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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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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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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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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29: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章 二十年劫波盡

  小姑娘愛貓,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燕臨瞧見,不由看著她笑。

  眾人的目光都被姜雪寧吸引,倒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方才謝危那一瞬間的僵硬,待重新轉過目光時,謝危整個人已經毫無破綻。

  沈芷衣好奇地看了看謝危:「謝先生是要去承慶堂嗎?」

  謝危沒說話。

  管家向沈芷衣躬身行禮,笑起來解釋:「正是呢,難得謝少師這樣的貴客到訪,侯爺特請少師大人過去說話。」

  這倒難怪。

  朝野上去都知道謝危這人好相處,但甚少聽聞他同誰過從甚密,關係很好。從來都是旁人想要巴結他,登門拜訪,還沒有聽說他主動造訪誰的。

  因知一會兒便要行加冠禮,眾人都不敢多言耽擱他的時間。

  當然,謝危原是他們先生,本也沒有太多的話好說。

  是以寒暄過幾句後,管家便引著謝危,從迴廊上走過,繞治後方的垂花門,往承慶堂方向去了。

  眼見他身影遠去,姜雪寧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心裡鬆下來,手上的力道便也鬆了。

  那不安的小花貓得著機會,立時便兩腿一蹬,從她懷裡竄了出去,「喵」地叫喚一聲,一溜煙地跳上欄杆,消失在水邊堆疊的假山之中。

  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有細細的刺痛之感,從手腕上傳來。

  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時竟劃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該是抱貓時候被它撲騰的爪子抓傷的。

  只是剛才她心神太過集中,注意力完全不在這上面,是以竟唯有任何感覺,直到這時候精神鬆懈下來,才覺出痛。

  沈芷衣還看著謝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臨,調侃起來:「滿京城勳貴子弟,往後就屬你燕臨面子最大了,竟能請得謝先生來為你取字,可不知要羨煞多少人了。」

  燕臨也這時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簾,道:「多半都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卻不管這麼多,徑在一旁起鬨,道:「不管不管,總歸是好事一件。眼看著還要個把時辰才舉行冠禮,今日大家來都是客,燕臨你是主,主隨客便。我們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們吧?」

  燕臨笑看他:「你想幹什麼?」

  延平王年歲還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誰發現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麼?」

  眾人聽見便一齊笑起來。

  雖然是延平王提議,不過眾人還真少有這樣能聚在一起的時候,連沈芷衣都跟著讚同。

  燕臨便也無法,只好叫青鋒與下人們取了些酒來擺在那櫻桃樹下,同眾人坐下來玩鬧飲酒。

  *

  管家在承慶堂前停下腳步,只往前輕輕叩門:「侯爺,謝少師到了。」

  裡頭傳來咳嗽聲,倒像是起身有些急切所至,有些蒼老的聲音裡更暗藏著些旁人無法揣度的情緒:「快快請進。」

  於是管家這才推了門。

  謝危在這門前佇立片刻,才走了進去。

  冬日的天光本來便不如夏日明亮。屋內的窗戶掩了大半,也未點燈,是以顯得有些昏暗。

  空氣裡浮著隱約苦澀的藥味兒。

  那金鉤掛著簾帳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這段時間已添上許多老態,兩鬢染上少許霜白,一雙目光卻已經鋒銳如電,一下便落到了那從外間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滿是淵渟嶽峙之氣,沉穩之餘又帶有幾分厚重。

  高山滄海,行吟采薇,像聖人,也像隱士。

  長眉淡漠,兩目深靜。

  燕牧仔細地盯著他的五官,似乎想要從這並不熟悉的輪廓中窺見幾分熟悉的影子來,可無論他怎麼搜尋自己的記憶,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當年再清晰的臉龐,都被歲月侵蝕。

  何況那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要從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臉上找見昔年的輪廓,也實在有些天方夜譚。並非人人長大,都還是幼時的模樣。

  只不過是,人心裡覺得像時,怎麼看怎麼像罷了。

  燕牧又咳嗽了兩聲,輕輕一擺手:「謝少師請坐,燕某有病在身,這些日也不得出門,慢待了先生,還請見諒。先生肯來,真令敝府蓬蓽生輝。」

  謝危默然坐在了旁邊的錦凳上。

  燕牧道:「犬子頑劣,多蒙聖上恩典,被選召入宮進學文淵閣,聽說多得先生照拂。他沒給先生添麻煩吧?」

  謝危道:「世子並不頑劣,甚是懂事,於文淵閣中進學時也少有令人操心的時候。侯爺家學淵源深厚,管教也甚為嚴厲,晚輩……才疏學淺,不過略加約束一二罷了。」

  晚輩。

  按年紀算,謝危確是算是晚輩。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蕭家都要給他三分薄面,也從未聽聞他在定國公蕭遠面前自稱過「晚輩」。

  燕牧的心緊了幾分。

  可過後卻湧出幾分蒼涼來,嘆道:「謝先生若是才疏學淺,這天下恐無飽學之士了。您看著燕臨這打鬧翻玩的頑劣模樣都覺得好,那該是沒見過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臨是有位表兄的,讀書學文,皆是過目成誦,聰明伶俐討人喜歡。只除了彈琴差些,可卻肯苦練。那樣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難得。我妹妹那時常帶著他從蕭氏那邊回府來玩,我見著他呀,便想將來我那孩兒出生若也能像這樣便好。只可惜,平南王與天教逆黨叛亂,一朝重兵圍成,還沒等到燕臨出生,那孩子便沒了……」

  「……」

  謝危垂下眸光,輕輕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是顫了一顫,慢慢握緊了攥成拳,才坐穩了。

  燕牧眼眶便紅了起來,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滄桑的聲音裡卻藏著對著艱險世道的責難與苦痛:「那樣小的孩子,六歲多還不到七歲呢。大冷的天,雪蓋下來凍到一起。他母親跌跌撞撞瘋了似的從宮裡出來,扯開那些攔著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宮門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動便去奪旁邊兵士的刀劍,搶他們手裡的鐵釺,一下一下地砸著。那冰雪實在是太硬,太厚了,連著淌出來的血凍在一起,鐵釺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來。挖出個孩子來,五六歲年紀,冰雪卻黏下了皮肉,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還是家裡人哭著,才把她拉了回來……」

  謝危坐著一動未動,若一座雕像。

  燕牧卻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淚,聲音裡傾瀉出那壓不住的悲愴:「他才那麼大點年紀啊,連京城都沒出過。那個冬天,又是那樣地冷,也不知宮裡面點沒點燈,生沒生火,夜裡會不會有人為他蓋上被子。多狠心腸的人,才捨得將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發了慈悲,還叫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該長成什麼模樣?」

  謝危終於慢慢地閉上了眼,喉結一陣湧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麼強壓下去了似的,重新睜開眼。

  他想朝著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彎不起來,只能木然著一張臉,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蒼垂憐,便該叫他劫波歷盡,琢磨成器。」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來,儘管笑出了淚,卻是覺著這二十年來積鬱之氣,盡從胸臆中噴湧而出,化作滿腔豪情升起萬丈!

  「該是歷盡劫波,該是琢磨成器!」

  他妹妹當年一怒之下和離回了家,卻始終不願相信那孩子葬身於三百義童塚內,含痛忍辱,多方找尋。只可惜天下之大,杳無音信,不過也是個小小的孩童罷了,便是再聰慧,又怎能逃過那圍城的劫數?

  終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覺得不過是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罷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餘黨在被他們的人抓住時聲稱,當年他們與天教屠戮京城時,定非世子並不在那三百義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帶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這些人說的是真,那出身兩大高門、身具貴胄血脈的孩子,落入那等凶殘狠毒的亂黨手中,過的該是怎樣的日子,又經歷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只要一想,便覺五內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只向著眼前這名青年顫顫地伸出手去。

  謝危起身來,走到他塌邊,伸出手時,便被燕牧緊緊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對上的卻是燕牧一雙睜大的滿佈著血絲的眼!

  那裡面充斥著的是滔天的仇、潑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濃的悲哀。

  他沙啞著嗓音,望著他:「您來時,那慶餘堂前,該有一棵櫻桃樹,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當年剛栽上還結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看書,也看看樹,一日日盼著那櫻桃熟透。如今長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綠葉底下,都掛著紅果。來年夏至,謝先生不妨來摘了嘗嘗,比許多年前,甜上許多……」

  謝危喉間已然哽住,許久後,才低得要聽不見了似的,道一聲:「好。」

  燕牧說完了話,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問,假若那孩子還活著,還在這世間,為何不早早來與親人相認。

  謝危從屋內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紮進他心底,胸膛裡一片火灼似的痛,讓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將心口壓住,腳下踉蹌了兩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進柱面留下痕跡,才撐著沒有倒下。

  眉頭緊蹙,一張臉發白。

  門旁不遠處的管家嚇了一跳,連忙走過來要扶他。

  謝危卻自己站穩了。

  管家駭住,擔憂得很:「您沒事吧?」

  謝危慢慢地鬆了手,眸底分明戾氣沖湧,可卻在這一刻深深地壓進了那重疊的面具裡,再抬眸時又平靜如許,只是靜到極處,便如死水無瀾:「不打緊,只是有些體寒心悸的毛病罷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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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3: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一章 試劍

  慶餘堂前,眾人已經擺上了酒,一面行酒令一面喝。

  姜雪寧酒量著實一般,也被沈芷衣扭著喝了一點。

  她一沾酒,面頰上便染了薄紅,煞是好看。

  沈芷衣便忍不住拍了一下手,指著她問眾人:「看,寧寧好看不好看?」

  在場有許多都是燕臨的朋友,俱是少年心性。

  方才是礙著男女有別不好朝姑娘們那邊看,可這時沈芷衣一問,包括延平王在內的許多少年人都悄悄抬起眼來朝她看,一時有那情竇未開面皮也薄的便看紅了臉。

  唯有燕臨看得坦然而認真,彎著唇笑:「好看。」

  姜雪寧無言。

  她原本是沾了酒才臉紅,眼下薄紅的面頰卻是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又紅了幾分,變作緋紅,越發有幾分惹人注目的明媚嬌豔。

  眾人又是笑,又是鬧,酒一喝起來,話一說起來,彷彿什麼都忘了,連煩惱都拋卻於腦後。

  蕭姝等人耽擱片刻到來時,所見便是這般場面。

  人在廊下,她的腳步停下了,走在她身後的其他伴讀與另一名華服少年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沈芷衣剛舉起酒杯要叫延平王喝,一抬頭看見廊下來了人,先是一怔,接著便笑起來:「阿姝你們也來了。誒,這不是蕭燁嗎?竟然也來了。」

  站在蕭姝身後的那名少年,下頜抬得有些高。

  聽見沈芷衣直呼他名姓,嘴唇便抿了幾分,可礙於對方身份頗高乃是公主,又不好發作,只能勉強笑了笑,道:「蕭燁見過長公主殿下。」

  蕭燁。

  姜雪寧聽見這名字便轉頭去看。

  那少年十八九歲年紀,眉眼與蕭姝像極了,穿在身上的是昂貴的天水藍錦雲緞,腰間更是掛了許多香囊玉珮,還佩了柄劍鞘上鑲滿寶石的長劍。雖然在同人打招呼,卻並未看旁人一眼,神情間頗有幾分倨傲。

  這便是蕭氏一族現在的嫡子了。

  定國公的續絃所出,蕭姝一母同胞的弟弟,據傳當年乃是龍鳳胎,很惹得京中讚歎,若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很快便能被封為定國公世子,承繼偌大的蕭氏一族。

  身份如此貴重,也難怪倨傲一些。

  只不過……

  等過兩年蕭定非出現,他還要能倨傲得起來、笑得出來,那才算是真本事呢。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

  沈芷衣招了招手道:「我們正在行酒令喝酒呢,你們也一起來。」

  蕭姝斂身一禮:「恭敬不如從命。」

  燕臨靜靜地看著,不出聲也不反對。

  蕭燁走過來時,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然後掃了桌上一眼,輕輕撇了撇嘴,道:「喝的是什麼酒呀?」

  延平王傻乎乎地回:「陳年的杏花釀。」

  蕭燁搖頭:「這有什麼好喝的。」

  眾人都看向他。

  他今日來還帶了一把描金的摺扇,抬起來便敲了敲桌,道:「早知你們都來得這樣早,要在這裡喝酒,我便把我們家的紫金壇帶來給你們,是江南一干人送來的,酒中第一。」

  燕臨笑笑沒有說話。

  蕭姝眉頭一皺,看了蕭燁一眼。

  蕭燁便一摸鼻子,似乎反應過來什麼了,但眼神中依舊透著些不以為然,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盞酒來,便道:「當然了,杏花釀也不錯,老酒,好酒,將就也能喝喝。」

  眾人原本都喝得很高興,聽了他這話卻是覺得大倒胃口。

  在座的哪個不是勳貴子弟?

  便是蕭氏一族顯赫,高出旁人,可誰家能沒幾罈子好酒?若非礙著今日乃是燕臨冠禮,只怕立時便拂袖走了,都懶得搭理他。

  到底還是延平王老好人,看氣氛忽然不大對,連忙出來打圓場,端了一杯酒便站起來,向燕臨高舉,道:「今日是燕臨生辰,大家可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不如大家便一起敬他一杯,為他賀生辰,怎麼樣?」

  沈芷衣當即道一聲:「好!」

  眾人當然也無異議,齊齊站起來端酒,向燕臨高舉。

  一個道:「我祝燕世子福如東海……」

  燕臨笑:「去你的。」

  一個忙把前一個推開,道:「我來我來,當然是要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

  燕臨嘆氣:「俗。」

  輪到蕭姝,她略一沉吟,舉杯注視著燕臨道:「我也俗,便祝願燕世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落在旁人耳中,這是祝願燕臨長命百歲。

  然而落在姜雪寧耳中卻變得格外刺耳,聽見蕭姝說出這幾個字的瞬間,她面色便陡地一變,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向蕭姝望去。

  蕭姝嘴角噙著淡笑,彷彿的確是出於真誠說出的這番話。

  她竟無法判斷,她是無心,還是有意。

  燕臨便坐在姜雪寧的對面,聞言也抬起頭來看了蕭姝一眼,倒是面不改色,顯出了一種超乎他年齡的沉穩,甚至還道了聲謝:「能得蕭大姑娘一句祝賀,燕臨該記上很久的。」

  蕭姝道:「客氣了。」

  燕臨轉頭看向姜雪寧,方才那平淡的目光便柔和了許多,道:「你呢,祝我什麼呢?」

  姜雪寧沒想到燕臨會主動叫她,心裡還想著在場的人這麼多,也不至於每個人都說上一句,自己同眾人一道,混過去也就是了。

  這一下被燕臨一點,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張了張嘴,腦袋裡竟是一片空白。

  燕臨看她纖細的手指端著酒杯愣在當場,一副不知道要說什麼的模樣,不由莞爾,便伸出手去主動用自己的酒杯與她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道:「你想不出話來,那便換我來祝你吧。」

  姜雪寧怔怔望著他。

  那少年注視著她,十分認真地道:「願爾明月長隨,清風常伴,百憂到心盡開解,萬難加身皆辟易。」

  言罷徑直仰首飲盡盞中之酒。

  眾人便齊聲喝起彩,一道都將杯中酒喝了。

  姜雪寧慢了片刻。

  等到燕臨放下酒盞來看著她,她才覺著一顆心都被今日醇烈的酒液浸著酸脹極了,也仰首把盞中酒乾了,一雙眼眸都被染得水光瀲灩,明亮動人。

  今日燕臨是主,眾人話都圍著燕臨說,酒都陪著燕臨喝。

  出身定國公府的蕭燁自問身份地位都不比燕臨低,可自坐下來之後卻沒誰搭理,於是越坐越覺得氣悶,索性把酒盞一放,站起來在這慶餘堂的院子裡四處打量。

  先前姜雪寧送給燕臨的那藏著劍的劍匣擱在旁邊。

  他走過去便看見了,好奇之下拿起劍來,舉在天光下看了看,不由搖頭:「這劍看上去也太簡單,太沉手了吧?人都言劍走輕靈,怎麼這樣的劍也出現在侯府?」

  正在同人說話的燕臨一回頭,眸光便冷了冷。

  連沈芷衣都緊皺了眉頭。

  燕臨走過去,只道:「有的劍走輕靈,有的劍走厚重,劍不同,道不同,還請蕭公子將此劍還給我吧。」

  然後便從蕭燁手中把劍拿了過來。

  蕭燁聽著他言語平靜,卻完全沒感覺出這人把自己放在眼底,且他從來是錦衣玉食,被人捧著長大的,自來不知什麼是收斂,陡地冷笑了一聲:「本公子的劍乃是京中著名的劍士柳燮先生所傳授,燕世子這話的意思,是他說得不對?」

  遊俠的劍與將軍的劍,不是一種劍。

  但燕臨也不想同他解釋,只道:「你說對便對吧。」

  他不這般還好,越這般,蕭燁越發覺得他輕慢,原本就壓著的傲慢和不滿頓時發作出來,眼看著燕臨持著劍彎身便要將劍重新放回匣中,竟直接手往自己腰間一按,立拔了自己身上所佩的寶劍!

  輕靈的劍身一晃,便壓在燕臨劍上!

  他笑:「何必這麼著急藏劍於匣?聽說燕世子的劍術乃是燕侯爺手把手教的,柳燮先生也對侯爺的劍多有讚譽,今日適逢其會,燕世子新得一劍,不知可否討教討教?」

  蕭燁這柄劍是雪似的劍,長,窄,甚至有些軟。

  燕臨這柄劍卻是三指寬,隕鐵鑄成劍刃,有三分烏青的光華。

  他還保持著先前要將劍放回劍匣的姿態,低垂著頭,目光也下落,輕而易舉便看見了自己那映照在蕭燁雪亮劍身上的眼眸。

  慍怒,肅殺,冷寒。

  於是眉頭輕輕一動,手腕一抖,燕臨連臉上神情都沒變,便抬了劍一震,竟直接將蕭燁所持之劍震得倒轉而回,險些從他手中飛出!

  蕭燁猝不及防,大吃了一驚。

  燕臨卻倒持著長劍,劍尖斜斜指地,方才姜雪寧雙手托著都覺得吃力的長劍,被他提著竟不覺有什麼重量,意態自然,笑道:「『討教』不敢當,蕭公子既有心試劍,比一比亦是無傷大雅的。」

  蕭燁的面色立刻陰沉了下來。

  他自負從名師習劍,實在不將燕臨這種跟著大老粗學劍的人看在眼底,又眼見樂陽長公主並京中勳貴子弟都在,有心要一逞本事,讓眾人都刮目相看,是以想也不想便大叫了一聲:「好!看劍!」

  話音落時人已隨劍而上。

  眾人都沒想到他們說比就比,嚇了一跳。

  姜雪寧也一下從座中起身。

  反倒是沈芷衣興奮起來:「呀,這下好玩了!」

  燕臨腳下沒動,只一垂眸,側身一避,便讓開了這一劍。

  長劍貼著他肩膀擦過去。

  蕭燁眉頭一皺便想回劍再打,可燕臨重劍在手倏爾倒轉,那沉重的劍身便劃過個弧線打在蕭燁劍身之上。一時竟有火花四濺之感,劍身巨震之下,蕭燁險些便沒握住劍,忙回身抽劍才得以穩住。

  甫一交手便吃一虧,他面子上更掛不住。

  牙關一咬,提起長劍來便按著師父所教,使出種種眼花繚亂的劍招來,然而燕臨不出劍則已,一出劍便往往擊中要害。

  「鐺!」

  「鐺!」

  「鐺!」

  ……

  燕臨一身深藍錦袍,衣袂都似帶著勁風,初時還給蕭燁幾分面子,也是想看看他深淺。可過了沒幾招之後便發現此人不過是花拳繡腿,學了點皮毛便自以為是,手底下遂重了起來。

  一劍快似一劍,一劍重似一劍!

  蕭燁但覺虎口發麻,腳底下都站不住,燕臨卻背著一隻手,閒庭信步般一劍一劍劈來。每劈來一劍,蕭燁便往後退一步,最終竟退到了那櫻桃樹下!

  「錚!」

  一聲尖銳的鳴響。

  燕臨面無表情,手中冷硬厚重的長劍劍身直接敲在蕭燁手腕上,再一挑,那輕靈雪劍便如一道素練劃過道亮光,徑直從蕭燁手中飛出!

  落下時掉在那青石砌成的台階上,「噹啷」一聲響。

  廊上觀看之眾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蕭燁面上更是一陣紅一陣青。

  完全沒有給他留半點面子!

  燕臨自小便跟隨著父親勤學苦練,雖也是京中勳貴子弟,可放到通州、豐台兩處大營裡,也能與兵士中頂尖的好手打平,不管習武還是學劍,都傾向於實用、直接!

  戰場上無法勝過敵人,死的便會是自己。

  這也就導致他的劍勢看上去格外凜冽冷酷,甚至帶了幾分令人膽寒的威重!

  擊落蕭燁之劍後,他手腕一轉,雙手握著劍柄,倒持長劍連神情都與最初時沒有兩樣,不帶半分變幻,只長身而立,向對方抱拳道禮:「承讓了。」

  蕭燁虎口尚在發麻,咬牙道:「你!」

  燕臨眉目間染上些許霜色,先前壓著的那幾分冰冷終於完全透了出來,甚至有一種京中勳貴子弟絕無的鋒利:「怎樣?」

  蕭燁看他半晌,竟退了一步,冷笑一聲道:「罷了,武夫粗人,也就會這麼一點東西。」

  沈芷衣當即走了下來,盯著他道:「你說什麼?」

  燕臨卻沒有動怒,只是上下打量著蕭燁,竟是平淡地一笑,道:「若當年的定非世子在,恐怕不至如此廢物。」

  定非世子……

  京中已經少有人聽過這個名字了。

  可到底事關蕭燕兩大氏族的秘辛,暗地裡終究還是有人傳的:蕭姝與蕭燁都是續絃所生,定國公的元配妻子乃是勇毅侯的妹妹、燕臨的姑母,原本要承繼蕭氏一族的則是元配嫡子定非世子,若不是定非世子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難夭折,燕夫人和離回了勇毅侯府,哪裡輪得到續絃進門、蕭燁成長嫡?只怕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燕臨這話看似平淡,威力可是不小。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蕭氏姐弟身上。

  蕭燁哪裡想到燕臨毫無預兆竟然提起這話題?

  他臉色一變,盛怒上來便要發作。

  關鍵時刻蕭姝冷喝了一聲:「你閉嘴!」

  蕭燁一窒,目中恨恨,可終究沒敢說話了。

  蕭姝卻走出來,倒還能保持些許鎮定,只是臉色也不大好看了,向燕臨行了一禮,道:「舍弟莽撞,言語不慎,惹得燕世子不快,蕭姝在這裡為他賠禮道歉了。聽聞定非兄長天資聰穎,慧敏過人,然而此事已經過去近二十年,家父未嘗不嗟嘆傷懷。斯人已去,舊事難追,燕世子今日何必提起,如此咄咄逼人呢?」

  燕臨看向了蕭姝,只走到那欄杆前,將方才那淩厲冰冷的長劍穩穩地放入劍匣之中,淡淡道:「是啊,到底斯人已去,舊事難追。這樣一個人若僥倖還活著,該是多可怕一件事,又該有多少人為之提心吊膽、夜中難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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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二章 冠禮有雨

  這話裡藏著一點凶險的感覺。

  蕭姝與燕臨對視。

  眾人莫名聽得心驚肉跳,但又很難參透這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因由,因而只看著他們。

  還好這時後面傳來了管家的聲音,是在對著另一人說話:「冠禮定在午時初,在前廳宴客,現在許多賓客都到了,少師大人這時去剛好。」

  謝危從承慶堂回來了。

  他的身影從門後轉上來,臉色比起去時似乎蒼白了些許,回到走廊上時抬頭便看見眾人,只問了一句:「還不去前廳?」

  燕臨便合上劍匣,向謝危拱手的,道:「這便去。」

  謝危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在看見蕭姝時未見如何,瞧見蕭燁時卻是停了一停,這才隨著管家徑直從廊上先往前廳去。

  先前瀰漫在慶餘堂外面那劍拔弩張的氛圍,消彌了不少。

  延平王立刻趁機笑起來,道:「這大好的日子,大家火氣何必這麼重呢?都是小事,小事,走走走,到前廳去了,可不敢讓謝先生和那麼多賓客等久了。」

  蕭燁便重重哼了一聲,冷笑轉身。

  蕭姝雖然面有不虞之色,但似乎也沒深究的意思,只向著燕臨看似禮貌的斂身一禮,也與蕭燁一道去了。

  有延平王嬉笑著緩和氣氛,加上蕭氏姐弟走了,眾人也終於放鬆下來,紛紛往前廳去。

  燕臨落在最後,姜雪寧走在前面。

  只不過眼見著要離開慶餘堂的時候,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喚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身子微微一震,腳步便停下了。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

  少年看了前方走遠的眾人一眼,才來到她面前,衝她笑了一笑,背在身後的手掌拿出來,竟是伸手一拋,將一隻裝著什麼東西的沉甸甸的錦囊拋向了她:「給你的。」

  姜雪寧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前面走著的延平王忽然發現少了人,便不由回頭看,遠遠喊他:「燕臨,幹什麼呢?」

  燕臨抬頭道一聲:「來了。」

  低頭來重新看著姜雪寧,他嘴角彎彎,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如霧縹緲的惆悵,轉瞬即逝,輕輕道:「可惜這時節沒有雞頭米了。」

  說完便先往前面走去,跟上了前方的延平王等人。

  姜雪寧站在原地,輕輕打開了錦囊。

  裡頭是一小袋已經剝好的炒松子。

  一如往昔。

  她彷彿又能看見當初那少年從姜府高高的院牆下面跳下來,長腿一伸隨意地坐在她的窗前,把一小袋剝好的松子放到她面前時那眉目舒展、意氣風發的模樣。

  抬頭往前看,少年的背影依舊挺拔,可比如那些日子,已經多了幾分沉重的沉穩。

  姜雪寧忍不住輕輕地嘆了一聲,末了又不知為什麼會心地笑起來。

  天際雲氣湧動,風乍起吹皺平湖,漣漪泛起時,水底的錦鯉吻向水面。

  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認真地重新將那一小袋松子繫好,然後才朝著前面走去。

  *

  水榭裡,大多數人已經走了。

  外頭的天陰沉下來時,張遮的腳步卻停了一停,駐足在欄杆前,朝著的外面望去。

  陳瀛見著,也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位由刑科給事中調任到刑部來的清吏司主事,在陳瀛的印象中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既不熱衷於官場上那些交際往來,便是僅有的幾次同僚相聚,他也不過是來露個面便走了。

  兢兢業業,卻不汲汲營營。

  大多時候不說話,唯有在查案或是審訊犯人時才會語吐珠璣,可即便是說話時也顯得沉默。這樣一個人就像是平靜的海,寡淡的面容下總給人一種覆蓋著許多東西的感覺,倒不是刻意隱藏,只不過是可能並不習慣表達,也不願意吐露。

  原本的刑部鄭尚書因為為勇毅侯府說話觸怒了聖上,被聖山一道聖旨勒令提前離任回老家,新的刑部尚書顧春芳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不日便將抵達京城,成為眾人新的頂頭上司。

  而張遮的伯樂,正是顧春芳。

  陳瀛目光微微一閃,心下一琢磨,倒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笑一聲走到張遮的身邊來,道:「張主事還不走,是在看什麼?」

  張遮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間既無畏懼,也無熱絡,仍舊是清淡淡的,只是道:「要下雨了。」

  陳瀛覺得莫名。

  他有心想說下個雨有什麼大不了,江南梅雨時節天天下雨呢,只不過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平日裡看著張主事寡言少語,好像挺沉悶的,倒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樣的雅興,想來是真正的內秀於心了,無怪乎當年顧大人能慧眼識才相中你,真是令人欽羨啊。」

  張遮道:「下官本魯鈍之人,得蒙顧老大人不棄,當年苦心栽培才有今日,然而也不過是碌碌小官罷了,陳大人言重。」

  陳瀛連忙擺手:「哪裡哪裡!」

  這水榭中只剩下他二人,連聲音都顯得空曠。

  陳瀛也站在他旁邊向著天外湧動的雲氣看去,只道:「鄭大人直言丟官,被聖上遣回養老,顧春芳大人不日便將到任,陳某也是久聞顧大人英名,卻因顧大人一直在外任職而無緣一見。張主事舊日供職在顧大人手下,好頗為他器重,算來算去,等顧大人回京時,可要托賴張主事為陳某引薦一二了。」

  說實話,如今的刑部,人人都想跟張遮說上話。

  奈何張遮是個悶葫蘆,一看就不好搭訕。

  眾人有心要巴結他,或通過他知道點顧春芳的習慣,可對上張遮時總覺得頭疼萬分,暗地裡早不知把這油鹽不進、半天不說一句話的人罵過多少回了。

  陳瀛這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他想提前見見顧春芳,希望能有張遮這個舊日的熟人引薦,如此顧春芳即便是在清正不阿,也不至於拒絕。

  怎麼說他也是張遮的上峰,與其他人不同。

  他覺得張遮便是不願應允,也不好拒絕。

  可沒料到,張遮竟然平平道:「顧大人到任後我等自會見到,又何須張某引薦?陳大人抬舉,張某不敢當。」

  陳瀛差點沒被噎死。

  他一向掛在臉上的假笑都有點維持不住,眼皮跳了跳才勉強想出一句能把這尷尬圓過去的話來,不過抬頭正要說時,卻見前方的廊上走過來一道俏麗的身影,於是眉梢忽地一挑,倒忘了要說什麼了。

  那姑娘陳瀛是見過的。

  就在不久前,慈寧宮裡。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伴讀之一,查抄仰止齋那一回的主角兒,也是……太子太師謝危打過招呼要他保的那位!

  因為那一小袋松子的耽擱,姜雪寧落在眾人後面,可又不想遲到太多,便乾脆穿了旁邊一條近道。

  可沒想到,水榭這邊竟然有人。

  隔得遠遠地她便看見了那道身影,心頭已是一跳,待得走近看清果然是他時,那種隱隱然的雀躍與歡喜悄然在她心底盪開。

  這時張遮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

  張遮輕輕搭了一下眼簾,姜雪寧卻是望著他,過會兒才轉眸看了陳瀛一眼,躬身向他二人道禮:「見過陳大人,張大人。」

  她襝衽一禮時,一手輕輕擱在腰間。

  雪白纖細的手腕便露出來些許。

  張遮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便看見了那一道算不上很明顯的抓痕,帶著淡淡的血色,那交疊了被寬大袖袍蓋著的手,於是輕輕握得緊了些。

  心緒有些起伏,他沒有說話。

  陳瀛卻是向姜雪寧笑起來:「姜二姑娘也來了啊,可曾看到謝少師?」

  張遮沒出聲,姜雪寧有些小小的失落。

  可轉念一想他們現在本也不熟,張遮人前人後也的確不多話,所以很快便重新掛起了笑容,回了陳瀛道:「謝先生去看了侯爺,剛才已經往前廳去了。」

  陳瀛便「哦」了一聲,堂堂一個朝廷三品命官,同姜雪寧父親一樣的官位,對著姜雪寧卻是和顏悅色,隨和得不得了,道:「多謝姜二姑娘相告了,我正琢磨著找不到謝先生呢,一會兒便與張大人同去。」

  陳瀛同謝危關係很好嗎?

  姜雪寧心底存了個疑影兒,又看了張遮一眼,然而這死人臉竟轉頭看著水裡的魚和風吹的波紋,她莫名覺得氣悶,便道:「那我先去了,二位大人,告辭。」

  直到她走遠,張遮都忍住了沒有回頭看。

  陳瀛卻是注視著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眸底透出幾分興味之感,只轉頭來對張遮打趣道:「我怎麼瞧著這位嬌小姐看了你不止有一眼,到底當日慈寧宮中是你解了她的危難,也算得上是『救美』了,像是對你有點意思呢?」

  張遮垂下眸光:「陳大人說笑了。」

  陳瀛一聳肩,卻是想到了點別的,自語道:「也是,畢竟是謝先生張口要保的人,哪兒輪得到旁人。」

  「……」

  張遮心底忽然有什麼東西驟然緊了,他慢慢回過頭來看著陳瀛。

  陳瀛只道:「怎麼?」

  張遮微微閉了閉眼,道:「沒什麼。」

  陳瀛的心思已經轉到了一會兒見著謝危說什麼話上了,倒沒留意到他此刻有些明顯的異樣,只是琢磨:「謝少師可真是個叫人看不懂的人,雖則也算同他有了些交集,可總覺著也不交不深。不過說來也很奇怪,張主事雖不與謝先生一般,可也給了陳某一種不大看得透、不大看得懂的感覺。你說你既不愛美人,旁人秦樓楚館裡逛叫你你也不去;也不愛華服美食,成日裡獨來獨往深居簡出。實在是讓人很迷惑,陳某倒不大明白,張主事這樣的人,到底志在何處?」

  「沙沙」,雨落。

  水霧如一層輕紗,將湖面掩了,把樓閣遮了,頓時滿世界都安靜了,充滿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張遮抬首望著。

  過了許久,連陳瀛都以為他是出神了也不會回答這問題了,他才破天荒似的開了口,慢慢道:「志不高,向不遠。辨清白,奉至親,得一隅,靜觀雨。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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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三章 大勇

  冬日下雨,朔風吹拂。

  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這時更加冷清下來。

  京中各處坊市都少人問津,店舖的老闆夥計們徒然望著那天空興嘆。

  只是沒過多久,那靜寂的街道盡頭竟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沉重地連成一片,更有呼喝之聲夾雜其中,不片刻便有一名身披盔甲的、鬚髮灰白的將軍高高騎坐在馬上,率著一干騎兵自街道上迅疾地奔過,只往京城城門處禁軍駐紮之地而去。

  人人看了個心驚膽寒。

  待這肅殺的一隊人從這條街上離開之後,店舖中的老闆夥計們才敢嘆出頭來,卻個個害怕得緊:「這又是出了什麼事啊?」

  朔風越緊,天際彤雲密佈。

  掉下來的雨很快便變成了雪,今冬的第一場雪,終是下下來了。

  *

  有時候姜雪寧想想,上天終究還是留了幾分垂憐給她的。

  至少又讓她遇到張遮。

  她從水榭旁邊繞過來,很快就到了前廳。不大的細雪自天際紛紛揚揚地灑落,她見著只覺有些嘆惋:張遮最愛的是雨,如今變作雪,他該不很高興吧?

  前廳裡賓客已然滿座。

  她本也想直接入席。

  不過走到前方遊廊拐角下的時候竟看見了姜伯游,他似乎正在同朝中的同僚說話。

  今日燕臨冠禮,朝中也有一些官員冒險來了。

  姜伯游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穿著一身石青百福紋圓領袍,同另一人站在院中栽種著的那棵勁松下面,眉頭緊鎖,聽著那人說話,不由得直搖頭:「得罪了別家還好說,得罪了這位蕭二公子卻是有些難辦,這鄭家人也真是可憐。」

  那人嘆息:「誰說不是呢,西市口這邊都知道鄭家人,聽說還有個兒子送去了宮裡當差,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可小老百姓日子過著也算不錯。但遇到蕭氏一族,霸人田產,逼人遷祖墳也就罷了,還想把人一家子送進牢裡,未免有些慘了。」

  話剛說完他抬頭就看見了姜雪寧。

  於是剩下的話都嚥了回去,向著姜伯游笑著道:「侍郎大人先前念叨許久,這不,令愛也到了。」

  姜伯游轉頭就看見了姜雪寧,原本緊鎖的眉頭便展開了些許,同那名同僚拱了拱手,微有歉意,那同僚也不介意,便也向姜雪寧拱了拱手,自入廳中去了。

  姜雪寧方才過來時有聽見隻言片語。

  她上前同姜伯遊行禮,卻沒忍住問道:「父親方才與人說話時提到的可是西市胡口同裡頭的鄭家?」

  姜伯游道:「正是,怎麼,你認識?」

  他想起那鄭家確有一個人在宮裡面當差,心念一動,便多問了一句。

  姜雪寧想起的卻是鄭保,因上一世鄭保乃是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他住在哪裡自然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曉的。「西市口胡同」這幾個字她還沒有忘記。

  聽得姜伯游肯定,她便留了個心眼。

  上一回仰止齋之圍若無鄭保,只怕還難度過,她便向姜伯游道:「這一家人多半是在坤寧宮裡伺候的一名管事太監鄭保的家人,父親或許不知,女兒查抄仰止齋那一次得以虎口脫險多賴此人隨機應變,是個仁善忠義心腸。且後來謝先生曾告訴女兒,司禮監的王新義公公有心要收他做徒弟,不日將提拔去聖上身邊伺候……」

  話說到後半句時,儘管週遭沒人,可她的聲音也依舊壓下來許多,僅姜伯游能聽見。

  鄭保會被王新義收為徒弟去司禮監伺候這件事,姜雪寧當然不是從謝危那邊知道的,謝危當初也不是特意要告知她這件事,可這並不妨礙她把謝危拖出來暫用。

  果然,她把事情一說,姜伯游面色便微微一變。

  官場上混久的人,向來是「聞絃歌而知雅意」,不需說深,便明白話後面藏著的意思。

  這鄭家人開罪了蕭氏那位板上釘釘要承繼家業的蕭燁公子,其實原不是鄭家人的錯,只因蕭燁出遊京外時看中了一片山頭並著下面的地,要圈作自己的獵場,興建避暑的別府,於是把周邊的人家都趕了出去。

  鄭家人祖墳與田產恰在那邊。

  本以為能同蕭氏講講道理,不想告到衙門去反而引得蕭燁大怒,要反將這鄭家人送進衙門。

  方才同姜伯遊說話的正是順天府尹。

  這麼一件事落在手上,實在是燙手山芋,是以才向姜伯游倒苦水。

  眼下是多事之秋,對文武百官來說,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姜伯游來說也是如此。可若這鄭保在宮中有恩於寧丫頭,且有謝居安小友說此人大有前途,事情就不一樣了。

  他擰眉深思。

  末了對姜雪寧道:「此事我知曉了,你放心。」

  冠禮在即,眾人都進去了。

  姜伯游便道:「你是同長公主殿下一道來的吧?走吧,我們也快進去。」

  姜雪寧心知姜伯游該是有了主意,但也不多問,只道一聲「是」,接著便跟著姜伯游入了廳中。

  即便勇毅侯府已經不是全盛之時,這廳堂中也坐滿了盛服的賓客,往裡面一眼便可看見坐在主賓位置上的謝危,他旁邊坐的便是今日會為燕臨加冠的讚者。

  姜雪寧匆匆看了一眼,小半部分都是熟面孔。

  上一世許多原本與勇毅侯府關係還算親厚的世家,收到侯府請帖後未至,後來燕臨還朝,謝危謀反,這些家族要麼被一併清算剷滅,要麼退出紛爭散到權力邊緣;而不顧這風雨飄搖情形依舊趕赴侯府來賀燕臨冠禮的人,大多數人都成了新一屆權力的核心,就算有少數一些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譴責起燕臨協助謝危謀反來,也都沒有引來什麼報復,即便沒撈著什麼大官,好歹也算安然無恙。

  世間事有時候就是這般弄人:有時候想要避禍,卻不知避禍才會引來真禍;有時候想要得到,卻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

  沈芷衣等人到了之後左右看都沒瞧見姜雪寧,還有些著急,一看見她進來便連忙招手:「寧寧,這邊。」

  姜雪寧便走了過去。

  大干朝男女大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可一般男子冠禮除長輩外基本都是沒有女賓來看的。但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畢竟身份尊貴,且與燕臨算得上一同長大的好友,自然能夠列席廳中,且位置還很靠前。

  宮中這些伴讀都沾了她的光,位置在附近。

  姜雪寧更是被沈芷衣一拉,直接坐在了她的身邊。

  有人輕輕敲了敲廳裡面一座小小的銅鐘,週遭便立刻安靜了下來。

  眾人的目光一時都聚集到了堂上。

  穿上一身厚重華服的勇毅侯燕牧,在老管家的攙扶下,從後堂走了出來。眾人一見連忙行禮,燕牧面上雖有病色,可今日這樣喜慶的日子裡也不由得打起了精神,很有幾分年輕時叱吒的氣魄,還禮後甚至還笑了起來。

  「承蒙諸位來賓看得起,大駕光臨,我侯府實在蓬蓽生輝。」他的目光落在這堂中黑壓壓的一片人身上,鋒銳的眼眸中卻有幾分老懷快慰的感動,「燕牧四十五載徒然奔忙,走沙場,赴輪台,不想年紀稍大些卻是老病纏身,叫大家笑話了。今日風寒雪冷,諸位卻能不棄,給足了我這半老頭子的體面,也給足了犬子體面,我燕牧定永記於心,在此謝過!」

  說罷他竟長身一揖。

  說的是今日「風寒雪冷」,未提眼下朝局與侯府所面臨的困苦半句,可眾人偏都輕而易舉地聽出了那言下之意。

  想勇毅侯府一門忠烈,燕牧少壯之年亦曾領兵作戰,驅逐韃虜,如今卻被聖上下令,重兵圍府猶未去,刀劍懸頸命不知,實在令人唏噓。

  如此大禮,眾人如何當得起?

  一時都忙道「侯爺言重」「侯爺不可」,又以深揖之禮還之。

  冠禮這才正式開始。

  整座前廳被佈置得與祠堂宗廟差不多。

  燕臨身上穿的乃是簇新的素色交衽長袍,依著古禮自廳外走入,先叩天地,再祭宗廟,後拜父母,由讚者出席禱讀祝辭,方行加冠之禮。

  士族三加。

  燕臨張開了自己的雙手,任由那顯得厚重的玄色深衣披上了自己的肩膀,沉沉地將他籠罩,寬長的革帶也經由讚者的手從他腰間穿過緊束,一塊刻著如意紋的圓形玉珮繫在革帶之上,低垂下來壓住衣擺。

  他躬身再拜。

  讚者便高呼一聲:「三加加冠,請大賓!」

  行冠禮,最重要的便是加冠。

  冠禮中的主賓也稱「大賓」,往往是德高望重之人,既要親自為受冠者加冠,也要為受冠者取字。

  讚者聲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到謝危身上。

  按禮,大賓當盛服。

  可今日的謝危非但沒有盛服,甚至於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長袍,外頭罩著一件白鶴雲紋的氅衣,寬袍大袖,卓有飄然逸世之態,與今日盛禮、與眾人盛服,頗有一點格格不入之處。

  然而主人家竟不置一詞。

  燕牧也向謝危看去。

  謝危就這般沉默地看了許久,此刻終於一低眸,輕輕起了身,走上前來。

  燕臨抬眸望著他,側轉身向他而立。

  府中下人遞過了端端放著頭冠的漆盤,由讚者奉了,垂首侍立在謝危身畔。

  那一隻束髮之冠,乃以白玉雕琢而成,長有三吋,高則寸半,冠頂向後捲起,六道梁壓縫,靜靜置在漆盤中,天光一照,古樸剔透,有上古遺風。

  一對簡單的木簪則置於冠旁。

  金冠多配玉簪,玉冠則多配木簪,前者富貴奢華,後者卻顯出幾分清遠。

  勇毅侯府家訓如何,可見一斑。

  謝危道:「冠者,禮之始也。而成人者,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者,先行孝、弟、順之禮,後可為人,進而治人。今危受令尊之請,為你加冠,誠望世子牢記今日之訓。」

  他從漆盤中捧過了那隻玉冠。

  燕臨則一掀衣袍,長身跪於他身前。

  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謝危的手上,倒極少注意他說了什麼,畢竟冠禮上的祝辭說來說去都是那套。然而下方站著觀禮的姜雪寧聽著卻是心頭一跳——

  少了。

  謝危說的祝辭少了!

  《禮記》中說的是成人是要「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要行的乃是「孝、弟、忠、順」,可謝危方才只說了為人子、為人弟、為人少,卻獨獨沒有說「為人臣」更沒有提半個「忠」字!

  燕臨也在這一刻抬起頭來,那鋒銳冷沉的目光直刺到謝危面上。

  謝危卻低眸將玉冠放在了燕臨頭頂,平淡地對他道:「垂首。」

  燕臨心裡江河翻湧似的震盪,有驚訝,有駭然,可當此之時萬不敢表露出半分,望了他有片刻後,終於還是依言垂首。

  讚者於是將木簪遞上。

  謝危接過。

  可正當他要將那木簪穿過玉冠為燕臨束髮時,勇毅侯府外面忽然起了刀兵喧嘩之聲,門口似乎有侯府的護衛大喝了一聲「你們幹什麼」,接下來便戛然而止,隨之而起的是驚呼慘叫,並著一人冷厲的高聲呼喝:「聖上有旨,勇毅侯府勾結逆黨,意圖叛亂,挑唆軍中嘩變,今以亂臣賊子論處!凡侯府之人統統捉拿,敢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什麼!」

  廳中所有賓客全都悚然一驚,大多都慌亂起來,朝著外面看去。

  勇毅侯燕牧更是渾身一震,豁然起身!

  外頭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大了起來,一隊手持著刀劍的兵士盔甲上泛著冰冷的寒光,竟直接看殺了門口阻攔的護衛,踏著沉重肅殺的步伐進了府門,向前廳走來。

  率兵者一臉的森然,正是定國公蕭遠!

  姜雪寧緊扣在袖中的手指都不由顫了起來,上一世在侯府門口所見過的一幕幕血腥都彷彿從視野的底部湧了上來,令她如置冰窟!

  所有人都知道勇毅侯府前途未卜,危在旦夕,隨時都有可能出事。

  可今日燕臨冠禮宮裡也沒話說,該是聖上默許過的。

  誰也沒有想到,聖上竟然偏偏選在今日動手,而率人前來者更是蕭氏一族赫赫有名的定國公蕭遠!

  驟然之間逢此巨變,幾乎所有人都亂了心神。

  燕牧一雙老邁的眼眸緊緊盯著走近的蕭遠。

  燕臨更是瞳孔一縮,驟然之間便要起身,然而一隻手卻在此刻重重地落了下來,用力地壓在他的肩膀。

  他抬首。

  是謝危的手掌緊緊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陡然沖湧上頭的熱血,然而從這仰首的角度卻無法清晰地分辨出對方的神情,只覺平靜若深海,窺不見半分波瀾,然而肩膀上卻傳來清晰的感知:那壓著他的五指,力道緊繃,指尖幾乎要深深陷進他肉裡!

  謝危輕輕眨了眨眼,渾然似看不見那驚天之變,也聽不見那可怖動靜似的,目光仍舊落在冠上。

  壓住燕臨後,重抬手,扶住玉冠。

  木簪執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慢慢地轉動著,穿入玉冠底部的孔中,他眉目間的從容如青山染雨般,隱逸裡添上幾分端肅的厚重,只靜道:「豪傑之士,節必過人。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乃匹夫見辱;卒然臨之不驚,無故加上不怒,方稱天下大勇者。世子毋驚,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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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4:0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四章 聖旨不行

  二十年前,蕭燕兩氏是親家。

  然而隨著那不足七歲的孩童於平南王圍京一役中不幸夭亡,這由姻親作為紐帶連接起來的脆弱關係,輕而易舉地破裂了。

  蕭遠在這定國公的位置上已坐了二十餘年。

  當年老定國公膝下有三名嫡子,定國公這位置本輪不到他來承繼。不過滿京城都知道他運氣好,原本該被立為世子的嫡長兄得了重病,燒成個傻子。國公府正在猶豫立誰的時候,他在校場與新繼勇毅侯之位的燕牧「不打不相識」,接著娶了燕牧嫡親的姐姐燕敏為妻,由此輕而易舉扭轉了內宅中的劣勢,既得到一名端莊幹練的妻子,又得到了她母家的支援。很快,老定國公為他請封,立為了世子。待老定國公身故後,蕭遠便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國公爺。

  蕭定非是他同燕敏唯一的嫡子。

  這孩子聰明伶俐,又同時具有蕭燕兩族的血脈,可以說一出生便受到整個京城的關注,在五歲時便被聖上欽點封為了世子。

  但蕭遠並不喜歡這個孩子。

  尤其是在平南王一役之後,但凡聽到有誰再提起這個名字,都會忍不住沉下面孔,甚至與人翻臉。

  因為燕敏竟在此事之後與他和離!

  勇毅侯府是最近幾代,靠在戰場上立功,才慢慢積攢了足夠的功勛,有了如今的地位;可定國公府卻是傳了數百年香火未斷、真正的世家大族。

  在蕭遠之前,不曾有任何一位國公爺竟與妻子和離!

  對男人而言,向來只該有休妻,而和離則是奇恥大辱!

  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哪裡知道朝局輕重?

  蕭遠有心不放妻,奈何燕敏背後有侯府撐腰,且皇族也對燕氏一族有愧,被蕭太后一番勸誡後,他終於還是寫下了放妻書,與燕敏和離。

  但從此以後,蕭燕兩家便斷絕了往來。

  二十年過去,蕭燕再未踏足勇毅侯府。

  今天,還是二十年後第一次!

  重甲在身、刀劍在手的兵士悉數跟在他身後,來自那九重宮闕、由聖上親自寫下的聖旨便持握在他手中,過往所受之氣、所鬱之怨全都在這一刻暢快地宣洩了出來!

  蕭遠上了台階,頭髮已然花白的他穿深衣、著翹履,頭頂上戴著高高的冠帽,走入廳堂後腳步便停了下來,帶著幾分危險的目光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掃過,看見依舊在為燕臨加冠的謝危時眉頭皺了一皺,最終看向了旁側已經站了起來的燕牧。

  燕牧一張臉已然低沉封凍:「我勇毅侯府世代恪盡職守,忠君愛民,定國公方才所言是何意思?」

  蕭遠冷笑一聲:「當然都是聖上的意思!一個時辰前,通州來訊,有人暗中挑唆,駐紮大營五萬大軍鬧出嘩變,聲稱要為你勇毅侯府討個公道!燕牧啊燕牧,當年平南王一役你我兩家也算是深受其害,卻未料你竟敢暗中與亂黨聯繫,聖上仁義有心饒你一家死罪,誰料爾等竟敢意圖謀反!你們的死期可算是到了!」

  通州大營,軍中嘩變!

  在場之人哪個不是在朝中混?

  方才遙遙聽見蕭遠說「嘩變」二字時便有了猜測,如今聽他一細說,只覺背後寒毛都豎了起來,一個個都不由轉過頭向燕牧看去。

  燕牧聽聞通州大營嘩變時也是一怔,可緊接著聽到「你我兩家也算是深受其害」這句時,滿腔的淒愴忽然就化作了無邊無垠的怒火!

  他猛地拍了一下旁邊的桌案!

  案上茶盞全都震倒摔到地上,砸個粉碎!

  燕牧瞪圓了眼睛看著蕭遠,眼底近乎充血,只一字一句恨聲質問:「你蕭氏一族也敢說深受平南王一役之害麼?!」

  偌大的前廳之內,連喘氣之聲都聽不見。

  一面是聖旨到來,勇毅侯府罹難在即;一面是京中昔日顯赫的蕭燕兩氏之主當堂對峙,劍拔弩張!

  膽子稍小一些的如今日來的一些伴讀,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便是姜雪寧都感覺到自己的脖頸被誰的手掌死死地卡住了——

  知道是一回事,親歷又是另一回事。

  少年的冠禮終究還是沒能避免染上血色,籠罩上一層家族覆滅的陰雲。

  有那麼一個剎那,燕臨便要站起來了,站到父親的身邊去,同他一道面對今日傾覆而來的、殘忍而未知的命運。

  然而他面前的謝危,只是再一次向旁邊伸出手去。

  讚者哪裡見過今日這樣的場面?

  端著漆盤在旁邊嚇得腿軟,險些跪了下去。

  謝危手伸出去之後半晌沒人遞東西,他便一掀眼簾,輕輕道:「簪子。」

  廳堂內正是安靜時刻,誰也不敢說話,腦袋裡一根弦緊緊地繃著,只怕就要發生點什麼事。謝危這聽似平淡的一聲響起時,眾人誰也沒有預料,有人眉毛都跟著抖了抖,手中按著刀柄的兵士們更是差點拔刀出來就要動手,轉頭一看,卻是謝危。

  讚者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謝危輕輕蹙了眉,又重複了一遍:「簪子。」

  束髮的玉冠所配乃是一對木簪,方才只插了左側,卻還剩下一邊。

  誰能想到這刀都懸到後頸了他還惦記著加冠的事?

  讚者這才後知後覺地拿了木簪,近乎呆滯地遞到謝危手中。

  謝危看都沒看旁人一眼,持著木簪便插向束髮的玉冠。

  定國公蕭遠的目光這時也落到了他的身上,原本就蹙著的眉頭不自覺蹙得更緊了些,雖知道這位謝先生乃是天子近臣,出身金陵謝氏,是個極有本事的人,可這處變不驚的模樣渾然沒將眾人放在眼底啊。

  他都懶得再與這幫人廢話了。

  在蕭遠看來,勇毅侯府這幫人都與死人無異,是以直接一揮手,冷厲地道:「廢話少說,今日赴宴的諸位大人們還請不要亂動,凡燕氏黨羽都給我抓起來!」

  「是!」

  他身後所有兵士領命,便要按上前來。

  然而沒想到斜刺裡突然傳出道聲音問:「大干律例,聖旨傳下當為接旨之人宣讀聖旨,國公爺既攜聖旨而來,怎不宣讀聖旨便開始拿人呢?」

  蕭遠都愣了一下。

  按律例是有這麼回事,可宮裡來的聖旨,他難道敢假傳聖旨不成?

  眼底頓時帶了幾分肅殺。

  他循聲望去,竟是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人群之末,穿著藏藍的衣袍,也未盛服,因而不知是何官品,只猜位置不高,又看面相冷刻寡淡,頗覺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兩手都揣在寬大的衣袖裡,垂疊下來,倒是一身的平淡,並不緊張,只道:「下官刑部清吏司主事,張遮。」

  張遮。

  一說這名字,蕭遠倒是有了印象,記起是前陣朝中頗惹人議論的那個前刑科給事中,一介難搞的言官!眼皮登時跳了跳。

  聖旨便握在蕭遠手中。

  眼下是眾目睽睽看著,他縱使覺得面上掛不住,也不敢公然拒絕宣讀聖旨!

  左右也就是宣讀一道聖旨的功夫。

  這時的蕭遠還未多想,冷笑了一聲,便「謝」過張遮提醒,將聖旨一展,「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地唸起來,大意確與他方才入府時所言無二,一則軍中嘩變事大,二則勾結平南王逆黨不饒,著令定國公蕭遠親率禁軍抄沒勇毅侯府,凡府中之人一律捉拿下獄。

  一聲「欽此」過後,蕭遠便驟然合上了聖旨,陰沉沉地道:「這下聖旨宣讀過,爾等總該相信了吧?便是給本公天大的膽子,又豈敢偽造聖旨?來人——」

  「國公爺,勇毅侯還未接旨呢。」

  張遮在旁邊看著,眼見他要下令抓人,眼皮一搭,不鹹不淡又補了一句。

  「……」

  「……」

  「……」

  這回別說是負責傳旨的定國公蕭遠,就是心裡已經接受了大難臨頭命運的勇毅侯燕牧,都忍不住有些傻眼,搞不懂這位姓張的大人到底是想幹什麼。

  謝危卻是在聽見「張遮」兩個字時便眉梢一挑。

  加冠已畢,燕臨站起身再向謝危一揖,轉頭看去。

  謝危的目光則靜靜落在張遮面上,並不言語。

  蕭遠差點沒被這句給噎死,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牙關一咬,只道:「本公難道不知,還用你來提醒?」

  接著才將聖旨往前一遞,道:「勇毅侯上來接旨!」

  燕牧上前來接旨,可看著張遮也覺眼生,心想侯府該沒有這樣一個朋友,也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蕭遠料想一應事宜到此便該妥貼了,這姓張的該沒什麼刺兒要挑了,再一次揮手要換人上來抓人。

  然而這一回根本還沒等開口,眼皮便是一跳!

  因為他竟看見這姓張的移步向燕牧走來,竟將先前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來,像是要問燕牧看那聖旨,臉卻轉向他這邊,問了一句:「敢問國公爺,方才說通州大營軍中嘩變的消息一個時辰前傳來,聖上才下了聖旨要抄侯府?」

  這人到底想幹什麼!

  蕭遠腰間佩劍,此時已經有些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劍柄,冷沉地回答道:「正是。」

  張遮便向燕牧道:「請借聖旨一觀。」

  蕭遠有些氣急敗壞了:「位卑小官班門弄斧,究竟意欲何為!」

  燕牧眼珠一轉,卻是直接將聖旨遞了出去。

  張遮接過來,骨節分明的長指輕輕將其展開來,只道:「國公爺息怒,抄家滅族乃是大罪,按律便是聖上的意思,各級政令也當由中書省核過蓋印之後方能下達。下官昨日聽聞中書省褚希夷大人抱病,通州嘩變消息既是一個時辰前才傳來,請褚大人入宮便要費些時候,傳大人來此宣旨抄家又一番耽擱,一個時辰怕不夠用。是以……」

  話到此時,他目光已落在了這封聖旨之上。

  上一世從顧春芳處聽聞來的秘辛,果然是真——

  查抄勇毅侯府的聖旨,確係沈琅親手所書,然而當年宣旨之時聖旨上其實只蓋著皇帝寶印,並無中書省之印!後來勇毅侯府一案的卷宗裡出現的聖旨卻是兩印齊全,據傳乃是抄沒侯府屠了侯府半數人之後,才由新任的中書省平章知事加蓋中書省印。

  而原平章知事褚希夷老大人卻被革職,老病歸鄉,沒過半年便因貧病交加於家中過世。

  前去弔唁之同僚,唯顧春芳一人。

  由此才知道這件事,大約推算出當年褚希夷官至中書省平章 知事,無異於一朝宰輔,怎落得這般下場。

  張遮的目光從那本該蓋著中書省大印的空白處移開,重落到蕭遠面上,只道:「國公爺這聖旨,怕還宣不得,做不得數吧。」

  蕭遠忍無可忍,拔劍直接指向他咽喉!

  言語間已是盛怒難遏:「豎子焉敢胡言!聖上親書之旨由得你來置喙?!本公今日當削你項上首級以亂黨論處!」

  姜雪寧萬沒料到張遮會站出來,且還接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大干朝律例倒背如流實不作假,只是不知上一世的今日究竟是何情形。她一顆心頓時在胸腔裡躍動,險些便要從嗓子眼兒裡跳出來!

  陳瀛更是在張遮剛說話的時候便悄悄遠離了他。

  然而張遮本人卻無比平靜。

  他伸手將那聖旨遞了回去,寒光閃爍的劍刃倒映著他一張寡淡清冷的面容,無悲無喜,只好言相勸一般,道:「國公爺怒殺下官並無所謂,聖旨還是要送回宮中,請中書省加蓋大印,方可下達的。」

  聖旨都已經送到了,兵士都已經圍了府,這人竟說皇帝說的話不作數,還得送回去蓋個印再回來抄家!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蕭遠近五十年來從未遭遇過此等離奇之事,險些氣了個一佛出竅二佛升天,五孔七竅裡冒出煙來,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手抖不停:「你!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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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五章 燕回

  天底下誰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聖旨?

  聖旨聖旨,這「聖」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聖上!

  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幾個人能更改?何況乎是當今天子,對付的還是勇毅侯府!

  蕭遠本以為自己乃是攜著天子之命前來,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積鬱之氣,好叫勇毅侯府俯首聽令、在座大臣瑟瑟發抖,誰想遇到張遮這般會抬槓的。

  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將如何能同文人相比?

  兩道粗濃的眉毛使勁一皺,蕭遠便輕而易舉感覺到自己彷彿陷入了窘境,心底暗驚之下,猛地一凜,陰沉地注視著張遮,竟然道:「我蕭氏一族忠君之事,甘為聖上前卒,聖旨乃是本公親眼見聖上寫下,豈能因你一小小清吏司主事之言便貽誤時機?今日本公便要殺雞儆猴,看看斬了你這阻撓聖意、勾結亂黨的賊臣,聖上到底治你的罪,還是治本公的罪!」

  話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劍向張遮而去!

  廳堂內所有賓客更是大驚,一為蕭遠忽然給人扣上的大帽子,二位他言語行動間所透露出來的凶險之意,當即就有人大喝了一聲道:「定國公是要濫殺無辜不成!」

  姜雪寧卻是渾身血冷。

  因為她記得,上一世沈琅明明是下旨抄沒勇毅侯府,將侯府所有人收監,等待案情查清後再發落。可她當日趕赴侯府時卻見鮮血滿地、人頭墜階!

  這證明——

  要麼是上一世冠禮時發生了什麼變故,要麼是負責此事的定國公蕭遠故意尋找藉口,大開殺戒!

  眼見著蕭遠一步步向張遮逼近,週遭文武大臣更是怒聲責斥、群情激憤,引得重重圍攏廳堂的眾多兵士紛紛握緊手中刀劍,一副隨時準備要動手的模樣,姜雪寧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她比在場所有人更能感覺到那種失控的危險!

  危急之際,目光在場內橫掃,卻是輕而易舉就看見了立在年少賓客們這邊、距離仰止齋這幫伴讀位置不遠的蕭氏二公子蕭燁,於是先前盤旋在腦海裡的那個念頭驟然冒了出來。

  姜雪寧迅速地上前了一步,附耳過去對沈芷衣低聲說了一句話。

  沈芷衣正眉頭緊皺地看著眼前將亂的情形,聽見這句話之後詫異地看了姜雪寧一眼,然而只略一思索便露出幾分驚喜,接著便將目光一轉,也看向蕭燁。

  先前姜雪寧送給燕臨的劍並未收入庫中,而是由青鋒抱了,立在一旁。

  沈芷衣二話不說,一步上前便掀了那劍匣把劍提起來,待向蕭燁而去!

  蕭燁與燕臨也算是同齡之人,可自他出生之後,便處處被人拿出來與燕臨做比較,怎麼著也是出身蕭氏的嫡子,心裡如何能痛快?

  更何況先前還與燕臨鬧了齟齬。

  此時此刻他站在近處看著勇毅侯府這一副大難臨頭的倒霉樣,心裡別提多快意,就差撫掌大笑了。是以他的神情非但不同於這殿中之人的驚慌,反而是笑容滿面,並未注意到姜雪寧、沈芷衣這邊的異樣。

  然而那劍真是出乎意料的重。

  沈芷衣猝不及防之下,剛將劍提起,就被其重量一帶,險些跌倒在地。

  這一來便吸引了週遭目光。

  蕭燁看了過來,她也不由得看向了蕭燁。

  那一瞬間,一股激靈靈的寒氣從蕭燁尾椎骨上爬了起來,先前的笑意更是從他臉上瞬間消失,反應竟是比兔子還快,扯著嗓子立刻大喊了一聲:「父親救我!」

  正要舉劍壓在張遮脖子上的蕭遠頓時怔了一怔。

  他回過頭來一看,便看見站在那邊的蕭燁拔腿就要朝這邊跑過來。

  沈芷衣頓時著了急。

  姜雪寧所站之處靠著外面一些,正在蕭燁要經過的路上。

  她眼皮一跳,暗想計畫趕不上變化,雖然心裡一萬次告訴自己在這風口浪尖上千萬不要顯露形跡,可在蕭燁忙慌慌從她眼前奔過的那個剎那,終於還是發了狠般一咬牙!

  「砰!」

  直接一腳踹了出去,正在蕭燁膝上!

  這大公子哥兒自己逃命逃得好好的,還正想著得虧自己見機快,要不就要成為旁人要挾的工具了,根本就沒想過途中遭遇這麼黑的一踹!

  電光石火間誰能反應得過來?

  他見著姜雪寧時只覺心底一冷,膝蓋上傳來劇痛,已是不由自主地面朝下摔到了地上,腦袋「咚」一聲叩在堅硬的地面,甚至都撞出血來!

  沈芷衣這時終於得了機會,反應過來,立刻提劍上前壓在了蕭燁的脖頸上!

  蕭遠勃然大怒:「長公主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沈芷衣本就隱隱知道了母后與皇兄對勇毅侯府的態度,甚至今日王兄想來,母后也沒準許。若定國公蕭遠也是公事公辦,她自然也不好置喙什麼,可如今做成這樣,實在是欺人太甚!

  她是燕臨玩伴好友,如何能忍?

  到底是一個王朝、帝國的公主,沈芷衣將臉色拉下來時,也甚為嚇人,寒聲道:「皇兄聖旨叫你捉拿,你卻要開殺戒!焉知不是挾私報復?蕭遠你聽好,這廳堂之中的人你要敢動上一動,本公主擔保,你這不成器的孬種兒子,立刻人頭落地!」

  那劍在燕臨手中是揮舞自如,在她手中卻是有些勉強。

  劍尖壓在地面上,劍身與地面形成一個夾角。

  蕭燁的脖頸便在這夾角之中。

  沈芷衣手腕因沉重動上一動,那夾角便小上一分,劍刃幾乎貼著蕭燁的脖頸,讓他立刻心膽俱喪地慘嚎起來:「父親,她要殺我,快救救我!」

  這一齣別說是蕭遠,就是勇毅侯府眾人都沒想到。

  內外賓客再次目瞪口呆。

  張遮的脖頸也被蕭遠的劍壓住了,此刻卻是不由抬頭望了一眼:姜雪寧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邊,不顯山不露水模樣,倒是沒幾個人看見剛才關鍵的那一腳是她踹的。上一世,她是沒有來的;這一世終於來了,是要補上一世的錯、彌上一世的憾了嗎?

  蕭氏一族如今就這麼個命根子,還等著他承繼家業,且蕭燁也是蕭遠悉心撫養長大,難得同他親近,哪裡會想到沈芷衣以此作為威脅!

  蕭遠森然道:「長公主殿下難道站在燕氏這邊想要違抗聖旨不成?」

  沈芷衣方才又不是沒聽見,根本不將定國公放在眼底:「第一,聖旨下達於律不合,刑部的張大人說的是,你該回去加蓋大印;第二,本公主不管你們朝堂上是什麼事,犯人秋後處斬尚要給吃頓好的,今日乃是燕臨冠禮,尚未結束,容不得你等胡作非為!要麼你此刻退下,要麼我殺了你兒子!」

  這一刻,她面上的那種果決與殺伐,是姜雪寧從未見過的。

  那曾在鳴鳳宮的夜晚裡抱著她飲泣的脆弱,也被堅硬的盔甲覆蓋。

  真正的鳳華凜冽!

  燕臨從張遮開口的時候,便怔住了,待得姜雪寧、沈芷衣出手,更是僵立在原地望著。

  來冠禮的文武大臣本也不滿蕭遠拿著沒蓋印的聖旨來,雞毛當令箭,更有沈芷衣站出來說話,終於有實在看不過去的也出來附和道:「男兒冠禮,由少而長,生逢僅此一次,定國公何必把此事做絕了?」

  「是啊,這也欺人太甚!」

  ……

  漸漸地,廳堂之內附和的聲音多了起來,也大了起來。

  這幫人若集聚在朝廷裡,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蕭遠聽著,面色漸漸難看起來。

  燕臨卻是微微仰首,胸腔裡一股滾燙的熱血自跳躍的心房裡奔湧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顫抖著,連眼眶都紅了些許,那股洶湧澎湃之意幾如一團火,燒得那沉沉壓下來的陰霾與堅冰都散去、化無。

  世道固然艱險,可人情有時冷,有時也暖!

  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指慢慢地握緊了,只想將眼前這一幕都刻下來,深深地刻進記憶裡……

  謝危高立於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塵埃,只打量著蕭遠那陰晴變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正持劍壓著蕭燁與蕭遠對峙的沈芷衣一眼,終於是開了口道:「定國公還是先退一步吧。」

  蕭遠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處。

  只是滿朝文武都知道謝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覺聖上對此人是言聽計從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卻一直都當謝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麼禍端。

  可沒想到謝危竟對他說這話。

  蕭遠盯著他道:「少師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這邊嗎?」

  謝危輕輕一擺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讚者下去,倒是從容不迫模樣,甚至還輕輕笑了一笑,道:「差事是聖上交下來的,要辦的乃是勇毅侯府,國公爺也不過是中間這個人,萬事謹慎為好。眾多兵士皆在,也不過就是回頭多跑上一趟的功夫,兩全其美何樂不為?且既是眼下廳中冠禮之眾位同僚所提起之請,聖上若是問起,國公爺據實已告,聖上雖然會怒,但想必也不至遷怒……」

  所有人聽得這話簡直倒吸一口冷氣!

  週遭望向謝危的目光一時都驚異極了,想得淺些的,甚至有些憤怒。

  蕭遠一聽也是一怔,緊接著便一激靈,立刻就反應過來了:謝危這話看似是在為勇毅侯府說情,可實際上卻是說了這幫人站在勇毅侯府一邊的後果。聖旨若立刻傳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還敢挑聖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邊,為侯府說話,若讓聖上知道,必定龍顏大怒啊!屆時此事又沒他什麼錯處,這筆賬最終還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頭上?

  回宮加蓋大印,看似不可為,實則大有可為啊!

  想通中間這關節,蕭遠險些忍不住大笑起來,再看謝危只覺當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頂的聖賢,精妙絕倫,於是爽快地收了劍,竟道:「既然是謝先生發話,這面子少不得要給的。本公便先行回宮,向聖上通稟此事,容後再來!」

  謝危搭下眼簾不語。

  姜雪寧卻是能感覺到身邊起了幾分竊竊私語,眾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謝危的身上飄,似乎有人覺得他此舉很受人詬病。

  不過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對謝危五體投地了。

  一句話扭轉乾坤,莫過於此。

  想也知道會來勇毅侯府為燕臨冠禮做主賓的,該不是什麼陰險小人,可他說出這番話,卻是能順利擺平兩邊,輕易化解僵局,甚至陳明了個中利弊。

  君王最忌諱的便是武將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來功勛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結亂黨之事,到底敏感。

  若滿朝文武都站在侯府這邊,焉知不會害了侯府?

  方才他們的行為已是過了。

  若今日僥倖能度過此劫,當謹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

  蕭遠已打起了腹稿,只待回宮狠狠地告上勇毅侯府一狀,對週遭兵士下令道:「把這座宅邸統統圍起來,半個人也不許進出!」

  說完話則看向沈芷衣。

  他面上的怒意又湧上來,沉聲道:「公主殿下該放人了吧?」

  沈芷衣也不說話,把劍收了回來。

  但蕭燁一腦袋磕到地上差點磕傻了,膝蓋又疼,卻是自己起不來。

  還是蕭姝深深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一擺手,叫左右伺候的人上前將人扶起。

  圍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這座宅邸每個角落。

  府裡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紙。

  但蕭遠到底拿著聖旨返回宮中了。

  廳堂內安靜極了。

  燕牧久久地望著謝危,說不出話來,過了好半晌才將氣概一震,咬牙朗聲道:「既加冠,請謝先生為我兒賜字!」

  讚者沒見過這種場面,手腳發軟動不了。

  還是老管家反應快,立刻將一早準備好的筆墨紙硯呈上,躬身到謝危面前:「請先生為世子賜字。」

  燕臨也看向了謝危。

  姜雪寧的五指悄然緊握在袖中,連手腕上那一絲細細的疼都不大感覺得到了,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著。

  宣紙平鋪在漆盤內,由管家高舉。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謝危身上。

  他一手斂了寬大的袖袍,提筆而起,將落時,卻停了好久,寫了一個字,又停下來,最終竟然擱了筆,道:「世事難料,原定兩字,如今只這一字,未嘗不好。」

  眾人往那紙上一看——

  字如龍蛇,都藏筆劃間,乍一看無甚鋒芒,細一品力道雄渾。

  卻只有一字,曰:回!

  燕臨,單字回。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可蒼穹不是容身所,滄海方是心歸處。厄難度過,初心莫改!是字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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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六章 轉軌

  年輕的皇帝,將近而立,看背影還有些英姿勃發,但若轉過來看正臉,兩隻眼窩卻是微微凹陷,稍顯縱慾陰鶩了些。

  他棋盤對面坐著的乃是一名面闊口方的和尚。

  只是這和尚也沒有和尚的樣子,眉目間沒有多少慈和之色,身材也十分魁梧,一雙倒吊三角眼,看人時竟有些草莽梟雄氣的凶神惡煞。

  這便是當朝國師,圓機和尚。

  蕭遠知道,四年前沈琅能順利登基,這和尚似乎也有功勞,雖則沒有謝危功勞大,可卻極得皇帝信任,加上太后娘娘青睞佛家,所以封了一座寺廟給他不說,還將他封為本朝國師。

  相比起來,謝危年紀雖輕,可一個太子少師比起來則顯得有些寒酸。

  朝野上下也有不少人把這和尚同謝危對比。

  謝危如何不知道,但這和尚能成事,本事必然極大。

  蕭遠不敢馬虎,進到這大殿內後,便添油加醋將自己在勇毅侯府所遭遇的事情一一呈報,只是言語間將涉及到謝危時,到底有些忌憚,也恐自己一番話反讓謝危在皇帝面前露臉,所以乾脆隻字未提。

  結束後便問:「聖上,他們大膽至此,該如何處置?」

  沈琅一顆棋子執在指間,一雙狹長的肖似沈玠的眼眸卻是瞬間陰沉了下來,在這光線本就昏暗的大殿之中,更顯得可怖極了,目光竟是落在了蕭遠身上。

  算起來,他雖貴為皇帝,可也該叫蕭遠一聲「舅舅」。

  然而這個舅舅辦事……

  當皇帝和坐牢也沒區別,權力看似極大,可也要防著天下悠悠眾口。這種時候,「刀」就變得極為重要。什麼髒的臭的都要這幫人去做,自己確須高坐在上,泥不沾身!

  不然豢養心腹幹什麼?

  換句話說,是心腹就得做心腹該做的事!若中間的心腹也想要當個「好人」,不想招惹麻煩,在這種事裡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不過是聖旨少蓋了一枚印,這位舅舅竟然打道回宮來!

  這一回來豈不告訴世人,是他執意要發作侯府嗎?

  且這明擺著也是怕在此事之中擔責。

  真是廢物一個!

  沈琅有心要立刻發作,然而轉念一想,顧及到太后那邊,終究壓了下來,只冷著臉直接叫了王新義:「褚希夷那老頭子在養病也別叫他進宮來,帶舅舅去中書省那邊取了印來先蓋。勇毅侯府亂臣賊子不可輕饒,一律先給朕投下大獄!違令皆殺!」

  蕭遠立刻洪亮地道:「是!」

  他看著沈琅臉色雖然不好,但只以為沈琅是暗中惱火於勇毅侯府的反抗,根本想也想不到沈琅真正不滿的是他以及蕭氏一族,也根本想不到謝危方才勸他一句真正的用意在哪裡,是以還有些振奮。

  行過禮便與王新義一道先去取印。

  按大干律例,蓋印之事得要褚希夷這邊點過頭才能辦,可用印都在宮中,是以印信也都放在宮中。

  強行取印,又不是人人都是張遮,便是心中覺得不妥,也無人敢置喙。

  更何況褚希夷還不在?

  蕭遠那邊給聖旨蓋上印便走,大殿之中沈琅卻是驟然掀翻了棋盤,咬著牙道:「朕對勇毅侯府下手,蕭氏固然高興,可這模樣暗中也是防著朕以此作為把柄他日也對他們下手啊!」

  皇帝自然是沒有錯的。

  即便不曾加蓋大印,也可說是一時怒極攻心。但若蕭遠已經知道中書省的大印沒蓋,還要依照聖旨之令,甚至對勇毅侯府大開殺戒,那蕭遠便會招惹非議,他日這件事也會成為把柄。

  只要沈琅想,便可置蕭氏於死地!

  圓機和尚坐在他對面,見著棋盤上摔在地上,棋子灑落滿地,也未有半分驚慌,單手立在胸前,只笑了一聲:「難道聖上確無此意嗎?」

  沈琅便轉眸望著他,竟慢慢消減下去。

  他起身,踱步,站到了宮門口,望著白玉階下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冷冷地笑道:「倒也是,不怪他們警覺。勇毅侯府已除,下一個便是蕭氏。這天下唯一個皇族卓立於世,什麼兩大世家!」

  *

  祭祖,加冠,取字。

  一應禮儀完備後,一場冠禮也走到了尾聲。

  燕氏一族以燕牧為首,向謝危獻上金銀、書墨等種種作為答謝,又使燕臨行過三拜之禮,從此奉謝危為長,方才算是結束。

  禮畢時,燕臨也長身向靜寂廳堂內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諸位大人、故友危難前來,不異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記於心!」

  原本的少年,已稱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

  眾人皆知今日之禍只怕不會善了,都在心底嘆息一聲,紛紛還禮。

  謝危在旁邊看著,卻是有些出神。

  滿朝文武大約都有這樣的感覺——

  皇帝對他這位少師言聽計從。

  可事實上卻不然,那不過是因為他每一次說的話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話他都沒有說罷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錯覺。

  有了這個錯覺之後,滿朝文武便不會有人想要得罪他。

  包括蕭遠在內。

  但他卻可憑藉對皇帝的瞭解,算計旁人:蕭遠一是皇帝的舅舅,二是蕭氏大族出身,自以為與皇帝親厚,只怕是想不到皇帝真正的忌諱在哪裡的。

  可也正因他所處的位置太特殊,少師之位並無實權,相比起來那不顯山不露水的國師,圓機和尚,顯然略遜一籌,可一旦有了實權就會引來忌憚。

  沒有實權,有些事終究力不能及。

  更何況本能調動的力量還要受到背後天教的掣肘……

  通州大營嘩變!

  他早派人在通州各處城門外設防攔截,格殺勿論,軍營中人不知消息,哪裡來的什麼「嘩變」!

  一股凶戾之氣,暗地裡悄然爬上。

  外頭又吵嚷起來,是蕭遠終於拿著蓋完印的聖旨回來了。

  這一下再無人能說什麼。

  雖然有人覺得這未免也太快太容易,可印信都在,這種憑猜測的事情對不出真假,若再為侯府說話,只怕不僅引火燒身還害了侯府,所以都保持了沉默。

  這倒讓蕭遠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覺。

  他惡聲惡氣地下令捉拿。

  勇毅侯府的府衛都看向燕牧,燕牧只一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反抗,任由鐵鍊枷鎖將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束縛起來。

  只不過,當有兩名兵士拿著枷鎖上來便要往燕牧脖子上卡時,旁邊不遠處立著的張遮眉頭輕輕一皺,又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刑不上大夫。」

  蕭遠鼻子都氣歪了。

  兩名兵士愣愣傻眼,看向蕭遠。

  蕭遠心裡籌謀著以後再讓這姓張的好看,此刻卻只能將氣都撒到別人身上,因此破口大駡道:「沒聽見嗎?!刑不上大夫,這老匹夫抓走就是!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兩名兵士莫名被罵了個灰頭土臉,只好將枷撤了。

  燕牧再一次看向這位素不相識的刑部清吏司主事,終是不由得向張遮笑了一笑,竟是灑然地徑直邁出了廳堂,隨著府裡其他人一道去了。

  燕臨還在後面一點。

  從姜雪寧身旁走過時,他心裡滿腔潮湧,終究還是沒有忍住。

  去他祖宗的流言蜚語!

  這一刻,他只想一騁心懷!

  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力地抱了一下,然後眨眨眼道:「走了,姜二姑娘,劍幫我收好。」

  姜雪寧整個人都呆住了。

  然而都沒等她反應過來,燕臨已經踏出了門外。

  原本熱鬧的侯府,忽然就淒清冷落下來。

  片刻前還是冠禮正行,賓客滿堂,如今卻是杯盤狼藉,命途難測!

  上天啊。

  為什麼對她的少年如此殘酷呢?

  姜雪寧想,反正自己往後也不準備待在京城,抱便抱了吧,名聲她也不在乎。

  若往後誰真喜歡她,還會介意這個不成?

  一時想到以前,又想到以後,神情間卻是悵惘起來。不經意間抬首,竟對上了一雙清冷的眸子。

  張遮不知覺間已經看了她許久。

  直到她也抬首對上目光時,他才意識到這點。

  她那樣想當皇后,上一世辛辛苦苦、汲汲營營,重生回來,又已經知道了誰才是最終的大贏家,如今眼見得舊事轉軌,燕小將軍不會再走上與上一世般的路,還對她用情至深,大約快慰了吧?

  可他好不快慰。

  來趟這渾水之前,便是明白的;可如今做完了,反倒……

  與此間諸位大人,他都沒有深交。

  眼見蕭遠並一干兵士已經在「請」眾人離開,以備接下來查抄侯府,張遮終於還是抬頭,看了看外頭漸漸大了的鵝毛似的雪,也不同誰打個招呼,轉身便向外頭走去。

  那一瞬間,姜雪寧竟想起了上一世的張遮。

  此人愛極了雨。

  可她名姓中帶的是個「雪」字,所以上一世剛剛知道有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人時,冬日裡她去乾清宮正好遇到,便恣意跋扈地問他:「張大人既然這樣喜歡雨,遇到這樣下雪的天,還要同本宮一道走,該很討厭我吧?」

  那時張遮沒有回答。

  但姜雪寧默認他是討厭的。

  後來天教亂黨刺殺皇帝,累她遭殃落難,她同張遮躲在那茅屋下頭時,外面在下雨,於是她又問他:「張大人這樣喜歡雨,如今卻跟我同在一個屋簷下看雨,想來你知道本宮名裡還帶個『雪』字,該很討厭吧?」

  張遮也沒有說話。

  姜雪寧也與上一次問一般,默認他是討厭的。

  但等了好久好久之後,在她看著外頭墜落如珠的雨簾出神時,竟聽到身邊一道聲音,說:「也沒有。」

  也沒有什麼呢?

  沒有那麼喜歡看雨,沒有知道她名裡帶個「雪」字,還是……

  沒有那麼討厭?

  那一刻她竟感覺到了一種罕見的忐忑,微熱的心在胸腔裡鮮活地跳動,很想很想回頭去確認,是不是他的回答,很想很想再一次開口追問,是沒那麼討厭我嗎?

  可她手中還攥著不久前從頭上隨便摘下來的金步搖。

  鳳吐流蘇,璀璨耀目。

  在那一瞬間深深地紮了她的眼,於是她意識到:自己是個皇后,一旦真的越過某條線,等待著她的,等待著張遮的,都會是萬劫不復。

  她恐懼了,怯懦了。

  她不敢深問。

  那一天的雨下了好久好久,姜雪寧卻第一次希望,它能下一輩子,就在那山野間,就在那茅屋外,永遠也不要結束。

  *

  賓客終究都散乾淨了。

  燕臨說,姜二姑娘,幫我把劍收好。

  所以臨走時,姜雪寧又將自己來時所帶的那劍放入劍匣中,入手時只覺劍又沉了些,上頭覆著的一層寒光卻倒映著人世悲苦。

  宮裡來了人,先將沈芷衣接走了。

  沈芷衣也懶得多話,自顧自去。

  蕭姝後面一些走,但臨走時看著姜雪寧,笑意微冷地道:「往日倒沒看出,姜二姑娘臨危時有這樣大的本事。」

  姜雪寧便淡淡道:「若不臨危,我也不知自己有這樣大的本事呢。」

  姚惜、陳淑儀兩人都站在蕭姝身邊,嘲弄地看著她。

  蕭姝拂袖走了。

  她二人也跟上。

  周寶櫻離開時卻是看著姜雪寧有些擔心模樣,想同姜雪寧說點什麼的模樣,可陳淑儀等人走過去沒多久,便回頭喊她,她也只好閉上嘴,跟著去了。

  冬日裡的雪,下得夠大了。

  轉眼亭台樓閣、迴廊山牆,都被蓋成一片白。

  姜雪寧出來時,站在勇毅侯府回首望去,但見那天空陰沉沉地壓著,烏雲籠罩成陰霾,只是也或許她今日心境不同於前世,竟覺得那烏雲的邊緣上好似有一小縫的天光透出來,雪後終將放晴。

  謝危竟還在姜雪寧之後。

  她正望著時,他從門裡走了出來。

  兩人目光對上。

  姜雪寧沉默不語,也不知道說什麼。

  謝危卻是看了看外頭這一條白茫茫的街道,裡去的馬車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車轍,可不一會兒都被大雪覆蓋。

  他從姜雪寧面前走過去,準備回府時,心裡其實什麼也沒想。

  甚至是麻木的。

  然而已經走出去後,腦海中浮現出她方才交疊於身前的雙手,終於才想起了點什麼,停下腳步,有些疲憊地回首道:「你過來。」

  姜雪寧還沒從「謝危居然搭理自己了」這一點上反應過來,愣住了,下意識道:「我要回宮。」

  謝危看著她。

  姜雪寧便陡地一激靈,連忙跟著走了上來。

  謝府便在勇毅侯府旁邊,一牆之隔,實在不遠。

  謝危走在前面,姜雪寧也看不見他神情,只聽到他問:「還喜歡張遮?」

  姜雪寧於是想起了先前張遮看自己的那一眼。

  她張了張嘴,把腦袋垂下去,半晌才慢慢地道:「怎能不喜歡呢?」

  他值得。

  謝危似乎有片刻的沉默,末了道:「不欺暗室,防意如城。只是太冷太直了些,不過,也好。」

  也好。

  也好是什麼意思?

  姜雪寧其實有些不明白,可聽著前面那些話,倒覺想是謝危認可了張遮這個人似的,於是心底微熱,也不知為什麼,有種與有榮焉的歡喜。

  連謝危帶著她走進了謝府,她也沒注意。

  斫琴堂內,呂顯一肚子都是火,正琢磨著那該死的尤芳吟這一番舉動到底是想幹什麼,忍不住在屋裡來回地踱步。

  這時聽得外頭有人喊一聲「先生」,便知是謝危回來了。

  他一抬頭正好看見謝危進門,開口就想要抱怨,誰料眼神一錯眼皮一跳,竟看見謝危後面跟了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一瞬間滿腦袋想法都炸散了,差點沒把自己舌頭咬下來:「你居然帶了個女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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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4:5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七章 上藥

  謝危走進去時也沒想到呂顯此刻會在這裡,但轉念一想姜雪寧該也不認識他,便沒多言。聽見呂顯說出此言,他沉默片刻,把眉頭一皺,道:「姜家一個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呂顯當然還記得姜雪寧。

  這位姜二姑娘往日被燕世子帶著,來他府裡買過琴,拿走了那張「蕉庵」,謝危暗地裡還不滿過一陣。可他說的是小姑娘不小姑娘的事兒嗎?

  認識謝危這麼多年,這府裡連個丫頭都沒有。

  謝居安潛心佛老之學,清心寡慾不近女色,連什麼貓兒狗兒鳥兒都不養,這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恐怕就牆根邊打洞的耗子能逮出幾隻母的來!

  帶個姑娘回府,那簡直太陽打西邊出來!

  呂顯的目光落在姜雪寧身上,但見這姑娘比起上次見著時更加出挑了些,腰肢纖細,身段玲瓏,眼珠黑白分明,本是清澈至極,然而因著那桃花瓣似的眼型,又多了幾分含著嬌態的天然嫵媚。

  從五官和神氣上,這實算不得一張端莊的臉。

  眼下這才近十九還不到雙十的年華,就已經這般,待得再長大些那還了得?

  他心裡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斫琴堂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地方。

  但畢竟是在外人面前,這年頭的小姑娘都聰明著,呂顯便沒再說什麼,強行將自己跌到地上去的下巴撿了回來,一副歉然模樣向姜雪寧拱了拱手,道:「請恕呂某眼拙,太驚訝竟沒認出來,原來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上回那張『蕉庵』用著還好嗎?」

  天知道姜雪寧看見呂顯時才是差點沒嚇掉魂!

  旁人不知道呂顯同謝危的關係,可她是知道的。

  那一瞬間差點露出破綻來,還好呂顯看見她十分驚詫,謝危的注意力又在呂顯身上,沒留神看她,這才讓她有了喘息之機,立刻調整掩蓋過了。

  聽呂顯問起蕉庵,姜雪寧定了定神,回道:「多謝呂老闆當初幫忙張羅尋琴,琴是古琴,自然極好的。呂老闆也在謝先生這裡,是送琴來嗎?」

  呂顯一怔,立刻笑起來:「是啊是啊,近來有一張好琴的消息,不過主人家好像不大願出,畢竟是受居安所托,所以來商量商量。」

  這是順坡下驢,他對姜雪寧沒有半點懷疑。

  姜雪寧卻從他直呼謝危的字,判斷出這二人關係的確匪淺,但到這裡便沒什麼話了。

  謝危則轉身向她道:「伸手。」

  姜雪寧一頭霧水,莫名覺得有些毛骨悚然,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謝危長眉輕蹙,竟掀開她衣袖來看。

  雪白的手臂上乾乾淨淨倒沒什麼傷痕。

  他又道:「另一隻。」

  這下姜雪寧隱約察覺到點什麼了,右手垂在身側,有些不大想伸出來。

  謝危眼底似乎有些慍怒閃過。

  但對著她也還是壓了下來,沒有發作。

  眉眼輕輕一低,他略略向前傾身,也不再同她廢話,抓了她垂著不敢伸出的右手,將那層層疊疊的衣袖捲起來一些,便看見了她腕上那道帶血的抓痕。

  姜雪寧頭皮發麻:「都是剛才不小心……」

  謝危卻放了她的手,指了旁邊一張椅子,道:「坐。」

  姜雪寧簡直跟不上這人的想法,又或者說根本摸不透這人的想法,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卻看見那呂顯杵在旁邊,看著她的目光越發古怪,好像看著什麼三條腿的兔子、長角的烏龜似的,稀奇極了。

  她滿腹疑惑,又不敢說。

  謝危叫她坐,她也只好忐忑地坐了。

  斫琴堂乃是謝危常待著的地方,靠窗的長桌上還置著斫琴用的木材與繩墨,甚至還有繞成一圈一圈的廢掉的琴弦擱在角落。

  裝著藥膏的匣子則放在長桌不遠處的壁架上。

  謝危走過去便取了過來,一小瓶酒並著一小罐藥膏,折了一方乾淨雪白的錦帕,略略蘸上些酒,到她面前,又叫她伸手。

  姜雪寧有些怔忡。

  畢竟她同謝先生這陣好像有許久沒有說過多餘的話了,對方忽然來搭理她,還要給她上藥,實在讓她有一種如在夢境般的受寵若驚。

  當然,還是「驚」多一些。

  她愣愣地伸出了手去。

  那方沾了酒的錦帕便壓在了她腕上的傷口上,第一瞬間還沒覺出什麼,可等得兩息之後,原本破皮的傷口處便滲入了灼燙的痛楚!

  直到這時候姜雪寧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這上頭蘸的是酒啊!

  小姑娘家家細皮嫩肉哪裡受得了這苦,吃痛之下眼淚花都一下冒了出來,頓時起了身,把手抽回來摀住,退得離謝危遠了些,甚至有些委屈下的憤怒:「你幹什麼!」

  一隻沉甸甸的錦囊從她袖中掉出來,落到地上。

  謝危還捏著那方錦帕,一時皺了眉:拿酒清理傷口是會痛些,可有到這地步,用得著這麼大反應?

  「噗嗤。」

  旁邊不遠處不知何時搞了把瓜子來正嗑著的呂顯,看著這情形,一沒留神直接笑出聲來。

  謝危彎身撿起了地上那隻錦囊,聽見這聲音,轉過頭就看見他,眉峰間頓時染上幾分冰霜,冷了些,淡淡道:「你怎麼還在?」

  「……」

  呂顯一顆瓜子卡在喉嚨,差點沒被噎死。

  他無言了好半晌,微微笑起來,心道:那我他娘現在出去行了吧!

  一把炒瓜子朝桌上一扔,嘩啦啦撒一片,他風度翩翩地起了身,微微一笑道:「我去外面等,不打攪了。」

  呂顯真出去了。

  姜雪寧卻還是站著,萬般警惕地看著謝危,淚意也沒法逼回去,畢竟真疼。

  謝危卻是掂了掂那錦囊,掉下來時灑落幾顆,一眼就看出來是剝好的松子,不由看她道:「去冠禮還帶這些東西。」

  姜雪寧瞪他不說話。

  謝危便一回首先將這一小袋松子擱到案頭上,眸光微微一閃,道:「那該是燕臨給你的了。」

  提到那少年,姜雪寧沉默下來。

  謝危的心裡似乎也不好受,好一會兒沒說話,才叫她道:「過來。這麼點疼都受不了嗎?」

  你祖宗的臭男人活該找不到老婆!!!

  姜雪寧差點要氣死了。

  她又急又惱,可看著謝危手上那方沾酒的錦帕,更忍不住發怵。僵持了半晌後,道:「我可以自己來。」

  至少下手不那麼黑。

  謝危凝視她有片刻,終於還是伸手把那錦帕遞了過去。

  姜雪寧接過,但還是半天不敢下手。

  謝危淡淡道:「你準備在我府裡過夜不成?」

  姜雪寧一聽,心便灰了一半,乾脆把膽子一放,全當這隻手不是自己的,輕輕把那沾酒的錦帕覆了上去。自己動手好歹有點準備,痛歸痛,但咬咬牙還能忍。

  只是待把那一道抓痕上的血跡清理乾淨,她整個人都跟虛脫了似的。

  到底還是謝危來給她上藥膏。

  這種時候,姜雪寧未免有些恍惚。

  上一世,沒出事沒謀反之前,世人眼中的謝危都是個聖人,賢者,叫人挑不出錯處,人人即便不能真的親近他,也願意多同他說上兩句話。

  是太過完美,以至於有些不真實。

  出了事了,謀了反了,世人眼中的謝危又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反賊、叛臣,懷著野心的豺狼,披著聖名的奸佞。

  是太過污濁,又好像有些失之偏頗。

  重生回來前,她也覺得是後者。

  重生回來後,卻有些不確定了。

  好像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真像個謎。

  不過想想又與她有什麼干系呢?

  勇毅侯府的事情已經出了,接下來便等一個結果。

  好好壞壞,都該算是結束。

  她只想要收拾收拾自己的行囊,離開京城這步步殺機的繁華地,去過上一世沒有過過的逍遙日子,什麼謝危啊,蕭燕啊,皇宮啊,都該是要拋之於腦後的。

  姜雪寧出了神。

  謝危給她上完藥膏時便發現了,淡淡出聲拉回她神思:「貓兒狗兒這樣的畜生不通人情,便是豢養在人家,然凶性天生難除盡,往後不要離太近。」

  姜雪寧抬眸看他。

  略略一想便知道了,謝危對她的態度又轉了回來,多半是因為先前廊下那隻貓吧?

  她默然許久,似乎在斟酌著什麼。

  終於還是道:「寶櫻有事幫了我,那日回去她正好來,所以才把先生給的桃片糕分了她一半……」

  謝危背對著姜雪寧,將藥膏罐子放回匣中的手頓了一頓,然後道:「知道了。」

  淡淡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

  姜雪寧覺著自己該說的好像也都說完了,便把自己方才捲起來的衣袖慢慢放下,起身告辭,只是待要離開時,想起那漫漫不知方向的前路,腳步又不由停住。

  她好像鼓足了勇氣,才能止住那股戰慄,轉過身來問:「先生現在還想殺我嗎?」

  「……」

  謝危才剛關上匣子,這一瞬間好像也有別的什麼東西跟著被鎖進匣中。

  他回眸,眸底深暗無瀾。

  一時竟好似有些倦意,道:「當日說的話那樣多,你便只記住了我說要殺你嗎?」

  姜雪寧愣住。

  她腦子裡一下亂糟糟的,理不清什麼頭緒,努力想要去回想當時謝危還說了什麼。

  但謝危已經擺了擺手,道:「回宮去吧。」

  說完又喚了一聲:「劍書,送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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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八章 定非公子

  姜雪寧走了。

  臨出門時還沒忘記回頭拿了先前謝危擱在桌上的錦囊。

  呂顯立在外頭摸著自己的下巴琢磨了半天,還是走了進來:「哎喲喂,這怎麼還鬧上脾氣了呢?」

  謝危坐在了桌邊上,閉上了眼,直到這時候,滿世界的喧囂才徹底從他腦海裡退了個乾淨。

  今天出的事已經夠多了。

  呂顯今早就在府裡,隨時聽著隔壁的動靜,哪裡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呢?只是他同勇毅侯府也沒什麼交集,同情歸同情,唏噓歸唏噓,卻能十分冷靜地看待這件事——

  這件對他們來說有利的事。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希望謝危與自己一般冷靜,只可惜這話不敢說出口。

  謝危半天沒有說話。

  呂顯斟酌起來,暫時沒想好要怎麼開口。

  然而過得片刻,竟聽謝危喚道:「刀琴。」

  門外暗處角落裡的刀琴這時才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抬眸望謝危一眼:「先生?」

  謝危目光寂靜極了,只道:「探探公儀丞在哪裡,請人過府一敘。」

  請公儀丞來?!

  呂顯忽然有些緊張,隱隱覺得謝危這話裡藏著一種異樣的凶險,沒忍住開口道:「你與他不是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嗎?」

  謝危沒搭理,頓了頓,又道:「過後也找定非來。」

  這下輪到刀琴詫異了。

  謝危坐著巋然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只道:「該是用他的時候了。」

  *

  花街柳巷,秦樓楚館。

  京城裡最出名的是醉樂坊,一到了晚上便是亂花迷眼,觥籌交錯,絲竹之聲伴著衣香鬢影,是個溫柔鄉,銷金窟。

  不過眼下卻是大中午。

  下過雪後的街道一派安靜,偶有出門為姑娘們跑腿的小廝丫鬟打著傘急匆匆從道上經過,留下一串腳印,又叩響各家妓館的後門。

  醉樂坊紅箋姑娘的屋裡,一張軟榻上鋪著厚厚的貂皮,粉紅的紗帳被熏得香香的,軟軟垂落在地。花梨木的腳踏上散墜著兩件精緻的衣袍。

  一口長劍連著劍柄歪斜著插在畫缸裡。

  外頭也不知誰哪個丫頭端茶遞水時打翻了,惹來了媽媽厲聲刁鑽的責駡,終於將軟榻上睏睡懶起的人給吵醒了。

  一條堅實有力的手臂從溫暖的錦被裡伸了出來,歪躺在軟榻上的男人慢慢睜開了眼,竟是一雙風流含情的桃花眼,目光流轉間透著點迷人的痞氣。

  他盯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看了許久。

  紅箋姑娘早已經醒了,此刻便依偎在他身畔,輕輕地嬌笑:「公子好睡。」

  作為醉樂坊的頭牌,紅箋生得是極好看的,此刻什麼也沒穿,光溜溜躺在人身側,只略略一觸碰便能勾得人心懷蕩漾。

  那男子收回目光來看她,少不得又是一番雲雨。

  身體的放浪,全然的放縱。

  直弄得下頭那姑娘氾濫了,泣不成聲了,他才收了勢,仰臉時,有細汗從臉頰滑落,沾濕了突起的喉結,勾起一陣低沉而促狹的喟嘆。

  事畢後,他喘了口氣,竟從軟榻上起了身,撿起腳踏邊散落的衣物往身上穿。

  這時便可看出青年的身量很高,手臂與腰腹的線條都極好。

  將那束腰的革帶紮緊時竟給人一種賁張的力量感,前胸的衣襟也未整好,有些散亂,以至於露出了一片結實的胸膛,汗津津地看了叫人臉紅。

  紅箋身子軟得不行,撐著手臂半仰了身子起來看昨夜這位出手闊綽的恩客,有些酸溜溜地:「公子不多住幾天嗎?」

  那青年撿起外袍抖了抖,眉目裡有種恣睢的放蕩。

  他回眸看她:「京裡面待久了,同一個地方睡久了,只怕有麻煩找上來。」

  紅箋不解:「難道您犯了事兒、殺了人?」

  那青年一笑,把外袍披上了,玄青色上染著雪白的潑墨圖紋,倒是一派倜儻:「這倒還沒有。怎麼,捨不得我?」

  紅箋嬌嗔:「都說妓子無情,實則最無情的還是你們這樣的男人,睡過人家就走。」

  他一根象牙簪把頭髮也束了,卻重新向著軟榻走來。

  粉紅的紗帳被他一掀,柔軟地舞動。

  有那麼一片被風帶著,覆到紅箋面上,他竟俯身來,隔著這朦朧的粉紗,在紅箋兩瓣潤澤的香唇上吻了一吻,笑得有些邪氣不羈:「如果有人來這兒找我,你便說我去城東『十年釀』找酒喝去了,明白?」

  說罷他已轉了身,直接拿上了那畫缸裡的劍,也不從門走,竟直接把窗戶推開,一翻身便直接跳了下去。

  外頭是茫茫的雪。

  窗一開便被風裹著吹進來。

  紅箋姑娘的視線隔了一層粉紗,饒是風月場裡混慣了,輕輕抬手一撫自己唇瓣,回想起方才那一吻來,都還有些心旌搖蕩。人都走了,她還痴痴地望著那扇窗,沒回過神來。

  *

  來時是同周寶櫻一起,但回宮時周寶櫻已經被蕭姝等人叫走了,所以只姜雪寧一個。

  手裡攥著燕臨給的那袋松子,她呆呆坐了半晌。

  滿腦子裡都是謝危方才說的那句話,可她那時剛重生回來,對上謝危心裡只有恐懼,只疑心對方要殺自己這件事了,旁的還真不大能關注到。

  這讓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什麼有用的來。

  所以想了一陣後,她忽然就皺了皺眉:她想謝危幹什麼?不管這人往日說過什麼,聽方才那一句話的口風,這人似乎是不會再向自己動手了,何況便是再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至於背地裡出賣他給自己找事。如此算來,她其實已經安全了。

  姜雪寧忽然就搖頭笑了一聲。

  為勇毅侯府的事情沉重之餘,也終於從夾縫裡找到了一絲輕快。

  車廂裡悶悶的。

  她輕輕撩開窗邊車簾,讓外頭凜冽的朔風吹拂到自己面頰上,帶來一股令人戰慄的冰冷觸感,然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外頭行人俱絕。

  商舖也大多關了門沒開。

  她看了一會兒,也透夠氣了,便將車簾放下。然而就是在車簾垂落這瞬間,竟有一匹高峻的白馬踩著白雪從她車駕旁跑過,馬上的人腰間佩劍,玄青長袍迎風獵獵飛舞,煞是恣意飛揚,一閃而過時那側面的輪廓卻是俊逸深邃……

  蕭定非?!

  車簾垂落那一瞬,姜雪寧腦海中塵封的記憶陡然被觸發了,電光石火一片,幾乎立刻便重新掀起了車簾去看。

  然而那匹馬已去得遠了。

  眨眼沒了蹤跡。

  連著縱馬而去的那人也沒了影子。

  她於是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上一世這位「定非世子」是在沈琅駕崩、沈玠登基後才現身京城,回到蕭氏的。這一世怎會這麼早便出現在京城呢?多半是自己看錯了吧。

  掀開的車簾,終於慢慢放了回去。

  只不過姜雪寧轉念間又忽然想到:這人是個實打實的壞胚。若能提前找到他,送他回蕭家騙吃騙喝,保管能搞得蕭氏一族雞飛狗跳,氣得蕭氏上上下下食不下嚥……

  從勇毅侯府回宮這段路不算長,沒一會兒便到了。

  勇毅侯府出事,整座皇宮都透出一股肅殺冷凝來。

  連仰止齋都比以往安靜。

  侯府燕臨冠禮上發生的事情,所有伴讀都是看在眼中的:這一次可與以前小女兒家的口角完全不同了,姜雪寧這竟是公然站在侯府那邊,還敢對蕭氏的公子動腳,這無異於是宣佈與蕭姝為敵了。便是素來要親近她一些的方妙都為難極了,不敢同她說話。似陳淑儀、姚惜這些與她結仇的,就更不必說了,雖不對她怎樣,可明顯也是隔岸觀火,就等著她倒霉了。時不時逮著機會,還要冷嘲熱諷幾句。

  自從侯府回宮後,沈芷衣便沒上過課了。

  是不是又受了罰誰也不知道。

  連帶著奉宸殿這邊都有好幾日不上課,畢竟長公主殿下都不在,先生們難道給伴讀上課?

  姜雪寧倒不在乎那幫人對自己如何,回宮之後一面掛心著勇毅侯府的安危,又擔心沈芷衣那邊的情況,吃不下也睡不好。

  不過偶有一回路過,竟聽人說鄭保不在坤寧宮當差了。

  於是她終於按捺不住,私底下使人找了個藉口叫鄭保出來見了一面,想問問情況。

  鄭保如今已經在司禮監當差了,身上的衣服也換了一套,原本就眉清目秀,如今衣服一襯就更是好看了,只立在那宮牆下對姜雪寧道:「二姑娘便是不來找我,我也該來找二姑娘的。」

  姜雪寧皺眉有些疑惑。

  鄭保卻笑了笑:「家裡的事情,多謝姜侍郎大人從中周旋了。」

  姜雪寧這才想起來,冠禮的時候她的確有同姜伯遊說過,沒想到辦得這樣快,大約姜伯游也是怕此刻這般特殊的時局,她在宮裡孤立無援吧?

  心底一時有些複雜。

  可她也不居功,只淡淡道:「各取所需罷了。侯府的事情,如今什麼情況?」

  鄭保如今在御前伺候,自然是很多事都清楚,便道:「連日來朝議都在爭論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為著中書省大印的事情,褚希夷大人氣得犯了病,又被皇上革了職,新任的中書令則是聖上心腹。查抄侯府還有一應的東西要清點,塵埃落定只怕要些時候,說不準要拖到年後。」

  上一世便是拖了有快兩月才定下。

  姜雪寧依舊覺出了幾分陰鬱,又問:「長公主殿下呢?」

  鄭保道:「長公主殿下那個脾氣,您也知道,太后娘娘找人接她回宮本也是要教訓一番的。沒想到殿下回宮後竟先去了乾清宮,一番大鬧,質問聖上,引得龍顏大怒,親自罰她禁足宮中了。不過殿下畢竟是聖上親妹妹,不會出什麼事情,還請二姑娘放心。」

  放心?

  這又哪裡放心得下?

  姜雪寧苦笑一聲,道:「我知道了,多謝你了。」

  宮裡如今也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因有內務府玉如意一案在,唯恐在這風口浪尖與謀反之事扯上什麼關係,無事都不敢出門。

  姜雪寧見鄭保也是冒險。

  她問完話便準備走,畢竟下午時候宮裡由蕭太后發話,叫上一干妃嬪,也叫了她們仰止齋的伴讀,要去吟梅賞雪,眾人都在準備,她若回去晚了難免惹人懷疑。

  但沒想到,她腳步才一邁開,鄭保竟然將她叫住了:「二姑娘……」

  姜雪寧轉身:「怎麼?」

  鄭保張了張嘴,似乎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提醒她道:「下午吟梅賞雪,您若避不開也要去,最好離披香殿的溫婕妤遠一些。」

  姜雪寧頓時愣住。

  她待要多問。

  鄭保卻不再多言,向她躬身一禮,遠遠從宮牆下走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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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0 01:35:2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血冠禮,暗宮廷 第九十九章 蝴蝶效應

  披香殿,溫婕妤。

  披香殿姜雪寧是知道的,可要說什麼溫婕妤,那就沒有什麼印象了。聽著這個位份,在後宮裡也算不上是很高,能引出什麼事兒來?

  從這個方向上去想,竟是毫無頭緒。

  她的回仰止齋的路上只覺此事事關重大,便絞盡腦汁,乾脆逼迫著自己往另一個方向去想:上一世這時候發生過什麼大事嗎?

  最大的事情就是勇毅侯府被抄家了。

  那時她從侯府回來後渾渾噩噩,嚇得大病了一場,臥床了好幾天,在此期間只有臨淄王沈玠時不時還惦記著她,派個人來問候看看情況。

  等她病癒,只聽說京中有人劫了天牢,皇帝盛怒如雷霆,懲治了京中很多官員,許多大臣都招來殺身之禍。

  還有什麼嗎?

  比如,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些天,沈琅為何又突然雷霆大怒?

  前兩日才下過雪,天氣早已轉寒,宮道上闃無人聲。

  只有她輕輕的腳步聲,傳遞開去。

  一念轉萬念跟著轉,腦海中倏爾劃過一道閃電,姜雪寧原本一直向前的腳步驟然停了下來,連著眼睛都一起睜大:除了亂黨劫天牢外,在她病著的那段時間裡,宮裡面似乎的確還出了一件放在別朝不算大可放在本朝尤其是沈琅在位期間絕對不算小的事……

  *

  回到仰止齋,眾人已經在為下午吟梅賞雪做準備了。

  這一回姜雪寧沒病,自然不能再抱病不去。

  所以也只好收拾了一身素淨的衣裳,繫上粉藍的披風,在爭奇鬥豔的眾人之中,剛好處於中等,既不至於因為太出格被人注意,也不至因為太寒酸特別打眼。

  她神情看著與往日無異。

  旁人與她同在一個屋簷下也沒多久,倒看不出什麼來。

  可姜雪蕙怎麼說也是她的姐姐,就算兩姐妹平時有過節,也算得上有些瞭解,不知怎的看著她覺得她面上籠著一層陰翳,在去往梅園的路上悄悄轉過頭來看了她三次,眉頭也微微蹙起,但一想兩人的關係,終究沒問。

  姜雪寧便樂得輕鬆了。

  梅園裡栽種的各式梅花,這時已經到了盛放的時候。

  前兩日的雪還沒化乾淨,堆在梅樹下,是青天白雪映紅梅,煞是好看。

  後宮裡以蕭太后為首,人基本都到了。

  梅園東南角的看雪軒裡,仰止齋的大部分伴讀,在入宮這麼久之後,終於算是第一次真正見到了皇帝的後宮,天子的妃嬪。

  最上首坐的乃是蕭太后。

  下面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鄭皇后,更下面則是妝容一個比一個精緻嬌豔的妃嬪,個頂個都是大美人,或冷媚或慵懶,姿態萬千,有的說話低聲細語,有的則爽朗大方。

  乍一看,實在是令人欽羨。

  當皇帝的三宮六院,妃嬪無數,當真可以說是享盡齊人之福了。

  姜雪寧到時抬起頭來一看,沒忍住輕輕皺了皺眉,心裡面著實有幾分鄙夷。臨淄王沈玠倒不是什麼縱慾之人,但他兄長沈琅在位時卻是個會享受的,曾有大臣看不下去,上過奏摺規勸他「戒之在衽席之好」,話說得已經不算委婉了,可沈琅哪裡會聽?反而惱羞成怒,過沒多久就找個藉口把這大臣調出京去了。

  子嗣艱難,這能不艱難嗎?

  還好他有個皇弟沈玠,從小關係不錯,的確有幾分長兄如父之感,且沈玠也的確聽話,所以一直以來朝中的傳聞都是皇帝無子嗣便立皇弟為儲君,以堵天下悠悠眾口。

  這些個妃嬪,姜雪寧認得的並不很多。

  根據上一世她鮮少的接觸來看,頂多知道坐在皇后右手邊那個戴著華貴點翠頭飾頗有幾分慵懶之態的乃是如今後宮中正受寵的秦貴妃,再下頭還有淑妃、賢妃兩位,別的位份更低的卻是一概不識了。

  更別提什麼溫婕妤。

  鄭保有言警告在先,她一路上過來都記著,隨同眾人入內行禮拜見時便有意無意落在後面,禮畢後落座便也自然地居於末座,自然離那眾位妃嬪遠了些。

  蕭姝十分隱晦地看了她一眼。

  姜雪寧恍若未覺。

  眾位伴讀進來後,後宮中這些妃嬪看著這些年輕未及笄的姑娘,眸底神色便是各異,倒是鄭皇后向來不大受寵,大約也見慣了宮裡新人換舊人的場面,更何況這些年輕姑娘不是入了後宮只是伴讀,是以神情是最自然和善的一個,還主動提起了另一件事:「前些日聖上曾對臣妾提起為臨淄王殿下選妃的事情,說殿下更多還是少年意氣,也是時候讓殿下成家立業,如此便可穩重些。殿下與聖上皆是太后娘娘所出,這一回怕又要為殿下勞心勞神,仔細相看了。」

  今日的蕭太后早沒了前些日那些陰沉的臉色,畢竟如今朝上發生的事情,幾乎件件合她心意,因而春風滿面,整個人看著甚至顯得年輕許多。

  鄭皇后這話說來也是討她歡心。

  臨淄王終於要選妃,也就意味著要成家立業,對蕭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所以竟難得沒有挑鄭皇后的刺,反而笑著道:「此事雖有禮部操辦甄選,可嫁娶之事男人家怎會比女人家懂?皇后主理後宮,內外命婦都在走動,也要多為殿下留心一些才是。」

  鄭皇后倒有些受寵若驚起來,忙道:「臣妾一定竭力盡心,也盼著殿下娶一位稱心的王妃。」

  坐在下方的秦貴妃懷裡抱著精緻的手爐,聞言卻是撩起眼皮,意態懶洋洋地往最角落裡那幫仰止齋伴讀看了一眼,拉長了聲音打趣:「要臣妾說啊,哪兒用得著那樣費勁兒?喏,滿京城最有才學最有樣貌的好姑娘不都坐在那邊嗎?要我說啊,長公主殿下選這伴讀實在是一舉兩得,其實都省得再去甄選了。只怕咱們的臨淄王妃,眼下就在這裡呢。」

  這話不是受寵的不敢說。

  說出來之後,蕭太后的目光便落到了她身上,也向眾位伴讀那邊看過去,卻是不動聲色:「這誰說得準哪?做長輩的也不過就是把把關,要緊的還是他喜歡。行了,都別陪著我這老婆子說話了,趁著今冬第一場雪,難得出來走動,都多去看看吧。」

  有關於臨淄王沈玠選妃這個話題便被輕輕帶了過去。

  眾人自然都不敢再說什麼,三三兩兩起身往梅園去。

  一時梅花開得冷豔,人在花中也顯得更加嬌媚。

  秦貴妃也搭著宮人的手起身款步往外走,坐在稍靠邊上的一名瓜子臉、穿淺紫色宮裝的妃嬪便也跟著起了身,竟是自覺地跟在她身後。

  接著秦貴妃一打量,竟在姚惜面前停了下來。

  她難得笑得和和氣氣的:「打你剛進宮本宮便想找你說說話,畢竟我母親常提起你母親。表姑母近來可還好?」

  姚惜的母親同秦貴妃的母親乃是表親,她剛入宮的時候也曾聽父親提起過,但俗話說得好,「一表三千里」,姚惜入宮從來不敢像蕭姝一般高調,畢竟這中間的姻親關係太淺。

  甚至都未必指望人記得。

  她完全沒想到今日第一次見著,這後宮中最是受寵的貴妃娘娘竟走到她面前來主動說起此事,不由心頭一熱,忙行禮道:「前些日出宮看過,家母身體康健,勞貴妃娘娘記掛了,見過貴妃娘娘。」

  話說到這裡,忽地一頓。

  姚惜眸光一抬就看見了立在秦貴妃旁邊那名妃嬪,略一回想後神情有些冷淡下來,但也按著規矩道禮道:「見過溫婕妤。」

  邊上也正要起身思考去哪裡避禍的姜雪寧聽見這三個字,簡直心頭一跳,想也不想就直接拉了身邊的方妙,道:「我們一起下去看看吧。」

  方妙愣神。

  姜雪寧已經拉著她的手直接從看雪軒裡走了出去,根本不回頭看上一眼。

  那秦貴妃剛拉上姚惜,目光一掃似乎還準備叫上別人一道,但沒想到轉頭一看,末尾的位置上已然空空如也,台階下只能看見兩道遠遠的背影。

  這時若再叫人,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秦貴妃那精心描摹的細眉輕輕一挑,向一旁並未走出去的蕭姝看了一眼,遞了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便毫無破綻地帶著她身邊那稍顯怯懦沉默的溫婕妤和剛說上話的姚惜一道走了出去。

  方妙被姜雪寧拉著走出一段時候,還有沒回過神來,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眼神中便露出了幾分思索,竟湊近了姜雪寧問:「怕有人害你?」

  姜雪寧腳步一頓,瞳孔微縮。

  方妙手指裡把玩著一枚有些古舊的銅錢,笑了笑,有些得意地道:「宮裡面的事情左右不這樣嗎?查抄仰止齋那回你把太后娘娘得罪得那麼慘,眼下又是後宮一幫女人,我要是你我也躲得遠遠地。」

  原來她不知道。

  姜雪寧放鬆下來,撥開前面一條垂下的梅枝,也笑道:「你也知道我近來處境算不上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方妙心有慼慼:「是該如此。」

  方妙固然也是花了些心思才選入宮裡當伴讀來的,但那是因為與家裡面的姐妹較勁兒,爭個頭臉,將來嫁娶時能說是入過宮當過長公主殿下的伴讀,自然風光。

  可她從沒想過留在宮裡。

  在眼下這種有後宮嬪妃在的場合,她也與姜雪寧一般,不願意掐尖冒頭,恨不能躲那些是非遠遠的,是以樂得和姜雪寧到處走動,也不到那些娘娘們身邊湊熱鬧。

  眼瞧著大半個時辰過去,梅園裡歡聲笑語,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姜雪寧不由想,也許是想多了。

  這種事情哪兒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呢,那不也太明顯了?

  然而這念頭才一出,遠遠地梅園西南角那頭忽然傳來了一串驚呼,緊接著就有人叫喚起來——

  「老鼠,老鼠!!!」

  「娘娘您沒事吧?」

  「姚小姐怎麼回事,這般不小心……」

  ……

  宮人們尖叫的聲音明顯,遠近賞梅看雪的人都聽見了,一時全都驚疑不定,朝著聲音的來處去看情況。

  姜雪寧不由同方妙對望了一眼。

  兩人也遠遠跟在眾人後頭朝著那邊走去,待得走近時便看見,是秦貴妃、溫婕妤並姚惜幾個人,大約是賞梅時候瞧見了老鼠,都嚇得不輕,那瘦瘦小小的溫婕妤更是摔到了雪地上,宮人們都七手八腳上去扶,秦貴妃更是皺起了眉頭,輕輕埋怨起姚惜來。

  姚惜張了張嘴,似乎有些驚訝,想要辯解什麼的樣子,但一看秦貴妃又沒說出口,只得站在一邊,有些驚惶模樣。

  看宮人去扶溫婕妤,她也待去。

  溫婕妤在這後宮中位份不算高,又看秦貴妃待姚惜好,還笑了笑道:「姚小姐不必怪懷,誰都有嚇住的時候,我身子骨禁摔,沒大礙。」

  她這麼一說,姚惜便鬆了口氣。

  然而溫婕妤才剛剛起身來,臉色便白了一些,似乎覺得腹內有些不適,竟然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肚子。

  宮人嚇了一跳:「婕妤怎麼了?」

  溫婕妤的神情間還有些茫然:「腹內好像有些不舒服……」

  她自己還沒意識到,但週遭的妃嬪們已是悄然色變。

  然而眾人面面相覷,竟無一個在此刻開口說話。

  溫婕妤微微用力扶著丫鬟的手,這一下又覺得方才那種不適的感覺沒那麼強了,好像好了很多,便又笑起來,道:「沒什麼大礙,還是繼續看梅花吧。」

  姜雪蕙是同周寶櫻等人走在一起的,瞧見這一幕卻是目光閃爍,沒忍住道:「婕妤娘娘滑了一跤,衣裳都打濕了,還沾了雪泥。天冷風寒,便是鐵打的人也扛不住,您還是先回宮換上一身暖和衣服,再叫太醫看上一看喝些熱湯去去寒,再說賞雪的事吧。」

  她望著溫婕妤,目光裡很是認真。

  溫婕妤這時似乎終於意識到了什麼,身子輕輕地抖了一下,卻是更為瑟縮起來,不由看向秦貴妃道:「這位小姐說得也在理,我都忘了,這便回宮換身衣裳再來,失禮了。」

  眾人都連忙出言關切她,叫她趕緊回去。

  姜雪寧卻是望著這溫婕妤的背影,心底發寒。

  果然,溫婕妤走後還沒兩刻,便有小太監急急跑到梅園裡,擦著頭上的冷汗來稟告:「不好了!啟稟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溫婕妤見了紅,太醫診治是有了身孕!」

  整座看雪軒內頓時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姚惜更是臉色煞白,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然而已經沒人能注意到她的失態了。

  *

  上一世的聽聞與這一世的所歷,竟真的又對上了。

  然而從聽聞到親歷,感受卻是渾然不同。

  上一世姜雪寧抱病之後只是極其偶然地聽說後宮裡有個位份不高的妃嬪小產,沈琅知道之後暴跳如雷,那一陣在朝堂上遷怒了很多人,一有觸怒便革職,引得朝臣們頗多非議。

  可她不知這妃嬪到底是誰。

  如今這一世卻幾乎親眼所見,再想到先前秦貴妃帶著溫婕妤去叫姚惜,只覺寒氣都襲上身來。

  出了這樣的事情,什麼吟梅賞雪自然都沒黃了。

  眾人回到仰止齋後,都不說話。

  前連日還對姜雪寧橫眉冷對、冷嘲熱諷的姚惜,這會兒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呆坐下來,好半晌都沒說話,陳淑儀上來溫聲安慰,她竟兩手捂臉,一下恐懼得大哭起來,連勝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撞的,是有人在後面撞了我……不關我的事……」

  誰不知道當今聖上沈琅子嗣稀薄?

  年將而立,膝下無子。

  這後宮裡連個皇子都找不出來,妃嬪們攢足了勁兒地想要為皇帝誕下長子,也許皇上一個心情好便封為了儲君,從此母憑子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奈何肚子就是沒動靜。

  到如今朝堂上的確傳出了要立臨淄王為皇太弟的消息,可畢竟八字還沒一撇,若真有皇子降生,事情必定有變化。

  偏偏竟遇上溫婕妤這事兒!

  若讓聖上知道……

  姚惜想起來,忍不住渾身顫抖,哭得更大聲了。

  蕭姝坐在一旁皺眉,道:「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有人寬慰:「只等等消息,看婕妤娘娘有沒有事吧。」

  姜雪寧靜默地看著不語,上一世的她是知道答案的:後來都輪到沈玠登基,何況她當時的確聽過後宮有這傳聞,溫婕妤腹中的孩子多半是沒有保住。

  姜雪蕙卻似乎有些憐憫,輕輕嘆了一聲。

  接下來便沒誰說話了。

  仰止齋中只聽見姚惜那悲切惶恐的哭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到天色將暗時,終於有一名前去打聽消息的宮人跑了回來。

  蕭姝立刻站起來問:「怎麼樣?」

  姜雪寧也看了過去。

  那宮人喘著氣,目光裡竟是一片的激動與振奮:「保住了!婕妤娘娘的胎保住了。太醫院的大人說是發現得早,受寒也不深,萬幸沒出大事,只是往後要格外小心!」

  什麼?!

  保住了……

  姜雪寧腦袋裡忽然「嗡」地一聲,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由豁然回首向著姜雪蕙看了過去——

  並非她不同情溫婕妤。

  只是此時此刻的震驚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甚至根本沒去料想溫婕妤這一胎能夠保住!

  直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這一世和上一世,是有這巨大的不同的。上一世她入宮成為伴讀後,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蕭姝這個潛在的對手,在宮中也不合群,更沒有與沈芷衣成為朋友,也就根本沒有引姜雪蕙入宮這件事!那麼上一世賞梅的時候,是沒有姜雪蕙在的;而這一世,她不僅在,還出言讓溫婕妤早些回去找太醫……

  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如果溫婕妤這一胎保住,如果孩子順利誕生,再如果生下來是個男孩兒,那從今往後所發生的一切,與上一世相比,都將是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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