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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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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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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4:2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章 相救

  體格精壯的男子,一身隨便穿著的葛布粗衣,甚至有些不能敝體。亂糟糟的頭髮大半披散下來,輪廓清晰的下巴上滿佈著青色的鬍茬。方才在外頭喝過了酒,身上還沾著濃重的烈酒的味道,這般看上去竟是有些落拓頹唐氣。然而那一雙鋒銳的眼渾無半點應有的醉意,利得像是出鞘的刀劍。

  手裡提著尋常的一柄朴刀。

  不尋常的是刀尖上滴落猶帶餘溫的血。

  此刻的孟陽儼然一尊殺神!

  先才動刀的那天教教眾一雙眼還兀自朝天瞪著,人卻已經撲倒在地,喉嚨裡發出乾涸的幾聲,片刻後氣絕身亡。

  眾人見之不由膽寒。

  一閃念間便想起了有關孟陽的種種可怕傳聞,縱他們人多勢眾,卻也不是什麼大惡之徒,一時間都嚇得立在當場,竟沒跟著撲殺過去。

  直到此刻,張遮才站起來,衣袍上濺了鮮血,他瞧見也沒皺下眉頭,只是將那椅子往旁邊拉開些許,給自己挪出條道來,向孟陽淡聲道:「有勞了。」

  孟陽也不回頭,灑然得很:「客氣。」

  這架勢實在有些旁若無人。

  若說馮明宇等人先才是駭多,眼下便是怒多,火氣竄上已是拍案而起,沉聲喝道:「你孟陽什麼意思?!」

  孟陽關在牢裡久了,有些時日沒舒展過筋骨,暴起殺了一人,四肢百骸上都有久違的快慰與隱約的戰慄醒來。

  人若放棄人性,便只剩下獸性。

  他手腕輕輕一轉,刀尖上那沾滿的血便都抖落在地,沙啞難聽的聲音依舊粗糲,笑道:「沒看出來嗎,老子與你們不是一條道兒的!」

  「好,好!」

  馮明宇一張臉已然陰沉至極,心裡只想小小一個孟陽殺了也不足道,畢竟他們天教這邊人多勢眾,料他小小一人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於是把手一揮又叫眾人動手。

  然而孟陽既然站了出來,又知道這一回乃是深入龍潭虎穴,這天教更非善於之輩,哪裡能沒有半點準備?

  幾乎在馮明宇喊人動手的同時,他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竟是向門內一側喝道:「愣著幹什麼?抄傢伙!」

  要知道,這一回天教劫獄可跟著跑回來一幫江洋大盜,黃潛、馮明宇這邊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救了這幫人,這幫人就要歸服於天教。

  可誰人放出來不是凶悍的一匹狼?

  區區一天教豈能讓他們服氣?

  這些人裡,他們唯獨就怕孟陽一個。一路上雖然不說,可事事都要看看孟陽臉色。方才張遮身份敗露,天教猝起發難,孟陽出手,他們是看了個目瞪口呆沒反應過來。可現在孟陽都開口說話了,誰還敢傻站在那裡?

  天教這些年來再發展再壯大,也不過是從平民百姓之中吸納信眾,即便有些身強力壯的入了教也不過就是普通的丁卒,更不是亂世,他們撐死了也就是聚眾鬧事打打架,搞出人命的是少數。

  牢裡出來的這幫就不一樣了。

  幾乎個個身上都背著人命官司,狠起來別說是別人的命,就連自己的命也不在乎。是以人數上雖然劣勢,可真當他們奪來刀劍,衝殺起來,氣勢上卻有了壓倒性的優勢。

  整座道觀雖然依山而建,可殿內觀中就這小小一片地方,打鬥拚殺起來時,天教人數再多,大多也只能在門外乾著急,根本擠不進來。

  於是裡面局勢幾乎立刻亂了。

  刀劍揮舞間,白光紅血,人影紛亂,連馮明宇、吳封這邊都險些遭了殃。張遮有了這幫天牢死囚的保護,加上前世也是歷經過謝危燕臨謀反、看過周寅之人頭高懸宮門這等大場面的人了,倒是這混亂場面中難得冷靜鎮定之人。

  旁人都在拚殺,他卻是忽然想起什麼,於亂局中,他卻是眉頭一皺,向原本右上首的位置看去。

  可哪裡還有蕭定非人影?

  在一句話揭穿張遮的時候他就已經暗中準備著了,眼見著兩邊打起來立刻就意識到這是個跑路的好機會,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沒在他身上,當即混入人群,嘴裡發出點含混不明的聲音,挨著牆根偷偷摸摸就從門旁邊往外溜。

  老早在那破廟外頭聽見張遮說度鈞山人隱居山中的時候,蕭定非就知道這人絕對和度鈞沒有太深的關聯。

  畢竟度鈞是什麼人他太清楚了。

  只是一抬眼看見當時旁邊還有個小寶,想起多少在度鈞那邊見過,心裡便直打鼓,琢磨小寶兒這王八羔子都沒出來說話,他何必置喙?

  萬一是姓謝的有什麼謀劃,自己無意之中破壞,豈不又闖下一樁禍事?

  直到瞧見那封密函。

  蕭定非於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不管前面到底有什麼謀劃,在這封密函送到天教的時候,度鈞是不想留下張遮這個人的!

  他闖下的禍已經夠多,唯恐被姓謝的記恨。

  這種時候哪兒能不賣個乖呢?

  萬一哪天落到他手裡被他翻起舊賬來,自己好歹也拿得出點東西來抵賴,是以方才才話鋒倒轉,捅了張遮一個猝不及防。

  他是惜命的人,一怕死在這裡,二怕落到度鈞手上,是以早就練就了一身滑不溜秋的逃脫本事。

  一路從觀內往外蹭,竟是有驚無險。

  上清觀大門就在前方,跑出去就安全了,蕭定非一見之下便是一喜。

  然而,他臉上的笑容才掛出一刻,原本守在門口的幾個道童忽然屁滾尿流地跑了進來,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朝廷帶人圍剿來了!」

  這聲音一出,觀內所有人聳然一驚。

  蕭定非更是直接愣住,沒呆上片刻,外頭山呼海嘯似的喊殺聲立刻傳進了耳朵。

  「砰」地一聲響,觀外那兩扇扣著黃銅門環的大門被外頭大力撞倒,砸落下來,濺起滿地煙塵!

  緊接著便是潮水似的人湧入。

  來襲者身上所穿竟非衙門官差的皂服,而是寒沁沁一身兵甲,抬眼望去黑壓壓一片,竟是攝人無比,使人膽寒!

  前方兵士衝殺過去。

  稍後方一些卻是蕭氏父子高坐馬上。

  蕭遠都沒想到事情進展如此順利,簡簡單單就直破了天教老巢,只道自己拿這幫亂黨乃是甕中捉鼈、手到擒來,一時得意大笑:「膽子大了竟然敢到京城劫獄,今次犯到本公手裡,一個不饒!統統殺個乾淨!」

  蕭定非還不知道這傻貨是誰,只是聽見這聲音已經知道朝廷真是圍剿來了,心裡面頓時大叫了一聲倒霉。原本他已經快跑到門口,眼下非但沒能逃出去,反而將首當其衝,一時沒忍住罵了起來:「操了你個奶奶的腿兒!」

  但罵歸罵,轉頭就跑的機靈他還是有的。

  在天教中他地位高,只管把旁人拖了來擋在後頭,自己逕自朝人少的地方逃。

  天教這邊的教眾原本只在對付孟陽那幫人,哪裡料到驟然之間竟然有朝廷的兵士來圍剿?

  一時間都多了幾分慌亂。

  人人駭然不已。

  「朝廷怎麼會知道這地方?」

  「果然是有內鬼啊!」

  ……

  死亡的恐懼襲上心頭,人人都變得面目猙獰。

  然而馮明宇與吳封,這時竟有幾分詭異地對望了一眼。

  出人意料,沒什麼慌亂。

  黃潛同他二人交換了個眼神,便是口哨吹出,震聲向眾人大喝道:「兄弟們勿要慌亂,邊打邊退,我們往後山退去!」

  往後山?

  天教這般反應可不在張遮意料之中。

  他遍尋蕭定非不見,便知這滑不留手的「定非世子」只怕已經跑路,神情已現凜冽。再聽外頭朝廷來援,聲音竟透著點熟悉,分明是那定國公蕭遠,眉頭更是緊蹙。

  眼見馮明宇、吳封要帶著人後撤,他直覺有地方不對。

  然而此刻局面實在太亂。

  原本是孟陽一幫人與天教起衝突,早已混戰成一團,蕭氏這邊帶來的兵士哪裡分得清哪邊是哪邊?更何況蕭遠早說了統統殺掉一個不留,便只道他們是出了內亂自己打起來的,要麼是天牢裡跑出來的死囚,要麼是犯上作亂的逆黨,完全不需要分辨,提刀砍殺就是。

  這一來何其駭人?

  想要抬高了聲音交涉,卻被淹沒在喊殺聲裡,無人聽見。

  朝廷援兵這邊的攻勢節節攀升,極其猛烈,逼得張遮孟陽這邊的人往後退,轉眼就包夾在了朝廷與天教中間,竟成腹背受敵的劣勢!

  孟陽殺了十來號人了,「噹」地一聲將旁邊一名天教教眾砍來的劍擋開,一刀把人搠死後,那刀收回來刀口都捲了刃,咬牙道:「你們朝廷真有意思,怕是連你這官兒的命都不在乎!」

  這幫死囚打天教還成,還壓對方一頭。

  可朝廷援兵一來,便不免左支右絀。

  張遮雖非會武之人,此刻卻也提了一柄刀在手。只是他心電急轉,正考量天教這邊後撤的目的,不想一時分了神沒注意身邊,被人一刀砍在左肩之上,頓時血流如注!

  孟陽見機得快,趁勢一刀戳到那人心口。

  這邊廂又倒下一個。

  馮明宇與吳封那邊卻是雖驚不亂,神情間隱隱然竟還有幾分興奮:度鈞先生既然已經提前警告過了隨他們回來的人裡有內鬼,又豈會不知朝廷的動向?

  先才他們拿出來的密函不過是同時送來的兩封密函之一罷了。

  另一封密函早將蕭氏帶兵來剿的行程告知!

  到底是甕中捉鼈還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就看大家本事!

  天教這邊帶著人迅速往上清觀後方撤去。

  馮明宇眼看著孟陽張遮那邊要支撐不住,心裡便起了歹念,陰森森道:「那張遮一路上隨我們來,探知了教中不少秘辛,如若不殺後患無窮!」

  他直接吩咐左右:「去,務必取了此人項上人頭!」

  守在他們幾名話事者旁邊的都是天教裡武藝高強的好手,一聽便逆著人潮往張遮那邊去。

  孟陽等人防守的壓力頓時更重。

  眨眼間地上七零八落都是屍體。

  眼見著就要支撐不住,沒成想觀後的山林之中竟傳來一陣喊殺之聲,蕭氏、死囚、天教這邊三方人馬聽見都愣了一愣,竟似都不知道這方人馬的來歷!

  倉促之間,三方都起了警惕。

  可這方人馬乃是從上清觀側翼抄上來,切的是近路,正正好截斷前後,狠狠地楔了進來。身上穿的都是差役皂服,手裡壓著朴刀,領頭的乃是個身材五短的胖子,穿著的官服差點被沿路來的枝條刮破,頭上戴著的官帽都歪了幾分,口中卻偏偏義正辭嚴大聲地喊道:「通州府衙剿匪來了,你等亂黨還不速速投降?張大人何在,下官帶人救您來了!」

  所有聽到這番話的人嘴角都不由微微抽了一下。

  一眼掃過去便知此人腹內乃是草莽。

  可架不住他帶來的人實在是多,一擁而上之時,天教這邊的人立刻有些支援不住,往後方敗退。

  嘈雜的人聲中,隱約竟能聽見那胖子問:「哪個是張大人?」

  有道嬌俏的聲音夾在刀劍的聲音裡急道:「這麼亂我哪裡看得清?」

  張遮聽見時渾身一震。

  他豁然回首向著那聲音的來處看去。

  那幫差役也不知是不是橫行鄉里慣了,下手皆是極不留情的,砍殺之間已衝出了一條血路,於是便聽得一聲驚呼,一道窈窕的身影飛也似的朝他奔來。

  她素面朝天的一張臉,已沒了先前送她去永定藥鋪時的慘白,還因一路奔來染上幾分紅暈,從上清觀側翼的山上抄近路,讓她白皙的臉頰上留下了幾道枝條劃破的細細血痕。

  可她渾無半點知覺。

  一見著他,一雙瀲灩的眸子裡頓時滿盛灼灼光華,到他近前來時卻差點連眼淚都掉出來,巴巴帶著顫抖的哭腔喚他:「張遮!」

  張遮左肩的傷處已淌了不少的血,染得半邊衣袍深紅,見姜雪寧沒有離開通州而是跟著人一道來救,胸臆之間便有一團火轟然炸了開,數日來未休息好,眼底爬著血絲,竟是少見地發了怒,厲聲斥她:「你回來幹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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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願捨身

  開在街邊的長樂客棧,原本是迎來送往,城小事少,既沒出過什麼賊也沒遭過什麼兵。不管是掌櫃的還是店小二,都是本地人士,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直隸,見過最厲害的人物就是縣官,哪裡見過什麼真正的大場面?此時此刻,個個垂首哆哆嗦嗦地立在大堂角落裡,大氣兒都不敢喘上一下,唯恐觸怒了眼前這幫人。

  只是堂內靜立的那名男子,實是個神仙人物。

  一身雪白道袍,神姿高徹,淵渟嶽峙。容長的面頰,有些遠山畫墨似的悠遠淨逸,眼角眉梢彷彿還沾著一路來的濕寒露氣。只平平看人一眼,便教人覺著自己已被這一眼看了個通透,生出幾分無處可藏之感。

  隨他一道來的那黑壓壓一片人大多數並未進門,只將客棧圍了個水洩不通,閒雜人等莫能進入。還好臨近年節時候,來往住客棧的人實在不多,倒未引起太多的恐慌。

  劍書帶著人很快將整座客棧搜遍。

  從樓上下來時卻是空著手。

  這裡並沒有他們要找的人。

  劍書瞥了下頭臉色微白的小寶一眼,心下也有些打鼓,走到謝危近前來,道:「先生,沒人。」

  謝危沉默沒有言語。

  小寶在聽掌櫃的說黎明時分並無女子入住客棧時便知道事情有變,此刻聽見劍書的話,埋頭便跪了下來,請罪道:「是我疏忽大意,考慮不周,失了二姑娘行蹤。」

  小寶在天教之中,自是謝危養的暗樁。

  年紀雖小,辦事卻很機靈。

  只是畢竟他在通州,謝危在京城,便是暗中傳信讓他先將姜雪寧救出來,也無法把事情交代詳盡。是以小寶按常理推論,既已經將姜雪寧救了出來,到得客棧前面,這位姑娘手無縛雞之力,看著也不像是有什麼大本事的,自然會乖乖進到客棧裡面。

  哪裡能想到大活人能平白不見?

  竟是從頭到尾就沒進過這家客棧!

  大堂裡一片冷清。

  人聲俱無。

  謝危沒有叫小寶起來,但也並未出言責備,只是抬手輕輕一扶桌角,坐在了劍書仔細擦拭過的一張椅子上。

  沒片刻,刀琴帶著人進來了,躬身便道:「先生,府衙那邊的人。」

  這人穿著一身藏藍綢袍,乃是府衙的師爺。

  被刀琴拎著進門時,打了個趔趄,幾乎是屁滾尿流,狼狽地摔在謝危面前,五體投地把腦袋磕到地上,戰戰兢兢:「小人拜見少師大人,確、確確確實有位姑娘半個時辰前到府衙來,指名道姓要見我們知府老爺。」

  謝危搭了眼簾:「怎麼說?」

  師爺額頭上冷汗如雨,回憶起來道:「說是天教教眾聚集通州有謀逆之嫌,有刑部來查的朝廷命官身陷其中,亟待馳援。知府老爺本來不信,可很快就聽城門守衛那邊說定國公率兵入城直取上清觀去,於是沒坐住連忙點了府衙一干差役兵丁,抄近道去助一臂之力了。」

  謝危問:「她人在何處?」

  師爺乍聽一個「她」字,下意識想說知府老爺去了上清觀,可轉念一想,心頭一跳,連忙將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改答道:「那位姑娘一定要跟著知府大人去,攔都攔不住,按腳程算,現下怕已到了上清觀。」

  侍立在旁的劍書,幾乎立刻倒吸了一口涼氣。

  姜二姑娘手無縛雞之力一閨閣女兒家,安敢如此涉險!

  小寶也是瞪圓了眼睛。

  唯獨謝危,好像對此有了那麼一點預料似的,竟突地笑了一聲。那真是說不上什麼味道的一聲笑,喉嚨裡嗆著什麼似的,且含糊且辛辣,末了化作沉沉的兩字:「好,好。」

  倒是小瞧了她的膽氣!

  在宮裡當學生時乖覺聽話,到了外頭卻一身反骨!

  為個張遮敢同他作對了!

  謝危擱在桌沿上的手指壓著一片冰冷,那一股縈繞不散的戾氣又從眼底深處蔓延出來,起身來,拂袖便朝客棧外面去,只冰寒地道:「去上清觀。」

  *

  村落河灘那一日午後,姜雪寧曾對張遮吐露過心聲,說過自己不想待在京城,不想待在宮裡,想要趁此機會逃得遠遠的。

  他想,她是歷盡浮華,尋回本心。

  便是往後不能常相見,也盼著她心願達成,去得遠遠地,海空天闊,再也不要回來。

  可她偏偏回來。

  還是在這樣危險的境地中。

  張遮一惱她糊塗,二恨她莽撞,聲音出口時,那一分疾言厲色,便是連自己都驚了一驚。

  他身畔的孟陽都沒忍住向他看了一眼。

  姜雪寧見著他只覺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自也沒想到張遮劈頭便這般吼了自己一句,頓時怔了一怔:「我……」

  為了你呀。

  永定藥鋪既然根本沒有朝廷接應這回事,那張遮一定也被人蒙在鼓裡;小寶既費了一番周折將她帶了出來,可知至少小寶背後的謀劃者是想救自己的;小寶又以永定藥鋪的事哄騙於她定她的心,卻根本沒去過藥鋪,便知張遮的死活他們是不在乎的。

  朝廷若無馳援,張遮必陷危局!

  她去到府衙之後更聽聞率人來圍剿天教的乃是蕭氏父子,越發覺得心驚肉跳,索性鐵了心的跟著府衙援兵一道前來,孤注一擲——

  賭的是背後謀局者不想她死!

  她若來了,在張遮身邊,這幫人若是想要袖手旁觀或是想要連張遮一併坑害,也要考慮一二,甚至被迫來救!

  賭贏了,她能救下張遮的命;

  賭輸了,也不過是她這條命償給張遮。

  所以在張遮的怒意迎面而來時,她心底有那麼一剎的苦澀和委屈,然而轉瞬便知道張遮的怒更多是因為擔心和氣惱,於是又變作暖烘烘地一片。

  姜雪寧眼眶紅紅的。

  上輩子就是她欠張遮的,欺負他,針對他,對著他發脾氣,這輩子就當是還給他。

  總歸,她甘之如飴。

  她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意,仍舊定定地望著他,眼淚還啪啪往下掉,帶了些哽咽地道:「我擔心你。」

  細嫩的臉蛋上劃出的那幾道紅痕格外扎眼。

  張遮便有十分的火都被她澆滅了,心底竟是橫遭鞭撻似的痛:本可以一走了之卻偏偏回來,還能是為了什麼呢?

  他明明知道的,卻沒能控制住那一剎出離了理智的怒意。

  然而此刻也不是多話的時候。

  眼見著天教那邊暫被打退的教眾又朝這邊反撲而來,他顧不得再說什麼,冷了一張臉,徑直抬了手把姜雪寧往自己身邊一拉,橫刀往更安全處避去。

  姜雪寧的手被他的手攥著,所感覺到的是一片黏膩。

  垂眸一看,竟沾了滿手的血。

  是他握著她的那隻手掌,被左肩傷處流下來的鮮血染紅,刺目極了。

  她忽然便恨起自己的孱弱與無能,在這種時候無法幫他更多,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儘量不拖後腿。

  原本是天教、囚犯與蕭氏這邊來的人三方一場敵我難分的混戰,加進來府衙這幫救急的差役之後,倒是忽然規整了許多,至少張遮、孟陽這邊的壓力陡然一輕。

  反是天教那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先前來殺張遮的那夥人被刀劍攔下,明顯是不成了,馮明宇沒料著橫生枝節,已氣得大罵了一聲。

  吳封這邊勸道:「小不忍亂大謀,不必單計較個張遮。」

  馮明宇這才強嚥下一口氣,道:「還有多遠?」

  吳封抬目向週遭一打量:眼下天教這邊的人已經完全撤出了上清觀,繞到通往後山的一條半山腰的山道上,再往後便是荒草叢生的山谷。

  他眼底異芒一閃,道:「十五六丈,退!」

  幾方混戰之中,於是隱約聽見天教教中這邊傳來一聲哨響。

  戰線拉得長了,聽到的人不多。

  遠遠跟在後面的蕭氏父子更是沒有聽見,在看見前方一陣騷動,半路殺出偏通州府衙的人時,父子二人的神情都變得難看了幾分。

  蕭遠此次為的便是獨得頭功,為此連謝危都故意撇下了。

  哪裡料到這裡還有個不知死活的知府敢來分一杯羹?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對方搶先!

  他眉頭一皺,雙鬢已經有些斑白,可半點也不妨礙他發號施令時那一股凜然在上的氣勢,高聲大氣地喝道:「不許後退!死死往裡面打!誰若退後一步,回去軍法伺候!」

  這幫兵士都是禁軍裡帶出來的,向來聽蕭遠的話。

  再說不過就是打個小小的天教,比起真正邊境上打仗來實在小事一樁,他們本沒怎麼將此事放在眼底,蕭遠一說往前衝,頓時一個懼怕的也沒有,挺起刀劍便往前逼進!

  張遮隔得雖遠,可兩邊都聽了個大概,輕而易舉便覺察出蕭遠這邊竟有貪功冒進之態勢,再想天教前後行動的詭譎之處,心內始終不安。

  眼見蕭氏眾人越逼越近,連他們都要被攜裹著往後山去,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不能再往裡進了。

  張遮斷然道:「對方是在誘敵深入,小心埋伏!」

  那通州知府一臉懵。

  蕭氏父子則不屑一顧。

  然而根本還沒等他們發出自己的疑惑或是嘲笑,就在張遮話音剛落的那一剎,山腰之上忽然「轟隆」一聲恐怖的炸響,所有人腳底下都搖晃起來,根本來不及再躲了!

  堅硬的岩石飛起,朝著人群砸落。

  泥土四濺。

  偶有小石子激射撞到人腦袋上,直將人頭骨都打穿,楔了進去!

  連孟陽這等練家子都站不穩了,駭然道了一聲:「火藥!」

  這東西乃是道士煉丹時無意之中煉製出來的,輾轉幾十年後被用到了戰場之上,製成大炮,往往有以一殺百的奇效,當其發時若天雷滾動,威勢煌煌。

  只是此物研製不易,且事關重大,一向只有朝廷軍中能用。

  天教怎麼會有?!

  別說是孟陽,但凡是少有見識一點的,都已經感覺到大難臨頭。

  一聲炸響只不過是個開始。

  僅僅片刻後,便像是開啟了一道恐怖的閘門,「轟隆隆」炸響之聲不絕於耳,種種慘叫更是接連響起。

  上清觀這一座山本就不高,土層山石都不夠堅固。

  幾處埋好的火藥一炸,山石劇烈搖晃,竟是由下而上地垮塌下來一片,立時便將一半人拖入了泥土,另一半人埋進了山石。

  打了個血肉橫飛,炸了個屍橫遍野!

  張遮便是料到有埋伏,也絕沒有想到天教竟能搞出火藥來,半山腰垮塌的瞬間,他只來得及拉著姜雪寧往前面天教眾人所在的方向避去!

  身後幾名衙門差役幾乎立刻沒了。

  蕭氏父子那邊更是萬萬沒想到會出這樣的變故,本已經往前衝得太狠,再退不及,兩人位置竟都正好在這炸藥埋伏的範圍之內,頓時被炸垮的山體拖了下去。

  蕭燁一聲驚懼的慘叫!

  是上方滾落的一塊石頭砸到了他的腿上。

  蕭遠運氣好些只是擦破了點皮,但也是嚇了個驚魂未定,乍見自己這寶貝兒子竟被砸了腿,大叫了一聲「燁兒」,衝過去便要救人,可一個人力量有限哪裡推得開那塊大石?

  要喚眾人來幫,旁人卻又是自顧不暇。

  「哈哈哈哈先生這一招便叫做『請君入甕』,又叫做『關門打狗』!」

  天教眾人大多數人已退到了安全之地,撤至後方山谷裡,眼見著山腰之上山石垮崩一片人間地獄景象,馮明宇卻是大笑起來,難得地得意。

  「早等你們來送死了!」

  天教這邊竟是早知道朝廷要派兵來圍剿,提前做了準備和佈置,要給他們留下一個狠狠的教訓!縱然也有一部分教眾誤死其中,可比起換掉的朝廷這邊近乎全軍覆沒的情況,實在是不知道有多划算!

  朝廷這邊馳援兵士,活下來的也不過散兵游勇。

  天教這邊反按上去便將其撲殺,場面一時慘烈,情勢驟然逆轉!

  張遮拉著姜雪寧是往天教這邊安全地段躲避的,固然是及時避開了火藥炸山的威力,可也是將自己送入了另一重險境。

  天教正愁殺他不成。

  黃潛一看見張遮竟然羊入虎口主動往朝他們靠近,哪裡能不抓住這機會,朝他猛攻?

  張遮要護著姜雪寧,身上又早有重傷,更非武藝高強之輩,幾乎立刻便左支右絀。

  對方也看出他在乎姜雪寧,索性刀刀劍劍去逼姜雪寧。

  張遮護她之心比保己之心更切,難免落入對方伎倆,又遭人一劍刺到肋下,整個人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倒了下去。

  姜雪寧大叫:「張遮!」

  黃潛卻是大笑了一聲,趁此機會把姜雪寧扯了過來,直接一刀橫在她脖頸上,對張遮道:「把刀放下,也叫你的人把刀放下。」

  張遮提著染血的刀,自己也染了滿身的血。

  他沉默地望向姜雪寧,沒有說話。

  她只慌亂了一瞬。

  緊接著,就生出了一種奇異的冷靜。

  即便命就懸在黃潛一柄隨時都會削下她腦袋的刀刃上,可她竟覺得再沒有比自己此刻竟被挾持更好的處境了。

  姜雪寧鎮定自若:「黃香主,現在你還有機會。」

  黃潛詫異:「什麼?」

  姜雪寧聲音都沒抖一下,道:「現在棄暗投明,或有一線生機。」

  黃潛簡直覺得自己是聽了天大的笑話。

  這女人是瘋了嗎?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就是有這般詭異,又或者是這女人的確有自己的依憑。就在他想要開口冷笑的同時,前面那座道觀的後牆上、樓宇上,竟是出現了一片片迅疾的黑影!

  那是無數隱藏在暗中的弓箭手!

  通州分舵主吳封幾乎立刻知道大勢不好,近乎嘶啞著嗓子大喊了一聲:「退開,退開!!!」

  可天教這幫人好不容易扭轉敗局,正要趁勝追擊痛打落水狗,追著蕭氏帶來的那些殘兵已經追得太深,幾乎都追回了前面上清觀的後牆下。

  完完全全送上門去!

  怎麼退得了?

  「嗖嗖嗖」,箭矢破空,發出尖銳的聲響,因數量龐大,幾乎嘯成一片,密密麻麻,連天射來!

  許多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入體的箭插成了隻刺蝟。

  刷拉拉……

  一波箭雨落,倒下來一片;又一波箭雨落,再倒下一片;待得第三波箭雨落,後山之上除了仍留著一口氣的傷者哀嚎慘叫,遠遠看著未受波及的所有人已是闃無聲息。

  因為這箭雨所覆蓋的,根本不止天教!

  連著蕭氏所率的那些敗退的殘兵,也毫無差別,一應殞命!

  鮮血匯成了水泊,從上清觀後牆撲到了近處的山道。

  蕭遠仍抱著昏死過去的蕭燁慟哭。

  然而別處皆是一片死寂。

  那哀嚎痛叫的聲音越大,越襯出這一片死寂的慘白與恐怖。

  荒草叢生的山谷裡,馮明宇還在,吳封還在,一些運氣好的天教話事者,都還在。

  黃潛也在。

  然而此刻他已經忘記自己先才想要說什麼了,刀架在姜雪寧脖子上,手卻沒忍住抖了一抖,一雙眼不自覺地懷了幾分恐懼,望向那上清觀後院不知何時竟已緊閉的大門。

  冷風吹著荒草。

  烏沉的天空密佈著陰雲。

  分明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可所有人目光匯聚到那緊閉的門扇上時,卻彷彿能聽見門扇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終於,門開了。

  隔得太遠,只能看見那是一道白影。

  然後向著他們走來。

  炸燬的山道上還有些堅固的岩石突兀地聳立,這人便立在了其中最險的一塊上,朔風滌蕩他衣袍,他卻平靜而漠然地俯視著山谷裡所剩無幾的天教餘孽。

  姜雪寧看清了這個人的臉。

  黃潛壓在她脖頸上的刀傳來徹骨的冰寒。

  她也看清了這個人的一雙眼。

  與前世謀反後的那個謝危,一般無二——

  褪下了聖人的皮囊,剖開了魔鬼的心腸。

  天教這邊,似乎無一人識得他身份。

  本來想要逃跑陰差陽錯又沒跑脫的蕭定非,一身錦衣早已髒污,此刻見了謝危,只悄然往後面退,藏在眾人後面,把頭埋得低低的,彷彿唯恐被誰看見。

  馮明宇、吳封二人卻是不敢相信。

  他們是螳螂捕蟬,卻不想還有黃雀在後!

  一幫人只剩下百來個,比起那山岩上俯視他們的黑壓壓一群人,實在顯得毫無抵抗之力,何況乎對方那邊多的是弓箭手。

  但還好,他們手裡有人質。

  黃潛強作鎮定,道:「沒想到朝廷竟然派了兩撥人來,倒是我教失算。可你們的朝廷命官,還有這個女人都在我們手裡!你等若進一步,我便立刻殺了她!」

  謝危道袍迎風,獵獵鼓蕩,看了黃潛一眼,平淡地問:「她是誰?」

  黃潛頓時錯愕。

  然而下一刻,一股寒意便自心頭升騰而起:是啊,她是誰?他們一路來都不知這女人身份,只知道張遮在乎。可張遮在乎,卻不代表這高高在上掌握他們生死的人也在乎!

  拿姜雪寧做要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念頭一起,黃潛額上便冒了冷汗,心慌之際不由分了一下神。

  但聽得吳封大叫一聲:「小心!」

  斜刺裡一道寒光閃過,竟有一柄雪亮的匕首,從背後荒草叢裡襲向了黃潛,閃電似的切斷了黃潛後頸,用力之狠差點削掉黃潛半個脖頸!

  血頓時如霧拋灑開來!

  同時一隻手及時伸過來攥住了黃潛手中那一柄刀,避免了它因掉落不穩而割破姜雪寧的喉嚨!

  直到這一刻,所有人才看清這道鬼魅似的身影。

  身量不高,甚至還矮了姜雪寧一頭。

  紅繩紮了個沖天辮依舊,可臉上已完全沒有了所有人熟悉的那分喜氣,只有凜冽的不符合其年紀的肅殺與老成!

  「小寶!」

  馮明宇萬萬沒有想到,更沒有看到小寶是何時又回到了眾人之中。

  他原是天教之人,便是回來也不打眼。

  也正因為如此,旁人都沒有注意到他,才給了他這樣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天教這邊要反應也晚了。

  姜雪寧已然脫險。

  黃潛倒在地上瞪圓了眼睛,卻沒了氣兒。

  小寶將他的長刀一把擲在地上,反過來面對著天教眾人,扣緊了手中匕首,儼然是誰要對姜雪寧動手,他都拚命!

  至此,天教一方大勢已去。

  馮明宇慘笑了一聲:「未想一番謀劃到底入了旁人之甕,度鈞先生一番謀劃竟也棋差一招!形勢比人強,我等也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我教中兄弟本也是仁善之輩,實無反心。尊駕神仙人物,殺我等不足惜,卻還望放過尋常教眾,萬不要牽連無辜之輩!」

  這番話一出,殘餘天教教眾皆是動容。

  便是上方虎視眈眈的弓箭手們也有幾分佩服。

  然而謝危巋然不動,甚至連話都沒有回他一句,只是看著下方,向著身側輕輕伸手,攤開掌心。

  那一側立著的是刀琴。

  他看了謝危一眼,無言地解下了背上的長弓遞至他掌中,又取一支羽箭,交到他手裡。

  那一雙手,是平日撫琴的手,長指若玉雕成,修如青竹,此刻緊扣著弓弦彎弓引箭,幾將一張弓繃成滿月,身形卻似遒勁古松,釘在了地上似的,未曾晃動一下。

  君子六藝有射,由他做來,動作實在行雲流水。

  然而過於平靜的一張臉,深寂而無情緒的一雙眼,卻叫人在這賞心悅目的動作間,看出了一種冷酷的漠然,凝滯的殺機!

  下方天教眾人見狀齊齊面色一變!

  然而下一刻卻發現——

  謝危箭矢所指,竟不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而是另一側血已浸透衣袍的那名朝廷命官,張遮!

  冷觀殘山,聖人彎弓!

  張遮一手壓著肋下的傷口,指縫裡猶滲出血來,抬首仰望,視線隔著冰冷渺茫的虛空與謝危那渾無波動的視線相撞。

  對方的手,沒有半分發抖。

  上清觀後山,人雖擠擠,卻靜寂無聲。

  謝危能看見自己的箭尖隔著這段虛空,與張遮的頭顱重疊,若輕輕鬆手,當例無虛發。

  可就在這一片靜寂中,另一道人影擋在了張遮身前。

  單薄,瘦削。

  荒草叢裡一張慘白的臉,帶了幾分恓惶,卻固執地張開了纖細的手臂,磐石般堅定地站在了他箭矢所向的最前方!

  姜、雪、寧!

  細細咬過這名姓,若說在客棧中那戾氣僅有一分,此時此刻便是十倍百倍升騰上來,讓他壓抑不住,也不想再壓抑。

  面容封凍,渾無溫度。

  有那麼一刻,謝危真想一箭撕碎了她,當自己沒教過這學生!

  「嗡!」

  弓弦一聲震響,箭矢如電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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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2 00:45:2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寒枝雀靜

  那一刻,姜雪寧渾身的鮮血彷彿都滾沸了,又瞬間封凍,臉色更一片煞白。

  她感覺不到半分溫度。

  張遮卻只是無言地笑了那麼一下,沾著血的清冷面容竟添上了一許暖意,然後抬了手,輕輕搭在她單薄的肩膀上,慢慢緊握——

  謝危所立之處與下方山谷,距離不過十數丈。

  刀琴、劍書二人都變了臉色。

  縱然甚少在人前顯露自己的箭術,可謝危從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真書生,一箭的去勢何其猛烈?破空而去時甚至發出尖銳的嘯響!

  只是此箭既不是向著姜雪寧去,也不是向著張遮去,而是迅雷般掠過了二人頭頂,徑直射向了他們的後方——

  蕭定非!

  天知道他在看見謝危現身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大事不妙,矮身準備偷跑。原以為謝危並未注意到他,誰能料想這一箭是朝著自己來的?

  只聽得「嗖」一聲響。

  雕翎箭力道何等沛然剛猛?一剎便穿透了他的肩膀,帶出一道血之後,竟連他整個人都被射得向後翻倒在地!

  場中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這時候回頭向蕭定非看去,才發現這人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躲到了後面去,只怕再給他一些時間就要退進後面的荊棘叢裡藏起來了。

  然而謝危這冷酷的一箭顯然滅絕了他全部的希望。

  俊秀的眉目間頓時湧上了清晰的痛楚,額頭上的冷汗更是瞬間淋漓而下。然而他跌在染血的荒草叢裡,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傷處時,唇邊卻不知為何掛上了一抹透冷笑,竟有點不似他尋常懶散胡鬧的桀驁,抬眸看向立在高處的謝危,面上是諷刺的嘲弄。

  度鈞終究是厭惡他的。

  縱然披了一張聖人似的皮囊,尋常也不置喙他什麼,可蕭定非從來很有自知之明,心裡看得清楚。

  早知道到他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

  一滴鮮血順著猶自震顫的弓弦滑落,在昏昏天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謝危慢慢地垂下了手臂。

  這時刀琴在些微的錯愕間回過頭來,先瞥見了弓弦上的血珠,轉而看向謝危那低垂在寬大袖袍中的手指,才發現他的指腹,已經因為方才扣弦扣得太久、太緊,而被弓弦割傷,鮮血正順著指尖滴落。

  然而他渾無反應。

  山谷上下,一片靜寂。

  刀琴看了半晌,竟不敢出言提醒。

  謝危一箭將蕭定非射倒後,只道:「拿下。」

  劍書眼皮一跳,便帶了人下去,立刻將受傷的蕭定非按住,並且下手極快地掏了塊淨布,把他嘴巴塞住了,使人押了下去。

  其餘人等則被團團圍住。

  姜雪寧還保持著將張遮護在自己身後的姿勢,眼見著那支雕翎箭從自己的頭頂飛過,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什麼感覺。

  唯一的暖意,來自搭住她肩膀的那隻手。

  謝危放下弓的那一剎,她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消失了,差點腳下一軟跌倒在地。

  算是,賭贏了嗎?

  明明結果是自己想要的,可風吹來時,她仍舊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只為高處謝危那靜默注視著她的目光。

  她又開罪了他。

  謝危伸手把那張弓遞回給刀琴,彷彿自己方才什麼也沒做一般,尋常地吩咐道:「看看張大人的傷。」

  立刻有人下去扶張遮。

  他傷得的確是很重了。

  姜雪寧站在旁邊,猶自怔怔不動一步。

  謝危便平平淡淡地向她道:「寧二,上來。」

  若說當初在宮裡他給她吃的桃片糕,讓她漸漸消除了前世對謝危的忌憚;那麼今天他彎弓曾對準過張遮的這一箭,又重新喚回了她對這個人的全部恐懼。

  這是屠戮過皇族的人。

  這是滅絕了蕭氏的人。

  也是將她心腹周寅之的頭顱釘在宮門上的人。

  從來就不是什麼善類聖人!

  可為什麼,為什麼要對張遮起殺心呢?

  明明都是同朝為官。

  何況今次竟有蕭氏插手進來,謝危實不像是在乎被誰搶了功勞的那種人。

  她回頭看了張遮一眼,見兩名兵士的確在為他包紮傷口,便垂了眸,輕輕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指,終於還是一步一步朝著謝危走過去。

  每一步都有種踩在刀尖似的驚心動魄。

  他寬大的雪白氅衣被風揚起,平靜的目光隨著她的靠近落到她面上,更有一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姜雪寧埋著頭道了一聲:「先生。」

  謝危看著她被荊棘劃了幾道血痕的臉頰,有些淩亂的烏髮,又看了看她發青的唇色,和身上那皺了些的粗布裙,眉宇間一片清逸,道:「方才我引箭,你怎的擋在張大人前面?」

  姜雪寧囁嚅著不敢回答。

  謝危若有若無地低笑了一聲:「小姑娘家家胡思亂想,該不會以為先生要殺你心上人吧?」

  字字句句,綿裡藏針。

  姜雪寧想,世上怎有謝居安這樣的人呢?那一刻她分明覺出了他的殺意,然而他此刻的平靜和低笑,又彷彿真是她杞人憂天誤解了一般,只叫她生出了萬般的惶恐難安。

  她在發抖:「我……」

  謝危卻道:「看你冷的。」

  他解了自己身上厚實的鶴氅,抬手披到了她的身上,把她纖弱的身軀裹了起來,又順手拂開了她頰邊一縷垂下的烏髮,才淡淡地道:「姜大人很擔心你。」

  那鶴氅還帶著些餘溫。

  山間風大,一下都被擋在外頭。

  姜雪寧下意識抬手將這氅衣擁了,卻覺得這溫暖雖裹著她,卻隔了一層似的,難進心底。

  下頭一干天教人等,早已束手就擒。

  蕭氏那邊殘兵敗將也都相繼被人或抬或扶帶了出去,蕭遠更是緊張著自己那寶貝兒子,喊人把壓著蕭燁的石頭搬開後,便令人抬著蕭燁趕緊出去找大夫了,倒是沒看見旁人押著蕭定非上來。

  張遮傷處只是草草裹了一下。

  隨行而來的兵士不過略懂些止血之法,真要治傷還得看大夫,因而見血不再湧流後,兵士便想扶他上來。只是他搖首謝過,自己往上走來。

  謝危垂了手,轉眸看見他,仍對姜雪寧道:「你失蹤之事並未聲張,京中不知,只當你病了。長公主和親之事已定,倒有些想你。想來你受了一番驚嚇,小寶,就近在觀中找個地方,收拾出來讓寧二姑娘休息。」

  這意思是讓她走。

  小寶怔了一下,躬身答應,去請姜雪寧。

  姜雪寧躊躇,看了那頭張遮一眼。

  謝危便淡笑道:「此次伏擊天教乃是我牽頭,同張大人還有些話講。」

  原來這次的事情本就是他的謀劃。

  難怪一切都在掌中。

  姜雪寧但覺心中苦澀,雖並不知這後面藏著多少深淺,可猜自己該是壞了謝危一點事的,眼下縱擔心張遮,似乎也於事無補。

  她欠身再行過禮,這才轉身。

  移步時望見張遮,張遮冷酷刻板的面上一片沉默,唇線抿直,不作言語。

  很快,她去得遠了。

  頭頂的天空越見陰沉,竟是要下雪了。

  謝危身上只餘下那雪白的道袍,有些畏寒的他,風裡立著,便似一片雪,卻負手望著下方谷底那些個已經受制於人、引頸待戮的天教教眾。

  先才接回了弓後,刀琴便帶了人下去,在這幫人身上搜尋著什麼東西。

  不一時,人回來。

  卻是緊擰了清秀的眉頭,低聲對謝危稟道:「似是丟了,沒見著。」

  謝危垂下眼簾,隨意一擺手道:「都殺了。」

  弓箭手們一直站在上頭。

  聽得他此言,緊緊拉著的弓弦俱是一鬆,嗖嗖嗖又是一陣箭雨,向著下方早已手無寸鐵的天教教眾落去,一時鮮血淋漓,全數撲倒在地,殺了個乾淨。

  山谷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

  謝危於是想,也該下雪了。

  張遮看著他這般半個活口也不留的狠辣手段,靜寂無言,竟想起前世牢獄中,他受盡酷刑,為自己寫下判詞後只待秋後處斬,未料那一日倒春寒正冷的天裡,迎來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

  已大權在握的當朝太師,還是那般波瀾不起。

  只是他那時竟覺這人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深寂悠遠,像是大雪蓋了遍地,寒枝雀靜。

  他說,寧二歿了。

  張遮不知他說的是誰,只感茫然。

  對方停了片刻,好似才意識到他聽不懂,平淡地改口說,你的娘娘歿了。

  張遮如在夢中。

  他卻還笑了笑,對他講:她留了話,請我放了你。可叫燕臨恨你恨到了骨頭裡,在她靈前醉醺醺哭了幾日,今早摔了酒,提劍要往這邊來殺你。張大人,可真是太厲害啊。

  張遮於是感覺墜進了一片雲霧,那片雲霧又掉下來,化作一片潑天的豪雨,籠罩了接天的蓮葉。

  恍惚又是避暑山莊午後驟雨裡邂逅。

  他是那個脾氣又臭又硬誰的好臉色也不給的張侍郎,她是那個嬉笑跋扈不作弄人不高興的皇后娘娘。

  她故意踩了他袍角。

  他想,若是給他重選一次的機會,他不要彎腰把袍角撕了,且讓她踩著,盡憑著她高興,願意踩多久便踩上多久。

  然後便聽見他起了身,讓人將牢門打開,對他說:你走吧。

  牢門上掛著的鎖鏈輕輕晃動出聲響。

  張遮穿著一身染血的囚衣,在牢裡坐了良久,才笑起來,道:罪臣只想為家母上柱香。

  後來……

  後來。

  張遮遠遠地看著眼前的謝危,只覺這人於世人而言是個難解的謎團,不過這一世彷彿多了一點子有跡可循的人味兒,倒不像是那遠在天邊的聖人了。

  謝危既不走過去,也不叫他走過來,只是道:「定國公向聖上請命,搶在前面入城,壞了謝某的計畫,倒累得張大人遭了一難,還好性命無虞,否則謝某難辭其咎了。」

  張遮道:「您言重了。」

  謝危道:「我那學生寧二,頑劣脾性,有賴張大人一路照拂,沒給您添什麼麻煩吧?」

  張遮聽著這「寧二」二字,想起眼前這人上一世所選的結局,只覺內裡或許有些自己並不知曉的內情,然而對這注定要成亂臣賊子謀天梟雄之人的謝危,竟沒什麼厭惡。

  是天下已定,英雄當烹?

  又或是因為別的呢……

  他慢慢道:「姜二姑娘她,很是機敏聰穎……」

  只是脾氣仍不很能壓得住。

  謝危看他始終不走過來,便笑一聲:「張大人似乎對謝某並不十分認同。」

  他看了下方那天教眾人堆疊的屍首一眼,目中無波。

  張遮卻只是垂眸,自袖中取出一物來,平平道:「謝少師方才是著人找尋此物吧?」

  他指間是薄薄半頁紙。

  赫然是先前天教那左相馮明宇所拿的度鈞山人密函!

  謝危眼角輕輕抽搐了一下。

  刀琴更是心中一凜。

  張遮將這頁紙遞向刀琴,回想起前世種種困惑,都在得見這頁紙上的字跡時得了解答,誰讓他上一世也見過這般字跡呢?

  只是紛紛擾擾,又同他什麼干系?

  他看向謝危道:「方才便想,這既是天教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度鈞先生所送來的密函,也許能從中一窺究竟,將一干亂黨一網打盡。是以留了心,趁亂將此函收了。一路瑣碎,一言難以道盡。謝少師若無多事,便待下官容後再稟。」

  刀琴接過那密函時,另手實悄扣了袖間刀。

  他同樣看向謝危。

  暗地裡殺機一觸即發。

  謝危不禁要想,這個張遮此行到底知道了多少,將這封密函交還,又是否真的一無所覺……

  倘若呂顯在此,剛才那一箭多半已穿了這人頭顱。

  便一時鬼迷心竅留他活到此刻,見了密函,只怕也要一不做二不休,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他慢慢抬了手指,覺出一分痛時,垂眸才看見方才張弓引箭竟讓弓弦割了手,於是品出幾分荒謬,忽然望向張遮,頗感好笑地道:「寧二說喜歡你。」

  張遮身形陡地僵住。

  謝危看在眼底,扯了唇角,饒有興味道:「我這個做先生的,頗是好奇,你也屬意於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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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三章 舊名姓

  一路從後山走回前山,道中所見皆是山石亂崩,屍體遍地。偶然一瞥或還能見殘肢斷體,雙目不瞑。

  姜雪寧雖也是上輩子死過一次的人,可見了這般場面也不由心驚肉跳。

  小寶猜出她大約懼怕這樣血腥殘忍的場面,便走在了她的斜前方,用自己的身影將大部分殘忍的場面擋住,一路過了後山院牆。

  上清觀雖為天教所佔,但道觀的基本格局卻沒有任何改變。

  前面是道觀,後面是道士們的住所。

  只不過眼下早沒有什麼真正的道士,徒留下觀後許多空置的房屋。

  小寶便為姜雪寧收拾了一間出來,道:「先生吩咐,姜二姑娘便在這裡先休息吧。料想先生與張大人那邊還有話聊,且定國公那邊的公子受傷好像也不輕,只怕暫時不能回京,要在此地盤桓幾天了。」

  他還沏了一壺茶來。

  末了同外頭的人說話,甚至還帶了兩套全新的換洗衣裳來:「這是臨時著人去城中買來的衣物,劍書公子說比起京城裡時興的樣式自然差遠了,但也只能勉強先委屈姑娘將就幾分。」

  姜雪寧身上還披著謝危方才為她繫上的鶴氅,內裡嵌著一層雪貂皮,只貼著身子便暖融融一片。

  她看了那兩套衣物一眼。

  一套水藍一套淺紫,雖的確比不上京中那些精緻的做工,可樣式倒也淡雅適宜,可見是用了心挑過的。只是這衣物由謝危的人送來,於她而言,到底透出幾分古怪。

  她心裡忐忑,也笑不出來,只看向小寶道:「原來你是謝先生的人。」

  小寶道:「若無內應,先生也不敢行險。」

  他說話時板著一張臉,完全不似前幾天與姜雪寧接觸時姐姐長姐姐短地叫,眼簾搭著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倒像是不很愉快,有些置氣的模樣。

  姜雪寧於是想起清晨時。

  這小孩兒在她飯菜裡下了藥,讓她以看病為由離開了天教視線,交代了她到街對面客棧之中躲藏起來。可她並不想回去,在發現那永定藥鋪之事有假時,更是趕赴府衙,不惜以身犯險。

  一切大約都不在謝危意料之中。

  所以謝危才會那般生氣。

  這小孩兒怕受命救她,可謝危若沒在客棧見著她人,只怕他也要受些責罰吧?

  姜雪寧並非全無心肺之人,想起這一節來也不免為連累他人而生出幾分愧疚,可張遮所以為的永定藥鋪有接應之事是假,又實在讓她懷疑起謝危的居心。

  畢竟謝危在她心目中原本就不是什麼好人。

  所以心裡雖有萬般的念頭掠過,她最終也只是陷入了沉默。

  小寶收拾好一應物什,又為她半掩上了窗戶,打了洗漱用的水,在屋裡生了火爐,才道:「我出去了,就在不遠處,姜二姑娘有事喚我便可。」

  他退出去關上了門。

  姜雪寧卻無法靜下心來休息,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張遮與謝危的臉交疊閃過,讓她心驚肉跳。身上披著的鶴氅被她解了下來,輕輕地放在了那摺疊整齊的兩套女子的衣裙旁。雪白的緞面上半點鮮血塵土也未沾上,倒與它的主人一般,有種高高佇立在雲霄上俯瞰眾生似的孤高冷漠。

  謝居安……

  他同張遮有什麼好說的呢?

  姜雪寧在屋內坐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坐不住,起身來站在外面屋簷下,朝著後山的方向望去。

  院落裡栽種著不少古松。

  從後山的大門有一條長道通向此處,此刻卻有許多兵士把守在兩旁,誰從這條道上經過,在她這裡都能看個清楚。

  可看了許久,也不見張遮。

  她一顆心不由高懸。

  直到過去了快有兩刻,才看見把守著的兵士朝著後面的方向望去,微微向前躬身,像是像誰行了禮。

  姜雪寧心頭頓時一跳。

  接著,終於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從後山走了出來。身上的傷口已經草草包紮過,但一身深藍的衣袍早已經被鮮血浸染成了一片墨色,面色更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蒼白。

  沒事。

  他沒事!

  在看見他安然無恙的那一刻,姜雪寧只覺一顆心飽脹得要滿溢出來,控制不住地便向他快步走了過去:「張大人!」

  張遮的神情竟如槁木一般。

  她乍見他只有滿心的歡喜,也不曾注意到這小小的細節,唇邊已綻出笑容:「你沒事可真是太好……」

  太好了。

  話音未落,整個人眼皮卻是重了幾分,費力地眨了眨,身子輕輕地一晃一歪,竟然直接往後昏倒過去。

  張遮心底一驚,還好反應得快,一把將她接住。

  少女纖弱的腰肢不盈一握,面頰白皙而消瘦,卻是因為這些日來的奔波而疲憊,眼皮輕輕地搭上了,兩道細長的柳葉煙眉也舒展開了。

  竟像是睡著了。

  小寶原就在屋簷的另一旁看著,眼見著姜雪寧昏倒過去時,已嚇了一跳,便要衝下來扶人。

  但看見張遮將人接住時,他腳步又不由一停。

  隔著一段距離,他看見甬路那頭謝危靜靜地立著,看著遠處這一幕,卻並不走過來。而近處這位張大人面上的神情幾經變幻,最終還是歸於了一片冷寂的沉默,只將那位早已沉沉昏睡過去的姜二姑娘攔腰抱了,從他身旁走過,輕輕放回了房中床榻上,仔細地為她掖好了被角。

  *

  終於是下雪了。

  通州城上空彤雲密佈,陰風呼嘯,自日中時分開始便又冷了幾分,及至暮時,便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鵝毛似的雪片從空中飛落,沒半個時辰便蓋得城中屋瓦一片白,上清觀矮山的勁松之上更是堆疊了一叢叢的雪,遠遠望去竟似霧淞沆碭。

  如果蕭定非沒記錯的話,這是謝危最厭惡的天氣。

  金陵在南方,甚少下雪。

  但時日久了難免有些例外的時候。

  就有那麼一年,寒氣南下,夜裡一陣風敲窗,清晨起來一看,假山亭台,俱在雪中。金陵城內外,雅士雲集,倒是興高采烈,邀約要去賞雪。

  當然也有些紈褲子弟來請他。

  彼時謝危尚未參加科舉,但在金陵已素有才名。蕭定非想自己繡花枕頭一包草,這些個人附庸風雅少不得又要寫詩作畫,不如喊上謝危同去,正好他難得也在。

  可沒想到他去到院中時,竟見門庭緊閉。

  院中一干僕人都在忙著掃雪。

  蕭定非覺著奇怪:「這雪尚未停,看著還要下些時日,你們便是這時掃乾淨了,過些時候又堆上,豈不白費功夫?」

  度鈞那院子的人,都寡言少語。

  也無人回答他。

  倒是廊上劍書端了碗剛藥走過來,看見他,腳步一頓便道:「定非公子,先生今日不出門,您請回吧。」

  蕭定非納罕:「他病了?」

  劍書道:「偶感風寒。」

  蕭定非頓覺無趣,肩膀一聳,便欲離開。只是臨到轉身的那一剎,眼角餘光一晃,竟瞥見劍書端藥打開門時,門裡飄出了一角厚厚的不透光的黑色帷幔,大白天裡,隱約有幾線燈燭的光亮照出來。

  他心裡頓時跳了一跳。

  很快那門便關上了。

  蕭定非卻覺出了幾分奇異的弔詭,然而好奇心起時,也不免思量思量自己在教中是什麼位置,終究不敢問什麼,更不敢多在這院落中停留多久。

  外頭掃雪的僕人仍舊忙碌。

  他壓了自己暗生的疑竇,趕緊溜了出去與那幫紈袴賞雪。

  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當日所見的那一幕仍舊時不時從他心頭劃過,在他記憶的深處留下一個巨大的謎團。

  本來今日這麼大的事情,謝危一箭射傷他,顯然是要來找他的。

  可眼見上清觀大雪,蕭定非冥冥之中便覺得此人端怕不會來。

  至少白天不會來。

  果然一直等到天色發昏發暗,整座道觀完全被黑暗籠罩,前面才有一盞昏黃的燈籠,照著已經被清掃乾淨的甬路,朝著他這間屋子過來。

  劍書、刀琴兩人都跟在他身邊。

  一人提燈,一人撐傘。

  到了階前,將燈籠一掛,油傘一收,才上前推開了房門,先瞧見了他,倒是極為有禮地喚了一聲:「定非公子。」

  蕭定非已經躺回了床上。

  屋內燒了暖爐,熱烘烘的。

  他僅穿著白色的中衣,原本射穿他肩膀的箭矢已經取了出來,傷口塗了上好的金創藥,早止住了血,只是大夫囑咐不要隨意動彈,須得靜養。

  謝危隨後才進來。

  面容平靜,目光深邃。長衣如雪,木簪烏髮,確是一副真正世外隱士的雅態。

  劍書在他身後將門合上。

  明亮的燭光照在窗紙上,倒驅散了幾分外頭映照進來的雪光,讓他的面容看上去越發平和。

  謝危道:「你腿腳倒很好。」

  蕭定非吊兒郎當地笑:「可跑起來也沒有先生的箭快。」

  謝危卻不笑:「可惜準頭不夠,怎沒把你腦袋射下來?」

  蕭定非知道他對自己有殺心,凝視著他,半開玩笑似的道:「誰叫我於先生還有大用處呢?我便知道,謝先生是最恨我的。」

  謝危一手搭在桌沿,未言。

  蕭定非面上也沒了表情,只道:「誰叫我用著你最恨的名姓呢?」

  這麼多年來,只怕是聽一次,便恨一回,一重疊一重,越來越深,永不消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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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眠夜

  蕭定非。

  蕭氏,定非世子。

  多尊貴一名字?

  頂著它,天教上上下下對他都是恭恭敬敬,等到將來更有說不出的妙用。

  只可惜,有人厭憎它。

  寧願捨了這舊名舊姓還於白身,受那千難萬險之苦,也不要什麼榮華富貴。

  與謝危相比,蕭定非一向是那種與他截然相反的人。

  但不可否認,他是受了此人的恩惠。

  因此在面對著謝危時,他也從來不敢有太多放肆,更不敢跟對著天教其他人一般乖張無憚——即便教首做得乾乾淨淨,當年那些個知道真相的人相繼死於「意外」。

  對他這句隱隱含著嘲諷的話,謝危不置可否,只是道:「我曾派人去醉樂坊找你,醉樂坊的姑娘說你去了十年釀買酒,待找到十年釀方知你根本沒去。」

  蕭定非靠在引枕上:「這不是怕得慌嗎?」

  謝危盯著他。

  他放浪形骸地一笑:「聽說公儀先生沒了音信,可把我給嚇壞了。」

  謝危波瀾不驚地道:「公儀先生在教首身邊久了,到京之中我自不能攔他,也不知他是做了什麼,竟意外在順天府圍剿的時候死在了朝廷的箭下,我驟然得聞也是震駭。只是事發緊急,朝廷也有謀算,連公儀先生屍首也未能見到。只怕消息傳回金陵,教首知道該要傷心。」

  豈止傷心?

  只怕還要震怒。

  公儀丞素來為他出謀劃策,乃是真正的左膀右臂,去了一趟京城,不明不白就沒了,說出去誰信?

  蕭定非向劍書伸手:「茶。」

  劍書白了他一眼,卻還是給他倒茶。

  等茶遞到他手裡,他才道絮絮跟劍書說什麼「你人真好」,然後轉回頭來咕噥道:「京城是你的地盤,自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也不敢去懷疑公儀丞是你弄死的嘛。」

  謝危一笑:「我竟不知你何時也長了腦子。」

  蕭定非喝了口茶,難得得意:「只可惜沒跑脫,但反正試試又不吃虧,萬一成功了呢?」

  謝危道:「可是沒成。」

  蕭定非便腆著臉笑起來:「那什麼,先生可不能這麼無情,畢竟此次我也算是立了一回功的!」

  謝危挑眉:「哦?」

  蕭定非一邊喝茶是假,實則是悄悄打量著謝危神情,面上半點也不害怕,心裡卻是在打鼓。

  過去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全浮現在腦海。

  他又想起白日裡被射死在山谷內的那一地曾經相熟的天教教眾,絞盡腦汁地琢磨,怎樣才能在這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藏危機的局面下,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他道:「那張遮的身份是我揭穿的!」

  謝危道:「是嗎?」

  蕭定非道:「真的,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今天。我是什麼人,我有多聽話,先生您還不知道嗎?這麼多年了,保管錯不了。打從一開始他們說要去劫天牢,我就覺這事兒不大對。待見到那姓張的帶了個姑娘出現在廟裡,還說什麼『山人住在山裡』,這狗官必定瞎說啊。但當時又看見小寶在,便沒聲張,以為您暗中有什麼謀劃。直到今早看小寶把姜二姑娘帶走了,又在這觀裡看見了您寫給馮明宇吳封那倆孫子的密函,我才把姓張的揭穿了。」

  要說這一次從京城到通州,沿途險峻,錯綜複雜,有誰看得最清楚,只怕真非蕭定非莫屬。

  誰讓他兩邊都知道呢?

  有些人既當兵又當賊的人,且還喜歡自己演左右互搏的好戲,兵抓賊、賊坑兵,讓兩邊以為是對方與自己作對,卻不知中間另有推手。

  公儀丞死,是一切的開始。

  不管是否出於衝動殺了此人,謝危後續的一應計畫足夠縝密。

  但顧春芳舉薦張遮進來橫插一腳,是第一個意外。

  謝危若凜然出言回絕,不免惹人懷疑,是以乾脆將計就計,計畫不便,只放張遮入了棋局,又命了小寶暗中窺看。

  不想很快又多了姜雪寧,是第二個意外。

  境況便變得複雜起來,若貿然揭穿張遮,則與他一道的姜雪寧會受牽連,只怕落不了什麼好下場。

  所以他自請率人去圍剿天教。

  這時出現了第三個意外,在勇毅侯倒了之後,蕭氏力圖得到豐台、通州兩處大營的兵權,在皇帝面前立功心切,竟請了聖命,與他兵分兩路前去剿平逆亂。

  三個意外,一重疊一重。

  謝危一要保姜雪寧,二要除張遮,三要對付蕭氏,四要借朝廷削弱天教勢力,面臨如此複雜的局面,幾經謀劃,便心生一條狠計,一式險招。

  他先故意落在蕭遠後面,任他前去。

  暗地裡卻安排了兩手人,一邊偽裝是天教這邊的叛徒,向蕭遠提供天教落腳在上清觀的絕密消息;一邊卻以度鈞山人的名義密函警示天教,先言自京中回來的人裡有朝廷的眼線,再將蕭氏來襲的事情告知,使他們早做準備,以炸藥埋伏,屆時誘敵深入。

  之所以並不直接言明那朝廷的眼線便是張遮,是因為姜雪寧還在。

  張遮深入天教,焉知他會知道多少?

  若一個不小心為他窺知隱秘,只怕他才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人。

  是以張遮必要除掉。

  永定藥鋪有人接應之事本來是假,是有心算計;密函裡故意提到有眼線,是為了讓天教對張遮生疑,控制他行蹤,卻不至於直接對他下手,以至牽連與他同行的姜雪寧。

  等小寶帶走姜雪寧,張遮便可殺去。

  這時再將他身份揭穿,天教必然暴起取其性命。縱然將來朝廷追究下來,也與他謝危沒有太大的干系。更何況並不是他逼張遮前去,相反舉薦他的是刑部新任尚書顧春芳,要追究要追究不到他的頭上。

  於是,若計畫順利,張遮身死,蕭氏中伏,而天教殘餘的逆黨也將被隨後趕來的他帶人除個乾乾淨淨。

  屆時,蕭遠不死也會因貪功冒進吃個大虧。

  而後來趕到的他則是隱身在鷸蚌之後的漁翁,藏在螳螂與蟬之上的黃雀,會成為唯一的得益者,大贏家。

  滿盤計畫,借力打力,剷除異己,可稱得上是天衣無縫!

  誰料想……

  出了個姜雪寧!

  謝危坐在火爐之畔,那亮紅的炭映照出幾分薄暮似的淡光,落進他眼底,閃爍不定,平淡道:「這麼說,我非但不能罰你,反而還要賞你了?」

  蕭定非脊背一寒,忙搖頭:「不敢不敢!」

  這涎著臉軟著骨頭的模樣,渾無半分傲氣,只像是市井泥潭裡打滾的混子,叫人看了心中生厭。

  只是這模樣恰好是他所樂見。

  謝危輕輕蹙眉,又慢慢鬆開,才道:「將養著吧,到京城才有你好日子過。下次若還敢跑,我便叫人打折了你兩條腿,總歸有這一張臉便夠用!」

  這話裡藏著的冷酷並不作假。

  蕭定非聽時臉上的訕笑都要掛不住。

  謝危同他說完,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起身來便往外頭走去。劍書、刀琴便忙一個撐傘一個打燈籠,跟著謝危一道出去了。

  夜裡仍有些細雪,不過比起暮時,已小了許多。

  燈籠算不上亮,只照著附近三四尺地,便不見有多少對應的雪光。

  刀琴把傘壓得很低。

  主僕三人從圓門中出去時,便看見門外廊上竟徘徊著一道有些高壯的身影,穿著綢緞錦袍,年紀大了身形微有發福,兩鬢白了,白天裡還耀武揚威的一張臉此刻彷彿鋪著點不安和猶豫,一時是陰一時是晴,透出幾分駭人。

  是定國公蕭遠。

  劍書看見回頭低聲稟了一句,謝危這才朝著那方向看去,然後笑起來道:「大夜裡,公爺怎麼在此?」

  蕭遠沒想到謝危從裡面出來,愣了一愣,連忙將面上的神情收了,看了看他身後的庭院,忙道:「哦,沒事,只是天教那幫逆黨都死了,沒能從他們嘴裡撬出什麼來,有些可惜。但聽說謝少師抓了個天教裡頂重要的人,有些好奇。」

  天知道蕭遠聽見這消息時是什麼心情!

  他當時正在問詢大夫,蕭燁這腿還能不能好。結果兵士匆匆忙忙跑進來,竟同他稟,說謝先生擒了個天教逆黨,名叫「蕭定非」!

  真真是雷霆從頭劈下!

  他抓了那兵士問了有三遍,才敢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隨即便眼皮狂跳,心裡竟跟著湧出萬般的恐懼:怎麼會,一定是巧合吧?那孩子怎麼可能還活著呢?三百義童盡數埋在了雪下啊!

  那麼小個孩子,那麼小個孩子……

  蕭遠向來知道這謝居安最擅察言觀色,唯恐被他看出什麼破綻來,又道:「我聽說,這個人,好像名曰『定非』?」

  說出這兩個字時,他後腦勺都寒了一下。

  深冬雪冷,寒風淒厲。

  這上清觀建在山上,樹影幢幢,冷風搖來時飛雪從枝頭跌落,靜寂裡就像是有陰魂悄然行走在雪裡似的,令人心中震顫。

  謝危雪白的袍角被風吹起。

  劍書拎著的燈籠照著,晃眼極了。

  在這雪冷的夜晚,他凝視著眼前這蕭氏大族的尊長,輕輕一笑,卻是好看得過分了,也不知更像天上的神祇,還是幽暗裡徘徊的鬼魅,只道:「是呢,人人都喚他『定非公子』,倒是令謝某想起前陣子勇毅侯府一案,那燕牧與天教來往的密信中曾提起貴公子蹤跡,倒似乎還活在世間一般。」

  大冷的天氣裡,蕭遠額頭上竟冒出了汗。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笑起來,卻十分勉強,心神大亂之下甚至都沒注意到謝危那凝視的目光,磕絆道:「世間同名同姓之人如此多,或許是個巧合吧。」

  謝危道:「我方才去看了一看,這位『定非公子』雖是個不成器的架勢,可觀其眉目,與您的眉眼卻有三四分相似呢。」

  蕭遠大驚失色:「什麼?!」

  謝危眉梢輕輕一揚,彷彿有些迷惑:「這不是個好消息嗎?」

  蕭遠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想要遮掩,然而想要彎起唇角笑時,卻覺得臉部的肌肉都跟著扭曲了,又哪裡笑得出來?

  非但沒笑,反顯出幾分陰鷙。

  他心裡既慌且亂,敷衍道:「本公只是不大敢相信罷了……」

  劍書刀琴都在謝危身後,冷眼看著蕭遠這破綻百出的表現。

  謝危只覺得可笑。

  他也真的笑了出來,清楚地看著蕭遠臉上恐懼、忌憚、殺意、心虛等情緒一一閃過,卻溫溫然無比惡毒地說了一句:「此事若是真,少不得要恭喜公爺,賀喜公爺了。定非世子大難不死,公爺後繼有人,當是蕭氏大有後福啊!」

  蕭遠心底有一萬分的陰沉暴躁,可心虛之下卻不敢有半點表露,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只道:「但願如此。」

  謝危明知故問:「定非公子還未歇下,您不進去看看嗎?」

  還未等蕭遠回答,他又恍然似的笑道:「忘了,算算有二十年未見,您也許也近鄉情怯。何況這人也未必是真,您心裡躊躇也是正常。」

  蕭遠只能道:「是,是。」

  又是一陣風吹來,謝危身子發冷,咳嗽了起來,抬目一看週遭的雪夜裡都隱隱映照出光,便重新搭下了眼簾不看,道:「風冷夜黑,公爺見諒,謝某近來受了風寒,不敢久待,先告辭了。」

  蕭遠便道:「謝少師慢走。」

  謝危也不問蕭遠還要在這裡站多久,掩唇又咳嗽兩聲,便由刀琴撐傘下了台階,往自己房內走去。

  屋內燈火通明,燭光洞照。

  謝危在靠窗的羅漢床一側盤腿坐下,唇邊竟浮出了一抹嘲弄,末了又成了一片冰冷的面無表情。

  他抬手搭了眼。

  劍書自隨身帶來的匣子裡取出一隻玉瓶來,倒了一丸藥,端了一盞溫水,遞過來,服侍他和水服了那丸藥。

  謝危蒼白的面容並無好轉。

  一卷道經隨意地翻在四方的炕几上,其上豎排鉛字密密麻麻,他目光落在上頭,瞥見的竟恰好是一句「順為凡,逆為仙,只在中間顛倒顛」。

  道清心,佛寡慾。

  他是學佛也學道,看了這不知所謂的淫言亂語一眼,心內一陣煩亂,劈手便扔到牆角,砸得「嘩」一聲響。

  劍書刀琴都嚇了一跳。

  謝危一手肘支在案角,長指輕輕搭著緊繃的太陽穴,問:「寧二呢?」

  劍書道:「大夫看過後說是心神鬆懈之下睡過去了,半個時辰前小寶來報說方睡醒,吃了些東西,打算要去看看、看看張大人。」

  謝危眼簾搭著,眸底劃過了一份陰鷙。

  今晚是睡不著的。

  他既安生不了,那誰也別想安生了,便冷冷地道:「叫她滾來學琴!」

  *

  姜雪寧一聽,差點氣得從床上跳起來,憤怒極了:「大夜裡大雪天學什麼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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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玉不琢不成器

  欺人太甚!

  絕對是挾私報復!

  姜雪寧白日裡是終於見到張遮無恙,緊繃著的心弦一鬆,才陡地昏倒過去,一覺睡到傍晚,醒來才覺得自己渾身睏乏,原是這些日來勞頓,身子骨嬌生慣養早疲累了,只是前些天太緊張自己都未曾察覺。於是乾脆賴在床上胡亂吃了些東西填肚子,又去問小寶張遮怎樣。

  小寶說,張大人也在觀中養傷。

  她便想要尋去看看。

  誰料想還未等她翻身下床,謝危那邊的人便來了。

  劍書躬身立在她房門外,也不進去,聽見裡面大叫的一聲,輕輕搭下了眼簾,仍舊平靜地重複道:「先生請您過去學琴。」

  姜雪寧氣鼓鼓的:「我沒有琴!」

  劍書道:「先生說,他那裡有。」

  姜雪寧差點噎死:「我是個病人!」

  劍書道:「小寶說大夫來瞧過,您只是睏乏,無甚大礙。」

  姜雪寧:「……」

  果然那個半大小屁孩兒小肚雞腸,心裡必定記恨著自己當時不去客棧反去府衙搬救兵的事,還給謝危打小報告!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是推不得。

  她咬牙爬起來把衣裳換了,略作整理才走出了房門。

  劍書帶了傘,要給她撐上。

  她卻莫名有些不敢勞動謝危手底下人的大駕,只自己把傘接了過來撐在頭頂,這才隨劍書一路向著庭院另一頭謝危的院落而去。

  這該是上清觀的觀主所居的院落,小小的一座,獨立在上清觀後山的角落裡,顯得清幽僻靜。

  細雪紛紛,週遭卻無一盞燈。

  姜雪寧走到院中時都不由愣了一愣,抬目只能看見那屋內的窗紙裡透出幾分暖黃的光芒,映照著外頭落下的細雪,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也許是這道觀年久失修,謝危這邊雖帶了人來,準備卻也不很齊全,不點燈也無甚稀奇吧?

  劍書上前輕叩門,道一聲:「二姑娘來了。」

  裡面便傳來一道平淡的嗓音:「進來。」

  姜雪寧來的一路上都還滿肚子的火氣,一聽見這聲音,就像是迎頭一盆冰水澆下來似的,再囂張的氣焰、再憤怒的心情,也忽然熄滅了個乾乾淨淨,小腿肚子開始發軟。

  劍書推開門,姜雪寧走進去。

  屋裡只點了一盞燈。

  謝危盤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一側,燈燭的光亮只能照著他半張臉,手指輕輕地壓著太陽穴,面容上有淡淡的倦意,抬眸打量她。

  她換上了那身淺紫的衣裙,樣式雖不十分新奇也算得做工精緻,比不得宮裝的繁複華美,反而有幾分小橋流水的恬靜淡雅。

  入內之後便小心道禮:「見過先生。」

  修長的脖頸,淡紅的嘴唇,白皙的臉頰,只是上頭留著幾道細小的劃痕,雖用藥膏抹了,卻還未完全癒合。當真是不怕自己嫁不出去啊。

  謝危輕輕一擺手。

  劍書一怔,退了出去。

  兩扇門在姜雪寧身後「吱呀」一聲,輕輕合上,她莫名顫了一下,緊張起來。

  謝危便道:「見了我便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戰戰兢兢,哪兒來的膽子不顧自己安危去府衙搬救兵、援張遮?」

  姜雪寧小聲道:「人命關天……」

  謝危向她抬手:「過來,我看不清你。」

  這屋子就這麼大點地方,姜雪寧猶嫌自己站得太近,巴不得這屋子再大些自己好站得遠些,哪裡料著謝危說這話?

  有什麼看不清的?

  可她心裡打鼓,也不敢反駁,規規矩矩地往前蹭了一步。

  謝危眉頭輕輕一擰,笑道:「這兩條腿若不會走路,那不如找個時辰幫你鋸了吧。」

  姜雪寧背後汗毛登時倒豎!

  她端看謝危笑著說這話的神情,只覺他話裡有十二分的認真,且還有一點子隱約壓抑的怒氣,哪裡還敢有半分磨蹭?

  這回終於走到了近前去。

  可仍舊隔了兩三步遠。

  謝危向她攤開手掌:「來。」

  那手指指腹上還留著白日裡緊扣弓弦所留下的傷痕,看著殷紅的一道,竟像是美玉上所留下的一道污紅的瑕疵,叫人一見之下忍不住要道一聲「可惜」。

  姜雪寧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一面覺著謝危今夜詭異至極,該離著他遠些,一面又覺得害怕,不敢表現得太過違逆,心裡面一進一退兩種念頭相互爭鬥,讓她猶猶豫豫地抬了手,又不知該不該向謝危伸過去。

  謝危終於生出了幾分不耐煩,面上所有的神情褪去,竟一把將她的手拽了,朝著自己身前拉來。

  姜雪寧毫無準備,沒有站穩。

  謝危盤坐在羅漢床上,位置本就不高,她腳底下一絆,便跌坐在羅漢床前擱置的腳踏上,抬眸望著他,心內一片驚駭惶恐。

  他手掌卻是冰涼的,抬了來搭在她粉黛不施展的面頰上,果然微微俯身湊近了來看她。

  謝危這一張臉實在是無可挑剔。

  長眉鳳眼薄唇挺鼻,連那眼睫投落在眼瞼下的陰影都彷彿經由天人筆墨細細描繪,神祇一般,讓人生不出半分玷辱之心。

  可大約是湊得近了,姜雪寧一眼撞進他眸底時,竟見他瞳孔裡彷彿有一層陰翳。他極其認真地看著她,目光鋒銳得像是刀尖。只是沒片刻,便稍稍退了一分,先才照著他面龐的光線於是也暗了幾分,讓人一下看不分明瞭。

  微涼的指尖,激起她一陣戰慄。

  姜雪寧聲音在發抖:「先、先生……」

  指腹壓著的肌膚,實在細嫩,彷彿壓一下便要留下個印子似的,吹彈可破。

  仰著臉看人,纖細的脖頸便露了出來。

  謝危看了一眼,彷彿想要感知出什麼似的,也或許是藏在皮囊深處的惡意悄然溢出,讓他仍舊沒有撤回手來,只是道:「人之存世,先利己,後利人。我瞧著你在宮裡,步步小心謹慎,只當你是頭腦清醒的。不曾想出得宮去,倒損了心智。寧二,記不記得剛入宮時,我對你說過什麼?」

  他說,叫她聽話些,別惹他生氣。

  謝危的殺心從不作假。

  姜雪寧動也不敢多動一下,回道:「記得。」

  謝危的指尖於是用了力,她臉頰邊還有傷口,壓得她疼了,輕輕蹙眉,才略略鬆手,聲音卻越見冷酷:「倘若此次不是我,你死了十回也有餘了!」

  他這般舉動,無情之餘,實有一分出格。

  可姜雪寧自來視他如聖如魔,上一世斗膽自薦枕席也不過自取其辱,更知他學道學佛清心寡慾不近女色,是以半點都沒往別處想,只當謝危是厭憎她,折磨她。

  他沉怒越顯,她越乖覺。

  姜雪寧是趨利避害的性子,縱然這一世悔過有許多東西已經改了,可慣來尋著人心的縫隙往裡頭鑽,早已經不是什麼本事,而近乎於一種嫺熟的本能。

  但凡誰對她洩露幾分憐惜、不忍之意,她都趁隙而入。

  只因小時候便是如此討婉娘歡心。

  這時緊張之下,那種本能便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下意識覺得這一世謝危對她終究是念著幾分舊日恩情的,況有勇毅侯府的事情在,該對她仁慈許多。

  大約只是惱她壞了他的計畫。

  畢竟事關蕭氏。

  於是她大著膽子,賠了討好的笑:「可學生運氣好,正巧撞上先生麼。」

  少女笑起來時,像是枝頭桃花綻了豔豔的粉瓣,實在是說不出的嬌俏顏色。一點點的討好,卻不諂媚,反而給人幾分親近信賴之感。

  讓人忍不住想原諒她。

  謝危見了,卻陡地「嗤」了一聲,手指用力,竟是掐了她的下頜,迫她抬起頭來,聲音裡半點仁慈都沒有,反有一種清醒到令人恐懼的凜冽:「好歹也當了我許久的學生,謀略眼界沒漲,倒慣會使這不入流的下乘伎倆!誰教給你的?」

  他毫不費力便可拉個滿弓,力道豈是尋常?

  稍一用力,已叫姜雪寧吃痛。

  她眼底頓時湧了淚出來,聽見他這一聲質問,只覺雷霆貫耳,方憶起自己這般情態只怕最招致謝危憎惡,上一世便是如此,惶惶然已不敢說話。

  謝危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森然道:「不殺你,是我當你本性不壞。只是世上人,壞的要殺,蠢的更不能留。我放你一命,你卻捨了要當兒戲,想救人卻連點更高明的法子都想不出來,非要搭上自己。寧二,你的學當真是白上了!」

  姜雪寧愣住。

  謝危卻似已厭她至極,終於鬆了手,搭下眼簾不再看她,道:「滾去練琴。」

  姜雪寧怔怔看了他好久,忍不住想「你教我什麼有用的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想自己是腦袋被門夾了,也敢這時走神,於是帶了幾分狼狽地起身。

  只是方才被他拉得跌坐下去,膝蓋有些疼。

  她微微蹙了眉,也不知為什麼,莫名有幾分心虛,倒沒了尋常跋扈性子,也不敢叫屈,自己忍了,朝房中角落裡望去。

  另一側果然有張琴桌,上面置了一張琴。

  姜雪寧一看眼熟。

  竟是謝危那張峨眉。

  這可是謝危自斫自用的琴,她眼皮跳了跳,往左右看也沒見別的琴,心裡已怯了幾分,不大敢碰。然而眼見謝危坐在那邊又無指點她的意思,只好硬著頭皮坐了。

  只是的確常日未曾習琴,手底已然生疏。

  才抬手彈了《碧霄吟》兩句,便錯了個音。

  她嚇得抬頭去看謝危,卻見他手腕搭著膝蓋指尖垂落,竟似在那燈光昏暗處枯坐,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麼,總歸沒來罵她。

  於是稍稍定心。

  她趕緊改了過來,假作無事,往下頭繼續彈奏。

  微顫的琴音,在晃悠悠的琴弦間流瀉而出,音質極佳,高時若清鳳啼鳴,低處如間關鶯語,有暢快抒懷處沖上霄漢,逢繾綣斷腸時則幽咽沉鬱。

  劍書刀琴都在外頭聽著。

  靜夜裡闃無人聲,只伴著松上雪壓得厚了,簌簌往下落的細響。

  簡單乾淨的屋舍內,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兒,是大夫才給張遮傷處換了藥重新包紮,還嘆了一聲道:「好險沒傷著要害,不然這麼深的一刀,只怕得要了命去……」

  張遮合攏衣袍,卻忽向窗櫺外望去。

  黑魆魆的院落裡伏著山巒樹影,那琴音卻裊裊不斷絕地飄來,初時還有些生澀,彈得久了便漸漸添上幾分圓熟,倒有了點得心應手的味道。

  這般境地裡還要帶張琴出來的,只有那位謝少師了。

  是他的琴。

  卻不是他的音。

  張遮搭下眼簾來,任那大夫提了藥箱出去,抬手慢慢撫上肩上之傷,那痛意藏在深處,連綿未消。

  他聽了好久好久,琴音才漸漸停歇。

  姜雪寧實不知自己是彈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只覺手指頭都要被琴弦勒出傷來了,實在招架不住,才大著膽子停了下來。

  一看,原本坐著的謝危,不知何時已倒伏下去。

  她起身來,輕手輕腳走過去,低低喚了一聲:「謝先生?」

  謝危靠在旁側的引枕上,雙目閉上,縱然有柔暖的燭火照見幾分,蒼白的臉上竟也無甚血色,竟似睡著了。沒了方才讓人膽寒的冷厲戾氣,平展的眉目靜若深山,只仍叫人不敢有半分打擾,恐驚了他這天上人。

  姜雪寧一見便噤了聲。

  她站在前頭,也不敢再叫,心裡一琢磨,便想這卻是個絕好的機會,正該腳底抹油溜了。於是跟貓兒似的,踮了腳往門外走。

  只是眼見到了門口,她回頭看一眼,微微咬唇,猶豫了片刻,還是重新走回來,扯了邊上一條絨毯,屏住呼吸,一點點搭在他肩上。

  這架勢倒跟做賊似的。

  然後才重新扒開門,閃身出來。

  劍書他們在門外已經候了多時,見她出來,回頭一看便要說話。

  姜雪寧忙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

  劍書刀琴登時一愣。

  她極力壓低了聲音,做出了口型道:「先生睡著啦!」

  「……」

  劍書刀琴又是一怔,對望一眼,不由愕然。

  姜雪寧劫後餘生,卻是偷了油的老鼠一般開心,向他倆擺了擺手,便拾起先前靠在牆邊上的傘,也不用人送,自己腳步輕快已是溜之大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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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除夕前

  翌日清晨,薄薄的一層天光照在台階上。

  屋裡面似乎有些細碎的動靜。

  刀琴劍書早著人備好了一應洗漱之用,在外頭候著,聽見卻還不敢進去,只因並不知謝危是否已經醒了起身。

  直到聽見裡面忽問:「什麼時辰了?」

  劍書回道:「辰正一刻。」

  裡頭沉默了一陣,然後才道:「進來。」

  謝危一早睜開眼時,只覺那天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搭了額角坐起,才發現自己竟然是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冷燭已盡,屋裡有些殘存的暖意。

  向角落裡一看,那一張峨眉靜靜地擺在琴桌上,彷彿無人動過。

  劍書、刀琴進來時,他已起了身,只問:「寧二昨晚何時走的?」

  劍書道:「大約亥時。」

  謝危便又是一陣沉默,末了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換衣洗漱、用些粥飯。

  天教之亂既平,在這通州勾留兩日,料理完一應後續的事宜便該啟程回京。怎奈昨日暮時好一場大雪,堆了滿地,下面人回稟說從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尚在清理,一天兩天怕不能成行。又加上張遮、蕭燁及大部分倖存之兵士都有傷在身,謝危聽了下面一番稟告後,便吩咐下去,先在通州盤桓兩日。

  一應大小官員昨日早得聞京中來了人,今日全都趁機來拜。

  原本一個清淨的上清觀門口,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不熱鬧。

  *

  姜雪寧昨日晚上從謝危房中溜出來後,本意是順道想去看看張遮的,但經過他房門時但見燈燭熄滅,一片漆黑,又想他連日來奔波疲累、殫精竭慮,正該好生睡上一覺,於是忍了沒去打擾。

  到第二日一醒,她便去找。

  張遮氣色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只是慣來沉默寡言,兩人又已經脫離了險境,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權益從事、相互依存的狀況,是以任姜雪寧伶牙俐齒,也不知對著這悶葫蘆要說些什麼。張遮又恪守禮節,更不用說有醫囑在前,要他好生休息,姜雪寧也不便太過攪擾,只好早上看一回,晚上看一回。

  張遮如何想不知道。

  她自個兒只覺得殊為滿足,倒是一點也沒有想家的模樣,成日裡開開心心,笑容常掛,上清觀裡誰見了她都覺得舒坦。

  只是天公實在不作美。

  通州官員鬧鬧嚷嚷來拜了兩天,謝危也著手料理完了剷滅天教一役後的殘局,還跟蕭遠議了好幾回的事,本準備啟程離開了。

  年關已近。

  若腳程快些,眾人當能趕在節前回家。

  可沒想到,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來,驛站那邊傳來消息,說前些日坍塌過的山道又塌了,是前些日雪化匯聚成洪流,給沖垮的,仍舊走不得。

  姜雪寧坐在窗前,以手支頤,聽了小寶轉達的話之後,不由道:「難道過年也留在通州?」

  小寶把熱茶給她換上,道:「聽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姜雪寧便皺了眉。

  小寶 道:「蕭國公他們也走不了,前些天才和先生商量過,說除夕那日要找家酒樓大擺宴席,犒賞軍士,以慰大家思歸之心。您若想家得慌,到時也可去湊個熱鬧?」

  想家?

  姜雪寧一聲輕嗤。

  她可不想家。

  旁人過年,自然要回家。

  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團團圓圓,縱然平時有些糾葛打鬧,在這種好日子裡也都放下了。相互說些吉祥話,放炮竹,吃年糕,守歲,只盼來年更好,是世間難得溫情的日子。

  可對她來說,卻越見冷清。

  往常與婉娘在鄉下莊子時,那些個山野之中的粗人農戶,大都輕視婉娘的出身,雖因為她們畢竟從大戶人家來,都有些求於婉娘的地方,可暗地裡卻給了不少的白眼。

  婉娘也不屑與粗人打交道。

  每逢過年,家家戶戶熱熱鬧鬧,婉娘帶著她卻與平常無異,隨意吃些東西,連歲也不守,囫圇便往榻上睡了。

  她年幼時不知有這回事,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待年紀稍大一些,開始和村落裡那些孩子們玩到一起,說上話了,才發現原來別人家是要過年的。

  有一年她便回去問婉娘。

  婉娘根本沒搭理她。

  又一年過年,她忍不住跟了別的小孩兒到別人家裡去,吃了飯,放爆竹,等到晚上要溜回家的時候,推開門卻發現本應該去睡了的婉娘坐在屋裡,冷冷地瞧著她,竟把她拎了關在門外。

  外頭又黑又冷,她嚇壞了。

  抬了手使勁地拍著門,哭著問婉娘怎麼不讓自己進去。

  婉娘仍是不搭理。

  她哭累了,便靠著門糊糊塗塗地睡去,第二天一早就發了燒,婉娘這才帶她去看大夫。

  從這以後,姜雪寧便再也不敢提過年這回事了。

  她實在太怕了。

  後來回了姜府,倒是每逢年節都要吃團年飯,可好像總與她不相干。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似的,隔了一層不真切。

  她畢竟不喜歡姜雪蕙,也不喜歡孟氏。

  大家平日裡不見,過年卻要互相給對方添堵,能痛快嗎?

  至於後來到了宮裡……

  那就更沒意思了。

  除夕賜宴,朝野上下顧著君臣的禮儀,妃嬪們又爭奇鬥豔,縱然是高興的日子,人人也在相互算計,哪裡有什麼意思?

  更何況朝野上下也不是人人都來除夕宴。

  有的是官位太低,來不了。

  也有一些是能來卻自己不來。

  比如彼時已經是當朝太師的謝危,幾乎年年稱病,總也不到;

  比如那油鹽不進的張遮,總視皇帝的恩典於無物,上過摺子謝罪說,要在家中侍奉母親。

  是以,姜雪寧還沒在除夕佳節這種日子看見過張遮……

  手指搭在冰冷的窗沿上,姜雪寧心頭忽然一跳,轉頭問小寶:「張大人呢?」

  小寶愣了一下:「什麼?」

  姜雪寧忽然有些緊張:「張大人過年也不回京城嗎?」

  小寶這才知道她問的是什麼,答道:「前日張大人有著人問過道中積雪和山崩的情況,提過要冒雪回去,可道路未通本就危險,何況他身上還有傷,大夫說還要將養幾日。謝先生便沒有答允,只說張大人若出意外,誰也擔待不起。」

  張遮也要在通州過年。

  一股熱氣緩緩自心底流湧出來,姜雪寧手指都跟著顫了一下。

  小寶納悶:「您也想回去嗎?」

  豈料姜雪寧渾然沒聽到似的,動也不動一下,過了半晌竟然直接轉身往外走,連傘都沒拿一把。

  小寶嚇了一跳:「您幹什麼去?」

  姜雪寧是想出門去,可走了幾步了才想起自己也不認識通州城裡的路,回頭道:「通州有好的酒坊酒樓嗎?怎麼走?在哪裡?」

  小寶:「……」

  姜雪寧原本意興闌珊的那張臉都像是被點亮了似的,有這煥然的光彩,竟是笑著道:「你帶我去。」

  小寶沒明白她想做什麼。

  可劍書公子那邊有過交代,著他把姜二姑娘照料好也看護好,別再出先前那種岔子。

  他可不敢任由姜雪寧一個人去城裡逛。

  當下雖有滿心的狐疑,也只好把傘拿了陪她去。

  城裡的大酒樓這時都還沒歇業,也有一些好廚子逢年過年要去幫一些富戶家裡做席面。姜府逢年過節都會請得月樓的大廚到府裡做一桌好的。

  姜雪寧知道有這回事,便直讓小寶引路。

  路上看見些店舖還開著,賣的大多都是年貨。原本前些天見著時,她還不大感興趣,這回卻是停下來仔細地看了看,甚至還買了幾盞紅燈籠,另買了隻繡著「福」字的福袋小錦囊,一方上好的印章 ,又去銀號兌了一把鑄成福瓜壽果等吉祥模樣的金銀錁子。

  小寶在旁邊看著,琢磨她這像是準備給誰過年。

  兩人路上耽擱了一陣,才到了城裡做菜最好的四海樓。

  一問掌櫃的,果然能請廚子去。

  只是價錢竟然不低。

  買什麼燈籠福袋不花幾個錢,印章和金銀錁子卻不少,姜雪寧把自己手裡剩下的銀兩一扒拉,皺了眉:「一百兩,哪兒有這麼貴的?」

  掌櫃的倒是和氣,同她解釋:「實不相瞞,本樓的桂花酒是出名的,平時價也不便宜,今年沒剩下幾壇。別的廚子也老早就被別的府請去了,留下來的這位是咱們樓裡大廚許師傅,本是準備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但生意到了門前,使得上價錢當然也不拒絕。您要出得起這個價,我就幫您說項說項。」

  一百兩對姜雪寧來說,真不是什麼大錢。

  往日花起來都不眨眼。

  她一眼就看出這掌櫃的是趁機抬價,殺生客,可為著這麼點錢,也犯不著跟他斤斤計較。

  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她便道:「也行。不過我身上沒帶這麼多銀子,您看我手裡剩下這二十兩,付給您做定金。剩下的那些,晚些時候您派個人來上清觀取,我就住在那兒,除夕的席面也在那邊做。」

  掌櫃的頓時詫異看了她一眼。

  城裡都傳開了,上清觀那邊出了大事,這些天來就看著官府的轎子在觀前出出入入。如今住在上清觀裡的,可絕不都是普通人啊。

  他對姜雪寧一下就恭敬起來,連忙答應。

  小寶看著,欲言又止。

  出了酒樓,姜雪寧問他:「怎麼這臉色?」

  小寶道:「太貴了,再說您哪兒有那麼多錢?」

  要知道,姜雪寧現在身上的錢就是先前他給的一百兩,是先生交代給的,他身上也沒多的。剛才姜雪寧卻是一口就應下了那個價,簡直……

  總之小寶覺得不靠譜。

  姜雪寧聽了卻是挑眉笑笑,難得有些得色:「沒錢?本小姐可多的是錢!」

  她把印章揣了,又把那些金銀錁子都放進了福袋裡,沉甸甸地放進袖子裡藏好,不讓別人瞧見,便腳步輕快地回了上清觀。

  這些天來,謝危都沒叫她去學琴。

  聽說是事情忙。

  畢竟通州來拜會的官員太多,想必挪不開時間來訓她。而且前兩天開始,這位少師大人便聲稱自己病了,染了風寒,不見外客。

  姜雪寧一琢磨就知道這是託詞。

  一箭之力能穿過人的肩膀,豈能是個年年冬天都要生病的弱書生?

  想來只是懶得應酬通州這幫官員。

  她才一回到上清觀,便破天荒往謝危那院子走。

  劍書剛端了撤掉的冷茶從裡面出來,看見她跟見了鬼似的:「二姑娘怎麼來了?」

  姜雪寧咳嗽了一聲,向他身後緊閉著的門扇望了望,壓低了聲音問道:「先生睡了嗎?」

  這模樣有點鬼鬼祟祟。

  劍書猶豫了一下,道:「睡下了,您要見嗎?」

  「不不不不……」

  開什麼玩笑,姜雪寧可不想主動找死!

  她抬手把劍書拉到一旁來。

  「我這話跟你說就行了。」

  劍書看見她那白生生的手扯著自己袖子,眼皮跳了一下,心底冒上幾分寒氣兒,道:「您說話,別動手。」

  大男人這麼小氣!

  姜雪寧也沒往深了想,放下手,擺出了十分良善的表情,道:「你跟著你們先生出來,身上一定帶了錢吧?隨便給我個千兒八百兩使使。」

  隨便給個千兒八百兩使使……

  劍書嘴角抽了抽:「您——」

  姜雪寧及時道:「你知道的啊!」

  劍書道:「我知道什麼?」

  姜雪寧可知道劍書刀琴都是謝危心腹,謝危的事兒他倆都門兒清,便一叉腰:「你們先生可還欠我好幾萬的銀子沒還,我要個千八百兩不算過分吧?我想你們先生染了風寒,身子不好,也不好去打擾。你便給了我,回頭跟他說就是。」

  「……」

  劍書怕自己答應下來回頭被自家先生打死,可眼前這位主兒又實在有些特殊,還真不大敢不給,實在讓他躊躇起來。

  姜雪寧催他:「不然我可就去打攪你們家先生了啊!」

  看他們平時那架勢也不像是敢隨便打攪謝危的。

  她覺著自己能順利拿到一筆屬於自己的錢。

  卻沒想,劍書幽幽盯了她半天,竟然道:「那您去吧。」

  姜雪寧:「……」

  這還是我認識的劍書?好像有哪裡不對啊!

  她愣住了。

  劍書卻返身要去叩門,只道:「我這就為您通傳。」

  姜雪寧一激靈,嚇了一跳,忙去拉他:「別呀你幹什麼!」

  正自這時,方才還緊閉著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謝危站在門後,輕袍緩帶,身形頎長,手還搭在門沿上,彷彿是才起身,鬆散的頭髮落了幾縷在雪白的衣襟,姿態間竟有那麼一點尋常難見的慵懶。

  然而眉目間卻是點清透的冷意。

  他的目光落在了門前這兩人的身上,然後落到了姜雪寧那還拽著劍書胳膊的手上。

  姜雪寧未覺得如何。

  劍書被這眼一看,卻是背後寒毛都豎了起來,幾如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忙將自己手扯了回來,躬身道:「先生,寧二姑娘方才……」

  謝危淡淡道:「我聽見了。」

  姜雪寧後脖子登時一涼。

  抬眸打量謝危,面色雖然有些白,卻實在不像是染了風寒病到沒法出來應酬的模樣,便忽然開了個小差,在心裡嘀咕一聲:果然是裝的。

  謝危看向她:「要錢?」

  姜雪寧本是想直接找劍書要,反正他們先生欠自己錢是事實,沒有不給的道理,讓他們回頭去跟謝危說,謝危也不好吝嗇找自己計較。

  誰想到他竟然出來了……

  她囁嚅道:「是要,聽說先生在睡,便沒敢打擾。」

  聽說他在睡?

  謝危知道這小騙子滿嘴沒一句實話,也懶得揭穿她給自己臉上貼金的這種小把戲,笑著問她:「你可真是惦記著那點錢,說罷,做什麼用?」

  姜雪寧張口欲言,可話未出口,面頰卻是微微一紅。

  謝危原是笑著,看見她這副情態,眼底的溫度便漸漸消了下去,唇邊的笑弧雖依舊在,卻沒了方才叫人如沐春風的味道,竟是看穿了她:「為張遮?」

  她喜歡張遮這事兒,在謝危這裡可不算是什麼秘密。

  姜雪寧方才說不出口,只是難為情。

  但既然都被謝危猜出來了,她也就坦然起來,想謝危反正知道,便抬起頭來眉開眼笑道:「還是瞞不過先生。我想張大人本想回家,可大雪封路走不成,要留在通州過年,便想好好籌劃一番,熱鬧熱鬧。否則大年晚上也不出門,一個人孤零零的……」

  「……」

  謝危看她俏生生立在屋簷下,眼角眉梢都似枝頭嬌花含苞般有種歡喜,往她身後一看,庭院裡未來得及打掃乾淨的那些積雪卻白得刺眼。

  他心底是含了萬般冷笑的凜冽。

  可話出口卻仍舊溫和:「你倒想得周到。」

  姜雪寧還當他是誇自己呢,喜滋滋道:「那您是同意了?」

  謝危輕聲細語地笑:「是你的錢,自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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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七章 擋雪

  鐵公雞拔毛了!

  姜雪寧差點一蹦三尺高,只是礙著還在謝危面前,多少還端著點端莊的架子,隱忍不發而已,可眼底的笑意和歡喜已經毫不隱藏。

  溢美之詞更是毫不吝惜:「先生真是善解人意,體貼得不得了!」

  謝危擺手讓劍書去拿銀票給她,卻問:「你這般大張旗鼓,也不怕旁人看見多有非議?」

  姜雪寧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張大人救了我的命,我這是報恩啊!」

  報、恩。

  謝危心裡重重地唸了一聲,悠悠地掠了她一眼道:「由頭倒是找得好,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姜雪寧陡地愣住。

  「表明心意」這四個字就好像是幾顆珠子,忽然砸落在她心盤上,原以為也就震那麼一下,誰知它們忽然散滾開,骨碌碌響成一片,竟讓她一剎間心亂如麻。

  「怎、這怎麼可能呢?」

  她下意識地反駁了,畢竟的的確確沒有過這個想法。

  謝危看她神情閃爍,倒像是被自己這句話嚇住了似的,心底便是一哂:有賊心沒賊膽罷了。

  正好劍書已將銀票取了來。

  姜雪寧連忙接過,稍稍定了定神,便躬身辭別了謝危,走出院落鬆了一口氣後,才發現自己面對著謝危時竟是一直緊繃著的。

  劍書把銀票交了,就立在旁邊不敢說話。

  謝危扶著門框看她那道影子消失在甬道拐角,便放開了手走回屋中坐下來,卻覺方才開了門被外頭雪照著,眼底猶似被一層光晃著。

  他慢慢閉了眼,緩了一緩。

  然後才道:「叫蕭定非來。」

  *

  那酒樓的掌櫃的果然傍晚時分就派人過來了,姜雪寧一千兩銀票到手,倒是這些天來難得的闊氣,在小寶萬分驚訝的目光下,立刻就把賬付了。

  酒樓這邊自有專人和她商量酒菜。

  張遮的口味約偏向清淡,素來不是什麼嗜好山珍海味的人,所以也沒有必要格外鋪張,只要每道菜做得精緻出新意就好。至於酒麼,這人素來也是酒量很淺的,大夫說已經將養了幾日,稍稍喝點卻是不礙。大冷的天,最適宜的當屬上品紹興花彫,在爐上熱一熱喝,最暖不過。

  也就是以前在宮裡的時候當著皇后,頭兩年為了逞能,操辦過這類宴席瑣碎,後面幾年卻是撒手懶得管了,姜雪寧倒沒想到這本事重新被自己撿起來用,是在這種情境下。

  宮裡的大宴都料理過,小小一桌不在話下。

  沒花半個時辰便定了下來。

  酒樓那邊的人大約看出她身份不俗,倒也不敢馬虎,先讓廚子來看了看上清觀這邊的廚房能不能用,還提前送了些明日除夕飯要用的一應器具,甚至還送了酒來。

  本來蕭遠他們就要犒賞隨行未能歸京的兵士,這幫人來來往往也沒幾個人注意。

  姜雪寧在廚房外頭看他們搬東西進屋,卻是看著看著就走神了。

  「我還以為你要趁此機會同他表明心意呢……」

  早先謝危那話,見鬼似的又迴蕩在腦海。

  一顆心莫名跳動得快了些,她雖然知道自己原本的確是沒有這個想法,也不該往這個方向去想,可誰叫姓謝的說的這句話竟然是充滿了讓人著魔的惑誘呢?

  姜雪寧發現,她根本無法擺脫這句話。

  常言道,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她就是喜歡張遮呀。

  人去求自己想要的,去袒露自己的心意,有什麼可恥的,有什麼不能的?

  所以,所以明晚……

  「姜二姑娘!姜二姑娘!」

  一隻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肩膀上,姜雪寧差點嚇得魂飛天外,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方才腦袋裡的念頭頓時藏匿了個乾淨。

  她回頭一看,竟是蕭定非。

  這浪蕩子前些天被謝危一箭穿了肩膀,慘兮兮地作為天教的賊子給押了下去,又因為身份特殊被軟禁起來。

  誰讓他就叫「定非」呢?

  可以說在朝廷這邊的人初步審訊之後,大傢伙兒便注意到了他那同定國公蕭遠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再一聯想到這個名字,頓時種種猜測都傳了開來。

  聽聞定國公蕭遠去見過他一回。

  進門前十分忐忑,出來後滿面鐵青。

  人雖然是階下囚,可在這上清觀中竟無一人敢對他不恭敬,是以此人的日子反倒是過得比在天教的時候還瀟灑了。

  傷在肩膀,也不影響他四處溜躂。

  昨兒還帶了兩個看守他的兵士一道去逛窯子,見著那些個窯姐兒妓子便說:「本公子這回發達了,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是京城裡權柄滔天皇帝都得怕上三分的定國公的便宜兒子!」

  這話傳回來,蕭遠氣得肺都炸了。

  只是畢竟是謝危抓的人,縱然他有心要對蕭定非做些什麼,押回京城之前,卻是不能動上半分,唯恐做得露了形跡惹謝危生疑,只好把火往肚子裡憋。

  嘖嘖,可別提多糟心!

  反觀蕭定非,照舊綾羅綢緞地穿著,大冬天裡還拿把灑金扇在手裡裝風雅,也不知在她背後站了幾時了,只用一種古怪的眼神望著她:「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姜雪寧一見著他就頭疼。

  當下只道:「定非公子有事?」

  蕭定非笑呵呵地朝著廚房外頭看了一眼,面上流露出幾分垂涎之色來,竟是道:「聽說姑娘請了廚子來做年夜飯?」

  姜雪寧渾身一僵,警惕起來:「沒有的事,你聽誰說的?」

  蕭定非道:「這麼大動靜,上好的紹興花彫,光那酒罈子從我屋門外頭經過我就聞見了。嘿嘿,姑娘,咱們好歹也是患難的交情了吧?蹭頓飯?」

  蹭頓飯?!

  姜雪寧若是隻貓,這會兒只怕渾身的毛都聳了起來,冷冷道:「你做夢!」

  她知道這人是個死纏爛打性子,二話不說,甩了袖子就走,生怕這人摻和進來攪了自己的局。

  偏生蕭定非這人是個自來熟。

  他一副饞著那酒饞著那菜的模樣,長得還比姜雪寧高,一步頂她兩步,毫不費力地跟上了,鍥而不捨:「別介啊,除夕夜誒,團年飯,可不得人多些熱熱鬧鬧地一起嗎?姑娘苦心準備了這麼多,自己一個人又怎麼吃得完?還是說,姑娘請了別人?」

  姜雪寧憋了一口氣,黑著臉繼續往前。

  蕭定非卻忽然扇子一敲手心:「呀,你請的該不是那姓謝的吧?聽說他是你先生……」

  姜雪寧回頭怒視:「你胡說八道什麼!」

  蕭定非把手一攤:「那我蹭頓飯有什麼了不起的?誒,等等,你這頓除夕飯連你先生都不請啊,他知道嗎?」

  姜雪寧簡直想找塊抹布把他這張破嘴給塞了:「我先生不來!」

  蕭定非道:「請過了?」

  姜雪寧是為張遮才折騰這一番,怎麼可能請個煞星過來妨礙自己,且還有些自己沒琢磨透的小心思,哪兒容外人在場?當下急於擺脫此人,沒好氣道:「先生自要去和你那便宜爹犒賞兵士的,不會有空的!」

  蕭定非驚訝地笑:「連姑娘也知道我的身世啦?」

  姜雪寧已走到自己房門前,冷笑。

  蕭定非於是故意擺出一副風流的姿態來,朝她曖昧地眨眨眼:「等回了京城,本公子可就是國公爺世子了,姜二姑娘不考慮——」

  「砰!」

  回應他的只是姜雪寧面無表情關上自己房門的聲音。

  還沒說完的話登時都給關在了外頭。

  蕭定非頓覺無趣,朝著門裡嚷嚷:「京城裡的姑娘都像你一樣冷面無情嗎?也太不把本公子放在眼底了吧?」

  門內沒傳出半點聲息。

  蕭定非站了半晌,終究是跺跺腳走了。

  姜雪寧豎著耳朵,聽著那腳步聲遠去,才重新開了條小小的門縫,見庭院裡果然沒人了之後才鬆了口氣,想自己總算是把這塊牛皮糖甩掉了。

  *

  次日白天,蕭定非也沒出現。

  姜雪寧心裡安定了不少。

  到得傍晚,酒樓的廚子早早來把一桌席面都做好了,特意挑了上清觀觀後僻靜的一處道藏樓盤盤碗碗地給擺上。她這才先叫小寶去知會張遮一聲,然後換上那身水藍的衣裙,披了鶴氅出門,要順路去叫上張遮一塊兒。

  可誰想到,才走到半道,一條人影便從斜刺裡跳了出來,笑道:「好呀,可算是給本公子趕上了,聽說席面已經擺上,現在就去?」

  這一瞬間,姜雪寧臉都黑了。

  她停住腳咬牙:「定非公子,我說過不請你!」

  蕭定非狡猾得像頭狐狸,擺了擺手:「嗨呀,沒關係,我下午時候已經代你先去請過張大人了,這時候正好大家一塊兒去,豈不正好?」

  下午他先去請過張遮?!!!

  姜雪寧鼻子都氣歪了,抬了指著他的手指都在發抖:「我準備的席面你憑什麼去請?不對,你這人臉皮怎這樣厚呢!」

  蕭定非聳聳肩,一副無奈表情:「張大人回說晚些時候同去,唉,若姜二姑娘實在不願,那我只好同張大人那邊告個罪,實話實說了……」

  姜雪寧噎住:「你——」

  這天底下總是不要臉的欺負要臉的,厚臉皮的欺負臉皮薄的,在這一點上姜雪寧與蕭定非還差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實在不能及得上,一個悶虧吃下來差點沒把自己給氣死。

  她咬著牙,繃著臉,盯著對方,終於是慢慢把那股火氣給壓下去了,反而嫣然地笑了一笑,連道三聲:「好,好,好。」

  今日又下了大雪。

  整座上清觀沒清掃過的地方都似被雪埋了,一腳踩上去能留個印。她人站在雪裡,撐一把油傘,一襲水藍的裙裾被雪白的狐裘裹著,揚眉一笑實在驚心動魄。

  蕭定非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酥了,

  他對長得好看的從無抵抗力,差點就想說「那我不去了」,還好話到嘴邊時險險收了回來,訕訕一笑:「這不也是沒地兒吃飯嗎?見諒,見諒。」

  這副模樣真是見了就叫人生氣。

  姜雪寧往前走了兩步,脾氣上來,實在覺得心裡有點過不去,扔了傘彎了腰,乾脆兩手一捧從地裡團了個雪球,便朝蕭定非打去!

  蕭定非哪裡料到橫遭慘禍?

  他叫嚷起來:「哎你這姑娘怎麼回事?說不過人就動手,你還是君子嗎?我這可是這兩日剛買的衣裳,杏春樓的姑娘昨兒才誇過好看的!別,哎,別打啊!」

  姜雪寧哪裡肯聽?

  一句話不說,只一意團了雪球打他出氣。

  蕭定非愛惜那衣裳,不由抱頭鼠竄,一路朝著張遮的住所去,一面跑還一面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姜雪寧不疾不徐跟在他後頭,諒他不敢還手。

  沒兩步便到張遮那邊,小寶正好在屋簷下站著,張遮也才從門裡出來。

  遠遠見著張遮,姜雪寧收了手,跟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過似的,從外袍已經被雪打了個狼藉的蕭定非身邊經過,到屋簷下站著,又恢復了一副良善模樣,熟稔地打了招呼:「張大人氣色看著又好了些。」

  張遮也從台階走下來,看見外頭還灑著細麵子雪,不覺蹙了蹙眉。

  他道:「二姑娘出來沒打傘嗎?」

  自然是打了的。

  只不過剛才嘛……

  姜雪寧剛開口想說自己是忘了,誰料想,這時站在她身後的蕭定非眼光一閃,竟是也不知哪裡來的包天的狗膽,抓起地上一團雪捏了就照她後腦勺丟去!

  姜雪寧看不見背後動靜,自然察覺不到。

  張遮卻是面向她而立,清清楚楚看個正著。

  那原本便蹙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只將還未來得及說話的姜雪寧往自己身前帶了一步,然後抬了寬大的袖袍,擋在她腦袋後面。

  「嘩」地一下,那一抱雪全砸在了張遮衣袖上,散了一片,黏得一片狼藉。

  姜雪寧差點撞到他胸膛上,直到那袖袍將她擋了,感覺到視線暗下來,又聽見背後的聲音,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抬眸看著眼前這張刻板寡言的臉,但覺心跳如小鹿。

  不由呆了有片刻,她才陡地反應過來,從張遮護著她的袖袍下轉出身來,對後頭那笑嘻嘻的蕭定非橫眉怒目:「你找死啊!」

  蕭定非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卻是仗著自己腿長,拔腿就跑。

  姜雪寧卻是覺得自己面頰燒紅,只因今日來時心裡有些不可告人的念頭,便不很敢去看張遮此時神態,見蕭定非跑了,便作勢追了他拿雪團打。

  蕭定非這回不敢還手了,只道:「可真不留情啊!」

  姜雪寧罵:「人都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倒好,蹭本姑娘的席面還敢還手!」

  張遮看著她那頗有點落荒而逃架勢的身影,無言低垂了眼簾,輕輕抬手將袖袍上沾著的雪沫拂去了,方才抬步跟上。

  他住的地方,距謝危住的地方也沒兩步。

  若要去道藏樓,正好會經過。

  轉過小半條甬路就是。

  姜雪寧一團雪還擊在了蕭定非後腦勺上,出了口惡氣,然後一抬頭就看見這大夜的天,劍書竟然抱劍站在外頭。他身後那半間小院落裡的雪幾乎掃得乾乾淨淨,一眼看去漆黑的一團,屋裡屋外都沒點上半盞燈,好像根本沒住著人似的。

  姜雪寧不由一怔:「你沒同先生一塊兒去?」

  劍書遠遠就看見他們過來了,卻奇怪:「去哪兒?」

  姜雪寧道:「除夕犒賞兵士啊。」

  劍書冷冷地道:「先生沒去。」

  謝危沒去?

  姜雪寧微微一愕,下意識朝著劍書背後那漆黑的屋舍望了一眼:除夕夜不去犒軍,又聽聞他遠在金陵的雙親都已故去,倒也沒聽說他還有什麼別的家眷……

  張口想說點什麼,可一念閃過又收了。

  謝危可不是蕭定非這樣的。

  她慢慢「哦」了一聲,忽略了心底那一點隱約異樣的感覺,笑笑道:「那就不叨擾了,我們先去了。」

  在這兒誰也不敢大聲說話,原本一路追著打雪仗過來的姜雪寧和蕭定非都安安靜靜的,一行三人帶個小寶,便從甬路上走了過去,踩著那咯吱咯吱作響的厚厚積雪,進到那道藏樓中。

  小院前頭,劍書卻還立著沒動。

  每到一年這時候,他們總也不敢離太遠,只好都陪著一起熬。

  想起方才見到的場面,劍書默然半晌,道:「寧二姑娘是個沒長心的。」

  身後院牆上的陰影裡,有道聲音竟反駁:「有的。」

  劍書回頭看去。

  刀琴的身影在那一團黑暗裡也看不清,倒清醒得很,補了一句:「只不在先生身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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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萬幸

  上清觀是個道觀,道觀裡自然藏著道經。

  道藏樓原來便是藏書之用。

  只是荒廢已久也被天教佔據久了,沒誰去看那破敗的道經,大半都被人搶去燒在灶裡,如今正好闢出來給姜雪寧擺年夜的席面。

  小小一棟樓,上下兩層。

  上頭甚至有些破敗了。

  席面便擺在樓下。

  屋裡早已經生了爐火,煨了一壺花彫,中央一張圓桌上已經放了一桌上好的熱菜。既然已經多了個蕭定非來攪局,這一頓飯也就成了真正的年夜飯,姜雪寧乾脆叫小寶別走,留下來一道吃。

  小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但想想並未拒絕。

  蕭定非在天教裡就是同小寶見過的,此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自己咕噥了幾個字。

  姜雪寧沒聽清:「你說什麼?」

  她正將外面披著的鶴氅解下來,擱到一旁的椅子上,張遮則在外頭收傘。

  蕭定非朝她湊過來,聲音細如蚊蚋:「你可得謝我啊。」

  姜雪寧挑眉,看向他。

  蕭定非只要笑不笑地朝著剛要轉身走進來的張遮投去視線,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姜雪寧下意識也朝張遮看過去。

  方才在路上,原本沒朝她還手的蕭定非,到得張遮門前時卻一反常態團了把雪來扔她。她看不到,張遮卻看得到。

  眸光微微一閃,她明白了。

  蕭定非這意思是:他剛才是故意的。

  蕭定非早發現這姑娘冰雪聰明一點就透了,得意地揚眉笑起來:「怎麼樣?」

  姜雪寧一轉念,微笑道:「到京城我罩著你。」

  蕭定非要的就是這句話,登時喜笑顏開,也不多言,在張遮進門的時候就退了開,結結實實地伸了一把懶腰,渾身沒骨頭似的癱在了圓桌旁的椅子上,竟是拿起筷子就開吃:「為了吃這頓飯,我中午可故意沒吃把肚皮空了出來,讓我先來嘗嘗這廚子做得怎麼樣!」

  這架勢一看就沒什麼教養,在外頭囂張慣了,半點規矩和忌諱也沒有。

  小寶頓時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姜雪寧看了他這樣倒覺得真真的,上一世她最喜歡的莫過於同蕭定非坐在一起大快朵頤,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統統都是狗屁。

  沒成想,這一世竟還能碰著。

  她實沒有太多的反感,只道一句:「我們也隨意些吧。」

  本來就是人在通州,幾個交情或深或淺、身份又迥異非常的人坐在一起湊一桌年夜飯罷了,又不是京城那些世家大族,更不是規矩森嚴的皇宮,實在沒必要窮講究。

  姜雪寧就坐在張遮旁邊。

  那壺花彫早就煨熱,小寶提起來,她將其接過,便先給四個人都滿上了一盞,舉杯道:「大家都算得上是落難通州,風雪圍困,縱萍水相逢一場也算有緣,說不準往後便交成了知己。瑞雪兆豐年,我先敬上一杯!」

  蕭定非格外捧場:「說得好!」

  小寶默默遞他個白眼。

  張遮抬目,恰對上姜雪寧在昏黃燈火映照下亮晶晶的一雙眼,端起面前那小小的一盞酒來,到底還是和她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便見她面上都綻開笑來,同大家一道舉杯飲了。

  花彫正當熱著喝,酒味濃鬱,猶似一股醇厚的暖流在喉間化開,潤到肺腑,讓人覺著整個身子都跟著慢慢地暖起來,倒是消減了方才在外頭沾著的幾分寒氣。

  張遮慣來寡言少語,也就不怎麼說話。

  蕭定非這人卻是個自來熟,因為知道過不久就要去京城,若無什麼意外的話只怕就要成為定國公世子,是以對著眾人的態度前所未有地好,話裡話外都要問問京城那些個世家大族的格局,儼然是已經在為入京做準備了。

  姜雪寧知道這麼個壞胚定是蕭氏一族的剋星,巴不得這人在京中混個如魚得水,要看看蕭氏那一幫人見了蕭定非之後是什麼臉色,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京城一干世家大族的老底兒都給蕭定非扒得透透的。

  誰叫她上輩子是皇后呢?

  坐的位置高,能看到的東西就不少,雖然眼下自己用不著,但可以拿出來給別人用嘛。

  蕭定非聽得連連點頭,一副已經把姜雪寧當成了兄弟的模樣。

  有他在,這頓飯吃得倒不冷寂也不尷尬。

  連小寶有時候聽多了他阿諛奉承的話都要忍不住插嘴刺他一句。

  蕭定非也不介意。

  誰叫他知道小寶是謝危的人呢?且旁人刺他一句又不少塊肉,權當耳旁風,吹過就過了。

  張遮酒量不好,素日裡也不大喝酒。

  那日圍剿天教的時候,因形勢所迫喝了三大碗,內裡便暈頭轉向,只不過沒叫人看出來罷了。後來被人一刀劈到肩上,痛起來,再醉的酒也醒了。

  現下卻是陪著喝了好幾盞。

  他飲酒易上臉。

  那一張冷肅寡淡的面容上,已微微見了薄紅,倒是難得消減幾分平日的刻板,酒氣醺染清冷,燈火燭照之下,也是五官端正,面如冠玉。

  姜雪寧夾菜吃時不意瞥上一眼,只覺心驚肉跳,卻是有些不敢再看,便連自己原要與他攀談的話都忘了。

  她端了一盞酒站起身,道:「這杯酒我要敬張大人。」

  桌面上頓時靜了一靜。

  張遮同蕭定非完全兩樣,是個克己守禮的人,當下也執了酒盞站起身來。

  在這小小一間屋子裡兩人相對而立。

  蕭定非面上便掛了怪異的笑。

  姜雪寧也不看旁人,只看向張遮,異常認真地道:「此番涉險輾轉來到通州,一路上多勞大人相助才能保得周全,今日座中僅有薄酒一盞,堪表謝意,還望大人不嫌。」

  張遮道:「也該張某謝二姑娘的。」

  前面固然是他護著姜雪寧,可後面那刀光劍影的亂局中,若無姜雪寧帶了府衙的兵來,只怕他也葬身於刀劍了。

  只是這話不能明說。

  畢竟中間還牽扯著那位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謝少師。

  姜雪寧那日帶了人來救,卻被他厲聲質問為什麼回來,心中不免有幾分委屈。眼下卻不曾想到張遮會對著她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知道,他記得。

  也不知是方才喝下去的幾盞花彫滾燙,還是此刻微有潮濕的眼眶更熱,她忙掩飾般地仰首將盞中酒飲盡。

  張遮默然地看她,也舉盞飲盡。

  蕭定非在旁邊揶揄:「哎呀看二位說得這恩深如海情真意切的,知道的說你們在吃年夜飯,不知道的怕還以為兩位是在拜堂呢!」

  這人說話總沒個遮攔。

  姜雪寧皺眉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蕭定非道:「哈哈,快坐下快坐下吧!來來來,我給你們倒酒,光這麼吃著喝著也無聊,大家來行個酒令怎麼樣?」

  話說著他還真給眾人斟酒。

  張遮坐下後,卻有了幾分恍惚。

  安靜的夜裡遠遠傳來放爆竹的聲響。

  他向窗外看去。

  道藏樓修在山間,外面是泥徑山影,古松堆雪,飄飄揚揚的雪從高處撒下來,格外有一種雪中圍爐夜話的深遠幽寂。

  只是……

  雪再好,終究要化的。

  蕭定非已經不顧小寶的反對行起了酒令,一圈轉過後正該輪到張遮,卻沒想看向張遮時,卻見這位張大人靜坐在桌畔,靜默地望著窗外。

  他喊了一聲,張遮才回轉目光。

  蕭定非察言觀色上也是很厲害的,笑著道:「難得良辰佳節,可看張大人神思恍惚,好像有什麼事情記掛在心?」

  姜雪寧也看向張遮。

  張遮卻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天雪夜寒,京中該也一般。家母獨居舊院,張某如今卻身陷通州,未能歸家侍奉,心有愧,且有些擔憂罷了。」

  蕭定非頓時「啊」了一聲,有些沒想到。

  張遮母親……

  昏黃的燈光下,姜雪寧手搭著的杯盞裡,酒液忽然晃動起來,搖碎了一盞光影,她的面色彷彿也白了一些,少了幾分血色。

  屋舍裡忽然很安靜。

  後面蕭定非又笑起來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對著張遮說了好幾句吉祥話,舉杯遙遙祝願京城裡張母她老人家身體康健事事順心。

  姜雪寧卻變得心不在焉。

  連後面還說了什麼,行了什麼酒令,都忘了,腦海裡面浮現出的是前世一幕幕舊事。

  夜裡宮廷,她拉了張遮的袖子,懇請他幫自己一把;坤寧宮中,乍聞事敗他被周寅之等人捏了罪名投入大獄;然後便是那初雪時節,張遮家中傳來的噩耗……

  那位老婦人,姜雪寧從未見過。

  可料想寒微之身,困窘之局,教養出來的兒子卻這般一身清正,該既是一位慈母,也是一位嚴母,是個可敬的好人。

  她想,上一世張遮獄中得聞噩耗時,回想那一切的因由,會不會憎恨她呢?

  那些日子,她都在惶恐與愧疚的折磨中度過。

  末了一死倒算是解脫。

  如今忽又從張遮口中聽他提起其母,姜雪寧上一世那些愧悔幾乎立刻像是被扎破了似的湧流出來,讓她覺出自己的卑劣。

  萬幸。

  一切得以重來。

  她不由感念老天的恩賜,只是不論如何想強打笑容,這一通酒,一頓飯,到底吃得有些食不知味了。

  宴盡臨別,要出門時,蕭定非也不知是不是看出點什麼端倪來,瞧了她片刻,低聲道:「二姑娘怎麼也恍恍惚惚的?」

  姜雪寧沒有回答。

  蕭定非便覺得自己認識新新舊舊這一幫人怎麼都有點矯情,輕哼了一聲:「你懶得說本公子還懶得聽呢!只告訴你一聲,通州渡口子夜時有人放煙火呢,滿城老百姓都出去看。」

  說完嘿地一笑,轉身就朝外頭走。

  眾人一道來的,自然也一道回。

  回去時路過謝危那座小院,劍書的身影看不到了,那屋舍裡仍舊黑漆漆一片。

  蕭定非拉了小寶說有事問他,先從岔路走了。

  姜雪寧知道這人又是在給自己製造機會,暗示她邀張遮一塊兒去渡口看煙火呢。只是她心裡壓著事,臨到這關頭,竟有萬般的猶豫和膽怯。

  那一腔奔流的勇氣彷彿都被澆滅了。

  直到與張遮話別,原本備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她一個人走回了自己的屋前。

  台階上已經蓋了厚厚一層雪。

  姜雪寧走上去,抬手便要推門。

  只是那門框也早已被凍得冰冷,一觸之下,竟涼得驚心,讓她原本混沌的腦袋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

  她在幹什麼?

  有什麼可猶豫的?

  重活一世不就是去彌補上一世未盡的遺憾,避免走向那些覆轍嗎?

  既然想要,那便去追,那便去求,忸忸怩怩豈是她的作風!

  先前準備好卻未送出去的福袋荷包,原藏在她的袖中,裡頭沉甸甸的放著些好意頭地瓜果樣式的金銀錁子,姜雪寧將其取了出來,能清楚地摸到裡面裝著的薄薄一箋紙。

  我意將心向明月。

  她胸膛裡頓時滾燙起來,這一刻決心下定,竟是連門也不推了,徑直快步順著遠路返回,踩著甬路上還未被雪蓋上的行跡,往張遮的居所而去。

  寒風颳面生疼。

  她都渾無感覺。

  只是到得張遮屋前時,裡面竟也漆黑的一片,沒有亮燈,也無什麼響動。

  姜雪寧不由怔了一怔。

  往返一回並未耽擱多久,張遮已經睡下了嗎?

  她猶豫片刻,還是伸手輕輕叩了叩門:「張大人睡下了嗎?」

  裡頭闃無人聲。

  回應她的只是那漆黑的窗櫺,還有庭院裡吹拂過雪松的風聲。

  過了片刻,姜雪寧再一次輕輕叩了叩門:「張大人在嗎?」

  門內仍舊靜寂。

  她便想,張遮有傷在身,酒量也不好,或許是睡下了吧?也或許是沒在屋中,被誰拉著去與眾人一道犒賞軍士了。

  只是心裡忽然空落落的。

  眉眼低垂下來,她看著自己掌心裡攥著的錦囊,只道自己慫包,先前猶猶豫豫,以致現在連當面表露心意的機會都沒有。

  但決心已下,倒不反悔。

  姜雪寧想了想,只輕輕將這隻繡著福字的錦囊繫在了左側那枚小小的銅製門環上,盼他明晨該能看到,然後才笑了一笑,強壓下滿懷的忐忑,在門外望了一會兒,轉身回去。

  庭院的積雪裡延伸出三行腳印。

  那雪在枝頭積得厚了,壓著枝條簌簌地落下。

  墨藍的夜空裡忽然一聲尖嘯。

  是城外另一邊的渡口方向,有璀璨漂亮的煙花升上了高空,砰地一聲炸開來,綻出明明閃爍的華光。

  張遮背靠門扇,屈腿坐在冰冷的地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遠了,不見了。半開著的窗外,焰火的光照進來,鋪在他輪廓清冷的面龐上,落到他沉黑的眼眸中,只映出一片燒完後殘留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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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斫琴堂主人

  姜雪寧回了自己屋裡,洗漱睡覺。

  本以為做了這麼件大事,晚間必定輾轉反側胡思亂想難以入眠,誰曾想,席面上本就喝了不少的酒,花彫不算很烈,但喝多了後勁也不小,她腦袋才一沾著枕頭,想了張遮的事兒一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

  只是睡得不很好。

  做了一夜的怪夢。

  可早晨一醒來睜開眼就忘了個七七八八。

  桌上還擱著她昨日放著的那一方青玉的小印。

  印章買來還是白的,要什麼字得自己刻。

  像這樣寸許的面,刻起來不花什麼時間,就是琢磨怎麼雕琢的時候頗費些腦筋。

  姜雪寧看了一眼暫沒去動它,只是推開窗往外看了看:「雪停了啊。」

  難怪早晨起來覺得有點冷。

  她伸了個懶腰,打了幾個呵欠,沒一會兒就瞧見窗外的甬路上,小寶穿著一身厚厚的衣裳走過來,對她道:「二姑娘,剛來的消息,說是昨天後半夜裡雪停之後,那崩塌的山道清理了大半宿,今早已經通了路。看這天兒午間怕還要出太陽,定國公那邊和先生商量後說要趁著這時候走,怕再過幾天等雪化了又出點什麼岔子。所以來知會您一聲,若有什麼東西也好提前收拾,中午便走。」

  通州與京城的路途本不遙遠,走得早些,騎馬乘車的話,晌午走,晚上差不多也能到了。

  姜雪寧點了點頭答應。

  只是眼看著小寶轉身又要走,不由「哎」了一聲,把他叫住,問道:「對了,張大人呢?」

  小寶以為她問張遮是不是也走,便道:「張大人也早知道消息了,自然同大家一塊兒走,只是原本隨同來的兵士或許要等雪化了再走,畢竟並無那許多馬匹。」

  姜雪寧無言:「我是問他現在人在哪裡。」

  小寶這才反應過來,想了想,好像也不很確定,猶豫了一下道:「方才看見了,因還有一批人要駐留通州,好像是定國公拉了先生同張大人一道去交代些事情,這會兒可能在府衙那邊吧。」

  「哦……」

  那就是不在了。

  也不知他今晨起來有沒有看到自己昨晚留的東西。

  想來張遮現在也忙得脫不開身,姜雪寧也不好前去叨擾,只能等回頭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話了。

  她自拾掇自己的東西。

  上清觀裡其餘人等也都忙碌起來,準備馬車的準備馬車,收拾行李地收拾行李。

  等到中午隨意用了些吃食,倒是正好出發。

  通州城裡大小官員自然全都來了,排在門口相送,有的恭維謝危,有的卻向定國公蕭遠道賀,恭喜他找回了失蹤多年的嫡子。

  蕭遠站在人前,笑容看著多少有些勉強。

  謝危無言地側過目光,便將他這副實則壓著陰沉的神情收入眼底,等到眾人要登車起行時,他忽然道:「國公爺,定非公子的馬車不如走在謝某前面吧。他身份雖還有待確定,可撇開那一層也是回京後要重點審問的天教之人。通州動靜鬧得這樣大,難免天教那邊不想著殺人滅口。我身邊劍書武功雖然粗淺,卻還懂些刀劍,若出個什麼岔子,也好及時應付。」

  馬車分了好幾駕。

  定國公蕭遠的在最前面。

  姜雪寧是意外捲入圍剿天教的事情,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遇到這種事若傳出去難免壞了名聲,是以京中那邊一直都是對外稱病,說她在家裡養病閉門不出。這會兒要從通州走,自然不能大張旗鼓。

  她的車是綴在末尾。

  似蕭定非這樣身份特殊的,被當成是半個犯人,同樣排在後頭。

  定國公蕭遠可沒想到謝危竟有這樣的提議,眼皮跳了跳,為難道:「這就不用了吧?天教亂黨在此次圍剿中已盡數伏誅,消息即便會傳出去,也傳不了那麼快,路途又不算長,該出不了什麼意外。」

  「怎麼不會?」

  謝危笑著提醒了一句:「國公爺忘了,我等核對過逃出天牢的囚犯名單,大部分的確與天教亂黨一併伏誅,但也有一部分老早就跑了出去。其中更有一個窮凶極惡的孟陽,圍剿的時候還在,圍剿後清點屍首卻不見了蹤影,只怕是裝死矇混過關溜走了。此人若將消息透出,怕也未必安全。」

  孟陽竟然跑掉了?

  姜雪寧不由吃了一驚。

  再回頭想想,這位孟義士那日雖然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可與天教的人翻臉時卻也是幫著張遮的。如此,此人雖然跑了,可她也並不為一個窮凶極惡的歹徒跑了而感到義憤填膺。

  倒是蕭遠被謝危這番話說得一愣,登時沒了拒絕的餘地,才醒悟過來似的道:「卻是本公糊塗,差點就忘了。我也想這一路最好安生些,想把他挪到前面,只是礙著怕人閒話……」

  這意思好像他是公正無私,不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兒子而大開方便之門。

  眾人一聽都明白過來。

  蕭遠向謝危拱手:「謝先生既然言明,原是我考慮不周,便讓他的車駕在前頭些吧。」

  這一來便調整了眾人車駕的位置。

  大約是也相處過許久,比前世多了許多熟稔,姜雪寧向謝危看時,總覺得他面上那外人看著完美無缺的微笑虛得很,假假的。

  甚至讓她覺著內裡藏著點嘲諷。

  她不由出了片刻的神。

  大約是這注視的目光有些明顯了,謝危察覺到了,竟回眸向她了一眼,瞳孔裡深靜冷寂的一片。

  姜雪寧頓時嚇了一跳,連忙掛出了微笑。

  謝危並未回應她什麼,看了她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轉身彎腰登了車駕。

  車簾放下,也就同眾人隔開了。

  張遮在後頭一些。

  他像是掛著什麼心事,前面眾人說話的時候他便心不在焉,此刻也不過是登上了自己的車駕,倒沒向別處看一眼。

  姜雪寧看見了,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自然不好上前打招呼。

  看見他這般模樣,便想——

  是我昨夜留的東西嚇著他,或叫他為難了?

  心裡於是生出幾分緊張,又多幾許竊喜。

  蕭定非卻是用手裡那柄香扇的扇柄蹭了蹭腦袋,看向自己那輛馬車時,眸底異光一閃,笑起來卻毫無破綻,只道:「本公子能活下來可不容易,哪兒能輕易便又被人害了性命去呢?」

  當下扇子一收,只向姜雪寧道:「到了京城可記得你說的話!」

  姜雪寧看向他。

  他瀟灑地跳上了車去,道一聲:「走了!」

  姜雪寧想了一下,才記起自己昨晚說過到了京城罩著他,於是也跟著一笑,倒不看其他人了,扶了旁邊小寶搭過來的手也上了車。

  包袱就小小一個。

  裡頭裝著兩件衣裳,一遝沒花完的銀票,還有她那方印並一套刻刀。

  路上無聊,正好拿來刻印。

  這也是姜雪寧上輩子閒著無聊時跟沈玠學來的「愛好」之一,只是車在城裡走的時候還好,不大晃悠,一出了城上了外頭官道,手裡那柄細朱文小刀就有點發抖。

  本來大半個時辰能刻完的東西,愣是摳了一路。

  末了把印泥翻出來蘸了蓋上看了看效果,還不大好看。

  「真是為難人,若是在京城,找些奇珍異寶就送了當新年束修,哪兒用得著這樣麻煩?」姜雪寧看著蓋在紙面上的印記,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又忍不住安慰起自己,「禮輕情意重嘛,算了算了。」

  正好這時候已經走了半路,定國公蕭遠提議大家停下來暫作休憩。

  一匹快馬這時從前面官道上來。

  眾人先是警惕了一下,接著才聽那匹馬上的人揮舞著手朝他們喊:「京中來的信函與最新的邸報,奉命呈交謝先生!」

  原來是送信的。

  謝危倒沒親自下去,只由劍書出面將信函接了,返回車內呈遞。

  沒一會兒,他又出來,竟是一路走著到了姜雪寧車前,一彎身道:「二姑娘,先生那邊得了京中的信函,請您過去說話。」

  姜雪寧有些驚訝。

  她倒也正琢磨著藏書印什麼時候給謝危,沒想到謝危那邊先讓人來請她,於是道:「稍待片刻。」

  匆匆把沾了印泥的印底一擦,便裝進一隻小巧的印囊裡,往袖中一收,這才從車裡鑽了出去。

  劍書帶她到了謝危車前。

  姜雪寧衝著車簾行禮:「學生拜見先生,謝先生有何吩咐?」

  謝危淡靜的聲音從裡面傳出,只道:「進來。」

  姜雪寧猶豫了一下,還是提了裙角,登上馬車。

  劍書不敢去扶她,只替她拉開車簾。

  姜雪寧彎身進去,便看見謝危坐在裡面,面前一張小小的四方几案,上頭散放著厚厚一遝信函,有的已經拆了,有的卻還沒動。

  這駕馬車是謝危自己的,裡面竟都用柔軟的絨毯鋪了,几案邊上還有隻隨意擱著的手爐。兩邊車窗垂下的簾子壓實了也不透風。

  唯獨他身後做了窗格用窗紙糊了,透進來一方亮光。

  恰好將他籠罩,也照亮他面前那方几案。

  姜雪寧一見之下有些猶豫。

  謝危低垂著眉眼正看著一封京中送來的信,淡淡一指左手邊:「坐。」

  姜雪寧道了謝,便規規矩矩坐了。

  謝危將這封信遞了過去,道:「姜大人那邊來的信,你看看。」

  姜伯游?

  姜雪寧把信接了過來細看,卻發現這封信並不是姜伯游寫給自己的,而是寫給謝危的。

  信中先謝過了謝危為此事一番周全的謀劃,又說府裡安排得甚是妥當,倒也沒有走漏消息,唯望謝危路途上再費心照應。

  另一則卻又說,茲事體大,到底沒瞞過孟氏。

  孟氏乃是他髮妻,又是姜雪寧生母,自來因舊事有些嫌隙,知道姜雪寧攪和進這些事裡之後大怒,甚至險些大病了一場。近來臨淄王殿下沈玠選妃的消息已經傳出,禮部奉旨擬定人選,已勾了姜雪寧姐姐姜雪蕙的名字上去。若此時家中鬧出醜事來,壞了家中姑娘的名聲,也壞了這樁好事,孟氏怕要遷怒於寧丫頭。

  是以厚顏請謝危,勸姜雪寧幾分。

  待回了家中,萬毋與母親爭吵,伏低做小一些忍點氣,怕鬧將起來一府上下不得安寧。

  內宅中的事情,向來是不好對外人講的。

  姜伯游倒在給謝危的信上講了,可見對他這位忘年交算得上是極為信任,中間當然也有一層謝危是姜雪寧先生的緣故,覺著姜雪寧入宮伴讀後學好了不少,當是謝危的功勞。

  信中倒是頗為姜雪寧著想模樣。

  然而她慢慢讀完之後,卻覺得心底原有的幾分溫度也都散了個乾淨,像是外頭雪原曠野,冷冰冰的。

  謝危打量她神情:「要勸你幾句嗎?」

  姜雪寧笑:「先生怎麼勸?」

  謝危想想,道:「父母親情,得之不易。若不想捨,倒也不必針鋒相對。有時候退一步天地闊,便能得己所欲得了。」

  退一步,天地闊。

  姜雪寧搭著眼簾,沒有接話,只是將這兩頁信箋放下。

  謝危那張峨眉裝在琴匣裡,靠在角落。

  她不意看見,於是想起舊事。

  此情此景,竟與當年初見謝危有些像。

  只是那時候沒有這樣大、佈置得也這樣舒適的馬車,只是那樣簡陋樸素的一駕,後頭還跟著幾個聒噪的僕婦;那時候謝危也還不是什麼少師,不過是個白布衣青木簪、抱著琴的「遠方親戚」,生得一張好看的臉,看著卻是短命相,病懨懨模樣;那時候她當然還不是現在的姜雪寧,僅僅一個才目睹婉娘嚥氣不久,懷著滿心不敢為人道的恐懼去往京城見親生父母的小姑娘,生於鄉野,把周身的尖刺都豎起來,用以藏匿那些倉皇難堪的自卑……

  如今又同謝危坐在馬車裡。

  還是去往京城的這條路。

  有時候,姜雪寧覺著自己活得就像個笑話。

  她想著也真的笑了起來。

  只抬眸望向謝危,便看見對方也正注視著自己,於是挑眉道:「先生勸完了?」

  謝危看出她現在似乎不大想搭理別人,便收回了目光,以免使自己顯得過分冒犯,只把桌上那封信撿了,順著原本的摺痕疊回信封裡,淡淡「嗯」了一聲道:「勸完了。」

  姜雪寧便道:「那學生告辭了。」

  謝危沒攔她。

  姜雪寧作勢起身,只是待要掀了車簾出去時,才記起袖中之物,於是又停下來,將那裝了印的印囊取出,兩手捧了放在几案上,道:「昨夜途經時得聞先生休憩,未敢打擾相請。身無長物,只來得及刻了一方藏書印,聊表學生寸心,謝先生受業解惑之恩。只是,拙劣了些,難免見笑大方。」

  謝危倒怔了一下。

  只是姜雪寧情緒卻不如何高的模樣,說完便又頷首道了一禮,從車內退了出去。

  那印囊就放在一遝信函上。

  外頭看上去沒什麼格外別緻之處。

  謝危撿起來將其解開,裡頭果然有一枚長有兩寸半、寬僅寸許的小方印章 ,翻過底來一看,還沾著些許倉促間沒有擦得十分乾淨的紅色印泥,看上去很新。

  外頭忽然傳來一聲驚急的冷喝:「小心,林中有人!」

  是劍書的聲音。

  謝危抬眸從車簾的縫隙裡看了一眼,便瞧見好像是幾條身著勁裝的黑影朝著蕭定非所在之處奔襲而去,一剎間車外俱是刀劍相交的聲音。

  他都懶得去看。

  收回目光來,只捏了這枚小印,往自己左手掌心裡一蓋,那沾在印底的印泥便在乾淨的掌心裡留下寸許淺淺的紅印。

  斫琴堂主人。

  謝危凝視掌心這幾字片刻,陡地一笑,低低自語:「是醜了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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