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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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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5:4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章 驚世駭俗

  近暮時分,兩名大臣走在宮道上。

  回想起方才御書房中所議之事,卻都有些沉默。

  過了許久,眼看前後無人,才有人開口。

  「您說謝少師當時少說的那一個字,是有心呢,還是無意呢?」

  「這誰能知道。」

  「可我琢磨著當時雖沒人提,但該不只咱們聽出來了吧?」

  「那不廢話嗎?」

  「可怎麼沒人在朝上提呢?」

  「你怎知沒人提?」

  最先說話的那人心頭陡地一凜,似乎思考了起來,震了一震。

  另一人卻拍了拍他肩膀。

  彷彿是寬慰,卻問:「你既也聽出來了,為什麼不在朝上提呢?」

  那人回道:「我心裡覺著,侯府太可憐了些……」

  另一人便嘆了口氣:「唉,這不就是結了嗎?」

  那人還是有些沒想明白:「我只是不懂謝少師,到底是為了什麼?」

  另一人笑一聲:「你覺著謝少師是什麼人?」

  那人不假思索道:「朝中能臣,社稷棟樑,運籌帷幄,深謀遠慮。」

  另一人便道:「那你覺著他會說這種話為自己惹禍上身嗎?」

  那人便愣住了。

  這種事正常人想來都不會做,更何況是智計卓絕的謝危呢?

  往深了一琢磨,也不知怎的便覺得有些冷意。

  風冷了,兩人都將手揣進了官服的袖子裡,漸漸靠近了宮門,出宮去了。

  御書房中卻還聚集著內閣一幫大臣。

  天色暗下來,燈盞已經點上了。

  週遭亮堂堂的一片,明亮的光束照在沈琅那一張陰晴不定的臉上,雙目卻緊緊盯著案上這幾分打開的書信——從勇毅侯府抄獲的書信!

  朝中真正說得上話的幾位內閣輔臣,都垂首立在下方。

  微微晃動的光亮讓他們拉長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晃動。

  內閣首輔嚴庭年事已高,眼皮耷拉著,已經有些睏倦,看沈琅盯著那幾封書信很久,掐算著快到宮門下鑰的時間了,眼見旁邊其他人都不開口,心裡只好嘆了一聲,自己先開口道:「這些書信都來自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的聯繫,說不定只是為掩人耳目,也有可能是侯府受了逆黨的矇蔽,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豈有這樣言之鑿鑿的?」

  定國公蕭遠自打在查抄侯府時看見這幾封書信,便心神不寧,這幾天幾夜來都沒睡得太好,以至於一雙眼底全是紅紅的血絲,看上去甚是駭人。

  聽見嚴庭說話,他按捺不住,幾乎立刻就上前了一步。

  此時聲音裡明顯有些惱怒:「嚴閣老說的是,侯府與逆黨有聯繫乃是事實,二十年前平南王圍京之變,我那孩兒七歲不到的年紀早就慘死亂黨刀下!逝者已逝,他燕牧又不是不知道平南王與天教逆黨乃是致我蕭氏骨血於死地的元兇,明知如此還與虎謀皮,心腸何等歹毒,其心可誅也!這些書信不過是為與平南王逆黨的聯繫找些藉口罷了,實則暗中勾結逆黨,意圖謀反!」

  「夠了!」

  出人意料,沈琅今日的耐性似乎格外不足,才聽得二人說了幾句,竟就直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案,面沉如水,聲音裡透出些許陰森。

  「書信往來是假最好,可平南王逆黨之所言假若是真又當如何?」

  蕭遠對上了沈琅的目光,想到假若那孩子真的沒有死,假若還真的被天教教首帶走,這一瞬間忽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御書房中幾乎都是朝中老臣,對二十年前那樁宮廷秘辛便是沒有親耳聽聞過,可憑藉蛛絲馬跡也有自己的推測。

  眼下聽沈琅之言,卻是個個噤聲不敢說話。

  外面寒風吹著窗戶,拍打著窗紙,嗚咽有聲。

  眾人的影子黑漆漆投在牆上。

  此時此刻此地,竟不像是議事的御書房,倒像是廢棄的深山古剎,風聲奔流,馳如山鬼夜哭,平白叫人覺著會有已經封入棺槨的亡魂從墳墓裡踩著滿地鮮血出來向活人討債!

  謝危靜靜地立在角落,陰影將他的身形覆蓋了一半。

  眾人都不說話了。

  沈琅終於想到了他,將目光轉過去,望著他道:「謝先生怎麼看?」

  謝危這時才抬眸,略略一躬身,卻是道:「二十年前平南王逆黨之事,臣不甚清楚,倒不知這書信有何問題。想來若定非世子還活在世上,是老天憐見,當恭喜國公爺又有了愛子消息才對。」

  他說到這裡時,蕭遠一張臉近乎成了豬肝色。

  御書房中其他人也都是面色各異。

  但緊接著一想也就釋懷了:謝危乃是金陵人士,自小住在江南,直到二十歲趕考才到了京城,對這一樁陳年舊事自然不清楚,這樣說話,本沒有什麼錯處。

  謝危說完還看了看其他人的臉色,也不知是不是覺著自己不知此事不便多言,便將話鋒一轉,道:「不過臣想,當務之急只怕還不是追究這幾封信。臣今日有看北鎮撫司那邊上了一道摺子,說在京城周邊的村鎮上抓獲了一批天教傳教的亂黨,有三十人之多,不知該要如何處置?」

  沈琅一聽便道:抓得好!」

  他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御書房裡踱了幾步,道:「便將他們押進天牢,著刑部與錦衣衛交叉輪流,一定要從他們嘴裡審出東西不可!勇毅侯府逆亂,天教亂黨在京城外,絕不是什麼巧合!」

  謝危於是道:「是。」

  沈琅還待要細問。

  但這時候外頭來了一名太監,附到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王新義眼睛都瞪大了,一臉的驚色與喜色,忙問了一句:「當真?」

  太監輕聲道:「太醫院確定保住了,皇后娘娘才讓來報,當真。」

  沈琅便皺眉問了一句:「何事?」

  王新義眉開眼笑,手裡拿著拂塵,走上來便向沈琅拜下,高聲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呀!」

  沈琅一怔。

  御書房裡眾位大臣的眼神更是落到了王新義身上。

  王新義便道續道:「披香殿溫婕妤娘娘有孕,太醫院剛剛診過的脈,皇后娘娘著人來給聖上您報喜呢!」

  沈琅整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變了,有一種不可置信地狂喜,竟沒忍住用力地抓著王新義問:「當真,當真?!」

  王新義道:「當真,您去看看可不就信了?」

  這一刻沈琅哪裡還記得什麼國家大事?

  抬手一揮,直接往御書房外面走:「擺駕披香殿!」

  竟是將一干大臣全都撇下了,帶著浩浩蕩蕩一群太監宮女,徑直往披香殿去。

  御書房裡留下的大臣頓時面面相覷,只是回想起方才聽到的消息,卻又都是神情各異了。

  謝危的眉頭更是不知覺地蹙了一蹙。

  陰影覆在他面上,誰也沒瞧見這細微的神情。

  *

  慈寧宮中,蕭太后終於重重地將手爐扔在了案上,一張臉上絲毫沒有得知妃嬪有孕且保住了孩子之後的喜悅。

  蕭姝就立在下方,臉色也不大好。

  蕭太后咬著牙關道:「這麼件事沒能一箭三雕也就罷了,偏偏是連最緊要的那一點都沒能辦到!」

  蕭姝不敢頂撞,對著這位姑母多少也有些敬畏,回想起梅園中發生的那一幕,只覺心底都沁出些涼意來,姜氏姐妹的面容交疊著從她腦海中劃過。

  她垂下了頭。

  倒沒有太過慌亂,只是靜靜地道:「原以為姜雪寧才是個不好相與的,沒想到,真正棘手的是她姐姐。」

  蕭太后有些惱羞成怒:「你先前說,玠兒所藏的那繡帕,極有可能是這姜雪蕙的?」

  蕭姝淡淡道:「八成是。」

  蕭太后冷冷地道:「都是些禍害!」

  *

  溫婕妤有孕的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一下午就飛遍了整座後宮,人人雖不敢明面上議論,可大家相互看看臉色卻都是有些異樣。

  聖上可還沒有皇子啊。

  誰也不敢想溫婕妤這一胎若是一舉得男,將會在整個後宮造成怎樣的震盪。

  姜雪寧她們所在的仰止齋畢竟不是後宮,也就知道點表面消息,聽說溫婕妤立刻升了昭儀,聖上賜下來大批的賞賜全流水似的送進了披香殿,太醫院上上下下更是被聖上親自喊過去教訓,要他們從此盡心伺候溫婕妤這一胎。

  不,現在該叫溫昭儀了。

  得知溫昭儀這一胎沒出事,姚惜整個人都鬆了口氣,跟虛脫似的差點腿一軟倒在地上。

  眾人都安慰她說,沒事了。

  姚惜才又發洩似的大哭了起來。

  姜雪蕙則是皺著眉頭,冷眼旁觀。

  夜裡回房的時候,姜雪蕙倒和姜雪寧一個方向,走在了一起。

  寒風裡宮燈在廊上輕輕晃動。

  姜雪寧仔細回想著白日裡這位姐姐在梅園之中的敏銳,不得不佩服這才是孟氏所教導出來的世家小姐,心思實在敏銳,便道:「姐姐這一回可要如願了。」

  姜雪蕙也發現自己這位妹妹從幾個月前開始似乎就變得比以前聰明了許多,被她看破一些事情,實在也在意料之中,但並未有任何心虛,只道:「縱然我也有所圖,可畢竟也算救人一命。若心中有數卻袖手旁觀,那才是造孽。如今這般,也能算是兩全其美吧。」

  她倒是半點也不否認自己有私心。

  姜雪寧道:「溫昭儀必定記得你,聖上若知此事只怕也要賞賜,不過你這般也算得罪人了。」

  姜雪蕙倒是看得開:「有所求必有所捨,人活世上,哪兒能讓每個人都看得慣自己呢?得罪便得罪吧。」

  姜雪寧便笑了一笑。

  她的房間靠前面一點,這時已經走到了,便停下腳步,望著姜雪蕙道一聲「那便要祝你好運了」,然後也不多言,推開自己房門便走了進去。

  一如姜雪寧所言,不過是次日中午,就有一幫太監急匆匆捧著各式的賞賜來到仰止齋,一些是溫昭儀給的,另一些卻是來自皇帝沈琅的嘉獎,稱讚姜雪蕙聰明仁厚。

  那賞賜之豐厚,看得人眼睛發紅。

  然而與之相對的卻是聖旨上另一句話,半點也不留情地責斥昨日同在場中且同為仰止齋伴讀的姚惜,膽小失儀險些累得溫昭儀腹中皇嗣出事,命她即刻收拾東西出宮,竟是直接下旨將她逐出了伴讀之列!

  昨日還以為自己已經逃過一劫的姚惜跪在地上接旨時,整個人都懵了。

  傳旨的太監一走,她才站起來走了兩步,腦袋都是昏沉的。

  眾人都不知該怎樣寬慰。

  畢竟被選入宮中做伴讀這件事有多不容易,眾人都知道。可如今竟然被聖上下旨責斥逐出宮去,傳到京中高門,可算是丟盡了臉,往後名聲都壞了,還怎麼嫁人?!

  姚惜恍恍惚惚,腳步虛浮。

  眾人只看得她走到門前,要抬腳跨過那門檻,身子卻晃了一晃,竟然一頭栽倒下去!

  「姚姑娘,姚姑娘!」

  一時眾人都驚慌不已,連忙搶上去扶人。

  姜雪寧卻懶得做這表面功夫,只冷眼在旁邊看著:姚惜與尤月旁若無人地謀劃,欲毀張遮名聲以達成退親目的、蒙心害人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下場?

  因果相系,活該罷了。

  她的目光從眾人身上轉開,卻是看向了這流水閣中另一個並未搶上前去扶人的人——

  蕭姝。

  蕭姝與姜雪寧對視了片刻,卻是向立在眾人邊上不顯山不露水的姜雪蕙看了一眼,唇邊的笑意淺淺地,道:「阿惜的運氣真是不好啊。」

  姜雪寧心底冷笑起來,面上卻只附和道:「是啊,很不好呢。」

  這件事哪兒有面上看那麼簡單?

  香囊那件事時,蕭姝便有意要除姚惜了。賞梅時秦貴妃主動拉了姚惜去,不久後出事姚惜面色不對,明顯是想要反駁秦貴妃但不知從何駁起也不敢;接下來姜雪蕙出言提醒,溫昭儀回宮才知自己有孕。

  一個精心謀劃的局!

  是有人比溫昭儀更早地知道了她有孕的事情,既要借此除掉溫昭儀的孩子,還想要順手除掉姚惜,沒能捎上自己,可能還令這一局的籌謀者有些扼腕呢。

  當然,溫昭儀腹中孩子無事,這恐怕才最令背後之人如鯁在喉!

  只是此事中間牽扯的實在是太多了,若往深了去追究還不知要陷多深。

  姜雪寧實不願涉足其中。

  這一世有姜雪蕙去攪和就足夠了,她權當什麼也不知道,只明哲保身,防備著別人害自己。

  宮裡面著實熱鬧了一陣。

  聽說沈琅樂得大宴群臣。

  這大約能算是姜雪寧在百般危困之中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因為引姜雪蕙入宮,意外改變了溫昭儀的命運,進而保住了溫昭儀的孩子,皇帝的心情也沒有變壞,也許處理起前朝的事情,比起上一世來多少會仁慈一些。

  只是不知前朝的人是否能抓住這個機會……

  畢竟,後宮危險重重,溫昭儀的孩子能保多久,還是個未知數!

  一則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尚在禁足之中,二則仰止齋中出了姚惜這麼件事,三則勇毅侯府出事宮內外都不平靜,溫昭儀受封賞後沒兩日,宮中便暫時遣散了仰止齋眾伴讀,讓先回家去,等長公主殿下禁足解除了再入宮中。

  但獨獨留下了姜雪蕙一個。

  說是溫昭儀娘娘交代的,請姜雪蕙去披香殿住上幾日,說話解悶。

  明擺著這是因為梅園那件事得了溫昭儀的青眼,眾人也羨慕不來。

  得了命後,便都收拾行囊出宮。

  旁人多少有些忐忑難安,姜雪寧卻為此長舒了一口氣。旁人出宮後都回府了,她想起的則是勇毅侯府危難之際只怕也正是用錢之際,心念一轉,便吩咐車伕先打道去錦衣衛衙門。

  今日正該周寅之當值。

  一見到她來便知道她目的何在,親自將閒雜人等屏退,以探監的名義帶著她去了尤芳吟的牢房。

  尤芳吟正對著那一扇窗裡透進來的天光讀書。

  姜雪寧以為與往日一樣,看的該是賬冊,沒想到走過去一看竟是一本《蜀中遊記》,看名字像是介紹蜀地風土人情的。

  她頓時有些驚訝:「怎麼忽然看起這個來?」

  尤芳吟識得的字不多,因此看得很吃力,但也格外全神貫注,姜雪寧走到身邊來她才察覺,還嚇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便喜笑顏開。

  姜雪寧從未在她面上看見過這樣燦爛的笑容,一時還有些怔忡。

  尤芳吟咬了咬唇,道:「上回二姑娘說的是,芳吟仔細想了想,已經找到法子了,順利的話不出兩月便能離開伯府。」

  姜雪寧愣住:「當真?」

  尤芳吟睜著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

  姜雪寧還有點反應不過來,下意識道:「什麼法子?」

  這一時,尤芳吟似乎有些忐忑,面頰上也忽然殷紅一片,聲音細如蚊蚋地說了什麼:「就是……」

  姜雪寧沒聽清:「什麼?」

  尤芳吟終於鼓起了勇氣,聲音變得大了些:「我要嫁人了。」

  「……」

  姜雪寧感覺自己被雷劈中了,眼皮直跳,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尤芳吟卻生怕她誤會,連忙擺手解釋:「您別擔心,我找的是蜀地那位任公子,不是真嫁人,是假成婚,我同他立了契約,待到蜀地之後便可和離。屆時芳吟便是自由之身,可以離開伯府,安心為您做事了!」

  立契約,假成婚!

  姜雪寧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這驚世駭俗的法子只怕便是她上一世所認識的尤芳吟都不敢想吧!膽子也太,太……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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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5: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一章 丈母娘心態

  驟然得聞消息,姜雪寧一時難以消化。

  呆滯了好半晌,她才用一種做夢般的語氣,喃喃問道:「怎麼回事……」

  尤芳吟這才講述了前因後果。

  整個事情其實一點也不複雜。

  在上一次聽姜雪寧分析過她在家中的處境之後,尤芳吟便忍不住冥思苦想,有什麼辦法能讓自己安全地離開伯府。逃跑之後也許會被抓回來,下場更慘;單獨立一戶,她還沒有這樣的能力,更別說是「女戶」了;想來想去,自然而然就想到「嫁人」兩個字上。

  找個人嫁出去不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了嗎?

  可找誰來娶自己呢?

  再有,規矩歷來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是嫁出去後與在家中是一樣的狀況,甚至比家中還要糟糕,那豈不是白費功夫?

  所以,假若這個娶她的人夠好,或者夠配合,是最好不過的。

  那天晚上,尤芳吟便把自己認識的所有男子的名姓都寫在了紙上,一個個地想,甚至包括伯府門房家的老大王安。

  然而他們都不可能。

  最終留在紙面上沒有被劃掉的名字,只有一個,那便是:任為志。

  看著這個名字,尤芳吟一雙眼越來越亮,腦海裡做了一番構想之後發現,以她有限的交遊來看,再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人選了!

  第一,任為志缺錢,有求於她;

  第二,遠居蜀中,嫁出去之後便能遠離伯府的視線;

  第三,她姐姐尤月也正想要入任為志鹽場的乾股;

  第四,任為志像是個好人。

  她從來知道自己沒有聰明的腦子,只能用這種極其笨拙的方法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個個地寫下來,然後將這一頁在紙壓在心房上,一晚上睜著眼睛也沒能入睡。

  因為,她心裡生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的計畫!

  只要能離開伯府,就是好事;只要能為二姑娘做事,就是好事。

  什麼女誡家訓,世人議論,哪裡又能顧得了呢?

  於是,在與任為志談鹽場生意的那一天,尤芳吟也與他談了一樁關於終身的生意。

  姜雪寧直到現在都還有些沒緩過神來:「任為志什麼反應?」

  尤芳吟臉頰有些紅了,似乎不大好意思,聲音也小了下來,道:「好像愣了很久,也不大敢相信。可我手裡畢竟有姑娘您給的錢,他不認人也得認錢吧,所以在屋裡面走了好幾圈之後,還是坐下來問我原委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了。」

  說到這裡時她想起什麼,忽然連忙擺了擺手。

  「不過跟姑娘您有關的事情我一句話都沒有提,他也還不知道。最後走的時候同我說,便是要假成婚,也是終身大事,不敢兒戲,更不敢莽撞地答應了我。所以叫我將此事放上幾日,一則他需要冷靜下來考慮考慮,二則也希望我回去之後仔細想想,若我幾日之後還不反悔,他才敢說答應不答應的事。」

  這般聽來,任為志倒是個君子了。

  姜雪寧想也知道,萬兩銀票在前,娶了這麼個傻姑娘,鹽場便大有起死回生的機會,而且芳吟長得也不賴,性情也好,儘管在伯府處境不好,可論出身也算是官家庶女,配他一個商人出身綽綽有餘的。

  想想答應下來無甚壓力。

  可這人還盡力勸尤芳吟回去再想想,算是不差。

  只是想歸如此想,她終究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心裡的擔憂壓過了其他,又問:「現在他答應了?」

  尤芳吟點點頭:「答應了。」

  她還補道:「他家中並無父母,事情皆是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已經同我說好,成婚後便是名義夫妻,不敢相犯,也不必強要半年這樣久,待到了蜀中安頓好之後,只要我提便可和離;若一時半會兒沒能安頓好的話,便先住在他家宅之中,待安頓妥當再說。我同他已經立字為據,就看什麼時候去提親了。」

  尤芳吟在伯府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只怕家裡人都不會在她的親事上多花時間。

  伯府內裡如何,她略有瞭解。

  且尤月也指望著從任為志這裡賺錢,大約會借這一樁親事索要一點什麼,那也沒關係,都給她就是,事情並不難辦。

  姜雪寧久久無言。

  她忍不住用一種沉默而驚嘆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在外人眼中木訥、膽小甚至有些笨拙的姑娘,一時竟忽然想起了兩個詞:大智若愚,內秀於心。

  可轉念一想,若尤芳吟的確是個計較得失、瞻前顧後的「機敏之人」,只怕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出這樣膽大的決定的。

  越是一根筋的人,越容易做出非常之事來。

  今日她來,本意是想問問任為志那邊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可卻被這消息當頭炸過來,以至於接下來尤芳吟同她講正事,她都覺得有些恍惚。

  一萬兩的乾股已經成了。

  任為志也已經答應了這乾股可以轉讓他人。

  且尤芳吟那姐姐尤月竟也出了二千兩之多入了股。

  事情進展得極為順利,局已經布好,只待後續了。

  眼看天色不算早了,姜雪寧與尤芳吟坐了一會兒,想想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可又不知該怎麼開口,便道:「今日我才出宮來,宮裡面正亂著,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用入宮伴讀,只在府裡聽詔,倒多的是時間說話,過些時候我再來看你。」

  尤芳吟便起身送她。

  周寅之也在門口等候,帶她走出牢房時也將她送到了門外。

  馬車還在外面等候。

  車伕看見她便問:「姑娘,回府去嗎?」

  姜雪寧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等坐到車上去之後眉頭卻緊緊地皺了起來,無論如何都覺得不放心,越想心裡便越覺得這事兒聽上去怎麼跟天方夜譚似的不靠譜?

  「不行,這任為志我連面都沒見過,萬一是個騙子呢?」她眉心擰出一道豎痕來,想尤芳吟這姑娘傻傻的,想了半天,眼看著馬車都要轉上回府的那條道了,忽然便撩了簾子道,「先別回府了,去一下蜀香客棧。」

  本來她應該儘量避免與這件事沾上關係。

  畢竟有先前生絲生意留下的隱患在,還不知道背後究竟有誰在窺伺,貿然摻和進來,暴露自己,會很危險。

  可眼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這任為志,她非要看看不可!

  車伕自然有些驚訝,可也知道姜雪寧在府裡是個跋扈脾氣,心裡雖然嘀咕這天色已經快晚了若不回府只怕引家裡人擔心,但也不敢說出來,索性把鞭子一甩,催得拉車的馬兒腳程再快上一些。

  沒一會兒到蜀香客棧。

  姜雪寧下車便向裡面走去,直接指名道姓地要見任為志。

  還是樓上那間客房。

  任為志是第一次見姜雪寧,著實吃了一驚。

  開門迎她進來後,整個人都有些驚訝,看她穿著打扮也不像是商人,所以很是困惑,不由問:「不知姑娘找在下是有什麼事?」

  姜雪寧卻皺了眉沒說話。

  她盯著任為志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皺緊的眉頭也沒鬆開,甚至連他的問題都沒有回答,邁開腳步來,繞著他,從左邊走到右邊,從右邊瞅到左邊。

  任為志忽然覺著自己像是那擺在架上的豬肉。

  而眼前這位姑娘,怎麼看怎麼像是那些個刻薄挑剔的客人……

  任誰被這麼打量一圈都會不自在,任為志也一樣,背脊骨上都有一種發寒的感覺,咳嗽了一聲,再次小心地詢問道:「姑娘?」

  姜雪寧的腳步這才停下來。

  看模樣這任為志倒也有些氣度,五官生得不錯,只是更像個書生,反而不像是商人。

  也難怪家裡的鹽場會倒了。

  不過人似乎看著還行的樣子,可……

  她為什麼就不是很樂意呢?

  這人居然要娶芳吟。

  姜雪寧確認了一下:「你就是任為志?」

  任為志還有點蒙:「是。」

  姜雪寧眼神裡透出了幾分苛刻和審視:「你同芳吟立了契約,要娶她?」

  任為志終於回過味兒來了:原來是為這事兒來的!可先前尤姑娘似乎也沒提過伯府裡誰和她關係好,眼前這位姑娘也許是她娘親那邊來的親戚?難怪看他的眼神特別像是為自家女兒相看夫君的丈母娘。

  他唇邊的笑容有些僵硬,額頭上也冒了汗。

  這一時便有些尷尬,訥訥道:「是。」

  姜雪寧於是停了一停,有一陣沒有說話。

  天知道她腦海裡都在轉什麼念頭。

  這任為志可是個倒霉鬼啊,拿了錢回去搞卓筒井之後沒多久就遇到了波折,鹽場出事被燒了個乾淨,這人終於被命運逼到角落,走投無路上了吊,成了個吊死鬼。

  這一世姜雪寧投了錢給他。

  若能間接通過尤芳吟提點他幾分自然也會提點,畢竟自己也有錢在裡面。可這種事情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蜀中的事情怎麼出,她是不可能控制得了的,後面要真出了事,也實在不稀奇,她覺著自己提醒到了便成,剩下的得看老天,沒想過一定要怎樣。

  可芳吟這傻姑娘,腦袋一拍就要假成婚!

  若事情與上一世般沒有改變,這任為志又跑去上吊了怎麼辦?

  她家芳吟豈不成了遺孀,要守寡?

  等等——

  遺孀?

  姜雪寧腦袋裡一個念頭忽然劃過,抬眸看著任為志的目光忽然變得古怪了幾分:眼前這倒霉鬼若真的上吊死了,往後至少鹽場是要留給遺孀啊!那我們芳吟豈不很快就能家財萬貫直接暴富?

  咳咳,當然只是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姜雪寧的態度忽然變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掛上了前所未有的溫良的微笑,十分有禮地向任為志一抬手,請他坐下:「任公子,我們坐下聊聊?」

  *

  謝府,斫琴堂。

  謝危今日提前從宮裡回來,但既沒有看書處理公務,也沒有斫琴調弦,而是低垂著眼簾,自己親自一點一點地收拾起那用樹幹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無旁騖,沉靜極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爐上燒好,咕嘟嘟地往外噴著熱氣。

  這模樣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將這一張茶桌收拾乾淨了,外頭的腳步聲便也傳了過來,劍書引了一人走近,在門外稟道:「先生,公儀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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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二章 聖賢魔鬼

  公儀丞已經是五十多的年紀了,一張臉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乾瘦。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鬍,一雙眼睛倒透著些看透人心、精於籌謀的老辣,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還透出些陳舊,讓人很難相信,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一位跟在教首身邊地位極高的謀士。

  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教首身邊所經歷過的事情更是數不勝數,可以說早已見慣風雲,處變不驚了。

  只是當謝危的人找上門來,請他過府一敘時,這位老謀深算的人精依舊嗅出了幾許不尋常的意味兒。

  公儀丞倒不怕謝危。

  畢竟教首雖養此人二十年甚至收為義子,似乎是視同己出,極為信任,可謝危身世畢竟特殊,這種信任究竟到哪種程度,只怕不好妄下斷言。

  他只是有些嫌麻煩。

  但人都已經找上門來了,哪兒能不去?

  且待在京中這一段時間,公儀丞著實發現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也正琢磨著找個恰當的時機敲打敲打謝危,好叫他記住,什麼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還是來了。

  「請進。」

  斫琴堂內傳來謝危淡淡的一聲。

  一如公儀丞在金陵偶爾見著他時一般,這些年來倒沒有什麼改變。

  心裡頭一念轉過,他便走了進去。

  劍書立在了門外,沒有進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線從窗沿上照入,謝危穿著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烏木簪束髮,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後,透出一種在家中的隨意和閒適。

  一應茶具已經備好。

  他抬頭看見公儀丞,請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聽聞公儀先生到了京城,我還有些不信,想先生若來京城多半會告知謝某一句。沒想到,先生是真的來了。」

  天教的核心勢力都在南方。

  京城處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適宜天教傳教,發展勢力。

  公儀丞便常在金陵。

  至於京城,則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從謝危幾年前上京趕考參加會試開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籌謀著助沈琅登基開始,這樣一個人便成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樁,甚至這些年來越發壯大。天教的勢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發展,到如今已經是頗具規模。

  只不過在這裡,謝危才是話事之人。

  按理說,同是教中之人,公儀丞來到京城,無論如何該給謝危打上一聲招呼,可他沒有。

  公儀丞落座在謝危對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這一句話背後藏著的深意,然而開口卻異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於應付,一沒留神忘記了。何況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謝危將滾燙的水注入了茶盞之中。

  公儀丞便看著那流瀉的泛著白氣的水,淡淡道:「到了這京城,到處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問一句該不該請你示下,哪兒用得著我來知會你?」

  謝危執著壺的手頓了頓,道:「公儀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為尊,有命必從,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豈敢僭越?」

  公儀丞冷冷地笑了一聲:「是嗎?」

  謝危將那燒水的壺放回了爐上,臉色倒沒變,轉過來還為公儀丞斟上了茶,道:「危自問並無有損天教之所為。」

  公儀丞的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站了起來,踱了兩步,從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視著他,竟道:「那通州、豐台兩城外面的事又怎麼解釋?」

  謝危飲了口茶,挑眉:「什麼事?」

  公儀丞看著他這淡靜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樣,終於覺得一股怒氣從胸中起,聲音也變得尖利了幾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錯要對付勇毅侯府,可煽動民心引得天下紛亂,更能借此拉攏軍中勢力,壯大我教,實乃顛覆朝廷的天賜良機!可先後派去三撥人都如泥牛入海沒了音信,過後不久竟在碼頭的葦蕩裡找到屍首,悉數為人截殺!你會不知情?!」

  大約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燙,沏出來的茶湯劃過舌尖,留下的卻是幾分發澀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擱陳了。

  謝危於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抬眸時對上公儀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來:「哦,還有此事?自公儀先生入京後,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應事務都由先生在打理,倒還真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誰做的了?」

  「……」

  四目相對,謝危的眼眸與神情都平和極了,公儀丞卻是緊緊地繃著,整張臉都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凝重。

  縱然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可公儀丞似乎總與謝危不對付。

  他覺得教首這一步棋就是下錯了,當年就該斬草除根不該留下這麼個人,還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這天教勢力難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歸山!

  公儀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還以為度鈞與勇毅侯府畢竟關係匪淺,此次那小侯爺冠禮你還親去為其加冠、取字,看著還像是念舊情的模樣,進而以為你對天教的計畫有所不滿,暗中阻撓,覺得教首太過殘酷呢!」

  謝危道:「公儀先生誤解了。」

  然而他說這話時卻並未直視著公儀丞,而是轉眸去看庭院裡凋敝的草木,接著便起了身來,負手到窗前:「我的志向與教首的志向一般無二,公儀先生在教中這麼多年,我之所為,該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為知道罷了。如今到了京城,須知人心易變。」公儀丞笑得嘲諷,「朝野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知道,『謝先生』很受聖上青睞,不久前甚至已經執掌了翰林院,地位越發穩固。只怕再等上兩年,不僅有帝師之名,只怕連帝師之實也快了!榮華富貴迷人眼,誰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志?」

  窗櫺上有著精緻的雕花,頗有幾分江南情調。

  只是江南沒有這樣冷的朔風,這樣大的白雪。

  邊上擱著一隻花觚,然而這時節並無什麼新鮮的花枝,插在裡頭的只是三支箭。

  謝危伸手拿起一支來。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鐵打成,箭身上描著細細的銀紋,箭羽卻是兩片精緻的金箔,嵌進箭尾。這種乍一看有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約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贈的玩意兒。

  他手指輕輕地轉了一轉。

  這一根箭也跟著轉了轉。

  謝危道:「公儀先生這般言語,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說來,宮裡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筆了?」

  獻給蕭太后的玉如意上刻著逆黨妖言。

  一樁風波鬧下來折損了他在內宮中的佈置,三兩年心血毀於一旦,竟被逼得斷尾以求自保!這一筆賬,他可都還沒算呢!

  話說到這裡,終於算是有了幾分刀光劍影的針鋒相對之感。

  公儀丞一聽便大笑起來。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來,端起茶,卻陰沉沉地道:「 我壞了你的佈置,動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滿的!」

  謝危來到茶桌前方,背後便是那一堵空蕩蕩的用以面壁的牆,只道:「旁人有所求,才會受我拉攏。在宮裡面當差的,大多都是貧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門忠烈,保家衛國,稱得上社稷棟樑。公儀先生輔佐教首多年,出謀劃策,運籌帷幄,也曾傳教布道,今來京城卻是先鬧玉如意一案風波牽累眾多無辜之人,又要陷侯府於不忠不義之地,置其滿門性命於不顧。敢問先生,又是否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說出真話來了!」公儀丞忍不住地撫掌,但注視著謝危時卻多了幾分蔑視,「數月前教首派我秘密來京中瞭解情況主持大局的時候,便曾有過擔憂,一怕你富貴迷了心,二怕你與侯府牽扯太深婦人之仁!我本想你是個顧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謝危回視著他,沒有接話。

  公儀丞的目光冷冷地,連聲音裡都透出幾分寒氣,道:「你可不要忘記,當年是誰饒過你一命,又是誰讓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該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教首要做的事,豈有你置喙的餘地?!」

  謝危依舊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無溫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著越發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許的光亮。

  公儀丞的口吻已儼然不是相談,而是訓誡了,且自問年比謝危長,在天教資歷比謝危深,有資格教訓他這麼一頓。

  言語間甚至有了幾分威脅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後謝危必將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將謝危放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凜然道:「扶危濟困,天下大同,不過是招攬人心的教義。為成大事,犧牲幾個微不足道之輩,犧牲一個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麼!亂世之中,聖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亂世中,聖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謝危久久沒有說話。

  直到手中執著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說得對。」

  公儀丞話說了許多,終於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都不回頭看一眼他的神情,只道:「從今往後,京中的教務你便不要再插手——」

  話才剛說到一半,他腦後陡然一重!

  竟是謝危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後,一隻手伸出來,毫無預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腦袋,壓著撞到了那茶桌之上!

  「劈里啪啦!」

  茶桌上堆著的茶具頓時摔了一片!

  公儀丞年事已高不說,更沒有想過今日自己到謝危府上會遭遇什麼危險,因為根本沒有去想過謝危在天教多年,敢做出什麼驚世駭俗之事來,根本反應不過來!

  一切都在瞬息之間!

  謝危面無表情,手裡那支箭冷酷地穿進了公儀丞的脖頸,玄鐵所製的鋒銳箭矢從喉嚨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將人釘在了桌面之上,頸側的血脈爆裂噴出大股的血,濺了他一身的白!

  「咕嚕……」

  公儀丞的喉嚨裡發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聲。

  他兩隻眼睛都因為驚恐瞪圓了,瘋狂地掙扎著,伸出手來,死死抓著謝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摀住自己的喉嚨,似乎想要以這種微弱的努力來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

  然而這一切在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勞!

  不甘心,不敢信!

  公儀丞嘴裡都冒出血來,死死地瞪著他:「度鈞!你……」

  然而根本模糊極了,也聽不清楚。

  謝危似乎有些恍惚,想起了勇毅侯府那棵高高的櫻桃樹,還如先前一般,慢慢地、輕聲細語地道:「你說得對。聖人成不了事,這天下要的是梟雄。守規矩的人,走得總是要艱難一些……」

  那麼,還守什麼規矩呢?

  旁人做得的事,他也做得,且還會做得比旁人更狠、更絕!一如此刻!

  在生命的最後,公儀丞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也意識到了謝危這番話底下的意思。

  然而已經沒有細想的時間了。

  後悔也晚了。

  他脖頸裡冒出的鮮血,不再如先前一般劇烈,就像是原本噴湧的泉眼慢慢乾涸了一般,變得平和。

  茶桌上下,淌了一片。

  漸漸沒了氣。

  猶帶著溫度的血從謝危腳底下漫過去,他沒有挪動一步,直到手底下這具乾瘦的屍體沒有了動靜,他才慢慢地鬆了開。

  聖賢面孔,卻沾了鮮血滿手!

  轉過身來,那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觸目驚心一片,抬眸便見劍書站在門口,駭然望著他。

  謝危垂眸,只走過去拿起案上一方乾淨的巾帕擦手,平淡地道:「收拾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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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三章 暈血

  呂顯來串門的時候,只見著謝危已經坐在了窗邊上,正在朝外頭看風景。

  天色昏暗,屋裡面點著燈。

  他毫無防備地直接從外面走了進去,張口便要同謝危說話,誰想到目光一錯竟瞧見滿地的血,被昏黃跳動的燈光照著猙獰極了,平日裡沏茶的桌上還釘著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呂顯整個人面色都白了一下,身子搖搖晃晃,腦袋昏昏沉沉,直接就從房裡退了出去,立刻背過身扶著門框差點沒吐自己一身!

  「操,公儀丞怎麼死了!」

  事關重大,劍書同刀琴在裡頭收拾。

  謝危手上的血還沒擦乾淨,轉過頭看了他一眼,道:「我殺的。」

  呂顯頭皮登時炸起:「不是請他過府一敘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殺他幹什麼?!」

  謝危道:「可河水要犯井水。」

  呂顯崩潰:「你瘋了!」

  謝危垂眸看著自己染血的指縫,嗅著屋子裡的血腥味兒,眼底透出幾分厭惡,只道:「我請他來便沒打算讓他活著走,一言不合,殺便殺了。」

  呂顯聽見這句,終於冷靜了些:「你有計畫?」

  謝危道:「沒有。」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忍著什麼,但還是沒有回頭去看:「你是天教中人,人是你請到府裡來的,他現在人還在京城,出了事你怎麼逃得了干系,拿什麼跟天教交代,往後又怎麼收場?!」

  謝危的神情靜極了:「不知道。」

  「不知道?!!」呂顯跳了起來,一張斯文的臉孔都被今日這駭人聽聞之事搞得有些扭曲起來,忍無可忍地朝他咆哮,「沒有計畫,不知道怎麼交代!可你竟然把人殺了!你大爺的謝居安到底是你中邪了還是我中邪了!怎麼辦,怎麼辦!!!你怎麼敢做下這種事來!!!」

  他的聲音實在很是聒噪。

  謝危終於輕輕蹙了眉,道:「你慌什麼。」

  他慌什麼?!

  誰他媽遇到這種事能不慌啊!

  在呂顯看來謝危絕對不是什麼衝動之人,也絕對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在京中這些年的佈局謀劃樁樁件件都是心血堆砌,一個鬧不好便是前功盡棄!

  呂顯完全冷靜不下來!

  他轉頭就想和謝危理論,然而腦袋微微一側,就瞥見謝危那一身雪白的衣裳上觸目驚心的鮮血,又覺得腦袋裡一陣的眩暈腳底下發虛。

  於是這滿腔無從宣洩的暴躁便向屋內刀琴劍書而去。

  他憤憤地叫嚷:「你們兩個別收拾這屋了先把你們家先生拖下去換身乾淨衣裳再來!」

  劍書不解:「為什麼?」

  呂顯舉起一隻手來擋在自己臉邊上生怕自己再見著屋裡的場面,氣急敗壞地跳腳:「還為什麼!老子他媽暈血!」

  刀琴:「……」

  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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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四章 天教之影

  姜雪寧從蜀香客棧離開時,終於放心了幾分。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自報過家門,只問任為志許多話,也同他聊些蜀地的風貌,瞭解了一下鹽場的情況,偶爾也提一下尤芳吟,同時暗中觀察著任為志的神色。

  不得不說,有芳吟這姑娘,傻歸傻,直覺還真的不差。

  科舉場上雖然屢屢失利才繼承了家業,可任為志畢竟算個讀書人,說話斯文,教養不錯,倒沒有商人的奸猾市儈。

  別說只是假成婚,便是真做夫婿也夠格的。

  重新等上馬車時,她回頭看了一眼客棧樓上那尚還亮著的燈盞,終於是真心地掛上了幾分輕鬆的笑容。

  不過這般先去了錦衣衛牢房看尤芳吟,又打道蜀香客棧與任為志相談,路上耽擱下來的時間可是不少,待回到姜府時,天都已經黑盡了。

  姜伯游與孟氏在屋裡等得有些焦急。

  府裡下人一路拎著燈籠送姜雪寧到了屋前,她便走進去,先躬身告了罪,道:「女兒路上辦了些事,回來甚晚,讓父母擔心了。」

  孟氏張口便想要說什麼。

  卻沒想姜伯游搶在了前頭,道:「勇毅侯府的事情剛出,官府更是又抓了一批天教的亂黨起來,現如今的京城誰都不敢出門了,你這大晚上還在外面溜躂,像什麼話!」

  姜雪寧垂眸不言。

  孟氏嘆了口氣,如今對姜雪寧的態度倒是少見地和樂,竟反過來勸了姜伯游:「宮裡宮外都是這麼大的事情,你都嚇得不輕,這會兒便別嚇孩子了。不是還說要問問宮裡的情況嗎?」

  姜伯游這才作罷。

  他也是久等姜雪寧不回,才有些著急上火,倒也沒有責斥她的意思,所以很快平復下來,轉而問她宮裡到底什麼情況。

  第一是遣散了伴讀;

  第二是單獨留下了姜雪蕙。

  姜伯游與孟氏都知道宮裡出了件大喜事,披香殿的溫婕妤懷有身孕被晉為溫昭儀,也聽說姜雪蕙立功得了賞賜,可卻不清楚其中具體的細節和原委。

  姜雪寧便一一道出當時梅園中的情景。

  包括後來姚惜倒霉,姜雪蕙得到賞賜且也得到溫昭儀青眼的事情也說了。

  姜伯游道:「未必是什麼好事。」

  孟氏也嘆了口氣:「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般有些打眼了。」

  姜雪寧心道你們可太小看姜雪蕙的本事了。

  只是她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說。

  姜伯游搖著頭道:「我倒寧願她好好的,和寧姐兒一般回到家裡來,這多事之秋,宮裡勾心鬥角,能害人一次便能害兩次,上回倒霉的是姚家姑娘,焉知下回不輪到蕙姐兒?」

  孟氏皺緊了眉頭。

  她卻還想得開些,道:「蕙姐兒自小謹慎些,只能想昭儀娘娘這一胎格外得聖上重視,闔宮上下必不敢懈怠。聖上都為此遣散伴讀了,宵小之輩未必有可乘之機。若昭儀娘娘他日真誕下龍子,蕙姐兒又能得娘娘青眼,也算是富貴險中求。天底下哪兒有白掉的餡餅呢?」

  姜雪寧心道,正是此理。

  可大約是她有一會兒沒說話,顯得有些沉默,倒讓人誤以為她心裡拈酸,情緒低落。

  孟氏竟反過來寬慰她道:「不過寧姐兒你也別喪氣,勇毅侯府方出事,我們兩府畢竟暗中談過婚約,寧姐兒你低調一些也好。一門上下同榮辱,有蕙姐兒在前面撐著,往後你也能從中得益的。」

  孟氏固然有些不喜寧姐兒往日的做派,可蕙姐兒能入宮靠的還是寧姐兒,她到底還記得自己乃是姜雪寧的親生母親,不至於太過厚此薄彼。

  何況是這樣艱難的時候?

  一門上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萬不能在這種時候離心離德。

  姜雪寧卻是有些古怪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孟氏到底是把一門的榮辱放在前頭的。

  對自己這般和顏悅色,若是上一世,她或許一顆心便軟了,眼眶也要跟著紅。可到底是經歷過一次生死,鬼門關前走過一回,姜雪寧竟覺得沒什麼太深的感覺,好像孟氏對自己好也好,壞也罷,都很難讓她有什麼更深的情緒波動。

  更何況不過是這樣一句不痛不癢的寬慰呢?

  她平淡地應了一聲:「是。」

  姜伯游卻是打量她神色,看出她的冷淡來,心裡嘆了一聲,卻不好說什麼,反而想起件事,轉頭對孟氏道:「我有話要單獨跟寧丫頭交代幾句,你先回房休息去吧。」

  孟氏頓時一愣。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她說的嗎?

  心裡忽然又有了一點不滿,可話是姜伯遊說出來的,她也只好強壓下心頭那一點不快,先離開回了房去。

  在她走後,姜雪寧便抬起頭來,看向了姜伯游。

  不用姜伯遊說,她都知道是什麼事。

  這時心跳無由快了些,只問:「是先前托父親的事已經辦好了嗎?」

  「上回你交給我的那幾箱東西,貴重是貴重,只是兌當得太急,難免為人趁機壓價。為父也不想賤賣糟踐了侯府舊日的好東西,是以只處理了一半。另一半我叫賬房抬進了我們府庫,算了算中饋,從府裡拿了一萬八千兩出來,算是抵價由府裡買了。」

  姜伯游捧了隻匣子來,放到姜雪寧面前。

  「一共湊了三萬兩,你看看,都在這裡了。」

  三萬兩。

  要知道便是把整個清遠伯府都掏空,恐怕也未必立刻就能拿出三萬兩來。

  燕臨這些年給了她多少,可見一斑。

  姜雪寧打開了那匣子,略略一點,裡頭都是一色的千兩一張的銀票,厚厚一遝三十張。

  她低低道:「父親費心了。」

  姜伯游道:「勇毅侯府與我們也有故交,能幫上一些則幫上一些。只是侯府這案子很快便要交到三司會審,若是備著往後接濟還好,若是想要疏通關節,恐怕……」

  姜雪寧道:「女兒有數,不會亂來的。」

  她話雖是這麼說,姜伯游也的確覺得她近些日子以來變得有主意了一些,甚至用官場上的話來說,是……

  城府深了些。

  便說這一次宮裡面溫昭儀在梅園這一樁事,他方才聽著寧丫頭的言語總隱隱覺得她是早早看破了這局的,只是並沒有攪和進去,也並沒有要出這風頭罷了。

  可朝堂上的事情,他還是不免擔心。

  當下免不了又叮囑了姜雪寧幾句,怕她一個人拿著這樣大一筆錢,鬧出什麼事來。

  姜雪寧又是一一應過,這一回倒並不是沒將姜伯遊說的話放在心上,相反,她知道姜伯游的告誡都是對的。

  勇毅侯府的案子三司會審,聖上親督,哪裡那麼容易疏通關節?

  一個不小心出點錯都要人頭落地。

  只是朝廷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縫隙總歸是有的,只看仔細不仔細,能不能找得到。

  若論消息,只怕再不會有一個人比現在的鄭保更靈通,只是她人在宮外,與宮內聯繫不便,便是有這麼個人,此刻也用不上。

  宮外則只有周寅之。

  姜雪寧從姜伯游這裡拿了錢後,自己又貼了那張琴的三千兩進去,總共有銀三萬三千兩,次日便找上了周寅之,探聽如今勇毅侯府一案的情況。

  周寅之雖已經是錦衣衛千戶,這時也只能苦笑,道:「案子已經交到三司,錦衣衛這邊只得了一個與刑部一道審問犯人的職權,要過問上面的事情卻是無法了。何況千戶之位也太低,頂多能進到牢裡,替二姑娘照拂幾分,然而也不能盡顧周全。且刑部原本的鄭尚書離任,原河南道御史顧春芳這兩日剛剛上任,錦衣衛與刑部爭權被此人壓得太狠,怕沒有多少插手此案的機會了。」

  三司會審的「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督察員。

  這裡頭可沒有錦衣衛的份兒。

  但凡錦衣衛的人想往裡面伸伸手,便會招致三法司一致的攻訐,可說是寸步難行。

  姜雪寧卻道:「勇毅侯府家大業大,抄沒的東西無數,如今一應證據應當還在整理清算。你雖無法插手,可三法司的人卻多進出天牢,你且留意一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人。」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勇毅侯府這樁案子很奇怪。

  一開始是搜出了侯府與平南王逆黨往來的信函,為的其實是二十年前那可能早已躺在義童塚裡的定非世子,但三司會審大半個月後卻是多出了一封信,這封信乃是燕牧寫給天教逆黨的,信中竟提及要暗中扶植天教勢力,願將天教教眾編入軍中。

  信函一出,頓時稱得上鐵證如山。

  一府上下斬了一半,流放千里,到那百越煙瘴之地,滿朝文武都沒幾個敢為他們說話的。

  為什麼這封信半個月後才出現?

  為什麼燕牧寫給天教逆黨的信會從家中抄來?

  再說了,抄家不特別快,可也絕對不慢。

  這封信若一早抄到按理說該送到了皇帝手中。

  姜雪寧並不知道中間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可如果這中間存在什麼機會,而她卻因以為沒有機會而錯失機會,必是要扼腕抱憾的。

  是以才對周寅之一番交代。

  周寅之雖不明白她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腦海中念頭一閃,便想起她當日也是坐在堂上一語道破了他隱藏的心思,那種隱隱然的深不可測之感於是再次浮現在心頭。

  這位二姑娘,似乎越發不簡單了。

  周寅之不知道她背後究竟有什麼人,可越是這種時候越是半點不敢怠慢了。

  回到錦衣衛衙門之後,他就跟住在了天牢內外似的,時不時去轉上一圈。

  經常會碰到刑部來的人。

  比如那位顧春芳,又比如顧春芳頗為信任的那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

  三法司的人自然見不慣錦衣衛,可也沒理由趕他走,只當是他們錦衣衛賊心不死還想要插手中間的事,有不客氣的言語間便頗多諷刺。

  周寅之也不在乎。

  如此,沒過上多久,還真讓他發現了那麼一個奇怪的人:似乎是刑部下屬的一名小吏,時常跟著來天牢轉悠,目光總向關在牢裡的人看去,好像在籌謀什麼東西。

  周寅之連著觀察了兩日,終於覺得這人是真的有鬼。

  第三日他便找了機會直接在小巷子裡堵住了這個人,將刀壓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威嚇之下,還真問出件攸關的大事來!

  二話不說暗中將人控制起來關進自己府裡後,周寅之便連夜拜訪了姜雪寧,道:「抓了一個人,是天教埋在官府裡的暗線,得了什麼『公儀先生』之令,要尋找時機,將一封信呈給刑部,說是這封信能讓侯府萬劫不復。但這些日子那位『公儀先生』忽然沒了消息,多次聯繫卻沒回應,叫他心裡發慌。他自己很怕這個公儀先生出了事,又不敢聲張,有這一封信便生了貪心,想要借此敲詐侯府一筆,辦成事就走。沒想到緊張之下露了行跡,被我抓個正著。」

  姜雪寧一聽簡直頭皮一炸!

  勇毅侯府這一案裡竟也有天教的影子,連赫赫有名的「公儀先生」都牽扯進來!

  只不過……

  這麼重要一個人,半路上沒了消息,又是怎麼回事?

  她瞳孔微微縮緊,想想也真顧不上那麼多了,深吸了一口氣,徑直問道:「信拿到了嗎?」

  若能拿到這封信,絕對是個巨大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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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五章 陰差陽錯

  然而,在她這問題出口的時候,周寅之的眉頭卻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才道:「沒能拿到。」

  姜雪寧頓時一怔:「沒有?」

  周寅之道:「信並沒有在那人身上,天教之中似乎還有接應的人。今日我抓到的那個據他自己說只是出來探探情況,要等到合適的時機才敢將信交出。因事發匆忙,我想此事對二姑娘來說必定極為重要,所以還沒仔細盤問過,便先來報上一聲,不知接下來要怎麼處理?」

  姜雪寧的目光便落在了周寅之的身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過了片刻竟道:「這人還在你府上?帶我去看看。」

  這時候可是大晚上。

  周寅之有些沒料到姜雪寧這般果斷,但轉念一想便明白自己畢竟是錦衣衛的人,只怕姜雪寧不敢絕對地信任,這樣大的事情親自去看上一眼才比較妥貼。

  是以也沒有阻攔。

  倒是姜府外頭守著的門房見到自家二姑娘大晚上還要出門,嚇了一跳。姜雪寧只吩咐若家中問起便說她由周寅之陪著一道出了門辦事,請家中不用擔心,之後出了門去。

  周寅之還真未有半點虛言。

  那人果然綁在他府中。

  只不過姜雪寧忽然發現才沒過去半個月,周寅之竟然已經換了一座府邸,到了柳樹胡同裡頭,雖然依舊算不上是豪華,可青磚黑瓦,看著卻是比原先那座寒酸的小院好上了太多。

  門口還守著一名身著玄黑的錦衣衛。

  看樣子是周寅之的下屬。

  換了府邸沒什麼好驚訝的,周寅之若不會撈錢那就不是姜雪寧知道的周寅之了,可在進入錦衣衛這樣短的時間之內他就已經發展到了可信任的屬下,本事實在不小。

  從門口進去時,姜雪寧不由多看了這名守門的錦衣衛一眼。

  周寅之道:「叫衛溪,武藝很不錯。」

  姜雪寧便點了點頭。

  那衛溪少年人模樣,濃眉大眼,很是拘謹,不過在周寅之介紹他時也沒忍住悄悄看了姜雪寧一眼,顯然也是好奇能得自己上司這般禮遇的人是誰。

  沒成想進入眼簾的竟是個漂亮極了的姑娘。

  一時意外之下差點看直了眼。

  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眼前這姑娘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目光看他,眼底倒不鋒銳,可莫名叫他紅了臉,立刻把頭埋了下去。

  周寅之瞧見這一幕,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只問道:「人還在吧?」

  衛溪立刻收斂心神回道:「沒離開半步,還在裡面。」

  周寅之於是帶著人進去。

  姜雪寧卻是眉梢一挑故意又多看了這叫衛溪的少年郎一眼,才邁開腳步,跟在周寅之後頭進去,衛溪則是心裡頭七上八下地落在了姜雪寧後面。

  人關在府裡西南角的柴房裡。

  門推開之後裡頭倒算乾淨。

  一根粗麻繩並著一根精鐵所製的鎖鏈,共同將人捆在柱子後面,從門口進去就能看見這人身上穿著刑部小吏員穿的緇衣。

  姜雪寧在門口就停住了,沒有繼續往裡走。

  周寅之卻是一直走到那人的面前。

  還沒等他說話,那人一瞧見他便用力地掙扎了起來,彷彿先前已經吃過一些苦頭,十分恐懼:「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了,信也不在我身上,你不是說我說了就放過我嗎!」

  周寅之俯視著他道:「那同你接應的人是誰?」

  那人直哆嗦:「我們教中都是秘密行事,我等幾人都是秘密聽命於金陵公儀先生那邊,每日子時把信放到白果寺,自然有人取走,第二天再去便有信函回覆。可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人,看回信的字跡最少有三個人。周大人,您就是把我抓起來也沒有用啊!信真的不在我身上!」

  周寅之便看向了姜雪寧。

  姜雪寧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皺了眉頭,冷冷道:「你乃是刑部的吏員,且能接近天牢,那幾個人卻要隱身暗中靠你來探聽消息,想必他們也需要依賴你來將這封信送交朝廷知曉吧?也就是說,只要你告訴他們時機已經成熟,他們便會把信交給你!」

  一聽見這聲音那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直到這時候這倒霉鬼才意識到,此次與周寅之一道回來的竟然還有別人,而且還是一位姑娘,聽這話的意思倒像是周寅之背後的人,一時生出幾分驚懼。

  他下意識回頭想要看看是誰。

  然而他才一動,周寅之已經用力一腳踹到他身上:「那是你應該看的人嗎?」

  那人吃痛頓時叫嚷起來。

  周寅之只厲聲道:「姑娘問你,是也不是?」

  那人哭號:「是,是!」

  姜雪寧便道:「那事情簡單,你與往日一般與這些人聯繫,告訴他們三司會審時機已經成熟,到了能將信交出的時候了。你把信寫下來,今夜子時便送過去,別耍什麼花招。」

  那人驚恐極了:「不,不,若是被教中知道……」

  姜雪寧眉頭頓時皺得深了些。

  周寅之看她一眼,道:「要不您迴避一下?」

  說完,他扯了一張抹布將這人的嘴巴塞了。

  姜雪寧一看便退了出去。

  站在外頭屋簷下不一會兒就聽見裡面傳來被堵塞著的慘叫,還有尖銳刺耳的鐵鍊的柱子上劇烈撞擊的聲音,又過了些時候才停下。

  大約是那塞嘴的抹布被拿了下來,那人喘著粗氣的痛苦之聲這才傳出。

  然而比起先前似乎虛弱了很多。

  周寅之只淡淡問:「寫不寫?」

  那人再也不敢負隅頑抗了,忙道:「寫,寫,我寫。」

  姜雪寧便知,周寅之肯定是用了些錦衣衛裡用的狠手段,逼迫這人就範。

  衛溪立刻去拿了紙筆。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信給寫了下來。

  寫好後周寅之看過一遍,又拿出來給姜雪寧過目,姜雪寧仔細看了好幾遍,沒看出什麼不妥,便交還給周寅之,讓他帶著這人連夜去白果寺放信,等天教那些人上鉤。

  周寅之叫人埋伏在了附近。

  姜雪寧則是當晚便回去了。

  然而萬萬沒想到,次日傍晚周寅之的確抓到了人,可抓到的這個人身上竟然只帶了半封信!

  而且,似乎早料到有這麼個局在等著他,那人是半點也不慌亂,只笑著對周寅之道:「昨日周千戶將人帶走,我們就有所察覺了。拿了那一封信回去之後,便猜是局。不過想來那窩囊廢什麼都告訴您了,所以在下也不繞彎子。我等乃是天教秘密發展的暗線,除了公儀先生之外不與旁人聯繫,然而先生現在都沒有音信,只怕已遭不測或是落到朝廷手中。按公儀先生的吩咐,這封信是無論如何要送到刑部的,但現在此局竟被你們窺破,想來是做不成了。我等也不過是草莽出身,也未必一定要捨身辦成此事。人在世上,求的無非是名和利。這半封信周大人盡可帶回去看,至於剩下半封信,便看周大人您背後的人,有多少的『誠意』了。」

  周寅之可沒料到被人反將一軍。

  而且這信……

  他問:「你們想要什麼?」

  對方冷冷道:「五萬兩白銀,買燕氏一族的命,收到錢後我等離開京城再不踏足半步!可若沒有,剩下那半封信,保管出現在定國公蕭遠的案頭上!」

  *

  今日謝危要入宮。

  斫琴堂裡早已經收拾了個乾乾淨淨,再也瞧不見一絲血跡。

  公儀丞的屍首也不見了。

  可謝危的心情卻似乎沒有好上半分,甚至比起前些天還要差上許多,在換上那一身天青色的道袍時,他的眉頭深深鎖了起來,只問:「還沒查到嗎?」

  刀琴立在後面,搖了搖頭。

  劍書眉目間也有些凝重,連為他整理衣襟的動作都變得十分小心,低聲道:「金陵總壇那邊確留了一些人在京中做暗樁,可這些人只聽公儀丞調令。如今我們已經將京城這邊的香堂控制住了,審問前段時間跟在公儀丞身邊的人,只知道是有命令交代了下去,但、但還沒人知道到底是什麼。」

  說著,聲音也小了下去。

  謝危眼底的戾氣便慢慢浮了上來,似乎忍耐著什麼,又問:「定非那邊呢?」

  劍書越發不敢看他一眼,垂首道:「那日先生吩咐下去後,便在京中四處找了,可定非公子沒回過香堂一次。有人說他在醉樂坊,我們找過去後花樓姑娘轉達他留話說去了『十年釀』喝酒,可我們找過去之後也沒有人……」

  也就是說,這個人也沒了影蹤。

  謝危竟低低地笑了一聲:「不錯,很不錯。」

  劍書、刀琴皆聽出了這話裡藏著的凶險意味兒,半點不敢接話。

  謝危這一整衣袍,淡淡道一聲「繼續查繼續找」,也不再說些什麼,徑直出了府門,乘坐馬車向皇宮而去。

  南書房裡正在議事。

  沈琅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大好,除了後宮裡溫昭儀有孕外,朝堂上竟然也是出了一件振奮人心的大好事。

  謝危才一進來,他便大笑起來:「謝先生可算是來了,順天府尹那邊已經報過了消息,這一回天教有個重要的人物伏誅,謝先生立下大功!」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謝危身上,眼神裡多少有些佩服。

  當然也有些人比較簡單。

  謝危倒跟沒看見似的,毫無破綻地微笑起來,道:「不過是手底下的人湊巧撞破他們一干人等香堂集會,略機警了一些,這才聯繫順天府尹派人圍剿,將那公儀丞亂箭射死。微臣知道消息還沒聖上快呢,不敢居功。」

  若是呂顯在此聽見只怕要大為震駭——

  那公儀丞不是謝危親自殺的嗎?

  怎麼到了此刻,竟然就成了順天府尹圍剿死的?!

  但在這南書房中並無一人知道真相,只個個思考著這位謝少師原本就深受沈琅信任,此事過後只怕還要往上一層,實在令人豔羨。

  沈琅則是說不出的快意。

  他負手踱步走了下來,甚至有些意氣風發模樣,道:「這天教妄圖顛覆我朝之賊心不死,趁著勇毅侯府這事四處散佈謠言作亂,此次竟被一舉端掉在京中的據點,還殺了為其首腦出謀劃策的大賊!料想是天滅此教,如此下去很快便能將逆黨反賊連根剷除!」

  眾人都附和起來,口稱「聖上英明」。

  但刑部新上任的尚書顧春芳肅著一張冷面,卻是眉頭皺起,並無多少高興的神色,只道:「可惜順天府圍剿之時竟不知此人身份,亂箭將其射死。此人既在匪首身邊二三十年,出謀劃策,必定知道天教有許多底細,是此教中頂頂重要之人。若能將其生擒,拷問一番,不知將抖落出多少有用之訊息……」

  眾人頓時變得訕訕。

  謝危聞言目光微微一閃,卻是彷彿想到什麼一般道:「若能生擒的確是最好,可如今這人死了,也未必就派不上用場。」

  顧春芳兩道眉已經有了些霜白。

  聽見謝危這話,他頓時一抬眉,向謝危看了過來:「謝少師有高見?」

  「不敢當。」謝危甚是有禮,說話的同時便向顧春芳揖了一揖,然後道,「方才顧大人不說,謝某也沒深想;然而顧大人一說,謝某心裡倒冒出個主意來,只不過也許有些行險。」

  沈琅頓時好奇:「什麼主意?」

  謝危唇角便略略一彎,道:「朝廷剿滅了天教亂黨,殺了他們許多人,公儀丞這般重要的人物固然在其中,可這消息只有官府與朝廷才知道。也就是說,天教那邊並不知曉公儀丞已死。若我們放出消息,假稱公儀丞沒死,只是被朝廷抓了起來,正在嚴刑審問。依顧大人方才所言,此人必定知曉許多天教機密,天教怕機密洩露,必定派人來救。屆時只需派人埋伏,或者更行險一些……」

  說到這裡時,他頓了頓。

  眾人聽得點頭。

  連顧春芳都不由拈鬚思索起來,進而問道:「更行險一些又如何?」

  謝危眸光微微垂下,竟是道:「這些日來我們也抓了不少天教亂黨,連番審問之下,說公儀丞,這些人大多都見過,知道是什麼模樣。然而傳聞中為那天教匪首出謀劃策的卻還有一人,號為『度鈞山人』,深藏不露,從未現身人前。便是天教眾人,甚至一些香堂的香主,都沒有見過此人一面,唯有金陵總壇那邊有極少數人知道他底細。若是以公儀丞作餌,誘敵來救,卻另派一人暗潛於牢獄之中與天教眾人一道,假稱是這『度鈞山人』,一路隨來救的眾多教眾返回,必能探聽出許多教中秘辛,得到此教其餘據點的情況後,再伺機而退,當大有所獲!」

  聽到這裡,其餘人等幾乎沒忍住背後汗毛一豎,同時也忍不住暗叫了一聲絕。

  這可是個大膽的計畫啊!

  可中間所藏著的機會與收穫也著實讓人有些心動。

  沈琅道:「可派誰去好呢?」

  是啊。

  派誰去?

  前者以公儀丞為餌尚好;可後者,若一個不小心暴露身份,或許便要殞命於亂黨之中,實在太過危險。

  眾人都擰眉沉思起來。

  謝危掃看了一眼,等了有片刻,不見有人說話,才微微傾身,準備開口。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遠處立著的顧春芳竟開了口,道:「若論智計,謝少師的名聲老臣是聽過的,本來當首推少師大人方能應付這等局面。可謝少師名頭太響,若假稱自己乃是那天教『度鈞山人』,只要要多費周折,引人懷疑。老臣這裡倒有個人選,且也精研過天教之卷宗,多有瞭解,也許堪用。」

  謝危瞳孔頓時微微一縮,向顧春芳看去。

  沈琅卻問:「何人堪用?」

  顧春芳則是向自己身後看去,然後才道:「便是老臣的舊屬,也是如今刑部十三清吏司主事之一,張遮。」

  張遮立於末尾,這一時眾人的目光,瞬間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卻低垂著眼眸,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謝危靜靜地打量著這個人,攏在袖中的手指卻悄然收得緊了些:顧春芳既說了這話,他卻是不好再提由自己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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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六章 一念之差

  南書房議事結束。

  眾人都從裡面退了出來,只留下內閣中的幾大輔臣與天子少數近臣還在裡面,似乎是沈琅還有什麼別的話要說。

  顧春芳才調回京城,自然不在其列。

  張遮同他走在一起,稍稍落後兩步,還是那般沉默寡言。

  顧春芳打量他神情,一面走,一面道:「先前南書房裡忽然提出讓你借計潛入天教假扮那度鈞山人,並沒有事先與你商量,你心裡不要介意。」

  事實上也沒有辦法事先商量。

  顧春芳不可能提前知道謝危今日會說什麼,一切都是隨機應變罷了。

  張遮實沒有想過自己竟會這般陰差陽錯地牽扯進這些複雜的事情裡去,他此生別無宏願,不過是想多留出一些時間陪伴、照料好母親罷了。

  捲入紛爭,實在是意料之外。

  上一世謝危與燕臨謀反後,連帶著天教的勢力也一併絞殺了個乾淨,從上到下血洗一空,只是直到教首人頭落地,那傳說中的「度鈞山人」也沒有出現。

  若真有此人,還那般重要,難道能遁天入地、人間蒸發?

  於是世人皆以為天教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不過是亂臣賊子故意編造出這麼一個神仙人物來哄騙教眾,以使他們更相信天教罷了。

  張遮倒曾因為供職於刑部接觸過許多與天教有關的案子,也的確曾奉命查過這位度鈞山人究竟何人,可每回都查不出什麼結果,最終不了了之。

  但他也有過一些懷疑。

  只是這種懷疑來得毫無根據,且著實有些匪夷所思,他從未對旁人有過吐露。

  這一世,卻好像有了些蛛絲馬跡。

  然而,張遮想,那些與自己似乎是沒什麼干系的。

  他垂下眼簾,只道:「大人往昔對張遮有栽培之恩,今次舉薦也是抬舉,萬沒有什麼介意。只是謝少師既提了此計,也許心中有合適的人選,大人這般插上一腳,或恐會令謝少師介懷……」

  顧春芳一雙眼已經老了,卻越發通透。

  他拈鬚道:「正因為是謝少師提的,我才要舉薦你。」

  張遮頓時抬了眸望向顧春芳。

  顧春芳卻是少見地擰了擰眉頭,但似乎又覺得自己這般是有點過於凝重,於是又將眉頭鬆開,笑著嘆了口氣道:「或許是老夫人老了,倒有些多疑起來。總覺得這位謝少師吧,年歲很輕,看著與世無爭模樣,心思卻很重,城府委實有些深,沒有面兒上那麼簡單。我在他這般年紀時,可還是個在朝廷裡撞得頭破血流的愣頭青,什麼也不懂呢。希望是我多疑了些吧……」

  張遮於是無言。

  顧春芳只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這回可要偏勞你了。對了,你母親近來身體可好些了?」

  張遮道:「搬到京城後便好了一些,抓著要在調養。只是她還是閒不住,總要在家裡忙些什麼。」

  這也勸不住。

  顧春芳忍不住搖頭:「你是個孝順孩子,我家那幾個不成器的若能有你一半,老夫可省心了!」

  斜陽漸落,兩人出了宮去。

  南書房裡留下來的人,過了半個時辰也從裡面出來。

  謝危走出宮門時,還是滿面的笑意。

  可待上了馬車,方才那些和煦溫良的神情便慢慢從臉上消退了,變成一片寂靜的冷凝。

  *

  呂顯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有點不好了,剛從蜀香客棧回來,可聽到的兩個消息直到他經過已經被查封的勇毅侯府,踏進謝府大門,還在他腦袋裡盤旋。

  入了鹽場的乾股能任由人轉賣?

  任為志到京城順帶連終身大事一起解決了這兩天就要去清遠伯府提親?

  這年頭的事情怎麼就這麼讓人看不明白?

  他眉頭深深鎖著,也沒理會府裡其他朝他打招呼的人,一腳要跨進斫琴堂時,又想起前些天在這裡面發生過的事情,不由一陣惡寒。

  那一隻邁出去的腳頓時收了回來。

  左右一看,刀琴劍書都不在,便隨便叫了個下人給自己搬了張椅子,乾脆坐在了斫琴堂外的廊下,出神地琢磨著。

  呂顯這是在等謝危。

  然而沒料想,好不容易等到謝危回來,抬頭卻看見他的臉色著實沒有比自己好上多少,眼皮便登時一跳。

  他道:「朝裡出了變故?」

  冬日裡庭院花樹凋敝。

  蓮池裡枯了的蓮葉乾黃地捲在水面。

  謝危那蒼青道袍的衣袂,像是枚飄零的落葉。

  南書房議事時發生的事情,也在謝危腦海裡轉著,呂顯問起,他便面無表情地說了一遍。

  在聽到他向皇帝獻計時,呂顯整個人頭皮都差點炸起來!

  「借刀殺人,好計啊!」

  那一日謝危殺了公儀丞,這樣一個在天教鼎鼎有名的重要人物,想也知道若讓天教得知,不知要掀起怎樣一場腥風血雨。光是謝危這既在天教又在朝廷的雙重身份,一個不小心便是腹背受敵,若叫人知道他身上的秘密,便如那行走在兩座不斷合攏的懸崖夾縫裡的人,早晚粉身碎骨!

  所以,殺人之後需要立刻對京中天教勢力進行控制。

  聽話的收歸己用,不聽話的冷酷剪除。

  然而動靜太大,天下又沒有不透風的牆,都是教內的勢力互相爭鬥,傳到金陵必然引起總壇那邊的注意。

  謝危是有把柄在他們手中的。

  他的身份便是最大的把柄。

  所以這一切必得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明明是謝危殺的公儀丞,如今卻成了順天府尹圍剿天教時所殺,這不立刻就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且之後若繼續用這種方法,那簡直是上上的「借刀殺人」之計!

  想也知道謝危不可能將那些聽命於他的力量剷除。

  那麼,此番借助朝廷的力量,除掉的都是天教中更傾向於金陵那邊的勢力,削弱了金陵那邊的力量,謝危控制京城這一塊地方就變得更加容易;而在朝廷這邊看來,剷除天教,更稱得上是謝危的卓著的功績一件!

  一石三鳥,莫過於此。

  呂顯忍不住撫掌叫絕。

  然而謝危臉上的表情沒有半分變動,只是淡淡地補上了最終的結果——

  南書房議事,定下的那個假扮度鈞山人的人,並不是他。

  而是張遮。

  呂顯頓時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可、可這……你竟然沒有提出反對,就這麼任由事情發展?那張遮不會壞事?」

  謝危微微閉了眼道:「我覺得,顧春芳似乎很忌憚我。」

  呂顯道:「這老頭兒剛從外地調任回來,往日又是河南道監察御史,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內裡精明是肯定的。只是你若能瞞過天下人耳目,瞞過這麼一個人也不過是多花些心思,需要時間罷了。但那張遮,若真探聽出點什麼來,倒霉的可就未必是咱們這邊的人了。」

  天教有那麼多的堂口,都秘密分佈在各地。

  這裡面有一些便是暗中聽命於謝危的。

  若是謝危自己去「假扮」度鈞山人,自然不會傷及自己的勢力;但若是張遮去,天曉得會捅出什麼禍端來!

  呂顯面上是個商人,這些年做多了生意,也不喜歡遇到這種或許會有風險的事,眉頭緊緊一蹙,便道:「關鍵時候冒不得險。他既是要潛入天教教眾之中,此事本也有風險,我們不妨將計就計,趁機把此人殺了。死在教眾手中,朝廷會以為是計謀敗露,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

  謝危久久沒有言語。

  呂顯覺得這是最妥帖的做法,想也不想便道:「我這就去佈置一番。」

  他這會兒都忘了那任為志和鹽場的事情了,一拍那張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便要去佈置。

  然後下一刻卻聽背後道:「不必。」

  呂顯一怔,回頭看著謝危,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放任此人假扮身份混入天教,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若是不先除此威脅,只恐遺禍無窮!為什麼不必?」

  為什麼?

  謝危腦海中竟然掠過了一張臉,是走在幽暗的宮牆下,那小姑娘的一雙眼被他手裡提著的燈籠亮光照著,要跟著那火光一起燃燒似的,灼灼而璀璨。

  你喜歡張遮?

  喜歡。很喜歡,很喜歡……

  這一刻他竟恍惚了一下,然後才看向呂顯那一張凝重的臉,慢慢道:「此局乃是請君入甕,張遮要孤身潛入,必定無援。此計既有我出,朝廷也必將讓我來掌控全域。張遮乃是朝廷命官,若一無所獲還殞命其中,只怕我未必不擔責招致非議。殺他簡單,卻也是遺禍無窮。不如緩上一緩,看他潛入到底能知道些什麼。若他知道了些不該知道的,在其帶著消息返京之前,找機會再將他除去,也不算遲。」

  「……」

  這般的行事,可不是謝居安往常的風格。

  呂顯敏銳地意識到,除了謝危口中所言的這些以外,一定還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因由存在。然而他沉默著考慮半晌,終究不敢問太深。

  謝危站在廊下,同他說完這番話,只看了看那漸晚的天,便抬步入了斫琴堂。

  呂顯卻站在廊下沒動。

  他轉過身向著堂中看去,深鎖著的眉頭一挑,一下想到了什麼似的,忽然反應了過來:「等等,不對啊,張遮這個且不提。除公儀丞,再清理京中勢力,甚至借刀殺人,這分明是個連環計啊!先前殺公儀丞殺人時居然跟我說沒有計畫,不知道?!」

  謝危又面朝著那面空白的牆壁而立,堂內沒有點上燈盞,他的背影隱沒在陰影之中,看不分明。

  但呂顯能聽到他清晰平緩的聲音。

  是道:「我敢說,你也真敢信。」

  呂顯:「…………」

  操,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個賤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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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七章 交易所萌芽

  遊廊下青石板的縫隙裡長著密密的青苔,然而在這般的冬日也顯出了些許的枯黃,姜雪寧已經靜靜地盯著那條縫隙許久了。

  她的目光沉著不動。

  整個人的身形也仿若靜止了一般。

  周寅之曾一路隨護姜雪寧上京,又是姜伯游的舊屬,藉著入府送姜伯游一些外地土產的機會入府來見姜雪寧,倒不招致太多人懷疑。

  只是此刻這般,難免叫人心中打鼓。

  自從他把與天教那幫人交涉的情形轉告之後,姜雪寧便是這般模樣,有很久沒有說話了。

  那半封信就壓在她指間。

  薄薄的一頁信箋半新不舊,篇上的字跡遒勁有力,整齊地排列下來。

  風吹來,信箋與字跡都在她指縫裡晃動。

  周寅之也知此事非比尋常,斟酌了片刻道:「那人已經拿住,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像之前的人一般再寫信知會,且說此事在他出來之前就已經與同伴商議好,只怕是寫了信去也無人會再上鉤了。要不,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以此二人性命作為要挾,逼他們就範?」

  這是最常見的做法。

  少有人能真的將生死置之度外,只要讓對方感覺到足夠的威脅,再硬的人都會很快服軟。

  然而姜雪寧的眼簾卻是輕輕地搭了下去,竟是閉了閉眼,道:「投鼠忌器,沒有用的。」

  這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人固然怕死,可手裡握著剩下半封信的卻並不是被他們抓起來真正受到生命威脅的這個人,而是他散落在外面的同夥。如此即便是威脅,旁人也不放在眼底。

  再說了,無論怎麼算,也是他們要更怕一些。

  更怕剩下那半封信為朝廷、為蕭氏所掌控!

  五萬兩白銀。

  還真是敢獅子大開口!

  姜雪寧的眉眼都不由變得冷凝了些,胸臆中也多少生出幾分怒意,然而最終都被她強行壓了回去:一早準備好錢,不就是備著像這樣的時候拿出來用嗎?與勇毅侯府的安危相比,身外之物實在不值一提。

  只不過……

  她眉頭輕輕蹙了蹙,道:「開價雖是高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接受。我怕只怕,他們說的話是假。如今是那公儀丞沒了消息,這幫潛伏於京城的天教暗樁才生了心思。可若我們給了錢,那公儀丞又有了消息,難保他們不在收了錢的情況下還要將此信呈遞,如此我們便得不償失。」

  周寅之聽到這裡,欲言又止。

  姜雪寧察覺到了,便問:「怎麼,有別的消息?」

  消息倒是有的……

  只是周寅之的職權還未大到能瞭解得太清楚,是以有些遲疑,不大敢說。

  姜雪寧問起,他才猶豫了一下,道:「這位『失蹤』的公儀先生,朝廷裡倒是有了一些消息。錦衣衛裡有傳言說,順天府尹前兩日圍剿天教時,有射殺一位天教首腦,似乎就叫『公儀丞』。但我方才來找二姑娘時,又聽同僚說,此人並沒有死,只是被抓了起來,與其他天教亂黨一併關押在天牢。」

  如果這消息有任意一條屬實,那些天教的暗樁準備拿錢跑路,可信度便大為增加。

  不是空穴不來風!

  姜雪寧垂眸,慢慢將手中那一頁信箋折了,只道:「信得信,不信也得信。只是我手中暫時湊不齊這麼多錢,便告訴那幫人,我等有誠意買下他們手中那封信,但須請他們多等上月餘。要知道,信他們固然可以呈遞給蕭氏一族,可定國公卻未必是個善類,收了信也未必不順藤摸瓜將他們連根拔起,還能算是大功一件,請他們暫時別去自尋死路吧。」

  周寅之略感駭然:「可這麼大一筆錢……」

  姜雪寧打斷道:「你只管去說,銀子我會想辦法的。」

  便是算上前陣子姜伯游給的,還有自己手裡一些體己銀子,也湊不到四萬兩,更何況還要防備著萬一。缺的這部分銀子,難免令人發愁。

  周寅之走後,姜雪寧一個人坐在屋裡,想了很久,終於還是嘆了口氣,下了決定。

  她找了個人,給任為志那邊遞了話。

  於是第二天一早,來往於蜀香客棧的商戶、掮客們,忽然發現了一件有些不同尋常的事情——客棧的大堂裡,不知何時竟然掛上了一塊不小的牌子,上頭寫著四川自貢任氏鹽場四成銀股售罄,得銀二萬,不日將返回蜀地,經營鹽場。至於卓筒井之用,亦將定時派快馬往京中報送消息。至於諸人所購之銀股,如有需要,無須任氏首肯,可自行轉售!

  但達成轉售的價錢和金額都會記在這塊牌子上作為公示。

  這牌子一掛,頓如一石投入平湖,在京中游商大賈之中激起了千層浪濤!

  *

  任為志與尤芳吟的「親事」,定得很快。

  自打尤芳吟將自己的打算告訴過姜雪寧,得知她並不反對之後,錦衣衛衙門這邊由周寅之發了話,當然是極其配合地把人放了回去。

  當天下午任為志便去提親。

  尤芳吟在府裡不過是個庶女,「關」進牢房那麼多天也沒人願意花心思撈她出來,回到府裡反而招致種種白眼,上到伯爺、小姐,下到丫鬟僕人,個個白眼。

  尤月更是記恨著她發瘋險些對自己動手的事情,便要趁機報復。

  誰能想到竟忽然有個人會來提親?

  這一下可真是府裡上上下下都吃了一驚。

  別人上門來提親,清遠伯自然不可能將人拒之門外,按禮請人進了來相談。

  任為志家無親眷,京中有無熟識之人,乃是自己登門前來。

  清遠伯一問,他讀書歸讀書,可連個舉人功名都沒有,還是個商人,第一時間便不大瞧得起。好歹他們是伯府,雖則尤芳吟是個不起眼的庶女,可面上也是官家出身,豈能配個商人?但隨後聽聞他家中竟然經營鹽場,且剛籌措了一筆錢要回蜀地,卻忽然心中一動。

  只問了一句:你出多少聘禮?

  任為志說,三千兩。

  伯爺不大滿意,端茶送了客。

  但這幾日也被遣散出宮回了府的尤月卻正好聽說了這件事,心思一動,竟然大著膽子,讓人將任為志請過來說話——

  少有人知道,她也是認識任為志的!

  那一日她因為被伯爺花了一萬三千多兩銀子才安然帶回家中,與家中鬧了好大一場,之後便不顧姐姐尤霜的勸阻,抱著自己攢的私房錢便出了門。

  那時便是去找任為志買鹽場的銀股!

  沒想到啊,任為志竟然想娶尤芳吟。

  尤月一恨姜雪寧,事事壓著自己,讓自己丟盡顏面,二恨尤芳吟,一個妾生的庶女竟敢抄起板凳跟自己動手,恨不能找個機會置這二人於死地。

  她細一琢磨,便忍不住冷笑。

  很簡單,尤芳吟這小蹄子往日連府門都不怎麼出,去哪裡認識什麼外男?這任為志卻直接來提親,必定是她先前讓尤芳吟出面去問鹽場事情的時候,兩人勾搭上的。

  不知檢點的賤人!

  當然,心裡這麼想,話卻未必要這麼說。

  尤月覺得,對自己來說,這也是個機會。

  怎麼說她也是伯府嫡女,在府裡說得上話的。

  當下便對任為志暗示了一番。

  任為志也十分「上道」,萬分恭敬地請尤月為自己的親事說項,先塞了一千兩的紅包,說是等事成之後還要再相謝。

  尤月手裡捏著錢,便高興極了。

  她先前二千多兩體己銀子都買了鹽場的銀股,手裡正緊張,有這一千兩銀子自然滋潤不少。

  更何況還有後續?

  若尤芳吟嫁過去,怎麼說也是伯府出去的小姐,她投進鹽場的錢,豈不更有保障?

  是以便假惺惺勉為其難地答應為任為志說幾句好話。

  清遠伯府雖還有個爵位在,可在朝中不掌實權,前陣子為了撈尤月從牢裡面出來又破費了好大一筆,險些將伯府老底掏空。

  三千兩不多,可也不少。

  清遠伯剛送走任為志,其實就有點後悔了。

  不一會兒尤月便來勸說,旁敲側擊,只道:「父親,這可就是您糊塗了。那小蹄子微賤出身,京中豪門哪個看得起?便是給人做妾也未必有想要的。如今這個任為志,出身雖然低了些,可好歹算是個讀書人。要緊的是家中經營鹽場。您可不知道吧,京裡面有好些人都買了他鹽場的銀股,等他回去若是成功,說不準便是個富商巨賈。更不用說如今人家還肯出三千兩的彩禮錢。甭管這人成不成事,這可是白賺的啊!是這姓任的要娶那小蹄子,便是我們回頭不給那小蹄子添什麼嫁妝,料他也不敢說什麼!」

  伯爺有些為難:「可我都叫人走了……」

  尤月眼珠子一轉,說:「那還不簡單?我再找人叫他來一趟,他怎會不來?您到時候見了他,就說是考驗考驗他的誠意,再順勢答應就好。」

  如此一番說項,第二天任為志便再一次登門拜訪。

  清遠伯端了好一陣的架子,終是將這門親事應了下來。

  尤月那邊,少不得又收到了任為志遞上的又一千兩紅包。

  事情便算是辦妥了。

  只是任為志家在蜀地,又趕著要回去經營鹽場,是以很快便敲定了成婚的日子。時間定在一個半月之後,任為志先回蜀地,尤芳吟則在一個半月後「嫁妝」準備妥當後,再遠嫁到蜀地去。

  姜雪寧聽說這件事辦成後,也不由得大鬆了一口氣,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沒出什麼意外。

  但京中其餘商賈可就對此嘖嘖稱奇了。

  誰都沒想到這任為志來京之後竟然真的能湊到這麼大一筆錢,而且還順帶著把終身大事都給解決了,實在叫人有些不敢相信。

  三天後,任為志便啟程回京了。

  客棧老闆收了些銀子負責繼續掛起那塊牌子。

  來往的商販進來看見,都忍不住要議論一番。

  「鹽場四成的銀股,拆作四萬股,得銀二萬兩,算起來一股得值五錢銀子,也就是五百文。我都沒想過真的會有人出錢,京城裡有錢人這麼多的嗎?」

  「那可不,您還不知道呢?」

  「怎麼說?」

  「京城裡那幽篁館的呂老闆就出了五千兩呢,手裡攥著一萬股。也是錢多不怕,真是敢買!」

  「是啊,那姓任的卷錢跑了怎麼辦?」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都和清遠伯府談好了親事,這就是告訴你,我跑不了,且請你們放心。且銀股若能轉售,不放心他的現在就可以把銀股賣出去嘛。」

  「說得輕巧,誰敢買啊!」

  「是啊,別說是五錢一股,兩文錢一股我都不買。一個破落鹽場,拿著張不給人看的圖紙,誰信他有本事能把鹽場做起來?」

  「奇怪,呂老闆出了五千兩而已,那還有一萬五千兩是誰出的?」

  「我知道做綢緞生意的劉老闆買了幾百兩銀子的鬧著玩,反正也不缺錢,就當幫幫後輩了。你們有人想買嗎?我可以幫你們去談啊。」

  「誰買這個!」

  ……

  總而言之,眾人議論歸議論,好奇歸好奇,在任為志剛回京城的這段時間裡,有少量的銀股在外頭,卻沒有幾個人想要出價買。

  便是偶有出價,也不願出五百文一股買。

  有的出三百文,有的出四百文。

  不過還真是奇了怪,前面五天乏人問津,到第五天的時候還真談成了一筆,綢緞莊劉老闆乃是任為志父親的朋友,看在接濟晚輩的份上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了六百銀股捏在手裡,本就當這銀子打了水漂,沒想過還要找回來。

  但居然真的有人找他買。

  來談的是個姑娘,劉老闆也不認識,反正對方出價三百五十文一股,能讓他收回二百一十兩銀子,他甚是滿意,都沒多想便把手裡的銀股賣了出去。

  於是那蜀香客棧的掌櫃的便換了一塊牌子,在上頭用清晰端正的筆劃記錄下了這一筆交易的股數和價錢。

  掛上去的當天便引來無數人圍觀。

  客棧賣的茶水錢都成倍增長,倒讓掌櫃的樂開了懷。

  只是眾人看著那塊牌子指指點點,卻都是一般地大聲譏笑:「看看,五百文買進來只能賣三百五,足足虧了三成啊!那些個買了幾千兩銀子的看到這個得氣死吧?」

  有人附和:「是啊,虧大了。」

  有人嘆氣:「我看這鹽場這任為志不靠譜,往後只怕三百五都沒人買,還要跌呢!」

  蜀地與京城可有好一段距離,所有人更沒聽說過什麼「卓筒井」,根本不相信這玩意兒能從老已經不能用的鹽井裡汲出更深處的新鹽滷來。

  這鹽場的銀股價錢便連續走低。

  之後十天又交易了兩筆,然而價錢分別是三百文一股和二百九十文一股。

  自打知道這鹽場銀股可以自由交易轉售之後,呂顯便時刻關注著蜀香客棧那邊的消息,在得知第一筆賣出三百五十文價格的時候便忍不住罵了一聲。

  當價降到二百九十文時,差點沒氣歪了鼻子。

  儘管知道自己乃是指望著鹽場成事往後分紅賺大錢,可在知道股價的時候,他實在沒憋住手賤,坐在幽篁館裡扒拉著算盤仔細一算,投了五千兩,虧了一小半!一顆心都在滴血!

  清遠伯府裡的尤月更是目瞪口呆,連著好幾天覺都睡不好,暗地裡算著自己的錢,把任為志罵了個狗血淋頭。

  沒有人看好鹽場。

  蜀香客棧之前還有許多人時不時去看看,然而隨著銀股根本賣不出去,那板子幾天也不換一下,眾人的關注便漸漸下來了,只剩下少數人還很執著的偶爾進去看一眼。

  直到任為志離開京城一個月時,一條與自貢鹽場的消息忽然在所有鹽商中間傳開——

  卓筒井建起來了!

  聽說建得高高的,足足有好幾丈,立起來就像是一座小樓般,看著甚是新奇嚇人。立起來之後,花錢雇來的鹽場鹽工們便用力往下打井,在消息傳來的時候比起以往的鹽井已經深了有一丈多,還在繼續往下打!

  消息從鹽商之中傳到普通商人之中。

  沒多久便得到了證實:蜀地任為志那邊派快馬入京來,蜀香客棧大堂的牌子上寫下了卓筒井以立起來第一架且打了深井的消息!

  這一下,原本冷清了近半個月的客棧再一次迎來了眾多好奇的商賈,甚至是來看熱鬧的普通人。

  比先前最盛時更盛!

  手裡捏著銀股的人和考慮著要買入銀股的人,都在這裡聚集,相互談聽著情況。儘管那鹽場裡還沒有真的打出鹽滷來,可二百九十文甚至更低的出價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三百文沒有人賣,四百文沒有人賣,五百文也沒有人賣,直到也不知有誰開出了六百二十文也就是六錢二分銀的高價,才成交了一小筆!

  之前所有譏諷著旁人「買虧了」的人都不免面面相覷。

  更有敏銳的聰明人從這價錢的變動裡,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更緊要的東西——

  比如呂顯。

  在聽人說現在有六百多文都買不到鹽場銀股的情況時,他後腦勺都炸了一下,直到這時候才有點回過味兒來,隱約明白了「銀股可自由轉售」這簡單的幾個字到底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不必鹽場真的已經賺到錢,只要所有人覺得鹽場可以賺到錢,銀股價錢便可飛漲!

  而手持銀股之人也不必等鹽場經營好之後定期分紅,直接將手中銀股轉售便可提前獲得大筆收益!

  銀子與銀股竟還有這種玩法!

  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呂顯不由得思量起來:是任為志自己想出這辦法,還是別的購入銀股之人想出來的辦法?他一共才入了五千兩,剩下的一萬五千兩,又都在誰的手中……

  *

  一個月眨眼便過去了。

  天教那邊捏著剩下那半封信的人終於有些坐不住了,來消息催問他們何時能拿出那五萬兩銀子來,眼看著約定的期限便要抵達,顯然是有些焦躁。

  周寅之也琢磨著這筆錢太大,姜雪寧哪裡去找?

  他又一次來到姜府,向姜雪寧通傳了消息。

  年關將近,京城裡下雪的時候也多了。

  屋子裡已經燒上了炭火。

  姜雪寧想著等事情一過遲早是還要回宮裡的,又知道謝危是個嚴苛人,有一陣沒碰琴,想起來時不免惴惴,又道彈琴靜心,此時便坐在琴桌前調弦。

  聽了周寅之之言,她連眸光都沒轉一下,只隨手一指那桌案上,淡淡道:「一萬兩你先拿去,叫給他們,請他們放心。」

  至於剩下的部分……

  姜雪寧手指輕輕一勾,琴弦震動,便流瀉出顫顫的音韻,在冰冷的空氣裡輕輕盪開,她的聲音也輕輕的:「至於剩下的錢,也快了。」

  再等等。

  再耐住性子等等。

  還沒有到價錢最好的時候。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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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1 00:46:0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八章 銀票

  上一世的尤芳吟沒有用過這樣的法子。

  只不過她提過,姜雪寧便記住了。

  任為志和自貢鹽場這件事,又正好是波峰起伏,尋常人料得到開頭料不到中間,料得到中間料不到結尾,正是萬中無一適合用這種法子撈錢的典型。

  只是姜雪寧也是頭回做這種事情,並無前例可以參考,因而也是時時刻刻格外小心。

  唯恐一不小心就錯過了時候。

  不過比起旁人來,她到底是佔有先知的優勢,所以倒沒有旁人那般焦慮亢奮,總要在蜀香客棧大堂裡面坐著等著,方才安心。

  周寅之知道姜雪寧同清遠伯府的尤芳吟是有關係的,可卻不知道她們倆具體是要做什麼。但近來坊市上有一些傳聞,也曾傳到他的耳朵裡,知道尤芳吟要嫁給任為志,蜀地鹽場那銀股的事情他自然也聽說了。

  原本還沒想到姜雪寧這裡來。

  然而聽她此刻之言,周寅之腦海裡靈光一閃,忽然就隱隱猜著這鹽場剩下那一萬五千兩的銀股只怕有大半在姜雪寧的手裡,進而想起了早先抓了伯府嫡小姐為姜雪寧敲詐來的一萬兩銀子,心下不由得震了一震。

  古樸的琴身經年在熏香之中彈奏,即便此刻週遭沒有焚香,也隱約透出幾縷幽微的禪香。

  方才一勾後,琴弦的震顫尤未停止。

  姜雪寧注視著這幾根弦,只問:「朝中近來有什麼消息嗎?」

  周寅之道:「勇毅侯府的案子還在審……」

  聽聞三法司成日吵得不可開交。

  一方認為侯府雖與逆臣亂黨有信函往來,可泰半是因想要打聽二十年前定非世子的下落,實為親情所繫,不能以謀逆論處,抄沒家產貶為庶民即可。

  另一方卻認定打聽世子下落不過託詞。

  誰都知道蕭燕兩氏那一位定非世子早死在了二十年前,要找該去『義童塚』找,勇毅侯燕牧明知對方是反賊還要聯繫,分明是有反心,即便不處以滅族之罪,罪魁禍首如燕牧者及其妻兒亦當梟首示眾以服天下。

  姜雪寧聽後沉默,過了許久,竟忽然道:「謝少師如今執掌翰林院,在朝中權柄日盛,耳目該也靈通。你手底下可有合適的人,能讓他們『聽說』點消息?」

  周寅之頓時一怔。

  姜雪寧卻是慢慢補道:「天教那幫人從我這裡拿到錢之後,必定不會留在京城,而是想要暗中離開這是非地。你是錦衣衛,且權並不到,做不了這件事,不如,交給別人去做。」

  這筆錢本是她為勇毅侯府準備的,卻是不願它落到宵小之輩手中。

  然而單憑她的力量怕無法阻止此事。

  更何況她也怕對方黑吃了她的錢不給信,自己沒打著兔子還被鷹啄了眼,要緊的是那封信不能有閃失,所以在自己之外,最好還要有一重保障。

  *

  周寅之實在有些摸不透她的用意。

  這位謝少師絕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若要神不知鬼不覺讓人覺得不故意地將消息傳遞出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然而他轉眼就想到了姜雪寧同謝危的關係。

  該算是師生吧?

  可既要謝危知道,又為何不直接言明?

  也許這二人間的關係恐怕還有些不尋常,實在不是他能揣度,不如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多想,只盡心思考怎麼把這件事辦成。

  見過姜雪寧後,周寅之便帶著那一萬兩銀票離開了。

  從府裡出來時,卻正好看見一輛十分普通的馬車在門口停下。

  他一抬眼,竟是尤芳吟從車上下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

  尤芳吟見著他是怔了一怔,但緊接著就露出笑容,朝著他行了一禮,但在姜府門口畢竟不好說話,便這般擦身走了進去。

  尤芳吟快出嫁了。

  這兩天姜雪寧也正琢磨著找個機會叫她出來見上一面,再交代些事情,倒沒想到她自己先找上門來,不由有些驚喜。

  細看這姑娘,卻是與往些日不大相同了。

  大概也是知道人要出嫁,面子上的工夫伯府總要敷衍一些的,為這麼個庶女裁兩身能看的衣裳也不花幾個錢,且還指望著任為志那邊能多賺些錢,對尤芳吟自然不會太差。

  一身水紅色的新衣穿在身上,面色也紅潤不少,竟是難得的靚麗。

  姜雪寧拉著她看了一圈,心裡便高興起來,道:「原來我還覺得這任為志不過如此,可看著你換了副模樣,也不用在府裡受苦,又覺得此人勉強也算配得上我們芳吟了。」

  尤芳吟被她說得臉紅,訥訥道:「是、是假成婚。」

  姜雪寧這才想起來,「哦」了一聲,又不由得嘆了口氣:「出嫁這樣的大事,許多女兒家一生只有一次,這樣做卻是不得已而為之,委屈你得很。」

  尤芳吟卻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出嫁固然是許多人一輩子才有一次的大事,可對她來說,清遠伯府裡的日子過得實在水深火熱,若能借此機會脫逃出去,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幸事。

  這些日子以來她都不敢睡太深。

  唯恐一覺睡過去,醒來卻發現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美夢。

  她也不知該怎麼表露自己的心緒,只認真而用力的搖頭,道:「沒有,沒有委屈的。倒是任公子答應芳吟這件事,才是有些為難了他……」

  為難麼?

  拿了一筆錢娶了個好姑娘,雖然是假成婚,可也是天底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那任為志也敢覺著自己為難?

  姜雪寧心底輕輕哼了一聲。

  只是當著尤芳吟的面也不說破,只道:「你來得正好,眼看著再過些時候蜀地便會來人接你去成親,若是晚了怕還沒機會給你。」

  她話說著,轉過身去竟又打開了匣子。

  這裡頭還裝著一遝銀票。

  姜雪寧拿起來便放進了尤芳吟的手中,道:「你出門那一日我只怕也不好露面,畢竟你姐姐尤月恨我入骨,見面說不準想掐死我。不過想也知道,以伯府那德性,還有你那刻薄的姐姐,必定不會為你準備多少嫁妝。原本我給你準備的還多些,只是這些天出了意外,用錢的地方倒多起來,所以只留下這三千兩銀票,給你你拿了帶在身上,你萬別叫旁人知曉,連任為志也別告訴。財不露白,縱然你信他,也未必不惹來什麼別的禍端。等將來到了蜀地,若遇著個萬一,我在京城鞭長莫及,卻是照顧不了你的,你手裡多些錢,也好應個急。」

  三千兩添給她做嫁妝!

  尤芳吟嚇了一跳,但覺這銀票燙手極了,根本不敢接,連忙推了回去,驚慌極了:「我、姑娘對我已經很好了,我怎能還要姑娘的錢?」

  姜雪寧便猜著她不會拿。

  可這筆錢她卻是執意要塞給尤芳吟的,態度十分堅決,認真地看著她道:「這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防備著鹽場那邊有個萬一。多考慮一層總沒有錯。若鹽場經營起來,任為志給你分紅,你手裡有了錢當然就不必動我給你的這一筆。等將來有機會,你再還給我便是。便當是借給你的,可好?」

  尤芳吟這才猶豫起來。

  姜雪寧又一番好說歹說,她才將這一筆錢收了下來,可一雙眼都紅了,眼眶裡盈滿淚,笨嘴笨舌,想要開口又不知怎樣開口。

  姜雪寧不得已拿了帕子給她擦眼淚。

  當下又是無奈又是好笑,轉移了話題道:「近來在府裡待著還好吧,你姐姐沒有為難你?」

  尤芳吟便道:「沒有的,二姐姐聽說蜀香客棧那邊銀股跌了的時候惱火了幾天,但後來銀股又漲了,便成天歡喜,連帶著對我都好了許多,還帶我出去添置新衣,買些首飾,對我可好了。」

  看來尤月過得蠻得意嘛。

  姜雪寧心道且讓她再得意兩個月,回頭有她哭的時候。不過這話卻不會當著尤芳吟的面說,所以只微微笑起來道:「那便再好也不過了。」

  *

  姜雪寧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想了想自己的計畫之後,也交代了尤芳吟幾句。

  周寅之那邊的事情很快也辦妥了。

  接下來一連十日,蜀地那邊又沒有了消息,但所有人都在隱隱地期待什麼,越接近清遠伯府那名庶女出閣的日子,蜀香客棧裡來往的商賈便越多。

  用腳趾頭也想也知道——

  蜀地任氏那邊要派人過來接那名庶女遠嫁去蜀,同時也必定會帶來鹽場最新的消息,而一旦卓筒井是真的能從已經「廢掉」的鹽井裡採出更底下的井鹽來,這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必將一飛衝天!

  眾人翹首以盼,日子一天天過去。

  很快到了十二月廿三,尤芳吟出閣的前一天。

  蜀地來迎親的人終於到了!

  這一天早晨的蜀香客棧的大堂裡,滿滿坐著的都是人,即便手裡沒有買下任氏鹽場的銀股,甚至也知道自己只怕買不到,卻也偏要來湊個熱鬧,看看這生意場上前所未有的奇景。

  眾人都時不時向門口看去。

  每進來一個人都要轉頭打量一番,只是一直坐到午時初,他們要等的人和消息還沒來。

  眼看著就要中午,有些人便散了。

  住得近的要回家吃飯。

  也有人是等得不大耐煩,但更多的人卻是就在這客棧裡點了菜,仍舊執著地等著。

  午初二刻,一名短打勁裝的壯碩漢子遠遠地馳馬而來,只把韁繩朝門口的小二一甩,邁著大步擦著大冷天裡的熱汗就走進了蜀香客棧,操著一副平仄不分明顯帶著有些蜀地口音的官話,大聲喊道:「掌櫃的呢?」

  所有人一聽,精神頓時一震。

  掌櫃的正提溜著堂倌叫他們趕緊去後廚催菜,聽得這聲音轉過頭來,看見人,眼前頓時亮了一亮:「可是任公子那邊派來的人?」

  那身材壯碩的漢子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顯然是快意至極,道:「正是。我乃是任公子新雇的家僕,特帶了人來京中迎未來少奶奶入蜀的。任公子做出的卓筒井在七日之前已經從往日廢掉不能再採的鹽井裡汲出了鹽滷,煮出了新的井鹽,我走時整個自貢的鹽場都來看了。任公子著我特來客棧知會一聲,也請掌櫃的將這消息寫在板上,掛了好叫買了我們鹽場銀股的人放心!」

  他聲音不小,大堂裡的人都聽見了。

  於是「轟」地一下,全炸了開,大堂裡忽然之間人聲鼎沸,誰也聽不清楚誰在說什麼了。

  那漢子倒瀟灑,因為還有事在身,要去一趟清遠伯府接人,沒有多留,報過消息便走。

  所有人都被這消息振奮了。

  也有少部分人懷疑是不是任為志作假,畢竟這種事聽起來實在像是傳奇,有些匪夷所思,讓人不大敢相信。

  然而下午時候便有別的消息相繼傳來。

  鹽場的事情,消息最靈通的自然是各大鹽商,很快便證實這件事的確是真。

  蜀地井鹽開採,鹽滷深藏於底下,原本的井鹽開採不過往下打個井,能有三四丈深已經了不得了,更深處卻是苦無辦法。往往一口井採到三四丈打不出鹽滷便會被廢棄。

  然而卓筒井竟能打到地下十丈甚至數十丈!

  打通的竹筒往下一鑽,鹹泉便從井底噴湧自上,這哪裡是什麼「鹹泉」,而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江南一帶的鹽商們還好,畢竟都是靠海為生,引海水為鹽,開採經驗的技術有了變化,對他們的影響暫時還不大,只是多了競爭對手;四川一帶的大鹽商們知道這消息卻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甭管在什麼地方,知道這消息後全都快馬加鞭,要趕去自貢任氏鹽場見識見識。

  這卓筒井一出,已然是要改變整個蜀地鹽業的格局了!

  眾人聽的消息越多,質疑的聲音也就越小,對任氏鹽場銀股的熱情也就越高,銀股的價錢自然開始節節攀升!

  六百多文已經根本沒有人願意出了。

  大堂裡有人喊價七百,八百,九百也無人應聲。

  直到第二天忽然有一千銀股出現在市面上,然而才說要賣,便被人以一股一千文也就是一兩銀子的高價一搶而空!

  姜雪寧等待的時機,終於到了。

  任氏鹽場的銀股價錢當然還會繼續往上漲一段時間,只是勇毅侯府那封信的事情迫在眉睫,天教那幫人的耐心只怕也要用盡了,便是知道往後還能賺更多,她也不敢再等了。

  市面上那一千銀股,便是她放出去探情況的。

  但這一筆交易她沒露面,買主也沒露面,倒也相互不知對方身份。

  姜雪寧當時從清遠伯府敲詐了一萬兩銀子,全都交給尤芳吟入了任氏鹽場的銀股,可以說是如今握著鹽場銀股最多的人,共有兩萬股。

  前些天那位劉老闆手裡的幾百股也是她趁著價低收走的。

  只不過這於她而言只算個零頭。

  放出去一千股之後,她手裡還有一萬九,以如今銀股價而論也值一萬九千兩銀子。先前她手裡的錢七七八八湊湊有接近四萬兩,但拿了一部分給尤芳吟做彩禮,自己手裡也得留一部分應急,所以大約還差一萬五千兩。

  可這絕不是個小數。

  出得起這個錢的人不會多。

  她若直接放出一萬五千股到市上,只怕便是沒事也要引起旁人疑心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貓膩,怎麼在任氏鹽場銀股價錢剛剛飛漲起來的時候便要拋掉?

  價錢說不定還要跌。

  所以姜雪寧只讓人分批地放出消息,一千股一千股地出,順便也等著魚兒咬鉤。

  京中可說是但凡從商的人都在關注這件事,消息剛一放出去,便有無數人感興趣,紛紛表示願意出價。

  風聲眨眼便傳到了呂顯這裡。

  旁人察覺不出端倪來,呂顯卻是感覺到了一絲古怪,眼底頓時精光閃爍:「不對的,這情況是不對的。任氏鹽場的行情正看漲,能拋出一千股來還跟著又拋出一千股,背後只怕是個持有大筆銀股的人!這種時候拋銀股,要麼是不看好任氏鹽場未來的情況,要麼是……這個人現在很缺錢!」

  幽篁館裡清靜無人。

  謝危盤腿坐在他對面,看著他把面前一把算盤扒拉得直響,不由道:「別人缺錢,那又怎樣?」

  呂顯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嘿嘿笑道:「當然是趁火打劫的好時候!」

  他心裡早就有一些想法在轉悠,算盤扒拉到一半便放下了,竟是直接起了身來,道:「不行,這麼大好的機會,我萬萬不能錯過了!」

  謝危皺眉:「我還想同你說天教的事……」

  呂顯擺了擺手頭也不回:「你既然有了那幫人的消息,他們近期又要出城,將這幫人擒獲乃是輕而易舉的事,就不用同我商量了。老子趕著賺錢,你再重要的事都放著,我先出門找個人去!」

  *

  外頭正在下雪。

  連著下了好幾日了。

  呂顯出門前想了想,為防萬一,乾脆把銀票連著印信都揣在了身上,從小童手裡接了把傘便徑直往京中白果寺去。

  他這些天可都派人盯著清遠伯府那邊呢。

  對尤芳吟的行蹤,呂顯瞭如指掌。

  明日便要從京城出發去蜀地,出嫁前的姑娘當然是要去廟裡進個香,為自己祈禱姻緣順遂。尤芳吟雖是假成婚,可該做的事情也是一樣不少,面上看不出什麼破綻。

  這一回是有府裡一個小丫頭陪著來的。

  呂顯可不將這種小角色放在眼底,隨便派了個人去便把小丫頭留在了外面說話,自己卻是半點也不客氣地叩門道:「裡面可是尤芳吟尤姑娘?在下呂照隱,有一筆生意想來找姑娘談談。」

  尤芳吟今日來拜廟,還順道求了一根籤,此刻正對著籤文細看,聽得叩門聲響時差點抖了一下,再聽見外面人自報家門,腦海裡便浮出一張臉來。

  二姑娘料得果然不錯,此人竟真找來了。

  她心裡不由佩服極了,但也有一些緊張,強自鎮定下來,道:「請進。」

  呂顯便推門進來。

  一間簡單的禪房,樸素極了,掛著幅簡簡單單的「空」字。

  只是抬眸瞧見尤芳吟時,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往日這姑娘他是曾在蜀香客棧裡打過照面的,穿著一身丫鬟穿的粗衣,甚至有些面黃肌瘦,看著雖清秀卻也十分寒酸;如今卻是稍稍豐腴了一些,兩頰也有些紅暈,不知是不是將出嫁的緣故,眉目雖不如何出眾,卻給人一種溫婉似水的感覺,有一種由內而外煥發出來的容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時,竟然讓他有了少許的不自在。

  直到這時,呂顯才意識到——

  是了,人家姑娘明日就要嫁人了,自己今天卻還敢跑來談生意,膽子可真是不小。

  尤芳吟問道:「我好像不曾約過您,不知呂老闆找來,是有什麼生意要談?」

  呂顯這才回神,一笑之後便驅除了心底那片刻的異樣,道:「旁人不知,尤姑娘與我卻該是知道的。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今日在蜀香客棧放出風聲要出銀股的人,該是姑娘,或者說,是姑娘背後的人吧?」

  尤芳吟沒有說話。

  呂顯便胸有成竹地道:「呂某雖不知姑娘到底哪裡需要用到這許多的錢,但想必也是急著將銀股出手吧?只是京中關注此事的商人雖多,要能在短時間內拿出這樣大一筆錢來,只怕也找不出幾個人。我呂某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信譽沒得說。與其你們一千股一千股往外拋,處理起來麻煩,還要小心不被人發現,不如有多少都出給了我,我照單全收。尤姑娘考慮一下?」

  尤芳吟想起姜雪寧的囑咐來,便問:「你也出得起千文一股麼?」

  呂顯唇邊頓時掛上了幾分似笑非笑:「市上銀股少,所以價錢高,能有這個價不稀奇。可若尤姑娘一口氣將手裡的銀股都拋出去,這價錢可就沒這麼高了。」

  趁火打劫麼,就是這般的要義。

  呂顯深得其中精髓。

  尤芳吟一聽這話心裡便憋了口氣,還好這些都是姜雪寧先前曾跟她說過了的,如今從呂顯口中聽到,倒沒有多少憤怒。

  只是想,二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連眼前這個人咬鉤之後趁機壓價都料到了。

  她皺了眉道:「那呂老闆出多少?」

  呂顯反問:「尤姑娘出多少?」

  尤芳吟道:「一萬五千股。」

  呂顯暗地裡倒吸一口涼氣,不由挑了眉道:「一萬三千兩。」

  尤芳吟一聽,一張小臉便冷了下來,道:「呂老闆根本不是誠心來買的。」

  呂顯卻笑:「誠心得很。」

  尤芳吟想送客。

  呂顯偏偏賴著不走,手指輕輕扣著桌沿,姿態灑然得很:「你,或者你背後的東家,原來缺一萬五千兩啊。」

  尤芳吟雙眼裡便冒出了幾分怒火。

  呂顯見她這般,越發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讓他覺著自己快意極了,便像是捏住了眼前這姑娘的命門似的,越發悠閒,補道:「尤姑娘也不必用這種眼神看著在下,在商言商嘛。做生意的,誰都有個手頭緊的時候,我呂某人也向來好心,能幫人的時候都願意幫上一幫。既然是缺一萬五千兩,不如便出一萬七千銀股給我,咱們一錘子把生意給談好,也省得姑娘再為了那些許一點小錢到處發愁不是?」

  也許是這話說到了尤芳吟心坎上,他看對方的神情似乎猶豫了起來,好像在認真考慮他說的話。

  呂顯便極有心機地再接再厲,繼續鼓動她。

  一番話接著一番話可說得上是苦口婆心,還極言她若一口氣將這些銀股都放到市上去的後果,只怕讓人懷疑是鹽場背地裡有什麼事,說不準連賣都賣不出去。

  但尤芳吟還是沒鬆口。

  這時候,呂顯便使出了殺手鐧,把臉一板,道:「話說了這樣多,尤姑娘也沒有要賣這些銀股的意思,看來這筆生意是談不成了。那呂某便先行告辭!」

  說罷便起身來向尤芳吟拱手。

  尤芳吟沒攔他。

  呂顯從禪房裡走了出去,同時在心裡面默默地數著,果然,才數到三,背後就傳來忙慌慌的一聲:「呂老闆留步!」

  一抹得逞的笑便從呂顯唇邊溢出。

  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這種談價講價的法子,雖然老,可到底屢試不爽啊!

  只不過這時候他背對著尤芳吟,是以也根本沒看見這老實姑娘臉上忽然劃過的一抹同樣放下心來的微微笑意。

  一個急著要錢,一個急著要股。

  雙方一拍即合,呂顯是帶著銀票來與印信來的,志在必得,自不必說;可讓他覺得有些驚訝的是,尤芳吟竟也隨身帶著印信,幾乎立刻就與他簽訂了契約。

  一手蓋印信,一手交銀錢。

  呂顯拿了契約走,尤芳吟拿了銀票走。

  從白果寺離開時,呂顯簡直大為振奮,心道任氏鹽場這大多數的銀股可都握在自己手裡了,將來只等那白花花的銀子入帳。

  可走出去三里地之後,面上笑容卻忽地一滯。

  他契約揣在懷裡,腦海裡卻瞬間掠過那尤府庶女也從身上取出印信時的畫面,腦袋裡幾乎「嗡」地一聲:如果不也是志在必得,如果不是早有準備,誰出門上香的時候竟會帶著印信!

  他是趁火打劫來的。

  可人家難道能不知道有人會趁火打劫?

  這一想竟覺得心裡涼了半截,頓時知道自己太著急了:「絕對缺錢!對方絕對瘋了一樣缺錢!我若再沉得住氣些必定能壓下更多的價啊!該死……」

  竟然跳進了別人準備的套!

  呂顯一張臉都差點綠了,一條路回去本來只需半個時辰,他卻是走一陣停一陣,愣是走到了天黑,回到幽篁館時神情簡直如喪考妣,可怕極了。

  謝危這時還沒走。

  聽見推門聲抬頭看見呂顯一身寒氣走進來,眉梢不由微微一挑:「你這是怎麼了?」

  呂顯鐵青著一張臉沒有說話,只把那張契約放在了桌上。

  謝危瞧了一眼,道:「這不是談成了?」

  呂顯道:「價錢我出高了。」

  對一個從商之人來說,能用更低的價錢拿下的生意出了一個更高的價錢,絕對是莫大的恥辱!

  呂顯現在回想,就知道自己那時是上頭了。

  謝危聽他這話的意思,卻是一下明白他臉色為何這麼差了:呂照隱這般的人,便是能佔十分的便宜便不願退一步只佔九分,一定要十分都佔滿了才覺得自己不虧。想來是銀股雖拿到了手中,可價錢本能太低,他卻沒壓下來,因此惱恨。

  天知道這會兒呂顯滿腦子都是尤芳吟那張臉,過了這一遭之後又不由想起早些時候被人搶先一步的生絲生意,越琢磨心裡越不是味兒,暗道這樑子結得深了。

  足足緩了好半天,他才強迫自己將這惱恨壓下。

  然後才注意到謝危這樣晚的天,竟還沒走,於是道:「你怎麼還在?」

  謝危卻是看向了窗外,靜靜地道:「今夜有事,在等消息。」

  *

  天黑盡了。

  那一萬五千兩銀票從尤芳吟手中轉到了姜雪寧的手中,又到了周寅之的手中,最終交到了兩個黑衣蒙面之人手中。

  周寅之只帶了衛溪。

  對方也只兩個人。

  倒是信守承諾,一手交錢,一手交信。

  想來雙方都甚是謹慎,又因此事極為特殊,更不敢讓更多的人知道,一邊查過信沒問題,一邊看過銀票沒問題,便連話都不多說上一句,各自轉身就走。

  那兩名黑衣人趁著夜色去遠。

  走至半道上,左右看看無人,便進了一條巷子,再出來時已經換上了尋常的衣物,將一張臉露出來,皆是平平無奇模樣。

  公儀丞已經沒了消息。

  銀票又已經到手。

  這幾個人心裡面還想勇毅侯府也算得上是一門忠烈,也曾想過要與天教共謀大業,他們把信賣了也算做了件善事。但待在京城,只恐夜長夢多,是以拿到錢後當夜便想藉著天教留在京中的一些關係離開京城,遠走高飛。

  然而就在他們懷揣著巨額銀票,接近城門,對著往日與他們接頭的人打出暗號時,迎接他們的竟是城門上飛射而下的箭矢!

  嗖!

  嗖嗖嗖!

  黑暗中箭矢上劃過鋒銳的利光,輕而易舉便沒入了這些人頭顱,他們懷裡的銀票都還沒揣熱,根本都沒還想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已經仆倒在地,瞪著一雙雙眼睛沒了氣。

  城門樓上,早埋伏在此處的刀琴俐落地收了弓,站在門樓不易被人察覺到的黑暗角落裡,吩咐身邊其他人道:「下去仔細搜搜,看看有沒有先生要的東西。」

  立刻便有幾條影子從上頭下去。

  上上下下一番仔細地搜摸,卻沒摸著什麼信函,反倒摸出了厚厚一遝銀票,遞交到刀琴手中,遲疑地道:「刀琴公子,都搜遍了,這幫人身上都沒有。」

  刀琴一接過那厚厚一遝銀票,便皺了眉頭。

  眼下死在城樓下的都是暗中聽公儀丞調遣的人,不該有這麼多的銀票才對。

  這幫人的錢從哪裡來?

  他略略一想,心裡面忽然有了個極其不好的預感,面色頓時一變,竟是連話都不說了,徑直下了城門樓便翻身上馬,直朝著幽篁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屋子裡點著燈,卻忽然爆了一下燈花。

  呂顯黑著一張臉打算盤,聲音格外地響。

  謝危手裡摸著一枚白玉棋子,盯著自己面前的棋盤,卻是好些時候沒有動上那麼一下了,直到外頭有小童通傳說刀琴公子回來了,他才陡地抬眸,一雙靜寂的眼底竟埋藏著幾分閃爍的殺機!

  刀琴走了進來。

  謝危問:「怎樣?」

  刀琴情知事情緊急,別的話都不敢多說,但將先前從那些人身上搜來的那厚厚一遝銀票呈遞給他,道:「沒有查到公儀丞讓他們送的信,只在他們身上搜到了這五萬兩銀票!」

  「只有銀票,沒有信?」

  謝危心底陡地一寒,竟覺一股戰慄之意從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他太瞭解人心了。

  幾乎瞬間便猜到發生了什麼:與公儀丞失去聯繫後,這幫人手裡有信函,必定生了貪念,用這封信換了這一大筆的錢財!

  手裡壓著的那枚棋子,頓時硌入掌心。

  謝危眉目間戾氣劃過,棋盤上黑白的棋子在眼底晃動,叫他心煩意亂,竟是抬手一推將這棋盤掀了,震得棋子落了滿地。

  劈里啪啦。

  卻襯得這屋裡屋外,越發靜寂。

  呂顯心情也不大好,可這時候連點大氣兒也不敢喘。

  只是他目光不經意從那一遝銀票之上劃過時,卻忽然沒忍住「咦」了一聲:面上這兩張銀票,看著怎麼這麼……眼熟?

  他心頭突了一下。

  一個驚人的想法忽然劃過了他的腦海,讓他伸手將這一遝銀票都抓在了手中,一張一張仔細看了起來。

  越看,一雙眼便越是明亮。

  呂顯心跳簡直快極了,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亢奮襲來,直接將其中一萬五千兩銀票抽了出來,放到謝危面前,顫抖著聲音道:「你認得出來嗎?」

  謝危皺眉:「什麼?」

  呂顯深吸了一口氣:「這分明是我下午帶出去買那鹽場銀股時用的銀票!通亨銀號,一連十五張,不僅是記號,甚至連我走時揣進懷裡留下的摺痕都一模一樣!」

  這意味著什麼,可真是再明白不過了!

  呂顯生怕謝危不信,只一張張將這一遝銀票在謝危面前鋪開,將中間那些確鑿的細節都指給他看:「我便說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要拋掉漲勢大好的銀股,沒料著是要用在這裡。若出這銀票的人便是那封信的買主,這個人必定與清遠伯府那庶女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而且……

  什麼人會花這樣大的價錢買下這樣一封可稱得上是侯府罪證的信函呢?

  要麼是恨不能置侯府於死地的大仇家。

  要麼……

  謝危忽然沉默了幾分,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桌上一張平鋪的千兩銀票邊沿,心思流轉間,折了一角起來,竟看見那銀票邊緣留下了零星的幾點窄窄的墨跡。

  他眉頭皺起,目光落在上面不動了。

  呂顯也注意到了他所看的地方,不由一怔,道:「我怎麼不記得先前有這些墨跡……」

  謝危抬眸看了他一眼。

  接下來,卻似想到點什麼,一張一張將這十五張銀票全都翻到背面。

  呂顯頓時目瞪口呆。

  因為每一張銀票右側邊沿,竟然都有著窄窄幾點戛然而止的墨跡!

  謝危略一思索,便調整著順序,一一將這十五張銀票對著右側邊沿的墨跡排列起來,一張疊著一張,卻依次錯開窄窄的一條,所有的墨跡便如拼圖一般吻合上了。

  竟然是有人在銀票上騎縫留了字!

  不算特別工整的字跡,甚至還有點潦倒歪斜,讀來居然有幾分委委屈屈、可憐巴巴的味道,寫的是:「先生,是我。我知錯了。」

  末尾還畫了隻小王八。

  這一瞬間,謝危一下沒忍住,笑出聲來,眸底的戾氣忽然冰雪似的全化了個乾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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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1 00:46: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一百零九章 自問坦蕩

  那是……

  什麼玩意兒?

  呂顯坐在謝危對面,那幾個字又不很工整,他看得極為費力,忍不住前傾了身子要把腦袋湊過來細看:「寫的什麼,是留的什麼暗號嗎?」

  然而他才剛將腦袋往謝危這邊湊了一點,謝危眼眸便抬了起來,眸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手底下十分自然地把那一遝拼起來的銀票收了。

  呂顯目瞪口呆。

  謝危解釋了一句:「不是寫給你的。」

  「……」

  呂顯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點懷疑,暗自拿目光去瞟那已經重新歸攏整齊的銀票。

  眉頭一皺,語出驚人:「尤芳吟寫給你的情書?」

  「……」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先前籠罩在謝危身上的陰霾也隨著先前融化冰雪似的一笑而消散,謝危整個人看上去又恢復了往日遺世獨立般的淡然平穩,只道:「不是。」

  呂顯道:「我猜也不是。人家尤姑娘都要成婚了,且跟你也沒交集,也不至於這時候給你寫東西。那到底是哪個姑娘寫給你的情話?」

  謝危眉尖微蹙:「什麼情話不情話?」

  呂顯的目光沒從他手裡那一遝依舊沒放下的銀票上移開,眼底透出了幾分審視的鋒銳:「不是姑娘寫給你的,事關重大,為什麼我不能看?」

  從直接聽命於公儀丞的天教暗樁身上搜出來的五萬銀票,裡面有他之前付給尤芳吟的一萬五千兩,這十五張一千兩的銀票疊一疊拼起來竟然藏有暗字。

  整件事都關乎勇毅侯府安危啊。

  謝危看了這訊息過後便似乎放下了心來,好像這件事已經控制住了,沒有什麼大不了。

  然而呂顯的感覺恰恰與謝危相反。

  倒不是這件事本身讓他有多忌憚,更讓他隱隱感覺到不安和警惕的,是謝危方才那一瞬間所展露出來的狀態,一種他覺得不應該出現在謝危身上的狀態。

  謝危還真被他問住了。

  這樣的字跡,這樣的語氣,還有那自己曾見過的一隻小王八,便是沒有一個字的落款,他都知道這字是誰留下的了,也就知道了尤芳吟的背後是誰,所以才放下心來。

  按理說此事與此字他都該給呂照隱看的。

  然而……

  他竟然不想。

  雙目抬起,不偏不倚對對面投來的目光撞上,謝危也是敏銳之人,不至於察覺不到呂顯方才的言下之意。

  呂顯道:「你知道認識這麼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麼嗎?」

  謝危暫時沒開口。

  呂顯便扯了扯唇角,然而眼底並無多少笑意:「不是你的智計,也不是你的忍辱——是你不近女色。」

  然而謝危從頭到尾捋了一遍,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失當,寧二是他的學生,不過不管是這字還是這畫都不大上得檯面罷了。

  而且……

  寧二畢竟與旁人不同。

  他一不過為探這小姑娘的虛實,二不過想約束她教導她不使她走上歪路,自問除此之外並無什麼私心,更無男女慾色之求,當她是學生,當她是晚輩,是以坦蕩,覺著呂顯是杞人憂天。

  謝危將那一遝銀票壓在了自己手邊,依舊沒有要還給呂顯的意思,道:「不過些許小伎倆,玩鬧上不得檯面,給人看了也是貽笑大方,你多慮了。」

  呂顯忍不住要判斷這話真假。

  但看謝危神情的確毫無異樣,這一時倒真有些懷疑起是自己小人之心疑神疑鬼:「不過多慮一些總比少想一些好。看來此次的麻煩是已經解決了,不過是你看出了信落到誰手中,還是對方在訊息中言明了?如果是後者,我們行動的消息,你有提前告訴別人?」

  「……」

  謝危壓在銀票上的手指似有似無地凝了一下。

  呂顯瞧見頓時挑了眉。

  他與謝危認識的時間實在是有些久了,以至於一看對方這細微的神情便知自己大約是戳到了什麼點,但聰明人話到這裡便該打住了。

  往黑漆漆的窗外看了一眼,呂顯道:「你該回去了。」

  謝危起身告辭。

  臨走時也帶走了那一萬五千兩銀票。

  呂顯沒攔,送到了門口。

  然而登上回府的馬車,謝危靠坐在車廂裡,盯著手裡那遝銀票上的墨跡,著實想了很久。

  到得府門口時,他下了車。

  刀琴看他神情有些不對。

  謝危垂眸,卻也不知想到什麼,忽然笑了一下,道:「明日去姜府,叫寧二過來學琴。奉宸殿雖不用去了,但學業不可落下。」

  *

  周寅之暗覺駭然。

  姜雪寧那邊湊到足夠的錢是下午,這樣大一筆錢要直接給人也實在不能甘心,且這幫人還是天教秘密留下的暗樁,便是截獲不了這筆錢,抓到這幫人也能立下一功。

  所以在透露消息給謝危那邊時,她也做了第二手準備。

  傍晚時才與對方交易是故意的。

  城內埋伏太過打眼,所以他讓周寅之另找了名目調動了一些錦衣衛埋伏在城門外,連先前他們抓起來的那兩個天教逆黨都放了出去,只等這一夥人出城來便將其截殺,看看能不能撞個運氣把這五萬兩拿回來。

  可等了一夜,無人出城。

  周寅之次日清晨到的衙門,便聽同僚提起,說昨夜城門守衛處射殺了幾個天教亂黨,似乎是他們出錢買通守衛想要出城,但沒想到城門守衛這邊乃是虛與委蛇,只等他們自投羅網。

  那幾個天教亂黨周寅之可是打過交道的。

  江湖人士講義氣但很精明,能通過蛛絲馬跡知道自己的眼線已經被抓,然後拿了半封信出來逼迫他們就範,談一筆膽大的生意,怎會跌在買通城門守衛這一環?

  除非與他們聯繫的本就是他們信任的人!

  但個中出了變故。

  對方出賣了他們,反將他們坑殺。

  內裡牽扯到的事情必定複雜,周寅之對天教內部的瞭解更不夠清楚,但驟然聽得這消息已經能夠清晰地感知,這件事的背後除了他與姜雪寧在謀劃之外,似乎還籠罩著一層厚厚的、莫測的陰影。

  更為龐大,更為隱秘。

  不得不說,那一刻他聯想到的乃是先前姜雪寧吩咐他把消息透出去的事:會與那位他從未打過交道但素有聖名的謝少師有關嗎?

  周寅之再一次地感覺到,在這一座雲詭波譎的京城,他不過是被這洶湧大海掀起來的一小朵浪,與躺在淺灘上那一粒粒被浪帶來帶去的沙並無任何區別。

  入世界,方知世界大。

  自成為錦衣衛千戶又在衙門裡站穩了腳跟以後,他其實已經開始考慮,在勇毅侯府倒下之後,姜雪寧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還能為自己帶來什麼?

  然而這一次,他發現——

  連這個小姑娘,自己似乎都還未探到真正的底。

  周寅之再一次地來到了姜府,卻是收起了自己在下屬面前的架子,只如初到京城還在姜府做事時一般,顯得謙卑而隱忍。

  姜雪寧昨夜沒等來周寅之那邊的消息,今早還在擔心。

  沒想到正想著,他倒來了。

  她便問:「怎麼樣了?」

  周寅之把昨夜的情況與今早在衙門中的聽聞,一一敘說。

  他觀察著姜雪寧的神情。

  出奇的是,姜雪寧似乎並沒有他所想的那般凝重,倒像是意料之中一般,鬆了口氣,然而過後又顰蹙了眉頭,似乎在放下心來之餘,又添上了幾分隱隱的憂慮。

  周寅之試探著道:「要暗地裡查一查嗎?」

  姜雪寧扶著那雕漆紅木几案的邊角,緩緩地坐了下來,幾乎是立刻搖了頭,道:「不要查。」

  這種時候,做得越多,錯得越多。

  她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回去吧,往後便什麼也不要管了。」

  周寅之卻覺得她今日說話比往日任何一次說話都要深奧,透著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莫測,以至於他表現出了少見地遲疑。

  姜雪寧道:「還有什麼事嗎?」

  周寅之這才收斂心神,雖然想問這件事背後到底有什麼隱情,可想起她當日也無端道破自己想潛入勇毅侯府背後的意圖,對著眼前的小姑娘竟生出幾分忌憚,也怕讓她對自己心生不滿,便道:「沒什麼,只是有些意外。那下官便先回去了,二姑娘再派人來找我便是。若我不在府衙,找衛溪也行。」

  姜雪寧想起當日在周寅之府裡看見的那名臉紅的少年郎,心道這倒是個不錯的人選,於是點了點頭:「知道了。」

  周寅之這才告辭。

  他人才一走,姜雪寧靜坐了很久,忽然就抱著自己的腦袋往桌上撞了一下:「果然是他,要完蛋了!」

  那可是五萬兩啊!

  抵換了燕臨送給她的那麼多東西,貼了自己的體己,還把手裡漲勢正好的任氏鹽場銀股給賤賣了,這才好不容易湊齊的。

  平白受了天教這幫人的脅迫,雖也算是花在了刀刃上,可心裡總歸有些不爽。

  且她也擔心這幫人黑吃黑,所以不得不做三手準備。

  第一,是自己這邊老老實實給錢,若能順利拿到信自然再好不過;

  事實上這一點奏效了。

  對方的確頗守信用,也或許是覺得他們肯為勇毅侯府的事情奔走出錢,也應該是守信諾的忠義之輩吧,還真把信交到了她的手上。

  第二,派了周寅之那邊埋伏在城門外,以防萬一,不管是堵著信還是截回錢,都算是功勞一件。

  這一點沒能奏效。

  這便與第三點有關了。

  第三,她還吩咐了暗中將消息透出去,以使謝危那邊察覺到蛛絲馬跡,進而也摻和到這件事裡,可以說是為大局加了最後一重保障。

  因為她不敢說前面兩點自己都能萬無一失。

  這可是關係到勇毅侯府存亡的大事。

  損失金錢,甚至暴露自己,在這件大事面前都變得渺小,不值一提。

  姜雪寧冒不起失敗的險。

  所以她賭了一把——

  賭她上一世所認識的謝危暗地裡是一個強大到令人恐懼的人,賭這個人只要知道消息便一定有掌控全域的能力,也賭他對勇毅侯府的在乎,或者說,是賭……

  上一世尤芳吟那個從未得到過任何人證實的猜測!

  然而,姜雪寧都不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個猜測,幾乎在這一次被這一世的自己證實了!

  試問,謝居安出身金陵長在江南,與勇毅侯府從未有過深交,教燕臨也不過是在文淵閣主持經筵日講時順帶,既無切身的利害關係,更無患難相報的深厚情義,只不過得到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便肯捨了大力氣、甘冒奇險在城門內設下殺局,手段之狠、行事之利令人膽寒,豈能是真與侯府沒有半點關係?

  上一世,姜雪寧也知道一個秘密。

  那就是,那個後來回到蕭氏吊兒啷噹色字當頭氣得整個蕭氏暴跳如雷的蕭定非,壓根兒不是真的定非世子!

  當時這人是喝醉了。

  朝野上下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世子,一開始是深信不疑的,畢竟什麼當年的事情他都知道,可時間一長,總覺得小時候那樣好的人怎長成了這樣,暗地裡不是沒有過非議。

  她也對此頗有想法。

  於是,便趁著那時候,頗有心機地問他以往「流落在外」時的經歷。

  結果這浪蕩子搖搖晃晃,竟趁著亭中沒人看見,故意佔她便宜一般湊到她近前來,嘴唇幾乎貼著她耳廓,道:「娘娘是以為我喝醉了,說不準會說出什麼『真話』來吧?」

  姜雪寧一驚,便要退開。

  沒料想這人竟用力拽住了她袖子,頗為邪氣地扯開唇角,目光灼灼地鎖住了她:「若娘娘肯陪我睡上一覺,我便告訴你,我的確不是那個『定非世子』。」

  他說他的確不是定非世子!

  這讓她驚了一驚。

  然而此人行止之大膽,實在大出姜雪寧意外。

  她沒想對方在宮中也敢如此放肆,頓時冷了臉,甩開他手退了開。

  蕭定非腳底下有些晃,不大站得穩,可唇邊的笑意非但沒消減反而更深了,竟將方才拽了她那華麗宮裝的袖子的手指放到鼻下輕嗅。

  眼神裡刻著的都是叫人惱火的孟浪。

  姜雪寧目光寒下來:「你找死!」

  蕭定非卻眉梢一挑渾然沒放在心上,反而將那食指壓在自己唇上,烙下一吻,輕笑道:「我看是娘娘不知自己處境,成日刺探些自己不該知道的事。若那人知道你今日聽見我說了什麼,只怕便是他不想,還要同我算帳,也得要先殺掉娘娘呢。」

  去為她取披風來的宮人這時回來,見到蕭定非都嚇了一跳。

  她閉上嘴不再說話。

  蕭定非卻是沒個正形兒,歪歪斜斜向她行過禮,便從亭中退了出去,大約又是回了宴上。

  從那時開始,姜雪寧便總忍不住去想:蕭定非說的「那人」是誰,「他」是誰?而且或許還不打算殺自己,那便證明對方至少有這樣的能力……

  可左思右想也沒什麼頭緒。

  但那些本該真正的定非世子所能知道的一切事情,無論鉅細,蕭定非都知道,所以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背後有籌謀之人,必定與那位真正的定非世子有莫大的聯繫!說不準,便是真正的定非世子本人!

  然而直到自戕坤寧宮,也沒堪破個中隱秘。

  如今……

  額頭磕在雕漆方几上的姜雪寧,一念及此,忽然又把腦袋抬了起來:「怎麼可能?」

  眉頭皺起,她著實困惑不解。

  如果這人是謝危,依蕭定非所言,他怎麼可能不想殺她呢?

  不……

  現在還不能肯定這人就是謝危。

  京中未必沒有別人插手此事,也許的確是天教那幫人自己行事不小心敗露,被人抓了破綻呢?

  關鍵在那十五張銀票。

  若幕後之人的確是謝危,又有呂顯在,對方一定會認出這十五張銀票的來歷,略加查看便會發現騎縫寫在銀票上的字,進而知道她的身份!

  姜雪寧正是怕背後之人是謝危,所以考慮良久,才在銀票上寫了那番話。

  因為她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兌換銀票。

  且即便是兌換,這樣大的一筆錢想查也能查到。

  若背後之人不是謝危,當然沒什麼關係,旁人即便發現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於她而言無非就是多做了閒筆,五萬兩銀子打了水漂;可若的確是謝危橫插一腳將人截殺,看見銀票後又沒看到信,必定下了死力氣去查信函去向。

  紙包不住火。

  更何況她勢單力孤如何與謝危相提並論?

  為防萬一,不如自己先低頭認錯,因為她的確並無惡意,反而還幫了勇毅侯府大忙。若是等謝危自己查出來,再認錯可就晚了,少不得引起對方的猜疑與忌憚。

  而且……

  她還指望著若是謝危,那五萬兩說不準能要回來呢。

  所以,那十五張銀票到底到了誰手裡?

  姜雪寧眼皮莫名跳了起來。

  方才出去支領月錢的棠兒這時回來了,但面上卻帶了幾分小心,對著姜雪寧道:「二姑娘,前廳來了個人,說是謝少師那邊吩咐,請您去學琴,無論如何,功課不能落下。」

  姜雪寧:「……」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

  她按住了自己的眼皮:「好,我改日就去。」

  棠兒戰戰兢兢:「那人說,不能改日,謝少師忙,您得今日盡快去。」

  姜雪寧:「……」

  這麼急,是趕著教完了她的琴去投胎嗎?所以那十五張銀票果然是落到姓謝的手裡了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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