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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蓮花郎面] 風光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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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02:12: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我要睡了……」卡蘭見他臉色越來越差,連忙擦乾淨頭髮,整理好睡衣。

  希歐維爾注意到她疲倦的神色和微青的眼底,盛滿的怒氣好像被針戳破了。他決定明天再來教訓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睡吧。」

  第二天,天還沒完全亮起,卡蘭就被悶熱弄醒了。

  入眼是美麗無暇的側臉,和即便在睡夢中都擰不開的眉頭。她輕輕撥開纏繞在她肩上的銀髮,然後把強硬的手臂拿走。四角柱有兩米寬,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輾轉反側,才能像藤蔓般交織緊繞。

  「放手。」希歐維爾也睜開眼,看著她擺弄自己的長髮。

  「讓開。」卡蘭痛苦地「嗷」了一聲,「我的頭髮被壓住了。」

  「而你不覺得榮幸?」

  卡蘭怒視著他,從他臂間掙脫出來。

  希歐維爾的視線流連在她的肩胛骨上。

  薄白的皮膚,恰到好處的肉脂,纖細的骨感。卡蘭能從鏡中看見他貪婪的目光,像很久沒有捕食的狼。他自己可能並未意識到這點。

  「我今天有點事……」她退縮道。

  「什麼事?」希歐維爾坐直身子。

  他向來嚴於律己,喜歡壓榨睡眠時間,像這樣大白天躺著什麼都不做的情況是極少發生的——除非他重病起不來了。

  但是現在,躺著看卡蘭換衣洗漱也挺有意思的。

  「學校組織的慈善募捐會。」卡蘭給他遞了一張宣傳單,一邊拉好胸衣前扣,「本週末是愛心日,學校廣場上會有很多展攤。我們醫學院有個為校區流浪貓結紮的募捐項目,我可以去幫幫忙……」

  希歐維爾不得不看著她穿熱褲走來走去,然後絮叨著各種捐款方式。這比在國會聽民主黨發言還令人分心,他腦內前一個單詞還是「慈善」,後一個單詞就變成了「透明吊帶」。

  在兩人都洗漱好之後,希歐維爾拿起「愛心日」宣傳手冊瞟了一眼,眉頭漸漸皺起。

  卡蘭心裡「咯噔」一跳,心想他該不會看見什麼為「黑髮人種伸出人道援助之手」的宣傳語了吧。

  她想把宣傳冊搶回來。

  「這是什麼?」在她行動之前,希歐維爾把翻開的那頁拍在她面前。

  清脆的響聲讓她心臟抽痛。

  她勉強搆到書頁,發現上面不是人道援助,而是「接吻挑戰」。

  「哦……」卡蘭漸漸放鬆下來,「這個啊!你知道冰桶挑戰吧?就是要求挑戰參加者發布自己被冰水澆透的視頻,然後該參加者就可以指定別人加入挑戰……」

  「我知道。」希歐維爾用修長的指尖不耐煩地戳了戳紙張。

  冰桶挑戰規定被邀請者在24小時內接受挑戰,要麼就得為「漸凍人」這種罕見疾病捐出100通用幣。

  這是當年風靡全球的募捐方式。

  卡蘭繼續解釋道:「接吻挑戰跟那個差不多……指定一個人跟自己接吻,對方要麼接受挑戰,要麼捐錢給患有『天使病』的孩子。或者可以兩個都做。」

  希歐維爾眉頭緊皺,眉間擠出一條深壑,表情極為不讚同:「沒想到大學校園已經這麼淫亂了。」

  「這是慈善募捐的形式!」卡蘭大聲道,她震驚又惱怒,「而且接吻又不會懷孕!我看不出來它有哪裡淫亂的!」

  「但這是……跟隨機的某個人接吻。」希歐維爾看起來很反感,他突然警覺,「你沒有參加吧?」

  卡蘭譏諷道:「我只參加動物結紮,謝謝!現在看來它比接吻挑戰要更適合你!!」

  「注意你的語氣,孩子。」希歐維爾冷冷地說。

  「但現在已經不是十一世紀了,爸爸!」卡蘭聲音高亢,脫口而出。

  希歐維爾手都放在她脖子上了。

  他眼皮跳了一下,惱怒得想把她扔下樓:「你再叫一遍試試。」

  卡蘭也氣得手抖,她嗆聲說:「你直接說你出於嫉妒不想讓我參加接吻挑戰就好了!這也比詆毀一個充滿創意的募捐形式要強!」

  「你說的創意是指讓一群荷爾蒙旺盛的青少年在人來人往的校園廣場上飲用彼此的唾液然後讓感興趣的人往募捐箱裡投幣觀看嗎?」

  「你!」卡蘭拿起手機,舉著宣傳冊,打通了「接吻挑戰」展攤的電話,「我是醫學院新生卡蘭,想報名參加這次的接吻挑戰活動……」

  希歐維爾扣住她的手腕,卡蘭被逼退一步,撞在堅硬的書桌上,她覺得自己腰都要折斷了。

  「募捐的目標金額是多少?」希歐維爾冷冷地問。

  「什麼?」卡蘭感覺到他在輕撫她的手腕,為她緩解痛苦,她啐了一口,「呸,別想用你的錢攪混神聖的募捐活動。」

  「這也算是募捐了。」希歐維爾鬆開手,讓她站直身子,「你主動一點,我可以給接吻挑戰捐滿目標金額,怎麼樣?」

  他的視線緩緩從手機上滑回來。

  「反正你都報名了。」

  卡蘭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臉漲得通紅,手腕上還有他的指印。

  希歐維爾理了理前襟,原地不動等著她主動親吻。

  卡蘭盯著他看。

  希歐維爾挑眉:「你放棄了嗎?」

  卡蘭飛快地在他臉頰上沾了一下。

  她覺得希歐維爾是在侮辱慈善。

  「這可遠不能讓人滿意……」希歐維爾抬手摸了摸臉,「需要我教你什麼叫『接吻』嗎?」

  卡蘭胸口劇烈起伏著,希歐維爾怕自己逼得太緊,她直接暈倒了,於是稍緩口氣,指了指嘴唇:「這裡,讓我覺得滿意為止。」

  卡蘭閉眼親上去,碰到他柔軟的嘴唇。

  他們已經接吻很多很多次了。

  卡蘭不知道希歐維爾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熱愛這個項目的,但「接吻」在他心目中,絕對像他剛才說的一樣——是種不衛生的互飲口水行為,可能與「不乾淨」、「有失體面」等批判性詞語沾邊。

  如果他沒有用這樣嚴重的方式描述接吻,卡蘭倒不會覺得噁心。但是在他一再強調過後,卡蘭都要覺得不衛生了——尤其是她現在學醫,漸漸產生了一點潔癖。

  她只輕觸他的嘴唇,希歐維爾喉頭微動,低沉道:「就這樣?」

  卡蘭只能沾濕唇角,從他嚴苛刻薄的唇線之間進去,觸碰軟熱的溫床。她踮腳很累,希歐維爾就把她抱起來,放在書桌上,讓她低頭吻他。

  她主動地探索,希歐維爾焦灼地等待,黑髮從上方落下來,涼絲絲的,像炎夏中的垂憫。

  最後當然,不是以接吻結束的。

  希歐維爾離開後,直接捐滿了「接吻挑戰」的目標金額。因為卡蘭下午去學校參加「愛心日」的時候,這個攤子已經被撤掉了。

  她不敢相信希歐維爾能幹出這種事。

  他生活在中世紀的教皇朋友一定覺得他叛變了。

  他們醫學院的展攤前排了很長的隊,因為有貓貓狗狗作為吉祥物,所以這裡格外吸引人。

  「你終於來了。」康斯坦斯也在展攤忙活,他負責給募捐者發貓貓明信片。

  卡蘭也拿起一疊狗狗明信片。

  「進展如何?」

  「非常順利。」康斯坦斯嘴角有男孩氣十足的笑容,「我覺得今天我們就能達到目標金額。不過這個成果比隔壁『接吻挑戰』展攤差多了……唉,果然募捐還是需要噱頭才行。」

  「我們有這麼多可愛的貓狗還不夠嗎?」卡蘭努力保持語氣平穩。

  「可以給我在這裡畫隻貓嗎?」一名捐贈者問道。

  「抱歉,我們不提供……」康斯坦斯想要拒絕。但是卡蘭接過了捐贈者的明信片,在背面空白處畫了隻花貓。

  「謝謝您的幫助。」卡蘭禮貌地說。

  捐贈者又往募捐箱裡丟了張紙幣,然後高興地離開了。

  「你會畫畫?」

  「高中學過素描。」

  康斯坦斯點頭稱讚:「你真的畫得很棒!」

  卡蘭有點尷尬,她心裡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謝謝……」

  晚上,募捐結束。

  負責老師問他們幾個假期抽空幫忙的同學,是否有意向領養小貓。

  康斯坦斯表示很遺憾:「我住在留學生宿舍,那裡不讓養寵物。」

  「我可以,我自己一個人住。」卡蘭舉起手。

  老師將一隻有點跛的小貓交給她。

  康斯坦斯試圖旁敲側擊問出她住哪兒,但卡蘭隻字不提。

  她把小貓裝進紙箱裡。

  貓是淺橘色的,長毛,褐色圓眼睛。不是名貴品種,但十分美麗,走路有點跛,不過不影響它的活潑好動。

  卡蘭把它抱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希歐維爾在客廳裡看報紙。

  卡蘭試圖隱瞞他的願望落空了。

  「這裡不能養寵物。」希歐維爾探頭往紙箱裡看了一眼,立即讓她扔出去。

  卡蘭抱著紙箱子說:「我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裡會發瘋的。」

  希歐維爾無動於衷:「你每天上學,有正常的社交活動。」

  「你管這叫正常?我都沒交過朋友。」

  「那是你自己社交能力的問題……」

  「你還想接吻幾分鐘?」卡蘭打斷他不斷噴濺的惡毒言辭。

  「……」

  卡蘭放下紙箱,踮腳吻了他。

  希歐維爾立即將她抱住,安靜地輾轉糾纏。

  過了會兒,他們在沙發上結束這個吻,小貓已經自己跑出來在鞋櫃旁邊安家落戶了。

  「它打過疫苗了,也結紮了。」卡蘭眨眼道。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問題,她看見希歐維爾顴骨上有一點點微妙的紅色。

  「知道了。」他低聲看向別處。

  「還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卡蘭誠實地指了指廚房窗外的木屋,「上次你讓我扔掉的貓頭鷹,就住在那裡……」

  「那是保護動物……」希歐維爾陰沉地說,「而且是猛禽。」

  「所以呢,幾分鐘?」

  卡蘭這次絕對沒有看錯。

  他臉紅了。

  氣氛很灼熱,希歐維爾皺著眉不說話,卡蘭一直被他看著,也漸漸熱了起來。

  其實希歐維爾並不是反對卡蘭找個伴。

  而是蒂琳對動物毛髮過敏。

  他不能待在養寵物的地方,不然回去之後會有很多要解釋的東西。

  「無所謂,你想養就養吧。」他漫不經心地摸了摸卡蘭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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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02:13: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卡蘭重新佈置房子,並且養了貓之後,生活開始一點點有了光彩。

  她利用暑假時間,跟康斯坦斯參加了不少巴別塔社團的普通活動。比如上次的「愛心日」募捐,又比如同性之愛科普片拍攝,或者是讓男性體驗分娩痛苦的實驗。

  卡蘭開始接觸高中時從未接觸過的概念。

  她以前覺得女生擅長文學,男生擅長理科。

  她和其他高中生一樣,看見成雙成對的同性情侶會在內心有點非議。

  她見到穿女裝、表現陰柔的男性或者穿男裝、舉止粗糙的女性,會不解甚至嘲笑。

  但巴別塔告訴她,這些全部都是偏見。

  自己是金髮就覺得金髮高人一等,自己是無神論者就想當然地以為信徒們都很愚昧,自己相信叢林法則就認定行善是弱者的標籤……等等這一切。

  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偏見。

  或多或少。

  「偏見」源自差異。

  「你知道巴別塔嗎?」

  有一天夜裡,卡蘭躺在床上問希歐維爾。

  「你覺得呢?」這位信教者冷淡地閉著眼。

  他當然知道,因為巴別塔的故事出自《聖經》。

  《聖經》創世紀中說,巴別塔是由人類修建的、通往天堂的高塔。為了阻止這個工程,上帝讓人類說不同的語言,使人類無法跟彼此溝通。如此一來,修建巴別塔的計劃自然失敗了。

  「巴別塔社團」的名字就來源於這個故事。

  它致力於在語言不相通、思維不相容的現代社會,讓所有人彼此理解包容,共同建造通往天堂的巴別塔。

  「你覺得,是不同的語言和種族讓人類無法觸及天國嗎?」卡蘭翻了個身,手撐在枕頭上。

  「我以為你不信教。」希歐維爾依然閉著眼。

  卡蘭湊近一點,希望他有所回應:「我不信,但不妨礙我嘗試瞭解。你到底覺得是不是?」

  「是的。」希歐維爾平靜地說。

  是因無法理解彼此差異而導致的爭端,使得人類無法觸及天國。

  卡蘭在他耳垂上親了一下。

  「你也是人類。」她小聲說,「我可以為這個答案,短暫地原諒你一晚上。」

  她算什麼東西,也配說「原諒」高貴的白銀公?

  希歐維爾耳朵有些發熱,他微微側過臉,正好撞進卡蘭認真端詳他的眼神。

  他的視線落在她嘴唇上。

  卡蘭親了親他。

  希歐維爾發出滿足的低嘆,然後把她抱進懷裡。他們胸膛相貼,彼此的體溫和情緒一樣緩慢交融。卡蘭能感覺到他疲倦、暴躁、精神緊張;希歐維爾則清楚她焦慮、不安、患得患失。

  希歐維爾低聲道:「睡覺。」

  他在卡蘭閉眼後,輕輕吻了她的臉頰,然後細致地嗅著她髮間的香味。他輕拍著她的背,感覺她心跳平穩,呼吸漸漸變得綿長。

  月亮在雲間安睡。

  *

  開學前一個禮拜,卡蘭將論文終稿交給費曼博士。

  他在認真審閱過後,提出可以投稿期刊。

  「大二投稿期刊會不會太早了點……」

  「任何事都不必嫌太早或太晚。」費曼嚴肅地說完,又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容,「不過大二投稿的話,期刊對你指導老師的參考量,也許會大於你本身。」

  卡蘭仍在猶豫。

  「去試試吧。」費曼鼓勵道,「我覺得這篇已經很完善了……至少在本科生當中,算是很優秀的論文。」

  卡蘭點頭道謝:「這都得益於您的指點。」

  費曼微微挑眉:「別說這種客套話。瑞貝卡剛把你介紹給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想通過賣可憐來保送研究生呢。」

  「所以您好幾個月沒跟我聯繫?」卡蘭震驚道。

  「對。」費曼毫不避諱這一點,「我又不瞭解你,更沒必要幫助你。我能理解……瑞貝卡有點同情心過剩,這都是因為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卡蘭知道這件事。

  瑞貝卡在郵件裡說過,她的女兒也是因為先天性心臟病過世的。

  「我真的很抱歉……」卡蘭低聲道。

  費曼擺了擺手:「不用,別說這些話。你要記得,你是憑自己的努力和堅持,而不是悲慘的境況,贏得了我的尊重。」

  如果卡蘭沒有按要求重寫論文,而是偷了個懶,費曼絕對不會再跟她有任何後續交流。

  但她做得很好。

  費曼能從她身上看見充足的上進心和學習熱情。

  卡蘭再次向費曼道謝。

  她回去之後,認真研究了論文發表的問題。

  與此同時,新學期也開始了。

  卡蘭升入大二,又一批新生進入校園。

  卡蘭被康斯坦斯拉著去兼職——協助教職工進行開學體檢。她一天至少給人測了七百次血壓,然後在下班時獲得了人生中第一筆現金收入——總共200塊。

  「去學校旁邊的酒吧逛逛嗎?」康斯坦斯提出慶賀。

  「不。」

  康斯坦斯有些頭疼地看著她:「你出身基督教家庭嗎?」

  卡蘭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康斯坦斯翻了個白眼:「天哪,你從來不化妝,不喝酒,不跟男生親密接觸,不在晚上出去玩!你父母是不是管得很嚴?」

  「是的,非常嚴。」卡蘭眨眼道。

  康斯坦斯搖頭嘆氣,轉而又提議她加入學生會。

  雖然卡蘭覺得嘗試一下也無妨,但她不想在學生會見到拉斐爾。

  康斯坦斯露出笑容:「正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招新時間,去試試吧,你一定可以的。」

  卡蘭發現他的恭維永遠讓她尷尬到無話可接。

  晚上回去後,卡蘭打電話向希歐維爾,旁敲側擊地問一下拉斐爾的競選情況。

  「你打電話來就想問這個嗎?」希歐維爾冷淡地說。

  卡蘭跟他解釋:「我也想進學生會,但我不希望頂頭上司是拉斐爾。」

  「這會在哪個方面困擾到你?」

  卡蘭答不上來。

  希歐維爾用一種精心修飾過的平靜口吻說:「拉斐爾對今年的競選志在必得。而你,永遠也別想進學生會。」

  卡蘭再想說什麼,就發現他已經掛了電話。

  這是她九月份最後一次跟希歐維爾通話。

  她在新聞上看見他最近一直在共和國。好像是因為《反壟斷法》之類的東西,導致帝國對共和國的出口存在阻礙。卡蘭不是很懂經貿問題,她只知道《反壟斷法》影響了希歐維爾家族的利益。

  希歐維爾不在,卡蘭就直接參加了學生會的面試。

  她輕易入選了。

  加入學生會後,她需要每週開幾次會,然後做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這跟康斯坦斯說的「歷練」完全不同。

  卡蘭發現自己的時間都被瑣事佔用了,她本來還想再改改論文投稿期刊的,現在也沒有時間。

  她覺得自己應該早早明確一個方向。

  是像拉斐爾一樣,當個成績不錯,涉獵寬廣,人脈扎實,又有各種其他榮譽加身的風雲人物;還是像瑞貝卡一樣沉默念書,進軍學術頂峰,最後在一個無人問津的小破研究所渡過一生。

  平心而論,雖然前者很吸引人,但卡蘭覺得自己更適合後者。

  她在加入學生會一個月後選擇退出。

  康斯坦斯完全不能理解。

  卡蘭卻覺得一身輕鬆。

  在希歐維爾回國前,首都大學迎來了一件大事——

  白雪公到校演講。

  白雪公是帝國首都大學的校友,卡蘭在《風光之下》裡看到過,他每年都給學校捐不少錢。

  在白雪公到校前,附近教學樓頂上都佈置了狙擊手。憲兵們一間間檢查宿舍和教室,他們甚至會找學生談話,確認聽演講的人不會製造危險。

  學校裡有巴別塔這樣支持平等的社團,也有不少堅持「民族主義」的社團,他們都對白雪公的來到感到興奮。

  他們甚至自發對聽演講的學生進行政治傾向調查,不少對白雪公政見存在疑慮的學生,直接被勸退了。

  在白雪公來之前,

  在整個學校裡都彌漫著異樣的狂熱與不安。

  他抵達的當日,這種復雜的浪潮更是被推到了極致。

  卡蘭也去聽了演講。

  她坐在中排最邊上的位置。

  台上的人看起來非常奪目。

  梅菲斯德爾‧雪諾,雪諾家族的大家長,和希歐維爾同為保皇黨,但在某些問題上極端對立。

  如果說希歐維爾是鷹派,他就是鴿派。

  白雪公也很英俊。他身材頎長,留著幹練的銀色短髮,完全看不出年齡,說話時溫和深沉,渾身透出精英階級的氣息,但是沒有希歐維爾那種古典精緻的感覺。

  他的演說非常有煽動力。

  快結束時,卡蘭看見前排有人站起來,揮舞手裡的帝國旗幟。

  「太悶了。」卡蘭皺了皺眉,她能忍耐一整場充滿偏見與歧視的演講已經很了不起了,演講後的問答環節更是讓人想吐。

  康斯坦斯聳肩道:「你要是現在走出去,會被極端分子盯上的。」

  「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聽這個……」

  「為了知己知彼。」

  卡蘭相信自己已經足夠瞭解反平等的「某些」領袖成員了。

  「什麼時候結束呢?」卡蘭打了個哈欠。

  就在她閉眼,到睜眼,微微有些朦朧的瞬間,台上發生了驚變。

  一聲巨響炸開。

  帶著火花的音響設備從天而降,保鏢將白雪公撲倒,又一條燃燒著的帷幕落下,整個舞台都化作火海。尖叫聲此起彼伏,學生四散逃離,安全出口被擠了個水洩不通。

  康斯坦斯看起來震驚極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人潮就已經將他與卡蘭沖散。

  卡蘭只能順著人潮移動,她聞到可怕的焦味,遠遠看見保鏢們衝上台,掩護白雪公撤離。沒多久,她也跟著人潮到了外面廣場上。

  幾輛紅色消防車飛速抵達,將火撲滅。

  康斯坦斯好不容易找到卡蘭。她衣衫凌亂,頭上全是汗水,臉色極為蒼白,看起來很不舒服。

  「怎麼了?你沒受傷吧……」康斯坦斯遠遠地想叫她。

  這時候,他看見一個極為刺眼的銀髮腦袋出現在卡蘭身邊。

  「卡蘭!」拉斐爾一把拉住了她,神色非常嚴峻。

  康斯坦斯微微睜大眼——他記得這個聲音,那天卡蘭匆匆掛斷他的電話,就是因為門外響起了這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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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02:1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康斯坦斯看見卡蘭的身體搖搖欲墜。

  拉斐爾穩穩攙住了她,然後將她帶到廣場邊,半抱著她進入地下停車場。

  周圍實在太混亂了,憲兵、學校保安、火警四處穿梭,學生們的驚呼聲此起彼伏。除了康斯坦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

  此時,地下停車場。

  「你還好嗎?」拉斐爾在駕駛座上問道。

  卡蘭閉著眼搖頭,臉色非常蒼白。

  「我們五分鐘就能到研究所。」拉斐爾發動汽車,沒有聽見回應,「卡蘭?跟我說說話,不要睡過去。」

  卡蘭仍在痛苦地搖頭。

  她覺得胸腔之中有種針紮般的痛苦,每一次泵血都讓她想要尖叫。但她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

  「馬上就到了,馬上。」拉斐爾繼續安撫。

  瑞貝卡的研究所是醫學院附屬研究所,就在學校附近。但是因為白雪公遇襲,校內通道被堵得水洩不通,進出口都設了關卡。

  拉斐爾一路暢行,也花了近十分鐘到研究所。

  另一頭,康斯坦斯騎上自行車,靈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居然也跟上了他們。他看著拉斐爾把卡蘭從車上抱下來,然後送進了研究所裡,不由在對面街道的樹下沉思良久。

  卡蘭再次醒來時,天已經暗了。

  拉斐爾在窗邊打電話,看見她醒來,立即把手機遞給她。

  他輕聲說:「是父親。」

  「……去查一下報導襲擊事件的媒體,如果有她露面的照片,全部撤下來。」電話裡,希歐維爾的聲音聽起來很平穩,他還在給拉斐爾安排任務。

  「襲擊事件是怎麼回事?」卡蘭問道。

  拉斐爾拿著手機挑眉,示意她開免提。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醒了?」希歐維爾聲音略低,語速沉緩。

  「剛醒。」

  那頭焦慮地輕敲著什麼,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卡蘭聽見希歐維爾說:「等我回國會安排手術的事情,先好好休息。」

  然後他就掛斷了。

  拉斐爾收起手機,跟卡蘭講清楚之前發生的事。

  卡蘭在襲擊後突然病發,幸好拉斐爾也在現場。

  他直接開車把她送到了研究所。研究所的醫生們忙活一下午,終於把她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

  她現在主要依靠藥物控制病情,但這不是長久之策。

  她早晚會需要做手術的。

  「之前一直說手術風險太大了,所以沒做……」卡蘭抬起手,輕按在胸口。

  拉斐爾微微皺眉:「我聽說現在的心臟搭橋手術已經很成熟了。」

  「我的情況更復雜一點……手術難度非常大。換心的話,沒有器官來源。就算有了,也同樣要面臨高風險的術後排異,不是一勞永逸的。」

  希歐維爾上次進行醫療投資就是為了實現這方面的技術突破。

  「希望我還等得起。」卡蘭張開手,又慢慢合上。

  一縷從窗簾裡漏出的夕陽終於消失在了夜幕中。

  卡蘭忽然抬頭問拉斐爾:「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這次演講是由學生會組織的。」拉斐爾平淡地說,「我就在後台……等晚點我還要去完成一些例行問話。」

  卡蘭想到什麼,剛剛平復的心跳又突然加快。

  她注視著拉斐爾:「你該不會……」

  「當然不是我!」拉斐爾嚴厲的樣子看起來很像他父親,「我沒有傻到去刺殺白雪公!還是用一個愚蠢的音響設備!」

  卡蘭按著胸口,拉斐爾慢慢放低了聲音。

  「父親去共和國之前……讓我稍微留意一下你。」他嘴唇張合很小,似乎並不想提這件事,「我想我也盡到職責了。但他聽起來還是很生氣,因為白雪公讓你心臟病發作了……字面意思上可以這麼說。」

  卡蘭被他逗笑了。

  「怎麼?我跟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心臟病發作過,他覺得不平衡了嗎?」

  拉斐爾很不自在地移開視線。

  卡蘭意識到他仍不喜歡正面談論他父親和她的關係。

  「抱歉。」她立即轉移話題,「那個襲擊者抓到了嗎?」

  「沒有,安全部門還在找人問話。」

  「那白雪公的情況如何?」

  「他受了點驚嚇,除此之外,毫髮無損。不過根據內部消息,那個音響裡藏了爆炸物,只是由於不明原因,未能立即引爆,如果引爆了,肯定不是現在這個結果。」

  卡蘭聽拉斐爾的聲音很凝重。

  希歐維爾家跟梅菲斯德爾‧雪諾是死敵,但拉斐爾在這件事上完全沒有幸災樂禍。

  「這是針對保皇黨的襲擊?」卡蘭敏感地問道。

  「不清楚。」拉斐爾聲音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但是無論如何,這對我們不是好事。有些情況你可能不清楚……去年帝國近80%的政治刺殺,都是由……」

  「荊棘鳥莊園策劃的?」卡蘭問。

  拉斐爾搖頭:「是戴維斯家族策劃的。」

  這個海盜出身,曾經稱霸帝國艦隊的家族,是希歐維爾目前最有力的同盟。

  他們按照希歐維爾的要求,完成一些明面上做不到的事情——保護盟友,暗殺政要,向敵人的敵人供應軍火,竊取共和國重要軍事成果並且運用在東線戰爭中,諸如此類。

  「總之,希歐維爾家在這方面有個不好的聲名。」拉斐爾委婉地表達憂慮,「去年才發生了杜南暗殺案,今年梅菲斯德爾又在首都大學遭遇襲擊……肯定會有人捕風捉影。我不知道父親回來要怎麼跟女王和國會說……」

  卡蘭乾巴巴地說:「那你得先確定到底是不是他幹的。」

  「他在共和國!」

  卡蘭不認為這是個不在場證明:「肯定不是他親手把音響扔下去的。」

  拉斐爾有點激動:「而且當時我就在後台!如果音響裡的爆炸物炸了,我不就死定了……」

  「你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呢。」

  「……」

  拉斐爾表情很剛硬。

  卡蘭不知道他有沒有起疑心,她向來讀不出拉斐爾的想法。

  過了會兒,拉斐爾低頭看錶,跟她道別:「好了,安全部門還在等著跟我問話。你先休息吧。」

  卡蘭在研究所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照常去上學。

  瑞貝卡試圖留她,但她清楚住院、吃藥只能讓病情穩定到這個程度了。不做手術的話,就算她什麼都不幹,在病床上躺著,也仍然是有危險的。

  那還不如去上課。

  「卡蘭,我能跟你談談嗎?」實驗課結束後,康斯坦斯又把她堵在廁所邊上。

  卡蘭想起昨天自己跟他一起去聽演講的,但是後來發生襲擊事件,他們走散了,她也沒報個平安。

  「抱歉,昨天我身體不舒服,先離開了。」

  「不是這個。」康斯坦斯總是保持笑容的臉上,帶了一絲深沉,「我看見希歐維爾帶你上車。」

  「哦……」卡蘭怔了怔,一下沒反應過來他說的這個「希歐維爾」是指「拉斐爾‧希歐維爾」。

  她清了清嗓子:「我們是在學生會認識的。我身體不舒服,他送我去看病……」

  康斯坦斯知道她在說謊。

  她加入學生會是這學期的事情。

  而他早在暑假就通過電話,聽見了拉斐爾出現在她家裡的聲音。

  康斯坦斯狀似輕鬆地攤開手:「你是貴族嗎?要知道……希歐維爾從來不跟沒有價值的人接觸。」

  「我不是貴族。」卡蘭很難解釋,「你為什麼問這麼仔細?」

  康斯坦斯從來沒有用這麼冷硬的目光看過她:「因為現在你是『巴別塔』的一員,我得保護社團不受滲透。」

  卡蘭不再多聊。

  她知道自己解釋不清,只會越說越錯。

  「我沒有任何傷害社團的意圖。」她只告訴康斯坦斯這個,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康斯坦斯在她走開那一瞬間就後悔了。

  他不該這麼「質問」卡蘭。

  他們認識半年了,一起參加過各式各樣的活動。他知道卡蘭毫無疑問是個有著人道主義情懷、並且願意包容差異的人,這點無法偽裝,因為「偏見」會從每一個日常細節裡滲出來,而卡蘭幾乎沒有,她總是很友善。

  她跟拉斐爾認識,甚至交朋友,並不意味著她跟他是同黨。

  康斯坦斯給卡蘭發了封郵件,向她道歉,約她週末談談。

  但是卡蘭沒有回信。

  因為週末的時候,希歐維爾從共和國回來了。

  據說針對《反壟斷法》的會談也進行得不順利,國會最近談論種族問題的聲音漸小,大部分時候都在講貿易戰。以首相為首的民主黨天天都在談戰爭對帝國經濟發展的不利影響,希歐維爾不得不在這方面進行退讓。

  帝國在東線完全撤軍。

  戰爭結束近一年後,邊境的對峙局面也終於緩和了。

  但這又帶來了新的軍人安置和戰爭難民問題。

  白雪公遇襲後連病床都沒沾過,每天都在皇宮、國會兩頭跑。而希歐維爾在週末見到卡蘭前,已經連續工作三十多小時。

  他在車上睡了一會兒。

  卡蘭見到他的時候,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肅堅硬。

  他將銀白長髮俐落地束起,靴子直接踩進屋內,發出清脆的聲音。他穿一身近似軍裝設計的灰藍色西服,純白絲綢手套,衣服上的荊棘鳥刺繡紋章線條嚴密,精緻復古又極具壓迫感。

  那雙蔚藍的眼睛裡沾著金屬勳章的冷硬灰色。

  卡蘭有點害怕他這副樣子。

  希歐維爾解開外套,在沙發上坐下:「手術還需要等幾個月,你想停課靜養嗎?」

  「不行,我得找點事做。」卡蘭安靜地說,「否則我會被自己的情緒淹沒。」

  對死亡的恐懼,對孩子的想念,對希歐維爾的復雜感情,對黑髮種族未來的負面猜測,對自身現狀的焦慮不安……這一切,如果沒有「知識」作為屏障,絕對會讓她生不如死。

  她必須繼續上學。

  只有這樣她才能作為一個正常的人,正常地思考。

  希歐維爾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臉。

  只是指尖輕觸而已,這麼小小的一片皮膚,連一平方釐米都不到的地方——希歐維爾不知道竟可以炸開這麼多情緒。

  「會沒事的。」他把卡蘭用力地抱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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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02:13: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卡蘭感覺到他的胸膛緊緊壓著她。

  她伸出手,碰到冷冰冰的勳章,柔滑的長髮,挺直的脊背。遲疑一會兒後,她也環過了希歐維爾的肩膀,手慢慢收緊,讓自己的心跳壓迫著他。

  「但這不由你說了算。」她毫不留情地說。

  希歐維爾把她按進自己懷裡,與她緊緊地擁抱。卡蘭憤憤地咬了他的脖子。他的皮膚呈冷白色,一旦留下紅痕會很明顯。

  「白雪公那次事故跟你有關係嗎?」卡蘭低聲問。

  「我當時在共和國……」

  真不愧是父子,他連第一個想到的解釋都跟拉斐爾一樣。

  「那杜南的案子跟你有關係嗎?」卡蘭又問。

  希歐維爾把她從懷裡拉開一點,看著她的臉問:「我們能不討論這些嗎?」

  卡蘭也覺得自己不該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

  杜南是被保皇黨暗殺的。

  希歐維爾即便沒有親自參與,也肯定對此暗中支持。

  卡蘭用餘光瞟見希歐維爾頸上的齒痕:「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這麼討厭你的政敵……」

  希歐維爾嚴厲地看著她:「當然是真的。所以如果由我策劃襲擊事件,那個音響一定會爆炸。」

  卡蘭露出嘲諷的笑容。

  「好吧。」這確實是個很有說服力的解釋。

  希歐維爾牢牢鎖定她的眼神:「你為什麼突然這麼關注梅菲斯德爾?」

  「你嫉妒嗎?」卡蘭側頭看著他。

  希歐維爾冷笑著把手擱在沙發靠背上:「嫉妒?我覺得他是自導自演,博取同情,激化矛盾。不幸的是,女王很吃這套,他連皮都沒有擦破,卻每天坐著那輛該死的輪椅在皇宮進進出出。」

  「這影響到你了嗎?」

  「是的,這意味著我要俯身才能跟他握手。現在我傾向於不跟他打招呼。」希歐維爾滿臉都是嫌惡。

  卡蘭注意到他打扮得一如既往的精緻,但神色有些疲倦,他這幾天一定很忙碌。

  在共和國,希歐維爾給阿諾收拾了一堆爛攤子,然後開了一個並不愉快的會議。他得知襲擊事件發生、卡蘭突然病倒的時候,共和國那邊的會議正好進行到最不順利的階段。

  當他接完電話回來,圓桌上的其他人突然好像變得無關緊要了,之前讓他氣得想殺人的法律顧問也如此眉清目秀。

  希歐維爾懷著很平靜的心情開完了剩下半截會議,並提出「貴國對《反壟斷法》的運用給了我們很大啟發,這次回國後必將借鑑成功經驗,進一步完善帝國的競爭法,讓不正當競爭法和貿易限制法充分發揮其作用」。

  這番話基本相當於在威脅發起貿易戰了。

  桌上幾位共和國要人都很不自在,會議在焦灼的氣氛中匆匆結束。

  回國後,希歐維爾得到消息,卡蘭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但希歐維爾沒有半分喘息的機會,也抽不出空來看她。

  東線必須撤軍,否則經濟壓力和輿論壓力會將金字塔壓垮。白雪公頻繁出入皇宮,希歐維爾完全能想像他在遇襲後是怎麼跟女王傾訴自己的惶恐不安,又向她要求更大權力的。

  他想設法平衡這種作用。

  但他更想把梅菲斯德爾那輛輪椅從國會大廈上推下去。

  「……不過,你們現在看起來倒不相上下了。」

  卡蘭的喃喃自語打斷希歐維爾的思緒。

  「你說什麼?」他疑惑地問。

  卡蘭發出一聲傻笑:「你們一個坐輪椅,一個拄枴杖……」

  「你再說一遍試試?」

  希歐維爾在她大腿上拍了一下,清脆響亮。

  卡蘭臉漲紅了,她掙扎著站起來,又被希歐維爾打了兩下。

  「你怎麼敢打我……」卡蘭咬牙切齒。

  「不,我沒有打你。」希歐維爾用一種混合著惡毒與甜蜜的口吻說,「這是情趣。」

  他又拍了卡蘭一下。

  卡蘭用力咬了他的脖子。

  他輕哼一聲,沒有說什麼,只是把手放在卡蘭後頸上,用巧妙的力量把她拉開。卡蘭重新抬頭時看見他完全不可讀的黑暗神色,和不由自主上彎的嘴角,總覺得他也許在某種程度上很享受被咬。

  「呸……」卡蘭低低罵了一句,「你這個精神病。」

  她跑回樓上洗澡休息。

  等她出來的時候,希歐維爾已經在床上,聽著淅瀝的淋浴聲睡著了。

  卡蘭覺得他看起來也不髒,就沒把他叫醒。

  她關上床頭燈,小心躺在大床另一側,不跟他接觸。

  希歐維爾感覺到床另一邊微微下陷,馬上伸出手抱住了熱意的來源。

  「我不想起來洗漱。」他低聲道。

  「別吵了,就這樣睡。」卡蘭閉著眼。

  她身邊的人很快安靜下去。

  黑暗輕柔地抓著卡蘭,她也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她是在一片混亂嘈雜中被吵醒的。希歐維爾在盥洗室裡瘋狂洗澡,水聲至少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之後又開始吹頭髮。

  卡蘭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看見希歐維爾的銀髮有點凌亂,他像強迫症一樣吹了很長時間,確保每一根頭髮都服服貼貼。

  「我可以幫你把它紮起來……」卡蘭實在看不下去了。

  希歐維爾向她投去冰冷的視線:「你昨晚應該把我叫起來洗漱!」

  「你不感謝我讓你多睡了一會兒嗎?」卡蘭憤怒地爬起來,瞪大眼睛借著微光看鐘,「這才六點!」

  她又倒回床上。

  「起來!你已經睡了六個多小時了!」希歐維爾整理好頭髮,把她連拖帶抱地弄上車,直接前往愛爾蘭。

  卡蘭睡了一路,一醒來就看見蒙著細雨的小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認出這是愛爾蘭,納什莉夫人就住在鎮子邊緣的林間古堡裡。

  「剛剛跟母親通過電話,她在鎮子上。」希歐維爾對卡蘭說道,「我們等她一起回古堡。」

  卡蘭打著哈欠同意。

  她趴在窗戶上看。

  小鎮非常古老,建築大多有幾百年歷史,再加上總是下雨起霧,因此有種神秘的氛圍,讓人想起狼人、吸血鬼等傳說。她覺得希歐維爾很符合吸血鬼的形象,他連妝都不用化就能完美演繹那些不老不死沒有感情的怪物。

  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小破教堂外。

  沒幾分鐘,納什莉夫人就抱著愛麗絲走出來了,她打了一把傘,女僕打著另一把傘追在後面。

  車門打開後,卡蘭往裡讓一點,給愛麗絲和納什莉騰出位置。不過這樣她就不得不跟希歐維爾靠得很近。他坐得很端正,在他的母親面前,他對卡蘭的神色疏離又遙遠,還豎起了完全隔絕情緒的面具。

  不過卡蘭並不在意這個,她一直在悄悄地看睡著的愛麗絲。她看起來非常健康,面頰紅潤,睡意安然。她被希歐維爾剃光的黑髮也漸漸長了出來,綿軟柔順,像雲朵一般。

  「禮拜做完了嗎,母親?」希歐維爾問納什莉。

  「做完了,唱詩還是一如既往地有趣。」納什莉眼中閃動著少女般的光芒。

  「你看上了哪位神職人員?」希歐維爾一針見血地問。

  納什莉夫人拍著胸說:「天哪,愛德蒙,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她略帶指責的瞪著自己的兒子。

  而希歐維爾只是又冷笑一聲:「否則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讓你在教堂裡待一整天。」

  「因為教堂裡的修女們很願意跟小愛麗絲作伴!」納什莉氣沖沖地解釋道,「古堡裡只有我們三個,她很寂寞。所以有時候我會來鎮上,教堂和學校裡的年輕人都很願意陪她玩,鎮上還有些差不多年紀的小孩……」

  納什莉注意到希歐維爾緊繃的、略帶反感的神色,於是沒有再說下去。希歐維爾家族一向接受精英教育,他肯定不喜歡自己的女兒跟一群小鎮年輕人混在一起長大。

  「他們都是好孩子,對愛麗絲很好,也會教她一些東西……」

  「包括吸大麻和賭博嗎?」希歐維爾冷笑道。

  「愛德蒙‧希歐維爾,你非得我說一句你反駁一句嗎?」

  卡蘭察覺到車裡緊張冰冷的氣氛。

  她有點理解這位納什莉夫人為什麼要搬出莊園了。

  誰能跟希歐維爾共處一個屋簷下,並且克制住謀殺他的衝動呢?

  「啊嗚……」愛麗絲在睡夢中哼了一聲。

  車內的爭吵立即停止。

  卡蘭不由自主地牽起愛麗絲垂落的手,把它放回小被子裡。納什莉則注意到希歐維爾平靜嚴苛的神情中出現一絲裂紋,他幾乎是尷尬畏懼地從孩子身邊退開了。

  納什莉覺察的視線越過裹著愛麗絲的被子,看見希歐維爾把手放在卡蘭大腿上。他自己可能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有多自然——在他需要緩解緊張的那一瞬間,他就伸手碰到了卡蘭。

  卡蘭在他手背上隨便摸了摸,然後把它拿開。

  『年輕人啊……』納什莉在心中感慨了一聲。

  他們回到古堡之中。

  卡蘭和愛麗絲待在一起,希歐維爾則在客廳看報紙。納什莉和女僕忙上忙下,準備做晚餐。

  卡蘭突然感覺不太好,連忙起身問她們是否需要幫助。

  納什莉夫人語氣很重,若有所指:「不,不用,卡蘭。你生病了,還得看著愛麗絲。哎,別、別起身,古堡裡直接引的地下水,太涼了,你忘記你上次感冒嗎?如果有任何人應當為我們提供幫助,那肯定不是你……」

  希歐維爾終於放下了手裡的報紙。

  他惱怒道:「為什麼你不能多請幾個僕人?」

  納什莉夫人冷冷地說:「為什麼我不直接搬回城堡,然後每天在幾十個僕人的簇擁下醒來呢?」

  卡蘭不自覺地笑了笑。

  她幫女僕把西藍花清洗乾淨,當她準備剝牡蠣的時候,希歐維爾把她從水槽邊拉開了。

  「讓開!」他厭惡地瞥了一眼廚台,「有什麼現成的、不用處理的食物可以吃嗎……」

  「這個。」卡蘭伸手把旁邊的藍莓醬拿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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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3 02:14: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那天晚餐很簡單,卡蘭發現希歐維爾幾乎沒吃什麼。

  她陪愛麗絲玩了一會兒,在九點多把她哄睡了。

  愛麗絲是個非常令人擔憂的孩子——她不怕生,對誰都露出笑臉;她很親人,但不會太黏人,就算獨自待著也很少吵鬧,除非身體不適。她像古堡裡的野藤蔓一樣肆意生長,也許會開出花,也許會很快枯萎。

  卡蘭一想到有失去她的可能性,就不敢跟她待得太久。

  如果是一般母親,也許會爭分奪秒地享受跟孩子在一起的時光。

  「你覺得我很冷血嗎?」卡蘭趴在沙發背後問希歐維爾。

  他從書頁中抬起頭:「你?」

  「……我不想跟愛麗絲相處。」卡蘭說完,兩人都陷入沉默,過了會兒,卡蘭又說,「如果你沒有強行把我帶來,我也許這幾個月都不會提探望她的事情。」

  卡蘭不需要希歐維爾的回答。

  她繼續說了下去。

  「跟她相處是很幸福的。很痛苦,但是也很幸福。」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我養一隻豬,是為了吃它的肉,那麼我不會給它取名字。如果我養一條狗,我知道它過幾年就會死,那麼我不會陪它玩丟飛盤。養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但愛麗絲讓我感覺到了類似的恐懼,我不想跟她建立親密關係……」

  希歐維爾抬手摸了摸她的下巴,他手指輕勾,卡蘭扭頭避開,沒有心情跟他調情。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希歐維爾平靜地說,「你還做不到『冷血』。」

  卡蘭其實是很溫柔的孩子。

  她害怕失去愛麗絲。

  也害怕愛麗絲失去她。

  她知道,如果她和愛麗絲的太親密,那麼將來不管是誰死,都會讓另一個人陷入難以忍受的痛苦。

  所以,不管是為了保護她自己的情緒,還是為了讓愛麗絲免於承受痛失母親的折磨,卡蘭都不希望跟愛麗絲太親密。以後,一旦她去世,對愛麗絲來說也只是失去了一個偶爾來探望她的女人,而不是她深愛的母親。

  「你不會失去她的。」希歐維爾抬起手,按在卡蘭頸後,輕輕吻了她的嘴唇。

  她嘴唇有些乾燥,希歐維爾喉結微動,伸舌沾濕她。

  「希歐維爾……」卡蘭盯著他的眼睛。

  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眼中的蔚藍也毫無瑕疵。

  他們謹慎地親吻,一點點舒緩焦慮,到幾分鐘之後,依然毫不滿足。希歐維爾覺得這個吻可以持續一輩子——如果納什莉夫人沒有突然闖進客廳。

  他迅速跟卡蘭分開,並且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假裝在尋找書簽位置。

  卡蘭尷尬地看著身披黑紗的納什莉夫人。

  後者只是冷淡地指責了希歐維爾:「你知道城堡裡只有一個女僕吧?總不能每週你們來一次,我就換一次沙發套。」

  卡蘭聽懂她的暗示,羞愧得要燒起來了。

  「我們沒有……夫人……」

  納什莉夫人挑挑眉,用懷疑的神色看著希歐維爾,然後從櫃子裡拿了罐紅茶離開。

  「你們可以把壁爐點上,別像上次那樣感冒了。」

  她一走,卡蘭頭也不回地鑽進了臥室。

  希歐維爾揉了揉眉心,把書合上。

  第二天,因為希歐維爾約了人見面,所以他們提早趕回首都。

  他接下來會很忙。

  卡蘭試圖通過忙碌的學業來麻痺情緒,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新學期、新課程中去。因為襲擊事件,康斯坦斯不再頻繁邀請她參加社團活動,她有更多可支配時間,所以學習效率突飛猛進。

  不久後,卡蘭收到一家期刊的回復,論文初審通過。

  她跟費曼博士分享了這個消息,對方也很為她高興,他還提出了另一個讓卡蘭極為驚訝的要求。

  「你知道我們學校的出版社吧?」費曼博士問道。

  「是的。」卡蘭端正地坐在他對面,「我們有很多教材都是自己出版的。」

  費曼博士拿出一個白色封面的方案書:「是這樣的,現在首都大學出版社要出一套科普讀物,我代表醫學院掛名參與撰寫,但是……」

  但是他手裡有幾個項目,時間上忙不過來。

  卡蘭遲疑道:「您的研究生和博士生也許可以分憂?」

  「他們也要協助我完成項目工作。我在考慮把任務分解一下,安排給你和其他幾個不太忙的研究生。」費曼博士觸及她擔憂的神色,立即解釋道,「這份工作有稿酬,但是不會有你的署名,你可以選擇不做,我也只是提議罷了。」

  卡蘭慎重地問:「我可以先看看方案嗎?」

  「當然。」費曼把方案的復印件給她,「電子版我等會兒發到你的郵箱。科普讀物不需要太深的理論知識,只要寫得正確又有趣就行,我覺得你可以勝任。而且就算出錯也不要緊,我和醫學院其他幾位教授會核稿的。」

  「我還是覺得……」卡蘭很猶豫。

  「先看看方案,週末再給我答復吧。」

  從費曼博士辦公室離開後,卡蘭又經過了實驗室。

  裡面全是忙碌的研究生們,他們連喘氣的空隙都沒有。

  因為費曼辦公室的門就對著實驗室敞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一覽無餘。上次有個人起身去上廁所,大概兩分鐘不到就回來了,費曼還特地走到他桌邊問他去幹嘛了。

  這裡面的氣氛堪比集中營。

  卡蘭覺得自己如果有機會讀研,選擇費曼作為導師,說不定也會被這樣壓榨。

  但費曼確實在醫學界有很高的聲望,他的專業性毋庸置疑,他的實驗室有國際最前沿的技術和器械——近些年實驗室取得的專利更是帶來了無數財富。他算是首都大學醫學院的一塊招牌,除了那幾個古董級別的老教授,就屬他地位最高。

  卡蘭走過實驗室後,又嘆了口氣。

  現在思考這些還太遠了,先想想怎麼拒絕或接受科普讀物的事情吧。

  她趕回家看完方案,覺得這活兒有點瑣碎,都已經在寫拒絕的郵件了。

  這時候她又收到費曼的任務分解表。

  費曼說她可以選擇其中一個部分來寫,大概兩萬多字,稿酬一萬六。

  這幾乎是普通學生一個學期的生活費了。

  而且是現金支付。

  誰不想為自己的小金庫添一筆收入呢?

  卡蘭把寫好的郵件刪掉,又重新回復。

  「非常感謝您給的機會,我覺得我可以負責『流行疾病防治』這個條目的撰寫。」

  背著希歐維爾存錢是很危險的,但卡蘭還是希望自己能有點自由支配的存款。

  週末,她和費曼博士的其他幾位研究生在圖書館見面。

  所有人都拿到了費曼提供的大綱。

  其中一名看起來很幹練的女生說道:「序言由我來寫,請大家統一向我的語言風格靠攏。做不到也沒關係,我會完成最後的統籌潤色。」

  另一個人低聲告訴卡蘭:「她修文學碩士、醫學碩士雙學位。」

  「雙學位?」卡蘭疑惑地問。

  「是的,你大二嗎?現在就可以報考了,要抓緊時間。」這人似乎覺得很奇怪,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卡蘭,「費曼博士最近真的很缺人用,連本科生都叫過來了。」

  卡蘭留下了這幾位研究生的聯繫方式,從他們這裡拿到不少雙學位的資料。她發現她完全沒法操作這個,因為她不是正常入學的。

  她只能安心學習寫稿。

  有一天晚上,康斯坦斯在圖書館找到她,試圖冰釋前嫌。

  「你有段時間沒參加社團活動了。」他坐在她的桌子對面,保持禮貌的距離。

  「抱歉,我最近事情很多。」卡蘭溫和地笑了笑。

  康斯坦斯不安地看著她手裡的書——是疾病防控有關的,他們最近有學這個嗎?

  他清了清嗓子:「哦……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圖書館自習。學習上有什麼困難嗎?」

  「沒有。」卡蘭搖頭。

  「那是在忙什麼事?」

  「論文上的事情。」卡蘭跟他細數,「我投稿的論文初審通過了,但是復審要求加入最新研究成果,再修改潤色一下。還有一個科普讀物的稿件,我連框架都沒打好。另外……哎,算了,我不能考雙學位。」

  康斯坦斯聽她壓根不提社團的事情,更加內疚不安。

  他鼓起勇氣說:「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卡蘭毫不驚訝,她認真道:「沒關係,康斯坦斯。如果將我放在你的立場上,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她這麼誠懇地原諒了他,反而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康斯坦斯猶豫糾結的時候,那個刺眼的銀色腦袋又出現了。

  拉斐爾幾乎是衝進了圖書館裡。他四周環顧,眼光鎖定卡蘭的位置,然後迅速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拉起來。

  「嘿,你做什麼!」康斯坦斯試圖制止他粗暴的動作。

  圖書館老師聽見動靜,朝他們投來警告的目光。

  「有點事情。」拉斐爾冷淡地瞥了一眼康斯坦斯,然後低聲對卡蘭道,「你跟我來一下。」

  卡蘭疑惑地跟著他到停車場。

  他坐進駕駛座,並沒有發動汽車,而是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視頻。

  「你看看這個。」他焦慮地說。

  卡蘭看見標題「斜角五芒星樂隊首發專輯——《垂涎》MV正式發布」。

  她僵硬地說:「呃,我不知道你還追星……」

  「你看下去!」拉斐爾用力按下播放。

  卡蘭的表情漸漸由疑惑變成震撼,五分鐘之後,她完全失語。

  這是一張死亡搖滾專輯,唱得怎麼樣不說,反正裡面的樂手各個看起來都像吸毒的。

  其中最打眼的是主唱阿諾。

  拉斐爾把手機拿回來,用一種能把屏幕戳出窟窿的力道按下關閉鍵。

  卡蘭還沒從阿諾的瘋狂造型中緩過神來。

  他剃著非常短的寸頭,漸變銀灰,破爛牛仔褲,寬松的T恤。嘴唇是黑色的,耳朵上至少有八個耳釘,某個瞬間卡蘭似乎還看見了舌釘。他人魚線的地方還有個若隱若現的鹿角紋身,對稱,繁復,性感。

  他整個人都透出頹廢迷喪的美麗。

  「父親會殺了他的。」拉斐爾面無表情地說,「你能在父親發現這件事之前,先做點什麼保住他的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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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卡蘭覺得拉斐爾的要求太匪夷所思了。

  「你不能先去問問你的母親嗎,蒂琳夫人這麼寵他……」

  「就是因為太寵他了才會這樣!」

  卡蘭被拉斐爾突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拉斐爾漸漸緩和神色:「抱歉。」

  「我跟阿諾談過很多次了。」拉斐爾緊抓著方向盤,表情非常煩躁,「不過他還在記恨我,從來不肯多聽。他又不在意母親的話,你也知道的……」

  「他更加不會聽我的意見。」卡蘭實事求是地說。

  「我只是來跟你商量對策,怎麼讓父親忽略或者接受這件事。父親對你的容忍度很高,這一定有什麼秘訣吧。」

  卡蘭沉默了一會兒。

  她覺得她的「秘訣」並不適用於阿諾。

  「你為什麼突然對阿諾這麼上心?」卡蘭問道。

  拉斐爾嗤笑一聲:「上心?我怕他被父親接回國,然後給我添亂。」

  卡蘭突然想到:「如果他回國,希歐維爾家捐贈給學校的3000萬應該要不回來吧?」

  拉斐爾用一種在沙漠裡看見鯨魚的眼神看著卡蘭:「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我相信父親也不會優先考慮這個。」

  「好吧,『錢只是一個數字而已』。」卡蘭引用了所有雜誌描述希歐維爾家財富時會用到的話,「抱歉,我應該幫不到忙。你可以往好的方面想想,阿諾能在國外自由追逐夢想,不是也不錯嗎……」

  「追逐夢想!?」拉斐爾聲音有點尖銳,「你沒看見他穿的什麼嗎?你看見他耳朵上的洞,舌頭上的釘子,還有那個見鬼的紋身嗎?」

  「這些都在他自己身上,也沒有傷害他人。」

  拉斐爾還想說什麼,這時候他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

  「是阿諾。」拉斐爾說著,接起了電話。

  視頻通話的另一端,夜色濃重,各色霓虹閃動,聲浪幾乎能把人耳朵震穿。阿諾坐在吧檯旁邊,背後還有幾個打扮奇異的樂團成員。

  他似乎做好了說一大段話的準備,但沒料到拉斐爾跟卡蘭在一起。

  他拿著手機愣了很久。

  「嗨,美人。」他背後的貝斯手沖卡蘭打招呼。

  煙熏妝的吉他手問:「阿諾,他們哪個是你哥哥?」

  拉斐爾看起來就要氣昏過去了。

  貝斯手嘲笑道:「蠢貨,肯定是銀髮那個!」

  「所以另一個是誰?」

  阿諾連忙把手機塞進兜裡。

  黑屏一會兒後,卡蘭看見他出現在馬桶上,獨自一人。

  拉斐爾冷冷地說:「你終於想到要跟我打電話匯報近況了。」

  阿諾啐了他一口:「我打電話是為了警告你離我的樂團遠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上次舉報我們演出的人是你!」

  「那是因為你們直播點燃了一隻浣熊的尾巴!」

  「那是特效!特效!」

  「嘩眾取寵、毫無底線的特效。」

  「但是所有人都很高興,直到你找人報警,把消防車叫來。你是不是已經開始習慣這種特權了?嗯,希歐維爾公爵?」

  阿諾惡毒又嘲諷的語氣讓拉斐爾非常生氣。

  卡蘭連忙拿走他的手機。

  阿諾冷淡地看著她:「嗨,卡蘭。我父親終於玩膩了,準備把你轉手給拉斐爾嗎?」

  卡蘭一點也不生氣:「為什麼不能是我膩了你父親,偷偷跟拉斐爾在一起呢?」

  阿諾臉色有點青,似乎真的信了她的話。

  「你的紋身在哪兒弄的?」卡蘭好奇地問。

  阿諾皺著眉脫口而出:「就在這家酒吧,這裡有個超酷的紋身設計師。」

  「很好看。」卡蘭微笑,「你配不上。」

  阿諾氣得從馬桶蓋上跳了下來。

  「你……」

  「還有你們樂隊的演唱會。」卡蘭繼續說,「我覺得觀眾們這麼狂熱主要是因為你的低檔褲快掉了,而不是因為你們鬼哭狼嚎的歌聲。你就沒想過先去上兩節聲樂課再開腔嗎?」

  在阿諾發火回噴之前,卡蘭就掛斷了電話。

  她把手機還給拉斐爾:「你看,成功解決了一半。」

  拉斐爾握住手機,眼神中有一絲敬畏。

  「謝謝。」

  卡蘭在心裡翻白眼。

  多謝希歐維爾,從他的惡毒中滲漏的百分之一就已經足夠挫敗阿諾了。

  「接下來是父親那邊……」拉斐爾猶豫著說。

  卡蘭得幫他試探一下希歐維爾,有沒有接阿諾回國的意向。

  她下車說道:「那我們郵件聯繫,請你不要再把我從公共場所拖走了。」

  *

  這周希歐維爾不是按時來坡道別墅的。

  他星期三晚上突然出現,還帶來了一盒小禮物。

  卡蘭剛餵完貓頭鷹,準備洗澡背單詞。

  「你嚇我一跳……」

  希歐維爾穿著正裝,身上有一點酒味,似乎剛從某個宴會上回來。他俯身抱了抱卡蘭,親熱得完全不像平常。

  卡蘭連忙把他推開了:「你沒喝醉吧?」

  「沒有。」希歐維爾皺著眉,「這個送給你。」

  他把禮盒交給卡蘭。

  卡蘭覺得這個盒子的大小非常不妙,看著像放戒指的。

  「你肯定喝醉了。」她僵硬道。

  「我說了沒有,我只喝這麼一小杯果酒。」希歐維爾拿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下,然後突然俯身親她,把舌頭伸進去轉一圈,又迅速撤走,「根本沒有味道。」

  「這個不是完全沒有味道……」

  見鬼了,他嘗起來是甜的。

  「打開看看。」希歐維爾舔了舔嘴唇,指著盒子說。

  卡蘭只能在他深深的注視中把禮盒拆開。上面的金粉簌簌落了滿桌,裡面是一層又一層深藍色綢緞。萬幸裡面不是戒指,而是一瓶香水。

  香水瓶像一個小小的星象儀,裡面有藍色閃片,容量不到20毫升。它看起來非常美麗,也非常昂貴,一眼就能看出與日常生活格格不入。

  卡蘭乾巴巴地說:「謝謝。」

  「謝謝?」希歐維爾擰著眉頭。

  「謝謝……?」卡蘭謹慎地重復道。

  「就是,謝謝?」希歐維爾用冰封的藍眼睛盯著她。

  卡蘭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她往空氣裡噴了一點點,然後像在實驗室裡聞氨氣一樣扇著聞了聞。

  她努力評價這個味道:「太好聞了。前調溫柔舒緩,中調細膩甜蜜,後調……」後調編不出了。

  「裡面有我的血。」

  「……」

  卡蘭一時間想不到要說點什麼。

  「你是不是喝醉了?」她悚然問道。

  他今天來的時間不對,說話語氣不對,做事風格也不對。

  總之全身上下哪裡都不對。

  卡蘭又突然想到什麼:「要不然就是我最近一次體檢結果不好……」

  她認真問希歐維爾:「我是不是快死了?」

  希歐維爾眯起眼睛,隨手扔了那個精緻的鍍金禮盒。

  「你覺得我送你禮物,是因為你快死了?」

  「不然呢……」

  希歐維爾深吸一口氣:「算了,睡覺。」

  卡蘭實在怕惹他生氣,只能在九點鐘早早上床睡覺。她悄悄定明早五點的鬧鐘,準備早點起床繼續背單詞。

  他們洗漱好躺在床上的時候,卡蘭小心問道:「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我能不能問一個問題?」

  「問吧。」

  「如果我紋身,你會生氣嗎?」

  希歐維爾猛然把被子掀開,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紋身?」

  「我就是問問。」卡蘭裝作很自然的樣子,按住了自己的睡衣,「你會生氣嗎?多生氣?」

  希歐維爾眉頭皺得很緊,似乎正在掙扎,他最後還是說:「我不會生氣。」

  卡蘭又問:「那我打耳洞呢?八個,左右各四個。」

  希歐維爾撩起她的頭髮檢查了一下,卡蘭連忙退開:「我沒有打!」

  「你想紋什麼?」希歐維爾沉默一會兒,勉強問道。

  「這個……」卡蘭想不出,「你覺得呢?」

  「我的名字?」

  卡蘭小心地把被子拉上,然後關了床頭燈:「睡吧,做個好夢。」

  希歐維爾躺了一分鐘,又突然起身把燈打開了。

  他俯身按住卡蘭,惱怒道:「你不願意紋我的名字?」

  「睡吧睡吧……」卡蘭希望自己從來沒跟他提起過這件事。

  「我們明天去紋。」

  「快睡吧。」卡蘭又把燈關上了。

  希歐維爾親了親她的頸側:「紋在這裡,一圈,像項圈一樣。你就是我的了。」

  卡蘭嗅了嗅空氣裡的酒味,暗自嘆氣。

  第二天早上五點,卡蘭的鬧鐘響了。

  希歐維爾揉著太陽穴醒來。

  卡蘭坐在書桌邊上,戴著耳機看書。

  宿醉的昏沉痛感還沒過去,希歐維爾的視線有點恍惚。

  他看見卡蘭被溫暖的桌燈籠罩著,輪廓柔和,側臉浮著一層薄光,她美麗又慈愛,充滿動人的生命力。

  卡蘭感覺到動靜,回頭指向床頭櫃:「頭疼嗎?藥在桌上,昨天忘記給你了。」

  她聽著朗誦,又在單詞表上劃了一筆。

  希歐維爾就著保溫杯裡的熱水吃了藥,他在朦朧中又睡了一會兒,再度醒來的時候,卡蘭已經在收拾上學的東西了。

  他從來沒在工作日見過卡蘭。

  他第一次知道,她會在出門前查看日曆,確認各種時間節點。她會在人體結構圖面前刷牙。她會將樂高積木上的火車按照日期不同擺放在不同位置。她會把暫缺的物品列成表貼在冰箱上,這樣隔壁的保鏢就能及時為她補充。

  她非常認真地活著。

  「校車就要到了,我先走了。」卡蘭換衣服出門。

  「我送你去學校吧。」希歐維爾揉著眉心說道,「昨晚我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嗎?」

  「沒有,你九點多就睡著了。」

  卡蘭很慶幸,因為希歐維爾徹底忘了紋身這件事。

  「那就好……對了,禮物。」希歐維爾把她塞進車裡,「我記得我給你了?」

  「是的。」原來禮物不是因為喝太多才送的。

  他們在車上一路沉默。

  到學校,下車時,希歐維爾還不太舒服。

  他半闔著眼向卡蘭道別,然後遲疑道:「你昨天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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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整整一週,希歐維爾送的生日禮物都在卡蘭腦海中徘徊。她把香水瓶放在樂高積木的火車頭上,偶爾看著它轉圈,但是從來不用。

  卡蘭不曾想過要給希歐維爾準備生日禮物。

  他們並不是能互贈生日禮物的關係。

  也許希歐維爾不認為這是一段「關係」,所以可以毫無障礙地賜下恩惠。

  但他說香水裡有他的血。

  這就不能是一種「恩惠」。

  香水的味道,前調清冷辛寒,有點刺激性;中調帶著花果香,微甜微膩;後調則是經久不散的薄荷與廣藿香味道,能讓人從裡到外平靜下來。

  星象儀瓶身是鏤空鍍銀的,香水裡有藍色亮片浮沉。

  卡蘭越是看它,就越覺得它與重金打造的玫瑰花園、鑽石婚紗、雙子尖塔不同——它被賦予了「意義」。它甚至在潛意識裡,適應了希歐維爾家那種殘酷、血腥、剖心露肺、毫無保留的荊棘鳥式美學。

  卡蘭難以把它歸咎於希歐維爾一如既往的好品味。

  她對這個進展感到擔憂。

  週末,希歐維爾有事,卡蘭也很忙。

  撰寫科普讀物的研究生們陸續把初稿寫了出來,卡蘭勉強跟上他們的進度,但依然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

  他們整天坐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廳裡,從早到晚,不斷討論修改。在瘋狂趕工後,卡蘭終於在星期一之前把稿件交給了費曼博士。

  「你以後千萬不要報他的研究生。」有人這麼警告卡蘭,「絕對會累死的。」

  就在卡蘭思考怎麼擺脫黑心老闆的時候,費曼博士邀請所有參與撰寫的人一起到他家吃飯。

  他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裡,離坡道別墅很近,只有一條街距離,步行不到十五分鐘。

  卡蘭很怕在聚餐時遇上瑞貝卡——她還不清楚她的身份。

  經過再三思考後,卡蘭特地在聚餐前抽了一個晚上,趁費曼博士在實驗室加班,她單獨拜訪了瑞貝卡。

  瑞貝卡見她找上門非常詫異。

  卡蘭不得不花了點時間跟她解釋——一直以來跟她郵件聯繫的首都大學醫學院學生,和在她實驗室裡不斷垂死的黑髮奴隸,其實是同一個人。

  「你讓我說點什麼好呢……」瑞貝卡不得不喝了兩杯水保持平靜。

  「我相信您有跟研究所的投資人簽署保密協議?」

  「是的。」

  「那您最好什麼都別說。」

  瑞貝卡放下杯子,深深看了一眼卡蘭:「很難想像白銀公會做這樣的事情。」

  不過,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只要他願意投資,對於瑞貝卡來說就是好事。

  她很願意為卡蘭保守秘密。

  「實際上,這學期我也開了一門公選課,疾病防治有關的。我可以把你的名字添上,這樣我們以後就有更多的空間來討論你的病情,監控你的體徵變化。你也可以正當地出入研究所體檢,而不惹人懷疑。」

  「謝謝您的照顧。」卡蘭捧著茶杯說道。

  瑞貝卡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

  「對了,你的孩子還好嗎?」

  「還不錯。」卡蘭僵硬地回答。

  瑞貝卡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迴避,她放下杯子,語氣平淡地換了個話題:「我和科倫波沒有孩子。」

  卡蘭有點詫異:「為什麼?費曼博士是怕遺傳疾病嗎?」

  瑞貝卡搖了搖頭。

  她告訴卡蘭,她和費曼博士都很健康。

  那個夭折的孩子,是她讀書時意外懷孕的結果。她當時的異國愛人有先天心臟缺陷。他在歸國後不久就死亡了——這點瑞貝卡是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她一直以為那次是一夜情,男方並不想負責,所以在回國後杳無音信。

  實際上,他已經在準備跟她求婚了。

  但死神並不允許。

  「我花了很久平復傷痛,努力投身工作,然後在這個過程中認識了志同道合的科倫波。他並不是溫柔熱情的人,但我們……很合得來。」

  瑞貝卡訴說這些時,眼裡有一絲溫柔。

  費曼一直都知道她未婚生育的事情。

  他平時盡量不提,避免造成瑞貝卡的痛苦。

  「我們那時候都三十多歲了,我很恐懼生孩子這件事,科倫波跟我說,不要孩子也沒關係。於是我們就沒要孩子。」

  卡蘭微微默然。

  她看得出,瑞貝卡對於沒有孩子這件事,還是非常遺憾的。

  瑞貝卡慢慢摩挲著瓷杯的邊緣:「沒孩子當然有沒孩子的好處……我只是……」

  她只是偶爾會寂寞。

  「謝謝你來找我。」瑞貝卡從杯中抬起視線,柔聲說,「我真的非常高興。」

  卡蘭只是默默地點頭微笑,希望能給瑞貝卡一點安慰。

  「我就住在這附近……以後或許可以來找您說說話。」

  「你真的很好。」瑞貝卡憂鬱又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

  後來費曼請他們聚餐時,他發現瑞貝卡對卡蘭格外關心。

  費曼很能理解這一點——因為卡蘭和瑞貝卡失去的孩子差不多大,就連病情都完全一致,或許她的樣貌也有幾分肖似她早逝的戀人,瑞貝卡產生移情是很正常的。

  但是……

  「你今天能讓卡蘭來我們家吃晚飯嗎?」

  某天中午,瑞貝卡在餐桌邊問道。

  費曼放下刀叉,挑眉質疑道:「我每天邀請同一個學生來家裡吃飯是很奇怪的。」

  「你可以單獨跟她說。」

  「那就更不合適了。」

  瑞貝卡憂心忡忡地看著餐盤:「她太瘦了,她說她自己在家只會拌沙拉。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費曼提議道:「你可以自己去邀請她。」

  「我……」瑞貝卡對卡蘭的感情很微妙,想要親近,但又容易觸景生情。

  在她猶豫糾結的幾天內,卡蘭自己找上門了。

  她抱著一隻淺橘色的長毛貓。

  「瑞貝卡博士!對不起,真的,太冒昧了!」她氣喘籲籲,額髮被汗水黏在一起,「我能不能讓它在您這裡過個週末?」

  因為希歐維爾實在忍受不了貓毛。

  他的強迫症和潔癖都被逼到了極限,就算卡蘭把貓養在一樓,遠離臥室,他也不願意跟它共處一個屋簷下。

  他強烈要求卡蘭在他來之前,把貓送去寵物醫院過週末。

  但是寵物醫院離得太遠了。

  卡蘭無奈之下只能找到住在附近的瑞貝卡。

  她比較能理解情況,而且她家沒有孩子,沒人對動物毛過敏。

  「沒問題。」瑞貝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貓,「你要留下吃個飯嗎?」

  卡蘭微訝,還是同意了她的盛情邀請。

  她跟瑞貝卡說了些橘貓的生活習慣,並且反反復復感謝她的收留。

  「不,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瑞貝卡溫和地摸了摸貓爪,「已經很多年沒有孩子跟我作伴了。這樣我從實驗室回來,至少還有位小朋友在等我。」

  卡蘭也忍不住為她揪心。

  「希望你別留下遺憾。」瑞貝卡告訴她。

  「我的情況很復雜。」卡蘭平靜地說。

  飯後,卡蘭道別了瑞貝卡。

  人行道上,路燈昏暗,涼風吹散燥熱。

  她想著,明天希歐維爾過來,她應該要求去一趟愛爾蘭。

  但是第二天希歐維爾並沒有出現。

  卡蘭從早等到晚,連看書的心情都沒有。

  「他經常有急事……這是正常的。」卡蘭安慰自己。

  她後悔沒有留過納什莉夫人的聯繫方式。

  那個山中古堡信號很差,想通過視頻電話看愛麗絲,還得讓納什莉夫人跑去鎮上,所以卡蘭沒有想過打擾她。

  她等到深夜,希歐維爾仍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也不在床邊。

  卡蘭越來越不安。

  她按照平時的安排,寫科普稿子,看書,完成上週的課堂任務。她的心跳一點也不平穩,好像時時刻刻在提醒她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直到中午,她在廚房做飯的時候,從來不跟她碰面的女保鏢出現了。

  「跟我來,我得把你轉移到安全屋。」

  保鏢把廚台清理乾淨,檢查一遍房子的安全系統,然後把卡蘭帶上車。

  「出什麼事了?」卡蘭的手套還沒取下。

  保鏢打開車上的廣播。

  女主持人報導了一起早些時候發生在市中心的槍擊案。

  現場已經被憲兵封鎖,傷者第一時間被送進醫院。安全部門出動了特殊部隊,大量士兵在周邊地區進行清查,直升機在上空盤旋不止。

  整個市中心的交通都處於癱瘓狀態。

  在混亂的現場報道中,卡蘭牢牢抓住了一句關鍵。

  ——「這是近期針對保皇黨的第二起刺殺。」

  「白銀公遇刺。」保鏢的話讓卡蘭如墜冰窟,渾身都被蔓延的寒意滲透,「按照他之前的安排,一旦他出事,我就要把你轉移到安全屋。」

  卡蘭不知道他們開了多久。

  按照行駛速度來看,應該是沒有經過市中心。

  道路越來越陡峭,卡蘭覺得他們上山了。

  又過了一陣,保鏢停下車,然後帶著卡蘭下車走路。

  他們在一間林中木屋落腳。

  這裡並非空無一人的。

  「卡蘭?」

  打開門,裡面是納什莉夫人和愛麗絲。

  「夫人……您怎麼在這裡?」

  納什莉夫人看似鎮定,但藍眼睛的目光有些顫抖:「這裡是安全屋,你覺得我為什麼在這裡?」

  卡蘭環顧四周,只看見他們幾個人,就問:「拉斐爾他們呢?」

  納什莉夫人緊緊籠著黑紗,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拉斐爾已經被安全部門保護起來了。蒂琳在戴維斯莊園……阿諾在共和國……天哪,我到現在都還沒有他的消息。」

  「別擔心,兩位小少爺都很安全。」保鏢平靜地安撫道。

  「他應該小心點……我早就猜到了!!」納什莉夫人的步子越來越快,語調尖細惶恐,「梅菲斯德爾遇刺,他多半也會成為目標!天哪……他們當初就不該除掉杜南……那個車禍事故明明就已經讓杜南失去威脅了。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非要在醫院裡暗殺他!瞧瞧,報復早晚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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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安全屋裡氣氛壓抑,納什莉夫人說完那通話後,也不再開口了。

  保鏢把詳細報導調出來給她們看。

  今晨9點42分,白銀公的車經過中心廣場,被埋伏在旁邊大廈上的狙擊手射中。穿甲彈打碎了後座的防彈玻璃,車上的保鏢立即掩護公爵撤離,中心廣場附近的憲兵也迅速包圍了大廈。

  狙擊手在被抓獲之前就自殺了。

  目前為止沒有任何組織宣稱對此事件負責,媒體口風一致,認定這是私人報復行為——但「私人」能弄到足夠打穿白銀公後座的穿甲彈嗎?

  「愛德蒙現在怎麼樣?」納什莉夫人聽了半天廣播,沒有聽見任何關於白銀公的消息。

  「情況不明。」

  「不明?」納什莉夫人看起來就要暈倒了。

  卡蘭連忙從她手裡接過愛麗絲。

  「夫人,沒消息就是好消息。如果他死了,現在肯定已經新聞滿天飛了。」

  納什莉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

  卡蘭現在不比她輕鬆。

  因為如果希歐維爾死亡,她與歧視性社會之間最後的屏障也沒有了。阿諾和拉斐爾並不能成熟地保護她和愛麗絲。因為遺產問題,她們母女還可能要面對來自戴維斯家的死亡威脅,而這個時候,阿諾和拉斐爾的站邊就不好判斷了。

  納什莉夫人努力冷靜下來,但嘴唇還是有些蒼白顫抖:「也許他吸取了杜南的教訓。」

  卡蘭對杜南暗殺案只瞭解一點點。

  她坐著運奴車來到荊棘鳥莊園的當天,希歐維爾就第四修正案問題在國會發表演說,被杜南公然打斷。

  這其實是小事。

  因為首相發表演說的時候,上議院保皇黨們從來沒有消停過。但保皇黨對此有雙重標準,他們覺得杜南的公然反對是極大的冒犯,完全不可接受。

  不久後,杜南因車禍住院。

  酒後肇事的人拒絕為自己申辯,直接就認罪了。

  沒過多久,杜南在醫院死亡,死因不明。

  媒體一般認為是救治無效身亡。

  但剛才聽納什莉夫人的話,似乎是保皇黨想策劃杜南因車禍死亡未果,不得已再潛入醫院暗殺。

  杜南是下一任首相的熱門人選。

  他一死,首相直接被嚇出國了。

  首相在國外避了一段時間風頭後,保皇黨內部矛盾激化,白銀公、白雪公鬧得不可開交,首相又回國穩住了局勢。

  現在可以認為,這是殺了個回馬槍。

  因為他回國後,國內反對第四修正案的呼聲也越來越激烈,大學校園游-行幾乎要成為日常風景。

  白銀公妥協撤軍後不久,白雪公在大學遇刺。

  這也是真相未明的懸案。

  希歐維爾曾告訴卡蘭這是白雪公自導自演。

  卡蘭現在想來覺得很有道理。

  因為希歐維爾剛剛妥協,從東線完全撤軍。

  這時候,作為和平保守派的白雪公,很可能成為他和戴維斯家的報復對象。所以白雪公先下手為強,策劃假爆炸案,在女王和公眾面前賣慘,把矛頭指向嫌疑最大的希歐維爾一派,讓他束手束腳,不敢亂動。

  然後不到一個月,白銀公遇刺。

  這次的狙擊手訓練有素,裝備齊全,完成任務立即自殺。

  這必須是敵對黨派的手筆。

  但卡蘭想不出是誰幹的。

  現在希歐維爾應該受了點傷,但是不能暴露任何有關信息,不然就參考杜南的下場。在他傷情穩定,查明緣由前,卡蘭幾人都得在安全屋待著。

  *

  白銀公遇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最近所有校園游行的審批都通不過,學校內的社團活動也受到嚴格限制。憲兵巡邏時間比平時增長近一倍,首都上空時常能看見戰鬥機飛過。時不時就有人被安全部門帶去問話。

  整個帝國都籠罩在風雨之中。

  保皇黨維持著肅冷的平靜,連一向高調的白雪公都大幅減少公開露面時間。民主黨鴉雀無聲,任誰問首相「如何看待此次事件」,他都只說「等待調查結果」。

  戴維斯伯爵多次出入皇宮,每次都待很長時間。

  整個希歐維爾家只有蒂琳夫人公開露面。

  她在鏡頭和閃光燈中哭泣,柔弱又無助地遮擋面孔,在民眾當中博取了極大的同情。

  在各種議論聲中,康斯坦斯發現卡蘭和拉斐爾一起休學了。

  卡蘭身體不好,之前也休過一學期病假,突然休學並不可疑。但她在刺殺案發生後,立即失聯,並且跟拉斐爾同時消失,這就很奇怪。

  康斯坦斯一直不明白她和拉斐爾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們倆很熟悉,平時又不交流。只有發生了什麼事,拉斐爾才會主動來找卡蘭。

  康斯坦斯想過卡蘭跟他有一段地下戀情。

  因為拉斐爾已經有婚約在身,所以兩人不能公開,只能偷偷摸摸地在一起。

  但這也說不通。

  如果是地下戀情,他們倆不會在刺殺案之後同時消失。

  這畢竟是「地下戀情」啊。

  要是被白銀公知道他的長子帶著秘密情人一起避風頭,那還了得?

  拉斐爾可是野心勃勃要繼承爵位的。

  「唉……這麼一想,卡蘭也有點可憐。」康斯坦斯嘆了口氣。

  她跟拉斐爾注定沒有結局。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

  「哈欠!」卡蘭打了個哈欠。

  她、愛麗絲、納什莉夫人,還有保鏢,已經在安全屋裡待了一整週了。這裡有充足的水糧,還有書和游戲機打發時間。

  唯一的不足是,她們不能跟外界聯絡。

  保安有個衛星手機可以接收命令,但其他人都不能攜帶通訊工具。

  卡蘭很慶幸自己把貓送去瑞貝卡家寄養了。

  貓頭鷹自己會捕食,肯定餓不死。

  「你著涼了嗎?」納什莉夫人關切地看著她。

  「哈欠!」卡蘭又打了個噴嚏,「沒有……我感覺挺好的。」

  保鏢給了她開水和兩片感冒藥。

  「你的抵抗力真的很弱。」納什莉夫人擔憂地說。

  卡蘭吃了藥,看著熟睡的愛麗絲,低聲問:「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幾天?」

  「最多三天。」保鏢告訴她,「公爵已經出院了。」

  納什莉夫人眼中閃過一道希望的光:「他還好嗎?到底傷到哪裡了……有沒有留下殘疾?」

  「沒有,他好得很。」

  保鏢並不是在安撫她的情緒,實際情況就是,白銀公現在好得很。

  狙擊手射穿了後座的防彈玻璃,但是未能擊中目標。因為白銀公後座窗上掛了一串幸運兔腳,遮擋了狙擊手的視野,導致那一槍未能命中目標。等他想開第二槍的時候,旁邊的護衛車輛就已經圍攏,保護它開進掩體範圍了。

  保鏢解釋說:「他側臉位置受了點擦傷,所以直到今天才公開露面。等他來消息,我就把你們送回去。」

  「哦,天哪……」納什莉夫人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深吸一口氣,「他活著,他活著。我這幾天還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他出事了,我將不得不回希歐維爾家的墓園裡悼念他。」

  納什莉夫人又重重地吸了口氣。

  她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們。卡蘭看見她牽起黑紗擦了擦眼睛,她的肩膀顫抖著,看起來非常瘦弱。

  「夫人……」保鏢想說什麼,卡蘭把她拉住了。

  過了會兒,納什莉夫人逐漸平靜下來。

  她又轉過身來,眼眶微紅。

  「請問你能把愛麗絲抱去樓上睡覺嗎?」納什莉夫人將保鏢支走了。

  客廳裡只剩她和卡蘭。

  納什莉夫人絞著黑紗說道:「你也許會覺得我對愛德蒙沒有那種『母愛』……」

  「我從來不這麼覺得。」卡蘭誠懇地說。

  納什莉夫人苦笑了一下,把這當做是寬慰。

  卡蘭平靜道:「您或許覺得我對愛麗絲也沒有那種『母愛』。」

  納什莉夫人微怔。

  過了會兒,她輕輕點頭:「我明白了。」

  她又整理了一下情緒,告訴卡蘭:「我們之前冷戰了近二十年之久。」

  納什莉夫人和上一代白銀公結婚沒多久就分居了。

  兩人性格不合,而且都不是有包容心的人,分居是最不容易傷害彼此的辦法。

  他們的獨生子愛德蒙‧希歐維爾在莊園長大,偶爾來愛爾蘭探望母親。他自小就不擅長表達感情,和母親的關係也很僵硬。

  後來上一代白銀公因急病過世。

  他死時,愛德蒙‧希歐維爾剛剛獲得一對雙胞胎兒子。

  「那時候,他請我回莊園,希望我來看看我的孫子們。」納什莉夫人不停揉著黑紗,眼神低垂,「我拒絕了。我太軟弱了……不願意承擔責任,也不希望讓莊園束縛我的自由。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那時候才四十歲出頭,還有大把時光可以玩樂,不可能再回到那個華美牢籠裡照顧孩子。

  所以她沒有同意希歐維爾的請求。

  她只能通過報紙瞭解荊棘鳥莊園的消息——

  蒂琳開始熱衷動物保護和其他各種慈善事業,每天都輾轉在宴會之上,她妝容精緻,揮金如土,贏得所有人一致稱讚。

  拉斐爾和阿諾在僕人和家庭教師的環繞下逐漸成長。

  希歐維爾整天忙於政事,很少回莊園。

  他在喪父後獨自渡過了最艱難的時期。

  「這之後,我和他再也沒有說過話。直到我去共和國參加塞勒斯的葬禮。」

  納什莉夫人用深沉而復雜的眼神看著卡蘭。

  卡蘭隱隱猜到什麼:「他請您照顧他的女兒?」

  「是的。」納什莉夫人悲傷地點頭。

  而這一次,納什莉夫人不能再拒絕他了。

  「我並不是不愛他。」納什莉夫人輕聲告訴卡蘭,「我只是,也很愛我自己。我本來以為按照他的性格,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一句話了……但是……」

  納什莉夫人又流淚了。

  ——但是他先低頭了。

  「卡蘭……」納什莉夫人慢慢伸出手,碰到卡蘭的手臂,「你根本不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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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納什莉沒有見過他不帶深意的笑,沒有見過他安靜溫和地注視一個女人,也不曾見過他張開羽翼,給他不屑一顧的人遮風擋雨。

  「我甚至沒想過贏得他的原諒,更別提像現在這樣,每週能跟他和睦地共處一室,聊上幾句小鎮瑣事。」

  納什莉一邊流著淚,一邊牢牢抓著卡蘭的肩。

  非常用力。

  她的眼睛裡掙扎著憂慮與痛苦:「天哪,孩子,你懂嗎?你已經得到他了。」

  你已經可以傷害一位不曾被觸碰過的神了。

  納什莉夫人的呼吸非常輕,她用極低的聲音對卡蘭說:「你恨他,我完全沒有意見。但假使你懷有一絲愛意,請對他……」

  「夫人,我們可以回去了。」保鏢從樓上下來,終止了這段對話。

  「仁慈。」納什莉夫人起身時,在卡蘭耳邊說道。

  *

  卡蘭直接回學校上課。

  保鏢把車開到了醫學院的實驗樓下。

  康斯坦斯在窗邊看著卡蘭從黑色豪車上下來,一米九多高的女性保鏢為她打開車門,在她耳邊絮叨著什麼。

  「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嗎?」保鏢詢問道。

  「回形針、固體膠、活頁本的內頁,還有火車電池也要換了。對了,請問你能幫我把貓接回家嗎?」

  「公爵大人今晚會來。」

  「好吧……謝謝,辛苦了。」

  車漸漸開遠,卡蘭提著包走上樓。

  她跟康斯坦斯點頭打招呼,然後在前座洗手準備上課。

  康斯坦斯以前從未深入思考過她的出身。

  她很有教養,為人低調,除了專業課之外基本不跟同學交流。偶爾有人主動搭話,她會表現得很無措,讓人覺得莫名尷尬。

  她的社交能力有點問題。

  康斯坦斯覺得她的家庭並不幸福,或許,並不富足。

  但她自己的經濟條件很好。

  康斯坦斯不禁懷疑她跟拉斐爾有什麼包養關係。

  因為她衣品很好,一套套衣服全部是從頭到腳配好的,經常一個季度都不重樣。她隨手放在地上的提包,沒有標籤,皮質高級,針腳細密,把手上繫的絲巾看得出是手工刺繡,價格總歸不會低。

  康斯坦斯以前開玩笑問她家是不是有自己的裁縫。

  卡蘭非常震驚地否認了。

  現在康斯坦斯覺得,那份震驚來自——「你居然猜到了」,而不是「你在說什麼蠢話」。

  他給卡蘭扔了個紙條。

  「你上週怎麼沒來上課?」

  卡蘭戴上手套,在紙條上寫「生病」,然後把它扔回去。

  康斯坦斯又扔了一個紙團。

  「拉斐爾上週也沒來。」

  「我覺得你可以多關注些我和他之外的事情。」

  「比如白銀公遇刺?」

  實驗課老師從台上走下來,卡蘭用刀把紙團戳進心臟膜瓣裡,康斯坦斯看得一陣心絞痛。

  下課後,卡蘭急匆匆地離開,康斯坦斯想把她攔住。

  「別問我了,康斯坦斯,我真的沒有什麼可說的……」

  「不,不是這件事。」康斯坦斯認真地說,「這週四下午你有課嗎?我們社團有個活動。」

  卡蘭驚訝地看著他:「沒有,是什麼活動?」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康斯坦斯說道。

  卡蘭意識到是哪類活動。

  她微微沉默,點頭同意:「把時間地點發給我。」

  晚上,她回到家裡,希歐維爾已經在臥室等著了。

  他穿著睡衣,側邊的頭髮剪掉了一點點,以前看起來很平整,現在則有一絲凌亂隨意。他在暖黃色的床頭燈下翻她的筆記本,鎏金銀髮,琥珀藍瞳,美麗如虛構。

  卡蘭注意到自己的火車位置變了。

  它是按照日期擺放的,日曆撕掉一天,刻度就往前移一格。希歐維爾居然把它放在了正確的那一格裡。

  『你對他做了什麼?』

  卡蘭忍不住想起納什莉夫人的話。

  「晚上好。」她關上臥室門,放下提包。

  希歐維爾輕輕「嗯」了一聲,繼續翻她的筆記。

  她的字很潦草。

  希歐維爾擅長筆鋒尖銳的花體,紙上枯木叢生,或石碑林立。而她的本子看起來蔥蔥蘢蘢,很容易讓人迷失。

  卡蘭遠遠看了他一會兒,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最後卡蘭主動走上前問:「你還好嗎?」

  「如你所見,完好無損。」希歐維爾抬眼一瞥。

  他想平淡地放下視線,但是移不開。

  卡蘭脫掉假髮。

  深墨色的黑髮披散下來,仰頭之後,一直垂到腰際。她的頭髮又長長了,像綢緞般覆蓋在背上,緊貼著肩與手臂,有一圈光澤在流轉生輝。

  「過來。」希歐維爾呼喚道。

  卡蘭微微側頭:「我去洗澡。」

  希歐維爾扔下她的筆記本,然後走過來抱住她。他的動作非常突然,直到邁入一臂可及的範圍內之前,他都想克制住這個想法。

  「你這幾天過得怎麼樣?」希歐維爾問她。

  「還好。」卡蘭與他拉開一點距離,看著他的眼睛問,「我想了一整週,你的遺囑到底是怎麼寫的。」

  希歐維爾眼裡有冷光:「放心,沒有你和愛麗絲的名字。」

  「這是最好不過……」卡蘭鬆了口氣。

  要是上面有她們的名字,她們就很危險了。

  希歐維爾冷淡地說:「不過愛麗絲在共和國有一份信託基金,足夠她讀完大學。」

  「謝謝。」卡蘭客氣地點頭。

  她拿了衣服去洗澡。

  希歐維爾沒有跟進去,卡蘭注意到他的腿有點不方便,她也沒有問。她知道襲擊發生後,車門立即鎖定,護衛車靠攏,司機急轉避入掩體,這中間發生了一點碰撞。

  應該不是什麼大毛病。

  不然希歐維爾現在肯定已經坐著白雪公同款輪椅去皇宮訴苦了。

  希歐維爾在她桌邊聽著淅淅瀝瀝的水聲。

  思緒漸漸走遠。

  他不是第一次面臨生死危難,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懷著某種不可說的恐懼。

  他不懼死亡。

  這次也並非畏懼死亡。

  只是彷彿,

  彷彿還有未竟之業、未完之事。

  那一串兔腳在窗沿上搖晃,子彈擦著他的臉飛過,直接射穿了車座和車底。眨眼的功夫,混亂就已經發生並結束。他都來不及抓住一閃而逝的情緒。

  這之後,他再怎麼回憶,再怎麼深思,也無法重復那一刻的感受。但剛才他看見卡蘭推門進來,彷彿一切恐懼都從中回溯出現了。

  卡蘭從浴室裡出來,圍著長袍,看見希歐維爾有些怔忪,又問他一次:「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

  希歐維爾也忍不住問自己。

  當然不好。

  卡蘭就站在他面前,不擔心也不痛苦,就像遇襲時一閃而逝的恐懼感——讓他完全抓不住。

  「你真的喜歡我嗎?」希歐維爾問她,視線躲閃。

  卡蘭失笑:「我為什麼要騙你呢?自取其辱嗎?」

  「那就向我證明。」希歐維爾注視著她。

  『你太墮落了。』他想。

  卡蘭的目光微微閃動,希歐維爾總是很難看清她黑眼睛裡的情緒。除了痛苦,她好像什麼都沒有。

  她走上前,踮腳吻了吻他的嘴唇。

  希歐維爾閉上眼。

  『你太卑微了。』他又告訴自己。

  卡蘭抱著他的腰,身體柔軟地貼近,然後結束短暫的親吻,看向四角柱的帷幔。

  希歐維爾把她帶過去。

  「我腿上有個夾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來,我來。」卡蘭站在床邊親了親他的臉頰。

  希歐維爾試圖避開傷口。

  『你居然讓一個黑髮奴隸向你證明這種事。』

  卡蘭則努力尋覓著他被擦傷的痕跡,滾燙的吻幾乎要讓那個淡化消失的疤痕重新開裂流血。她悄聲說:「我只是知道你沒事而已,並非完全不在意。」

  希歐維爾掐著她的下巴,將她的吻鎖定在唇上。

  『你應對她的愛感到嫌惡、憎恨。』

  卡蘭慢慢上去,她身上還沾著溫暖的水汽。

  「這樣?」

  「嗯。」希歐維爾艱難地吞嚥著滿足感,又親了親她的唇角。

  帷幔放下。

  「如果我碰到了傷處……」

  「沒關係。」

  他已經飲下最痛的感受了。

  肉體不會比它更痛。

  深秋凋落的葉堆積在地上,果實豐碩飽滿,皸裂出甜蜜的汁水。纖細的葦桿在風中搖晃,隨時可能折斷,但始終牢抓地面,她垂得愈下,水紋就越激烈,動蕩的湖面全部被掩蓋在叢中。

  「好些了嗎?」卡蘭疲憊地問希歐維爾。

  希歐維爾抱著她,在她肩窩裡點頭。

  卡蘭譏笑道:「你現在還覺得幸運兔腳是迷信嗎?」

  希歐維爾也在她耳邊笑了一聲。

  「跟那個沒關係。」

  「是嗎?」

  他質問自己是否太過鈍感,只有在這種距離下,才能感受些微的愛意。

  不,不是。

  只是她給的太少。

  「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巧合罷了。」他低聲道。

  卡蘭抬起手想關床頭燈,他把她的手臂塞進被子裡,然後熄滅了光。

  「睡吧,我太累了……」

  「不。」希歐維爾安靜地貼著她的嘴唇,慢慢推進,「我來吧。」

  風波就這樣在黑暗中翻湧。

  *

  週四。

  卡蘭吃過午飯就去找康斯坦斯了。

  他們一起騎車到下城區,然後拐進巷道,裡面停著一輛很大的舊貨車。

  康斯坦斯把蓋在貨車上的布拉起來,敲了敲門。

  裡面打開一條縫,卡蘭跟著他爬進去。

  裡面坐著七八個黑髮孩子。

  最小的六七歲,最大的十六七歲。他們都坐在地上,面前有破破爛爛的書和鉛筆、橡皮。

  卡蘭驚詫地看著康斯坦斯。

  他居然真的帶她來參加這種灰色活動了——教黑髮孩子們讀書。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學。」康斯坦斯對孩子笑了笑,隨意在車上坐下。

  「老師好。」

  「您好。」

  「謝謝。」

  ……

  孩子們紛紛說道。

  他們有一點畏縮怕生,但更多的是好奇。

  「上次的作業都寫完了嗎?」康斯坦斯問道。

  他把作業收齊,然後向震驚的卡蘭介紹情況:「我主要教數學。小一點的還在學加減法,大一點的已經學到函數了。因為他們進度差很多,我又沒有精力分兩個班管,所以才叫上你幫忙。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卡蘭喉嚨有點乾澀,心跳非常快。

  孩子們都在看她。

  卡蘭抬手按住心口,喘息道:「我可以負責年紀小點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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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10:25: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卡蘭知道,這是個非常愚蠢、非常魯莽的主意。

  如果康斯坦斯被抓住,最多被遣返回國。

  但如果她被抓住了,希歐維爾肯定最壞會把她掐死,最好會把她關進鳥籠。

  這些黑髮孩子都是灰色人口。

  他們藏在下城區的巷子裡長大,幾乎沒有見過日光。

  他們的父母小心隱藏身份,做非常辛苦的體力活,頻繁地換工作和住處。或者他們沒有父母,好心的合法居民將他們藏在家中扶養。又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撫養者,整日在橋洞和垃圾場裡苟活,像老鼠躲貓一樣躲避憲兵。

  像「巴別塔」這樣的援助團體,得花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他們,並且取得他們的信任。

  康斯坦斯帶卡蘭來這裡,是冒了很大風險的。

  一旦她告密,這些孩子們的下場不言而喻,「巴別塔」也會徹底失去這個群體的信任。

  卡蘭猶豫道:「如果你擔心的話,我可以現在離開……」

  「我不擔心,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康斯坦斯說道,「我們開始吧。」

  卡蘭繼續他的進度,教年紀小些的孩子們算數。

  他們很乖巧,也很膽小,有不懂都不敢問。

  還有孩子小聲提醒卡蘭,讓她下次戴口罩來,因為可能會被人看見。

  他們的貨車移動過幾次。

  一來是為了避開憲兵巡邏,二來是因為長時間停在一個地方會惹人懷疑。

  到下課時間,貨車再把孩子們挨個兒送回去。

  「老師,你身上有糖嗎?」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在課程結束後問康斯坦斯,「我的妹妹總說她想吃甜的……」

  康斯坦斯給了她幾條巧克力。

  「老師,你學醫嗎?」另一個年紀大些的男孩問卡蘭。

  「是的。」

  「我以後也想當醫生。」男孩認真道。

  卡蘭喉嚨微哽:「會有機會的。」

  等孩子們都安全抵達住處,貨車又開回最初的巷子,卡蘭和康斯坦斯並肩騎車回家。

  康斯坦斯跟她詳細地講這些孩子的身世。

  卡蘭沉默聽著。

  他們有些是從養奴場裡搶救出來的,也有人是從小就生活在暗處的。還有幾個孩子和卡蘭一樣,曾經過著正常的生活,但是因為第四修正案失去受教育權,險些淪為奴隸。

  康斯坦斯對卡蘭說:「本來這周有個在高速公路上劫持運奴車的計劃,但是因為白銀公遇刺,所有關卡都變嚴了。我們不得不放棄計劃。」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我對之前我說過的話很抱歉。」康斯坦斯說,「我希望重新邀請你加入這個團體。」

  「即便你覺得我跟拉斐爾是地下情人?」

  「你不喜歡他。」康斯坦斯微微側目。

  至少,康斯坦斯沒有感受到他們之間有那種火花。

  他臉上有點紅:「如果只是身體和物質的關係,我想你可以對他保守秘密。」

  卡蘭差點撞上路燈。

  「別這麼說……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

  康斯坦斯眼睛一亮:「那你會跟他參加學年舞會嗎?」

  「當然不會!」

  「那你是一個人?」

  卡蘭微微皺眉,側頭看了他一眼。

  康斯坦斯立即臉紅了:「我想邀請你一起……」

  「不,我不參加學年舞會。」

  康斯坦斯有些失落:「好吧。」

  他注意到,卡蘭從來不參加集體活動。

  除了一些社團安排的任務,她根本不會主動報名這些。

  卡蘭細數道:「我需要把費曼博士的稿子趕了,還有論文終稿也快到截止日了,上週我休一週病假,積壓了一大堆事情。」

  「沒關係,我也不參加學年舞會,我正好要忙競選的事情。」

  「競選?」

  「是的,學生會主席的競選。」

  卡蘭只是短短一週沒來學校,沒想到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以前大一、大二的學生不能參加競選。

  但是因為這兩年拉斐爾要參選,所以學生會就把條件放寬了。這也給了康斯坦斯機會,他在社團前輩們的呼籲下決定嘗試一下。

  卡蘭回家後登錄學校論壇,找到選舉的帖子。

  有個標題非常亮眼——《從政壇到學院:雪諾與希歐維爾的世紀之戰》。

  嚴格來說這確實是「雪諾」和希歐維爾的戰爭。

  卡蘭看了一會兒候選人介紹,猛然發現康斯坦斯的履歷豐富程度和拉斐爾不相上下。

  他在巴別塔三年,參與或組織過無數公益活動,這些活動在校內和校友之間很有影響力。他在專業成績、個人形象、國際交流、榮譽獎勵等方面也無可挑剔,他甚至比拉斐爾更加平易近人。

  非要說他有什麼硬傷,那就是留學生身份了。

  在投票開啟後,卡蘭少有地關注了一下競選情況。

  她發現學校從來不是象牙塔,學生會選舉幾乎是小小的政壇縮影。

  拉斐爾票數佔壓倒性優勢,但康斯坦斯上升勢頭很猛。醫學院拉起了橫幅,巴別塔社團也開始進行一些拉票活動,許多從來不認識康斯坦斯的同學也開始關注他了——甚至有校報記者在醫學院樓下蹲守他。

  卡蘭這段時間很少跟康斯坦斯聯繫。

  在社團會議後,他總是匆匆離開。

  拉斐爾並沒有像康斯坦斯一樣努力地拉票,他不需要。他只要像平時一樣做自己就可以了。

  *

  星期日。

  希歐維爾來坡道別墅的時候,卡蘭正在看巴別塔給康斯坦斯拍的宣傳視頻。

  「這是什麼?」希歐維爾低頭也想看看。

  卡蘭心虛地把筆記本蓋上了。

  「什麼意思?」希歐維爾皺眉看著她。

  「沒什麼。」卡蘭用指尖敲著筆記本,故作輕鬆說,「一個無聊的視頻而已。」

  「色情視頻?」希歐維爾問。

  卡蘭僵硬地搖頭。

  希歐維爾把她的手扣住,然後翻開筆記本,點繼續播放。

  康斯坦斯站在大會堂前,背後是來來往往的學生。

  他指向地平線,鏡頭隨之拉遠,他的聲音沉穩有力。

  他說道:「雖然黑暗後總能迎來黎明,但我們要意識到,並非所有人都能熬到那個時候。我們必須做出選擇,要麼就此投身夜色,要麼奮起反抗,親手托起太陽……」

  卡蘭等著希歐維爾的譏嘲。

  但他只是平淡地問:「這是候選者嗎?」

  卡蘭有些心虛,她解釋道:「是的,他叫康斯坦斯,也是醫學院的。他讓我們班的人幫忙轉發宣傳視頻,所以我才……」

  「他跟你同一級?」

  「對。」卡蘭緊張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

  可能是因為康斯坦斯邀請了她參加學年舞會。

  但是這也沒必要啊。

  她又沒答應。

  她只是覺得希歐維爾知道這件事會很不安,很惱怒。

  「那他跟拉斐爾也同級。」希歐維爾把卡蘭從電腦邊擠走,又打開視頻介紹頁看了一眼,「他的票數好像很高。」

  他在翻康斯坦斯的資料。

  卡蘭越來越緊張了。

  因為康斯坦斯這兩年的活動照裡,也偶爾有她的身影。

  在希歐維爾自己翻到之前,她連忙開口,搶先承認:「他確實挺厲害的,我跟他一個社團,一起參加過幾個活動。」

  她很用力地強調「幾個」。

  「是嗎?」希歐維爾沒有聽出別的意思。

  他又往下翻了翻,卡蘭確實出現在了某個活動照裡,他嘲笑道:「你只露半個鼻子,這也算一起參加了活動?」

  卡蘭鬆了口氣。

  幸好巴別塔選的照片都是以康斯坦斯為主角的。

  「這是愛心日活動。」卡蘭說。

  「我記得。」希歐維爾抬眼看她,視線流連在她嘴唇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日子。」

  卡蘭臉上滾燙:「閉嘴,不要提那個。」

  希歐維爾關掉這一頁,又看了看拉斐爾的競選情況。

  拉斐爾太高傲了,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出穩操勝券的樣子,不喜歡說自己有什麼困難,也不愛提競選的苦累。

  「你覺得拉斐爾當選的幾率大嗎?」希歐維爾隨口問道。

  「這不是由你說了算嗎?」

  「不,我不管這個。」希歐維爾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麼你覺得這個由我說了算?拉斐爾不會向我請求幫助的。」

  卡蘭隱約明白了一點:「他怕被你嘲諷。」

  「他怕承認自己的失敗!」希歐維爾嚴厲地強調。

  「因為承認自己辦不到就要被你嘲諷。」

  希歐維爾憤怒地瞪著她。

  卡蘭聳肩:「別跟我說你不會。」

  「我不會。」

  卡蘭提了提裙子:「你覺得我今天的打扮怎麼樣?」

  「我都沒注意到你打扮過。」

  「你看。」卡蘭憐憫地說,「這是一種本能。」

  幸好她已經學會反讀了。

  希歐維爾惱怒地把筆記本推開,將她抱到桌上,譏笑道:「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們可以認真研究一下裙子的結構。」

  他們認真研究了裙子的結構,和裙子下的結構。

  第二天,卡蘭精疲力竭地坐車到學校。

  選舉如火如荼。

  她的論文終稿投出去了,科普讀物終稿也交給費曼審核了。

  接下來她會有一段空閒時間。

  但她準備利用起來,給她的「學生們」寫寫教案。

  她還特地跑去旁聽了教育學的公選課,希望能有所幫助。

  因為康斯坦斯這周比較忙,所以星期四她獨自去下城區貨車教書。

  她帶了不少糖果,不過比起這些,孩子們更需要的是學習用品和新的書。他們用的書是輾轉過很多人的,寫作業都得用鉛筆,因為下一個人用時,要把它們擦掉。

  在數學課後,卡蘭還給他們上了一節簡短的衛生課。

  她利用專業知識,教他們一些保持乾淨並且避免生病的辦法。

  黑髮人種一旦生病會很麻煩,因為他們沒有居民身份證明,不能去醫院,只能把生死託付給黑診所。

  「你們都接種過疫苗嗎?」卡蘭問道。

  孩子們紛紛搖頭,年紀小些的甚至不知道什麼叫「疫苗」。

  「我在養奴場接種過。」其中一個孩子舉起手。

  卡蘭沉思道:「好吧……接種疫苗是必須的。我回去再跟你們的另一位老師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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