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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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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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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章 她不一樣

  周寅之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心裡卻是少見地打起鼓來,並不很敢抬頭打量謝危神情。

  而謝危全程未言隻字。

  素日裡撫琴執筆的手指是很好看的,此刻指腹上的鮮血滲出來,他卻面無表情,只是鬆手放下那已經沾了血的刻刀,拿起案角上一方雪白的錦帕將血壓住,破了皮的傷處於是沁出幾分痛感。

  算不上多強烈。

  也就那麼一點,可偏偏綿延在指頭尖上。不壓著血會冒,壓著了又會加劇傷處的隱痛。

  周寅之說完了,道:「事情便是如此了。」

  謝危目光卻落在刻刀刀尖那沾著的一點血跡上,問:「所以姜府姜侍郎那邊,尚還不知此事?」

  周寅之道:「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擅斷。」

  外頭天光已經亮了起來,只怕姜府那邊也很快就要發現事情不對勁了。

  事情不能拖。

  這一瞬間有太多的想法掠過了謝危心頭,一個一個都無比清晰,然而從腦海裡劃過的時候卻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唯有昨夜與劍書的一番對答。

  劍書說:「事情進展順利,天牢已經被這幫人攻破,城門那邊也安排妥當,只等著張大人那邊帶人經過。小寶在,這一路應當失不了行蹤。只是那孟陽……」

  然後他說什麼呢?

  他說:「危險之人當有危險之用,小卒罷了,壞不了大事。」

  並不明亮的光線從透白的窗紙上照了進來,驅散了由斫琴堂內搖曳的燭火所覆上的那一分融融的暖色,謝危面龐,只剩下那一點帶了些病態的蒼白與冰冷!

  某股陰暗戾氣竟不受控制地滋長。

  他胸膛起伏了一下。

  這一刻慢慢地閉上了眼,強將其壓下,停了有片刻,才道:「有勞千戶大人前來知會,我與姜大人乃是故交,寧二乃我學生,姜府那邊便由我來處理,你也不必插手了。」

  他說話的速度不快。

  像是要理清什麼東西似的。

  每一個字都是緩慢的,清晰的,聽起來尋常而冷靜,然而越是這樣的尋常,越是這樣的冷靜,越讓周寅之覺出了萬般的不尋常、不冷靜。

  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謝危鍍了光的側影,拿錦帕按著傷處的手掌,還有前面琴板邊上沾了血的刻刀……

  周寅之眼皮跳著,心底發寒。

  他不敢真的說此事與自己毫無關係,只將頭垂下,道:「下官不敢妄動,但此事與下官有脫不開的干係,位微力薄不敢與少師大人並論,唯請大人若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

  說完這番話,他才告退。

  劍書人雖在堂外,耳朵卻是豎著,將裡頭的情況聽了個明白,暗覺心驚,待周寅之走後入堂內一看,只見謝危竟傷著了手,更添上幾分駭然。

  他道:「您——」

  謝危平靜地打斷了他道:「叫呂顯來。」

  斫琴堂內便有藥膏,小傷不必他來操心。

  劍書猶豫了一下,終究不敢違令,二話不說立刻打馬去幽篁館請呂顯。

  天知道這大冷的天氣,呂顯在暖和的被窩裡睡得正香,夢裡頭玉皇大帝說他天縱奇才於社稷有功賞了他一座城的金銀財寶,他剛要收下,就被人掀開暖被叫了起來。

  金銀財寶瞬間化作夢幻。

  他臉色都青了,一路來時問過情況,眼底便更見幾分陰沉不耐,幾乎是壓著心底那一股火到了謝府。

  謝危已經重新坐了下來。

  但劍書分明看見他傷處並未上藥,可此刻也不敢多言。

  唯獨呂顯入內後把身上裹著的裘衣一甩,坐都不坐,語氣不善地道:「這等小事也要找我來,你謝居安什麼意思?」

  姜二姑娘丟了?

  丟了就丟了,丟了正好!

  要按呂顯的脾氣,甭管怎麼丟的,全都遮掩成夜裡要回府時在街上撞見被擄走的,趁此機會再為天教按一樁重罪,又因為姜伯游乃是姜雪寧的父親,謝危與姜伯游交好,便可挽回先前因顧春芳舉薦張遮介入此事而生出的意外,順勢去「查」那幫人的下落,讓事情重新回到掌控之中。

  簡直是天賜的良機!

  「那周寅之來找你也不是什麼好貨,區區一錦衣衛千戶,心機深沉之輩,巴巴地主動來找你,憑你的本事收歸己用不在話下,也不擔心他出去嚼舌根。」呂顯真是越說越生氣,「那張遮未入刑部時查案便是一把好手,極擅捕捉蛛絲馬跡,容他介入此事便是禍根,早除早好。這姜家二姑娘若我沒記錯也與他相識,小小姑娘沉得住什麼氣,必定到處都是破綻。且若此事還牽連官家小姐,朝中那些人必定覺得你提出這計策並不妥當,若攻訐於你,只怕連朝中的局面都壓不住。不如略施小計,乾脆叫這二人葬身一處,永除後患,實在不能更簡單!你到底哪根筋抽了大早上叫人來喊我?」

  這大早上也沒一杯水,呂顯神情越發暴躁。

  他正打算自己倒茶去,一垂眸才看見謝危那壓著傷處的錦帕上沾的血跡,忽然停了一停,皺眉道:「你傷了手?」

  這時他轉過頭去,重新打量屋內,才發現了那邊放下的木料和刻刀。

  心底不知怎麼有了一分不好的預感。

  果然,還不待他又開口,謝危已經道:「我先去上朝,下朝後便率人追討天教。京中不可無人,便暫交你來坐鎮。」

  親自率人追討天教?

  這話說得其實沒有什麼大問題。

  然而呂顯敏銳地注意到了謝危根本沒提要如何料理那造成意外的張遮與姜雪寧,於是注視著他,問:「那這張遮與姜雪寧呢?」

  謝危起身,搭了眼簾:「此事無須你掛心。」

  呂顯於是輕而易舉地想到那一晚在他幽篁館裡,他問起銀票時的情形,又想起姜雪寧乃是他學生,那種不好的預感便悄然擴了開。

  他的目光已近乎逼視:「你是要去救人?」

  謝危道:「事情未必那麼糟,屆時再看。」

  呂顯的面色便徹底沉了下來,只思量這句話許久,看著他要往堂後去,知道他大約是要去換上朝服,便道:「我以為公儀丞你都殺了,便想好今後是怎樣一條路,如今你是要捨簡就繁,有俐落法子不用,偏給自己找麻煩?」

  謝危沒說話。

  呂顯已冷冷道:「你不想殺那姜家二姑娘!」

  謝危停住了腳步,竟道:「是。」

  呂顯道:「婦人之仁!你可知如今天教是什麼局勢,京中又是什麼形勢?一招棋錯滿盤皆輸的時候,容不得有半分風險!不過一個你教了沒幾天的學生罷了,哪家功成不枯萬骨,你竟心有不忍?」

  這話裡已隱隱有幾分更深的質問了。

  這一點,兩人都心知肚明。

  然而謝危背對著他,過了一會兒,只慢慢道:「她不一樣。」

  呂顯最擔心的事還是出現了。

  門口的劍書已覺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

  謝危腦海中劃過的卻是當日層霄樓外長街邊,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從他手中接過錦帕,輕輕拭去自己耳旁的血跡。彼時平南王一黨的刺客業已伏誅,腦袋為箭矢洞穿,狼藉地躺在地上。她看了一眼,雖強作鎮定,面色仍舊發了白,後頭別過眼去,沒敢再看一眼。

  天教那幫人他知道。

  天牢裡出來的更是窮凶極惡之徒,裡頭更有個孟陽,她若陷在當中……

  手指收得緊了些,那痛便也變得清晰了一些,殷紅血跡透出錦帕,沾的卻不是旁人的血。

  謝危想,情況大約不是呂顯以為的那麼糟。

  他這算報恩。

  於是,這許多年來,第一次對不知情的旁人吐露了那個深埋心底的秘密,一字一字道:「呂照隱,她不一樣。她救過我,我欠她一條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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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1: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地遼闊

  她的生辰,張遮竟然說記住了。

  姜雪寧只覺得便是上一輩子兩個人最平和的時候,這人對自己也沒有這般和顏悅色過,怔忡片刻後,心裡竟有些壓抑不住的歡喜。

  然而轉念間,眉眼又慢慢低垂下來。

  天教那邊不宜在此處待太久,一應事情收拾妥當後,便要帶著眾人離開。

  馬匹的數量不多。

  但張遮已經基本獲得了天教的信任,又道他代表著度鈞山人,半點不敢怠慢,也使人勻了一匹馬給他。

  蕭定非是來時就騎著馬的。

  這會兒便高坐在駿馬之上向姜雪寧伸出手掌,頗帶了幾分輕佻地笑道:「此去通州路途遙遠,姑娘這樣嬌弱的人,還是我來帶一程吧?」

  竟是邀她同乘一騎。

  姜雪寧知道這人是個看人只看臉的登徒子習性,加上此刻心情忽然不是很好,看了他一眼,懶得搭理。

  蕭定非挑眉:「你要同你『兄長』同乘一騎嗎?」

  姜雪寧懨懨的:「干你何事?」

  只這四字便透出些許的棱角,沒有先前少女的五官面相所給人的那種嬌柔之感。然而蕭定非這人天生賤骨,越是荊棘叢裡的花朵,他越能生出幾分躍躍欲試之心,聞言竟是半點也不氣餒,反而將那帶了幾分戲謔與審視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正牽著馬的張遮。

  張遮:「……」

  他沒有說話,只垂眸去整理馬鞍。

  過了好一會兒,眾人要出發了,他才向著姜雪寧伸出手去,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慢慢道:「上馬。」

  蕭定非沒有說錯,此去通州路途不算近,雖則過不久就能到市鎮上,但馬車卻不可能有。姜雪寧一介閨閣小姐,難道要她徒步嗎?

  是以雖有諸多的於禮不合,也只好便宜行事了。

  姜雪寧見狀輕輕一笑,遞過去手,被張遮扶著上了馬,抬眸恰好對上蕭定非那並不很愉快的目光,於是故意回了一個挑釁的眼神。

  蕭定非哄女人向來有一套,更別說憑著這張皮囊在秦樓楚館無往不利,還從沒見過這樣不給他面子的人。再一看這張遮,面容寡淡,看不出半點情調,活像是閻王殿裡審死人的煞判官,哪個正常的姑娘家竟然喜歡這樣的人?

  真是越琢磨越讓人生氣。

  他微微咬了牙,只從鼻子裡哼出陰陽怪氣的一聲:「哼,兄妹!」

  但最終也沒有諷刺更多。

  蕭定非只是看著張遮那一張看似沒有波動的面容笑了一聲,逕自一甩馬鞭子,也不管旁人如何,當先馳上了那破敗廟宇外的山道。

  其他人都落在他後面。

  這時候張遮才翻身上馬。

  他坐在姜雪寧後面,兩手牽住前面的馬鞍時,便像是自然地將她摟在了自己的懷裡。

  那屬於他的清冽氣息,輕易將她包圍。

  姜雪寧的身子略有幾分僵硬,看不見身後張遮是什麼的神情,只能看見自己面前那一雙算不得特別好看的手。手指很長,骨節分明,讓人忍不住去想,這一雙手的主人絕非什麼養尊處優之輩,該是吃過苦的。

  她不敢向後靠在她身上,只稍稍用力地抓住了前面馬鞍的邊緣。

  馬兒朝著前方去,跟上眾人。

  冬日的群山,格外有一種凜冽的寂靜。

  四下皆是荒野。

  沒有半點鳥雀之聲,唯有耳旁呼嘯過去的風聲,和馬蹄踐踏在雪泥地上的震響。

  與張遮同乘一騎,與燕臨是決然不同的感覺。

  那少年熾烈驕傲,自小習武,一意奔馳在京城寬闊的長道上,好像前方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將他阻擋,而那些飛快從她視線兩邊劃過的,無不是繁華世界。

  身後這人卻克制持重,沉默寡言,蜿蜒的山道多有崎嶇險阻,在這馬上一眼望過去看不到天盡頭,風雪蓋得碧樹青草失去顏色,刮面的寒風裡只有背後這似擁而未擁的懷抱還透著淡淡的溫暖。

  姜雪寧的心境慢慢也隨著沉靜下來。

  他身後的張遮,同樣看不見她的神情。

  然而卻覺出了她不同尋常的安靜。

  那種默然注視著前方的姿態,竟然讓他想起了上一世她生辰那一晚的情形與神態,於是終於想起上一世京中那些有關於她身世的傳聞。

  原本是姜伯游夫人孟氏所出的嫡女,可剛出生那一日,便被後宅中與孟氏有仇的妾室與自己的女兒暗中調換,陰差陽錯之下隨著那妾室被驅逐到田莊,被其養了十四年之久,輾轉艱難方才回到京城。

  許多人說,她那一身與閨秀格格不入的尖銳刁鑽脾氣,便是那賤妾教壞了。

  原本此事是沒多少人知道的。

  便是連姜府都對外稱她只是命格不好,一定要在外面寄養十四年方能消災。可沒想到,她當上皇后之後,種種有關她身世的傳聞與流言,也不知怎麼,不脛而走,在京城裡傳得大街小巷都是。

  那麼,每到生辰之日,姜雪寧想起的是什麼呢?

  少女與成年的男子相比,終歸是嬌小的。

  即便是坐在他身前,腦袋也不過堪堪抵著他下頜,細嫩的頸項露出來一小段,肌膚白得像雪,可在這種荒山野嶺之間,格外給人一種脆弱的感覺。

  張遮忽然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麼敲了一下。

  有隱隱的痛楚。

  有那麼一剎那,他很想不管不顧將她擁入懷中,可任由著馬蹄往前踏過泥濘,他也沒有動作,只是用自己寬大的袖袍,默然無言地為她擋了那些迎面來的冷風。

  *

  通州距離京城不過五十里路程,若有好馬,大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可如今這幫人並不是誰都有馬匹,且裡面還有不少是有案底的逃犯,連乾淨衣裳都沒得換,並不敢以最快的速度大搖大擺地進城。

  天教的人顯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路途中他們竟在一處臨河的小村落外面停下。

  此時正值日中,日頭曬了起來,驅散了幾分寒意,村莊裡面搭建著一座一座的茅草屋,偶爾能聽見幾戶人家的犬吠,在外頭便能看見裊裊炊煙徐徐升起。

  那黃潛在村外吹了聲哨,也不見如何動作,村裡面便有幾個粗衣抹布的青壯男子走了出來。

  雙方便在那邊交談起來。

  姜雪寧搭著張遮的手下馬,抬眼就瞧見了這一幕,看週遭人都停下休息,或是同其他人說話,或是四處查看情況,並沒有注意到他們這邊,才壓低了聲音問:「張大人,到底怎麼回事?」

  她老早就想問了。

  只是一路上大多都是同眾人一起,實在沒有在眾人眼皮底下交流的機會,縱然她心裡有疑惑,也找不到詢問的機會。

  張遮心知自己此次的事情本就是以身犯險,也有心與她解釋前後原委,然而他剛要開口,眸光一轉間竟看見天教那位坐堂馮明宇亦一張長滿了皺紋的臉上掛著笑,朝著他走了過來。

  於是到嘴邊的話收了回去。

  他看向馮明宇:「此處村莊之人可信,可以落腳嗎?」

  馮明宇笑道:「我天教教眾遍佈五湖四海,到處都是兄弟,這裡面也早安排了我們的人來接應。這些個從天牢裡出來的大惡人們,若不換一身衣裳,喬裝改扮,只怕連通州城都入不了。一會兒還可在這裡順便用些飯,歇上一中午,再行出發。」

  張遮便點了點頭道:「甚好。」

  馮明宇又關切了幾句,甚至還問了問姜雪寧的情況,這才離去。

  眾人都在村外休息。

  村民們竟端出了自家準備的午飯,有的豐盛些,有的簡單些,對著這些朝廷口中的「天教亂黨」,竟是親親熱熱好似兄弟。

  眾人昨夜便沒吃什麼東西,何況還要大部分是吃牢飯度日的?

  當下都吃了個高興。

  姜雪寧也將就著吃了些。

  那些村民也準備了一些乾淨的普通衣裳,只是顯然也沒想到這裡頭還有個姑娘,又轉回頭去叫了村裡一名婦人帶了身乾淨衣裳來給她。

  其他人都是大男人,不拘小節慣了,當場就換起衣服來的不在少數。

  張遮面色便不大好看。

  姜雪寧自然不能和他們一樣,只同張遮說了一聲,便尋了旁邊一處樹林,往深處走去換上衣袍。

  只是她去了半天也沒見回來。

  張遮的眉頭便慢慢皺了起來。

  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便對一旁的黃潛與馮明宇道:「還請諸位稍待,我去看看。」

  黃潛與馮明宇自然不敢說什麼,誰知道在這種荒郊野外一個姑娘家是不是在裡面出了意外?

  可他們是不敢去看的。

  人是張遮帶來的,自然該由張遮去看,也沒人懷疑什麼。

  這冬日山野間的樹林並不特別深,只是重重遮擋之下也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情況。

  張遮實在有些擔心。

  可走到深處也沒見人,又沒幾步竟看見前面的光線變得明亮起來,竟是已經直接穿過了這片樹林,然後一眼看見了此刻站在外頭的姜雪寧。

  這樹林外面竟是一條河流,冬日沒什麼水源,都平靜地躺在了凹陷的河灘上。

  陽光從高處照落,霧氣都從林間飛散。

  水面折射著白燦燦的日光,轉而覆蓋流瀉到人的身上。

  她已經換上了那身頗為十分簡單的農家女子的衣裳,換下來的原屬於他的衣袍則擱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淺青色的衣料將她身軀包裹,根本沒有什麼樣式和顏色可言,實在有些配不上這一張好看的臉。

  世間有些女子,似乎合該生在富貴鄉。

  但姜雪寧自己卻十分坦然,對這一身衣裳沒什麼意見的模樣,好似早料到他會找過來一般,竟朝著他眨眼一笑:「現在可有說話的時間了吧?」

  張遮微微一怔,便明白了。

  想也知道姜雪寧一介女子避開眾人去換衣裳,旁人與她無親無故,自然不好說來看看是什麼情況,只能任由他一個人過來找。

  而他也一定會來找。

  只是他方才關心則亂,竟沒想到這一層去。

  姜雪寧便問:「張大人怎麼會在此處?」

  張遮簡短道:「天教勾結平南王逆黨犯了聖上的忌諱,朝廷那邊剿滅天教時殺了天教一個名為公儀丞的首腦,知道了些天教內裡的消息,便由我做計假扮是天教那少有人知其身份的度鈞山人,查一查天教內裡的情況,也好將其剷滅。劫獄之事也是一早便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姜二姑娘彼時也在那裡……」

  姜雪寧當然是因為去探望燕臨。

  她心道勇毅侯府的事情不小,若將張遮扯進去她於心不安,且張遮也沒有開口問,所以她並不開口解釋,只是這般看著他,一副想要矇混過關的樣子。

  其實張遮昨夜便已經想過了。

  還有什麼人能讓姜雪寧大半夜裡披著一身黑的披風冒險混進天牢呢?

  大約還是燕臨吧。

  張遮沒有去追究,只是道:「你無故失蹤,姜大人必然擔心。且這一路實在凶險,張某本該盡快使姜二姑娘脫險,只是眼下此處村莊也是天教內應之地,不敢將你留在此地。天教在通州有一處重要的分舵,乃是他們在北方最大的據點,探得其巢穴時只怕便有一番惡戰。通州城裡永定藥鋪乃是朝廷接應之地,所以屆時還請二姑娘裝病,我便好以此為藉口,送姑娘脫險,回到京城了。」

  姜雪寧聽得心頭一凜,然而眸光越過這茫茫水面投向外面這一片蒼茫遼闊的天地,卻橫生出一個已經在她心頭盤旋了一路的想法——

  為什麼要回到京城呢?

  這簡直是上天賜予她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重生回來,她主動做的或是被迫做的一切事情,無非都是為了離開京城,遠避上一世的囹圄。

  皇宮那四面高牆實在已成了她的噩夢。

  多少次午夜夢迴,她只想變作幼年坐在漏雨屋簷下望見的飛鳥,飛過九重宮闕,前生夢魘,去到上一世尤芳吟去過的、這一世燕臨講過的那些江河湖海,一騁自由?

  現在她已經離開了京城。

  如果不回去,就此遠走高飛,誰又能知道她行蹤?

  身上雖沒帶著多少銀錢,可以先一路去往蜀地,也還有尤芳吟和任氏鹽場,至少生計是不用發愁的。往後再去什麼地方,可以往後在想。

  她不想回去。

  一點也不想。

  她垂下頭看著眼前平坦的河灘,竟不知該怎麼接張遮這話,心裡有些發悶,過了好久才低聲道:「可張大人,若我不想回去呢?」

  張遮愣住。

  姜雪寧終於轉過頭來直直地望著他,一點也不避諱地道:「宮裡的日子,京裡的日子,都不痛快,我不想回去。」

  這話放在誰的身上,都是驚世駭俗。

  閨閣女子,大家小姐,流落在外,豈有不想回去,反而願意在外面浪蕩的?

  然而張遮卻只無言。

  她那透亮的目光彷彿要一頭紮進他心底去,讓他覺得自己要瘋了。

  姜雪寧見他不言語,便又當他覺著是她不受禮法,行止無狀,於是怏怏垂下頭去,道:「我說著玩的,張大人——」

  「不想便不要回。」

  她話還未說完,張遮的聲音便淡淡傳了過來。

  姜雪寧一下驚愕地抬起頭來:「張大人?」

  她目光對上張遮的目光,張遮卻有些不自在地別開了眼,道:「通州無人識你身份,到那邊後你尋機藏匿,在朝廷圍剿天教之前出城,也是一樣。」

  姜雪寧的驚愕,頓時變成了驚喜。

   就像是頭頂壓著的陰雲一下散了個乾淨,她的心情便如這河灘上平鋪的河水一般,頓時澄清光亮的一片,實在有說不出的高興。

  她幾乎跳了起來笑:「張大人真好!」

  真是原本蹙著的眉眼都舒展開了,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不施粉黛卻比往日更有一種璀璨的輝光,襯著那河面上摺射蕩漾的波光,讓人目眩神迷。

  張遮近乎珍視地望著這一幕。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都甚少見過她有這般開懷恣意的時候……

  姜雪寧心情好了,腳踩著這片河灘,卻是瞧見了幾片常年在河水沖刷下變得扁平的石頭,想起什麼來,於是轉頭一拽他衣袖,慧黠地眨了眨眼:「張大人,你信不信這石頭我丟下去不會立刻沉?」

  那幾塊石頭都是扁平的,相對較薄,說是「石片」或許更為妥當。

  他看見了,眸光卻微微一黯,沒有說話。

  姜雪寧卻只當他不信,畢竟自己上一世這般興起戲弄他的時候,他也是不很相信。

  她便抬了手,真將那薄薄的石頭扔了出去。

  這是她兒時常與夥伴玩的遊戲。

  鄉間喚作「打水漂」。

  扁平的石頭從指間飛出,觸著水面,瞬間打出「啪」地一聲響,濺起些水花來,竟沒有立刻沉落,而是沾了一下水面之後,又向前飛起,在那水面上「啪啪」又漂了兩下,才力竭沉入河水之中。

  原本平靜的冬日河面上,遠遠近近,慢慢綻開了三團漣漪。

  重重疊疊的。

  皺了滿湖波光。

  姜雪寧本以為自己許久沒玩過手生了,不想當年稱霸鄉間的本事還在,自己都覺得自己厲害。再轉頭一看張遮,便是偷笑,將剩下那兩塊石頭往他手裡塞:「張大人要試試嗎?」

  那兩塊石頭落在張遮乾燥的掌心。

  還沾著些許的泥沙。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輕輕撿起其中一塊,抬手時頓了一頓,才將其扔了出去。

  「咕咚」一聲。

  那石頭跟喝醉了似的一頭栽進了河裡。

  姜雪寧見了,偷偷笑,差點沒岔氣。

  這位張大人固然不是什麼好出身,也吃得下苦頭,然而於玩樂一事卻是半點不知,更不要說這種鄉間不學無術的小孩兒們玩的遊戲了。

  上一世便是教他半天也不會。

  張遮也不是很想學。

  偏偏架不住她是皇后,就想看他笑話,拿他尋開心解乏悶,張遮縱然不願也要頂著那不大好看的臉色,任她胡鬧。

  如今時隔兩世又見著這一幕,姜雪寧心裡真是說不出地滿足,然而看張遮垂首瞧著掌心剩下的那塊石頭,想起他上一世好像對此無甚興趣,且並不高興,終於還是一吐舌頭,收斂了幾分。

  正好樹林另一頭有人大聲喊。

  大概是他們倆都沒了蹤跡,讓天教那幫人有些擔心了。

  姜雪寧便聳了聳肩,情知出來太久會讓他們懷疑,於是道:「我先回去,就說在另一邊,沒看到你。」

  說完撿起地上的衣袍就往回走。

  張遮看著她的身影進了林間,漸漸不見,才又慢慢垂首回來,望著掌心這塊石頭。

  遠山覆蓋著白雪。

  午日照耀著河面。

  他在這河灘亂石間站了許久,面上沒有什麼起伏的情緒,修長而有骨節的手指拿著那塊扁平的石頭,輕輕向著河面一擲,那石頭便啪啪地在擦著河面漂了三四下,然後沉進水底。

  漣漪盪開,堆疊成紋。

  石頭拿著時,手裡沉甸甸的;可把它扔出去了,又覺空蕩蕩。

  河面漸漸平靜。

  張遮看了一會兒,才一點點擦去掌心裡沾著的泥污,轉身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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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捨姓棄名

  姜雪寧先回去。

  旁人驚訝她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姜雪寧便按著計畫好的做出一副驚訝的神情來,回說自己沒看到張遮。

  蕭定非扯了根草芯子叼在嘴裡,本是百無聊賴,一聽見這話就意味深長地看著姜雪寧,眼睛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不知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去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他琢磨,天教這幫傻貨腦子笨,該不會多想。

  果然這幫人也真沒多想。

  不一會兒張遮回來,一問是兩個人去的方向不一樣,倒也沒人懷疑他們是私底下說過話了。當然,即便是懷疑,也頂多與蕭定非一般,想這兩人「兄妹關係」,琢磨他們是幹什麼卿卿我我的事去了。

  一行人在這裡歇過腳便重新啟程前往通州。

  姜雪寧的心情難得的好。

  午後的陽光曬了出來,即便是冬日也有幾分暖意,天教這幫人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麼消息,比起上午多少有些緊張的腳程,頗透著點不緊不慢的感覺,倒好像是不急著趕路。

  她小聲嘀咕了一句:「這真是奇怪了。」

  張遮聽見,十分自然地低聲道:「是在等通州那邊來報。」

  姜雪寧不由一挑眉。

  張遮便又接了半句:「他們尚未完全信任我的身份。」

  是了。

  平白無故冒出這麼個人來,就算是信了有八成,剩下的兩成為了求穩也還是要向天教那邊驗上一驗,以求萬無一失。

  若不小心引狼入室,會一發不可收拾。

  姜雪寧一念及此,眉頭便鎖了鎖,難免有些擔心。

  只是與眾人同行,又到了不好說話的時候。

  有什麼疑問都只能收著了。

  蕭定非那邊卻是感覺到了無聊。

  早晨從破廟那邊出發的時候,他邀姜雪寧與自己同乘,被無情拒絕,便自己打馬走了一路。到中午都憋住了沒跟姜雪寧打招呼。然而此刻打馬在前,卻老忍不住要往後面看一眼。

  這小姑娘實在是太好看了。

  衣著樸素時,其實乍一眼看上去會沒有那些個濃妝豔抹的印象深,可五官和骨相在那裡擺著,多看一眼就好看一點,那一點天然的神態,之前一路來的隱隱的憂悒,已經換了幾分跳出樊籠的開懷,眼角眉梢都沾著點放鬆的意味兒,越發婉約清麗。

  蕭定非一直知道自己是個看臉的俗人。

  可偶爾他也希望自己有點骨氣。

  然而在這樣一個身份不明甚至都不樂意搭理他的女人出現時,他發現,骨氣什麼的,要留住實在太難了。

  他終於還是拽了拽韁繩,讓馬兒走得更慢些,很快就與張遮、姜雪寧並行,面上掛起笑容,渾然像是早晨姜雪寧拒絕他的一幕沒有發生過一樣,貌似關切地道:「這一路上都要低調行事,因而只有這一身衣裳給姑娘,實在是我天教有些怠慢。等晚些時候入了城,再給姑娘換身漂亮的。」

  姜雪寧老早注意到他過來了。

  此刻聞言,只讓目光落向了蕭定非胯:下那匹雪白的駿馬:不愧是將來要折騰得蕭氏一族跳腳的紈袴子的坐騎,真真是個富貴逼人!

  馬脖子下面掛著紅纓,綴以白玉珍珠,還掛了個金色的鈴鐺。

  馬蹄一動,鈴鐺聲響。

  是個人都知道他到了哪裡。

  馬和人一樣,打扮得那叫一個騷氣。

  張遮在後頭不說話。

  他並不是能說會道之人,且也與蕭定非沒什麼話說。

  姜雪寧嘴角則是輕輕扯了一下,道:「這就不勞定非公子費心了。不過您和您這匹馬,倒是真夠『低調』的。」

  蕭定非也不知有沒有聽出姜雪寧話裡嘲諷的意思,反而像是得了誇獎一樣,蹬鼻子上臉,坐在馬上,身子優哉游哉地晃著:「畢竟出門在外,有正事在身,不想低調收斂也不行。喏,看前面那兩位。」

  他說著朝前面馮明宇和黃潛的方向努努嘴。

  姜雪寧向前面那兩人看去。

  蕭定非道:「別以為這倆看著人模狗樣,暗地裡就是教首派下來看著我的罷了。唉,人生得意須盡歡,這些人啊,就是不懂得享受。成天幹這種髒活兒累活兒,何必呢?」

  人家若不幹點髒活兒累活兒,只怕也沒得你享受。

  姜雪寧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她得體地笑了笑:「定非公子說笑了,您既然在天教中有這樣高的地位,想來也曾有聞雞起舞、懸樑刺股之勤,臥薪嘗膽、宵衣旰食之苦,實在是自謙了。」

  蕭定非茫然:「你說什麼,雞有膽嗎?」

  姜雪寧:「……」

  是她忘了,這人不學無術,聽不懂這麼文縐縐的話。

  唇邊的笑容隱隱有片刻的皸裂,她及時調整了過來,簡單明瞭地道:「我是說,您一定是吃過苦的人,所以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誰料,蕭定非聽了竟然大笑幾聲,連連擺手:「錯了,錯了!」

  姜雪寧一怔:「錯了?」

  蕭定非張揚的眉眼凝著幾分邪肆放曠之氣,那風流的味道酥到骨頭裡,隨意抬手雖然是花架子,可也有點指點江山的意態,只道:「我可不是吃得苦的。姑娘沒在我教之中,可不知道在教內混出頭有多難,十個人留下兩個,其中一個命還要去半條。這天底下,有人就是運氣好,投胎好。比如本公子,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爹娘給了一張恰恰好的臉。靠臉吃飯,也靠不要臉吃飯,怎麼樣,好看嗎?」

  說著,他還指了指自己那張臉。

  長眉挺鼻桃花眼,眉骨高便顯得輪廓深,薄唇帶著點微潤的光澤,唇角總是彎起來幾分,有點不那麼馴服的味道。

  乍一看覺得英俊瀟灑。

  可若盯著那五官的細節細看,隱隱然之間就會給人些許難言的熟悉感。

  若換了旁人來聽,只怕聽不出這話的深淺。

  可姜雪寧畢竟是上一世回來的人,心底裡浮現出的是蕭姝與其弟蕭燁,甚至是定國公蕭遠的面容,與這張臉一重疊,便有三分像。

  至於剩下的……

  據傳是與定非世子的生母,也就是勇毅侯燕牧的妹妹燕氏很像。

  靠臉吃飯。

  也靠不要臉吃飯。

  這話意思可深了。

  蕭定非就是仗著沒人能聽懂,瞎說大實話,末了還沖姜雪寧眨眨眼:「我可是天命之子,跟著我能享福的,姑娘不考慮考慮嗎?」

  姜雪寧淡淡一笑:「天下沒有白掉的餡兒餅,如有所予,必有所取。公子的福氣,旁人只怕消受不起的。」

  如有所予,必有所取。

  先前一張嘴還叭叭個沒完的蕭定非,忽然安靜,面上的神情也凝滯下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有片刻的陰鬱。過了一會兒,他才不大高興地哼了一生,下巴抬起來端起那副倨傲的姿態,終於不大客氣地嗤道:「你懂個屁!」

  姜雪寧竟也沒有生氣,只是笑看著他。

  蕭定非不知怎麼竟覺得有點發怵,明明是頭回才見著這個姑娘,可對方既不為他所勾引,也不因此羞澀,反而坦然大方,不大害怕模樣,剛剛好能掐住他脈門似的。

  只這一眼,有點把人看透的感覺。

  讓他想起那個姓謝的。

  想當年,他還是個城隍廟外頭要錢的小乞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大冬天裡裹了條麻袋被人趕走,摔在地上磕得膝蓋和額頭上全是血。

  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礙了一行貴人的路。

  這幫人的穿著也不見得很富貴,打頭走著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腳下踩了一雙粉底的靴,穿著藏藍杭綢圓領袍,看模樣倒是頗為精神,只是眉宇之間過於沉凝。按城隍廟裡那算命的瞎子的話來講,這是有煞氣的面相,命格很硬,非常人行事所能比,遇到了絕對要退避三舍走路邊躲開的那種人。

  他當即嚇了一跳,又看這人後面跟著浩浩蕩蕩好幾十號人,彷彿要往那城隍廟的方向去,連忙要躲開。

  可沒想到,後面竟忽然有人叫他站住。

  他以為自己要倒霉,二話不說拔腿就跑。當然沒能跑多遠,很快被抓回來,重新拎到了這幫人面前,頓時求爺爺告奶奶,請他們放過自己。

  那為首的中年男人向自己身後看了一眼。

  先前叫他站住的那個聲音便道:「擦乾淨他的臉。」

  蕭定非一張臉被人擦了個乾淨。

  這時候他才被人捏著脖子,被迫抬起了臉,於是也終於看見了前面三步遠的地方,站在那中年男人不遠處的……

  少年。

  又或許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

  不很好判斷。

  因為身量比尋常人高些,但也比尋常人瘦些,眉眼冷峻,面上凝結著一股浮動的戾氣,幾分病氣更糾纏於其中,看清楚他長相之時,原本平靜的目光便忽然變作了凜冽的冰霜。

  十幾年過去了,蕭定非都忘不了那個眼神。

  那總是讓他想起時便後背發寒的眼神。

  當時他就被嚇得一動不能動了。

  接著便聽那中年人喚道:「度鈞?」

  那少年的目光過了很久才收回,然後才道:「義父,他最合適。」

  什麼合適?

  他是半點也聽不懂。

  不過等到後來聽懂了又怎樣呢?

  好像也不怎樣。

  從當街行乞的乞丐,到錦衣玉食的公子,可說是從地上到了天上。他已經吃了太多的苦,不想再吃更多的苦了。旁人生下來就是王侯將相,爵位世襲,老子為什麼不能爽一把?

  何況這是那人不要的。

  而在接下來的這十幾年來,他也無比慶幸自己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因為失去這個名字的人所過的日子,是他無論如何咬牙都不可能過得了的。

  即便他才是那曾經出身低賤的乞丐。

  「你知道,放棄這名姓,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知道。」

  「那還是要捨棄嗎?」

  「母已去,父不配,名成其辱,姓冠我恨。這樣的名姓,我不要。唯謝天垂憐,境危見性,雖居安不敢忘,願捨舊姓,去舊名,棄舊身。天潢豈不同庶民?縱萬難加,我不改志。」

  天潢豈不同庶民?

  縱萬難加,我不改志。

  蕭定非想,對這三字名姓,那個人是真的,很恨很恨吧?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或許這漂亮姑娘說得對,頂著這名字的確有得有失,可誰叫他生來是個乞丐呢?便是日子過得沒有一開始想的那麼痛快,也好過跟那些沒有名字的人一樣遭受磨難,十命不存一吧?

  沒道理再計較什麼得失。

  他方才說了一句「你懂個屁」,姜雪寧竟也沒生氣。

  只因她知道自己是戳中了人的痛處。

  蕭定非也懶得同她再說,脖子一擰,腦袋一轉,一夾馬腹,只道一聲「對牛彈琴」,便重新往前去了。

  姜雪寧壓低了聲音對身後的張遮道:「張大人覺得他這名字耳熟嗎?」

  張遮當然知道:「定非世子。」

  姜雪寧心裡那算盤就扒拉了起來,只覺這一次可是大好的機會,這樣一個極品的禍害,若能在她從通州逃離之前安排妥當,給蕭氏那一大家子送回去,豈不美哉?

  想著她下意識回頭想跟張遮商量。

  沒料張遮見她半晌沒說話,也正低頭要看她。

  同層一騎,即便張遮君子,姜雪寧克制,兩人中間空出了一拳的距離,可也因路途顛簸時不時會碰上,何況是這一扭身一低頭?

  猝不及防間,張遮那兩片乾燥的嘴唇便擦過了姜雪寧額頭,在她額角停住。

  這一瞬間,兩個人都僵硬了。

  少女光潔飽滿的額頭,像是一塊精心打磨過的美玉。

  然而不同於面上給人的冷硬刻板,男子的嘴唇卻並不硬,只是因為畢竟是冬日,一直有風吹著,所以顯得微冷。

  姜雪寧卻覺自己被烙鐵燙了似的。

  心跳都停了一下,繼而又以更猛烈的速度起搏,將渾身的血液往臉上擠,腦袋一下就空白了,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說什麼,幾乎立刻就退了開,道一聲「我失禮了」,抬手撫著額角,飛快回轉了身去,怕被人看出什麼似的。

  只是背對著身後人,一雙雪白耳垂已嫣紅欲滴。

  張遮的手還牽著韁繩,原本已經放鬆下來不少的身子重新緊繃,僵坐在馬上,久久不敢亂動一下。

  前頭蕭定非人雖然走了,可一想起在姜雪寧那邊吃過的癟,仍舊是心有不甘,所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

  結果一回頭就瞧見這一幕。

  心裡面頓時罵了一聲「狗男女膽大包天光天化日傷風敗俗」,臉上也出現了十分不悅的憤然神情,偏他是個壞胚,又被這一幕勾起些不乾不淨的綺念來。

  馮明宇和黃潛正在說要派個前哨去通州那邊打探消息,回頭看見他打馬上來,神情不愉,都不由一愣。

  蕭定非沒好氣道:「照這斷腿的走法什麼時候才能到通州?」

  黃潛皺眉。

  馮明宇卻知道這是個祖宗,惹不起的,嘆口氣道:「正要派人前去先探分舵消息,公子這麼急,是有急事嗎?」

  蕭定非嗤道:「廢話!」

  黃潛乾笑,嘗試著道:「您有什麼事,要不說一下,讓前去的哨探代您先料理了?」

  蕭定非看他一眼,冷笑一聲:「本公子急著進城嫖妓!你他媽敢讓旁人代老子去一個試試?」

  馮明宇、黃潛:「……」

  媽個叉這都什麼時候了老天怎麼不降道雷下來劈死這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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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和親消息

  蕭定非那匹「低調」的馬,一路行走時都發出叮鈴鈴的聲響,初時聽得人有些心煩,然而漸漸地竟然也習慣了,甚至還覺出了一種奇怪的樂趣,就彷彿是在這單調枯燥的路途上注入了一抹格外迥異的顏色。

  天近暮時,他們終於到了通州城外。

  姜雪寧想起午時與張遮在河邊上的計畫,只道馬上就要進城,還緊張了幾分。沒料想騎馬在前的黃潛竟然先行勒馬,將馮明宇從馬上扶了下來,對眾人道:「請兄弟們先在城外歇息一會兒,我們等等再入城。」

  京城到通州快也不過幾個時辰,如今卻是走了一整個白天。

  下午時候不僅是姜雪寧與張遮,便是天教自己的教眾和牢裡面逃出來的那些江洋大盜都感覺出來了: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好像在等待著什麼,顧忌著什麼似的。

  這讓眾人心底犯了嘀咕。

  尤其是那些身犯重罪有案底在的,當即便有些不滿:「都已經到城門外了,且也已經改頭換面,大家分成幾波各自進去也就是了,怎麼還要在城外等?這什麼意思啊?」

  馮明宇、黃潛兩人乃是天教的話事者,一朝劫獄沒得著公儀丞蹤跡,所以把天牢裡其他人都放了出來,心裡自然也存了拉攏這幫人、將他們收為己用的想法。

  只是聽到這質疑的時候,仍舊忍不住皺了皺眉。

  天教教眾自然對他們言聽計從。

  所以黃潛並不擔心他們,只是朝著天牢裡逃出來的這幫人拱了拱手,貌似和善地解釋道:「諸位好漢稍安勿躁,今時不同往日,平南王一黨的案子才剛牽連了勇毅侯府,我等又是劫獄出來的。若只有我天教之人當然直接便入城了,可諸位好漢都是有案底在身的,甫從牢中逃出,還是該小心為上。我教的哨探路途中已經提前出發,去到城內探查消息,一會兒回來若說城中無恙,我等自然入城。還望諸位好漢海涵。」

  有人脾氣爆,聽出了點言下之意:「黃香主這意思是我們拖累貴教了?」

  黃潛面色一變。

  馮明宇卻是頭老狐狸,笑眯眯地道:「我教絕無此意,實在也是為了諸位好漢好罷了。」

  那說話的漢子身材壯碩,橫眉怒目,顯然是個脾氣不好的。

  但如今實在是形勢比人強。

  若無天教劫獄這會兒他們都還在大牢裡面受刑等死呢。

  因而也有那聰敏機敏之人生怕在這裡發生什麼衝突,連忙一把將這人拉住了,笑言規勸起來,當起了和事佬:「黃香主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李兄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呀。」

  再說了,這真不是他們能說話的地方。

  眼看著那李姓漢子眉頭一皺似乎還不服氣,這人便急忙向他打了個眼色,竟是將目光投向了旁邊已經不聲不響坐了下來的孟陽。

  中午在半道上那村莊歇腳的時候,眾人身上的囚服就已經換了下來。

  此刻孟陽身上穿了一身灰袍。

  他在牢裡關了許久,身上的傷痕蓋不住,從胸膛延伸到了脖子上,原本亂糟糟的頭髮用一條布帶綁了起來,露出那一張神態平和的臉,連目光裡都沒太多凶氣,反而顯得平平常常。

  他照舊聽見了這番有那麼點刀兵氣的爭論,可在眾人目光落到他臉上時,他卻是有些不大明白地抬起頭來,沖眾人露出一笑,兩排牙齒雪白雪白的:「怎麼都站著,不坐?」

  這簡直稱得上是儒雅和善的一笑。

  然而所有瞧見這笑容的人卻都沒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無端覺出幾分本不該有的膽寒來。

  登時原從天牢裡逃出來的這幫窮凶極惡之徒沒了話,縱使心中對天教這般磨磨蹭蹭的舉動頗有不滿,也都強嚥了下去,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乖乖在這郊外的荒野叢裡坐了下來。

  到底是橫的怕惡的,惡的怕不要命的。

  按理說這幫人沒鬧起來,這孟陽好像也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天教這邊應該高興了,可黃潛與馮明見狀,卻都是悄悄皺起了眉頭。

  姜雪寧與張遮都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倒是極為默契地對望了一眼:天教救這幫人出來是想要吸納進入教中,可這幫人個個都是不受管教的,並不容易馴服,倒是暗中壓抑著不滿,雖沒明說,但隱隱然之間卻是以這孟陽為首的。

  他二人勢單力孤。

  進了城之後朝廷固然有援兵,可計畫本身就有風險,誰也不知道天教那邊的哨探會帶回來什麼消息。最怕的是眼前這幫人鐵板一塊,找不到縫隙。可如今有互生嫌隙的跡象,倒是可以思量一番,能不能借力打力,找著點什麼意外的機會。

  兩人沒說話,但心照不宣。

  天教要停下來,他們沒有什麼意見,也不敢有什麼意見。

  當下下馬,與眾人坐在一起。

  這城外該是常有人停留落腳,邊上搭著茅草棚,眾人將馬牽了拴在一旁吃草,天色將暗,便在外頭生起了熊熊的篝火。

  熾亮的火光燃起來,也驅散了幾分寒冷。

  從村莊離開時眾人便帶了乾糧,身上也有水囊,便都圍著篝火坐下來,一天下來有逃難的情誼在,說話都隨意了許多。

  張遮性冷寡言,姜雪寧內裡卻是個能說會道的。

  畢竟上輩子也靠著一張嘴哄人。

  旁人見著這樣好看的人,也願意多聽她說上兩句。

  原本是小寶坐在她另一邊,蕭定非把馬鞍甩下之後卻是上來便將小寶趕開了,厚著臉皮擠在姜雪寧身邊坐。

  姜雪寧側眼瞅著他這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無賴樣,覺得好笑:「定非公子路上說您是命好,我還不信,如今卻是信了。從來聽說天教有凜然大義,與天下庶民同憂同樂,您看著卻是半點也不像天教的教眾。」

  蕭定非把白眼一翻:「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本公子面上看著浪蕩,內裡也是心懷天下。那話怎麼說來著,先天下什麼什麼後天下什麼什麼……」

  馮明宇和黃潛剛走過來就聽見這句,只覺一股血氣往腦門兒上撞。

  馮明宇氣得瞪眼。

  黃潛也生怕旁人都覺得他們天教教眾是這般貨色,連忙上來圓道:「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不過本教的教義乃是『天下大同』,我們定非公子同大家開玩笑呢,不要介意。」

  眾人誰看不出蕭定非是個什麼貨色?

  有人皮笑肉不笑,也有人很給面子地點點頭。

  姜雪寧屬於很給面子的那種,也不知聽沒聽懂,反正點了點頭,只道:「那可真是厲害了,這可是先古聖人之理想啊。」

  黃潛心道這小姑娘竟還有點見識,正要承了這恭維,沒想到斜刺裡竟出了嘿嘿一聲冷笑,諷道:「天下有什麼狗屁大同?如今這世道,我看貴教這教義實在沒意思。」

  這聲音嘶啞而粗糲,撞著人耳膜。

  姜雪寧聽得眼皮一跳,與眾人一道循聲望去,赫然是先前的孟陽,也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罈酒,此刻箕踞坐在那篝火旁,胸懷大敞,竟是一面喝著酒一面說這話。

  馮明宇一張皺紋滿佈的臉上頓時浮出了幾分忌憚。

  姜雪寧也不大看得出此人的深淺,只憑直覺感到了幾分危險。

  一時無人接話。

  但孟陽方才所言,也實在激起了一些人的感慨,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搖頭長嘆了一聲,道:「其實孟義士說得何嘗不是呢?如今這世道真不像個話。我還在牢裡的時候就聽說,天牢裡竟把勇毅侯府一家子抓了關進來。那可是為我大干一朝打過無數次勝仗的一門忠烈啊,無緣無故被扣了個和逆黨聯繫的帽子就下了獄,你們昨日來劫獄,卻是晚了一步,那侯府一家子都流放黃州了,實在可憐。當今朝廷之昏聵,賦稅日重,民不聊生,還說什麼『天下大同』啊!」

  勇毅侯府之名,大干朝的百姓多多少少都知道。

  畢竟早些年侯爺燕牧領兵在外作戰,擊退了邊境上夷狄屢次進犯,打得這些蠻子害了怕,臣服於大干,這才使得萬民有了些休養生息的日子。

  邊境上也終於有了往來的生意。

  可最近這段時間,邊境商人們的日子都變得難過了起來。

  不提起這個還好,一提起便難免有人想起些舊事,笑起來道:「說來不怕你們笑話,老子當年被逼在山上做大王的時候,也曾想過下山投軍,就投在燕將軍麾下。聽聞那燕小世子年紀雖輕,卻是承繼父志,也很不弱。可惜啊,還沒成行,就被朝廷剿匪抓進了牢裡。誰能想到,嘿嘿,竟他媽在牢裡碰見燕將軍了!」

  話說到後面,不免有幾分淒涼。

  孟陽在角落裡喝著自己的酒,卻是不接話了。

  先前出言懟了馮明宇與黃潛的那李姓漢子卻是再一次爆了脾氣,不屑地道:「有本事的朝廷抵禦外敵,沒本事的朝廷殘害忠良!就二十年前那三百義童塚都沒解釋個清楚,鬧得滿城風雨,聽說燕將軍的外甥也死得不明不白,現在好,燕氏一族都送進去,坐龍椅上的那位說不準是殺雞儆猴呢。嗐,都他媽什麼事!韃靼的使臣都入京了,竟然敢說要求娶咱們大干的公主以作和親之用,簡直放他娘的狗屁!」

  「……」

  韃靼,和親,公主。

  姜雪寧本是豎著耳朵在聽這些人說話,有心想要瞭解些天教的內情,可卻著實沒有料到竟然會有人提起和親這件事。

  拿著水囊的手指,忽然輕輕顫了一顫。

  那人還在罵:「韃靼是什麼玩意兒?茹毛飲血的蠻族!老子死了,老婆還要留給兒子!簡直枉顧人倫!早幾年跪在咱們面前求和,還要獻上歲貢。如今勇毅侯府一倒,什麼妖魔鬼怪都蹬鼻子上臉來,朝廷如今就是個軟蛋!和親和親,就是把公主嫁過去求和罷了,還要賞他們一堆好東西,我呸!」

  張遮聽著,想起了上一世沈芷衣的結局,也想起了滿朝文武含淚肅立中迎回的那具棺槨,裡面躺著不會再笑的帝國公主。他搭下了眼簾,卻沒忍住,轉眸向身旁的少女看去。

  她竟一無所覺。

  人坐在他身邊,濃長的眼睫覆壓著,遮蓋了眼底的光華。原本為熾烈火光照著的溫柔面頰,竟是慢慢褪去了血色,變得脆弱而蒼白。

  也許有時候,離開也未必那麼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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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設計

  鳴鳳宮內,燈火煌煌。

  宮人們都垂手肅立在微微閃爍著的光影裡,大殿之內竟高高地堆著許多番邦獻上的貢品,有珍貴的整片雪貂毛,有難得一見拳頭大小的明珠,還有白玉雕成的九連環……

  被光一照,都瑩瑩地散著亮,晃在人臉上。

  蘇尚儀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輕輕問了一聲:「公主呢?」

  宮人還有些心有餘悸,怯怯地道:「在裡面,也不出來,也不叫奴婢們進去伺候。」

  蘇尚儀便覺得一顆心揪痛。

  她是看著長公主殿下長大的,說句不敬的話,是將她當做了半個女兒來疼,如今卻眼看著韃靼來的使臣在大殿之上與聖上舉杯相慶,三言兩語便將公主許配出去……

  「我進去看看。」

  蘇尚儀走過去,抬手撩開了珠簾。

  窗戶沒有關上,外頭有冷風吹進來,那珠簾上的珠子觸手竟是冰冷的,放開時則撞擊在一起,發出悅耳的聲響。

  可沈芷衣聽了,只覺那聲音像是冰塊撞在了一起似的。

  白日裡好看的妝容都已經卸下了。

  臉上那道曾用櫻粉遮住的疤痕在這張素白的臉上便變得格外明顯,就像是皇家所謂的親情,在大浪打來洗乾淨地面的沙粒過後,終於露出點猙獰醜陋的本事。

  沈芷衣從鏡中看見了蘇尚儀的身影,倒顯得格外平靜,甚至還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沒有事,蘇尚儀不必擔心我的。若回頭讓母后知道,說不準還要找你麻煩。」

  往日的殿下哪是這樣?

  那時是張揚恣意,什麼高興便說什麼,現在遇到這麼大的事都這樣平靜。

  沈芷衣沒哭,蘇尚儀差點先紅了眼眶,只是她素來是規矩極嚴之人,並不願顯露太深的情緒,忍了忍,才道:「聽說殿下晚上沒用膳,我實在放心不下。讓小廚房重新做些東西,便是喝碗湯暖暖也好。」

  沈芷衣卻只望著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輕輕撫過,垂眸道:「暖不了心。」

  蘇尚儀眼淚頓時就下來了。

  沈芷衣終於返身抱住了這看著自己長大的嬤嬤,好似要從她身上汲取什麼力量和溫暖似的,卻避開了和親的話題,而是問:「尚儀,寧寧明天不來嗎?」

  要與韃靼和親的消息一下來,沈芷衣倒是沒哭也沒鬧,平靜地接受了。大約是她這樣平靜,反而激起了沈琅這個兄長少有的愧疚,只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都儘量滿足。

  她卻只說,想要伴讀們回宮讀書。

  為了哄沈芷衣開心,沈琅璫即便答應了下來,讓原本選上各府伴讀的小姐晚上入宮。可姜府那邊卻遞了告罪的摺子,說姜雪寧病了受不得風寒也怕過了病氣給公主,得等病好之後才入宮。

  蘇尚儀也打聽過了,寬慰她道:「姜府請了好大夫去看,說病情來勢雖猛卻已經穩住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入宮,還請您千萬別擔心。」

  沈芷衣竟覺心裡空落落的。

  寧寧不來,其他伴讀來了也和沒來沒區別。

  何況……

  她無聲地彎了彎唇,道:「也是,便是寧寧現在入宮也沒什麼好學的。謝先生都率人去平什麼天教的亂子了,也不在宮中授課。等謝先生回來,她的病也好了,說不準剛好。」

  蘇尚儀對朝堂上的事情不瞭解,只好點了點頭,道:「殿下這樣想就再好不過。」

  然後就像是以前一樣,將沈芷衣頭上的珠翠拆下。

  濃雲似的長髮散落下來,鏡中卻是一雙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眼。

  *

  為著天教劫獄這件事,朝堂上著實有一番議論。

  畢竟一開始可沒人想到會有那麼多逃犯會跟著跑出去。

  計畫是謝危出的,自然也招致了許多非議。

  雖然他向來是文官,可既有人質疑他的計策,懷疑如此有放虎歸山之疏漏,他自然要站出來一力將責任承擔下來。

  事實上——

  這也正是謝危的目的所在。

  顧春芳舉薦張遮涉險假冒度鈞山人,對他來說,是壞了計畫;如今正好借朝中對此頗有微詞的機會,自請擔責,去追查這幫人和天教逆黨的下落,完成收網,如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將這件事收回掌控。

  只不過,總有那麼一點意外。

  最初時姜雪寧他們落腳過的破廟外頭,已經駐紮了一大隊官兵。

  原本破敗的廟宇,竟都被收拾了個乾淨。

  劍書從外頭那片影影綽綽的枯樹林裡走回來,抬腳跨入廟中,便看見謝危盤坐在角落裡一隻乾淨的錦墊上,正抬眸望著那沒有了腦袋的菩薩,一雙烏沉的眼眸半藏在陰影之中,晦暗難明。

  他穿得很厚,薄唇也沒什麼血色。

  雖仍舊是平和模樣,可眉宇之間卻多幾分薄霜似的冷意。

  劍書躬身道:「在外面一棵樹的樹皮上發現了小寶留下的記號,確有一名女子與張遮同行,頗受對方庇護,或恐是姜二姑娘。還有……」

  與張遮同行,頗受對方庇護……

  她倒不擔心自己安危。

  那菩薩只有身子沒有腦袋,光線昏昏時看著格外嚇人。

  謝危望著,只問:「還有什麼?」

  劍書猶豫了一下,聲音小了幾分:「小寶說,除了黃潛與馮明宇之外,定非公子這一次也來了。」

  雙腿盤坐,兩手便自然地搭在膝蓋上。

  他袖袍寬大,遮了手背。

  露出來的手指,修長之餘,卻有些青白顏色。右手無名指指腹上小小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結了血痂,搭在膝上時已經不如何作痛。

  聽見這名字,謝危彎了彎唇角:「那倒是湊巧了。」

  笑裡有點森然味道。

  劍書心知這「湊巧」二字指的是什麼,便道:「定國公那邊領兵在前,也是直往通州去的。您幾個時辰前交代的事情,已經派人辦妥,定國公那邊的消息已經送到。」

  若是蕭定非在此,聽見這話只怕要跳起來!

  好端端的怎麼那該死的蕭氏定國公也摻和進來?

  這事還要從朝議那一日說起。

  本來以公儀丞為餌引天教入局的計策,是謝危一人出的,出了些意外之外的岔子也該有謝危自己來收拾。不想定國公蕭遠竟然跳出來說,謝危乃是文官沒有領兵作戰的能力,不如由自己來更為穩妥。

  皇帝一想也是。

  他把手一揮,便讓蕭遠與謝危共同處理此事,乾脆兵分兩路,分頭追蹤,爭取用最少的時間收網擒獲反賊,捉拿重犯歸案,順便把涉險的張遮救回來。

  中午時候,蕭遠帶著自己的親兵就出發了。

  謝危倒是不急不徐跟在後面。

  劍書擔心得不行。

  謝危卻只對他做了一番吩咐,道:「地獄無門偏來闖,他既要找死,少不得讓他長點教訓了。」

  劍書聽了吩咐後,愕然不已。

  只是他跟在謝危身邊實在已經很多年了,靜下來後一琢磨,著實嚇出了一身冷汗,暗道這回是一石三鳥,不能善了。別說是天教和蕭氏,就是那張遮,先生也……

  廟宇裡生了火,可朔風呼啦啦吹進來也很冷。

  謝危的面色又蒼白了幾分。

  然而下一刻便泛上幾分潮紅,他眉頭一皺便咳嗽了起來,肩膀抖動著,拉長在牆面上的陰影也跟著晃動。

  於是站在陰影裡不動的人,反而變得清楚。

  是眉清目秀的刀琴,穿了一身暗藍的勁裝,背著弓箭和箭囊,如影隨形一般,立在謝危身後。

  劍書知道,自己的劍出鞘未必殺人。

  但刀琴的箭若離弦,卻一定會奪命。

  *

  「姐姐面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嗎?」

  姜雪寧聽著眾人還在談論朝野上下的事,已經很久沒有說一句話,冷不防聽見這樣關切的一聲,抬起頭來卻看見眼前一根沖天辮在晃。

  又是那年紀不大的小寶。

  對方眼睛大大的,正蹲在火堆旁邊添柴,回頭看她時,好像有些擔憂,問了一句。

  姜雪寧這才恍恍然地回神,想,沈芷衣和親的事情乃是皇帝下旨,她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個官家小姐,有何能力左右朝局,阻止這件事的發生呢?

  管不了。

  何況真的要為了旁人再回到京城那座囚牢裡去嗎?須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這是你管不了的。

  這不是你力所能及。

  這就是人有命數。

  她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強迫自己將滿腦子混亂的思緒拽了回來,下意識道:「沒事。」

  小寶卻很不解,眨了眨眼道:「可您看著像是病了。」

  病了?

  姜雪寧想起了與張遮的計畫。

  進了通州城之後她便要裝病,然後去醫館看病,通傳消息,便可脫離險境,接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通州,離開京城。

  從現在開始裝倒是剛好……

  於是她也不打整精神,只一副懨懨的模樣坐在張遮旁邊,沒什麼力氣地笑了笑,道:「可能是路上吹了風,有些頭痛吧。」

  姑娘家身子嬌弱,何況是姜雪寧這樣的?

  眾人這會兒都沒多想,覺得很正常。

  小寶卻是目光一閃,若有所思。

  蕭定非原本擠在姜雪寧身邊,眼皮一抬瞧見小寶過來給火堆添柴後,心裡著實發怵,拎著自己的水囊悄沒聲息就悄悄溜了,到馮明宇那邊去問:「左相大爺,城裡還沒來消息嗎?我他娘真的等不及了!」

  這要還不趕緊結束,怕是要等來煞星。

  他心裡慌得厲害,恨不得立刻進了城就溜。

  馮明宇卻還記著他路上那些荒唐話,臉皮抖動了一下,道:「應該快了。」

  他話音剛落,黑暗裡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眾人有刀劍在身的都一下按住了刀劍。

  黃潛卻聽見了黑暗裡一聲哨響,連忙起身來壓下了眾人的反應,笑著道:「該是哨探回來了,我去看看。」

  黃潛走了過去。

  那邊有條黑影同他說話,遞上了什麼東西。

  黃潛身子似乎震了一下。

  他將那東西拿了回來,轉交給馮明宇。

  那是一隻細細的信筒。

  馮明宇初時接過來還沒在意,可待拆開了信筒,將裡面小小的一頁捲起來的信箋拉出,瞧見那信箋右上角畫了枚小小的黑色徽記,線條流暢宛若群山蜿蜒,簡素到有返璞歸真之感,面色便驟然變了一變。

  待展信一讀,更是瞳孔緊縮。

  饒是他多次告誡自己勿要打草驚蛇,然而劇烈閃爍的目光仍舊不受控制地向著張遮所在的方向飄了一飄。

  張遮隔得太遠,只隱約覺得對方的目光往自己這邊轉了轉。

  他心頭微微一凜。

  蕭定非卻是有些等不及了,連聲問:「怎麼樣,怎麼樣?」

  馮明宇徑直將那信箋塞回信筒又收入袖中,沒讓旁人看見那枚徽記,心電急轉間,走回來卻是臉上帶笑,道:「讓諸位久等,哨探覆信,一切安平,大家這就可以入城了。」

  眾人全都高興起來,紛紛起身。

  張遮也站起身來。

  姜雪寧卻覺得心裡有種難言的不安,輕輕拽住了他的袖子,嘴唇張了張,沒來得及說什麼,馮明宇已經踱步到他們面前。一張臉背對著後面燃燒的火堆,雖然在笑,可陰影覆蓋中卻有點瘮人的意思,姿態倒是畢恭畢敬:「張大人,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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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私奔

  叫他「張大人」……

  張遮輕輕反握住了姜雪寧的手掌,不動聲色地問:「有新消息?」

  馮明宇點了點頭,笑眯眯的:「是有些不一般的消息,不過如今在這城門郊外也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還是入了城後,先找一家客棧落腳,再與大人詳談此事。」

  用的仍舊是「大人」。

  這一回連姜雪寧都聽出了這用詞裡藏著的微妙。

  她手心微汗。

  張遮知事情有了變化,然而不管怎麼變化,天教這幫人並未立刻對他們下殺手,便證明此局還未成死局。

  他走過去牽馬。

  沒成想,馮明宇竟跟上來道:「我天教通州分舵雖在城中,可如今帶著這一幫江洋大盜,卻是不好招搖過市。穩妥起見,我們想,還是大傢伙兒分批來走比較好。」

  姜雪寧頓時皺眉。

  馮明宇感覺到她的不悅,看了她一眼,寬慰她似的解釋:「張大人與令妹雖是一路同來,可誰也不知道在過城門的時候,那幫人是不是會惹出什麼亂子來。按理您應該同舍妹一起,可一旦一個人出事另一個人也跑不了,怕您於心不安。所以老朽想,若您信得過,分開入城,讓黃潛帶姜二姑娘一道,老朽陪著您入城。不知妥不妥當?」

  妥不妥當?

  當然不妥當!

  只是姜雪寧抬眸一看四週:天教教眾環伺,人多勢眾;那黃潛更是按刀立在近處,雙目一瞬不瞬地看著這邊。

  這架勢,便是本不妥當,也有十分的妥當了。

  她語帶譏諷:「貴教真是思慮周全。」

  她在旁人眼中是張遮的妹妹,任性些無妨。

  張遮則是凝視馮明宇片刻,淡淡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有勞了。」

  大部分人已經收拾妥當。

  馬牽了,火滅了。

  天教的人與天牢裡那些逃犯,都三個一夥五個一群搭著走。

  最高興的要數蕭定非。

  一得了要進城的准信兒,他二話不說直接翻身上馬,馬鞭子一甩,徑直縱馬向城內奔去,遠遠的黑暗中只傳來他暢快的笑聲:「本公子先走一步進城玩去了,還能趕上嫖姑娘,你們慢慢來就是!」

  「……」

  眾人齊齊無言。

  *

  以蕭定非為首,眾人陸續分批進入城中。

  通州乃是南邊諸地進出京城的要道,城外幾十里還駐紮著兵營,原由勇毅侯府統領,治軍嚴明,因而歷年來並無多少兵患匪患,南來北往的商戶極多,關城門的時間相對也較晚。

  只是侯府一倒,通州大營鬧過一次嘩變,便有些亂起來。

  到這時辰,難免有些人懶怠。

  天黑時候,守城兵士的眼睛便不大睜得開了,連連打著呵欠,見進出都是些衣著樸素之輩,更提不起精神。

  前面幾批人,都無驚無險地進了城。

  張遮與馮明宇在後面。

  兩人棄馬步行。

  前些日下過雪,泥地裡有些濕潤,然而冬日天氣太冷,土都凍住了,踩上去倒是頗為堅實。

  只是夜裡風越吹越冷。

  張遮身形瘦長挺直,料峭的風裡倒有幾分料峭的氣度。

  馮明宇在教中也算見過許多意氣豪傑,只是畢竟江湖裡的教派,多有些流俗之氣,可眼前這位張大人卻是一身謹嚴,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光這氣度,便讓他忍不住讚了一聲。

  可惜在得了那封信之後,馮明宇第一個懷疑的便是他,此刻便笑著道:「方才令妹好像不大高興,想來是與張大人感情甚篤,兄妹情深,驟然分開,一雙眼睛瞪著好像要把老朽啃了似的。唉,倒叫老朽覺得自己是做了個惡人啊。」

  這說的是方才他將張遮與姜雪寧分開時。

  張遮也還有印象。

  天教將他二人分開,必定是存了試探之心。姜雪寧不會看不出這一點,可看得出來未必就一定要受這口氣。

  誰叫她是個姑娘家,演的還是張遮妹妹?

  所以眼見著張遮要同馮明宇走時,她冷嘲熱諷,只道:「糟老頭子明明就是有什麼事情找我兄長,冠冕堂皇找什麼藉口!」

  說完哼一聲,眼珠子一轉,竟用力踩了馮明宇一腳!

  馮明宇目瞪口呆。

  少女卻是踩完就不管了,誰也沒看一眼,嬌俏地一扭頭,徑直往黃潛那邊去。

  張遮險些失笑,只好向馮明宇道歉,說什麼舍妹小孩脾氣,還請馮先生海涵。

  馮明宇哪好意思計較?

  他年紀這般大,又是這樣特殊的場合,縱使心中有氣也不好顯露,只能僵硬著一張臉說著「無妨無妨」,當做無事發生。

  現在張遮一垂眸,還能看見馮明宇靴面上留著的腳印。

  少女古靈精怪,是睚眥必報半點不肯吃虧的性子。

  他想起方才的場面來,原本清冷的唇邊多了幾分連自己也未察覺到的柔和,只道:「舍妹從小經歷不好,自歸家後便被大家寵壞了,脾氣不是很好,偏勞左相擔待了。」

  那叫「脾氣不是很好」?

  除了那市井裡的潑婦,馮明宇可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家!

  這位張大人心可真是偏到天邊去了。

  只是他眼下開口本也存了試探的心思,便道:「經歷不好,她不是您妹妹嗎?」

  張遮於是知道自己猜對了。

  天教這邊接了那封信後的確對他和姜雪寧起了懷疑,尤其是他一個人身犯險境卻還帶了個姑娘家,怎麼想怎麼不合常理,所以想要從中刺探出點什麼來,這才將他與姜雪寧分開。

  只是姜雪寧的身世……

  張遮張口,又閉上,最終迴避了這個話題,面上歸於清冷,只道:「陳年舊事,不願再提。」

  這是有所顧忌,也不願提起的神態,倒不像是作假。

  馮明宇也是精於人情世故的人了。

  他心念一轉便換了話題,半開玩笑似的道:「那這小姑奶奶可有些難伺候,老朽算是得罪了她。不知令妹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吃的玩的都好,老朽先問一問,待一會兒進了城便叫教中幾個兄弟去張羅一下,也好讓令妹開心開心,消消氣。」

  明面上行,張遮乃是奉度鈞山人之命來的。

  俗話說不看僧面看佛面。

  馮明宇對張遮客氣些,連帶著對張遮的妹妹客氣些,也無可厚非,所以說這一句話並沒有什麼大問題。

  可張遮在牢獄裡審犯人早已是駕輕就熟,深知若有兩名犯人共同犯案,將這兩人拆了分開審訊,必定能使其露出破綻。

  天教打的也不過是這個主意罷了。

  只是這問題……

  姜雪寧喜歡什麼呢?

  張遮想,她喜歡華服美食,遊園享樂,曾滿天下地找廚子為她做桃片糕,又挑嘴地說做的都不好吃,折騰了小半年,膩味之後便又叫人將那幫廚子趕出了宮去。

  沈玠為她叫戲班子入宮。

  宮女們一度為了討她歡心乾脆連皇帝都懶得勾引,成日侍奉在坤寧宮,給她看些外頭的時新玩意兒。

  她喜歡雲霧茶,桃片糕,踩水,蹴鞠,聽戲,玩雙陸……

  一切好玩的,一切好吃的。

  但這也成為朝野上下清流大臣們攻訐她的把柄,厭惡她的享樂,厭惡她的沒規矩,參她不知勤儉,沒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姜雪寧一怒之下,把御花園裡的牡丹都剪禿了。

  那一陣他們入宮,在御花園裡所看見的牡丹,一叢叢都是花葉殘缺,慘不忍睹。

  有大臣便說蒔花的太監玩忽職守。

  伺候的太監便小聲回稟說:「這是皇后娘娘親自拿剪子剪的,說是知道近日聖上多召幾位大人在御花園裡游賞議事,專門剪了給大人們瞧個豔陽春裡的好顏色,解解乏悶。」

  那些個老大臣立刻氣了個吹鬍子瞪眼。

  沈玠打乾清宮裡來,一見那狼藉的場面沒忍住笑出聲來,咳嗽了幾聲才正色,但絲毫沒有追究之意,只是和事佬似的敷衍道:「皇后也算有心了,雖然瞧著是,是……」

  「是」了半天之後,終於挑出個詞。

  然後說:「有些與眾不同罷了。」

  馮明宇見張遮有一會兒沒回答,不由道:「令妹沒什麼喜歡的嗎?」

  張遮頓了頓,道:「她什麼都喜歡。」

  馮明宇道:「可令妹看著似乎有些……」

  有些挑剔。

  這話馮明宇沒明說。

  張遮卻忽然想起了那隻漂亮的鳥兒。

  藍綠色的羽毛,覆蓋滿翅,長長的尾巴卻像是鳳凰一樣好看,據傳喚作「鳳尾鵲」。

  那時還在避暑山莊。

  頭一天他在荷塘邊的石亭裡遇到那位傳說中的皇后娘娘,受了一場刁難,次日沈玠便帶著文武百官去獵場狩獵。

  姜雪寧自然也在。

  她穿著一身的華服,手裡還拿了把精緻的香扇,坐在帳下只遠遠看著旁人,一副興致缺缺模樣。

  直到那山林間飛過了幾隻漂亮的鳥兒。

  藍翠的顏色,清亮極了。

  她一下便被吸引住了,站起來往前揪住了沈玠那玄底金紋的龍袍袖角,指著那幾隻小小的鳥雀道:「我想要這個!」

  沈玠當然由著她。

  當下便對參加射獵的那些年輕兒郎說,誰要能射了那幾隻鳳尾鵲下來,重重有賞。

  那些人自然躍躍欲試。

  可忙活了半天也不見有結果。

  姜雪寧便不大高興起來。

  沈玠於是安慰她:「小小一隻鳥鵲,若是真想喜歡,改日叫內宮給你挑上幾隻,都給你掛到宮門外,可好?」

  姜雪寧卻道:「宮裡養的有什麼意思,我就要外面的。」

  沈玠於是也沒了辦法,嘆了口氣。

  正自這時,御林軍裡有些兵士忽然叫嚷起來,插嘴說:「太師大人的箭術不是很好嗎?我上回見過,百步穿楊的!」

  原本承德避暑,謝危不來。

  他留在京城為皇帝處理些朝政大事,只是近來有幾樁不好定奪之事,要與皇帝商議,所以昨日才馳馬趕到。皇帝留他歇上一日,今日還沒走,適逢其會。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匯聚到了他身上。

  這位年輕的當朝太師,當時穿著一身蒼青的道袍,輕輕蹙了眉。

  沈玠卻笑起來請他一試。

  姜雪寧彷彿不很待見此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在後頭不冷不熱地加了一句:「要活的。」

  彼時謝危已經彎弓,箭在弦上。

  聞言卻回頭看了姜雪寧一眼。

  張遮當時覺著這位素有聖名的當朝太師,大約與別的大臣一般,都很不待見姜雪寧。

  「咻」地一箭,穿雲而去,如電射向林間。

  箭矢竟是險而又險擦著其中一隻鳳尾鵲的左翅而去!

  那鳥兒哀叫一聲穩不住斜斜往下墜,掉在了草地上。

  姜雪寧於是徹底沒了那母儀天下的架子,忍不住歡欣地叫了一聲,彷彿忘了自己對謝危的不待見似的,忙叫身邊的宮人去抓那鳥兒。

  宮人將鳥兒撿回,竟真還活著。

  只不過翅膀傷了一些,卻仍舊豔麗好看,正適合養在籠中,掛在廊下。

  從此闔宮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在坤寧宮養了一隻漂亮的鳥兒。

  那幾天所有人都高興。

  因為皇后娘娘笑起來很好看,那比鳥羽還豔麗的眉眼溫柔地彎起來,便勝過那洛陽牡丹,燦燦地讓人覺得心裡化開了一片。

  她喜歡坐在廊下看那鳥兒。

  一坐便是大半天。

  只是一日一日過去,笑容卻一日比一日淡。

  終於,小半月後,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宮人們悄悄說,娘娘將那籠子掛在廊下,自己坐著一看半天,卻一日比一日鬱鬱寡歡。

  有一天夜裡雨下很大。

  第二天一早,宮人們起來一看,竟瞧見那精緻的鳥籠跌在廊下,小小的門扇打開了,籠中那隻漂亮的鳥兒卻不知所蹤。

  宮人們嚇壞了,戰戰兢兢,將此事稟告。

  姜雪寧卻沒什麼反應。

  聽說在宮裡悶頭睡了兩天,皇帝去了也不搭理。從這一天以後,坤寧宮的廊下乾乾淨淨,再也聽不見半聲鳥雀的啼鳴。

  也許,華服美食,遊樂賞玩,都不是她真喜歡吧?

  她愛的只有那隻羽毛豔麗的漂亮鳥兒。

  只是有時人在山中,反倒不知本心罷了。

  張遮抬起頭來,看了看那沉黑的天幕,卻想起少女在村落的河邊對他說的那番話,忽然很為她高興。

  險境又如何呢?

  他回看馮明宇一眼,平靜地道:「她不挑剔的。」

  還不挑剔?

  馮明宇心說自己可沒看出來,想若要和這死人臉繞彎子,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套出自己想要的話,乾脆捨了那雜七雜八的話,開門見山地問道:「可老朽不明白,令妹這樣嬌滴滴一個姑娘,您怎麼捨得把她帶出來,若有個萬一怎好處理?」

  *

  這問題回答不好,一個不小心可有斃命之險。

  「這……」

  姜雪寧一路上都在與黃潛說話,回應對方的試探,卻半點也不擔心自己露出破綻。畢竟她喜歡張遮是不作假的,知道許多關於他的事情。

  可對方這話,卻使她心頭一跳。

  然而僅僅片刻,便有了主意。

  黃潛與馮明宇自有一番謀劃,都琢磨著度鈞山人來信中所提到的那個人究竟是誰,這裡面最值得懷疑的非張遮莫屬。

  而張遮所帶著的姜雪寧更是個不合理的存在。

  誰身犯險境還帶個妹妹?

  實在讓人困惑。

  可他沒想到,自己問出這話後,原本嘴皮子利索妙語連珠的少女,一張素面朝天的臉竟微微低垂,囁嚅了起來,彷彿不好意思回答。

  黃潛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面色古怪起來:「你與那位張大人,莫非……」

  姜雪寧輕輕搭著眼簾,沒人瞧見那濃長眼睫覆壓時掩去的嘲諷,心裡只想反正張遮也不知道她的胡說八道,於是輕輕咬著唇,卻是一副逼真至極的含羞帶怯模樣,低低道:「我與兄長乃是兩情相悅,無奈家中不允,此番私奔唯恐為人所知,還請香主保守秘密,不要外傳。」

  黃潛:「……」

  整個人都像是忽然被雷劈了,我他媽剛才聽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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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真病

  從城門外入城後,天教這邊早已經找了一家客棧落腳。

  張遮與馮明宇到得早些,已經在堂內坐著。

  黃潛帶著姜雪寧入內,神情卻是有些古怪,尤其是目光瞥到張遮的時候。

  兩邊寒暄幾句,馮明宇左看右看,始終覺得黃潛看張遮的眼神不對,便向他打個眼色,把人叫到一旁來,皺眉問他:「你怎麼回事?我們如今只是懷疑他,你怎麼能這樣明顯?萬一他要不是內鬼,你讓他知道我們懷疑,豈不連度鈞先生也得罪了?是問出什麼了嗎?」

  問出什麼?

  別提這個還好,一提黃潛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心說我也不想那樣看張遮啊。

  可誰能想到,外面看著這樣端方謹嚴的正人君子,內裡竟然和自己的妹妹有、有那種事!

  簡直禽獸不如!

  黃潛雖是江湖中人,卻也知道「禮法」二字,忍了忍,沒忍住,道:「馮先生,你附耳過來……」

  這頭二人嘀咕起來。

  馮明宇面色變了好幾變。

  那頭姜雪寧卻是毫無負擔,回想起方才黃潛聽見自己說「兄妹私奔」這幾個字時的表情,甚至還忍不住想笑。

  她拍了拍手,輕鬆地打量起眼下這家客棧。

  入通州城已經夜了。

  他們從城中走過的時候,大多數商舖都已經關門,只有少數還冒著寒風,叫賣餛飩餃子。一路上冷清得很,只有遠遠的秦樓楚館很熱鬧,自無法與京城相比。

  這家客棧也透著幾分寒酸。

  大門上刷著的漆已經掉落下來不少,一應擺設都很陳舊,也沒掛什麼別的裝飾,唯獨眼見著抵近年關了,門楣上、樓梯旁都貼上了鮮紅的福紙,倒是在這冷透的冬日裡沁出幾分熱烈的暖意。

  通州顯然是天教一個重要的據點了,進了這家客棧之後,天教這些人明顯都放鬆了不少,坐下來吃酒的吃酒,說話的說話。

  掌櫃的也不問他們身份,一徑熱情地招待。

  幸而這時節客人很少,也沒旁人注意到。

  張遮可不是瞎子,打從過城門後重新與眾人碰頭,他就感覺出黃潛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可反觀姜雪寧卻是尋常模樣。

  此刻黃潛與馮明宇過去說話,他便把姜雪寧拽了過來。

  面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嚴肅。

  張遮皺眉問她:「路上黃潛問你什麼了?」

  姜雪寧雙手一背,一副乖覺模樣,老老實實道:「問張大人和我是什麼關係,這樣凶險的一次行動,張大人又為什麼會帶我。」

  這在張遮意料之中。

  他又問道:「你怎麼說?」

  姜雪寧便變得忸怩起來的,輕輕咬了一下唇瓣,卻是暗中打量著張遮的神態,只見對方一身嚴謹刻板與上一世無甚差別,反倒越激起人撩撥戲弄的心思,於是眨眨眼低聲道:「我跟黃香主說……」

  她說完了。

  張遮腦子裡蒙了一下。

  他垂眸望著近在眼前的少女,反應不過來。

  姜雪寧卻以為他是沒聽清,湊過去便想要重複一遍,聲音也比方才大了些:「我剛才說我們乃是兄妹私——」

  一個「奔」字還未來得及出口,張遮面色已然一變,因她離自己很近,徑直抬手把她這張闖禍的嘴巴給摀住了,兩道長眉間已是冷肅一片,帶了幾分薄怒斥道:「胡鬧!」

  凜冽冬日他手掌卻是溫熱的。

  姜雪寧微涼的面頰汲取著他的溫度,潤澤的唇瓣則似有似無地挨著他掌心,有那麼一刻她想伸出舌頭來舔他一下,看他還敢不敢捂著自己的嘴。

  可張遮這老古董怕是會被她嚇死。

  所以這念頭在心底一轉,終究沒有付諸實踐。她只是眼巴巴望著他,貌似純善地眨了眨眼。

  張遮於是意識到自己行止有失當之處,立時便想要將她放開,然而放手之前卻是板著一張臉警告她一句「不許再胡說」,見她眨眨眼答應下來,這才鬆了手。

  姜雪寧假裝不知自己做了什麼:「是我說得不對嗎?」

  她這神態一看就是假的。

  張遮目視著她,並無半分玩笑顏色,道:「二姑娘往後是要嫁人的,女兒家的名節壞不得,如此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要什麼體統?

  反正旁人她也不想嫁。

  一句「以後旁人不娶我你娶我唄」就在嘴邊,險險就要說出去,可最終還是怕他被自己激怒越發不高興,忍了下來。

  站在張遮跟前兒,她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小聲地為自己辯解:「那人家能怎麼說嘛?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別的說辭。萬一壞了事怎麼辦?」

  她腦筋有多機靈,張遮是知道的。

  眼下明知道她這委屈的模樣有九分是裝,可張遮一口氣憋在心口,也不知為什麼就出不來了,只迫著自己嚥了回去,反倒在心底裡燒灼出一片痛楚來。

  有一會兒,他望著她沒有說話。

  姜雪寧靜盯著自己腳尖,等他發火呢,可半天沒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對上了一雙清冽中隱隱藏著幾分克制的苦痛的眼,心裡陡地一窒,竟想起自己前世叫他失望的時候。

  她素來沒心沒肺,卻一下有些慌了神。

  原本戲弄他的心思頓時散了個乾淨,她竟有些怕起來,小心地伸出手去牽了他的衣角,軟聲認錯:「都怪我,都怪我,往後我再也不說了,你讓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張遮沒有來由地沉默。

  那牽動著他衣角的手,便彷彿牽動著他的心似的。

  他想,怎麼對她發脾氣呢?

  垂下眼簾,頓了頓,他只是道:「他們開始懷疑我了,明日要去分舵,你今晚便裝病,等天一亮便去永定藥鋪看病。京城那邊該也有人在找姑娘,朝廷自會派人護送。」

  今晚裝病,明晨便走。

  姜雪寧愣了一愣,抓著他的衣角還不願放手,下意識想問:「那你怎麼辦?」

  可正自這時,馮明宇、黃潛那邊已經走了過來。

  她便只好作罷。

  顯然已經是從黃潛那邊得知了什麼,馮明宇原本世故的笑容裡都多了幾分勉強,一雙目光在姜雪寧與張遮身上打量,倒意外地發現也算是郎才女貌很登對。

  只可惜……

  竟是兄妹。

  眼下一個牽著另一個的衣角,過從甚密,可不是有點什麼首尾嗎?

  枉他一路來還覺得這張遮的確是個正人君子,沒料想……

  人不可貌相。

  只是比起張遮說的什麼「舍妹正好要去通州城」這種鬼話,顯然是「兄妹私奔」更站得住腳一些。

  馮明宇自然不至於挑明,默認張遮也是要臉面不好說出口的,所以只拱拱手請張遮到樓上客房裡一道去議事。

  張遮答應下來。

  只是上樓途中想起姜雪寧同黃潛一番胡說八道,不願壞了她名聲,難免要同馮明宇、黃潛二人澄清幾句,然而馮、黃二人都是「沒事沒事,我二人從未誤會,您兄妹清清白白」,一副很理解張遮的模樣,反倒讓張遮徹底沒了話,明白自己說再多都沒用,只會越描越黑了。

  末了,只能重新沉默。

  姜雪寧自不能跟著他們上去議事,只在樓下看著張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轉身想在客棧裡要點吃的。

  只是那紮著沖天辮的小寶似乎早瞧著她了。

  一見她轉身便連忙在一張桌旁向她招手,笑嘻嘻很是親近地喊她道:「姐姐來這邊,有熱湯和燒乳鴿呢!」

  姜雪寧只覺這小孩兒一路還挺照顧自己。

  有時遞水有時遞乾糧,雖然始終覺得第一次見的那晚對方手中黑乎乎那團墨跡使人有些生疑,可倒不好拒絕,便坐了過去,向他道謝:「有勞了。」

  *

  寒星在天,北風嗚咽。

  定國公蕭遠帶著浩浩蕩蕩一隊人馬疾行,終於到了通州城外。

  前鋒在城外勒馬,上來回稟。

  年輕的蕭燁也佩了寶劍騎在馬上,望著近處那座黑暗中的城池,忍不住便笑了起來,志得意滿:「還是爹爹高明,正所謂是財帛動人心,有錢鬼推磨。什麼天教義士,還不是給個百八十兩銀子便連自己老巢的位置都能吐出來!這回我們人多,拿這幫亂黨簡直是甕中捉鼈,手到擒來!」

  「哈哈哈……」

  蕭遠許多年沒有帶兵打過仗了,這一遭卻是將自己將軍的行頭找了出來,撫鬚大笑道:「此一番,拿亂黨事小,要緊的是趁此機會在聖上面前表下忠心,立一回功,所以才要搶在謝少師前面。倒不是本公看不慣此人,實在是事情要緊。燁兒,你知道這通州城外是什麼嗎?」

  他伸手指了指東南方向。

  蕭燁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雖然一片漆黑的天空下什麼都沒瞧見,卻是答道:「是屯兵十萬的通州大營。」

  蕭遠一雙目光便鋒銳了起來。

  他望著那個方向,好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老鷹,陰鶩地要探出爪來,道:「燕牧那個老傢伙一倒,沒了勇毅侯府,這通州大營十萬屯兵正缺個將帥來統御,聖上那邊也正考慮著呢。只是你也知道,朝堂上對我蕭氏一族頗有非議,太后娘娘也不好太偏幫著,所以萬事都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眼下便是極緊要的一遭,搗毀了這天教通州分舵,該抓的抓該殺的殺,就是立下了頭功!」

  蕭燁乃是紈褲子弟,聽得此言早有些按捺不住,當即興奮了起來道:「那我們這便入城,殺他個痛快?」

  蕭遠笑一聲:「這可不急。」

  然後一擺手叫身後兵士下馬來修整,道:「不急,等明日天教兩撥人還有天牢裡逃掉的那些個惡徒齊聚一堂時,咱們再一網打盡,把這事兒辦個漂漂亮亮。」

  蕭燁立刻道:「還是父親高明!」

  蕭遠便忍不住暢想起自己一人獨掌三路兵權時的煊赫場面,於是得意地大笑起來。

  *

  姜雪寧身嬌肉貴,好日子過慣了的,連日來趕路睡不好吃不好,到了這客棧之中總算放鬆下來幾分,就著客棧這邊準備的酒菜倒是難得多吃了一些。

  小寶招呼完她便湊過去跟天教那幫人一起玩色子了。

  她想起張遮方才的話來,心念一轉,便上了樓去,琢磨起裝病的法子來。

  兒時在鄉野之間,她可見過不少的行腳大夫,烏七八糟的東西在腦袋裡記了不少。

  有個招搖撞騙的道士教過她一招。

  拿顆土豆夾在腋下,便摸不準脈搏,跟得了怪病似的。

  姜雪寧心道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裝病也得裝得像一些,便先起身來將門栓了,把帶著體溫的外袍脫下,拉開緊閉的窗縫,就站在那吹進來的風口上,不一會兒就已經面皮青白,瑟瑟發抖;然後聽著外頭吵鬧玩色子的人散了,才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溜了下樓,去找客棧後頭的廚房。

  夜深時分,週遭都靜了。

  雖不知天教分舵到底在通州哪一處,可那幫人明日要去,這一夜多少也有些顧忌,並未鬧到很晚,都去歇下了。

  唯獨天字一號房還亮著。

  大約是張遮還在同黃潛、馮明宇二人說話。

  天下客棧都是差不多的格局。

  姜雪寧有驚無險地摸到了廚房,屏氣凝神,左右看了看無人,便伸出手來慢慢將兩扇門推開,閃身輕巧地進門,再將門合攏。

  空氣裡竟飄蕩著些酒氣。

  廚房裡有酒很正常。

  她沒在意。

  可萬萬沒想到,剛一轉身,後頸上便傳來一股大力,竟是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掌重重將她扣住,另一隻手更是迅速將她口唇摀住,推到門扇之上!

  姜雪寧嚇了個半死!

  然而藉著沒關嚴實的門縫裡那道不很明亮的光,她腦地裡一閃,卻是一下認出來——

  竟是孟陽!

  一雙眼眸陰沉,他的嘴唇緊緊抿著,滿面肅殺,然而掌下的肌膚滑膩,過於柔軟,這才覺出來人是個女子,眉頭不覺鎖了鎖,一想便認出她來了:「是你?」

  姜雪寧牢獄中初見此人,便覺危險。

  然而不久前篝火旁聽這人說起勇毅侯府時的神態,又有些對此人刮目相看,眼下不敢說話,只敢點點頭。

  孟陽頭髮亂糟糟的,看她片刻,發現她的確沒有要大喊大叫的意思,便放開了她,道:「你來這裡幹什麼?」

  姜雪寧扯謊:「餓了來找吃的。」

  孟陽嗤了一聲也不知信是沒信,轉身摸黑竟在那灶台上提了個酒罈子起來喝。

  姜雪寧便知道這是個誤會。

  對方這大半夜不過是來找酒喝的罷了。

  她也不好與此人攀談,又琢磨起一個人在旁邊,自己要找點東西都有所顧忌,行動上便磨磨蹭蹭,在極其微弱的光線裡,摸著個土豆,猶猶豫豫不敢揣起來。

  豈料孟陽黑暗裡看了她一眼,雙目有銳光閃爍,竟然道:「大家閨秀也會這種江湖伎倆,要裝病?」

  姜雪寧頓時毛骨悚然!

  孟陽卻自顧自喝酒沒有搭理旁人的意思,道:「你們這幫人各懷心思都能唱齣大戲了,拿了土豆趕緊走,別礙著大爺喝酒。」

  姜雪寧由驚轉愕。

  她想了想,這人行事的確古怪,也不像是要與天教那邊拉幫結夥的,該是江湖上那種浪蕩人物誰也不服的,索性心一橫把這土豆揣進袖裡要走。

  只是臨轉身,腳步又一頓。

  姜雪寧回頭看著黑暗裡那個影子,考慮著自己方才腦海裡冒出來的那個想法,卻有些猶豫。

  自髮妻去世後,他活在世間便如行屍走肉,殺了自己一家上下後更無半分愧疚,只是關在牢裡卻無多少酒喝。

  京裡那位謝先生倒是常使人來送酒給他。

  可孟陽知道,這樣看似是好人的人送的酒,往往是不能喝的,所以從沒沾過一滴。

  他莫名笑了一聲,看姜雪寧不走,便道:「你裝病是想脫身吧?那什麼張大人是你情郎,不一塊兒走嗎?」

  姜雪寧道:「正是因他不走,所以我才想是否能請孟公子幫個忙。」

  孟陽卻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卻很久沒人叫過他「孟公子」了。

  他覺得有趣:「你倆倒是苦命鴛鴦。」

  姜雪寧心道她與張遮要真是苦命鴛鴦那也算值了,沒白重生這一場,可張遮這等樣的於她而言終究是那天上的明月,站在最高的樓頭伸手也只能摸著點光。

  她心情低落,卻不否認自己一腔情義。

  只道:「我確對張大人有意。聽聞孟公子當年也是極好的出身,乃是為了髮妻報仇才犯下重罪。聽您先前於篝火旁為勇毅侯府說的話,我想您並非真的窮凶極惡之徒。又聞您武藝高強,而明日還不知有什麼凶險,所以斗膽,想請您保他安全。只是不知能幫您辦點什麼事……」

  竟想請他這樣的重犯保護朝廷命官?

  孟陽差點笑出來。

  然而看著眼前這姑娘一腔赤誠,卻是想起許久以前也有這麼個人真心待他,於是沉默下來,又想起一路上那個張遮,過了很久,忽然道:「你心甘情願為那位張大人,可假若他對你卻有所隱瞞呢?」

  他的亡妻,也是藏了很多事不曾告訴他呢。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都是「苦」。

  姜雪寧沒料著孟陽會問這樣一句話,只覺一頭霧水,奇怪極了。

  張遮能有什麼瞞著她?

  如今的她於張遮而言或恐不過是個成日給他找事兒的刁蠻小姐,頭疼極了,話也不好說上幾句,本來不熟。她不知道張遮很多事是正常的,可張遮坦蕩,絕談不上什麼刻意的「有所隱瞞」。

  她道:「那怎麼可能?」

  孟陽便奇怪了地笑了一聲。

  但後面也沒說什麼,既沒有答應她,也沒有明說拒絕。

  姜雪寧等了半晌沒聽他回話,心裡便憋了一口氣,一跺腳走了。

  揣著那顆土豆溜回樓上,她和衣躺下。

  原是打算著睡一會兒,明早天亮便按計畫裝病,可誰曾想人睡到後半夜,迷迷糊糊間竟覺得渾身惡寒,腹內一陣絞痛,給她難受醒了,額頭上更是冒出涔涔冷汗,整個人渾似犯了一場惡疾!

  不過是站在窗前吹了風,頂多是受點風寒,怎會忽然之間這般?

  她踉踉蹌蹌起身來,卻發現自己四肢無力。

  不……

  不是裝病,是真病!

  姜雪寧心裡一片凜然的恐懼,走得兩步,無意中卻撞了杯盞,「啪」一聲,摔在地上,在黎明前的靜寂裡傳出老遠,驚動了附近的人。

  沒片刻外面便有人敲門,是張遮的聲音:「怎麼樣了?」

  姜雪寧想說話,喉嚨卻很嘶啞。

  於是便聽「砰」地一聲響,有人將門踹開了,竟是有三五個人一道進來了,其中便有先前招呼她去用飯的小寶,一見她慘白的面色便叫嚷起來:「姐姐怎麼了,犯了什麼病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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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機會

  姜雪寧眼前一片模糊。

  她看上去是病得狠了。

  一張巴掌大的臉上血色褪盡,因為驟然襲來的痛楚,額頭上更是密佈冷汗,四肢百骸有如針紮一般疼著,一隻手扶著桌角卻搖搖欲墜。

  小寶立時要上來扶她。

  卻沒想到旁邊一人比他更快,一雙原本總是穩穩持著筆墨、翻著案卷的手伸了過來,徑直將眼看著就要跌倒在地的她攔腰攬住。

  姜雪寧費力地抬眼,卻什麼也沒看清。

  只是感覺到那將她攬住的、用力的手掌間,隱隱竟帶了幾分尋常沒有的顫抖。

  「哎喲這是怎麼了,快快快,把人放到榻上。」

  馮明宇自打在城外接了那封信後,便試圖從張遮這個可能是「內鬼」的人嘴裡套出點什麼話來,是以到了深夜還拉著張遮「議事」,姜雪寧這邊出事的時候他們正在不遠處的客房裡,一聽見動靜立刻就來了,哪裡料想遇到這麼個場面?一時之間也驚訝不已。

  「晚上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

  姜雪寧被張遮抱了放回床榻上,儘管他的動作已經很輕,可只要動上一動仍舊覺得腹內絞痛,甚至隱隱蔓延到脾肺之上。

  偏她又不願讓張遮太擔心,一徑咬了牙忍住。

  一張慘白的臉上都泛出點青氣。

  張遮固然同她說過天亮便裝病,可眼下這架勢哪裡是裝病能裝出來的?素來也算冷靜自持的人,這時竟覺自己手心都是汗,險些失了常性。

  站在床榻邊,他有那麼片刻的不知所措。

  馮明宇見了這架勢心知張遮關心則亂,便連忙上來道:「看上去像是犯了什麼急病,又或是中了什麼劇毒,老朽江湖人士略通些岐黃之術,還請張大人讓上一步,老朽來為令妹把個脈。」

  那疼痛來得劇烈,喉嚨也跟燒起來似的嘶啞。

  姜雪寧怕極了。

  她虛弱地伸出手去拽張遮的衣角。

  張遮便只挪了半步,對她道:「不走,我在……」

  大半夜裡鬧出這樣的動靜,不少人都知道了。

  蕭定非這樣肆無忌憚愛湊熱鬧的自然也到了門外,這時候沒人約束他便跟著踏了進來,還沒走近,遠遠瞧見姜雪寧面上那隱隱泛著的青氣,眼皮就猛地跳了一跳。

  待瞧見小寶也湊在近處,心裡便冒了寒氣。

  馮明宇抬手為姜雪寧按了脈。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臉上。

  可沒想到他手指指腹搭在姜雪寧腕上半晌,又去觀她眼口,竟露出幾分驚疑不定之色來,張口想說什麼,可望張遮一眼又似乎有什麼顧忌,沒有開口。

  張遮看見,只問:「馮先生,舍妹怎樣?」

  馮明宇有些猶豫。

  張遮眉間便多了幾分冷意,甚至有一種先前未曾對人顯露過的凜冽:「有什麼話不便講嗎?」

  「不不不,這倒不是。」馮明宇的確是有所顧忌,可一想他從未吩咐過手底下的人對姜雪寧這樣一女兒家下手,是以倒敢說一句問心無愧,便解釋道,「令妹此病來勢洶洶,看著凶險得很,倒不曾聽過有什麼急病全無先兆,倒、倒有些像是中了毒……」

  小寶大叫起來:「中毒?!」

  張遮的目光頓時射向馮明宇。

  馮明宇苦笑:「老朽便是心知張大人或恐會懷疑到天教身上,所以才有所猶豫。只是老朽一行已到通州,實無什麼必要對令妹小小一弱女子下手。不過老朽醫術只通皮毛,看點小病小痛還行,大病大毒卻是不敢有論斷。當務之急,還是先為令妹診病才是,這樣下去恐有性命之憂啊。」

  黃潛皺眉:「可這會兒天都還沒亮,去哪裡找大夫啊?」

  小寶卻是靈機一動道:「有的,永定藥鋪的張大夫住在鋪裡的。只是姐姐病得這樣急,去叫人怕耽擱了病,我們把姐姐送過去看病吧!」

  「永定藥鋪」這四字一出,張遮心底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豁然回首,看向了小寶。

  這到了天教之後才遇到的小孩兒一張圓圓的臉盤,用紅頭繩紮了個衝天辮,粗布短衣,窮苦人家寒酸打扮,一雙看著天真不知事的眼底掛滿憂慮,渾無旁騖模樣,似乎只是出於對姜雪寧的關切才提起了「永定藥鋪」。

  然而此刻已經不容他多想,一是擔心姜雪寧有性命之憂,二是永定藥鋪確乃是朝廷所設的消息通報之處,能去那裡自然最好。

  他當即俯身便要將人抱起,讓人帶路。

  沒料想馮明宇見了卻是面色一變,與黃潛對望一眼,豁然起身,竟是擋住了張遮,道:「張大人,眼見著離天明可沒多久了,原本您是山人派來的,我等已經與教中通傳,說一早便要帶您去分舵。您若帶了令妹去看病,我們這……」

  是了。

  天教現在懷疑他,怎可能放他帶姜雪寧去看病呢?

  張遮的心沉了下去。

  眾人說話這一會兒,姜雪寧已經沒了精神和力氣,也不知怎地痛楚微微消減下去,反而一陣深濃的疲憊湧上來,竟是手上力道一鬆,原本拽著張遮衣角的手指滑落下來。

  張遮面色便變了一變。

  他不欲退一步,天教這邊以黃潛為首卻都按住了腰間刀,顯然得了密令,隱隱有劍拔弩張之勢。

  這時候,小寶立在屋裡,左邊看了看,右邊看了看,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看懂眼前的局勢,咬了咬牙,怯怯地舉起一隻手來,道:「要不,我帶姐姐去看病?」

  張遮的目光近乎森寒的落在他身上。

  黃潛則是喝道:「你胡鬧什麼!」

  馮明宇卻思量起來,沒說話。

  小寶脆生生道:「這通州城裡就沒有我不熟的地兒,我上過幾天私塾,得先生教導使得幾個大字,『永定藥鋪』四個字我肯定不會認錯的!張大人和左相大爺若不放心,多派兩個人來跟我一塊兒去就好。」

  黃潛想呵責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馮明宇卻是抬手一攔阻止了他,竟對張遮道:「張大人該也知道,您乃是度鈞先生的人,若是有賊子對令妹下毒必然有所圖,我們可不敢讓您出半點差錯。小寶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對通州這地界兒的確也熟。我們多派兩個人,同他一道,即刻送令妹去永定藥鋪,一則不耽誤令妹的病情,二則也不耽誤您去分舵的行程。若令妹病情有了分曉,便叫小寶兒立刻來分舵稟報,如此可好?」

  張遮的目光定定鎖在小寶的身上。

  小寶卻是難得正色,向張遮躬身一揖:「還請張大人放心,小寶一定照顧好姐姐。」

  他雙手交疊作拱。

  張遮微一垂眸,看見了他無名指左側指甲縫裡一線墨黑,心內交戰,已是知道這背後還另有一番謀劃,可為保姜雪寧安危,終究緩緩閉上眼,默許了。

  他親自把昏睡的姜雪寧抱上了馬車。

  她昏過去後,疼痛似乎減輕了不少,只是仍舊鎖著眉頭。

  張遮掀簾便欲出去。

  只是猶豫了片刻,還是抬袖,怕外頭風寒吹冷了汗讓她著涼,慢慢將她光潔額頭上密佈的汗擦了。

  天教這邊除了小寶外,果然另派了兩條好漢。

  正好一個駕馬,一個防衛。

  小寶則在車內照顧。

  張遮從車內出來時,他立在車邊,背對著天教眾人,竟朝他一咧嘴露出個笑來,然後便上了車一埋頭進了車內。

  馬鞭甩動在將明的夜色裡。

  車轅轆轆滾動。

  不一會兒消失在寒冷的街道盡頭。

  *

  「嗤拉。」

  黑暗裡有裂帛似的聲響,又彷彿什麼東西熾烈地噴濺在了牆上。

  緊接著便是「噗咚」兩聲倒地的響。

  姜雪寧迷迷糊糊之間聽見。

  緊接著便感覺一陣異香向著自己飄了過來,在她呼吸間沁入了她的脾肺,就像是一場清涼的大雨刷拉拉下來將山間的塵霧都洗乾淨了似的,原本困鎖著她的那昏昏沉沉的感覺,也倏爾為之一散。

  又有誰往她嘴裡塞了枚丹丸。

  也沒品出是什麼味兒,入口便化了。

  恍恍然一夢醒,她只覺得自己像是夢裡去了一遭地府,被小鬼放進油鍋裡炸過,睜開眼時,週遭是一片的安靜。

  竟是在馬車上。

  只是此刻馬車沒有行駛。

  小寶就半蹲在她面前,身上還帶著股新鮮的血氣,見她醒了,才將手裡一隻小小的白玉瓶收了起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黑暗裡彷彿也在發亮,竟道:「姜二姑娘醒了。」

  姜雪寧悚然一驚。

  她先才昏睡並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乍聽見這熟悉的稱呼,頭皮都麻了一下,緊接著才認出眼前之人是小寶來,瞳孔便一陣劇縮,已明白大半:「是你下藥害我?」

  此刻小寶臉上已沒了先前面對天教眾人時的隨性自然,反而有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解釋道:「權宜之計,也是為了救您出來,昨夜不得已才在您飯菜裡下了藥,也就能頂一個時辰。還好事情有驚無險成了。」

  姜雪寧盯著他沒有說話。

  小寶卻是拿出個小小的包袱來,裡面還有幾錠銀子,道:「這是盤纏,天明之後,通州將有一場大亂,對面街上便有一家客棧,您去投宿住上一夜。千萬不要亂走,頂多一日便會來人接您。」

  由危轉安,不過就是這麼做夢似的一場。

  姜雪寧聽完他這番話後竟是不由得呆滯了半晌,回想起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便已經明白:朝廷既然是要撒網捕捉天教之人,自不至於讓張遮一人犯險,暗地裡還有謀劃。可張遮與她約好裝病在先,這小寶卻橫插一腳給她下了藥,顯然雙方都不知對方計畫。也就是說,至少張遮絕不知有小寶的存在!

  心底突地發冷。

  坐在馬車內,她動也沒動上一下,聲音裡浸了幾分寒意,忽問:「你是誰的人?」

  小寶驚訝於她的敏銳,可除了知道眼前這位小姐乃是先生的學生和自己要救她之外,也不知道什麼旁的了,出於謹慎考慮,他並未言明,只是道:「總之不是害您的人。」

  姜雪寧又問:「張大人呢?」

  小寶頓了一下,斂眸鎮定道:「永定藥鋪有佈置您也知道,朝廷早有天羅地網,無須擔心。」

  是了。

  永定藥鋪是朝廷接應的地方。

  對方一說,姜雪寧才道自己差點忘了,一下笑起來,心裡雖還有些抹不去的疑惑,但已安定了幾分,向小寶道了謝:「有勞相救了。」

  「您客氣。」

  這時辰馮明宇那邊也該去分舵了。

  小寶知道先生還有一番謀劃等著自己去完成,不敢耽擱,但仍舊是再一次叮囑姜雪寧在客棧等人來接後,才一掀車簾,躍了出去,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很快隱沒了蹤跡。

  在客棧裡等著,不出一日便有人來接……

  姜雪寧人在車內,撩開車簾朝街對面看去,果然有一家看著頗有幾分氣派的客棧佇立在漸漸明亮的天色中。

  可為什麼,她看著竟覺那像是座森然的囚籠?

  回轉目光來,幾錠銀子,就在面前放著。

  百兩。

  去蜀地,足夠了。

  心裡那個念頭驟然冒了出來,像是魔鬼的呢喃,壓都壓不下去。姜雪寧垂眸看著,抬手拿起一錠來,耳畔只迴響起那日河灘午後,張遮那一句:不想便不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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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永定藥鋪

  年關既近,遊子歸家,浪夫還鄉,道中行人俱絕。

  雞鳴時分,格外安靜。

  然而在官道旁那一片片已經落了葉只剩下一茬一茬枯枝的榆楊樹下,卻是集聚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個個腰間佩刀,身著勁裝,面容嚴肅。

  人雖然多,可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眾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落在最前方那人的身上。

  濃重的霧氣越過了山嶺,蔓延出來,將前方平原上的通州城籠罩了大半,是以即便所擱著的距離不過寥寥數里,城池的輪廓也模糊不清。

  謝危照舊穿著一身白。

  頎長的身材,高坐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之上,雖未見佩什麼刀劍,卻是脫去了朝堂上三分文儒之氣,反而有一種尋常難見的銳朗,淵渟嶽峙,如刀藏鞘。

  清冷的霧氣撲到人面上,卻是一股肅殺之意。

  刀琴劍書皆在他身後。

  眼下所有人雖然沒有誰拔刀亮劍,可盡數面朝著那座通州城,緊緊地盯著什麼。

  東方已現魚肚白。

  幾乎就在清晨第一縷光亮從地面升騰而起,射破霧氣的剎那,城池的邊緣一縷幽白的亮光自下而上騰入高空,如同一道白線,轉瞬即逝。

  刀琴劍書頓時渾身一震。

  一場好局籌謀已久,正是絕佳的收網時刻。

  只是他心底竟無半分喜悅。

  謝危自也將這一縷幽白的焰光收入眼底,深凝的瞳孔盡頭沉黑一片,面上卻渾無半分神情,是一種高如神祇不可企及的無情,抬手輕輕往前一揮,垂眸道:「走吧。」

  *

  京城和宮廷,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呢?

  從馬車上下來的那一刻,姜雪寧凝視著街對面的那家客棧,思索了許久。

  城池中輕輕浮動的霧氣,隨著冬日的冷風,撲到了她的面上,沾濕了她樸素的衣裙,讓她垂下頭來,忍不住打量了打量此刻的自己。

  沒有壓滿的釵鐶。

  沒有束縛的綾羅。

  既不用去考慮俗世的禮教,不過在這距離京城僅數十里的通州城裡,就已經沒有人識得她身份,見過她樣貌,自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是姜家倒霉的二姑娘,是宮裡樂陽長公主的伴讀。

  所有的包袱一瞬間都失去了。

  人若沒有經歷過,只憑著幼年時那些臆想,永遠不會明白,對自己來說什麼最重要。

  上一世,婉娘告訴她,女人天生便要去哄騙男人,天生便該去求那榮華富貴,世上最尊貴最成功的女人就該坐在皇帝的身邊,執掌著鳳印,讓天底下其他的女人都要看她的眼色過日子。

  她受夠了鄉間那些勢利的冷言冷語。

  後來回到京城姜府,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世,更生不平之心,不忿之意,想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爺是欠她的,便一意鑽了牛角尖,千辛萬苦爬到那六宮之主的位置上。

  榮華有了,富貴有了。

  可擁有了這些旁人便會覬覦,日子反而沒有在鄉野之間安生。出入宮禁更是做夢,要想看個燈會,央了沈玠,這位儒雅懦弱的九五之尊也不能帶她去市井之中體會真味,固然是為她在宮裡準備了一場燈會的驚喜,然而落到那一起子清流大臣的口中又成了她奢侈靡費,輕浮粗淺。

  這樣是錯,那樣也是錯。

  若按了她當年鄉野間的脾氣,早拎起根棍子來,一個個朝著這些胡說八道的老學究敲打過去,不打個頭破血流不放過。

  可她偏偏是皇后。

  後悔了想扔了鳳印走吧,依附著她的權臣弄臣不允,更有六宮之中的寵妃虎視眈眈,指不準她前腳走後腳便橫屍荒野。更何況前有不答應的沈玠,後有謀反軟禁她的燕臨。

  一座宮廷,竟是四面高牆,十面埋伏。

  漸漸連覺都睡不好,長夜難安眠。

  「犯不著,實在犯不著……」

  姜雪寧一跺腳,終是想清楚,想堅決了。

  「本宮手裡有錢,還有芳吟這大腿,離了京城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去哪裡過不了好日子?管他們鬥個你死我活呢!料想張大人那邊我一介弱女子也幫不上忙,不如趁此機會先走了,免得被他們抓回京城還要受氣!」

  一念落地,她最後看了那間客棧一眼,竟是直接轉身,不進客棧,反趁著清晨時分通州城才剛剛在光亮裡醒來,道中行人不多,腳步輕快,一徑朝城門的方向而去。

  身上帶著的銀兩足夠她去蜀地。

  昨夜她入城的時候就注意過,沿途有一家租賃馬車的店舖,自己手裡的錢足夠買個丫鬟買個車伕,甚至買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路去蜀地也就安全些。

  冬日天亮得晚,來往城中的外鄉人雖然已經少了,可商舖們的生意卻是照做,無不是想趁著這年關時節多賣些年貨,也好過年那一天給家中多添上幾碗肉。

  所以走著走著,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

  馬車行就在前面。

  一桿旌旗從寒風裡斜出來,大門裡正有人出入。

  距離馬車行不遠的地方,卻有人在街上支起了茶棚,剛燒上水要給落腳的人沏茶。

  「今年這天可真冷啊。」

  「這怎麼就算冷呢?那塞北才叫冷呢,我才從京城回來,聽人說今年韃靼派使臣來進貢時路上都凍死了幾匹馬……」

  「呸,什麼進貢啊,人家那是求和親來的!」

  「一回事兒,哈哈,一回事兒……」

  ……

  姜雪寧原本只是從這茶棚旁邊經過,要去前面馬車行,聞得「和親」二字,腳步便陡地一頓,轉頭向那茶棚之中看去。

  茶棚裡坐著的那些人,衣著各異,貧富皆有,面容也盡皆陌生。

  可她看了卻恍惚覺得熟悉。

  依稀又回到尤芳吟遠嫁蜀地那一日,出了京城,過了驛站,彷彿相似的茶棚裡坐著彷彿相似的商客,連說著的話都有彷彿相似的內容。

  有日頭照亮的天幕,一下漫捲灰雲。鱗次櫛比的房屋與陳舊靜默的城牆,頓時退得遠了,坍塌傾頹成一片長滿衰草的平原。

  尤芳吟繫著紅綢的馬車已經遠去。

  禁衛軍卻在馬蹄滾滾煙塵中靠近。

  她想起自己壓不住那股愴然的衝動,去問沈芷衣:「殿下也不想待在宮裡嗎?」

  那一身雍容裡帶著幾分沉重的女子,分明與自己年紀相仿,卻好似已堵了滿懷的積鬱,但將放遠的目光收回,靜寂地望著她,彷彿看開了似的一笑,雲淡風輕。

  誰想呢?

  她說,誰想呢?

  誰又想待在宮裡呢?

  「讓一讓讓一讓!」

  大街上有夥計推著載滿了貨物的板車急匆匆的來,瞧見前面路中立著個人動也不動一下,不由著起急來大聲地喊著。

  姜雪寧腦海裡那些東西這才轟隆一聲散了。

  沒有衰草,沒有灰雲,沒有原野,也沒有沈芷衣,只有這灌滿了煙火氣的市井裡喧喧嚷嚷的人聲,還有周圍人異樣好奇的目光。

  她醒悟過來,連忙退開。

  推車的夥計也沒注意她長什麼樣,忙慌慌把車推了走,只嘀咕一聲:「大清早在路上夢遊,搞什麼呢!」

  姜雪寧看著這人走遠,才記起自己是要去賃馬車的。

  然而當她重新邁開腳步,卻覺腳底下重了幾分。

  心裡面竟湧出一陣空寂的惘然,攥著那小包袱的手指慢慢緊了,走著走著也不知怎的就走不動了,停在一處還未開門的商舖前面,怔怔望著前面不遠處的馬車行。

  大約是她站得久了。

  旁邊這鋪面裡頭一陣響動,緊接著便是門板翻開的聲音。

  一名穿著青衣的藥童打開門,手裡拎著塊方形的寫有「永定」二字的牌子,正待掛到外頭,一抬頭看見外頭立了個姑娘家,便下意識問了一句:「您來看病嗎?」

  姜雪寧心裡裝這事兒,心不在焉,轉頭看一眼見這藥童手裡拿著招牌,才發現自己站著又礙著了人開門做生意,便道一聲「不是」,道過了歉,往前面走去。

  然而才走幾步,便覺出不對。

  方才那藥童手中拎著的招牌電光石火一般從她腦海裡劃過,只留下上頭「永定」二字,讓她一下停住了腳步,轉過身走回來問:「這裡是永定藥鋪?」

  小藥童才將招牌掛上,見她去而復返,有些茫然,回道:「是啊。您又要看病了?」

  姜雪寧向這藥鋪一打量,週遭往來人繁雜,卻沒有半分戒備森嚴的樣子。

  她心沉了一下,又問:「方才可有個十幾歲的小孩兒來過?」

  小藥童只道她是來找人的,道:「沒有見過,可是姑娘丟了親眷?」

  姜雪寧眉頭狠狠地跳了一下:「沒來過?!」

  那小寶方才卻故意同自己提了永定藥鋪……

  她本以為對方會來傳訊!

  不對。

  這件事真的不對!

  姜雪寧想到這裡實在有些冷靜不下來,二話不說踏進門內去,徑直道:「你們大夫在哪裡?我有要事要見他!」

  永定藥鋪的張大夫的醫術在這通州城裡算得上是人人稱道,這一宿睡醒才剛起身,倒是一副老當益壯、精神矍鑠模樣,才剛拿了一副針灸從後堂走出來,見有人要找他,只當是誰家有急病要治,還勸她:「老夫就是,姑娘莫急,好好說說你家誰病了,什麼症狀,老夫也好有個準備……」

  姜雪寧哪裡聽他這些廢話?

  根本不待對方說完便打斷了他,道:「張大人身份有敗露之險,已隨天教去了通州分舵,朝廷的援兵在哪裡?」

  張大夫一雙眼睛睜大了,聽了一頭霧水:「什麼……」

  姜雪寧忽然愣住:「你不知道?」

  張大夫還從未見過這樣莫名其妙的人,只疑心是來了個有癔症的,秉承著一副懸壺濟世的仁義心腸,回道:「您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姜雪寧渾身的血一吋寸冷了下來。

  她問道:「請問大夫,通州城裡幾個永定藥鋪?」

  張大夫道:「就老夫這一家啊。」

  姜雪寧腦海裡瞬間掠過了張遮、小寶、馮明宇、黃潛等人的臉,身形頓時晃了一晃,險些沒站住,退了一步才勉強穩住,臉色已然煞白。

  永定藥鋪是假的。

  朝廷有支援也是假的。

  怎麼可能……

  張遮,張遮怎麼辦?

  張大夫瞅著她:「姑娘,您氣色看著不大好啊。」

  姜雪寧卻夢囈似的問:「大夫,去衙門怎麼走?」

  張大夫沒怎麼聽清,還道:「藥鋪裡也沒病人,要不您坐下來先歇口氣……」

  姜雪寧此刻心急如焚哪兒能聽這老頭絮叨,面色一變,已顯出幾分疾厲肅殺,只大聲問他:「我問你府衙怎麼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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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4: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敗露

  「天教創立由來已久,三十多年了,原本是江南一些失田失產的流民們嘯聚山林而成,專與官府作對,在江湖上稱作『大同會』,也不成什麼氣候。直到教首他老人家途經此地,以道化之,在山中講道十餘日,會眾皆以為是神仙下凡,推舉為首。之後他老人家,便改『大同會』為『天教』,說我等不再是綠林中的流匪,而是與佛道兩家並舉的新教派。一來免了犯上作亂之嫌,二來傳教布道於五湖四海,多的是人信奉加入,各省廣建分舵,兄弟們若有個萬一,照應起來實在方便。」

  通州城內,黃潛一邊走一邊笑著朝前指。

  「張大人看,前面就是通州分舵,還依了數十年前的舊規矩,建在道觀裡的。兄弟們早在後山恭候。」

  張遮抬眼看去,果然是一座道觀。

  這通州城城西靠山,乃是天然的屏障,山勢雖然不高,卻也有幾分秀美之色。

  栽種的乃是經冬的老松。

  山腳下建了個門,頂上掛了個「上清觀」三個字,看匾額與建築都有些陳舊了,是上了年頭,甚至外面看著已經很是破敗,想來平常沒什麼香火。

  自看著小寶駕車送姜雪寧去永定藥鋪看病後,張遮就有些心不在焉,寡淡的面上微有凝重之色。

  見了道館,他也只是點點頭。

  天教的淵源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然而在他這樣知道其底細的朝廷官員眼中,卻是無甚詭譎神秘之處。

  黃潛說的大略不錯。

  早年天教乃是沒了田產的流民聚成的「大同會」,為的是對抗鄉紳或者打劫來往客商,以求得一席生存之地。但先皇登基後十五年左右,也就是德正十五年,佛道兩教之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道教是本土教派,盛行中土已久。

  無奈二百餘年前佛教自西傳入,正逢亂世,大江南北一時信眾無數,隱隱然不輸道教。兩家修廟的修廟、起觀的起觀,不時爭奪教中與地界,互有摩擦。

  及至先皇登基時,佛教已蔚然成風。

  當時佛教以白馬寺為首,先皇甚至親臨過白馬寺祈福上香,主持方丈便是本朝如今的國師圓機和尚;道教則以三清觀為尊,據傳有千年道統,觀主道號「真乙」,人皆尊稱一聲「真乙道人」,也是精通道法。

  未料那一年,兩教相爭,鬧得很大。

  兩教都有心要在地位上爭一爭,圓機和尚與真乙道人於是約在泰山腳下論道,各拼佛道真法,較量個高下。一時間是修者信眾雲集,悉數聚集,聽二人講道。

  因時日已久,當年盛況已只留下隻言片語,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廣為流傳——

  道教這邊真乙道人慘敗。

  坊間傳言說是圓機和尚在與真乙道人論道數日後,當場戳穿了許多道觀擄掠民女,藏污納垢,有如娼寮,更指那真乙道人乃是妖魔降世禍亂天下,乃是一名「妖道」,做法使其顯形。

  人皆嘩然。

  三清觀被人砸了個乾淨,真乙道人落荒而逃,從此銷聲匿跡。圓機和尚經此一役則是聲望大漲,白馬寺的香火更是日漸鼎盛。

  然而少有人知道的是,真乙道人並未真正消失。

  他搖身一變,為自己改了個俗家名字,取「萬事皆休」之意,喚作「萬休子」,瞅準了一個民不聊生的好時機,於「大同會」傳教布道,竟是藐佛棄道,自創「天教」,捲土重來。

  其教義卻是以「天下大同」為旨,海內互助,皆是兄弟,因而廣為傳頌。

  天下是貧苦百姓居多,得聞教義無不欣喜。

  因此沒用數年就成了氣候,二十年前平南王謀逆更是得其襄助,才能一舉打到京城,差點便推翻了大干皇帝的龍椅。

  到底當年論道的真相如何,張遮自是不得而知。

  可以常理便可推論,如今喚作「萬休子」,正在天教當教首的這位「真乙道人」,必然還記恨著當年的冤仇。圓機和尚四年前襄助沈琅登上皇位,功勞還壓了謝危一頭,又因在佛教德高望重,封了國師,只怕更讓這位萬教首視之如眼中釘肉中刺。

  天教既是自比佛道,分舵鳩佔鵲巢,藏在寺廟、道觀之中,便也不稀奇了。

  只是不知,內中有多少凶險正待人踏足。

  眼下隨行的天教眾人,幾乎都從通州分舵來,往這上清觀走時,皆是輕車熟路。

  獄中逃犯們尾隨在後,面有忐忑。

  蕭定非大冬天時候手裡搖著把騷包的灑金摺扇,卻是四處打量,五官雖然俊俏風流,神情裡卻有點不安分的感覺。

  他看了看那道觀門口。

  外頭守著幾個道童,都是機靈模樣,遠遠見著他們來便往裡通傳去了。

  蕭定非便覺腳底灌鉛似的沉。

  眼看著要到那道觀台階前,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頓時「哎喲」了一聲,抬手摀住自己左肋,便稱自己肺疼,也要去看大夫。豈料馮明宇早知他德性,雖不知他為什麼臨到分舵前要裝這一齣,卻是謹記教首給的要看好他的吩咐,半點也不買帳地道:「吳舵主就在觀裡,公子既如此不適,還是先進去老朽先為公子看看,不行再為公子找大夫,如何?」

  蕭定非一張臉頓時就綠了。

  他左右一看,都是天教教眾,要走實在不能。

  末了只能捏了鼻子與眾人一道入了道觀。

  這「上清觀」乃是通州本地道觀,自多年前佛道論法道教式微後,裡頭的道士便漸漸跑光了,倒便宜了天教佔之為巢穴,背靠一座矮山,端的是得天獨厚。

  道童在門口相迎,見面卻說「恭迎黃香主」。

  手一擺,腳一動,便引眾人入內。

  外頭看著冷清,可還擱著一道門就聽見裡面人聲喧嚷,高聲大笑。張遮隨黃、馮二人穿過這道門,便見寬闊的大殿外有一片平地,黑壓壓擠滿了人,衣著各異,卻是一樣的壯碩草莽。十數缸烈酒排在走廊下頭,大冬天裡酒味飄散開來,竟像是要將這一座道觀都點燃般,充滿了辛辣!

  那引他們進來的道童大喊一聲:「黃香主、馮左相回來了!」

  門內頓時一靜。

  旋即便是一聲震動耳膜的朗笑從那大殿之中傳來,人隨聲出,是個身材適中的中年人,下巴上蓄了一把黑鬚,披著件玄青外袍,步伐沉穩矯健,雙目精光四射,徑直向馮明宇等人迎來:「哈哈哈,馮先生、黃香主終於功成歸來,可喜可賀啊!」

  這便是天教通州分舵的舵主吳封了。

  馮明宇、黃潛二人立刻自謙起來:「都是分舵的兄弟們出力,我二人可不敢居功。」

  吳封晃眼一掃就看見了「多出來」的那部分人,十分滿意:「這一回不僅救出了咱們教中弟兄,且還從牢獄中帶來了這許多的義士,又為我教勢力壯大添磚加瓦。這功勞報上去,教首必定重重嘉獎!」

  牢裡這幫人以孟陽為首,的確算是蒙了天教的恩惠才從牢獄中脫出,一路跟著天教來了通州,也的確有加入天教的打算。

  可如今都未寒暄一句,問過他們,就說是「為天教勢力添磚加瓦」,說得倒像他們是來投奔的一樣。

  這讓許多人暗自皺了眉頭。

  一幫江洋大盜實不是什麼善類,來時便與天教教眾有過些口角,現在聽著吳封這話著實不大舒服。

  孟陽就站在後面,唇邊浮上了一抹笑。

  他目光從天教這幫人身上晃過,落到了張遮身上。

  張遮人在賊巢,倒是半點也不慌亂,一轉眸也看向孟陽,片刻之後便平靜地搭下了眼簾,暫未作什麼反應。

  馮明宇卻是趁此機會將話題轉到了張遮身上,笑著道:「便是連這個我等也不敢居功。想來舵主已經聽說,此次除了咱們通州分舵之外,度鈞先生在京城也派了強援呢。若無這位張大人施以援手襄助,我等可不會這麼順利地救人出來,說不準還要中了朝廷陰險埋伏!」

  吳封於是「哦」了一聲。

  他的目光望向張遮,精光四射,藏了幾分探究,面上倒是豪爽模樣,拱手便道:「舊聞度鈞先生之名,卻從來無緣得見,今日能見大人也算是見著先生他老人家一面了。張大人人在朝中,也肯躬身效命天教,實在是深明大義,忍辱負重啊!吳某佩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行事作風,可張遮不大習慣,又是不善言辭的,敷衍謙遜兩句便沒了話。

  吳封也不覺尷尬,只叫倒酒來。

  擠擠挨挨一道觀的人都把粗陶碗舉起來高呼「敬天敬地敬大同」,仰脖子咕嚕嚕就喝下去三碗,倒是一副豪氣干雲模樣。

  張遮也不慣飲酒。

  但在這局面下卻是推拒不得,仰頭與眾人喝了三碗,但覺烈酒割喉,燒到心肺,嗆人欲咳,心裡卻越發冷靜,未露絲毫怯色。

  眾人見了都為他鼓掌叫好。

  只是酒喝完,馮明宇便面露為難,道:「舵主,老朽這裡有件事,不知該說不該說……」

  說完他看了看週遭。

  吳封會意,笑道:「那就進去說,請!」

  一擺手,他請眾人到了殿中去。

  大殿裡列著三清祖師像,上首兩把交椅,吳封坐了左邊那把,右邊那把竟留給了蕭定非。

  餘下眾話事者依次落座。

  大約是因「度鈞山人」,馮明宇等人請張遮坐在了左下首第一。另一些教中有資歷的人,則都留下來簇擁在眾人身後或者站在殿門外。孟陽沒座,長手長腳抄了雙臂站在角落裡,唇邊掛了一抹怪異的笑容看著。

  方才在外頭還好,一進到殿中,莫名有些安靜。

  這地方依山而建,本就陰冷。

  安靜下來更有一種詭異的緊繃與森然,再環顧四面,氣氛已隱隱有了變化。

  吳封便問馮明宇:「左相是有何為難之事?」

  馮明宇便從自己袖中取出一頁捲起來的紙,上頭寫有小字,還點了個極特殊的遠山徽記,只向吳封一遞,拈鬚道:「此乃昨夜老朽於通州城外收到的密函,吳舵主也是教中老人了,想必一眼能看出這徽記所從何來。」

  吳封見那徽記頓時一震。

  他聲音都微微抖了一下,道:「竟是度鈞先生親筆來的密函!」

  馮明宇一笑,目光卻有變幻,又似有似無地看張遮一眼,道:「正是。教中皆知度鈞先生與公儀先生共為教首左膀右臂,神機妙算無遺策。可這封密函,老朽卻是有些參不透。」

  張遮察覺到了馮明宇的目光,眉眼低垂,不作言語。

  吳封細讀那密函卻是臉色變了三變。

  蕭定非自打在右上首坐下後便跟坐在了釘子上似的,屁股不老實,恨不能一蹦逃個老遠,一直都在暗中關注眾人神情,一見吳封這般,心裡便打了個突。

  他問:「寫了什麼?」

  吳封的面容徹底冷了下來,微寒的目光竟從這殿中所有人臉上掃過,然後才道:「先生密函指點,此番入京劫獄,教中行動提前洩露,乃有內鬼作祟。且這內鬼隨教眾一道回來,欲對我教不利!」

  「內鬼!」

  「轟」地一下,吳封此言一出整座殿內頓時人聲鼎沸,炸裂開來!

  尤其是此番從京中回來的那些人更是滿面驚愕,相互打量,眼神裡充滿了懷疑和戒備,獨張遮巋然不動,孟陽冷眼旁觀。

  馮明宇一路與眾人同行,雖已經對張遮再三試探,心裡的懷疑卻始終未能抹去,因而首先便向張遮發難,貌似和善地笑起來:「張大人既效命先生麾下,今次又特為劫獄之事而來,不知是否清楚這『內鬼』是誰?」

  張遮飲了三碗酒,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面冷容肅,正襟危坐,道:「張某奉命協助劫獄之事早幾日便已離京,密函卻是昨夜才來,左相大人來問張某,卻是為難了。」

  馮明宇似乎料著他這番言語,又道:「那張大人既是先生得力門客,緣何先生密函中竟未提及大人半句?」

  張遮斂眸:「事大情急,區區張某何足道?」

  馮明宇嘿嘿一笑:「張大人說話可要想清楚啊,令妹人在病中,我教感念大人出手相救才悉心派人照料,大人若不以誠相待,實在讓人寒心!」

  話裡儼然是以姜雪寧作要挾!

  須知陪著姜雪寧去看病的那兩人都是天教教眾,小寶年紀小,馮明宇怕交代他他管不住嘴說出去,是以只暗中叮囑了那兩名好手,要他們無論如何把姜雪寧控制住,成為他們手中重要的籌碼。

  果然,他此言一出,張遮面色便是微變!

  他身上穿著深色的袍服,一手搭著座椅扶手,一手輕輕擱在膝上,長指蜷曲的線條硬冷,只一剎眉梢眼角已沾染了沉凝的寒氣。

  他抬眸與馮明宇對視。

  這一刻馮明宇也不知怎的竟覺整條脊骨都顫了一下,像是被剔骨刀敲中了似的,一陣悚然,緊接著竟聽此人冷刻道:「原本一路還不敢確定,畢竟左相常在金陵總舵,自稱是奉教首之命來協理劫獄之事。然通州已有吳舵主坐鎮,並不缺主持大局之人。可左相大人得信函後忙著撇清自己,抹黑張某,終是露了馬腳。」

  馮明宇萬萬沒料他竟倒打一耙,駭得直接站了起來,一張臉赤紅如豬肝,勃然大怒:「豎子安敢血口噴人!」

  殿內眾人不由面面相覷。

  張遮卻平靜得很,只將衣袍下襬上一條褶皺輕輕撫平,道:「張某乃朝廷命官,若非投在先生門下,效命本教,何至於身犯險、捨利祿來蹚這渾水?於情於理,皆屬荒謬。」

  「你!」

  馮明宇整個人都驚呆了,根本不敢相信這一路上寡言少語的張遮,此刻一句句話都是口吐刀劍!看似平靜,實則藏著萬般的凶險!

  是啊,要探消息,朝廷派個小嘍囉便可,何必派這麼個斷案入神、素有清譽的朝廷命官?

  馮明宇心裡已經亂了幾分。

  他想為自己辯解,一時卻沒整理清楚思緒,半截埋進土裡的身子發顫,只道:「老夫在金陵總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好個張遮倒會顛倒黑白!吳舵主,你聽老夫一言,將這張遮先抓起來,但請教中發函度鈞先生,以此事相詢,此人必將原形畢露!」

  馮明宇在金陵的確是一號人物。

  他想自己說了,吳封該會照辦。

  誰想說完後半天不見動靜,轉頭一瞧,吳封躊躇的目光從他身上轉到張遮身上,又從張遮身上,轉回了他身上,卻是一副為難模樣。

  馮明宇心裡頓時叫了一聲。

  好啊。

  個人有個人的打算!

  總舵遠在金陵,與通州是一南一北,通州分舵雖聽總舵調遣,暗中監視著京中動向。但畢竟相隔太遠,「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況且通州離京城實在是太近了,吳封一面要聽總舵調遣,一面只怕還要忌憚著度鈞山人這邊。若張遮確係度鈞山人門下,先將張遮綁了再發函問詢,只怕觸怒了度鈞這邊。

  吳封也有自己的顧忌。

  眼見場中氣氛已是劍拔弩張,人人都朝他看來,他不由再三考量,試圖緩和氣氛:「劫獄一行回來之人眾多,倒不該急著下定論,只怕沒抓著那真正內鬼,反倒傷了和氣,不值當。」

  張遮搭了眼簾不言,外人看他是半點也沒心虛,著實不像是朝廷的內鬼。

  馮明宇哪裡又肯聽吳封之言?

  若論著教中地位,他實比吳封還要高出一截,對方之言此刻已觸怒了他,當即摸出了腰間令牌便要發作。

  然而就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刻,邊上一道不大有底氣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竟是右上首玩了半晌扇子的蕭定非。

  他那一柄灑金摺扇已經收了起來,扇柄輕輕一頂自己那輪廓分明的下頜,唇邊彷彿帶笑,咳嗽了一聲,不大好意思模樣:「那什麼,吳舵主,度、度鈞先生的密函,可否借我一觀?」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路上回來誰不當這位逃難全當遊山玩水的公子哥兒是繡花枕頭一包草?

  沒人指望這種場合他會說話。

  這時候竟插話要借度鈞先生的密函一觀?

  張遮陡然憶及在破廟外初見時,蕭定非打量自己的怪異目光。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角落裡孟陽一眼。

  孟陽站著沒動,目光掠過張遮,卻是一錯不錯地注意著場中所有人的神態動作。

  吳封對教內這位定非公子倒是有所耳聞,遲疑了片刻,道:「您看這個……」

  蕭定非風流的桃花眼眯起來:「密函給我看,我告訴你內鬼是誰。」

  觀內靜了片刻,隨即竊竊私語起來。

  馮明宇也是錯愕了片刻,他倒不知這自己和吳封都沒看出深淺的密函,蕭定非能看出什麼名堂。

  但到底蕭定非身份不一樣。

  吳封一想,便將密函遞了過去。

  蕭定非接過來打開細看。

  這一時觀內忽然靜可聞針,人人的目光都落在這浪蕩公子臉上,恨不能從他眼縫裡看出點什麼端倪。

  那密函也就薄薄小半頁,蕭定非卻看了許久。

  吳封、馮明宇等人覺得心跳都快了。

  一會兒後沒忍住問:「公子,怎樣?」

  蕭定非把頭抬起來,輕輕將紙頁折了,卻是看向張遮,向他一扯唇角,竟道:「張大人,路上忘了同你講,在下非但見過度鈞,且還知道先生從來不住在山中。」

  他話音落地剎那,張遮眼角已是一跳。

  馮明宇驟然大笑起來:「好啊,果然是你!」

  吳封更是一聲高喝:「拿下!」

  週遭早有人握好了刀劍,聽命便向張遮砍去。

  張遮皺了眉。

  眼見刀近身,他沒動。斜刺裡卻是一道白影暴起,竟比任何人都要快上三分!也不知從何處奪來柄刀,劈手便將距離張遮最近的一名教眾搠翻在地!

  俐落狠辣的一刀從面門劃進胸膛,嘩啦啦飆了一腔血!

  持刀人渾似浴在血中。

  馮明宇等見著,不由駭叫出聲:「孟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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