「黃壤,之前的話,我說得不對。方才我來時,李祿問,如果我出言挽留,或許還有一線機會。他問我願不願意挽留一句。」

  年輕的殿下,或許從未這般低微,他聲線顫抖,好半天道:「我問過我自己,我願意。不僅願意,我可以做任何事,求這一線機會。阿壤,不要嫁給他。或者,晚點再嫁給他。我想請求一些時間。一年也好,兩年也罷。請……給我一點時間。」

  說完這些,他低下頭,等待黃壤的回話,也像在等待最後的判決。

  何惜金夫婦驚在當場,謝宗主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黃壤站在他面前,過了許久,她伸手把他扶起來。

  狗東西,原來你這麼一個人,也會低頭啊。

  她笑盈盈地抬起頭,對謝紅塵道:「我來得匆忙,不及向他解釋。真是讓宗主見笑了。」她輕輕巧巧一句話,謝紅塵心頭泛起陰雲。

  他當然聽出了這句話裡的遠近寒溫、親疏有別。

  黃壤接著說:「阿壤承蒙宗主垂青,但蒲柳之資,難登高門。」她注視著謝紅塵的眼睛,時光輾轉來回,多少年反反復復,這個人依舊有一雙如此清澈的眼眸。

  「願謝宗主……繁花似錦、再遇佳人。」

  她字字帶笑,溫和真誠。

  這些話,像是說給眼前人,也像是祝福無言以對的前塵。

  謝紅塵,那雙頻頻伸來的手太溫暖。

  我想牢牢握住它,不再跟你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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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顏面

  黃壤拒絕了這門親事。

  這對謝宗主乃至整個玉壺仙宗而言,顯然都是始料未及的。

  何惜金和屈曼英客客氣氣地送走了謝宗主,監正大人輕咳一聲,開始了遲來的尷尬。

  還好屈曼英夫婦也沒有打趣他,只是道:「留下吃晚飯吧,姨母這就做去。」

  何惜金很自覺地跟過去打下手,黃壤回頭看了第一秋一眼。

  監正大人頓時臉上很是掛不住,乾咳了兩聲。

  黃壤面上嚴肅,心裡早就笑彎了腰。

  而此時,上京郊外。

  鮑監副照例來到小莊子上,卻沒有看見那個女人。再一看水缸,昨天的水沒怎麼動。鮑武雖然是個武夫,但謹慎心細。

  他立刻進屋查看,那個女人並不在。

  莊上沒有僱人,他也無人可問。只得四處找找。那女人並未刻意隱藏痕跡,鮑武跟著新鮮的腳印,一路找尋。而前面越走越是偏僻,滿地荒草碎石。

  「她來這裡幹什麼?」鮑武皺眉。

  他畢竟腳程快,不久之後,便見那個女人站在遠處的小山包上,一臉茫然。

  「息音?」鮑武喊了一聲,那女人嘴裡喃喃有聲,卻並沒有回頭。

  鮑武只得緩緩上前,卻見那女人懷裡抱著一隻髒兮兮的布老虎,雙眼呆滯無眼。鮑武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麼在這裡?」

  息音嘴裡一直碎碎念著什麼,鮑武彎下腰,側耳去聽,發現她在說:「怎麼辦,我沒有奶,它都餓哭了。」

  「什麼?誰哭了?」鮑武狐疑地看向她懷裡的布老虎,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女人,好像不太清醒。

  息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她甚至沒有向他看。一味只是焦急地轉來轉去。

  她神智糊塗不清,鮑武只好先將那布老虎從她懷裡抽出來。

  那布老虎髒得看不出來本來顏色,鮑武剛剛扯住它的頭,息音突然尖叫起來。

  那聲音淒厲刺耳,鮑武一驚,忙不迭鬆了手。

  息音看見他,像看見了什麼怪物。她緊緊抱著布老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但這裡原本已經沒有什麼路,滿地碎石雜草,她跑不多遠,就摔倒在地。

  鮑武幾步跟上去,一把扯出那個髒兮兮的布老虎,隨手扔出很遠。

  「啊——」息音拼了命要去撿,鮑武一把扛起她,一聲不吭往回就走。息音瘋了似的尖叫、掙扎,最後用指甲抓他撓他。

  鮑武不為所動,一路將她扛進了上京。

  彼時,裘聖白正在醫所。

  老遠就聽見女人的哭喊聲。

  許多人被這聲音吸引,紛紛向這裡看。

  鮑武毫不在意,他扛著這個女人,腳若流星,一路進來。這女人太輕,好像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一樣。

  「老白,你給看看這娘們在發什麼瘋!」鮑監副把息音往地上一放,息音雙腳一落地,轉身就要跑。鮑武兩步追上,又跟拎小雞一樣拎回來。

  因為一路被扛回來,息音又掙扎得厲害,她的鞋子丟了,腳上只剩羅襪。釵環也不剩什麼,長髮鬆散。

  此時她被鮑武拎著,一臉慌亂驚恐。

  「不要打我……把孩子還給我啊……」她絕望地哭喊。

  裘聖白看了鮑武一眼,目光中很有些別的含義。鮑監副怒目一瞪:「這可是阿壤姑娘的娘親,別胡思亂想!」

  「是嗎?」裘聖白這才收回目光,他伸出手,在息音幾處大穴輕輕按揉。息音畢竟是掙扎得累了,此時經他舒緩之下,慢慢地搭下眼皮,哭喊聲漸漸微弱。

  裘聖白等她不再掙扎了,這才掏出銀針,為她施針。

  「你嚇壞她了。」他不滿地嘟囔。

  鮑監副更不滿:「我幹什麼了?!」他脖子和臉都被抓出無數血印子,好在鮑爺皮糙肉厚,他隨手抹了抹,問:「這女人是不是瘋了?」

  裘聖白說:「她是個病人,斷了藥,可不就發病了?」

  「病人?」鮑武摸了摸脖子,「生龍活虎地罵了一路,中氣十足,我看她精神好得很。」

  裘聖白和這武夫並無多少話說,只是道:「這世上的人,並不是缺手斷腳才叫病。性情大變、神智不清,也都是病。」

  鮑武也不跟他糾結這個,道:「人就丟你這兒了,等監正回來你同他說。」

  「不行!」裘聖白一口拒絕,「她醒來後萬一亂跑,我這兒可看不住。你哪裡逮來的帶回哪去!」

  鮑武愣住:「可是……」

  裘聖白可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他扔出幾包藥,道:「一副煎三碗,按時服用。她以前一直喝的藥,原方煎飲也使得。去去去,趕緊把人帶走。」

  鮑武有什麼辦法?

  他只好把息音抱出來。這時候她施過針,整個人早已睡熟了。

  鮑武抱著她,想了半天,只好又送回莊子上。

  這處莊子還不錯,算是安靜清雅的,也適合養病。

  只是時間太緊,饒是第一秋,也來不及置辦齊全。

  鮑武將息音放到床上,隨手扯過被子替她蓋上。

  他不懂這個女人的苦難,只是看見她枕上亂髮中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聽說,她從前也是個世家貴女。

  這樣的女子,鮑監副不懂。

  武夫和世家女本來就是風牛馬不相及的東西。

  他站了一陣,也無事可做,只得替息音熬藥。

  鮑監副不擅廚藝,偏偏藥熬得不錯。

  ——沒人照顧的武夫,這點生存技能必須得有。

  息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外面天已經黑了。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那種孤寂和驚恐在一瞬間向她襲來。她顫抖著起身,極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有病,她知道。

  她以前在黃家,總是日日熬藥。

  開那方子的人說,他叫苗耘之,是個名醫。他讓息音一直喝藥,不要停服。

  於是許多年以來,息音就日日夜夜地熬著那藥。

  藥汁太難喝,但是至少喝完之後,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如今到了上京幾日,可能是因為停了藥,她腦子便有些糊塗。

  她慢慢起床,緩緩深呼吸,輕輕走出房門。

  就在院子裡,一個小爐的火焰將夜舔出了一個金黃的孔洞。

  鮑武半蹲在小爐前,爐上小鍋裡,咕嘟咕嘟地煎煮著一副藥。藥很苦,整個院子裡都彌漫著這苦味,令人皺眉。

  息音站在門邊,並不敢上前。

  而此時,黃壤拒婚的事已然傳開。

  先時,諸人並不相信,但後來又有消息,稱黃壤之所以拒絕謝紅塵,乃是因為司天監監正第一秋。

  這樣的事,即便在仙門也是沸油入水。

  諸人炸開了鍋。

  玉壺仙宗一片沉默,然而私下裡,連仇彩令都被驚動。

  黃壤的拒婚,簡直是迎面一記耳光,直接抽在玉壺仙宗臉上。

  打得謝靈璧都得留個五指印。

  羅浮殿。

  謝靈璧沉聲問:「怎麼回事?」

  謝紅塵倒是坦然些,微笑著道:「她似乎更中意第一秋,當面婉拒了弟子的提親。」

  「第一秋?」謝靈璧臉黑得要下雨,「那個不過十幾歲的黃口小兒?」

  謝紅塵道:「年紀確實小些,不過行事幹練果斷,想來日後也會是個人物。」

  「何惜金夫婦就任由她這般胡鬧?」謝靈璧顯然是丟不起這個人。

  謝紅塵依舊平和,道:「何掌門一向護犢,他自然是以阿壤姑娘的意願為主。」

  謝靈璧冷笑:「所以,你身為宗主,打算就這麼看著宗門顏面掃地?」

  謝紅塵顯然已經細細想過,他道:「弟子會找機會,再和阿壤姑娘談談。因之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這次提親,倒確實是弟子唐突了。」

  「唐突?」謝靈璧氣恨,「她不過是黃墅那個無恥小人的女兒。還真當自己金枝玉葉?你肯上門求娶,還需要與她談心?」

  「師父。阿壤姑娘與其父不同。」謝紅塵皺眉,他知道謝靈璧一向最看重顏面,今日的事,必定讓他不快。是以,也只能勸道,「此事,弟子會解決的。」

  謝靈璧沉聲道:「能解決最好。否則,玉壺仙宗宗主被一個黃毛丫頭拒婚,這件事恐怕夠仙門恥笑千八百載!」

  如意劍宗。

  屈曼英和何惜金果然是做了一桌子菜,也算是招待第一秋這位「嬌客」。

  桌上大家顧忌監正大人的面子,並沒有提方才那一跪的尷尬事。

  倒是屈曼英說:「你這孩子,縱然是不同意這門親事,也要先拖著,哪有當面拒絕的道理?玉壺仙宗畢竟是仙門之首,這一下子,只怕謝宗主下不來台。」

  黃壤給黃均挾了菜,轉頭又給第一秋挾,道:「姨母說得是。都是我一時口快。」

  何惜金道:「事事事關女女、女兒名、名節。說、說說清清楚也、也好。」

  「也對。」屈曼英道,「監正大人嘗嘗這魚,這可是惜金的拿手菜……」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飯。

  及至飯後,監正大人跟黃壤一起返回上京。

  因為沒有急事,所以傳送符就免了。監正大人果斷決定——坐馬車!

  黃壤跟他同車,先時人多,還不算什麼。

  如今車上只有二人了,難免便顯得尷尬。

  好半天,黃壤問:「你……先前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什麼話?」監正大人撩起車窗,東看西看,「本座早忘了。」

  切。

  上京,郊外莊上。

  鮑武將藥熬好,端到息音面前,說了句:「喝。」

  他太過高大,息音並不敢違逆他,只好一邊吹一邊將藥喝了下去。滾燙的藥湯入腹,整個人情緒確實平靜了許多。她見鮑武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只好問:「你……吃飯嗎?」

  鮑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走又走不得——萬一這女人再發瘋,跑丟了如何是好?

  他於是答:「好。」

  息音於是去做飯,鮑武乾坐著也沒事,索性替她燒火。

  二人都沒有說話,但息音手腳也還俐落——當年的世家貴女,久浸凡塵,也學了一些柴米油鹽的本事。

  她很快地做了兩菜一湯。

  原本想著兩個人差不多。

  誰知道鮑爺飯量驚人,兩菜一湯,他一個人就吃了個三分飽。

  二人面面相覷,半晌,息音說:「我……再做點?」

  「啊?」鮑爺一邊刨飯,一邊說:「好。」

  於是,還來不及熄滅的灶台,重又燒了起來。

  鮑武看了一眼息音,覺得這女人做飯還不錯。

  息音偷瞟了一眼鮑武,覺得這男人比豬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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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無恥

  司天監觀測的大旱,終於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土地開始龜裂,井裡缺水。

  民間千里赤地。

  育種世家暗自留心著梁米,祈禱這玩意兒也一併旱死。

  而民間對第三夢的謾罵,漸漸低微了下去。

  在田裡其他莊稼紛紛枯死之後,只有梁米,依舊傲然挺立。

  惡劣的氣候,像是對它的考驗。日頭越來越烈,太陽煎烤著大地。

  而梁米長得更矮了,它葉片肥厚,如仙人掌一般,牢牢地鎖住每一滴水。

  等到遠處的河床裡都再也打不到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發現——梁米的葉、桿、莖裡面都有豐富的汁水!

  那汁水偏苦,入口微澀。

  但這種時候,哪還有人顧得了這個?

  大家乾渴得實在不行的時候,就以嚼梁米葉求生。

  第一秋更忙了,司天監鑄器局打造了新的打井錐,他每日測試能鑽井的深度。

  好幾次他回到家,身上髒得不成樣子。也累得不想說話。

  上京也缺水,黃壤索性買了除塵的法寶,每日替他清理衣衫。

  他不想說話,黃壤也懶得同他說話。

  於是兩個人經常各行其事,一句話也不講。

  民間更缺水了。渴死的牲畜隨處可見。

  而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百姓因為熱毒,患上了嚴重的毒瘡。

  毒瘡日漸嚴重,開始傳染,漸成瘟疫。

  瘟疫漸漸傳開,一些清熱解毒的藥材開始告急。而因為大旱,普通藥材根本種不下去。

  久不現世的苗耘之,開始在育種世家之間奔走,希望大家能轉而培育抗旱的藥材。

  育種世家因為先前在梁米的事情上栽了個跟頭,如今還是想要借此事翻個身。

  ——老被人罵,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時,該死的第三夢又跳了出來。

  ——黃壤是什麼人?

  能讓這些人佔了便宜去?

  沽名釣譽的事,雖然她早不愛了,但是也可會了。

  於是此時,黃壤跳出來,借第三夢之口,交出了苦蓮的良種。

  其他育種世家縱然是有這個心,然而誰有她動作快?

  這苦蓮是一種改良藥材,其母苗,從梁米種子收獲之後,她就開始下種了。

  於是,司天監代替第三夢先生,將這批苦蓮發到醫所和白骨崖,由二地共同熬藥,以抑制疫情。

  這苦蓮很苦,但效果卻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治療毒瘡也最為對症。

  於是「第三夢」的聲名,漸漸響徹民間。無數百姓開始供奉他的長生牌。

  想像著息老爺子咬牙切齒的模樣,黃壤真是樂得做夢都要笑出聲。

  而就在此時,苗耘之到訪!

  這老頭也不掩飾來意,直接道:「聽說你認識第三夢先生,」他規規矩矩的投上拜帖,道,「你就替老夫向他傳個話,就說老夫對他育種的本領極為佩服。想同他當面一敘。」

  苗耘之的輩份自不必說,能與謝靈璧稱兄道弟。

  他這一聲「佩服」,黃壤真是直冒冷汗。她說:「這……」

  苗耘之雙眼一翻,罵道:「老夫讓你問問第三夢先生,你莫非還要推脫不成?」

  「不敢不敢。」黃壤忙道——說不得又要裝一回高人了。

  兩日後,「第三夢」約苗耘之在第一秋的封邑相見。

  第一秋聽說此事,特地趕回來,也想再見「第三夢先生」一面。

  於是當天傍晚,金紅的落日點燃了半天晚霞。

  第三夢仍是身穿寬大的黑袍,頭戴長長的黑紗帷帽。第一秋一身紫色官服,苗耘之則是一副大儒打扮。

  三人找了塊平整的地方坐下來。

  第三夢手握一根枯枝,寫了句:「因何見我?」

  一向傲氣暴躁的苗耘之見到第三夢,似乎突然收斂了所有的脾氣。他看著第三夢握著枯枝的手,那手纖長細嫩,顯然是女子所有。

  第三夢居然是個女子。

  苗耘之心中震動,半晌居然拱了拱手,道:「久慕第三夢俠名,前不久收到先生的苦蓮,苗某十分震驚。這些年苗某研究苦蓮多年,一直想要提升其藥效,先生所育,正是苗某夢中所求之物。是以,苗某特地前來感謝先生。」

  ……大可不必!

  黃壤努力端出一派高深莫測的模樣,心裡卻一個勁兒地打鼓。

  面前坐著的可是苗耘之!何惜金見了也要行晚輩禮的。

  若讓姨母、姨父知道她讓苗耘之一口一個先生地叫,非揍她不可。

  黃壤端正神色,放緩動作,一字一字寫道:「份內之事,不必掛懷。」

  面對如此氣定神閒的神秘高人,苗耘之顯得更為尊敬——見了他仍這麼從容,顯然是位不世大能。

  莫非是玉壺仙宗那些已經隱世多年的長老?

  不,也不可能。

  那幫人,哪有第三夢先生的胸懷和才華?

  黃壤越冷淡,苗耘之就越虔誠,他問:「苗某想知道,先生如何能培育出這樣的苦蓮?」

  ——當然是因為……夢外你曾四處尋育種師培育苦蓮,給了我們你的研究所得啊。

  黃壤略微猶豫,直接在地上剽竊了苗耘之當年交給她的藥效分析。

  她一字一字,寫得不緊不慢,盡是前輩高人的風範。

  苗耘之一邊看,一邊大為震憾:「這、這與苗某所想,不謀而合。但苗某行醫多年,臨到晚年才有此想。前輩竟也有此心得,莫非也是哪位醫門大賢?」

  「不不不!別懷疑,這就是你的東西啊!」黃壤心中慌亂,手上卻穩健——畢竟當了多年的宗主夫人,也沒這麼容易怯場。

  她一字一字地寫:「眼見旱情,略作研究罷了。」

  苗耘之差點給她跪下:「前輩才能蓋世,請受苗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啊!

  黃壤忙伸出手,微微一擺,示意不必。

  ——她敢受這一拜,屈曼英真的會打爛她的屁股。

  但即便是這樣的阻攔,也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

  旁邊,監正大人道:「苗前輩畢竟年事已高,先生不願領受他的大禮。晚輩代替苗前輩,拜謝先生救命之恩。」

  話落,監正大人撩衣跪倒,二話不說,向「第三夢」磕了三個響頭。

  「……」第三夢先生端坐不動。然帷帽之中,黃壤的表情早已不可描述。

  老天保佑,希望我一輩子不要掉馬啊……

  求求了。

  面前,苗耘之又問了幾味藥材改良的事。黃壤以枯枝代筆,答得緩慢,卻流暢無比。

  ——能不流暢嗎?

  這些藥材,夢外苗耘之早就找黃家培育多回了。每次稍有不懂,定被他怒罵,罵完之後,頭上都是他噴濺的唾沫。

  啊,好想借此良機,把他當年噴出的唾沫噴回給他。

  不過算了。

  ——日後萬一掉馬,姨母怕不捶爛我的狗頭?

  黃壤心思亂轉,面上卻不動如山。

  苗耘之越同她交流,越是相見恨晚。最後還是黃壤示意會面結束,第一秋幾乎強行將他拽走。

  唉,高人不好當啊。

  尤其是自掏腰包的高人。

  黃壤一想到苦蓮母種的花銷,就一臉愁苦。

  等到這一場旱情結束,毒瘡之疫也得到了控制。第一場大雨潤濕土地的時候,第三夢已經「封神」。

  苗耘之對他的推崇,讓所有百姓都相信這絕對是一位心懷天下、驚才絕豔的前賢高人。

  而息老爺子眼見計劃落空,乾脆想了個更卑劣的法子。

  這一天,民間有謠言隱隱傳出,稱第三夢先生,其實就是息家的息老爺子。

  這謠言越傳越真。

  而且就在這當口,息老爺子「無意中」流傳出了梁米的母種。

  ——他本就是當今蓋絕天下的育種師,又有豐富的育種經驗。區區梁米,見到了良種,難道還不能培育母種麼?

  百姓一分析,覺得這事兒確有可能。

  一則,第三夢先生的古宅就在上京。息家也在上京。

  二則,第三夢先生所育良種,從無敗績。若不是多年育種,怎麼可能如此順暢?

  這麼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向息家聚攏。

  息老爺子對於這樣的事,早有心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反正第三夢又不出現,是誰不是誰,有何區別?

  這一日,息老爺子的長子息豐,大搖大擺地去了上京第三夢先生的古宅。

  他去了也不說話,只是進到裡屋,查看了裡邊的良種。隨後一言不發,徑自離開。

  第一秋和黃壤聞訊趕到的時候,他早走了。

  長街之上,關於第三夢就是息老爺子的事,似乎就此得到了證實。

  不知實情的百姓開始紛紛感念息老爺子。

  「這一招真是高啊。偷樑換柱,弄假成真。」黃壤喃喃道,「本姑娘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而向第三夢先生磕過三個響頭的監正大人站在古宅門口,好半天才笑了一聲。

  「真是喜從天降啊。」監正大人轉身看向黃壤,黃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麼了?」

  第一秋道:「既然第三夢先生已經證實是息老爺子,那第三夢先生欠本座的地租,估計可以討要了。」

  黃壤半天才聽明白他的話:「我錯了,你比息老爺子可厚顏無恥多了……」

  監正大人提醒她:「先生這麼多年,難道就沒有什麼難以負擔的開支嗎?」

  「那可真是太多了!」黃壤一雙眼睛閃出奇異的光輝,高興得搓手,「我這就替先生整理一番!!」

  當天下午,監正大人整理了第三夢這些年所有的開銷用度,直接去了息家。

  同時,司天監向外界放話。

  稱因第三夢先生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一應開銷,皆由朝廷墊付。

  「既然如今,第三夢先生已經證實就是息老爺子,那麼這些賬目,還請息老爺子結清。」監正大人站在息家門口,當著圍觀的百姓,笑得清如朗月、如沐春風。

  他高聲道:「第三夢先生胸懷蒼生,息老爺子德高望重。本座真是萬般敬佩,這份賬單,便也打了個八折。請息老爺子過目。」

  說完之後,監正一揖到地,等著息家人取走賬單。

  息老爺子接過這份賬單,差點沒氣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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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掉馬

  第三夢在十五年間,培育了許多良種。雖不是什麼稀缺奇異的種子,但都是如今民間百姓的主糧。

  十五年的開銷算下來,當然是天價。

  息老爺子思來想去——如今第三夢聲名如日中天,若是能冒領下他的名頭,這筆錢似乎也值得。

  畢竟息家也是家大業大、富可敵國。

  他咬咬牙,竟也認了這筆賬。

  原以為,如此一來,接手第三夢這個身份應該再無阻礙。

  然而,息老爺子顯然低估了監正大人的無恥程度。

  監正大人得了息家兌付的銀子,立刻去白骨崖拱火。

  「苗前輩可知,息老爺子已經承認,他就是第三夢先生了?」監正大人一臉感嘆。

  「息懷毅?!」苗耘之可不怕他,怒道:「好啊,既然他要冒名頂替,那老夫也正好有許多話想要問他。」

  苗耘之可不是個會給誰留臉面的人。

  他當即從白骨崖出發,直接去往上京。

  上京古宅裡,息老爺子正準備接手這座宅院。

  宅子外已經聚了許多百姓,都聽聞息老爺子就是第三夢先生,大家紛紛跪拜,叩謝他多年厚恩。

  其實育種世家的族長、族老們心裡跟明鏡似的。人人都以為息老爺子已經跟第三夢談好,買下這張「畫皮身份」。

  大家陰險伎倆使了這麼多,如今倒也同意這做法。

  畢竟奈何不得這真正的第三夢,也只能如此了。

  息老爺子也作這般想,他一邊攙扶圍觀的百姓起身,一邊道:「這些年,民生疾苦,老夫看在眼裡,其餘育種世家也紛紛看在眼裡。老夫本不欲暴露身份,只想著暗地裡為大家做點事,不料到底還是藏不住。」

  他一字一字,語聲莊重感慨。

  而他話音剛落,一個人冷笑道:「是嗎?既然懷毅你自稱是第三夢,那麼老夫就有許多問題想要請教了。」

  息老爺子一眼看過去,心裡就打了個突——竟是苗耘之親自來了!

  他瞳孔一縮,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原來是耘之。你、你有何話要說?」

  苗耘之快步走到他面前,周圍百姓早已經驚呆。苗耘之環顧左右,道:「前些日子,第三夢先生親手培育了苦蓮一藥。既然你就是第三夢,想來你對苦蓮的藥效,也是十分瞭解了?」

  息老爺子道:「這是自然。」

  苗耘之點點頭,步步緊逼:「甚好。那麼就請懷毅你,當眾解釋一下苦蓮一藥的培育之方。你是用什麼藥材,雜交出苦蓮,讓其藥效提升至此?」

  「這……」息老爺子目光垂地,面上不亂,但心裡已經開始打鼓。他確實是育種名師不錯,但苦蓮是藥材。這些藥材的藥性、藥效,以及相生、相剋,半點也錯漏不得。

  息老爺子畢竟不是醫者,而這一夢中,他沒有拿到苗耘之的心得設想。

  他東拉西扯,也絕瞞不過苗耘之這樣的醫壇泰斗。

  苗耘之見狀,冷笑道:「諸位,他並不是第三夢先生。不值得你們跪拜。」說完,他掃了一眼息懷毅,譏諷道:「不過第三夢先生素來行事低調、淡泊名利。估計也不屑於戳穿你。你若真要冒領,也由得你去!」

  說完,他拂袖而去。

  圍觀的百姓面面相覷。

  息家出了巨資,然而不但沒有得到第三夢的名頭,反而被苗耘之當眾羞辱。

  息老爺子簡直氣炸了肺。

  司天監,玄武司學舍。

  黃壤坐在榻上,監正大人坐在椅子上。

  他將從息家搾取的銀子分給黃壤,黃壤高興得眼睛都笑沒了。

  第一秋無奈:「第三夢先生的名頭被人冒用了,你不難受?」

  「名頭哪有銀子實在!」黃壤將銀票鋪了一榻,毫不在意,「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他肯出這麼多銀子,我早賣給他了。」

  「什麼?」監正大人立刻察覺到這句話裡的不對之處。

  「啊?沒什麼啊。」黃壤繼續低頭數銀票,若無其事地找補,「反正第三夢先生淡泊名利,不會在乎這個的啦。」

  監正大人嗯了一聲,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還是有些起疑。

  沒有人見過真正的第三夢,只有黃壤能夠聯絡她。而觀她雙手,顯然是個女子。

  第一秋又掃了眼正坐在榻上數銀票的黃壤,還是覺得年紀對不上。

  第三夢先生十幾年前現身上京,當時她才多大?

  ……等等!

  監正大人靈光一閃——這女人是哪一年到的上京?

  他身為司天監監正,當然很清楚這條聞名於司天監的鹹魚。她入學那一年,正是自己出生當年。

  十五年。

  從學舍出來,監正大人一路低頭想著心事。

  旁邊白虎司少監談奇路過,叫了聲:「監正。」

  監正大人猛地抬起頭,忽然道:「你去查一查,第三夢先生在上京培育的第一批良種,是什麼時候。」

  談奇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

  但他可不是個會多問的人,上司交待,去做就是了。

  於是當天夜裡,第三夢的所有情報,再次堆到了監正大人的書案上。

  監正大人打開,裡面清晰記載著,第三夢培育的第一批良種,正是十五年前的歲末。

  隨後,監正大人調了司天監第一鹹魚的學檔。

  他發現這鹹魚從不聽學,就連自己的學田也從不打理。不,不能說從不打理,她一共去過一次。在上面種上了雜草。

  ——而那些雜草的用途,還有誰能比監正大人更清楚麼?

  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幾棵草,令司天監十五年不受蚊蟲所擾。

  監正大人仔細回想,小時候,這鹹魚經常趴在牆頭,看他鑄器。

  而有一年,師父秋彥明被煩得不行,索性命人在牆頭插上尖刺。

  這鹹魚被紮了手。

  三日後,鑄器局滿牆滿院長出了一種怪藤。怪藤長滿尖刺,硬得斧頭都砍不動。

  整個鑄器局因為此事,停工了好幾天。

  監正大人越想越不對。

  而正當他臉上神情逐漸陰暗的時候,外面有人道:「監正大人,聽說上次,黃壤姑娘曾聯絡到第三夢先生。下官冒昧,不知能否有此福緣,得見第三夢先生一面?」

  監正大人聞言,眯著眼睛看過去。只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玄武司育種院的院監宗子瑰。

  「好啊。」監正大人面露微笑,輕聲道:「本座這就替院監……問一問。」

  後三個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晚上,黃壤依舊提了食盒過來。

  監正也若無其事地與她一同吃飯。

  「學監宗子瑰,你認識吧?」監正大人道。

  黃壤挾了一筷子菜,也是無言:「我就算是不怎麼去聽學,院監起碼還認識吧?」

  「原來你還知道你不怎麼聽學。」監正大人冷嘲,「他今日同我說,想要托你聯絡第三夢先生,與之見上一面。」

  「又要見第三夢……」黃壤皺眉,「別了吧。他本就不愛見人的。」

  監正大人若無其事地道:「是嗎?那可太遺憾了。宗院監可是願意出銀五萬兩呢。」

  !果然,黃壤一聽這話,眼睛一亮。她緩緩嚥下嘴裡的飯菜,說:「行!看在銀……呃,看在宗院監一片誠心的份兒上,我就幫他約約看!」

  監正大人嘴角帶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黃壤擺擺手,一想到五萬兩銀子,簡直甜到了心尖兒上。

  ——這銀子到手,一定要把留仙坊的裙子買了!

  當天夜裡,黃壤就暗暗地出了司天監。

  ——既然說了要聯絡第三夢先生,那無論如何,樣子總是要做一做的。

  監正大人默默跟蹤,但見她確實是出了門,便沒再派人跟著。

  ——就在瞰月城外的密林裡,他親眼見過第三夢擊殺刺客。

  如果黃壤真是第三夢,那她的劍法一定非常高明。

  當時第三夢可是祭出了心劍!

  雖然不能跟蹤,但監正還是有法子的。

  上京內城,九曲靈瞳分佈頗多。

  他打開九曲靈瞳,畫面並不連續。只偶爾能看見黃壤在街頭信步閒游。

  單從這裡看,似乎並沒有什麼破綻。

  果然,次日,黃壤就興沖沖地跑過來。

  「第三夢先生同意見面了。」她伸出手,「銀票拿來!」

  監正大人也不食言,似笑非笑地將五萬兩銀票交到她手上。

  黃壤接過銀票,點數無誤,笑得簡直合不攏嘴。

  「想不到宗院監居然如此爽快。就還是約他到你的封邑見面吧。」黃壤隨口說了句地點,捧著銀票,喜滋滋地離開了。

  監正大人什麼也沒說。

  當天下午,就在上次苗耘之見第三夢的地方,宗院監如願見到了第三夢先生。

  宗子瑰,育種院的老院監。

  他剛一見第三夢,就跪下地上,不顧阻攔,硬生生地磕了三個頭。磕完之後,他雙手合十,拜過頭頂:「求第三夢先生,收我為徒!」

  ……

  而司天監。

  監正大人通過九曲靈瞳,準確地看到了黃壤離開司天監的時辰。監正大人悄悄來到黃壤的學舍,直接要來鑰匙,打開了房門。

  然後他在一個箱子裡,找到了第三夢的封簽。

  以及第三夢培育所有良種的冊子、心得。還有一些培育失敗的母種。

  監正大人用顫抖的手合上箱子,想起自己替苗耘之磕的那三個響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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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有病

  響頭已經磕過了。再討也討不回來。

  監正大人只沉吟了片刻,隨後,他捏碎一張傳送法符,徑直去了如意劍宗。

  彼時,何惜金夫婦正在對練劍法。

  監正大人如今是如意劍宗的「嬌客」,自然也沒人讓他久等。他匆匆入內,一臉正色,道:「何掌門,何夫人,第三夢先生出現了!」

  他說這話,何惜金夫婦都是心頭一震。何惜金忙問:「在、在在哪?!」

  屈曼英也急切道:「我等可否一見?」

  監正大人誠懇道:「我知道她在何處,二位若真心相見,請隨我來。」

  屈曼英不待何惜金說話,就搶著道:「這是自然!快走!」

  於是,監正大人帶著二人出門,使用傳送法符,直奔自己封邑。

  而此時,「第三夢」還沒走!

  ——宗子瑰纏著她,死活非要拜師。她走得了嗎?

  這老頭鬍子一大把的,黃壤哪敢答應?

  可偏偏宗子瑰不依不饒,非要她應下不可。

  先前監正大人是虧了三個響頭,但如今,宗院監只怕磕了十個也不止了。如今他索性道:「先生不答應老夫,老夫就在此長跪不起!」

  反正四下無人,宗院監也不要臉了。

  他想拜「第三夢」為師,倒還真不是心血來潮。實在是他細細研究過第三夢的所有良種。發現此人學識之廣博,對育種見解之獨到,皆令人拍案叫絕。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最後他甚至道:「先生,在下跪求,不為一己私利。實乃育種院無人,若我能得先生技藝之一二,也能讓這些孩子們受益良多啊先生……」

  黃壤萬萬沒想到,宗子瑰居然是個如此拉得下臉的老頭。

  平時看他在院裡,那可是莊重威嚴得很吶!

  她心中偷樂,正要先應付了他,不遠處,有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道:「第、第第三三夢先、先生!」

  黃壤頓時全身僵硬,連皮子都繃緊了。

  遠處,何惜金、屈曼英快步趕來,夫婦二人身後,還跟著……第一秋。

  黃壤一臉狐疑。

  而容不得她多想,何惜金夫婦已經急步上前。

  此時,黃壤仍是一身黑袍遮蓋全身,頭戴黑紗帷帽,只有一雙手露在外面。而正是這雙纖纖玉手,讓大家知道她是女子,不敢造次。

  何惜金夫婦來到她面前,就見宗子瑰正在跪磕。而第三夢泰然受之。

  顯然,這第三夢輩份絕對不低。

  二人立刻齊齊拜道:「見過第三夢先生。」

  「……」黃壤勉強端著一副高人模樣,戰戰兢兢地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莫要多禮。

  屈曼英目露崇敬之色,道:「這次大旱之後又是大疫,多虧了先生的梁米和藥材。先生大才,令人敬佩。請受屈曼英一拜!」

  說完,屈曼英屈膝,向「第三夢」深深一拜。

  我怕是時日無多了!!

  黃壤努力讓自己站直,雙腿不要抖!

  監正大人站在遠處,並不上前。

  屈曼英拜過第三夢,這才起身,見宗子瑰苦苦哀求,她只得道:「宗院監桃李滿天下,若是能得先生指點,想必也能福澤眾生。」

  可關鍵是我不敢啊!

  黃壤伸出手,仍是拒絕的手勢。

  屈曼英便道:「先生執意不允,也定有原因。宗院監也莫要強人所難了。」

  說完,她彎腰將宗子瑰扶起來。

  宗子瑰一臉沮喪:「想必是我才疏德薄,入不得先生法眼。不過育種院也有幾個好苗子。宗某無能,希望第三夢先生得空之時,能指點他們一二。如今天下,育種師雖多,但世家規矩嚴苛。真正為國為民的,不過先生一人。」

  他向「第三夢」拱手再拜,道:「在下畢生所願,就是讓良種不再握於世家之手。可這些年,育種院人才凋零,未見成效。如今見了先生,宗某這才重又燃起希望之火……」

  他說得真誠,黃壤對這老頭也起了幾分敬意。那些育種世家共同進退,堅若堡壘。

  曾經,她也不過是世家之一。嚴守規矩,只是為了牢牢守住整個育種世家所有人的利益。

  至於那些貧民散戶,誰在意?

  反正生滅在天,與她何干?

  可是後來,她遇到越來越多的人。這些人一生勞碌奔波,好像把天下興亡都扛在肩上一樣。

  黃壤從嘲笑,到懷疑,及相信。於是後來,她也成為了其中之一。

  她撿起枯枝,想了想,寫道:「先生所言,吾已明瞭。」

  這話之後,她再不敢多說,只是向何惜金夫婦略施一禮,隨即離開。

  何惜金夫婦本也是知禮之人,總不可能跟蹤糾纏。

  黃壤先時腳步從容,離開諸人視線,就開始小跑。然後她狠狠心捏碎一張傳送法符,逃之夭夭。

  她找個隱蔽的地方換下這一身行頭,這才趕回司天監。

  司天監人來人往,一切如常。看起來並沒有人留意自己。

  黃壤鬆了一口氣,她匆匆跑回學舍,打開門。二話不說,先舉起桌上茶壺灌了一氣。喝飽之後,她掃到桌上似乎有什麼東西。

  黃壤目光寸移,只見那裡放著一張封簽。

  正是第三夢良種的封簽。

  黃壤將那封簽拈在手裡,舉到眼前,連瞳孔都散大了——有人翻動過自己的箱子?!

  她轉身要跑,門口卻已經堵了一個黑影。

  監正大人如同暴風雨前的烏雲。

  「你……」黃壤嚥了嚥唾沫,緩緩後退。監正大人步步緊逼。學舍本就小,終於黃壤腿彎碰到床沿,她一個沒站穩,坐到了床榻之上。

  監正大人緩緩俯身過去,他指間一拈,又是一張封簽:「你就不打算解釋一下嗎,第、三、夢、先生——」

  黃壤只覺得頭頂一聲炸雷,都想死掉算了。

  「你、你……你聽我解釋,」她生來硬扯,「我我幫第三夢先生做事,手頭有他的封簽,並不奇怪呀!」

  「是嗎?」監正大人聲音溫溫柔柔的。他一把握住黃壤的手,開始翻她的儲物法寶!

  該死的!黃壤突然發現,用他做的儲物法寶一點都不好!

  不管什麼時候,他想翻就翻,半點隱私也沒有。

  她只能奮力掙扎:「你幹什麼!不知道翻人儲物法寶很失禮啊!!」

  監正大人一手壓住她,很快就從她右手的黃金手鐲裡扯出一個黑紗帷帽!

  黃壤瞟了瞟那帷帽,不說話了,索性也不掙扎了。

  監正大人將她摁在榻上,笑道:「來,繼續說。」

  黃壤死死閉上嘴,一言不發。

  離得這麼遠,都能聽到監正牙齒磨得咯咯直響。

  「你化名第三夢……嗯?」監正大人咬碎銀牙,「還騙我磕了三個響頭……嗯?」

  黃壤臊得小臉通紅,她只得小聲狡辯:「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我攔了,是你自己偏要磕……」

  「你還說!」監正大人氣得天靈蓋劇痛。

  黃壤被他壓得死死的,忙說:「你也別難過了,剛才宗院監磕了十幾二十個呢……」

  一想到這裡,黃壤簡直是想死。

  ——自家姨母也……天吶……

  「要不你把我打死吧。」她苦著一張臉,「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打死你?」監正大人冷笑,好半天,他將黃壤扯起來,「你給我還回來。」

  「還回來?」黃壤狐疑,「怎麼還?」

  監正大人怒道:「磕回來,快!」

  「你……你也太幼稚了吧!」還是他只是想跟自己打打鬧鬧、親親抱抱?黃壤心裡偷喜,遂與他翻滾糾纏,貼貼抱抱。

  監正大人哪管這些?他一把揪住黃壤,將她死死摁住:「快,給我磕回來!你個混蛋,你喝我滿月酒!還敢讓我磕響頭……」

  他越說越恨,一把將黃壤轉過身來,硬要她跪下給自己磕一個。

  他一臉認真,黃壤真是氣,火星子從眼裡冒出來的那一種!

  「第一秋。這個世上,抱著美人在榻上翻來滾去的男人不計其數。但只想讓美人給自己磕三個響頭的男人,非你莫屬。」

  黃壤字字含恨。

  監正大人冷笑:「不然呢?你還想如何?」

  這狗東西,真是令人費解。

  「你……真是病得不輕!」黃壤冷笑:「好,老娘磕,這就磕!磕完你就給老娘滾!」

  她也不含糊,跳到床下,雙膝跪地,就向監正大人磕了三個頭。

  監正大人見她一臉怒氣,還是有點慫,道:「我、我可沒逼你啊!」

  黃壤怒喝:「滾!」

  監正大人連滾帶爬,很快離開了學舍。

  黃壤坐在榻上,真是越想越氣。

  他娘的。謝紅塵雖然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好歹也還懂點風情。

  這個傢伙難道是個呆子?

  真的,女人輕易還是別和離,不然一個不如一個!

  她坐在床沿,滿心憤悶。

  而監正走出學舍,也想了半天。

  不為這三個響頭,那還為什麼?!

  哼!

  他經過學堂,正遇見宗子瑰的弟弟宗子馥。

  宗子馥如今也是玄武司的夫子之一,見他一臉古怪,又從學舍方向來,不由問:「監正去了學舍?」

  監正嗯了一聲,忽然道:「本座有一好友,被人所騙,磕了三個響頭。」

  宗子馥挑眉:「所以?」

  監正說:「所以他便向此人討還,與此人爭執抓扯許久,此人終於磕回,卻罵他有病。為何?」

  「這……」宗子馥皺眉,也跟著思考良久。還是李監副從這裡經過,聽見這話,他笑著問:「監正這好友,是被一女子所騙吧?」

  監正大人嚴肅點頭。

  李監副提示:「這女子很是美貌?」

  監正再度點頭。宗子馥看他的神情漸漸變了。

  李監副再提示:「抓扯……是如何抓扯?」

  監正大人道:「於床榻之上,互相抓扯。最後女子自知理虧,終於認錯,跪地磕回。」

  「您這朋友是有病。病得不輕……」宗子馥先生搖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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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7:1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生辰

  晚上,玄武司書房。

  監正坐在案邊,查看司天監的收支賬目。

  黃壤提著食盒走進來。第一秋來到小桌邊,打開食盒,發現裡面只有……一碗水?

  他端起來嗅了嗅,發現還是一碗清水。

  「什麼東西?」監正皺眉。

  黃壤學著他的陰陽怪氣,道:「本姑娘今兒個心情不好,不想做飯。又怕餓著監正大人,這不,只得精心做了一碗水送過來。」

  「……」監正大人覺得這語調莫名熟悉,他回以怪笑,「那可真是為難阿壤姑娘了。」

  黃壤懶得理他,一把抓過桌上的洋辣子,將一點靈丹用水化開,餵給它。

  這蟲子壽命不長,若不能靈丹餵食,早就沒了。

  黃壤等在一邊,卻沒有等來監正大人一句好話。

  她冷哼一聲,提著食盒走了。

  監正大人是那麼容易妥協的人?他可是有原則的!

  自己哪錯了?

  他梗著脖子不服,於是第二天早上也是白水,晚上也是……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監正眼圈有些發青,人也瘦了一圈。

  司天監兩位監副和四位少監看在眼裡,個個著急。

  朱雀司少監朱湘看不下去了,她幫著自家監正抱不平:「這不是欺負人嗎?!走了胡屠戶,就得吃不褪毛的豬?監正莫慌,我這就給您做碗肉湯,暖暖脾胃!」

  她是個說做就做的姑娘,當下就挽起袖子,親自下廚。

  不一會兒,朱湘就端著一大碗肉湯過來。

  「監正,您先吃。」朱湘遞了勺給他,道,「要我說,這阿壤姑娘的脾氣也太大了些!監正您要是過不下去,您就考慮考慮我朱湘!日後您要是跟了我,我天天給您做飯,絕不鬧別扭!」

  她在一旁大言不慚地吹,監正默默地吃了一口她做的肉湯。

  然後,他品味了許久。

  這是……肉湯?

  監正大人又喝了一口,他看向面前神采飛揚的女下屬,開始想要放下勺子。

  朱湘忙說:「別呀,雖說味道不好,但是我可以學的。您也別太挑食了,來來,多吃兩口。好歹總要填飽肚子。您看,您又沒學辟榖……」

  於是在她的熱情勸說之下,監正皺著眉頭喝下了半碗湯。

  當天下午,司天監監正中毒!

  朝廷大嘩,連刑部都驚動了!宮裡福公公剛到,祿公公就來催問,祿公公剛來,壽公公又來催祿公公!

  一時之間,亂成一團。

  是的,監正中毒了。

  十五歲的少年,不僅吐得面色發青,而且還出現了幻覺。

  這是出了刺客?膽大包天啊!

  監副李祿氣得將一應人等通通抓進白虎司拷問,查了半天,發現監正今日只喝了半碗肉湯!

  「朱湘!」李監副脾氣這般好的人,此時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朱湘臉上,「你都幹了些什麼?!」

  朱湘苦著一張臉,半天說:「下官就、就煮了一碗肉湯啊……」

  「說!你如何毒害監正?砒霜還是鶴頂紅?!剩餘的毒湯藏在何處?!」刑部尚書李大人厲聲喝問。

  朱湘指了指自己的書房。

  李大人帶著裘聖白,前去查驗「毒物」。

  在肉湯裡發現了顏色異常鮮豔的蘑菇。

  ……

  玄武司,第一秋官舍。

  黃壤進來的時候,第一秋已經連胃都要吐出來。裘聖白正一臉嚴肅地開藥,福、祿、壽、喜四位公公搓著手,焦急地轉著圈。

  黃壤坐在榻邊,扶住他,讓他吐。

  第一秋只覺得身體發軟,他下意識倒向黃壤,倚在她肩頭。

  黃壤到底還是心疼,問:「怎麼搞成這樣?」

  監正大人聲音無力,道:「好大的火……」

  「什麼?」黃壤側耳去聽,他又什麼也不再說。

  等到下人煎好藥,黃壤又一口一口地吹涼,餵他喝下。

  大家都知道她是何惜金的侄女,又跟監正關係不一般,是以也沒人攔著。

  第一秋喝過了藥,終於是睡了過去。

  裘聖白收拾醫箱,好半天突然說了句:「先皇后並非病故。」

  黃壤微怔,裘聖白補了句:「她死於一場大火。」

  「哦。」黃壤應了一聲,也沒再問別的。她陪坐在榻邊,守著第一秋。

  人世多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噩夢。

  床上的少年餓了三天,又來這麼一頓,實在是吃不消。此時面青唇白,憔悴無比。

  黃壤嘆了口氣,不知不覺便開始懊悔。自己也真是的,跟他瞎計較什麼……

  白虎司。

  朱湘已經被綁起來,吊在刑架上。

  「給我嚴刑拷打!」福公公氣急敗壞,「務必讓她招出幕後主使!」

  李監副欲言又止,可這有什麼辦法?

  說不得只好打了兩鞭。

  然後他勸著四位公公:「刑地醃臢,四位公公還請外面飲茶,等審出結果,定然稟告公公們。」

  福、祿、壽、喜四位公公這才罵罵咧咧地出去。

  他們一走,朱湘就慘叫:「李監副!我沒下毒,我沒下毒!我再也不敢下廚了……」

  李祿氣得,真是怒極反笑:「你就是活該!早跟你說過多少次,廚房不適合你!」

  朱湘哭喪著臉:「可我也給您做過幾次,您不也吃得好好的……」

  「本監副只是還活著,不等於『吃得好好的』!」李監副三兩下把她頭髮抓亂,拿起鞭子,啪地一聲,重重地抽在刑架上。

  刑架發出一聲空響,朱湘頓時又是一陣吱哇亂叫。

  那有什麼辦法?

  只能哄著四位公公和刑部,且等著監正大人甦醒罷!

  官舍裡。

  黃壤遵醫囑,又餵第一秋喝了一次藥。

  閒著沒事,她在這間臥房裡四處走動。

  這裡跟夢外所見差不多,一百多年沒怎麼變過。

  外面有衣架,圓桌、配椅。靠牆有箱籠,裡面有個小隔間,乃是浴桶。

  可黃壤走進去,才發現這個小隔間裡不僅有浴桶,還堆著好幾口箱子。

  箱子看上去很沉,像是裝滿秘密。

  什麼東西需要用這些箱子裝,而且悄悄放在自己臥室的小隔間裡?

  黃壤心如貓抓,這個傢伙,莫非還受賄不成?

  裡面是黃金還珠寶?

  黃壤幾次伸出手,又覺得偷看別人東西不好。

  但最後,她一聲冷哼——第一秋還不是偷偷翻自己學舍來著?

  大不了一人沒素質一回,扯平了!

  這樣一想,她瞬間理直氣壯,伸手打開一個箱子!

  裡面不是黃金珠寶。

  而是……

  黃壤伸手翻了翻。

  而是衣裙!

  這些顯然是女子裙衫,繡工精美、鑲珠綴玉,華美精細。

  這……

  黃壤指腹緩緩撫過這些或柔軟或挺括的衣料,有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這……不會是送給我的吧?

  她臉頰微紅,這還用猜?

  肯定是啊!

  這狗東西定是知道得罪了我,用這些衣裳向本姑娘道歉!

  哼!黃壤一件一件細看,心裡甜甜的得意。

  外間一聲輕響,黃壤忙合上箱子,悄悄出來。

  卻是裘聖白進來。他重新替第一秋把脈,好半天才長籲一口氣,道:「看樣子是沒事了。晚點老夫再命人送藥過來。」

  黃壤答應一聲,臉蛋紅紅的,滿心雀躍之狀。

  裘聖白掃了她一眼,也是一頭霧水——這又是在高興什麼?真是女人心,海底針。

  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監正終於清醒。

  「渴不渴?」黃壤溫柔地送了水過來,監正大人看清她的臉,又看了看她手裡的水,有些猶疑。

  黃壤卻不待他回答,柔情似水地將水餵給他。隨後又打來熱水,甚至親自絞濕面巾,為他洗臉、擦手。

  「你……不生氣了?」監正大人小聲問。

  看他在誠心悔過的份兒上,黃壤決定對他施以柔情。她嘆道:「我原就不應該同你計較。」

  監正大人鬆了口氣,道:「你既知錯,那便最好。」

  知錯?難道不是你知錯,準備向本姑娘道歉嗎?黃壤詫異,卻還是沒忘記正事:「你中毒之後,刑部和宮裡都來人了。聽說抓了一位下毒的少監,已經關進白虎司,正在審訊!」

  第一秋聞言,立刻起身,黃壤怕他再受寒,為他繫了件披風。

  他快步出門,走到門口,又回頭吩咐黃壤:「後面幾箱衣裙,你派人告知留仙坊,就說本座已經看過。讓他們來人取回。」

  「呃……啊?」黃壤愣住,「什、什麼意思?」

  監正大人聲音仍然虛弱,道:「本座只是瞭解一下上京這些年流行的樣式。借來參詳。」

  「……」黃壤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飛起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喝一輩子蘑菇湯去吧,狗東西!

  白虎司。

  朱湘被吊了一夜,挨了兩鞭。

  好在大家對她的廚藝知之甚深,所以也沒下死手。

  於是監正大人趕來的時候,她還有個囫圇個兒。

  監正打發走了刑部的人,又應付了四位公公,這才命人將她放下來。

  只是從此以後,朱少監的廚藝聞名遐邇。

  監正大人親自下令,剝奪了她靠近廚房的權利。

  次日,黃壤一大早就準備出門,豈料剛打開房門,就見門口站著一個人。

  不是別人,正是監正。

  黃壤莫名其妙:「你來幹什麼?」

  監正眼圈還有些發青,他走進來,隨手把一個小箱子遞給黃壤。黃壤打開箱子,裡面一張一張,全是土契。

  「這……」黃壤一臉狐疑,「什麼意思?」

  監正大人道:「本座已經將名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

  「所以呢?」黃壤問。

  監正大人理所當然地道:「這些是母后嫁妝,母后過世,便留給了我。可以更名。本座已經令人寫入你名下。封邑不能更名,但也立了租約。」

  黃壤終於明白過來:「你是說……這些都是我的了?」

  監正大人還沒意識到自己正在上交家產,只是道:「算是吧。」

  黃壤樂得合不攏嘴,跳起來抱住他,猛地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監正大人嫌惡地擦去臉上的口水,道:「別鬧。還有這些!」他拉著黃壤出了學舍,前面原本是學子晾衣的空地。

  如今,上面整整齊齊,掛了二十幾套衣裙。

  衣袂飛揚、裙裾飄飄,美不可言。

  黃壤問:「這……這些?留仙坊的衣裙,你不是還回去了嗎?」

  監正大人說:「這是本座親手畫的草圖。留仙坊的衣物,美則美矣,然而畢竟流於市俗,毫無靈魂。本座參詳其韻味,做了改良。比如這件……你看這繡功,比之留仙坊就大有不同。」

  他開始大談繡功和鑲嵌技藝。

  簡直是……無聊至極。

  黃壤聽了大半個時辰,最後問:「為什麼做這麼多?」

  「哦。」監正大人說,「今日是你二十三歲生辰,本座就做了二十三套。這樣從你一歲開始,一年一套。樣式復雜,就做得久了些。去年生辰沒趕上。」

  黃壤站在他面前,驀地想到,原來今日是三月初三。

  正是她的生辰。

  黃壤這半生,夢裡夢外,也沒過幾次生日。

  一個生來就不被期待的人,怎麼會慶賀自己的生辰?

  可是今天,那些繁復華美的衣裙,每一件裡襯都繡著——賀阿壤仙壽恆昌,芳齡永繼。

  她陸陸續續,收到了二十三年的生辰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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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魔爪

  黃壤輕輕撫摸一件衣裙的下擺,那裙裾鑲了羽毛,格外軟柔。

  而監正大人轉身就走,黃壤愣了半天,才發現他是真的要走!

  「你去哪兒?」黃壤莫名其妙,問。

  監正更莫名其妙,道:「還有事?」

  黃壤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的一切,難道是老娘的幻覺?

  她又摸了摸眼前的裙衫,看了看那個裝滿田契、地契的盒子,半天問:「你……真的打算回去了?」

  「不然呢?」監正大人挑眉。

  ——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娘把你腰夾斷啊!

  黃壤強按住心頭的火氣,提示道:「不然……我們出去吃個飯,喝一點小酒,然後……我再將這些衣裙,一一換給監正大人看。如何?」

  她一邊說話,一邊靠近第一秋,在他耳後輕輕吹氣。

  監正大人想了想,道:「今日公務繁忙,改日。」

  黃壤認真地打量他,想知道他這句話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監正大人已經匆匆離去。

  真是……正直得無懈可擊!

  他還太小,一定是太小,畢竟今年才滿十六歲。

  黃壤一邊收起這些重工細繡的衣裙,一邊安慰自己。

  ……莫生氣,莫生氣。

  不過說起來,好像夢外的他,也是如此。

  這個人,莫不是真有什麼毛病?

  郊外,山莊。

  息音做好飯,炒了幾個小菜,還沽了一壺酒。

  她特意做了很多,因為鮑武做完活,就該吃飯了。

  果然,鮑爺照例打水、砍柴、澆地。

  然後他走過來,在桌前坐下。

  桌上多了一碗麵,他看了一眼,問:「你生辰?」

  息音笑著搖頭,道:「是阿壤的生辰。」

  鮑武哦了一聲,問:「你既然做了壽麵,為何不為她送去?」

  息音將壽麵分到他碗裡,許久道:「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或許還能送到她面前。現在,已經太遲了。」

  她輕聲嘆息,鮑武便也沒多問。

  他索性端過那碗壽麵,三兩下吃了個乾乾淨淨。

  息音看他吃飯,嘴角帶著笑。

  她並沒有雇下人,這整個莊子,只有鮑武會經常過來。

  她除了侍弄那十畝地,偶爾也會給屈曼英寫信。屈曼英的回信很及時,會提到黃均的劍法進展很快。息音會認真細看,但她從來不給黃均寫信,就像她不打擾黃壤一樣。

  鮑武不懂這些悲春傷秋,他刨完一碗飯,道:「你若不願給阿壤姑娘添麻煩,就不要苦了自己。」

  「我知道。」息音笑著道,她起身為鮑武添飯,道:「我會好好過活。」

  這邊,黃壤正在用心地清點了第一秋的田產。

  啊,現在是她的了。

  身為一個稱職的土妖,她很快就將這些田土做好規劃。

  就是佃戶不夠。

  咦……黃壤靈光一閃——育種院那波學子,不是沒有學田嗎?!

  於是,黃壤找到宗子瑰,自己提供土地,教這些學子育種!

  宗子瑰樂得合不攏嘴,想也沒想就應下。

  這波學子,本來頗有疑慮——跟著黃壤這條鹹魚學育種?

  可是這疑慮,在他們看到自己未來的「學田」的時候,全部打消!

  就這樣,黃壤得到了一波免費的勞工。宗子瑰得到了一個免費的導師,而學子們獲得了優質的、廣闊的學田!

  黃壤很快做好育種規劃,學子們一看她要求培育的良種,立刻又不滿。

  一個名叫沙若恩的土妖道:「培育黍子?這能出什麼名種?」

  沙若恩原本也是土妖一脈,說起來也是世家之一。可惜他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族人為了佔其家業,便將他趕了出來。

  他無處可去,育種院為他免了學金,這才讓他留在司天監。

  即使是這樣的土妖,在育種院也算是個寶貝。

  而另一隻土妖也差不多,父母不詳,生來被丟棄。朝廷撿回來,擱在育種院當寶貝。宗子瑰親自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宗齊光。

  這二人,乃是宗子瑰著重培育的學子。

  因著黃壤一直是條鹹魚,這二人當然不服。

  「黍乃主糧,民間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其培育之術,早已被育種世家吃透。根本沒有培育的必要。」沙若恩道,「我們就算是培育出再好的良種,也終如星星之輝,會隱於日月。不如另出奇種,反而能令人側目!」

  沙若恩育種多年,也有自己的見解。

  其他學子不說話,一方面,他們不敢得罪黃壤,怕失去這麼好的學田。

  另一方面,他們也不支持黃壤,畢竟黃壤以前就是一條鹹魚,毫無威信。

  大家等著看黃壤如何駁斥沙若恩。

  好戲誰不愛?

  這二人若鬥起法來,大家正好瞧個熱鬧。

  而黃壤看看沙若恩,忽然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麼想的。」

  沙若恩冷笑:「你小時候?你小時候不是在育種院一種未育嗎?」

  周圍有人笑出了聲,黃壤向他勾勾手指。沙若恩當然無所畏懼,他走到黃壤面前。黃壤示意他攤開掌心,然後將一粒種子擱到他手上。

  沙若恩低下頭,發現那是一粒黍種。

  給完種子,黃壤重重地咳嗽一聲,壓下其他聲音。

  大家都以為她要高談闊論,不由全部看過來。

  黃壤威嚴地掃視眾人,揮揮手,只用一句話就收攏了人心。

  她道:「不聽話沒有學田啊!」

  ……

  大家開始按照黃壤的指示,培育黍種。沙若恩仍是不服,但是育種院的學田,實在是太小了……

  黃壤看著這波學子埋頭播種,心裡暗爽——人還是得有田有地啊,都不用講道理……

  而更振奮的消息,在不久之後也傳來。

  監正大人這一年,向育種世家採買的良種,僅往年的三分之二。他留出三分之一,單獨向黃壤採買。

  條件是這些良種,不限田畝。

  此事,育種世家仍然想要抵抗。

  但是,這一批良種成熟的時候,使用了第三夢的封簽。當所有學子,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第三夢先生的封簽之上時,所有人熱淚盈眶、激動萬分。

  而百姓對第三夢的信任,讓這批良種毫無阻礙地被提光售罄。

  育種院建院數十年,從來沒有出售過如此大批量的良種。

  學舍裡,沙若恩捧著一個花盆,已經發了很久的呆。

  宗齊光走過去,問:「怎麼了?」

  沙若恩回過頭,將花盆遞過去。

  宗齊光看向盆中的莊稼,是一株黍。已經到了豐收的時候,它垂著個穗,得意洋洋,比市面上任何黍種都飽滿碩大。

  宗齊光打量好半天,笑著道:「可以為吾等之師,是不是?」

  沙若恩悶悶地道:「我想去找她。」

  宗齊光道:「為何不去?」

  沙若恩臉若紅布:「上次我頂撞了她。」

  宗齊光笑道:「走吧,我陪你一塊去。」沙若恩看過來,宗齊光說:「我也早就想登門拜訪了。」

  二人相邀,一起來到黃壤的學舍。

  黃壤一見他倆,立刻道:「你們來得正好,快來幫我!」

  兩個人上前,發現黃壤的學舍裡盆盆瓶瓶一大堆。

  這個不奇怪,作為育種師,沒有這些才奇怪。

  黃壤道:「育種院的學田不是空下來了嗎?走走,我們種點新玩意兒去。」

  沙若恩一眼看見盆中,那母苗確實古古怪怪。

  他問:「這是何物?」

  黃壤眉飛色舞:「我想叫它……長命樹!」

  「長命樹?」宗齊光和沙若恩一頭霧水。

  黃壤說:「就這個樹吧,它能夠長成一個人的名字。吶,只要下種的時候,在這個圈裡寫上字,它長出來就是這般模樣。」

  她指著盆底的樹模,道。

  沙若恩說:「這……有何用處?」

  「沒有用處啊。」黃壤神神秘秘,「你不是想培育新鮮物種?」

  沙若恩抓了抓頭,說:「可……你不是讓我們培育主糧嗎?」

  黃壤擺手:「主糧那都是基本功。你們走還沒學會,就想學飛。來來,今天看你壤姐帶著你飛一個!」

  她興沖沖地在一粒樹種的模子上,寫上了沙若恩三個字。

  宗齊光看得有趣,便也取了一粒樹種,在樹種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三棵樹齊刷刷地長起來,並且順利地長成了毛絨絨的「黃壤」、「宗齊光」、「沙若恩」的時候。司天監的人嚇得以為出現了神跡!

  所有人紛紛趕過去,挨個參觀。

  黃壤三人得意洋洋,老院監宗子瑰看了一陣,問:「此樹有何用?」

  「沒什麼用啊。」黃壤搖頭,「就……會長成想要的名字而已。」

  「黃、壤!!」老院監提起掃把,黃壤多機靈啊,一見不妙,轉頭就跑。老院監氣得滿院追打:「你這不務正業的東西!外面多少正事等著你幹,啊?你在這裡鼓搗這些沒用的玩意兒……」

  黃壤遛著他玩,哈哈大笑:「宗院監,人生不過大夢一場,多少也總得幹點沒用的事嘛……」

  結果,老院監就向監正大人告狀了。

  這老院監也不傻,他告狀不說黃壤不務正業。他說黃壤跟沙若恩、宗齊光種了三棵同心樹。

  當天晚上,黃壤就被監正揪著耳朵,親手將自己的那棵樹移回玄武司。

  這樹不小,她一個人吭哧吭哧又挖又刨,監正坐在旁邊,袖手旁觀,愣是不肯搭把手。

  黃壤好不容易把樹拖回玄武司,看了半天,種在了拐角。

  而監正大人仍不肯罷休,逼著黃壤又在旁邊以自己的名字又種了一棵樹。

  等到「第一秋」長起來的時候,剛好跟「黃壤」相依相偎。

  經過這裡的人,無不露出了然的微笑。

  只有黃壤偶爾會發呆。

  夢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這裡也種了一棵樹。

  是見雪而開的念君安。

  時間的軌跡,在無形中慢慢改變,讓人難分真假。

  而司天監的眾人,已經習慣了這兩棵互相依偎的樹。黃壤索性以此為題,將此樹命名為「長相依」。

  長相依,一經出售,立刻引起風潮。

  民間幾乎所有的有情人,都會種上兩株,用以定情。

  等到「第一秋」長得越來越高,漸漸超過了黃壤的時候,成元四年悄然來臨。

  監正大人十八歲生辰即將到來。

  黃壤搓了搓一雙魔爪,眼淚從嘴角流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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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6 00:57: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豔骨

  十月初一。

  監正大人的生辰。一大早,宮裡就來人宣他入宮。

  他陪著師問魚吃飯,隨後又去祭拜了先皇后。等再回司天監,天已擦黑。

  監正大人等著黃壤的晚飯,可是她沒有來。

  去學舍找了一圈,人也不在。

  看樣子,是出去了。

  他也不在意——黃壤也是很忙的。

  及至夜裡,有人進來,稟道:「監正,阿壤姑娘派人送來一封書信。」

  「書信?」第一秋皺眉,他接過書信,拆開一開,裡面寫著:「來抱琴館。」

  抱琴館?

  第一秋雖然並不尋花問柳,但是也知道這抱琴館是什麼地方。

  ——這樣的地方,每年賦稅很高,他當然有印象。

  黃壤約他去這裡做甚?

  但再一看信上字跡——黃壤用的第三夢封簽之上的字體。

  這筆法她平日不用。

  監正大人再不猶豫,一路出了司天監,直奔抱琴館而去。

  他不好風月,此時一到此處,嗅見濃重的脂粉香氣,不由皺了眉。

  門口有許多衣著豔麗或素雅的女子正在攬客,然而見了他,卻都只是抿嘴笑,並沒有人上前。反而是個衣著素淨的小廝上前,問:「敢問來人可是秋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聲,那小廝忙領著他入內:「秋大人可算是來了,請跟小的來。」

  二人一路穿過迴廊,周圍的聲音漸漸安靜。前面越走越暗,那小廝索性提了盞紅色的燈籠,為他領路。

  第一秋由方才的人聲鼎沸,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靜,耳邊偶爾可聞假山流水之聲,像是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而小廝一邊走一邊道:「聽說公子是司天監的一位大人,咱們這兒附近,最近可發生了一件邪乎事兒。」

  他說得神秘,第一秋聞言道:「哦?何事?」

  「咱們一個雅室,鬧鬼啊。」那小廝神神秘秘,小聲道。

  第一秋被他說得來了興趣,問:「怎麼個鬧法?」

  那小廝的聲音很輕很輕,落在幽暗的迴廊上,顯得頗有幾分陰森:「咱們有個地兒,名叫風月潭。潭中有豔骨,每每有長相俊秀的男子經過潭邊,豔骨便化作美貌女子,勾得男子神魂顛倒。將他們一步一步,引入潭水之中……」

  「哦?」第一秋對這樣的風月故事,一向看輕。一個人要有多失智,才能被女鬼迷惑至此?他隨口道:「那潭中豔骨所化的女子,定然十分美貌了。」

  而此時,小廝將他帶入一個漆黑的大廳,空中伸手不見五指。

  他緩緩舉高燈籠,暗紅的光照在他自己臉上,露出一副鬼氣森森的面容:「那……就只能大人親眼一見了。」

  話落,他緩緩後退。

  隨即,兩扇大門砰地一聲,驟然閉合。

  第一秋當然不懼,就在此時,一點微光散落在前方。水聲漸起。第一秋凝目望去,只見前方是個水池,有細碎的絲竹之聲,從屏風後隱隱傳出。

  池中水波微瀾,一個女子素手托蓮花,緩緩出水。

  她青絲如藻,水流如瀑如珠,身上輕紗細柔,緊緊相貼,勾勒出一副極曼妙的身姿。

  難畫難描。

  周圍的蠟燭一盞,一盞,無風自燃。

  而美人纖腰赤足,作水中舞,膚若凝脂、身若驚鴻。

  第一秋呼吸驟停。

  在幽暗的燭火中,美人漸舞,漸離水域。她手上所托的那朵白蓮,顯然暗藏了乾衣的法器。所以等她脫離這片水域之時,她身上紗衣已乾,長髮重又如絲如雲。

  美人赤足踏玉階,彷彿終於發現了陌生的來客。

  她媚眼如絲,纖纖玉手,一手托花,一手向少年勾勾玉指。

  監正大人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上前,然而回過神來之時,已經來到了池邊。

  美人含笑,如糖如蜜,可以拉出透明的銀絲。

  她半臥在黑石鋪就的水潭邊,一身薄紗,半遮玉腿,半垂水。那微燈散落,她衣袂生輝,如冰雕玉砌般無瑕。

  在她身邊,擺著一個白色蓮花酒壺,一個玉杯。

  美人輕傾瓊漿,淺斟半盞。監正大人不由與她相對而坐。美人素手握杯,送到他唇邊。監正大人嗅到迷離的暗香,如花如蜜,驅散了他對脂粉所有的不喜。

  杯到唇邊,他張唇輕飲。杯中不是酒,卻入口清涼如薄荷。美人只等他淺淺一嘗,便縮回了手。她指尖微涼,輕撫他額心,隨後向下,過鼻樑,經唇瓣,隨後在他喉節微微駐留,隨後,她隨手棄杯入潭。

  第一秋只嘗到唇瓣之間的一點清甜以及幽幽花香。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美人玉臂,但美人肌膚柔滑。她緩緩後退,於是連指尖也脫出了他的手,監正大人手上只得半截紗袖。

  紗袖細軟,他不捨用力,只得從它們如細沙般在掌中滑走。

  美人紗袖拋落,朦朧了他的視線,她赤足後退,重又入水。那幽深的潭水漫過她玲瓏玉足,浸濕飄飄細紗,最後緩緩地淹沒她。

  第一秋伸出手,握住托著蓮花的玉手,她五指鬆開,蓮花飄飄搖搖地墜落。

  美到了極致,觸目心驚。

  第一秋再不顧其他,隨她入水。

  潭水微涼,在這清澈的水域之中,她白紗飄散,像是正在融化的美玉。

  那潭水漸漸擁抱她,沉沒她。

  他追隨而去,於是她水蛇般的雙臂緩緩纏繞他,她唇瓣湊上來。美人籲氣如蘭,在微涼水域中,只有她的唇溫熱飽滿。

  監正大人沒有飲酒,可他的血液卻沸騰燃燒。

  他回以更熱烈的深吻,美人輕紗在水中剝落,飛揚若雲。那是怎樣銷魂的美景?

  可並未修仙的他,無法在水域中長留。尤其呼吸一亂,內息更不能持久。

  美人將他拖入潭底,在他懷中片刻停留,隨後,她素手用力,推開了他。

  在冰藍的微光之中,監正大人看著她沉落潭底,而自己借力回到了水面。他換了一口氣,立刻下潛。然而水底哪裡還有什麼美人如玉?

  監正大人遍尋各處,只找到一根粉色水晶所製的美人骨。

  「阿壤——」他四處搜尋,可水底無聲,也空無一人。他只得帶著這根豔骨,回游上岸。屏風後的絲竹聲漸漸停息,房門打開,小廝送了衣物進來,

  「秋公子,請更衣。」小廝笑道。

  這一次,燭火全亮,燈火通明之下,監正大人終於看清,這房間裡只有一潭一屏風。屏風後只得幾個樂人。

  他再次看向水中,水面佳人無蹤,只有一朵白色的蓮花,隨波漂浮。

  監正大人再憶方才,只覺如陷雲夢。

  而小廝笑道:「小的說過了,這裡呀……鬧鬼。公子更衣之後,還是速速離開吧。」

  說完,他看了一眼監正手中粉色的水晶骨頭,搖頭嘆道:「粉紅骷髏啊。」

  第一秋握著那根豔骨,從此以後,諒解了人間貪欲。

  而這一邊,黃壤正在更衣。

  老鴇一邊親自為她換衣裳,一邊叨咕:「男人這點喜好,可算是叫你玩明白了!」

  黃壤嘻嘻哈哈:「這不是遇到不開竅的人嘛,讓他漲漲見識。」

  老鴇道:「憑你這本事,什麼男人拿不下?何必非要找個生瓜蛋子!」

  「嘖,」黃壤不愛聽了,「這瓜除了生一點,別的都很好的。」

  老鴇子瞭然,道:「看他衣飾,也是這京中權貴。又年輕英俊,唉,也難怪你這般用心。不過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你何不水到渠成,同他過夜?」

  黃壤穿好衣衫,道:「那可不成,有損我家長輩顏面。」

  她提到顏面二字,自己都覺得吃驚。

  當年夢外,她可不是個在乎顏面的人。

  ——黃墅那樣的父親,有什麼顏面可言?

  可現在,她是屈曼英和何惜金的侄女。

  何惜金身為如意劍宗的宗主,在仙門一直廣有賢名。

  無論如何,自己不能給他和屈曼英臉上抹黑。

  黃壤搖搖頭,穿好衣裳準備離開。

  老鴇仍是可惜,道:「真是浪費,你要是再上點心,指不定謝紅塵都在劫難逃。」

  黃壤笑噴:「免了免了。媽媽發發善心,當我不曾來過。」

  她付了銀子,匆匆離開抱琴館。

  晚上,監正翻來覆去,一夜沒睡。

  好不容易入了夢,夢裡仍然水域冰藍,佳人紅唇如火。他貼上去,唇齒之間都是幽幽花香。

  佳人纏在頸項的玉臂、溢出唇齒的嬌啼,夢境凌亂瘋狂,片段碎散。

  好不容易天濛濛亮,監正起身,發現褥子髒污了一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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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悔罪

  次日一早,黃壤做了早飯,仍舊提過來。

  監正大人也如往常一般,坐過來幫忙擺碗筷,但兩個人之間,總有些不尷不尬。

  第一秋挾了一筷子菜,吃了半天,都不知道今日的早飯是什麼。

  可黃壤也不說話,二人相對而坐,變成了兩根木頭。

  第一秋偷眼看了一眼黃壤,這才發現,她的手那麼纖長潔白,每一片指甲都這般粉嫩有光澤。

  ——她就是第三夢,自己應該早就發現的。

  畢竟她有著這樣一雙手。

  第一秋突然這麼想。可這些,他此前從未留意過。

  監正大人又挾了一筷子菜,依舊食不知味。直到黃壤提醒他:「你剛才吃的桂皮。」

  「呸呸……」監正大人忙吐出來。

  黃壤捂著嘴,開始低低發笑。

  監正大人冷哼一聲,半晌道:「我……今日去一趟禮部。」

  他忽然說這個,黃壤莫名其妙:「做什麼?」

  監正大人容色冷肅,道:「我雖未冠以國姓,但若要娶妻,還須依照朝廷禮制。」

  他說娶妻……黃壤心尖尖都甜了,面上卻唾了一口:「誰管你。」

  二人埋頭吃飯,外面突然有人道:「監正,謝宗主來訪。」

  謝……黃壤微頓,這幾年,謝紅塵來司天監的頻率顯然變多了。

  監正大人也皺起了眉頭,半晌才道:「請進來吧。」

  說到底,玉壺仙宗也是仙門之首,謝紅塵身份特殊,不好失禮。

  不一會兒,謝宗主大步入內。

  而監正只是道:「謝宗主來得太早,本官正在用飯,真是失禮。」

  他口稱失禮,但依舊不緊不慢地吃飯,哪有半點賠禮的意思?

  「不妨事。」謝紅塵自然也不在意,其實相比監正的尖酸刻薄,謝宗主顯然更具君子之風。

  他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看站在一旁的黃壤,問:「這……是阿壤姑娘親自下廚麼?」

  黃壤只得道:「廚藝不精,讓宗主見笑了。」她跟著客氣客氣,問:「若宗主也未用膳,不如我為宗主也盛上一碗?」

  這本只是一句客氣話,她壓根沒想過謝紅塵會同意。

  謝紅塵這個人,其實相當矯情。

  然而,謝宗主竟然真的在監正大人對面坐下,道:「那就有勞阿壤姑娘了。」

  ……

  黃壤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就連第一秋也十分意外,他抬頭看了謝紅塵一眼。而謝宗主泰然自若。

  話已出口,不好收回。

  黃壤只得拿碗,替謝紅塵也盛了一碗粥。

  謝宗主喝了一口,讚道:「粥裡用了蟹肉調湯,故而更加鮮美。阿壤真是用心。」

  加了蟹肉嗎?

  監正掃了一眼粥,並沒有看見這東西。

  他當然見不到,以前謝紅塵口味挑剔,黃壤便只以這些東西調湯,並不讓粥裡有別的雜物。

  以至於後來,她早已離開祈露台,這個習慣卻還是保留了下來。

  謝紅塵喝著粥,顯然,哪怕是時間往來反復,他的口味並沒有改變。

  監正大人擱下筷子,道:「謝宗主今日過來,莫非是因為腹中飢餓?」

  謝宗主只當他年幼尖刻,並不計較童言。

  他不緊不慢地喝著粥,時而還配兩口小菜。

  黃壤的廚藝,竟然意外地合他心意。

  直到吃過飯,他擱下碗筷,以絲帛擦拭手臉。

  隨後他微笑著道:「謝某這次來,乃是因為上次,第三夢先生為苗前輩培育了苦蓮。玉壺仙宗有一種秘草,產量一直稀少,藥效多年來未能提升。謝某想請阿壤姑娘代為向第三夢先生轉達。若能育此良種,必有重謝。」

  他表達來意,黃壤心中便有數了。

  她說:「宗主客氣了。此靈草可有帶來?另外靈草不比良種,總要熟知其藥性,一時半刻,怕不可得。」

  謝紅塵當然知道,他從儲物法寶中取出一株靈草,道:「這是當然。此草藥效,謝某倒是熟知。若是阿壤姑娘有空,隨時細聊。」

  黃壤接過這草,道:「宗主來意,我定當轉達第三夢先生。」

  謝紅塵這才道:「實不相瞞,謝某初見阿壤姑娘,便有相識多年之感。若阿壤姑娘有空,玉壺仙宗隨時歡迎姑娘前來作客。」

  相識多年嗎?可那個地方,我真是再也不想重返了。

  黃壤同樣微笑,她站得筆直,端莊而有禮,是全然不同往常地得體。

  「感謝宗主盛情相邀,阿壤記住了。」黃壤微笑著回答。可能人與人之間,確實是一種習慣。

  比如她在謝紅塵面前,哪怕過去了這麼多年,依舊下意識維持著一副假面。

  謝紅塵點點頭,轉身離開。

  一直等到他出了門,監正大人方才一聲冷哼。

  黃壤低頭將碗筷收進食盒,又將桌子擦乾淨。

  監正大人氣沒地兒出,陰陽怪氣地道:「看來這謝宗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這一碗粥啊。」

  黃壤都懶得理他,等擦完桌子,她轉身要走。監正大人惱道:「謝宗主這般戀戀不捨,莫不是阿壤姑娘的萬種風情,他也曾見識過?」

  他說別的,黃壤都不會同他計較。

  但偏偏他這麼說。

  黃壤回過身,沉默地將食盒放到桌上。

  監正大人雖然惱怒,但此刻還是不由退了一步。腳上退了,嘴卻還硬,他冷笑:「怎麼,被我說中了?」

  本來是拈酸吃醋之言,然而黃壤道:「第一秋,你這般在意謝紅塵,對嗎?」

  她問得太過認真,監正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依舊冷笑,道:「怎麼?本座不該在意?」

  黃壤說:「當然應該。我早該想到的。」

  說到底,自己再嫁之身,也配不上後來的司天監之主。

  夢外口不能言,許多話也無法細問。

  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她說:「既然監正大人如此在意,那也罷了。」

  說完,她轉身離開。

  監正大人自知不好,追出門去,但見門外學子來來往往,官員各自入衙當值。

  他總不好追過去。

  何況追過去,倒是說些什麼好?

  監正大人也是要臉面的好吧!

  他坐回房裡,思來想去,只覺得謝紅塵簡直是罪魁禍首。

  日後須得不准他再踏入司天監大門方好。

  及至下午,更壞的消息傳來!

  育種院的宗子瑰匆匆趕來,肅然道:「監正,今日黃壤突然提出,要退學。」

  「退學?」監正心中一跳。

  宗院監也心焦,道:「而且,她還拿著您當初下的手令,看樣子,想是立刻就走。」

  監正大人站起身來,又緩緩坐下。

  她要走……而且退學,這是下定決心了。

  「監正,您倒是拿個主意啊!」宗子瑰催道,「如今育種院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她若是一走……」

  老院監絮絮叨叨,第一秋心中煩亂:「宗院監且先回去,她的事,我再想辦法。」他敷衍道。

  宗子瑰人老也精,他知道這二人關係不一般。於是還不忘提醒:「監正,她若是回了如意劍宗,離上京千里之遙,再想見面,可就難了。」

  第一秋哪用他提醒?當下道:「先生且去吧!」

  宗子瑰是走了。第一秋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悔當然是悔,但自己堂堂七尺男兒,難道還能低頭賠罪不成?

  而且自己哪錯了?

  她對謝紅塵字字軟語溫存,不僅笑面相迎,竟然還為他盛了粥!

  哈,謝紅塵多好啊,光風霽月的人物。連粥也堵不上他的嘴,還能品出個六五三道來!

  監正大人越想越氣,自己哪裡有錯?!

  而此時,監副李祿也派人前來告知他,稱育種院已經為黃壤辦理了退學。

  不一會兒,又有人來報,稱黃壤正在學舍收拾行裝。

  再過一陣,又有人來報,稱黃壤已經把一些雜物贈給了育種院的學子。

  監正大人坐立不安,終於,他找出紙筆,三刷兩點,匆匆寫了一封書信。

  「鮑武!」監正大人一臉肅然,隨口道,「將這封書信送至學舍,交給……黃壤!」

  監正大人在眾目睽睽之上,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根本下不來。是以他神情嚴肅,道:「讓她看過之後,是去是留,自行斟酌!」

  「下官遵命!」鮑監副接過書信,三兩步來到學舍。

  此時,學舍已經圍滿了學子。經過這兩年的相處,大家哪捨得黃壤離開?

  宗齊光、沙若恩二人早已好言相勸不知多少遍。此時大家情緒都十分低落。

  就在此時,鮑武道:「阿壤姑娘,監正有書信,命下官轉交!」

  他嗓門本來就大,黃壤不聽還好,一聽之下,頓時一腔怒火猶如火上澆油!她冷笑:「怎麼,你們監正還有書信?!」

  他還想說什麼傷人的話?非要斷情絕義不可嗎?!

  黃壤越想越怒,厲聲喝道:「給我念!老娘倒是要聽一聽,他還有什麼話!」

  在所有學子的注視下,鮑監副只好拆開信件。他抽出書信,大聲念:「悔罪書!余今有過,面壁思之。語出無狀,惹惱夫人,罪其一。以下犯上,不敬夫人,罪其二。多疑……」

  鮑武還要唸下去,黃壤衝過來,一把將書信抓扯過去。

  ——他一共就那麼一丁點兒面子,你就非要替他丟完?!

  周圍學子張大的嘴巴緩緩閉上,好半天,有人偷笑出聲。

  「都笑什麼?!出去,都出去!」黃壤將眾人全部轟出去,這才關上門。

  她以背抵門,緩緩展開那封已經被揉皺的信紙。信紙上筆走龍蛇,少年筆鋒,已經極為遒勁有力。

  只是強撐著顏面,寫下了滿紙告饒的話。

  黃壤將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好,貼身收藏。

  夢外,她與謝紅塵從來沒有這般爭吵。自然也並不知如何和好。

  無論何時,他總是將她丟在祈露台,不聞不問,直到她自己冷靜。

  可這一次,黃壤得到了一紙道歉。

  而這一紙道歉,僅兩天時間就傳遍了朝廷內外。

  事情傳到屈曼英、馮箏兒、戴無雙三人耳中,三人都覺得監正大人「是個人物」。遂要求其夫與之多多結交。

  得。懼內三仙喜添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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