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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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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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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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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4 01:45: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章 親吻

  滴漏聲聲。

  鄭保今夜當值,總覺心神不寧,待得輔臣們與皇帝關起門來議事,他才悄然退出。

  回到偏殿,門角裡一個小太監衝他搖搖頭。

  鄭保心頭便驟然冷下。

  通往順貞門必經的宮道上,重重守衛的身影疊在宮牆下,黑黢黢發暗的一片。

  蕭姝等得已有些不耐煩。

  張開落網這麼久,卻不見獵物來投,便是最耐心的獵人只怕也不免要犯幾聲嘀咕。

  她正要找個人來再去探探,問個清楚,一錯眼卻看見先前派出去的那個機靈太監快步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蕭姝立刻問:「人呢?」

  那太監跑得氣喘,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來了,可,可好像有點不大對勁……」

  蕭姝眉頭一皺,便想問怎麼不對勁,然而前面原本安靜的守衛中卻忽然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她於是將目光一轉。

  這一下再不用那太監解釋,她已看了個分明——

  御花園方向那頭走過來的,不是她張網等著來投的姜雪寧又是誰?

  只是與平日實在大相逕庭。

  完全沒了人所熟悉的靈動與狡黠,人雖走過來卻像根木頭似的,手腳是木的,心魂是木的,連那一張五官精緻的臉上神情也是木的。一雙本來纖柔白皙的手卻緊緊捧著一把髒污的泥土,誰也看不見、誰也不搭理似的漸漸近了,彷彿被人抽了身魂,只餘下這一具行走的軀殼!

  這一刻,便是蕭姝見了她這駭人模樣,也不由心驚片刻,震了一震,隨即眉頭卻狠狠地擰緊了。

  她朝她身後看去。

  再無一人。

  她只覺事情似乎並未朝自己料想的方向發展,先給旁邊的太監打了個眼色,讓人把姜雪寧攔下,又吩咐距離最近的守衛道:「去順貞門看看。」

  太監過去攔人。

  姜雪寧的腳步才停下。

  她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從那座御花園裡走出來的,人也渾渾噩噩恍恍惚惚,抬起頭來瞧見這太監,只見得對方張嘴,有聲音入耳,卻根本無法分辨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直到蕭姝走進她視野。

  其實這時候,蕭姝已經隱隱預感到自己今夜最期待的事情不會發生了,可越是如此,才越使她對眼前這張漂亮得過分的臉孔心生憎惡。

  她問得直接:「暗推和親之議要我替沈芷衣的,是你麼?」

  姜雪寧回得更直接:「那玉如意一案以逆言陷害我的,是你麼?」

  蕭姝道:「你說是,那便是。」

  姜雪寧便也道:「你說是,那也是。」

  兩人面對面立著,四目相對,竟是誰也不肯相讓。

  只是蕭姝陰鷙,姜雪寧冷寂。

  一者是已將對方視作了自己此生的仇敵,另一者卻忽然超然於其上並不十分在意了。

  蕭姝輕而易舉便察覺出了她對自己的蔑視,瞳孔微微一縮,道:「是人皆有自己的命數要赴,你出身不如我,心計不如我,我竟不知你也有看不起我的膽氣。」

  姜雪寧只覺可笑。

  甚至她上一世都沒覺得蕭姝有這樣可笑:「往日我也曾想,你這樣好的出身這樣高的本事,比公主殿下是不差的。可到今時今日,此言此行,她是天上的皎月,但有三分清輝落在身上,都覺快慰;你不過地上的灰塵,便踩過去,我都嫌髒了鞋底。」

  蕭姝沉下臉來不再言語。

  瑟瑟風隱約嗚咽。

  姜雪寧捧著那土,彷彿捧著什麼愛物,只看著她慢慢道:「我原未生害你之心,你卻因忌憚搆陷我在先。蕭姝,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你若執迷不悟,報應終究會來,只爭個早晚。」

  蕭姝冷笑一聲,根本不信。

  姜雪寧卻知這是自己對這位前世宿敵最後的尊重,言盡於此,信與不信她都不再多言,抬步欲去。

  「站住!」

  蕭姝目光閃爍,竟是直接出言將她攔下。

  「深宮禁內,你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樣,縱然你是本宮昔日同窗共讀,值此非常之時,本宮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做了什麼,不得不謹慎些。來人,先請姜二姑娘慎刑司稍坐,問明白再送人出宮!」

  左右守衛立時逼近。

  姜雪寧聽完她話便明白了:不管今日她是不是真帶了公主出宮,對方都有藉口將她攔下,縱然找不出證據來,留她一宿也足以讓她吃盡苦頭,說不準再發生點什麼非常之事……

  一如玉如意一案時的伎倆。

  何況她眼下這副尊容,誰能不懷疑?

  只是正當那些守衛便要將她圍攏制服之時,另一頭宮道上忽然急急地響起一聲:「賢妃娘娘且慢!」

  蕭姝眉頭頓時再皺。

  姜雪寧抬目看去,竟是鄭保疾步而來,到得跟前兒來時不卑不亢地一禮,勻了口氣兒道:「娘娘,聖上那邊議事方散,謝少師聽聞姜二姑娘尚未離宮,特著來請。人這會兒在宮外候著,您看?」

  謝危?

  蕭姝身形僵了一下,鋒銳的目光釘向鄭保。

  鄭保始終恭敬肅立。

  宮裡面誰不知謝居安?

  蕭姝成為后妃的時間雖然不長,可僅憑在蕭氏當姑娘時對朝堂的瞭解,便知此人是何等舉足輕重人物,更何況成為后妃侍奉在沈琅身邊後,更知沈琅對此人的倚重。

  沈琅對她畢竟不是真的寵愛。

  她本就是夾縫求生,這般境地中又怎敢冒險再為自己添一個可怕的勁敵?縱她心裡有萬般的不情願,今日姜雪寧也只能放了。

  蕭姝垂在袖中的手掌悄然握緊,笑起來卻毫無破綻,道:「既是謝少師開口要人,本宮自然不好想留。不過只盼著姜二姑娘回去之後,好生約束自己,可別做出什麼後悔莫及的事情來。」

  鄭保垂首一禮方退。

  姜雪寧定定看了蕭姝片刻,才轉身隨著鄭保,一道離去。

  等走得遠了,守衛不見了,宮人也不見了,她才突地一笑。

  鄭保不知她在笑什麼。

  姜雪寧望著前面漸近的宮門,神情卻有萬般的傷懷,只道:「你不知謝先生已避見我有月餘,危難關頭也敢抬出他的名頭來救我,還好蕭姝不知。可倘若被先生知道,也是你吃不了兜著走。」

  鄭保向她看了一眼,張口欲言,可到底還是沒有解釋。

  有他引著,順利出宮。

  只是才走出那扇偌大的宮門,抬頭看見外頭城牆下那一輛掛了燈的馬車,還有車轅上靜立等候的人時,姜雪寧終於怔住了。

  鄭保輕輕道一聲:「姑娘回府,一路小心。」

  接著悄然退回。

  姜雪寧看著那人,捧著那一抔土,卻挪不動一步。

  謝危一身道袍飄雪似的飛,從高處看她,目光落在她那麻木落魄的面龐,也落在了她兩手合捧的土上,只喚一聲:「劍書。」

  邊上劍書見機極快,從車後翻出個空的匣子來。

  他打開來遞到姜雪寧面前。

  姜雪寧卻怔怔站著沒動作。

  謝危眼底便漸漸冷沉,聲音沒了溫度:「你還待捧到何時?」

  姜雪寧眼角一滴淚才滾落下去,沒入這抔土,潤濕了小小的一塊兒,眨眼不見了痕跡。

  她慢慢鬆開手,任由泥土從指縫間滑過。

  落到匣中,裝了小半。

  劍書合上木匣便要轉身。

  姜雪寧卻道:「給我。」

  劍書看向謝危。

  謝危面無表情:「給她。」

  合上的木匣重新遞給姜雪寧,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謝危彷彿覺得她不成器,立在車轅上沒動,只向她道:「上車。」

  姜雪寧走過去。

  劍書不敢扶她。

  她一手抱著那木匣一手扶著車廂邊緣,幾次抬步都未能登上馬車,這才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腿抖得厲害,渾身都似冰水裡浸過似的,打著顫。

  謝危看她這般沒用,眼角眉梢都似凝了冰渣雪沫,忍無可忍,傾身彎腰,一手拽她一隻胳膊,一手握她腰側,半摟著將人撈了上來。

  車簾一掀,把人推進去。

  姜雪寧整個人猶自渾渾噩噩。

  謝危見她這潦倒架勢,無須問上半句便知事情沒成,而一切本來安排得妥妥當當,寧二既不是困在宮中,也不是事情敗露,那只有一種可能——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並不打算逃跑。

  也只有如此,才能叫她失了魂魄似的,把自己搞成這令人嫌棄的鬼樣!

  外頭劍書問:「先生,回哪兒?」

  謝危沉默有片刻,道:「姜府。」

  姜雪寧兩手捧過土,髒兮兮沾了一片,自己卻恍若不覺。

  謝危沒找見錦帕,皺了眉,索性把自己寬大的袖袍一扯,拉了她的手過來,一點一點用力地擦乾淨,口中卻毫不留情:「倘若她不願意,也是她自己的選擇,你就這般廢物,替她傷心什麼?」

  車廂裡昏暗一片,再無旁人。

  姜雪寧憋了一路的淚,撲簌撲簌全掉了下來,出奇地沒有再同謝危抬槓半句,只喃喃道:「先生說得對,都怪我,不學好,一沒本事,二有脾氣,誰也救不了,誰也護不住,自以為能改人命天運,不過是個跳樑小丑。我的確無能,是個廢物……」

  謝危本是氣話,哪裡料著素性不馴的她竟全無反駁?

  察覺她哭時,他已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

  一時默然,竟有些不知所措。

  過了好半晌,才慢慢道:「傻寧二,你已經做得很多,做得很好了。只是有些事朝夕之力挽不得狂瀾,小姑娘才多大點年紀便這般自怨自艾,你把往日的氣性拿出些來,先生也不至於訓你。」

  也不知姜雪寧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坐著一動不動。

  遠遠車外卻傳來歡呼之聲。

  是長公主和親的車駕終於駛出了宮門,順著筆直長安大道一路往城外而去。

  姜雪寧記得這聲音。

  上一世她曾聽過。

  只是上一世聽到時冷漠無感,甚至心裡還高興走了個未來會給她使絆子的皇家小姑;這一時聽聞,卻覺山遙遙水迢迢,雁門一去,或不復返,肝腸寸斷,只忍得片刻,便哭出聲來。

  撕心裂肺。

  像是要發洩什麼似的,倘若不這麼放開了哭一場,就會被無盡的壓抑和絕望埋進深淵。

  謝危從未覺得從皇宮到姜府的這段路如此漫長,煎熬,入耳的每一聲都像是鈍刀在人心上割。等後面她抱著那匣子哭累了,把眼睛閉上,漸漸睡去,世界才恢復靜謐。

  可他的心卻比方才她哭時更為喧囂。

  他長久地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彷彿入了定。

  直到馬車停下,外頭劍書喚了他一聲,他才回神。

  謝危應了一聲。

  然後傾身想去喚姜雪寧,可湊近時,那一張淚痕未乾的小臉映入眼底,夢裡面彷彿都不高興,罥煙似的細眉輕蹙。他搭下眼簾,眸光流轉,終於還是緩緩伸手,撫過她柔軟的烏髮,兩片薄唇壓低,卻只生澀而小心地印在她濡濕的眼睫。

  這一時,劍書恰好掀開車簾。

  謝危平靜地轉頭看去。

  劍書登時毛骨悚然。

  然而他轉瞬便發現,先生的目光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後,竟越過他投向他身後,於是跟著調轉目光看去——

  姜府門口,姜伯游不知何時立在台階上,原本一張中正平和的臉已經沉了下來,目中有震駭有沉怒,直直地看向了車內的謝危。

  謝危身形有片刻的凝滯,轉瞬又放鬆下來。

  他退開少許,拉開了自己同姜雪寧的距離,彷彿方才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輕輕拍了拍她臉頰,將她喚醒:「到家了。」

  姜雪寧睜開眼,恍惚了一下,才道:「有勞先生。」

  她抱著那匣子下車。

  腳步踉蹌。

  謝危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神思不屬也一無所覺,只是走出去兩步後,才像是想起什麼般回過頭來,一雙微紅的眼望著他:「少師大人,中原的鐵蹄何時能踏破雁門,接殿下回來呢?」

  謝危那片髒了皺了的袖袍在夜風裡飄蕩,一隻手掩於其中,卻悄然握緊,慢慢彎了唇,認真地回她道:「很快,很快。」

  姜雪寧又看他片刻,才轉過身去。

  見著姜伯游在門口,也只木然喚了一聲「父親」,便徑直往內走。

  姜伯游卻在門外站了許久,第一次見著這位同僚沒有走上前笑著寒暄,反而寒了臉拂袖而去。

  劍書自知闖了大禍,屈膝便跪在了謝危面前:「方才是屬下莽撞——」

  謝危竟平淡地道:「也沒什麼不好。」

  他收回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衣袖,便返身向車內去。

  劍書卻是愣住,半晌沒能回神。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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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一章 倫理綱常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和親車駕出京的那一日,據說大晚上都有許多人夾道相送,一路向著西北方向行去。

  隨著她離京,原本甚囂塵上的和親之議也漸漸平息。

  京城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轉到了今科春闈會試與與四月裡很快就要近的臨淄王殿下沈玠成婚之禮上。

  原本不怎麼起眼的欽天監方府,近些日來自然最是熱鬧。

  其次便戶部姜侍郎府上。

  人人都說論人品才貌還有出身,欽天監家的姑娘方妙實難與姜侍郎府上的大姑娘姜雪蕙相比,奈何名聲受自家那不成器的妹妹所累,到底沒選上正妃。可在選正妃的時候同時選了側妃,足可見臨淄王殿下對她有多喜歡,而這位正妃方妙姑娘選得又是有多勉為其難。

  婚期定在四月十八,正側二妃同時入門。

  遞名帖的,送賀禮的,套近乎的,拉關係的,打秋風的,姜府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了,連帶著下人們也喜笑顏開,走起路來腳底生風,迎來送往面上有光。

  只不過這裡頭並不包括姜雪寧院裡的丫鬟婆子。

  她們非但不高興,近些日來反而越發愁眉苦臉,小心翼翼。

  蜀中尤芳吟那邊有新的信函送到,棠兒不敢假手他人,親自去取,回去的路上卻正好撞見要出去的姜伯游。

  姜伯游看她一眼,皺起眉頭:「寧丫頭還是那樣?」

  棠兒戰戰兢兢:「姑娘今日睡到卯時三刻便醒了,喝了廚房準備的一碗粳米粥,又躺回去睡;日上三竿時起來對著窗外頭看了半天,廚房送來的菜只略用了幾片烤乳鴿,櫻桃肉,小半碗飯;定非世子派人送來些時新的玩意兒,她也只看兩眼便扔下了,叫去看燈會也不去……」

  姜伯游便長嘆一口氣:「這算什麼事!」

  棠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自樂陽長公主去和親之後,自家姑娘便跟失了神魂似的,連自己房門都懶得踏出一步,看著飯照吃、覺照睡,可伺候她的丫鬟們看在眼中,都覺得瘮人、發愁,誰也拿她沒辦法。

  不過這些天來老爺倒是時不時都要問問姑娘的事兒。

  倒好像比以前更在意。

  棠兒也不知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興許是因為姑娘近來的狀態很讓人擔心吧?

  姜伯游思忖片刻便搖了搖頭,叮囑了一句道:「好好看顧著,過不兩日便是她姐姐婚期,她若不想去便不去,也別叫旁人打攪了她,且讓她再養上幾天。」

  棠兒躬身道:「是。」

  姜伯游這才面帶憂色地轉身離開。

  回到院中,棠兒看見蓮兒坐在屋外頭描繡樣,便湊過去朝裡面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問:「姑娘還在睡?」

  蓮兒也嘆氣:「剛睡下不久。」

  棠兒無法,看了看手中信,只好先擱在了暖閣靠窗的炕桌上,自去料理屋中別的事。

  春盡的初夏,天氣還未十分炎熱。

  兩扇窗朝外開著,透亮的日光照著外頭碧樹庭花,鶯鳥聲啁啾隱約,有清風絮絮而來,吹動床榻外頭輕薄的粉紗帷帳。

  姜雪寧側臥於榻上。

  薄薄的春被蓋了半身,搭著前胸,許是這些天來過得太過渾渾噩噩,覺也睡太多,午後短眠時總是會做些不好的夢。

  一會兒是周寅之的人頭,一會兒是沈芷衣的棺槨。

  夢境離奇,捉摸不定。

  她行走在血淌了滿地的宮廷中,週遭皆是迷霧,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死命地追逐。於是她的腳步也越來越慌亂,最後竟發足狂奔起來。

  熟悉的坤寧宮就在眼前。

  她鬆了一口氣,衝了進去,可才停下腳步,就看見裡面立了一道清瘦纖長的身影。

  「芳吟——」

  在這瞬間,姜雪寧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對方轉過身來,卻有些迷惑地望著她。

  那是一張清秀的臉,但原本兩彎淡眉卻被勾勒得多了幾分淩厲的冷冽,是見慣了生意場上沉沉浮浮的鎮定,只是目中似乎又有些無奈和苦澀。

  是尤芳吟。

  但不是這一世的尤芳吟。

  她看見姜雪寧後,微微怔了一下,接著卻有些惆悵地嘆了一聲:「富有半城也無用,兩邊下注終究開罪人,誰能想得到大局顛覆竟是源於二十多年前的舊怨?到這時,自然捨財保命為要了。」

  舊怨,什麼舊怨呢?

  姜雪寧想要問個清楚的,可那「富有半城」四個字卻跟洪鐘大呂似的在她腦海裡晃蕩迴響,一聲連著一聲,竟讓她心慌意亂,直接從這沒頭沒尾的幻夢中驚醒了。

  她瞬間睜開眼,翻身坐起。

  薄被從她胸前滑落。

  外頭清風一吹,姜雪寧額頭身上皆是一片涼意,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連背後的中衣都打濕了,貼在後頸,一陣陣地難受。

  忘了。

  她一定是忘了什麼關鍵的事。

  最近這大半月來,因未能阻止沈芷衣去和親,她整個人都提不起精神來,活得像是行屍走肉,也像是沒頭的蒼蠅,彷彿什麼事都引不起她的關注,不值得她去在意。

  可當真沒有別的事了嗎?

  富有半城。

  上一世的尤芳吟……

  兩邊下注?

  絞盡腦汁,反覆思索,終於換得一道靈光如閃電般從萬念中劈過,姜雪寧徑直掀開了薄被從床榻起身,朝著外面大聲喚道:「棠兒蓮兒!蜀中的信呢?」

  蓮兒在外頭嚇了一跳。

  棠兒聞言則連忙去暖閣將先前那封信拿了進來,本要遞出,卻被姜雪寧徑直伸手搶過去,撕開信封便讀了起來。直到這時候,兩個丫鬟才看見,自家姑娘這些天來頹唐之氣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般的凜然酷烈,好像是想起了什麼被自己忽略的大事一般。

  棠兒難免擔心她情緒起伏太大出點什麼意外,小心道:「姑娘,您怎麼了?」

  姜雪寧迅速看完了那封信,卻覺心中沉重。

  並非是任氏鹽場的情況不好。

  而是因為,頹廢了這些時日,她才終於想起:沈芷衣去和親了,燕臨也的確有一日會踏平韃靼,可要迎公主還朝,卻不是她知道前世軌跡便可以做得成的事——

  缺了一個尤芳吟!

  一個上一世的尤芳吟!

  上一世沈芷衣去和親四年後,韃靼徹底暴露了狼子野心,進犯中原。

  燕臨臨危受命,力挽狂瀾。

  可待擊退敵兵,迎回公主棺槨時,才知道早在更早的兩年前公主就已備受折磨,甚至被迫落胎,只因韃靼人不想她生下混合兩族血脈的孩子。蠻夷舉兵之前,先殺了公主祭旗。縱有高貴血脈,一身驕傲,在境地裡也不過孤立無援,任人宰割!

  彼時蕭氏勢大,朝廷既要用燕臨抗擊蠻夷,又要提防他擁兵自重,是以在糧草和後方多有為難之處。

  可前線竟沒受到任何影響。

  那時朝中便有人生了疑竇,但直到謝危連同燕臨謀反,所有人才知道,除了一個在生意場上縱橫的呂顯之外,他們背後還有那位富可敵國的「尤半城」!

  打仗需要兵,養兵需要錢。

  上一世他們背後有富可敵國的尤芳吟襄助,可這一世呢?

  姜雪寧慢慢坐了下來。

  她救了這一世的尤芳吟,上一世的尤芳吟因此並不存於此世。而她若想要兌現對沈芷衣的諾言,甚至比上一世更早將人救出,意味著她需要等量的銀兩,甚至更多,才能補足這個由自己造成的缺口!

  她能做到嗎?

  不……

  已經不是能不能的事,而是無論如何,她必須做到!

  薄薄的一頁信紙被姜雪寧慢慢地放回了桌上,她總算是清醒了,眨了眨眼,道:「準備筆墨,我要覆信。」

  *

  這些天來,朝中大部分文官都在忙碌剛過去的會試和即將到來的殿試,姜伯游也不例外,所以今日也不去戶部,而是徑直去到翰林院。

  皇帝點了謝危為這一科會試的總裁官,此刻便立在書案邊上,剛接過下面幾位官員遞上來的幾份答卷。會試的結果早已經出來,如今是在遴選答卷中最好的幾張,以交由各處書局引發。

  姜伯游抬頭看見,眉頭頓時皺起。

  那日府門前的事,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若非是自己親眼所見,只怕他是怎麼也不敢相信,平素看著正人君子、古聖遺風的謝危,竟做得出這般輕薄的禽獸之事!

  往日謝危對姜雪寧關照,姜伯游從未多想。

  一則他與謝危平輩論交,對方稱呼寧丫頭時也一直是看做晚輩;二則寧丫頭入宮伴讀,他也曾出言拜託;三則謝危不近女色,從未有過什麼不三不四的傳聞。

  可就是這麼個人……

  最近一段時間,姜伯游也想,自家姑娘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人,會否這中間存在什麼誤會,又或是二人兩情相悅?

  他找姜雪寧談過兩回。

  顧忌著姑娘家面子薄,且也不想讓她知道有這麼件事,他並未明白問她和謝危的關係,而是旁敲側擊。寧丫頭言語中,對謝危哪裡有半點踰越師生的情義?

  所以,還是謝危問題大!

  姜伯游心裡膈應,這陣子都未同謝危多說什麼,眼下也只悶聲不響先料理起公務,待到人稍微少了些,那頭找謝危的人也都退了,他才終於走過去。

  先道一聲:「謝少師。」

  往日姜伯游都直稱「居安」,謝危光聽這生疏的三個字,便知道對方是有話要說了,回身來微微一笑:「姜大人,有事指教?」

  姜伯游審視著他,道:「少師大人年輕有為,可今年也二十有七,年將而立久未成家;小女縱性頑劣,眼下卻正當十九韶華,世事人情尚未通曉。少師大人為其師,教她懂禮知義,我這個做父親的甚為感激。只是她或恐還不懂事,要多賴少師大人約束言行。是以還請少師大人也謹言慎行,以免她年紀小,生出什麼誤會來。少師也知道,這女兒我養得不大好,怕闖出什麼禍來。」

  話裡隱隱有些告誡之意。

  謝危手中還執著那幾份答卷,心底卻生出些許的不快,面上笑容未改,沒接他話中正茬兒,只道:「姜大人養不好,不如給了我養?」

  姜伯游豈能料到他竟說出這番話來?

  面色登時拉了下來。

  他寒聲道:「謝少師之能姜某雖然不及,可有句話卻要告誡少師!我家寧丫頭名聲雖然不好,可心性不壞。謝少師誤己便罷,切莫誤人。倘若兩情相悅老夫睜隻眼閉隻眼便罷了,可少師乃是寧丫頭的先生,如此輕薄,豈不是蔑視祖宗禮法,枉顧倫理綱常?!」

  這番話說到末時,聲音都因怒意抬高了些許。

  遠遠正忙碌的翰林院其他人都忍不住朝這邊看了過來,顯然是把「倫理綱常」四個字聽了個清楚,面上都忍不住掛出了幾分好奇之色。

  顯然在想:這兩位怎麼還扯上倫理綱常了?

  謝危卻是垂眸。

  的確,他是寧二的先生。按倫理,先生豈能與學生在一起、有私情?

  只不過……

  手中那幾頁答卷被他隨手撂回了案頭,謝危回視著姜伯游,溫溫然道:「那又怎樣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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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二章 將離

  這一日之後,翰林院裡有了傳聞,說是戶部侍郎姜伯游與太子少師謝危因為一份會試答卷爭吵起來,好像事涉什麼倫理綱常。那位素性與人為善的姜侍郎,幾乎是鐵青著臉,甚至頗為不忿地朝著謝危冷笑了兩聲,只說什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拂袖而去。

  沒人想到別的地方去。

  畢竟謝少師這樣朗月清風、品性端良的人,怎麼可能和什麼「倫理綱常」扯得上關係呢?

  卻說姜伯游與謝危一番交談不歡而散後,心裡便埋下了一團陰雲,隱約覺得自家女兒竟被這麼個位高權重的人看中,絕不是一件好事。且謝危在事前與事後的面目變化之快,簡直令他懷疑此人和自己以往認識的謝居安是不是同一個人。

  考慮再三,當天回來他便找了姜雪寧說話。

  姜雪寧下午醒悟過來後,已經開始吩咐丫鬟重新清點自己現有的東西,又覆信給尤芳吟,打算這個月便啟程前往蜀中。姜伯游使人來請她,倒是正好。

  書房裡,伺候在姜伯游身邊的常卓把茶端上來,便退了出去。

  房內只留下父女二人。

  姜伯游斟酌了一番才開口:「寧丫頭啊,你姐姐的親事如今是已經落定,只待過兩天完婚。我看你自從宮中伴讀回來之後,便似乎不大愛出門了。滿京城裡豪門勳貴家的公子,除卻那個實在不大成樣子的定非世子外,不知你有沒有哪個看得上眼的?家中也是時候為你謀劃一二了。」

  果然是年紀到了,家裡都開始發愁她的婚事了。

  姜雪寧端起茶來,低下頭只看見自己倒映在杯盞中搖晃的眼睛和眼底的波光,第一時間浮現在腦海裡的那張面容,清冷肅然,可並未給她帶來太多的柔情蜜意,反而有隱隱的刺痛。

  手抖了一下,她慢慢放下茶盞。

  姜伯游打量她神情,連忙道:「父親也不是要急著將你許配給誰,倘若你與那位定非世子玩得好,他那花天酒地、玩世不恭的毛病能改,你又真喜歡的話,也不是不行……」

  姜雪寧失笑:「父親多慮了,我並不中意此人。」

  姜伯游鬆了口氣,心道她若喜歡那蕭定非,只怕是還不如謝危呢!

  他續問:「那你確是有中意的人了?」

  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她中意的那個人,似乎並不中意她。

  姜雪寧覺得這話茬兒自己就不該接,所以索性沒有接了,竟直截了當地道:「父親,女兒現在並無談論婚娶的心思。京中諸事煩擾,這個月女兒便打算去蜀中,散散心。」

  「胡鬧!」

  姜伯游這一驚吃得不小,眼睛都瞪圓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你多大一個姑娘家,山高路遠去什麼蜀中?」

  姜雪寧早知事情不會如此順利,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自己要出遠門,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

  姜伯游有此反應,她並不驚訝。

  但既然敢提這話,她自然也有所準備。

  只淡淡續道:「前段時間京中熱議長公主殿下和親之事,背後便有女兒摻和。提議讓蕭姝代公主和親,也是女兒的主意。」

  姜伯游駭然起身:「你說什麼?!」

  他撞倒了茶盞。

  姜雪寧的話卻還沒說完,補道:「公主殿下和親當日,我之所以遲遲未歸,也是在謀劃李代桃僵,且在中途策劃要半道截殺和親隊伍。只不過殿下不願,所以未能得逞。」

  「……」

  這一下姜伯游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任何一件,拉出去都是要殺頭的大逆不道之事!

  姜伯游只當自己這女兒愛玩了一些,愛鬧了一些,可也只限於年輕人之中,哪裡想到近來的風雨之中就有她一番手筆?

  認知顛覆時,完全反應不過來。

  姜雪寧倒是冷靜地為他分析利弊:「此事蕭姝一清二楚,如今她在宮中乃是新近得寵的賢妃娘娘,不知在琢磨多少報復我的法子。倘若女兒留在京城,一則不知還要做出多少荒唐事,二則言行無狀還恐牽累已經成為臨淄王側妃的姐姐;三則蕭姝若盯著女兒報復,也未必不牽連家族。如此倒不是先離開京城一段時間,遠避其禍,京城裡的人久不見女兒,自然漸漸忘了。又聽說天府人傑地靈,女兒去到蜀中,痛改前非,自然也無人知道我在京中是何等跋扈,說不準為父親尋回個好女婿。還請父親考慮一二。」

  不過其實姜伯游同意不同意,對她來說都沒差。

  若是同意,一應出行的事情自然簡單;若是不同意,最差也不過就是和上一世的尤芳吟一樣,偷偷跑出去,至於路引這些東西,周寅之便可搞定。何況她比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手中還有更多的銀兩,半點也不窘迫。

  第一時間,姜伯游心中出現的是憤怒。

  可等姜雪寧一說,怒意反倒消減下去。

  倒並不是就被姜雪寧這一番牽強的說辭給說服了,而是想到了謝危。二女兒流落在外多年,回到京城後也確是他沒有養好,這般已經虧欠良多。倘若她對謝危無意,而謝危要巧取豪奪,他是萬萬不該坐視的。可謝居安的本事他也比旁人清楚些,姜雪寧若留在京城,情況並不樂觀。

  如此去往蜀中,未必不可。

  雖然山高路遠,地處偏遠,可至少避開了京城這些紛擾,也可讓謝危鞭長莫及,什麼陷入「師生倫亂」這種惡名的風險,自然也可消解。

  他皺著眉頭想了半天,終於嘆了口氣,問:「你意已決?」

  聽見這句,姜雪寧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她篤定道:「不錯。」

  姜伯游便道:「待我考慮考慮,也好看看蜀地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便是你要去,家中也得有些安排才好。」

  姜雪寧起身襝衽一禮:「多謝父親。」

  原本打算探聽女兒口風為她談婚論嫁的一番談話,就此因姜雪寧忽然提出要離開京城戛然而止。

  姜伯游自是翻開案牘去看蜀地的情況。

  姜雪寧則從書房中告退,又回到自己的房裡。

  丫鬟們將她所有的貴重東西都搬了出來,只因姜雪寧下午時吩咐說最近會出門,有些貴重的東西不便攜帶,都要拿出去典當。

  只是待從妝奩裡翻出那隻青玉鐲時,棠兒蓮兒有些猶豫。

  這鐲子她們都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也不是特別貴重的東西,可一直都被姜雪寧放在妝奩最底下。且去年王興家的之所以被姑娘發作,倒了大黴,便是因為這隻鐲子。

  二人一陣嘀咕,倒不敢把這鐲子放到要典當的那些東西裡,而是單獨擱在了一隻小匣子裡,放在桌案上。

  所以姜雪寧回來,一抬眼便瞧見了。

  蓮兒連忙湊上來解釋道:「方才妝奩裡看到的,奴婢同棠兒都不敢擅動,想問問您如何處置?」

  和田青玉,玉色溫潤,紋理細滑,像是滌蕩的水波。

  姜雪寧拿起來,生出幾分怔忡。

  棠兒蓮兒都不敢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姜雪寧才忽然問:「沈玠什麼時候成婚來著?」

  眾人都稱的是「臨淄王殿下」,乍一聽「沈玠」二字,兩丫鬟都沒反應過來,隨即卻是為姜雪寧的大膽暗抹一把冷汗,回道:「就這月,十八,沒剩下兩天了。姑娘要去嗎?」

  姜雪寧把那隻玉鐲放回了匣子裡。

  眼底卻似掠過了幾分風吹雲散的空寂,只慢慢道:「還是該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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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對錯愛恨

  臨淄王沈玠成婚這一日,滿京城張燈結綵,從皇宮到王府到一正一側兩妃府邸沿路的街道上,一應障礙都被清掃,近王府二里道旁都被掛上紅色的帷幔。

  文武百官全數赴宴。

  連皇帝都去了,素日應酬極少的謝危也到府赴宴,那些個身上有外差不能親到的,豐厚的賀禮自然都特特託人先送了來。

  方妙這人往日在仰止齋眾多伴讀中,並不如何起眼,給人更深的印像是根沒原則的牆頭草,風往那邊吹,人往哪邊倒,只不過她倒來倒去的理由倒不是什麼利益爭鬥,完全是因為她的卦象,所以旁人雖然詬病她,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如今忽然飛上枝頭被選為臨淄王妃?

  別人不說,當日同方妙一道去選的陳淑儀頭一個不高興,別說是人親自前去道賀,連賀禮都沒送上半份,全當京城裡根本沒有這麼個人,這麼件事。

  姜雪寧倒因為當日樂陽長公主被禁足時,方妙與自己一道前去看望,而對其有些許的好感,所以提前兩天帶了自己一份禮去,先行看過。

  方妙見了她,原本愁苦的一張臉頓時眉開眼笑。

  先是不住地說什麼貴人來了,我這樁親事不妥也是妥了,接著又半點不遮掩地向姜雪寧打聽姜雪蕙的為人處世。

  姜雪寧以為方妙是要跟姜雪蕙鬥上一鬥,或者提防著一些,沒料想方妙聽完之後竟然大失所望,一副惋惜至極的口吻:「甭管是真是假,二姑娘這位姐姐卻是個謹慎行事,縱有那麼幾分的名利之心,卻也不會和旁人一般諸般手段用盡地去鬧。我倒白高興了。倘若她是個厲害人,把我搞下去我好捲包袱走人;沒把我搞下去,自己作繭自縛的可能倒很高,如此我在王府吃軟飯也吃得安穩。偏她這樣謹言慎行,不上不下,可有點如鯁在喉,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但願相安無事,互不妨礙!」

  姜雪寧默然沒了言語。

  上一世她嫁給沈玠,為的是可能性極大的皇后之位,所以把沈玠哄得高高興興,府裡連個側妃都沒有;這一世的方妙倒是極看得開,即將當臨淄王妃,最大的目標似乎是,混吃等死?

  這樣看,她和姜雪蕙大約是打不起來。

  畢竟,姜雪寧雖然不喜歡姜雪蕙,可不得不承認這位姐姐做事極有分寸,很少主動與人起什麼衝突,雖有些事為自己謀利,倒不去坑害別人。

  她又在方妙處坐了一會兒,直到方妙手癢,摸出她那一堆東西來,想要給她算命。她才終於找了藉口,連忙告辭——

  若是前世,這玩意兒她肯定不信。

  如今人都重生回來了,便覺世事實在有些玄奧處。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算命。倘若真被批中了什麼,又不是什麼好的結局,那日子是否還要往下過呢?

  倒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想要的都去追,想留的都去搶。

  方稱得上是痛快。

  如此離開方府後,姜雪寧便繼續準備自己前往蜀中的一應事宜,等沈玠成婚這一日,便不再單獨去看望方妙,反而是在一路送親去王府後,留在了姜雪蕙的房中。

  龍鳳燭高燒,滿屋都是紅。

  只是屋子比起姜雪寧當年成親時小了許多,位置也不是正屋,守在門外的丫鬟婆子們少一些,湊上來奉承討好的話沒那麼熱情真切……

  上一世姜雪寧才是沈玠的正妃,且當時沒有側妃同日進門,心裡沒有對比。如今一看覺得姜雪蕙縱然當了沈玠的側妃,可無論排場也好,名分也罷,都要矮著方妙一頭。若換了今日坐在這屋裡的是她,只怕無論如何都是忍不了,要把蓋頭掀了走人的。

  姜雪蕙倒十分平靜。

  自賜婚的聖旨到姜府時,她便已經知道接下來將要面臨的一切。既是自己選的路,即便不那麼如意,也得咬牙走下去,對旁人倒無多少怨懟之心。

  屋外道賀聲聲喧鬧著。

  姜雪蕙將紅蓋頭揭了下來,輕輕搭在案角,彷彿知道今日的姜雪寧有話要對自己講一般,並不問她這時候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只是坐在桌旁,倒了一盞茶放在自己對面。

  姜雪寧便立在她對面,打量她。

  正妃側妃之別,與民間妻妾之別無異,將來若有子嗣還要分個嫡庶,如今既體現在成親的禮儀上,也體現在這屋舍的裝扮上,甚至體現在了姜雪蕙這一件大紅的嫁衣上。用的金線不如方妙那一件多,袖口盤著的不是牡丹,只是芍藥,孔雀展翅欲飛也終究難比鳳凰引吭而舞。

  姜雪蕙輕輕一笑:「你是在可憐我嗎?」

  姜雪寧並不否認自己有些憐憫。

  可這一世她沒有去搶姜雪蕙的姻緣,可以說是順其自然,所以姜雪蕙得到什麼又或是失去什麼,她其實也沒有特別強烈的感覺。

  只不過有些唏噓罷了。

  「此次你成婚,我本是不打算來的。」

  姜雪寧拿起那茶盞看了看,邊緣上一片深藍釉色的蘭葉,倒是沈玠素性的品味。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大適合當皇帝。這一世若遠避皇權的紛爭,該能有個善終吧?

  她莫名笑一聲,又將茶盞放下。

  「只是不論如何,婉娘到底養了我長大,她是你生身之母,總盼著你好。如今你成婚,還是嫁臨淄王這樣尊貴的皇室血脈,她該最是高興。於情於理,我都該代她來看看,祝賀你。」

  姜雪蕙聽她又提起婉娘,便微微閉了眼,沉默下來。

  姜雪寧卻少見地平和。

  以往她提起婉娘時,總帶著不甘,帶著點自憐自艾的恨意,既嫉妒姜雪蕙,又偏要對她不屑一顧,以保全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

  如今決意離開京城了,反倒看得淡了些。

  許是兩世變故,終於讓她找見點比這些陳年舊事更重要的東西吧?

  她想要救公主。

  她該要往前看。

  「以往我的確是嫉妒你、憎惡你的,婉娘偷換了你和我,你用了我的身份,佔了我的親情,享了我的富貴,我卻偏偏什麼地方都不如你,處事笨拙,易躁易怒,越想做好越不能做好,反而叫旁人看輕。」

  姜雪寧從袖中拿出了那隻玉鐲。

  活人已去,死物依舊。

  倒看不出與婉娘臨死前交到自己手中時,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可最近一段日子吧,反倒改了想法。往日在局中看不分明,如今抽離出來,卻才發現你這般活著乏味得緊。我娘待你好,可也約束你,滿京城都是大家閨秀,人比人倒使人不敢犯錯。我便想,倘若要我享那榮華富貴,佔那親情身份,卻過這樣無趣的日子,做這樣涼薄的人,只怕我心不甘、情不願。」

  今日是姜雪蕙大喜的日子,所以上了異常精緻的妝容。

  只是有些厚了。

  眉眼都被脂粉蓋了,描出漂亮的輪廓,反倒將她那些真切的表情都壓在了妝容下頭,顯出一種壓抑而沉悶的木然。

  姜雪寧輕輕將那隻和田青玉手鐲放在了兩人中間的桌案上。

  一隻手鐲,如一道鮮明的界線,將兩人分割。

  她淡淡道:「婉娘臨去前拉著我的手,一定要我將這隻鐲子給你。她走的那天,我死死攥著這隻鐲子,哭了兩三宿。等到了京城看見你,就想,便是我死了,這鐲子也不會給你。可如今我知道,世上除了婉娘還有別人,就算婉娘恨我,也還有別人在乎我、需要我。以前的命,不能由我,我認了。她不算對得起我,我卻對得起她。」

  上一世婉娘的遺願,這一世她終究兌現了。

  說完,姜雪寧好似也沒有別的話了。

  她與姜雪蕙之間本來也沒有更多的交集,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屋內靜悄悄的。

  姜雪蕙的目光落在那隻鐲子上許久,慢慢拿在指間,觸手只覺冰冷一片。

  想要笑一聲,卻發現眼眶裡有淚。

  她扯扯唇角,只覺世事當真荒謬極了:姜雪寧恨她,嫉妒她,為難她,可在她這個位置,怎麼做才能不算錯呢?

  怎麼做都是錯罷了。

  倒也不必去爭哪種更好,哪種更壞。

  「砰」地一聲悶響。

  姜雪寧腳步才到門口,聽見時心中一驚,回頭望去,竟見是姜雪蕙抄起了邊上一方上好的端硯,用力砸下!

  那隻和田青玉手鐲,頓時四分五裂。

  殘破的碎玉躺在桌案邊角,靜默無聲。

  姜雪蕙面上沒有多餘的神情,有些麻木地擦去了滑落到臉頰的那滴淚,扔下那方端硯,只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已經是這樣的人,你也就不必對我再心懷什麼期待了。我明哲保身,她再愛我,於我而言也只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罷了。」

  「……」

  姜雪寧憐憫地望了她許久,終究還是未置一詞,往外去了。

  王府裡,觥籌交錯,賓客正自熱鬧。

  這世間,對錯往往難分辨。

  可愛恨卻很直接。

  姜雪蕙對不對她不知道,反正這人她說不上討厭,可就是喜歡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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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本來合適

  王府門口,門庭若市。

  來往賓客遞交著自己的請帖與禮單,外頭的門房應接不暇,頻繁地高聲唱喏,請人入內。遇著位高權重者,往往越發熱情。

  周寅之在錦衣衛裡,也算個角色了。

  可如今一封禮單遞出去也只不過換得王府下人尋常臉色,便可知今日有多少王公貴族聚集在此了。

  本是姜氏嫁女,周寅之托賴姜伯游舉薦才得入仕,本該備上一份厚禮。可前陣子略一思索,想起姜雪寧與自己這位姐姐的關係似乎並不融洽,便把原來備的禮減了一半下來。

  只不過長公主和親那陣,姜雪寧交代他去辦點事,後來又說不用了。

  這陣子更是從未聽說她在外面走動。

  原本通州一事裡拜見過的謝少師與她似乎只是尋常師生關係,而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位定非世子,本是個紈袴不說,其出身的蕭氏還搖搖欲墜……

  周寅之人站在王府大門口,心裡卻著實憂慮:聖上如今更重視錦衣衛了,衛所裡原來的一位鎮撫使得了提拔,其原來的官位便正好缺出。他有心於此,只是去年才升了千戶不久,這鎮撫使之位怎麼算似乎都落不到自己的頭上。可要錯過這機會,等下一次缺出,焉知會等到幾時?

  正這般考量著,門外大街上忽然傳來一聲唱喏:「賢妃娘娘到——」

  週遭立時安靜許多。

  一架奢華的馬車停在門口,儀容端莊精緻的蕭姝搭著宮人的手踩著太監的背從車上下來,向週遭掃看一眼,只淡淡道:「本宮與臨淄王殿下今日要娶的正側二妃皆是昔年同窗,所以特來赴宴,聖上與皇后娘娘還在後面未到,諸位大人不必緊張。」

  眾人全都向她道禮。

  只是心裡面也不免犯嘀咕:蕭氏如今正身陷贛州賑災銀一案重查的漩渦,左支右絀,這位新封的賢妃娘娘倒是高調得很,怎麼好像半點沒受影響一般?

  她來旁人自然要給她讓路。

  原本門口處是周寅之,已經遞過了帖,一隻腳就要邁入門內。

  眼見蕭姝朝這邊走過來,他收回腳步,往後退了幾步,在蕭姝走近時彎下身行禮。

  蕭姝原是誰也沒看,見此卻是不由向他看了一眼。

  這一下,便看見了對方身上穿著的錦衣衛玄底飛魚服,眉梢於是微微一挑。近來都伺候在沈琅身邊,自也知道他似乎有重用錦衣衛的想法,所以多留了個心眼。

  她淡淡笑道:「多謝大人。」

  說完也並不多留,徑直入內。

  周寅之微微詫異了一下,略一皺眉思索,眼底卻閃爍些暗光。

  蕭姝一走,外頭才又恢復喧鬧。

  府裡的下人來引賓客入內。

  各處廳中,早已坐滿了人。

  稍有些身份的都安排在花廳。

  朝廷裡的官員們大多到了,往日謹慎嚴肅,今日卻難得把架子放下,至少面上拋開了舊怨,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六部的官員也坐得很近,分了兩邊。吏部、刑部、戶部在一頭,禮部、工部、兵部則在他們旁邊。

  謝危通州一役掌了工部侍郎的實缺,正好不與姜伯游一起。

  姜伯游乃戶部侍郎,無巧不巧和張遮坐得很近。

  旁邊不遠處是刑部尚書顧春芳、吏部尚書姚慶余、刑部侍郎陳瀛等人。

  因今日怎麼說也是姜伯游嫁女,眾人都同他道賀。

  姜伯游喝了幾杯便連連擺手,苦笑起來道:「可也沒多值得高興的,大女兒聽話懂事,還有個二女兒混世魔王似的,可棘手呢!」

  這話真沒作假。

  眾人多少都聽過點風言風語,可也不好說破,反正天花亂墜把姜雪寧一通誇,照舊勸他喝酒:「令愛花容月貌,又曾是公主的伴讀,必定是個端良淑女,外頭的流言蜚語怎能信呢?」

  陳瀛便附和:「是啊,我一聽便知道是假。」

  旁人奇怪:「這是為何?」

  如今刑部是顧春芳接掌,陳瀛慣來用些陰私手段,卻是顧春芳所嫌惡的,也不知存了什麼心思,竟向張遮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姜大人愛女我等不識,可前陣子街頭巷尾傳的流言裡另一位不正在咱們眼前坐著麼?說什麼姜二姑娘與張大人有些首尾。你看咱們張大人這樣,像是會與什麼女子有牽扯的人呢?」

  眾人皆是一怔,目光轉向張遮,反應了一下——

  別說,還真是。

  這位新晉的刑部署司郎中,坐在這裡也有一時了,卻寡言少語幾乎沒說一句話,以至於眾人下意識忽略了他。這時陳瀛提起,才陡然意識到。可不是麼,前陣子那些流言裡不就有張遮嗎?

  素來尋常的穿著,一身墨藍長袍,腰上懸一枚普通的墨玉綴著隻黑色的銀紋錦囊,脊背挺直地坐著,滿面沉默的冷刻,讓人覺得不好親近。

  帝師謝危,朝中公認的如沐春風;

  可他麼,刑部私底下都稱「死人臉」。

  連衙門裡的主簿們見了他都要抖上一抖,把衣裳多加兩件,誰能相信這麼個人和哪個姑娘家有什麼牽扯,又或是哪個姑娘家不長眼偏偏看上他?

  自那日蜀香客棧被追上來問過後,張遮便再也沒有見過姜雪寧,也下意識地避免再想起他,成日裡只用卷宗與案子把自己掩埋,只恐有一日得閒,便控制不住腦袋裡那些使他痛苦的妄念。

  眼下忽然聽見這名字,彷彿一記重錘敲在胸膛。

  他本是冷肅神情,波動不顯,搭在酒盞邊緣的手指卻緊了一緊。只是這細微的動作也難以被旁人注意到。

  姜伯游往日同刑部打的交道也少,那陣子流言蜚語傳得很亂,他更多都在留意那位荒唐的定非世子,唯恐此人跟寧丫頭扯上什麼關係,倒沒怎麼去管張遮。

  畢竟聽聞此人品行貴重,不是那樣的人。

  想來是旁人往寧丫頭身上潑髒水,畢竟他這當爹的從來只見王公貴族的子弟圍著自家女兒打轉,還從未聽說寧丫頭主動去糾纏誰,那謠言簡直是胡扯。

  不過眼下倒因陳瀛的話,抬起頭來打量一番。

  顧春芳知道張遮不善言語,也不喜陳瀛挑事的做派,撫鬚一笑,淡淡道:「流言蜚語傷人,姜大人教女有方,兩位姑娘都入選為公主伴讀,聽說姜二姑娘還甚得謝少師青眼。暗中散佈流言的宵小也不過只能壞一時的清譽,時日一長謠言自破,姜大人倒不必煩惱。」

  不提謝危還好,一提姜伯游整個人都不大好。

  只是說這話的是顧春芳,一則出於好意,二則不知內情,他不好說什麼,勉強一笑,岔開了話題:「便借顧大人吉言了。說起來小張郎中也有二十四五,似乎還未談婚娶之事?」

  這一下輪到邊上吏部尚書姚慶余臉上不大好了。

  誰叫他女兒曾與張遮談過親呢?

  原本他欣賞張遮,要將姚惜許配給他。誰想女兒竟看他不上,死活要退親。後來在宮裡因推了溫昭儀一把,差點害得溫昭儀落胎,被責斥回府,如今跟魘著了似的,一個勁兒說是有人害她,犯了瘋痴的病,卻是無法出來見人了。

  此事若說出來,很不光彩。

  張遮正襟危坐,垂眸回道:「一則冥頑不化,二則命格苦硬,不敢帶累旁人。」

  姜伯游不由一怔。

  姚慶余卻是向張遮看了一眼,面色稍霽,只嘆張遮竟不提之前退親之事,可見人品貴重。可越知道這一點,便越覺自己的女兒實在有眼無珠。

  他嘆了口氣道:「什麼命不命,無稽之談!」

  眾人多少聽聞過張遮與姚府這一門親事沒成的事,原以為姚慶余同張遮之間必定有些齟齬,沒料想張遮自稱「命格苦硬」,姚太傅這樣的身份竟反駁了他,面上是責斥,內裡一琢磨,卻是在為張遮說話。

  到底為何退親,外頭無人知曉。

  姜伯游在朝為官多少也有點察言觀色的本事,一聽到這裡,倒是真對張遮起了幾分好奇:姚太傅作為內閣輔臣,眼光可不低。能被他看上選為女婿,已經算是不俗;事情沒成,還能讓姚太傅為他說話,可就稀奇了。

  張遮是朝中少見的以吏考出身的文官,比之滿朝科舉入仕的官員中,其實不算多光彩。

  可沉默寡言,克己慎行。

  比起京中那些紈褲子弟,真不知好出多少。雖則看上去似乎不很好相處,可身上渾無半分戾氣濁氣,心地該很不錯。瞧著像是能唬得住寧丫頭,也不會薄待了姑娘家的。

  姜伯游心思微動,便貌似不經意地打聽了起來:「只聽說小張郎中祖籍在河南,當年之所以投在顧大人門下,便是為父伸冤。來京城,似乎也沒幾年?」

  張遮道:「是,不過三年。」

  姜伯游便「哦」了一聲:「住得還慣?」

  張遮攥著杯盞的手指更緊,卻搭下眼簾,如常答道:「物候相近,並無不適。」

  姜伯游又道:「那令堂身子可還康健?」

  ……

  顧春芳一頭老狐狸,終於聽出了點眉目,不由朝姜伯游瞅了一眼,又轉頭來看張遮。可目光一落,卻瞧見他搭著杯盞那緊繃的手指,再看那沉默的輪廓,一時不由生出幾分異樣之感。

  這位門生……

  好像並不是面上這般平靜,反像是忍耐著什麼煎熬一般。

  這邊廂,姜伯游與人聊得投緣,越看越覺張遮很是合適。

  那邊廂,謝危同其他人坐在一塊兒,把背後姜伯游、顧春芳、張遮等人的話聽在耳中,卻是暗中一聲冷笑,眸底戾氣滋長,面上仍舊分毫不顯,只將盞中酒一飲而盡,燒灼到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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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錦囊故物

  沈玠乃是與當今皇帝沈琅同母所出的胞弟,既得聖寵,王府修建得也甚是豪奢,佔地極廣。新到的賓客若無丫鬟侍女引路,庭園裡走不得多久只怕就要迷路。

  可姜雪寧卻熟得很——

  誰叫她上一世曾在這府邸中住過兩年多呢?庭木園徑,和皇宮給她的感覺差不多,閉著眼睛都難走錯。

  從姜雪蕙的偏院出來,她不大想回女客的席面,懶得應付,便沿著花園小湖旁邊的迴廊走去,想去找個安靜的地方躲一陣,等宴席將散再出去。

  沒料想,才轉過迴廊,竟遇到沈玠。

  今日成婚的新郎,穿著一身大紅喜服,越發襯得面如冠玉,氣質溫潤。身後還跟了一眾侍從,越使人覺得芝蘭玉樹,眾星拱月。

  看方向,他是從正屋方妙那邊來,要往姜雪蕙那邊去。

  這一個照面,兩人都有些意外。

  沈玠一怔,先反應過來,先拱手欠身道:「二姑娘有禮。」

  姜雪寧卻是恍惚了一下。

  對方這身打扮倒和前世一樣。

  不過她當時見到,卻不是在外頭天光下,而是在新房中。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面皮薄,這位殿下持著一柄喜稱挑開她蓋頭時,俊秀的臉在紅燭映照下,隱隱泛紅。那時她也生出了些微的暈眩,不過柔情蜜意都是錯覺,因為她對此人本來無情,所以錯覺之外,在心底蔓延開的便是無邊無際的空茫。

  她還了一禮,道:「臨淄王殿下的宅邸太大了,我原本只是想抄個近路,回去席上,沒料想才走兩步竟就迷了路。」

  沈玠猜也是如此。

  姜雪寧說完,凝視他片刻,忽然問旁邊隨侍之人道:「有酒嗎?」

  那些人是一愣,下意識看向沈玠。

  沈玠也不知姜雪寧什麼意思。

  姜雪寧便一笑,解釋道:「我與殿下雖然不熟,可在宮中也曾得蒙殿下照顧一二。殿下與燕臨乃是舊日的好友,如今他流放黃州只怕不能親自來賀。於情也好,於理也罷,我都該替自己、也代燕臨,敬殿下一杯,賀殿下大喜。」

  沈玠這才明白。

  只是提起燕臨,他也不免有些黯然,只叫人先去取酒,卻道:「原是個大喜的好日子,可如今燕臨不在,芷衣也不在……」

  與姜雪寧,他所交不深。

  外人都道這位姜二姑娘跋扈囂張,可大約是聽多了燕臨嘮叨,又知皇妹沈芷衣待她非常,沈玠倒不和常人一般看法。

  先才前廳待客,人人都道他今日同時迎娶正側二妃入門,是盡享齊人之福。

  他面上道謝,心裡卻沒那麼高興。

  可按著旁人眼光來看,他沒理由不高興。

  眼下姜雪寧提這話,本不是個愉快的話題,沈玠卻忽然覺得一陣輕鬆,好像一下就有了個名正言順不高興的理由。

  近處便有水榭。

  今日府中大喜,到處都為賓客備了酒水。

  下人很快將酒水取回,為二人各斟一盞。

  姜雪寧端起一盞,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沈玠上一世待她的種種,慶賀生辰,位封皇后,彌留之際甚至還將傳國玉璽留她保管,雖然後來此物成了她自戕殉葬的禍端,可作為帝王,他待一個對他無情的她,實在無可挑剔。

  只是心性太善,善便懦弱。

  她向他舉杯,緩慢而認真地道:「殿下是個好人,雪寧這一杯,敬祝您此生所願能償,安平順遂。」

  所願能償,安平順遂。

  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祝語,甚至在他大婚當日說來,有那麼點怪異不合時宜的味道。

  沈玠微微蹙眉看向她。

  她卻平淡一笑,清澈的眸底並無算計,只是真誠,仿如脈脈的細流淌過人心田,讓人漸覺熨帖。杯盞伸出來,與他輕輕一碰,仰首自己先飲盡了。

  沈玠眨了眨眼,卻覺一陣惘然。

  眼前這姑娘到底放下了什麼呢?好像渾身都輕鬆了一樣。

  他不得其解,可也被她這般鬆快的姿態帶得彎唇一笑,只道一聲「願借吉言」,也仰首飲盡。

  上一世,她對沈玠無情,沈玠卻對他仁至義盡;這一世,她避開了與沈玠的交集,既還了自己一個自由,也希望沒了自己的拖累,對方能得個好報。

  姜雪寧把杯盞放了,再行一禮告辭。

  轉身而去的姿態稱得上釋懷瀟灑。

  沈玠立在原地,看了許久,卻不知為何悵然若失。直到侍從提醒,他才垂眸看看手中酒盞,放回侍從手中,繼續往姜雪蕙所在的院落而去。

  *

  姜雪寧路上既遇到了沈玠,又說過自己不認路,找地方躲懶當然更不懼怕,前頭小湖邊上遇到個幽靜的船舫,便坐到邊上,一面梳理著自己去到蜀中後要做的事,一面等著太陽下山。

  前廳著實熱鬧了一陣。

  遠遠聽著有山呼萬歲之聲,便知道是皇帝和皇后來了一趟,沒過多久著又聽一片恭送,於是知道皇帝又走了。

  天將擦黑的時候,她料著時辰差不多,才重新起身,朝著前廳走去。

  這會兒有些公務在身的賓客已先行告辭。

  姜雪寧從侍從口中問得姜伯游正在園東角的涼亭中,便尋了路去找。

  果然,遠遠就看見姜伯游面朝外面立著,正同幾人說話,其中一人背向外而立。

  天色已暗,光線昏暗。

  她一時沒看得清楚,待得走近了,那人聲音傳入耳中,身形略略側轉,才一下辨認出來。這一剎,當真有驀然回首、燈火闌珊之感,隱約一片熾熱滾過心懷,留下卻是一道磨不去的灼傷。

  蜀香客棧那一日,話已說開,姜雪寧雖覺自己不是死纏爛打之人,可見面也怕尷尬。既認出他來,腳步便不遠不近地停下。

  姜伯游眼神好,倒是看見她。

  不過又同眾人說了一會兒,才相互道了別。張遮不知她就在背後,轉過身時,卻一眼瞧見她立在那海棠花樹下,身形便頓住。

  但他沒有說話。

  姜雪寧也不言語。

  直到姜伯遊走過來,笑著道:「怎麼找我來了?」

  姜雪寧才一眨眼,收回目光,道:「方才想起蜀中的一些事宜,覺得還要同父親說上一說。」

  姜伯游卻朝週遭一看,彷彿忌諱著什麼似的,一擺手道:「正好,你的親事我也有些想法,要同你談一談,回去的路上說。我先去同另幾位同僚道個別,你且在此侯我片刻。」

  姜雪寧不知他是有什麼想法,但暫沒深問。

  只點點頭,看他去了。

  等她回過頭,去找張遮時,方才他駐足之地,已是空無一人。

  上一世,有緣無分;

  這一世,有分無緣。

  她低笑一聲,暗罵老天爺折騰她,只覺自己要走出來怕還要花一段時間。

  站了片刻,又覺累,乾脆往亭內走去。

  只是上台階經過旁邊那一叢南天竹時,姜雪寧視線一錯,卻突見初夏那微紅的葉片間掛著一隻玄黑的銀紋錦囊,像誰經過這蔓生的枝條時,被不小心掛走的。

  她隨手拾起,本沒在意。

  然而拿到手中的瞬間,便覺熟悉。

  上一世張遮身邊可不常掛這麼一隻錦囊?

  有一回她疑心是哪位姑娘送的,搶了來玩。本以為張遮已被自己折騰得沒了脾氣,不料他卻驟然變了臉色,雖還是堅忍寡言模樣,皺著眉頭時卻多了幾分沉怒。

  她架不住,還了。

  後來才知道那是慈母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一針一線縫的,裡頭雖不裝什麼緊要事物,對張遮來說卻意義非凡。

  若是上一世她拾得此物,必要用以好好嘲笑諷刺一番,如今見了卻是滿眼酸澀,只想他若發現東西丟了該很煩憂,便打算交由王府的下人保管,備著他返來尋找。

  可待一挪步,錦囊裡傳出細碎之物碰撞的聲響。

  「……」

  姜雪寧忽然呆住,手指一顫。垂眸盯著手中捏的這隻錦囊,某些紛繁的念頭劃過腦海,卻茫茫白霧似的,沒留下什麼痕跡。

  立了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慢慢將那錦囊解開。

  嘩啦……

  數十顆新年時吉祥瓜果樣的金銀錁子,從中滾落下來,散在她掌心。伴隨著掉出的,還有半頁折起來的薄紙,隱約能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跡。

  姜雪寧眼淚霎時往下墜。

  她用力壓住自己的心房,但覺溺水一般,下一刻便要呼吸不過來。

  那夜將錦囊掛在他門外時的忐忑,那日站在他面前直問他心意的孤勇,盡數從心上劃過,這一刻卻都化作了一種不解的荒謬,不忿的悲苦……

  「張遮,我屬意於你。」

  「姜二姑娘容諒,在下心中已有屬意之人了。」

  ……

  倘若你的確屬意旁人,對我毫不動心,那留著這些東西,又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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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臣的坦白

  張遮是半路上發現東西不見了的。

  只是他自撞見姜雪寧後,便心神不屬,竟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見,又到底是丟在回來的路途上,還是丟在了臨淄王府裡。

  於是去而復返。

  空寂的園林中已經沒了姜雪寧的身影,涼亭中也空無一物,只有兩名侍從在收拾亭中留下的狼藉杯盤。

  眼見張遮去而復返,先前伺候的侍從對他有些印象,上前來彎身一禮,主動問道:「張大人,怎麼了,可是落下什麼東西?」

  張遮問:「可曾見過一枚錦囊?」

  那侍從頓時一怔:「是玄底銀紋模樣嗎?」

  張遮道:「你見過?」

  那侍從連連擺手,目光卻變得有些奇怪,神情裡也帶上了幾分為難,猶豫了片刻才訕訕道:「見是件過,不過方才小的等來這裡收拾的時候,是見姜侍郎家那位千金立在這裡,正拿著一枚錦囊,和您要找的有些像。她面上瞧著……小的們就沒敢上去多問。」

  「……」

  張遮立在階前,恍惚極了。

  腰際沒了那枚錦囊,有些空蕩蕩。

  侍從於是覺得眼前這位年輕朝廷命官的神情,竟有一瞬與他先前所見的那位姜二姑娘重疊在一起,是一種奇異的、晃悠悠的沉重,像是黑沉沉的水面下有一面鏡子,讓折射上來的光都顯得昏暗。

  過了好久,張遮才開口。

  他問:「姜二姑娘走了嗎?」

  侍從點點頭道:「對,好像已經和姜大人一道回府了。」

  張遮便微微閉上了眼,沉默片刻,才道一聲「謝過」。

  侍從心裡疑惑,卻不敢多問。

  再一躬身,抬頭已見這位大人重順著園徑向外頭走去,分明暖風熏人醉的夏夜,背影漸漸隱沒在層疊的廊下燈光盡頭時,卻彷彿是走在冷寂的秋霜裡。

  前日下過一場雨,沖刷了籠罩在京城上空的浮塵,長街的路面也被雨水洗了個乾淨。

  車馬聲漸絕。

  於是腳步輕踩在路面上的聲音便變得明顯起來,空寂,冷清。張遮腦海裡彷彿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住的地方距離王公貴族們宅邸所聚之處頗有一段距離,過了這片寸土寸金處,兩旁樓閣的高度便低了下來,漸次有些笑鬧叫賣之聲響起。

  今早不慎打翻家中茶壺,母親叮囑他回來記得買個新的。

  張遮便進了間打烊晚的瓷器行,選了套簡單的邢窯白瓷的茶具,卻聽瓷器行的掌櫃的陪著一名雅客立在多寶格前面嘆氣。

  「清沽美酒,醉鄉酒海,釉色清亮細薄,正襯梅之瘦骨。周老闆這一隻梅瓶碎得可惜,我找了許多能工巧匠,傾力修補,卻也只能止步於此了。」

  「遠觀倒與新瓶無異。」

  「可近賞不得。您觀這口頸處,細縫隱微,便巧匠能奪天工,也難以填去舊痕。畢竟是碎過的,您本珍之愛之,往後就更得細心看顧,否則有點磕碰都得散架,不可同彌合如新,剛出窯渾然一體時相比啦。」

  「唉……」

  ……

  張遮朝那一格看去,一隻尺高的梅瓶立在當中,天青如玉色,胎質細膩,本有天成之美。可上面卻有一道道細微的裂紋,乃是經過了修補後留下的,像是一道道被時光磨淺了卻始終難以消去的疤痕。

  櫃檯前面的夥計朝他看一眼:「公子也想買隻梅瓶嗎?本店什麼都有的,您多看看?」

  張遮才慢慢收回目光,道:「不用了。」

  銀錢付訖,帶了茶具回家。

  張母知他今日赴宴,怕他免不了席間的應酬,喝多酒,所以備了醒酒湯熱著,見他回來,正好端給了他喝。

  張遮心底一陣地酸澀。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萬般的頹然,末了卻還是放輕了聲音,對蔣氏道:「回來晚了,又讓母親掛心。您身子骨不好,往後還是早些睡吧。」

  怎麼說也是自己養大的兒子,蔣氏豈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連著好些天來,他都早出晚歸,在衙門裡公務一忙起來沒個完,若說的確是事多繁雜也就罷了,可瞧著他的模樣卻好像除了公務,餘事皆不願去想,倒更像借此壓住什麼一樣。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麼事都埋在心底。

  蔣氏對他的事情知之不詳,眼下看他若無其事模樣,便知自己問了他也不會說,索性不問,只道:「便是你父親當年都沒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只盼著你安平些,遇到個喜歡的姑娘成個家,就再好不過。至於榮華富貴,好雖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過得很累。」

  張遮沒有解釋。

  蔣氏嘆了口氣,便從這間普通的書房裡退了出去,叮囑他也早些睡,然後將門帶上。

  刑部有許多卷宗都被他帶了回來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頭上。

  邊上燈盞的光焰輕輕搖動,照著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紙面上,卻無法進到眼底。

  張遮覺得這光晃眼,便把燈盞移得遠了些。

  於是紙面上的字也暗下來。

  他枯坐在桌案後面,像是案頭上硯台裡漸漸乾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沒動上一動。

  初夏的天光來得很早。

  市井裡的聲音又喧囂起來。

  蔣氏一早醒來煮上粥,以為張遮與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經上朝,便打算趁著天氣熱起來之前收拾房間整理庭院。誰曾想到得他臥房門前,才把手放上去,門便開了。裡頭床鋪被枕整整齊齊,分明昨夜無人睡過模樣。

  再轉頭一看,書房門卻是緊閉。

  天未大亮,還有一點燈光從裡透出。

  她猶豫一下,到了門前輕叩:「今日不去上朝嗎?」

  張遮坐於案後的身軀,才輕輕動了動,像是終於被人從某個幽暗冷寂之所拉回來般,卻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議叫大起的日子,他從未耽擱過。

  昨日也不曾說今日告假。

  蔣氏怔住,半晌沒聲,然後才道:「那我去市上買些菜,等吃了早飯再去衙門吧。」

  她收拾東西出門,拎了隻竹編的小籃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熱鬧時候。

  挑一隻兩斤重的黑鯉魚,買了些嫩薑,香蔥,韭菜,還有新鮮的豆腐,最後選一塊看著不錯的豬肩肉,一道放進竹籃,往家中走。

  去集市時,天還才濛濛亮。

  回來時,晨光已然熹微。

  只是當蔣氏轉過那熟悉的胡同,看到自己家那舊院時,忽然發現那長著青苔的台階下,竟立著一名年輕的姑娘。身上穿一襲月白廣袖留仙裙,素面朝天,膚色在晨光裡顯得蒼白,微微抬著頭,似乎有些呆滯出神地望著那扇斑駁的木門。

  這大清早的……

  蔣氏遲疑一下,走了過去,笑著問:「這位姑娘,是找什麼人嗎?」

  姜雪寧回過頭來,才發覺自己站得久了。

  她看見了蔣氏,尋常模樣的婦人,獨自撫養兒子長大所經歷的風霜,在她面上留下了比同齡婦人更深的痕跡,兩鬢霜白,皺紋細細。

  臂彎挎的竹籃裡,是剛買回來的新鮮的菜。

  此時略帶著幾分擔憂地看向自己,眉目裡卻十分慈和。

  他該恨自己的。

  這胡同深處僅有一戶人家,姜雪寧已猜出了這婦人的身份,心底裡那股愧怍如熱泉一般翻湧起來,勉強要笑,眼淚卻還往下掉。

  她道:「請問,此處是刑部張大人家麼?」

  竟是來找自己那木頭兒子的。

  蔣氏見著這麼個天仙似光豔照人的姑娘,根本都沒往張遮身上想,可見她話沒兩句先掉了淚,便想起張遮昨夜今早不尋常的種種,一時心裡嘀咕:那小子榆木疙瘩敲打不動,別是招惹了人家姑娘又惹了人家傷心吧?

  在河南時還好好的,到京城反不學好!

  倘若他真搞出什麼缺德事兒來,看她不請家法,替他那短命爹狠狠地揍他一頓!

  「是,是,這兒就是。」蔣氏都不免手忙腳亂,忙道,「他今日沒上朝,正在書房裡呢,你快先請進,我給你叫他去!」

  她上前開了門,請姜雪寧入門。

  接著連手上挎著的竹籃都忘了放下,便要去敲那一夜未開的書房門,讓張遮出來。

  沒成想,還沒等她走上台階,原本緊閉的房門竟然開了。

  張遮手搭著門框,站在門裡。

  墨藍的一身長袍掛在他身上,雖依舊挺得筆直,卻給人一種沉默蕭索之感。他靜靜地看向了立在這簡陋小院裡的姜雪寧,過了好久,才道:「姜二姑娘,請進。」

  姜雪寧也看了他半晌,才抬步走上台階。

  到得門前時,張遮向裡讓了讓。

  她進了屋。

  張遮才同蔣氏交代了一句,返身將門關上。

  兩個一宿沒睡的人,面對面坐下。

  茶是昨夜陳茶,已經涼了。

  堆滿卷宗的書案上,燈盞燈芯的末端一縷青煙幽浮,已是燃盡。初升的日頭從東方,斜斜照進窗前這一張低矮的漆案上,驅散了幾分寒氣。

  姜雪寧注視著他。

  張遮卻低垂目光。

  她輕輕道:「今日本該早朝,張大人卻在家中,彷彿知道我會來一般,是在等我嗎?」

  張遮沉默。

  姜雪寧雙手交覆於跪坐的膝上,一身沉靜,笑起來:「我曾表白屬意於張大人,張大人卻說自己已心有所屬。那天我恍恍惚惚的,半點都不服輸的性子,竟都忘了問。不知大人中意的這位姑娘,到底是誰呢?」

  張遮案下的手掌悄然緊握。

  他道:「京城人士,尋常人家罷了。」

  張遮也會說謊,也會騙人了。

  姜雪寧眨了眨眼,又問:「張大人才與姚小姐退婚不久,便移情於此人,雖說是尋常人家,可想來才貌該很不差,性情也在我之上吧?」

  張遮好半晌才道:「姜二姑娘無可挑剔,只是在下出身寒微,不敢誤姑娘終身。她才貌不能與姑娘相比,性情也並非極好,只是……」

  姜雪寧問:「只是什麼?」

  張遮終於抬目看向她,克制而忍耐,心下卻異常荒涼,注視著她瞳孔,似乎想將這面容刻進心底,慢慢地道:「只是我愛重她。」

  姜雪寧突地笑出聲來:「那她叫什麼名字呢?」

  張遮寂然無言。

  姜雪寧突然好恨他,連那一點虛假的笑都掛不住了:只將袖中藏了許久、也看了一夜的錦囊輕輕放上桌案,那一張薄薄的紙頁展開便壓在錦囊上,道:「張大人說不出,我來告訴你可好?」

  張遮閉上了眼。

  姜雪寧卻一字一句,近乎發狠般,紅著眼向他道:「你喜歡的這個人,才不如貌,壞得透頂,不是好人——她姓姜,叫姜雪寧!」

  我意將心向明月。

  那頁紙上,難得端正的墨跡,已經滲透,卻還未陳舊。

  可張遮的心卻已千瘡百孔。

  姜雪寧執拗地問:「你怎麼能說不喜歡我,你怎麼敢說不喜歡我?」

  張遮於是想起了上一世。

  鮮活的她,明豔的她,張揚的她,恣意的她。那時他克制不住那顆僭越的心,想要靠近她。可最終……

  玉山傾,錦屏碎。

  他胸膛裡那顆心都似被她鋒銳的言語剖了出來,血淋淋挑在刀尖,千百般的苦湧到喉頭,又倒落回去,滿腹都是酸和澀。

  梅瓶到底是碎過。

  他望著她,彷彿從前世望到今生,終於還是低啞地喚她一聲:「娘娘……」

  娘娘。

  眼前這個人,怎麼會叫她「娘娘」呢?

  姜雪寧先是感覺到了一種迷茫,隨即便晃蕩蕩地眩暈。那聲音隱微的兩個字從她耳中傳遞到心裡。眼前的張遮在輕輕搖晃,照進來的日光一片慘白,屋子裡好像有霧氣升騰起來,讓週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轟隆隆地亂響。

  她下意識地搖頭。

  怎麼會呢?

  一定是聽錯了……

  可心裡面卻有個聲音卻冷冷在笑:知道的,你早該知道的!這一世你們才認識多久,他憑什麼對你情深義重,喜歡你卻還要瞞著你?你沒有聽錯!

  一股錐心之痛,連著無盡的愧疚將她捆縛,讓她頹然坐倒。

  這一刻,什麼都明白了。

  像是有那高高的山嶽,沉沉的深淵,將她壓垮,任她墜入,她到底承受不住,埋下頭摀住臉,控制不住地慟哭。

  張遮無言地走過來,只覺自己像是那殘忍的劊子手,擊潰了她最後的防線。

  前世今生的種種彙集如洪流。

  他半跪在她身側,喉結微微滾動,終於還是容許了自己這一刻的僭越,輕輕將她擁入懷抱,道:「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她哭著道:「你早沒告訴我,你騙我……」

  張遮說:「是臣騙了您。」

  姜雪寧憎惡自己,回想起先前的質問,只覺自己荒謬可笑。她哪裡配呢?

  她的淚都掉在張遮胸膛,沾濕了他衣襟,將他一顆心浸在裡面,也使他確認,的確不該告訴她的:「娘娘,臣也怕。怕您知道,您眼前這個,是上一世的張遮。」

  一旦知道,往事便紛至遝來,生出無窮愧疚。

  她要自由,要得償所願。

  可這愧疚,卻足以將一個已漸漸拋開前塵往事的人壓垮、擊倒。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人,唯有他是她陳舊的羈絆。而太過沉重的過往所裂開的溝壑,縱然兩個人都想盡力填補,又怎能彌合如新?

  那樣活著,該有多累?

  她在他面前時,一點也不像真正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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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到底鍾情

  圓圓的木棍在砧板上搟著,一隻手熟練地轉動,麵皮便在拉扯擠壓下慢慢變得透薄。

  蔣氏是想簡單地下一鍋餛飩。

  只不過麵皮搟著搟著,就聽見書房那頭傳來的哭聲,她頓時一怔,不免有些憂心,有些遲疑地朝著窗外張望。

  自家這根木頭,往日幾乎與女子沒什麼交集。

  那位姜二姑娘……

  莫不是傳言中與他有些瓜葛的那位?

  當時蔣氏還以為這是謠傳。

  街坊鄰居們打趣,她也只說,倘若真有點什麼首尾,以那小子悶頭只做不說的脾性,該是一早就中意了人家,早晚會娶回家來的。

  沒料想人家姑娘找上門。

  瞅他那消沉樣,對人家姑娘十分在意,只是那不冷不熱的態度,叫她這個當娘的看了都生氣,活像是吞了黃連。

  也不知說了什麼,還引得人家哭起來。

  蔣氏看那姑娘倒是賞心悅目,也不去想是不是姑娘對自己的兒子不好,反琢磨這兒子又臭又硬,半點不開竅。

  爐子上燒了水。

  麵皮也搟夠了。

  她算了算時辰,怕裡頭那位姑娘早晨來時沒吃飯,也不好進去多問,索性多包幾隻餛飩,一個個飛快地捏了,等著水滾沸後丟進去。

  書房裡哭聲,過了好一陣才小下來。

  姜雪寧坐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膝蓋,眼神空茫地落在張遮那顏色沉冷的袖袍邊角上,只感覺到了命運的弄人。

  曾以為,重生便可挽回一切,重頭來過。

  可怎麼能夠想得到——

  她最在意、最不想傷害的人,也帶著記憶歸來呢?

  在她哭的時候,張遮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陪在她身邊,任由那一聲聲的飲泣將他心肺撕裂,給予他一種強烈的存活於世的感覺。

  唯痛苦與磨難最深刻。

  也唯有在面對她的時候,那些素日裡都深深壓抑在冷肅軀殼之下的、鮮活的喜怒哀樂、貪嗔痴怨才會爬上來,讓他感知到,一日一日無法自拔。

  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代價,卻太過慘烈。

  連回想都彷彿蒙了一層血色。

  那日夜深的宮中長道,她低垂了眉眼,放低了姿態,扯了他的衣袖,騙他說從此以後就當個好人,只懇求他幫幫她。

  宮廷裡危機四伏。

  蕭姝有孕,她與蕭氏鬥得正狠,陷入太深,在那個位置上,抽身已不能夠,而輸意味著死。

  周寅之是她的心腹。

  心狠手辣,結黨營私。

  無論出於法,還是出於理,他都沒有理由放過此人。該要趁著對方結黨營私、賣官鬻爵的事情被人挖出,將其一網打盡,方不負自己治律多年、清正一生。

  可三司會審的那一日,他高坐在堂上,看著卷宗上那一條條的罪證,提了筆,卻久久未能落下——

  一旦定罪,周寅之固然可除,可姜雪寧與此人捆綁已深。

  周寅之倒,等於她死。

  他不僅是在斷案,也是在斷她的生死!

  那是張遮入朝為官近十年來,第一次下不了筆,也是唯一的一次徇私……

  然後萬劫不復。

  他永遠也忘不掉,在飄蕩著陳腐與血腥味的牢獄裡,與他相熟的獄卒帶著不忍,悄悄遞傷藥給他時,告知他母親的死訊……

  蔣氏獨居,身子本就不好,乍聞他身陷囹圄,傷心欲絕,卻要強撐著為他伸冤,把衙門裡的冤鼓都敲了個遍,哭著對人說:我養出來的兒子我知道,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他是清官,他是好官,他對著他父親的靈位發過誓的……

  可無人理會。

  她在家中無人看顧,早晨下台階時一跤跌倒,再也沒能起來。

  足足過了七八天,街坊鄰居才發現了異常,搭了梯子爬上牆朝院子裡看,才發現。撞開院門進去,人已經……

  張遮永遠不敢去想那場面。

  為人臣,他不忠;

  為人子,他不孝!

  別說在母親跟前盡孝,母親的喪事還是朝中的同僚冒天下之大不韙幫了忙,而他這個身受母恩的兒子,卻連出去送個終都做不到。

  姜雪寧頹坐著,一動也不動,心喪若死地問他:「張大人,你該恨過我吧?」

  張遮說:「恨過的。」

  姜雪寧道:「該是如此。」

  張遮一陣沉默,然後才慢慢道:「可我怎能恨你?不忠的是我,不孝的也是我;愛你的是我,害你的還是我。到頭來,只好怨憎自己。娘娘,張遮哪裡有那樣好呢?他為你迷了心竅,背棄原則,枉顧律法,成了這渾噩世間一介庸碌昏聵的凡夫俗子。不要再惦記他了,他只是一個不敢再去愛的懦夫,他不值得。」

  姜雪寧抱著膝蓋,搖頭哽咽:「不,是我不值得……」

  是她太壞了。

  身在深淵,貪慕他的高曠,嫉妒他的清正,伸出手去把他從高高的山巔拽下,沉進了不見底的地獄,毀了他的一切,縱她想以命相抵,又怎能償還?

  他們之間隔著好與壞,悖逆與忠孝,還有那本不該有的牢獄之災,酷烈之刑,甚至還有著活生生的人命……

  縱然都重生了,又能如何?

  那些過往,實在太痛,太慘烈,連她午夜夢迴時都要難過不安,張遮偶然想起又會是何等煎熬苦楚?

  神仙眷侶也會吵架。

  縱她與張遮在一起,又怎知他日不會因些許不快,便互揭傷疤,或在某一個瞬間,無意地傷害?

  兩個人都記得過往,太脆弱了。

  姜雪寧道:「你不想我知道,你也重生而回,是不想我愧疚,願我自在。可我愛的,偏偏是你。我要怎樣才能不去追逐你,不來找尋你?我心安理得,以為一切可以重頭來過,就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倒叫你一番努力全白費。你太瞭解我了,張遮……」

  張遮寂然無言。

  姜雪寧卻覺自己從未有如此難過的時候:「你不是懦夫,我才是。」

  倘若兩個人要在一起,這樣的秘密,張遮怎能瞞著她一世?

  到時再知道,她如何承受?

  可若早早告訴她……

  她又怎麼能心安理得、毫無愧怍地去愛他,想他、追逐他?

  前世她怎麼對待謝危,這世便會怎麼對待張遮。

  前世她當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可謝危卻因為當年與她一道上京,而知道她不過是個言行粗鄙、什麼也不知道的鄉野丫頭。於是她厭棄謝危。倘非因他位高權重,或恐早找了個理由將他貶謫出京,一點也不願想起那些不願回首的往事。

  這世她要重新當一個好人,可重生回來的張遮,卻見過她所有的壞,所有的不堪。她明明愛這個人,卻害得他身陷囹圄,寡母亡故,清譽折毀。一見著他便覺自己壞,一念著他便要生愧,又怎能承受住熬煎,時時願意見他呢?

  對謝危是厭;

  對張遮是愧。

  可本質上並無什麼差別,她都不願意去面對過去那個不堪的自己,也不敢再對著張遮走近哪怕一步。

  姜雪寧抬起頭來,望著他,才發現眼前這一張清冷的面龐,這一雙沉靜的眼眸,的的確確與上一世毫無差別。

  還有他與後來一般的字跡。

  那麼多的蛛絲馬跡,只是她一點都沒有發現罷了。

  可是……

  一種恐懼忽然浮上心頭,姜雪寧濃長的眼睫都被眼淚浸濕,聲音顫了顫,問他:「不,不對。那日他們逼宮,朝上那些清流都上書要我殉葬,交出傳國玉璽。我答應了,謝危也允諾了我,不會殺你,你怎麼會與我一般……」

  怎麼會與她一般重生?

  這一刻她心底恨意陡然鑽出,身體繃得緊緊的,立時要起身:「他食言了,謝居安他失信於我!」

  然而,一隻寬大有力的手掌,卻輕輕將她拉住。

  張遮靜默地抬眼。

  只想起那日那位已傾覆了朝野、掃清了六合的太師大人,來到他無人問津的牢房,風輕雲淡似說出的那番話……

  他凝望著姜雪寧。

  手還拉著她的手。

  過了許久,才慢慢道:「沒有。」

  謝居安沒有失信。

  姜雪寧頓時愣住,從高處看向張遮。

  那一雙清明的眸底,倒映著她的身影。

  可她腦海裡卻亂糟糟的。

  直到一個想法劃過,她喉嚨裡都跟堵了沙、卡了刀一般,淚珠撲簌順著面頰滾落,艱澀道:「你……」

  倘若謝居安沒有失信於她,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張遮安靜地道:「國有律,家有規。王子犯法,罪同庶民。張遮是個罪人,判詞也已寫下,罪由律定,刑由法處。情不可移法,我錯得已經夠多了,罪當處斬,憑何倖免?」

  沒有人忍心為他寫判詞。

  所以他自己寫了。

  罪狀與律例,一應完全,核准秋後處斬。推上刑台,天地蒼茫,鍘刀一落,身首異處,血濺三尺罷了。

  姜雪寧終於站不穩,重新跌坐下來,怔怔地望向窗外。

  是啊。

  那可是張遮啊。

  她以舊恩相挾,要謝危放過張遮,可張遮治律一生,又有何處愧對於人呢?既然親筆寫下了自己的判詞,便是自認其罪,縱然放在面前的是生與死,他也會選後者。

  所以她才會喜歡他。

  姜雪寧忽然覺得好累好累,眨了眨眼,才問道:「謝危後來可算得償所願,登基當了皇帝吧?」

  與其說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句感慨。

  畢竟他謝居安那樣強的本事,滅蕭氏,誅皇族,染得半座京城都是血,最終傳國玉璽也拿到了,登上皇位何等易如反掌?

  可沒料想,張遮久久地沉默,竟然說:「沒有。」

  姜雪寧疑心自己聽錯。

  她看向張遮。

  張遮想起自己上一世從入獄到秋決那段時間聽聞的事,卻道:「都過去了。娘娘,那些答案,都已經不再重要。」

  姜雪寧恍惚如夢。

  蔣氏已經煮好了餛飩,猶豫再三,還是遠遠去叩了門。

  姜雪寧手忙腳亂起身,只覺狼狽。

  她實在無顏面對這位上一世為自己連累亡故家中的婦人,不敢多留,擦了眼淚便要告辭離開。可張遮卻拉住了她,朝她道:「留下來,一道吃個早飯吧,娘該多煮了一個人的。」

  一碗普通的餛飩,麵皮搟得雖薄,卻也沒用什麼珍貴的食材,不過是剁了肉餡,混了胡椒,點了薑末。煮好後,盛到碗裡,撒上蔥花,略點了些乾蝦,米醋。

  碗也只是普通瓷碗。

  端上桌來熱騰騰一片白氣。

  姜雪寧人偶似的同張遮、蔣氏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卻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蔣氏時不時打量二人,卻擔心這位穿著打扮不俗的姑娘吃不慣這麼粗的東西,有些拘謹:「早也不知有客來,買了魚回來吧,做著又太花時間。也就糊塗著包了碗餛飩,實在不怎麼上得檯面……」

  姜雪寧心中酸賬。

  她霧氣裡張著朦朧的淚眼,只道::「沒有,伯母做的東西,很好吃。」

  張遮坐在她旁邊,沉默寡言。

  尋常百姓,市井人家,煙火裊裊。

  卻無一處不透著脈脈溫情。

  一口熱湯喝下去,便熨帖到心裡,姜雪寧隱約明白他為什麼留自己吃這一頓飯,是想她釋懷。一顆一顆餛飩往嘴裡吃著,越吃眼淚卻越往下掉。

  張遮知道她慣來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少食多餐,在宮裡便愛折騰那些廚子,食量向來不大。

  可她吃了大半碗還沒停下。

  他心裡便生出一種無來由的隱怒,看不得她如此為難作賤自己,伸出手來拿走了她的竹筷,擱到一旁,開口時卻心軟得一塌糊塗,只低低道:「夠了,不要再吃了。」

  姜雪寧卻緊緊壓住自己心房,卻覺難以面對。

  蔣氏看出端倪,忙擱下碗筷道:「是啊,我們家小門小戶沒有那麼多規矩。是我擔心姑娘大早來,肚子餓,所以添得多了些。吃不完便擱著,沒有什麼失禮的。」

  她不說話還好。

  一說話,姜雪寧已泣不成聲。

  蔣氏手忙腳亂:「哎喲,可別哭可別哭!我就知道,我家這根木頭,從小爹去得早,孤僻寡言,不討人喜歡,我儘管著他學業,卻也沒個人教他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姑娘你可快別哭了,受了什麼委屈,都告訴我,看我不回頭修理他!」

  姜雪寧哭得笑起來:「張大人可壞了。」

  張遮靜靜看著她,心如刀絞。

  蔣氏哪知道他們之間的恩怨,立時橫了張遮一眼,又道:「你都告訴伯母,可別悶在心裡,這天底下哪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

  姜雪寧看向張遮,輕如夢囈般道:「張大人壞就壞在太好了,您也太好了……」

  蔣氏愣住。

  姜雪寧卻知自己來得已經夠久,站起來,只向蔣氏深深地躬身一禮,被淚水洗過的眼眸格外清澈,道:「多謝伯母款待,我出來未曾知會家裡人,該要告辭了。」

  蔣氏不明所以。

  張遮卻道:「我送你。」

  他走在前面,拉開了門栓,打開了院門。

  姜雪寧同他一道走出。

  塵世的喧囂忽然撲面而來。

  她站立良久,忽然返身抱住了張遮,緊緊地,在他胸懷裡閉上眼:「就抱一會兒。」

  張遮終究沒動。

  姜雪寧說:「張大人,你這樣好,要我往後怎麼把你忘了呢?」

  張遮回答:「遇見更好的。」

  姜雪寧委屈:「你騙我,沒有比你更好的。」

  張遮便默然,過了會兒才道:「那便遇到一個更合適的。」

  姜雪寧貪戀這點溫度。

  就算是前世,也沒有靠得這樣近過,因為她是皇后,他是臣子;這一世分明靠得最近,卻也是最遠,因為他們都沒有勇氣,頂著血淋淋的過往,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相愛。

  她笑:「我喜歡的才是合適,若不喜歡,哪兒有什麼合適?」

  何談「更合適」呢?

  張遮久久無言。

  姜雪寧抬起頭來,卻道:「你低頭,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遮看她半晌,依言低下頭。

  她便踮起腳尖,懷著無限眷戀地去輕輕啄吻他眉心。

  這一次,是她僭越他。

  然後退了三步,安安靜靜地笑起來:「不管你怎麼想,其實打從避暑山莊裡遇到你,看見你不識好歹要避嫌,寧肯出去淋雨時,我便想佔有你。這麼個不解風情的朝廷命官,憑什麼不能為我所用?只是可惜,我動了心,一敗塗地,你也沒有贏。所以我屬意你,不是因為你救我,護我,也不是因為愧疚,而是一見鍾情。」

  她以為張遮會愣住。

  可沒料到,他脈脈注視她,竟然也笑了一笑,慢慢道:「我知道。」

  此一時真是千愁百感交織到了心底,無盡地流湧,可最終燦爛起來。

  她仰著頭不想再掉淚。

  故作不在意地哼一聲道:「笑起來這樣好看,往年卻對我吝嗇得很,連點好臉色都不給。我走了!」

  張遮道:「好。」

  姜雪寧又道:「雖然這天底下比本宮好的姑娘沒幾個,可本宮允許你找個不那麼好的,別虧待了自己,看著可心就娶回家吧。」

  張遮也道:「好。」

  卻沒有告訴她:天底下心性比你好姑娘很多,可我都不愛,也都不想娶。

  姜雪寧話說完了,才又說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張遮還是道:「好。」

  姜雪寧罵他:「不解風情,又臭又硬,爛木頭一根!誰喜歡上你都是倒了黴,迷了心,瞎了眼!」」

  張遮沒回嘴。

  姜雪寧一跺腳走了。

  可張遮立在後面,看見她繃著身子走出去十幾步,倒了胡同口時終於沒繃住,肩膀聳動起來,舉起手抬起袖,往臉上擦。

  經過的人都詫異地看她。

  她一路走出了胡同口,被天光照得慘白的身影,這才漸漸為人影和聲音淹沒。

  張遮心像是被人剜空了。

  蔣氏從裡面走出來,看了半晌,打量打量佇立在原地的張遮,試探著道:「我看,這位姑娘倒是很好啊。」

  張遮寂然道:「是很好的。」

  可終歸不是他的。

  蔣氏循著他看的方向看去,卻不由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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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八章 臨別

  姜雪寧一大早出去,也沒跟誰打過招呼,唯有出來的時候被門房瞧見,可門房不會知道她去哪裡。家裡面若發現她不見了,該會著急。

  可去蜀中的事情已經和姜伯游談定了。

  倘若她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回到家中,不免要使人擔心她如今的狀態,以至去蜀中的計畫無法成行。所以她半道找了個人少僻靜處,坐了許久,直到強迫著自己心緒稍平,又掬了溪邊清水將一張臉洗淨,這才強作無事地回到了府中。

  姜伯游一大早聽說人不見了,也沒打聽到她往何處去,在府裡訓斥了幾個下人,看見她沒事兒人似的回來,眉頭便緊緊地皺起,肅然道:「你又是去哪裡了,連招呼都不跟家裡打一聲,這般到了蜀中去,如何能叫人放心?」

  姜雪寧其實無心應付。

  可這一世除卻張遮之外,她還有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彌補的過失,是以並未在姜伯游面前露出破綻,只道:「女兒只是想起即將離開京城,到底有些眷戀的風物,又有些朋友已經不在京城,所以趁著早市剛開一個人出去轉轉,散散心,也看看離開京城之前要不要為舊日的朋友們備些禮物。本是心血來潮,又兼離愁別緒,是女兒的錯,讓您擔心了。」

  她看著的似乎與平常無異,可的確不是很打得起精神的樣子,姜伯游根本不知道她與張遮之間有過什麼,自然也無從猜測她今早去向,只當她說的都是真的。

  放在別的大家閨秀身上,這理由是扯淡。

  放在姜雪寧的身上,卻是合情合理。

  只不過這番說辭也讓姜伯游嘆氣:「既然有幾分眷戀,那是否考慮考慮放棄去蜀中?倘若你不喜歡待在家裡,那找個稱心如意的人嫁了,也未嘗不可。」

  姜雪寧抬頭看向姜伯游。

  姜伯游昨夜便想跟她提這事兒來著,但看她神思恍惚,只聊了去蜀中的一應事宜,到底沒來得及開口就回了家,是以拖到了今日:「昨日宴中父親倒是相中了一位人品不錯的,左右琢磨其實與你相宜,若能成了,說不準是樁好姻緣。」

  姜雪寧無心於此,搖了搖頭。

  姜伯游卻道:「那位刑部的署司郎中張大人,聽聞通州之役時也對你頗有照顧,看著雖然沉默寡言,卻是個靠得住的人。昨日父親還同此人聊了幾句,倒是朝中難得的清流。你都不考慮考慮?」

  「……」

  姜雪寧萬萬沒料到姜伯游所相中的這個人是張遮,一時心內百感交集,且苦澀且荒涼,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她慢慢垂了眼簾。

  才道:「父親實在費心了,只是女兒去蜀中之意已決,一應事宜已經安排妥當。且女兒這般跋扈的性情,還是不要去禍害旁人的好。請父親打消了這心思吧。」

  姜伯游頓時無奈。

  他固然是欣賞張遮的,可寧丫頭無意,也實在不好強求。原本提出這建議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姜雪寧無動於衷也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只好道:「那也實在沒辦法了。可蜀中畢竟山高水遠,我實在擔心……」

  「父親乃是戶部侍郎,掌權於六部之中,四川巡撫陸文英乃是您同科,榮州知府昔年又曾受您恩惠,上面都已經打點妥當。」姜雪寧的確不曾去過蜀中,可心中竟沒多少懼怕,「往下還有女兒舊日的好友尤芳吟,她嫁給了如今自流井大鹽場主任為志,有她照應應該不差。另一則,聽聞禮部樊尚書家的小姐樊宜蘭,也就是去年與我一道去選伴讀卻因詩才被黜落的那位,這幾個月也到了蜀地,居於成都。女兒若到了那邊,並非無人作伴。」

  樊宜蘭選伴讀之後便遊歷四方去了,算起來與姜雪寧當然沒什麼交情。

  可畢竟這位才是開了先例的不凡之人。

  一介女子離開京城,遊歷寫詩,最近幾個月來便有些詩作流傳出來,已小有名氣,且其父的官職還要比姜伯游大一些,又在蜀中,自然更能說服姜伯游。

  姜伯游想想便終於沒了話,只道:「既然如此,那剩下這兩日你便看看京中還有沒有什麼故交要告別,好生敘話,畢竟這一去還不知多久才能回來。」

  姜雪寧道:「是。」

  只是等姜伯遊走了,她坐在自己屋外的花架下,看著挨著院牆那幾棵高高的木芙蓉,春來夏近,綠葉生長,只是一朵花也無,便想起燕臨一身錦衣翻上牆頭摘一朵木芙蓉扔進她懷裡時含著笑的眼。

  那時候,意氣少年未經風雨,嬌蠻公主無憂無慮,尤芳吟還是個苦尋出路不得的可憐庶女,而她剛重生回來,滿懷著對一切、對張遮的憧憬。

  可如今,物是人非。

  勇毅侯府一朝傾覆,燕氏一族流徙黃州;韃靼和親狼子野心,樂陽長公主身赴番邦;尤芳吟脫胎換骨,借嫁任為志遠去蜀中;而她所有的慶幸與憧憬打破,在與張遮的這段愛恨裡摔打得鮮血淋漓,方知往事並不如煙。

  這座京城,還有什麼值得眷念呢?

  姜雪寧想不出來。

  若說原來還有幾分惆悵,只因張遮還在京城,如今不管她是否能夠釋懷,過往沉重的愛恨糾葛也只能在這一日畫上終點。

  最後一絲不捨都隨之湮滅。

  她想,她從沒有一日這樣迫切地想過要離開這座繁華的囚籠,去到那片自己嚮往已久的自由山河。

  家中已經開始收拾行囊。

  此事唯恐中途生亂,所以並未對外聲張。

  姜雪寧仔細理了理,算自己這一去既是了卻前世心願,也是為了他日能順利救出樂陽長公主,京城的人脈倒不能偏廢了。比如方妙、蕭定非等人,雖未必派得上用場,可打點著總比不打點好。所以趁著最後兩日,她讓人準備了些禮物,送到各人府上。

  蕭定非這些日子以來跟著姜雪寧搞風搞雨,充分地體會到了為所欲為、無法無天的快樂,趁著蕭氏麻煩纏身不斷落井下石,簡直把「紈褲子弟」和「傷仲永」這兩個詞演繹了個淋漓盡致,正在爽到頭上無法自拔的時候,乍然收到姜雪寧臨別之禮,驚得一蹦三尺高。

  當天下午就殺到姜府來,拽著她袖子哭天搶地。

  也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演,口裡說著什麼「你走了我以後靠誰去」「你怎麼可以拋下我一個人去逍遙」「說好的罩我呢」之類的廢話。但沒能糾纏多久,就被聞訊趕到的姜伯游著人亂棍碾了出去。

  姜雪寧倒沒什麼感覺,心道蕭定非這種能屈能伸、人做得鬼也做得的德性,在哪兒都吃不了什麼大虧,所以並不把他說的話當真。

  只是等蕭定非走了,她反倒有些躊躇。

  誰都料理好,唯獨一人使她為難。

  這個人便是謝危。

  上一世,此人謀反,殺盡皇族,誅盡蕭氏,血染山河,她雖是咎由自取,可落得自裁殉葬地步,到底害怕謝危;

  婉娘剛去,她被接回京中的路途上與此人同行,有多少狼狽不堪都被對方知道,所以也心有迴避厭憎;

  這一世,她改了偏執乖戾,能順則順、能哄則哄,倒和他成了師生,既幫助過他也得過對方的幫助,反倒在害怕、厭憎之外,多幾分感激。

  種種情緒交織,實在複雜。

  但不管怎麼複雜,此世謝危到底算她先生,又與她有許多交集,況他人在朝中,他日燕臨擁兵要他在朝中照應,攻打韃靼救回長公主要他在前後斡旋……

  誰都能忽略,他不能忽略;

  誰都能開罪,他不可開罪。

  姜雪寧能屈能伸,且這一世的謝危好像也沒那麼可怕,想想決定投其所好,乾脆去了一趟幽篁館。

  這些日來呂顯的生意一般,也沒賣出去幾張琴,但蜀中那邊卻捷報頻傳,任氏鹽場順風順水,儘管他先前拋銀股又買進虧過一筆,可如今看著股價慢慢漲回來也不由得眉開眼笑。

  幽篁館的小童近來還能聽見他喝茶時哼兩句歌。

  心情別提多明媚。

  初夏午後,半個時辰的小睡後,正端了一把上好的紫砂壺,在自家琴館裡走看。

  一抬頭瞧見有客來,先喜了一下。

  待得定睛分辨出來人,眉頭便是一挑。

  呂顯笑得老奸巨猾:「哎喲,貴人稀客,這不是姜二姑娘嗎?來是製琴還是買琴,又或者,要跟我談談銀股?」

  姜雪寧一聽這話便知道呂照隱還對舊日任氏鹽場銀股的交易耿耿於懷,再看這神情便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有若一隻待宰的肥羊。

  好端端進士出身,翰林儲相,怎麼就變成了這一副市儈的奸商嘴臉?

  姜雪寧沒笑:「買琴。」

  呂顯頓時有些失望,但一轉念又振奮起來:「那可好,最近幾個月我這裡可出了幾張不錯的好琴。老早我便想了,去歲姑娘那張蕉庵也彈了大半年了,該換了。您過來看看這幾張,漆色細膩,秀雅端莊,正合您這樣的大家閨秀……」

  姜雪寧嘴角微微一抽:「此琴非為女子所選。」

  呂顯「哦」了一聲,迅速把手轉到另外一面牆上掛著的琴,慇勤地推薦起來:「君子用琴都在這邊,您看這張櫸木所製,乃是河陽一位獨臂的斫琴師花費兩年精心打造,與姑娘先前取走的那張蕉庵相比雖差了些,可送人絕對拿得出手……」

  姜雪寧:「……」

  她無言看著呂顯。

  呂顯察言觀色的本事何等厲害,輕易便發現她好像不滿意,於是眼珠子更亮了幾分:「都不滿意?」

  姜雪寧瞅他一眼,實話實說:「送給謝少師。」

  呂顯:「……」

  正準備要用一張普通的琴狠狠坑上姜雪寧一大筆錢的呂顯,面上那慇勤的笑容幾乎立刻僵硬了,剛指向那張標價五千兩其實只值一千三百兩的琴的手,也凍住了似的,慢慢收了回來。

  他感覺喉嚨裡一口老血。

  坑姜雪寧是簡單,畢竟她瞧不出好壞;可這張琴若真送到謝危那邊,呵呵,甭管他這些年是不是為姓謝的當牛做馬,若謝危看出是張劣琴,保管叫他哭爹喊娘!

  呂顯換了一種目光打量著姜雪寧,只思考這姑娘到底是不是故意。

  但不管是不是故意,原本的奸商想法立時褪了個一乾二淨。

  把裡間的門簾一掀,他重新掛上了親切溫和的笑,道:「您裡面請,我叫童兒把那幾張琴請出來。」

  不多時,姜雪寧掏了四千兩買了一張琴,從裡面出來。

  呂顯數著自己手裡的銀票,心裡卻在哀嘆自己少賺了一半,要親送姜雪寧出去時,卻不由好奇:「姓謝的,不,謝居安生辰也不在這陣,姑娘怎麼忽然想起要送琴?」

  姜雪寧斜抱著琴,淡淡道:「一場師恩,臨別贈禮罷了。」

  呂顯心頭一跳,頓時愣住。

  姜雪寧卻欠身一禮,轉過樓梯,下了樓去,徑直坐上了在街邊等候的馬車,順著長街遠去了。

  這一趟便是直接去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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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黃粱夢,籠中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跌墜之琴

  斫琴堂後的內室,刀琴一身藍衣靜立在角落的陰影中,雖毫無存在感,目光卻時不時掠過場中,尤其頻繁地落在那名大馬金刀坐在下首的男人身上。

  雜亂的頭髮用麻繩綁起來,這初夏的天裡一身簡單甚至算得上是簡陋的短褐,卻輕易地勾勒出一身流暢的肌肉和寬闊的胸膛,眉峰如刀裁,文氣褪盡的眼底反而有一種危險的鋒芒。

  不是旁人,正是通州一役裡逃了的孟陽。

  眼下同室而坐的,有彎腰駝背的笑臉貨郎,有挎著醫箱的遊方大夫,有頗有才名的清高士人,也有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商人……

  一個孟陽坐在當中,倒不突兀。

  只是其餘幾人說兩句話便要轉頭看他一眼,隱約有點忌憚,也有點困惑。

  那手執摺扇的士人呷了一口茶,考慮再三後,還是沒忍住道:「通州的事情鬧得這樣大,先生便不擔心教首那邊同您撕破臉,拚個魚死網破?」

  謝危淡淡道:「證據呢?」

  那遊方大夫蹙眉:「那您接下來——」

  謝危輕輕提起那茶盞蓋,又輕輕放下去,磕地「啪」一聲細響,無波無瀾地道:「公儀丞到京城,一應事宜都是他做的主;通州一役受朝廷埋伏,我若強行救他,豈不暴露自己,還未必能救成?這種情況下,自然棄卒保車。便報到金陵,又怎能怪到我頭上?他頂多懷疑我袖手旁觀,順便算計了一把公儀丞。天底下情義靠不住,利益最牢固。京城的局勢沒我不行,公儀丞沒了,再想除我無異於自斷臂膀,倒不如虛與委蛇,大事成後再行爭鬥。所以當務之急,是讓他騰不出手來處置京城局勢,給他找點事,我等方可坐山觀虎。」

  幾人對望了一眼。

  那笑臉貨郎撥弄手中一面小鼓,幾經思索,卻將目光放到了孟陽身上,隱隱覺得謝先生此計該與這窮凶極惡之人有些聯繫。

  於是道:「想必孟義士能派上大用場?」

  謝危這才掉轉頭看了孟陽一眼。

  孟陽卻不很買謝危的賬。

  他平素獨來獨往,通州一役見勢不好便先逃了,後來刑部追捕他都逃過了,誰想到謝危的耳目竟比朝廷還要靈通,正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安全時,好幾把刀便架在了脖子上,前夜將他綁到此處。今天卻被帶來,聽這幫天教的話事者議事,讓他實在不知謝危有何居心。

  此刻便道:「在下一介草莽,對你們的事沒有興趣。」

  謝危對此人的耐心已經用盡,平平地道:「你好不容易逃出天牢,既無物慾,也不貪生怕死,想來該是要為你髮妻報仇吧?只是我留圓機和尚還有些用,倘若你不懂事來壞我計畫,便謝某再惜才,也只得痛下狠手了。」

  孟陽冷笑:「老子若看見圓機,便一殺了之!要麼你立刻殺了我,要麼放老子走。」

  謝危聞言並未動怒,只是道:「你髮妻入土為安,已有數年了吧?」

  孟陽豁然起身:「你什麼意思?」

  謝危眼角眉梢皆是淡漠:「我不殺你,只是你若壞我事,那少不得牽累亡魂。請你亡妻屍骸出棺,找地方吊了掛上。」

  天教幾名話事者皆不敢出聲。

  孟陽勃然大怒!

  他本精壯如猛虎,殺機一動竟是將胳膊上綁帶一解便要奪向謝危脖頸,只是後面刀琴早防著他這手,根本還不待他碰著謝危毫釐,已擒住了對方利爪,一腳飛踢出去,踹得這身材比他壯碩上好幾分的漢子往後撞倒了茶桌!

  「啪嗒!」

  袖袍罩住的手臂上一陣機括彈動之聲,抬起來竟是綁在臂上的一架小弩,湛藍的箭尖淬過毒,如毒蛇吐信般對準孟陽。

  刀琴人狠話少,看著他不動。

  謝危半點沒把這場面放在眼底,只道:「還不殺你不過是我惜才,你若不能為我所用,今日跨不出此門,且謝某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孟陽雙眼如猛獸般充血,與刀琴對峙。

  門外卻是劍書急匆匆走進來,看見裡面這劍拔弩張場面都不覺稀奇,只到謝危身旁,壓低聲音稟報了幾句。

  謝危微微一怔,道:「來多久了?」

  劍書道:「剛來,屬下想您在斫琴堂中談事,就、就先請她到壁讀堂等候了。」

  斫琴堂與壁讀堂都非常人能踏足的地方。

  壁讀堂更是謝危書房。

  可謝危聽了也沒覺不妥,道:「我去看看。」

  內室中眾人都不知道劍書來是稟什麼事,謝危也並非同眾人解釋什麼,只道自己出去一趟,便把眾人都撂在了此處,出斫琴堂往後面壁讀堂去。

  夏木陰陰,蟬鳴陣陣。

  壁讀堂外臨窗栽著兩株杏樹,這時節花期早過,枝椏上結著零星的青杏,小小的,掩映在葉片之下,只看一眼便讓人想起那酸澀的味道,口中生津。

  姜雪寧還是頭回到這地方。

  北面便是一面空空的牆壁,上頭全無一物,有一種單調掩蓋下的謹嚴,倒是暗合了「壁讀」二字,與謝危本人襯得很——

  面壁思過,日三省身麼。

  她也只敢四處張望張望,並不敢亂動亂翻什麼。

  只是劍書先走,她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又瞅著窗外那杏樹半晌,倒沒忍住扯下來巴掌長一小枝,連兩片樹葉,帶著顆小小的青杏,放在手掌心裡,甚是可愛,有點夏日裡勃勃的生氣。

  謝危便是這時走進來。

  姜雪寧眼角餘光瞥見一道陰影落在了門口,立時把那枝青杏擱到了窗沿上,轉身襝衽一禮,問了句安。

  謝危看他一眼,又看了窗沿上一眼,倒沒說她什麼,只問:「怎麼想起來我這兒?」

  那張琴抱著挺沉,進來之後不久就被姜雪寧放在了桌案上。

  謝危說完這句,目光一轉,就瞧見了。

  琴外頭還裹了琴囊。

  謝危眉梢微微一動:「來學琴?」

  姜雪寧唇角一彎剛要笑,聽見這三個字差點一趔趄,忙道:「不不不,沒有。只不過念及先生愛琴,今日在幽篁館裡選看,聞說此琴極好,所以得之來獻先生。」

  謝危道袍雪白,淵渟嶽峙。

  立在她面前掃她一眼,她便主動將琴取了遞過去。

  謝危道:「這般乖覺,總讓人覺著你沒安好心。」

  他說著,揭開了琴囊。

  杉木斫的琴,圓首,內收雙連弧形腰,乃是仿的伏羲式,根根琴弦倒映在琴身上,天光下留了幾道淡淡的陰影。輕輕抬手一撥,便有環珮之聲潺潺而出。

  這不是呂顯那張崑山琴嗎?

  他一試便知是自己往日問過呂照隱的那張,只不過呂照隱奸商習性,藏著不給,非要賺高價。他於古琴又不是非取不可,索性晾著他,看他憋到何時。

  沒料今日卻被寧二送來。

  姜雪寧心道自己也的確不算安什麼好心,只希望離京之前能給這位謝先生留下點好印象,等來日因公主之事有求時,對方能念著點舊情,襄助一二。

  只是話裡當然不能承認。

  她道:「自奉宸殿進學來,得蒙先生教誨,學琴習文,雖不敢說明事理,卻也有所長進。師恩在上,學生心念庸俗,無以為報,只能選琴以悅。倘若先生不嫌,學生此次離京便也寬心了。」

  「錚——」

  無名指輕輕勾過琴弦,卻失了準力,化得刺耳一聲響。

  姜雪寧寒毛都聳了一下。

  立在她身前的謝危,忽地沒動了,只有窗外頭帶著幾分燥熱的風吹進來,掀動他雪白的衣袂。

  她抬起頭來,看見謝危停留在琴上蜷曲停止的手指,還有那消解了神情的面容上,一雙靜默注視著自己的深眸。

  無言的威懾力。

  姜雪寧也不知為何,一下覺得喘不過氣。

  她今日穿著一身煙紫的百褶裙,單螺髻前垂下來兩縷劉海,冰沁沁的藍色瑪瑙耳墜掛成一彎月綴在她雪白的耳垂上,柳葉細眉下一雙瀲灩的眼,此刻卻盛了幾分不安。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

  謝危聽著外面蟬鳴,只覺萬般聒噪,卻若無其事問:「要離京?」

  姜雪寧心跳都快了幾分,來一趟不過是親自謝過師恩,再簡單道個別,沒打算停留多久,聞言忙埋頭道:「是,近日京城事亂,燕臨也好,長公主也好,都已經遠去。學生與父親商量,打算出京一段時間,避開是非,也散散心,所以今日是來與先生告別的。」

  謝危沒有說話。

  姜雪寧越發緊張,眼皮頻跳,已經有些慌了神:「謝過先生教誨一場,他日學生回京必來拜會,眼下不敢擾先生正事,這便告辭。」

  氣氛著實不對。

  她也不敢抬頭看謝危臉色,躬身再行一禮,便從謝危身邊退過,要走出門去。

  可未料她前腳剛跨出門時,一隻手竟從門內伸了出來,修長的五指緊緊箍住了她左手手腕,力道之大彷彿要陷進她的肌膚,竟給人以真切的痛感!

  同時有「砰」的一聲落地之響。

  姜雪寧魂驚膽喪,幾乎被拽得回身,對上的卻是謝危不知何時已封凍冰冷的視線。

  他無比平靜地問:「你去哪裡?」

  姜雪寧聽了這四字只覺如在夢魘之中,這時才發現,謝危手中竟然空空。目光近乎僵硬地朝旁邊地上一轉——

  那張崑山古琴不知何時跌墜於地。

  磕壞了一枚琴柱!

  一剎那安靜的空茫,記憶倒回昔日學琴時。

  琴摔了……

  腦海裡轟然一聲巨響,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炸開了。敢想的不敢想的,可能的不可能的,盡數奔湧而出,狂風巨浪、吞山趕海一般將她打倒!

  她終於知道那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

  姜雪寧被他抓著手腕,只覺像是有毒蛇爬上來,一種發自深心的恐懼將她整個人攫住,讓她止不住地戰慄,聲音都跟著身體顫抖,卻還殘存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先生,請、請您放開我。」

  謝危沒去腳邊跌墜的琴一眼,只盯著她,毫無起伏波動地重複了一遍:「你去哪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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