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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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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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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5 01:26:12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章 誤解

  我也不失信於人。

  也。

  姜雪寧聽見這句話時,是有一分茫然的,因為並不知道謝危曾向誰許下過什麼諾言。直到模糊的記憶裡浮出一副畫面,連帶著舊日險些被她遺忘的聲音,一道在耳畔響起。

  「少師大人,中原的鐵蹄,何時能踏破雁門,接殿下回來呢?」

  「很快,很快。」

  那一剎猶似冰面上破開了一道裂縫,有什麼東西衝過來,驟然觸碰到了她,讓她嘴唇微微翕張,似乎想要說什麼。

  可謝危只是收回了目光。

  他面容沉和靜冷,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淡,在她開口之前,已經補了一句:「況且,我有我的謀算。」

  姜雪寧於是一怔。

  謝危則道:「一來燕臨太重情義,你有夙願未了,我固然可視而不見,可燕臨卻未必能夠。倘若你開口請他幫忙,他必定一意孤行為你赴湯蹈火。邊關戰事,凶險萬分。但凡出了點什麼意外,我數年的謀劃都將功虧一簣,毀於一旦。」

  他的聲音越發漠然。

  人從桌旁起身,揭了一旁擱著的巾帕來擦手,只道:「寧二姑娘性情偏執,我無法勸你不去救公主,礙於舊日情面,也不能殺你先除後患。所以特從京中來金陵一趟,你雖不算什麼聰明絕頂之輩,形勢卻該能看得清的。料想沒來見我這兩日,手中諸多產業,大小一應帳目,應該已經派人清點好了吧?」

  「……」

  姜雪寧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她豁然起身,直視謝危!

  清澈的眸底甚至帶了些許怒意。

  她的確是做了一番打算才來的。

  謝危前兩日來時對她說,要去邊關。

  尤芳吟本準備了一大筆銀兩準備參與明年鹽引之爭,可官府那邊隨便找了個藉口竟不讓他們參與,而大費周章來此本應該插手此事的呂顯也沒投進去多少錢。

  這證明什麼?

  證明呂顯的錢忽然有了別的用途,且希望她們的銀錢不要為爭奪明年的鹽引交給朝廷!

  什麼事情需要趕赴邊關?

  什麼事情需要許多銀錢?

  最大的可能,便是要向韃靼開戰!

  更何況,就算謝危沒有這個打算,沈芷衣身陷韃靼向朝廷求救的消息已經被證實。姜雪寧既然對人許下過承諾,自然要去兌現。

  的確如謝危所言——

  如果沒有別的辦法,她會希望燕臨那邊能夠施以援手。

  所以那日思索良久後,她讓尤芳吟與任為志抓緊時間清點好名下所能動用的所有錢財,以及近期內可以變現的產業。

  為的就是能盡快派上用場。

  可她沒有想到,謝危會一眼看破,且話鋒一轉,背後是如此冷酷的算計!

  「是我忘了。」

  姜雪寧心底放升起的幾分暖意,驟然被冰雪封凍,讓她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握緊,聲音裡卻含了一分諷刺。

  「先生所謀之大,本非常人能料,又豈能有常人之心?」

  謝危搭著眼簾,並不解釋。

  姜雪寧看他這般無波無瀾模樣,更覺心底憋悶,想自己方才竟以為此人心中或恐還殘餘幾分溫情柔腸,實在可笑!

  聖人皮囊,魔鬼心腸。

  她竟敢輕信。

  可眼下除卻謝危,又能指望誰呢?

  長公主危在旦夕,她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這一時,也不知是惱恨謝危多一些,還是惱恨自己多一些,姜雪寧退了一步,向謝危彎身執禮,聲音裡卻多了幾分冷肅,只道:「學生涸轍之鮒,先生志存高遠,能得您垂憐開恩,已是大幸,況乎謀事救人?錢糧財帛,悉已清點,賬冊傍晚便可交至先生手中。明日既要出發,便恕學生無禮,要回去稍作安排,先行告退。」

  謝危把那擦手的絹巾放下。

  姜雪寧沒聽他說話,只當他是默許了,一躬身後,冷著一張臉,徑直拂袖,從屋中退了出去。

  外頭呂顯剛回。

  兩人撞了個照面。

  畢竟是兩年沒見過,呂顯見著這明豔冰冷的面容,乍還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是誰。

  他本想要打個招呼,誰料姜雪寧看他一眼,冷笑一聲便走了。

  呂顯心裡頓時咯噔一下。

  他轉過身來,重新看向前方謝危所住那屋的窗扇,猶豫片刻,還是輕輕一提自己那一身文人長衫,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謝居安瞧著無甚異常。

  呂顯訕笑了一下,湊上去道:「剛看見你那寧二姑娘走了?」

  謝危回眸:「事情怎麼樣了?」

  呂顯討了個沒趣,可看姜家那姑娘剛才走時的臉色,必定不很愉快,所以不敢再觸霉頭,只道:「前幾日接到密函後,我便跑了一趟黃州,提前打點好了一應事宜。燕世子昨日已經啟程前往邊關,先做部署。謝居安,韃靼這一次可是精兵強將,不比以前在中原鐵蹄下苟延殘喘的時候了。倘若此戰不利,我們將再無一搏之力!」

  原本近兩年,謝危安排得天衣無縫。

  對南邊以萬休子為首的天教,他虛與委蛇,並不跟他們撕破臉,偶爾還會提供方便;

  對北方以圓機和尚為首的佛教,他置之不理,避其鋒芒,任其發展。

  孟陽與圓機和尚有殺妻之仇,都被謝危暗中攔下。

  皇帝疏於政務,只以心術權謀御下,民間自然怨聲載道,天教趁機發展壯大;白馬寺因圓機和尚之故,被封為護國寺,在民間也卓有聲譽。

  偏偏圓機和尚與萬休子有夙仇。

  邪佛妖道自然爭鬥不休。

  謝危居中韜光養晦,暗中網羅勢力,襄助燕臨,只等他雙方相互消耗、鬥個兩敗俱傷。即便有哪一方獲勝,也不過是慘勝如敗。

  屆時他自伺機坐收漁利。

  如此便可不費多少兵卒,揮兵北上,造一個驚天動地的反!

  可如今因為一個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竟然要先動燕臨這步棋,拿去對付韃靼,救下公主!

  在呂顯看來,簡直是腦袋有坑。

  可對著謝危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難聽,咕咕唧唧道:「朝廷都不願對長公主施以援手,你我一介外人,且將來還要做大逆不道之事。怎麼說她身上所流淌的也是皇族之血,便冒著大事不成的風險將她救下,等你破京城、戮皇族,她放在那裡豈不尷尬,又何以自處?」

  也就是說,救沈芷衣,對他們來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謝危聽他一來就說了這許多,微微有些厭煩,隨手一端案角上擱著的冷茶遞給他:「你不渴嗎?」

  呂顯皺眉:「我不渴。」

  話說著卻還是把那盞茶接過來,下意識喝了一口。

  茶味深濃,透著股陳氣。

  呂顯瞬間噴了出來,簡直不敢相信:「姓謝的,這茶冷的!陳茶,也敢給我遞!」

  謝危卻只想起屋內那女子方才豁然起身時的神態,眼底竟似乎有那麼一分,失望?

  她難道不覺他是洪水猛獸,竟以為他還有救麼?

  失望也沒什麼不好。

  慢慢閉上眼,謝危真的倦了,坐於窗下,輕輕抬手壓住自己緊繃的太陽穴,道:「熱茶堵不住你的嘴。晚些時候寧二那邊有賬冊送來,按計畫我明日啟程去邊關,後方便要煩勞你謀劃照應,糧草輜重乃三軍重中之重,萬不能有閃失。」

  「寧二姑娘那邊的賬冊?」

  呂顯眼皮陡地一跳,心道姜雪寧送賬冊來幹什麼,可此念一起一下就想起了方才姜雪寧離開時難看的臉色,一種不妙的預感頓時浮了上來。

  他道:「你怎麼同她說的?」

  謝危搭著眼簾道:「想救沈芷衣,除我之外,無人能幫她。」

  呂顯倒吸一口涼氣。

  他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簡直有點恨鐵不成鋼,跺腳道:「可你明明……這樣怎能討得姑娘歡心?!」

  謝危卻沉默不語。

  秋風蕭瑟,梧葉飄黃。

  傍晚的金陵城被籠罩進璀璨昏黃的霞光裡。

  幾條小船拖著漁網,從河上返航。

  一切都悠閒安寧。

  可從別館出來的姜雪寧卻是火氣甚大,乘馬車回到斜白居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把花廳裡的花瓶摔了三四個,才勉強恢復了冷靜。

  她灌了半盞茶,才使人先將賬冊送去謝危所在的別館,又差人叫了尤芳吟來,做了一番交代。

  賬冊交了,很多東西卻還是要人料理。

  她要親赴邊關,中原這邊卻需要留一個尤芳吟坐鎮,方可使大小事宜有條不紊。

  尤芳吟一聽不由怔神:「姑娘為什麼把事情都留給我處理?」

  姜雪寧已經在叫人收拾行囊,只道:「我明日就走。」

  尤芳吟大驚:「您去哪裡?」

  姜雪寧截然道:「去邊關。」

  尤芳吟徹底愣住:「可,可這般急,明日就走……」

  姜雪寧將那一隻裝著土的木匣捧起,珍而重之地放入行囊,回眸看向尤芳吟,道:「沒有多少時間了,如果明年初春還救不出公主,往後就不會再有機會。」

  上一世,韃靼開戰之時,便是公主罹難之際!

  這也就意味著——

  倘若想要逆轉前世命運,救出公主,他們無論如何,必須搶在韃靼向中原開戰之前,向韃靼開戰,發動一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奇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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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一章 冰山一角

  韃靼在中原以北,數十年前為大干鐵蹄擊退,自此退出南漠,多年以來屈於中原,不再向邊境進犯。其地廣闊荒蕪,百姓遊牧而居,少有定所,只鄂倫河流經領土,因水草豐茂,經年累月聚整合群落。

  韃靼王都,便建在鄂倫河中游河灣地帶。

  入夜後,綴著五色絲絛的牙帳內點上了燈火,從外面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燈籠。

  遠遠的有幾座小山坡。

  其中一座朝南的山坡上,隱隱然還能看見一匹高大的駿馬,駿馬旁邊則佇立著一名身穿胡服的女子。

  婢女從遠處走來,望見這道纖弱的背影,險些掉淚。

  她好不容易才平復了心情,面上掛著笑走上前去,高高興興地朝著前面喊:「殿下,天色已經晚了,夜裡頭風這樣大,你可謹慎著別吹壞了身子。我們還是回到帳裡去吧!」

  沈芷衣靜立不動。

  她遙遙望著那被漠漠煙塵與深紫的幽暗淹沒的東南故土,只問:「還是沒有消息嗎?」

  北地天寒,氣候乾燥,風沙也重。

  沒有中原養人的風水,她舊日嬌豔的面頰難免也留下幾分風霜的痕跡,雖是清麗如舊,可往日稍顯豐腴的面頰已然瘦削了不少,直有幾分形銷骨立之感。

  只是比起形貌的變化,最驚人的或恐是那一雙眼。

  沉沉的暮色如同水墨墜入了她眼底。

  昔年鮮活的神光,在苦難的磨礪之下,消失殆盡,卻又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匕首,有著前所未有的、隱忍的鋒芒!

  婢女自然知道這些年來,公主都經歷了什麼。

  初入匈奴王庭,她們有整整二十餘名宮人。

  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便只剩下了四個。離開的那些人,有的是受不了北漠的艱苦奔逃,有的是想念遠在萬里之遙的家園請離,也有的橫遭韃靼貴族的折磨刑罰,沒能扛過去……

  表面看是尊貴無比,來和親的帝國公主;

  可在華美的冠冕之下,卻是一副殘酷的枷鎖!

  與其說是一朝公主,韃靼王妃,莫若說是一介命不由己的階下囚。

  婢女不忍吐露外頭來的消息,只走上來輕輕扯著公主的衣袖,道:「密函才送出去不久,想必即便到了邊關,那些人也不敢擅自行動,必要送到京城去稟告過了聖上才能定奪。您是大干的公主,皇族的血脈,聖上和太后娘娘,一定會下令發兵攻打匈奴,救您出去的!」

  一定會救她?

  沈芷衣遠眺的目光垂落下來,深秋時節,樹木枯黃,衰草連天,她只看向腳下被馬兒啃過的草皮,彎身下來,自黃黑的泥土中撿起一截腐爛的草根,陡地一笑。

  紫禁城裡的牡丹,由人精心打理,吹不得風,淋不得雨。

  漠北的荒草卻深深紮根在貧瘠的土壤中,拋卻了嬌豔的顏色,將自己放得低低的,只為在乾涸與冰冷的侵襲之中求得生存的寸土。

  朔風吹拂下,手指已經冰涼。

  她望著這一截草根,長長地嘆了一聲:「我曾以為,變作一根草,總有一日可等到春來。可這秋也好,冬也罷,都太長、太長了……」

  遠遠地,牙帳旁吹響了一聲晚間的號角。

  蕭瑟風中,像極了長聲的嗚咽。

  山坡上最後一點天光隱沒,沈芷衣的身影,也終於與無邊的黑暗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

  臨出發的這一晚,姜雪寧做了個噩夢。

  夢見自己站在京城高高的城牆上,身周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聲音也此起彼伏、嘈雜難辨,她似乎努力想要從中分辨什麼。

  那是從長街盡頭來的哭聲。

  雪白的儀仗像是一條細細的河流,漸漸近了,一副盛大而肅穆的棺槨,無聲地漂在這條河流之上。

  她在城牆上,分明隔得那樣遠,卻一下看了個清楚。

  於是,在這看清楚的一瞬間,腳下的城牆忽然垮塌了。

  她從高處跌墜而下,驚恐之間,倉皇地大喊一聲:「不要——」

  人豁然從床上坐起,額頭上冷汗密佈,夢中那朦朧弔詭的感覺卻仍舊遊蕩在身體之中,姜雪寧在床帳之內做了好半晌,慢慢撫上胸口,餘悸也未散去。

  她起身來推開窗,朝著外面望去。

  這回江南的天,才濛濛亮。

  一盞孤燈掛在走廊。

  斜白居本就在烏衣巷中,附近並無商戶,這時辰既無辛苦勞作的百姓,也無起早貪黑的商販,是以一片靜寂,仿若一座孤島般與世隔絕。

  今日便要啟程前往邊關了。

  姜雪寧不知道自己的夢到底預示著什麼,也不願去揣度世人是否各有自己的命數。她只知道,倘若想要去改變,除了一往無前,別無選擇。

  縱使與虎謀皮,為虎作倀!

  卯時末,由兩個丫鬟拎了行囊,姜雪寧從斜白居出去。

  一輛馬車已準時停在門外。

  天色將明未明。

  立在馬車旁邊的,既不是刀琴,也不是劍書,竟是一襲文人長衫的呂顯。

  這位來自京城的奸商,擁有著同儕難以企及的學識與見識,縱然滿心市儈的算計,面上瞧著也是儒雅端方,令不知情者看了心折。

  姜雪寧見著他,腳步便是一頓。

  呂顯昨日在別館謝危門外同她打過回照面,此刻拱手為禮,笑道:「寧二姑娘瞧見呂某,似乎不大高興呀。」

  姜雪寧對他倒沒多少意見,只不過昨日與謝危一番交談甚為不快。

  她向來不願被人摁著頭做事。

  大小一應帳目固然已經整理好,為救公主,的確做好了付出自己全部身家的打算,可這些打算裡並不包括受人要挾。

  可謝危偏用長公主作為要挾。

  所以眼下看這位謝危麾下第一狗頭軍師,也就不那麼痛快。

  她態度並不熱絡,只淡淡還禮道:「昨日已交代芳吟,留在江南,凡呂老闆有差,她便聽遣。諸事龐雜,產業雖不算大,十數萬的現銀卻是拿得出的。呂老闆眼下該是忙得腳不沾地,今日親來,莫不是有什麼帳目對不上,有所指教?」

  呂顯搖了搖頭:「倒不是。」

  須知他此刻出現在這裡,乃是連謝危都瞞著的。

  姜雪寧挑眉:「哦?」

  呂顯目視著她,道:「我來,是有事相托。」

  有事?

  姜雪寧聽得迷惑了。

  只是今日就要北上,她與謝危約定的乃是辰初二刻金陵城外會合,可沒太多時間浪費。

  她問:「長話短話?」

  呂顯一怔:「說來話長。」

  姜雪寧便一擺手,道:「我要趕路,那便請呂老闆上車,邊走邊講吧。」

  呂顯:「……」

  目光移向那輛馬車,他臉都差點綠了,彷彿看著的不是一輛構造結實、車廂寬敞的馬車,而是看著一座死牢。

  姜雪寧奇怪:「呂老闆不上來?」

  呂顯按住了自己跳動的眼皮,咬了咬牙,心道也未必這麼倒霉,回頭被人抓個正著,狠狠心眼睛一閉也就跟著上了馬車。

  兩人相對而坐。

  姜雪寧吩咐車伕先去城外,轉頭來才對呂顯道:「呂老闆何事相托?」

  呂顯手指搭在膝頭,卻是將姜雪寧上下一番打量。

  過了好半晌才道:「寧二姑娘這些年來,販絲運鹽,行走各地,不知可曾聽過一個地方,叫做『鄞縣』?」

  確如呂顯所言,這些年來姜雪寧去過的地方也不少。

  中原的輿圖基本也刻在腦海中。

  是浙江寧波一個不大的地方。

  她想了想道:「聽過,但並未去過。」

  呂顯面容之上便顯出幾分回憶之色來,微微笑著道:「實不相瞞,呂某少年遊學時曾到此地。民風淳樸,鄉野皆安。只不過許多年前,這地方上任了個縣太爺,那些年來收繳稅賦,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平民百姓交稅,以白紙封錢寫名,投入箱中;鄉紳富戶交稅,則用紅紙封錢寫名,也投入箱中。」

  姜雪寧聽到此處便微微皺眉。

  她雖不知呂顯為何講這些,可平民百姓與鄉紳富戶交稅,用不同色的紙區分開來,想也知道是官府那邊有貓膩。

  果然,呂顯續道:「凡紅紙交稅,官府一應按律法辦事;可遇著白紙交稅,府衙差役便要百姓在朝廷所定的稅賦之上多收錢款,稱作給官老爺們的茶水辛苦錢,起初只多一成,後來要給兩成。」

  姜雪寧道:「狗官膽子夠大。」

  呂顯笑起來:「是啊,狗膽包天。所以時間一長,賦稅越重,百姓們不樂意了。於是鬧將起來,聚眾請願。正好有個識得文、斷得字的人途經此地,既知官府之所為不合律例,便替他們寫了訴狀。一干人等以此人為首,自鄉野入城,上了衙門,要官府取消紅紙白紙之別,平了糧稅。」

  姜雪寧道:「官府有兵,百姓鬧事簡單,成事卻未必容易。這士子既讀書知律,還要多管閒事,怕是惹火上身了。」

  呂顯看她一眼,笑容淡了幾分。

  只道:「不錯。無非就是一幫鄉野村夫請人寫了訴狀檄文,縣太爺豈將他們放在眼底?正所謂,殺雞儆猴。縣太爺不由分說,徑直將這人抓了起來,關進牢裡,定了個『『聚眾』的罪名。我朝律令,聚眾是重罪,最輕也要判斬立決。」

  姜雪寧眉頭皺了起來。

  她已經覺出呂顯講故事是其次,說這人或恐才是重點。

  眼珠子骨碌一轉,她道:「你說的這人莫不是你自己?」

  呂顯頓時搖頭,道:「呂某俗人一個,趨利避害,遇到這種事躲著走還來不及呢,哪兒會去蹚這渾水?」

  姜雪寧不置可否:「後來呢?」

  呂顯道:「此人為百姓請命,忽然被判斬立決,鄉野之間誰人不怒?且又逢災年,內外交困,盛怒之下,竟然聚集了好多人,湧入城中,圍堵縣衙,把人給救了出來不說,還把縣太爺從堂上拉下來打了一頓,押到城隍廟外,示眾辱淩,逼迫其寫了從此以後平糧稅的告示。末了,一把火把縣衙燒了。」

  正所謂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民風淳樸不假,剽悍也是真。

  姜雪寧道:「這可闖了大禍了。」

  呂顯輕嘆:「「誰說不是?樁樁件件,都是梟首的罪,燒縣衙更是等同謀反。縣太爺做到這份兒上,自然不中用了。巡撫衙門很快派下一位新縣官,叫周廣清。寧二姑娘去過寧波,該知此人如今官至知府,很有幾分本事。」

  姜雪寧好奇:「他怎麼解決?」

  呂顯道:「周廣清到任,先把這些鬧事的鄉民,叫過來一一詢問,是不是要謀反?」

  姜雪寧心底微冷。

  呂顯嘲諷:「鄉民們做事一腔怒火上頭,冷靜下來才知燒縣衙是謀反的罪,哪裡敢認?他們原不過只是想平個糧稅。在周廣清面前,自是連番否認。周廣清問明因由,卻聲色俱厲喝問,衙門都燒了,還叫不反?鄉民所見不多,所識不廣,慌了神,都來問周廣清該如何是好。」

  鄉民們不知律法,燒了衙門乃是一時無法無度的猖狂,可刀要架在脖子上,誰人能不貪生怕死?

  姜雪寧先才已經料到了這結果。

  她道:「連哄帶嚇,這般倒是不費吹灰之力,把事給平了。」

  呂顯冷笑:「豈止!周廣清此人為官多年,深知為官要治民,可賦稅從民出,若要追究這麼多人的罪過,只怕官逼民反。所以他給這些人出了主意,說,事情鬧得這麼大,朝廷必然派欽差來查,你們若怕,不如先將自己撇清,寫封呈文到縣衙,聲明你們並未進城鬧事。又說,立刻為他們平了糧稅,要他們盡快將今年的糧稅繳納上來,證明他們並無反心。如此,欽差官兵來查,也是擒賊擒王,只去抓那為首之人,抓不到他們身上。」

  講到這裡,他停了一停。

  姜雪寧佩服極了:「分而化之,連削帶打。只可惜了這位管閒事的,怕要倒霉。」

  呂顯聽著車軲轆碾壓過地面的聲音,還有經行的街市上漸漸熱鬧的聲音,淡淡一笑:「沒過七天,數百撇清關係的呈文便遞到了周廣清桌上,自陳並未鬧事,聽從調遣,服從律例,照常交稅,與那『帶頭人』劃清了界限。此人已被救出,不知所蹤。官府便貼了告示通緝此人,懸賞三百兩,不許窩藏,召集鄉民向官府舉報其行蹤。」

  姜雪寧沉默。

  忽然竟覺出幾分悲哀來:「百姓養家餬口,生死面前誰又能不退縮?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只是這人到底幫過他們,該不至向官府舉報吧?」

  呂顯大笑,道:「寧二姑娘都說了,此乃人之常情。如此,財帛在前動人心,且一日抓不到人,事情就一日不能了結,焉知不會又怪罪到鄉民頭上?沒過三天,就有人向官府舉報。」

  姜雪寧登時說不出話。

  呂顯悠悠然:「只不過,這人最終不是官府派官兵抓來的,他是自己來投的案。」

  姜雪寧陡然愣住。

  這可大大出乎她意料:「怎會?」

  呂顯道:「當年我也這樣想,怎麼會?」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後。

  縣城裡一切如常,熙熙攘攘。

  呂顯在客棧裡,正琢磨作詩,忽然就聽有差役從大街上跑過,一面跑一面喊,說是聚眾謀反的元兇魁首,自己前來投案,已往縣衙去。

  一時之間,萬人空巷。

  鄉民得聞,悉數前往。

  重建的縣衙門口,人頭攢動,觀者如堵。

  周廣清高坐堂上。

  呂顯擠在人群之中,卻向堂下看去。

  他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想這人攪入局中,沾了一身的泥,已經夠蠢,現在還自己來投案,不知是個怎樣的書蠹、莽夫?

  然而待得看清,竟然驚怔。

  其人立於堂下,一身雪白道袍,卓然挺拔,是淵渟嶽峙,豐神俊朗。

  哪裡有半分暴民匪徒之態?

  只五分泰然的自若,五分坦然的平靜,雖立危衙之中,受諸人目睹,卻沒有半分的忐忑與不安。

  反觀週遭鄉民,個個目光閃躲,面生愧色。

  那一日是周廣清親自做的堂審。

  呂顯想,周廣清該與自己一般,對那一日記憶猶新:「此人對自己之所為,供認不諱。周廣清雖出了這離間分化人心的計,卻也沒料到此人會自己投案。當時大約覺得,大丈夫當如是,不免言語激賞,稱他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他卻朝那些鄉民看了許久,人人不敢直視其目光,低下頭去。此人卻還平靜得很,也看不出喜怒。然後,說了一句話。」

  姜雪寧已聽得有些入神,下意識問:「說了什麼?」

  風吹起車簾,外頭行人熙攘而過。

  呂顯的目光投落在窗外,回憶起此事來,恍覺如一夢,只道:「他說,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史書上,韓信窮途末路時曾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正是天下熙熙為利來,天下攘攘為利往。

  人心向背,瞬息能改。

  姜雪寧細思之下,寂然無言。

  呂顯則道:「寧二姑娘以為此人如何?」

  姜雪寧注視他半晌道:「呂老闆此來自陳有事,又是志高才滿之人,天下能得你仰而視之的人不多。我倒不知,謝先生身上原還有這一樁往事。 」

  她果然猜出來了。

  呂顯不由一聲興嘆。

  姜雪寧卻冷漠得很:「可這與我有什麼干系呢?」

  呂顯凝視著她,只回想起謝危這兩年來殊為異常的表像,許久才道:「呂某舊年科舉出身,進士及第,卻甘願效命謝居安麾下,姑娘可知為何?」

  姜雪寧道:「不是因為他也許不會一直贏,可無論如何不會輸嗎?」

  呂顯先是愕然,後才笑出聲來,道:「這也不錯。」

  姜雪寧輕嗤。

  呂顯卻接著道:「可不僅僅如此。」

  姜雪寧道:「難不成還是敬重他人品?」

  呂顯沉默了片刻,慢慢道:「說來您或恐不信,我之所以效命,非只慕其強,更如路遇溺水之人,想要拉上一把。」

  溺水之人,拉上一把?

  姓謝的何等狠辣手段,哪裡需要旁人憐憫?

  姜雪寧覺得呂顯腦袋有坑。

  呂顯道:「在下此來,不過想,天地如烘爐,紅塵如煉獄。謝居安掙扎其中,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這一路遠赴邊關,難料變故。若真出點什麼意外,刀琴劍書雖在,可呂某卻知未必有用。是以,特懇請寧二姑娘,菩薩心腸,拉他一把。」

  本是尋常一句託付,聽來卻頗覺沉重。

  姜雪寧未解深意:「能出什麼意外?」

  呂顯只願近兩年來那些蛛絲馬跡是自己杞人憂天,可到底不好對姜雪寧言明,只道:「但願是呂某多想吧。」

  說完卻聽外頭車伕一聲喊:「城門到了。」

  他整個人登時一驚,差點跳將起來撞到車頂,跌腳悔恨道:「壞了,壞了!」

  姜雪寧茫然極了:「什麼壞了?」

  呂顯二話不說掀了車簾就要往外頭鑽。

  然而此時馬車已經停下。

  金陵城的城門便在眼前。

  謝危的馬車靜靜等候在城牆下。

  他一身蒼青道袍立在車旁,注視著從姜雪寧車內鑽出來的呂顯,瞳孔微微縮了一縮,又向車內的姜雪寧看一眼,原本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上扯出一抹笑,只向呂顯淡淡道:「你似乎很閒?」

  呂顯簡直汗毛倒豎!

  人從車上下來,幾乎條件反射似的,立刻道:「寧二姑娘請我上馬車的!」

  姜雪寧:「……」

  不是,雖然是我請你上的車,可這有什麼要緊嗎?

  她還沒反應過來,剛想說「是這樣」,結果一扭頭,正正對上謝危那雙眼。

  也不知怎的,渾身激靈靈打個冷戰。

  那一刻,對危險的直覺,讓她下意識否認甩鍋:「不,是呂老闆說有事找我!」

  呂顯:?????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瞬間轉頭怒視姜雪寧——

  怎麼能隨便甩鍋呢,這他娘會出人命官司的好不好!

  然而謝危的目光這時已經輕飄飄落回了他身上:「呂顯?」

  呂顯:「……」

  又不是人姑娘的誰,還他媽醋缸一個。求求你別喊了,再喊你爺爺我當場死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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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二章 滾出去

  正所謂是為兄弟兩肋插刀者,往往還要被兄弟和兄弟的心上人插上兩刀,呂顯覺得自己小命休矣。

  他心頭憋悶,又不敢把鍋甩回去。

  開玩笑,姓謝的胳膊肘都拐出了天際,能信他?他敢說姜雪寧一句,天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

  呂顯絞盡腦汁,想為自己尋找一個合適的藉口。

  豈料謝危看起來並無什麼異常,反而輕若浮塵似的一笑,續道:「既然不閒,那還不趕緊回去忙?」

  呂顯頓時一愕:「誒?」

  謝危卻是看都不再看他,徑直轉向姜雪寧道:「此行我回金陵,乃是回鄉祭祖。與你同路,明面上只說機緣巧合遇到,本與姜侍郎姜大人有故舊,便順路捎你一程。所以這一路並不直奔邊關,先按回京的路走,什麼時候再改道向西,路上再看。」

  姜雪寧也是錯愕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原本她就疑惑,謝危這樣的天子近臣,一朝離開京城,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倘若沒個合適的理由,只怕不好。倒是忘了,這人明面上乃是金陵謝氏的子弟,回金陵祭祖是個再充足不過的藉口。

  而與她同行,也好解釋。

  畢竟她離開京城已有兩年,姜伯游要接她回去也說得通。

  這人倒是,任何時候都思慮周全……

  拿自己當擋箭牌呢。

  姜雪寧心裡嘀咕,面上卻很快答應了一聲:「好。」

  謝危便道:「這便啟程吧。」

  姜雪寧本來就沒下車,此刻又答應一聲,便要鑽回車裡。

  不過臨轉身時,卻沒忍住瞅了呂顯一眼。

  真是,看這人方才如臨大敵的架勢,搞得她以為是他們無意中犯了謝危什麼忌諱,要出點什麼大事,讓她跟著緊張了一把。

  結果啥事兒沒有。

  這人沒毛病吧?

  這一眼雖然簡單短暫,可呂顯何等精明之人?一愣之後,立時回過味兒來,品出了其中的懷疑與不屑,一時真是心裡有苦說不出,氣得乾瞪眼。

  也不知是不是覺著這場面有趣,謝危笑了一笑。

  呂顯更覺悶得慌了。

  刀琴劍書都在,一人趕車,一人騎馬。

  隨行的還有先前在觀瀾樓下看見的那十數名身著勁裝的護衛,個個高手,都跟在了兩駕馬車旁邊。

  這會兒天天剛亮,城門口籠著一層薄霧。

  謝危也上了車去。

  一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了城。

  誠如謝危所言,倘若他們直奔邊關,落入有心人眼中,難免露出端倪,只恐誤了大事。所以此行並不朝西北方向的滁州而去,反而是上了去往揚州的官道。

  姜雪寧昨晚沒睡好,馬車上正好補覺。

  這兩年她出行不少,所以車廂裡打造得很是舒坦,倒也沒什麼顛簸的不慣。

  只是睡醒之後,便覺無聊。

  一開始還撩開車簾朝外頭看看,可江南風光也無非是這樣,天上既不會長出樹,地上也不會飄著雲,看多了便覺得沒什麼稀奇。

  這一路除了趕路,就是歇腳。

  人倒有大半時間都在車上。

  她只好看書。

  畢竟提前也料到了路途遙遠,所以帶了幾本閒書路上看。

  可一則車上看書格外費眼睛,二則閒書也不怎麼禁讀,才過六七天就已經被她翻得差不多了。

  「唉,無聊……」

  躺在自己車廂裡,姜雪寧把最後那本書扔到了角落裡,盯著車廂頂上木質的紋理,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掀開車簾一看,外頭是衰草遍地。

  這段時間他們一路往北,已經走了上千里路,江南的風景也漸漸改變,天氣也越來越冷,遠山的紅葉上都凝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謝危的馬車就在前面不遠處。

  這一路他們除了在驛站或者客店停下來打尖歇腳,幾乎都待在自己的車上,很難碰上面,倒跟不認識似的,話都很少說上一句。

  實在閒的時候,姜雪寧偶爾也會想到這個人,思考一下與這個人有關的問題。

  比如,她真的知道謝居安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毫無疑問,這人便像是那山上的大霧。

  難以琢磨,無法揣度。

  他行止有度,甚少輕慢,身上有著與生俱來似的矜貴。縱使她知道他上一世曾造了多少殺孽,又是何等心狠手辣,也很難否認,他的確配得上世人「聖人遺風」之稱道。

  有時,她甚至會想,當時別館裡對著謝危,她到底是憤怒多一點,還是失望一點?

  以勢壓人,機心算計,一副冷酷心腸,為了保全大局才帶著她去邊關營救公主,固然讓她有一種被人玩弄於鼓掌的憤怒。可往深了去想,未嘗不是她對謝危存有希望。

  好像覺得他不該那樣。

  儘管他絕不簡單,可姜雪寧潛意識裡彷彿認為,謝居安危險歸危險,算計歸算計,卻有自己的底線與原則,絕不與那些真正的陰險小人同流。

  盯著前頭那輛馬車,姜雪寧出了會兒神,待得一股冷風吹到面上,才回過神來。

  她想這麼多幹什麼?

  總歸救完公主之後,橋歸橋,路歸路,躲得遠遠的就好,謝危是什麼人都同她沒干係了。還是想想怎麼度過這漫長無聊的路途比較合適。

  這麼琢磨,姜雪寧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一旁刀琴的身上。

  藍衣少年背著弓箭,騎馬跟在她馬車邊。

  她趴在窗框上喊:「刀琴。」

  刀琴回過頭,便看見她朝自己勾手,下意識先向前面謝危的馬車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還是調轉馬頭,與她的馬車並排而行,靠得近了些,問:「寧二姑娘有吩咐?」

  姜雪寧眨眨眼:「你會下棋嗎?」

  刀琴身子一僵,道:「會,一點。」

  姜雪寧頓時兩眼放光:「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上車來!」

  刀琴眼皮直跳:「您想幹什麼?」

  姜雪寧也不知他這算什麼反應,怎麼也跟呂顯那慫包一樣如臨大敵的架勢?她納悶歸納悶,卻是直接將自己車廂裡放著的一張棋盤舉了起來,道:「路上太無聊,來陪我下兩把。」

  刀琴:「……」

  他幽幽地看了姜雪寧一眼,只覺自己是倒了八輩子的黴,實在沒那膽氣再接半句話,乾脆沒回答,直接一夾馬腹,催著馬兒往前去。

  姜雪寧原想謝危身邊的人對自己也常給幾分面子,言聽計從的,一看刀琴有所動作,還以為他是要答應,哪裡想到他直接走了?

  再定睛一看,這廝竟朝前面謝危馬車去!

  人超車窗靠去,似乎貼著車廂同裡面說了幾句話。

  沒一會兒便回來了。

  姜雪寧還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無語道:「就下個棋都還要請示過你們先生嗎?」

  刀琴望著她:「先生請您過去。」

  「……」

  只一瞬,她所有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然後慢慢崩裂。

  迎著姜雪寧那注視甚至控訴的目光,刀琴一陣莫名的心虛,慢慢把腦袋低了下來,小聲重複:「先生請您過去,就現在。」

  姜雪寧體會到了久違的想死的感覺。

  她慢慢放下棋盤,讓車伕靠邊停了下車的時候,只沖刀琴扯開唇角一笑:「對你們先生這樣忠心,我可算記住了。」

  刀琴不敢回半句。

  姜雪寧去了謝危車裡。

  一掀開車簾,就瞧見了車裡擺著的一張棋盤,黑白子都錯落地分佈在棋盤上,謝危手中還拿著一卷棋譜,竟是在研究棋局。

  她一進車來,氣焰便消了,小聲道:「先生有事找我?」

  謝危撩了眼皮看她一眼:「不是想下棋?」

  姜雪寧頓時像吃了個黃連。

  謝危閒閒一指自己面前的位置:「刀琴說你無聊,坐吧。」

  我是無聊,可不想找死啊!

  刀琴到底怎麼說的?

  姜雪寧心中咆哮,可對著謝危,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到底還是坐下了。

  謝危問:「想執白還是想執黑?」

  姜雪寧看向棋盤,覺得頭暈。

  謝危道:「白子贏面大,你執白吧。」

  姜雪寧倍感煎熬:「能,不下圍棋嗎?」

  謝危正去要去拿白子棋盒遞給她的手一頓,看向她,眉梢微微一挑:「那你想下什麼,象棋,雙陸?」

  姜雪寧弱弱舉手:「五子棋行麼……」

  謝危:「……」

  為什麼忽然有種把手裡這盒白子扔她臉上的衝動?

  姜雪寧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

  謝危!

  這可是謝危!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謝居安!

  她居然敢跟謝危提議說下這種小孩兒才玩的五子棋!

  可……

  圍棋那麼費腦。

  她真的不想。

  說完「五子棋」三個字後,姜雪寧把腦袋都埋了下去,想要避開謝危那近乎實質的目光。

  謝危有好半晌沒說話。

  過了會兒才開始收拾原本擺在棋盤上的棋子,白子黑子分好,重新將一盒白子擱到她手邊上,道:「下吧。」

  姜雪寧抬起頭來:「下什麼?」

  謝危眼角一抽,輕飄飄道:「你不下,我便把你扔下車去。」

  姜雪寧打了個激靈,二話不說摸了枚白子,摁在了棋盤正中。

  這是天元。

  若是圍棋,敢下在這個位置的,要麼是傻子,要麼是天才。

  但很顯然她兩者都不沾。

  她小心翼翼看向謝危。

  謝危盯了那棋子片刻,才摸出一枚黑子來擱在她棋子旁邊。

  姜雪寧一看:妥了,五子棋的下法!

  她心裡於是有點小高興,立刻純熟地跟了一手。

  謝危下圍棋很厲害,姜雪寧是知道的。

  不過她想,五子棋比圍棋簡單,謝危棋力雖然高在這種簡單的棋局下卻未必用得上,等同於她將謝危拉到了自己的水平線上,完全可以憑藉經驗打敗對方。

  只是下著下著,棋子越來越多,需要顧及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她只注意著右上角,卻沒想到左邊左邊棋子已經連成了陣勢,謝危又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便連出了五顆。

  她輸了。

  姜雪寧憋了一口氣,想自己差得不多,並不甘心,便道:「再來再來。」

  謝危瞧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同她一道分收棋子。

  兩人又下了一盤。

  這一次姜雪寧還是差一點,被謝危搶先了一步,大為扼腕,心裡很不服氣。

  一直到第三盤,她苦心經營,竭力掩飾,絞盡腦汁地往前算計,終於放下了自己誘導謝危走錯的一步棋,然後不動聲色地望著謝危,看他會不會發現。

  謝危似乎沒察覺,真把棋子放在了她希望的位置上。

  等他手指離了棋子,姜雪寧終於沒忍住笑了一聲,立刻把自己早準備好的下一步棋放了上去,道:「哈哈,先生你中計了,這一盤我贏了!」

  謝危照舊不說什麼,面容淡淡。

  可落在姜雪寧眼底,這就是強撐要面子。

  她可不在乎。

  高高興興收拾棋子,倒是忘了自己剛被謝危拎過來時候的不情不願,一心一意計較起眼前的勝負來。

  總的來說,還是謝危贏的多。

  可隔那麼三四盤,偶爾也會輸上一把。

  姜雪寧輸的時候,都緊皺眉頭,贏的時候也不特別容易。

  也正因如此,格外難以自拔。

  下得上癮。

  尤其是偶爾能贏謝危一盤時,歡欣雀躍之情難掩,無聊苦悶一掃而空,簡直別提有多快樂。

  第十三盤,終於又贏了。

  擱下決勝一子定得乾坤時,姜雪寧眼角眉梢都是喜色。

  她樂得很:「先生圍棋的棋力驚人,換到五子棋這種小孩玩意兒,可派不上用場了吧?您這就叫,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而我這叫,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謝危看向她,又低頭看棋盤。

  風吹起車簾,午後深秋的陽光懶洋洋照落一角黑白錯落的棋子上,每一顆棋子都流淌著瑩潤的光澤。

  於是順著這束光,他朝外看去。

  山川河岳,沃野千里。

  南飛的大雁從遠處掠過。

  聽著她那句「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他唇角終是淺淺地一彎,三五明光投落眼底,在瞳孔的深處只醞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靜平和。連那墨畫似清雋的眉眼,都如遠山起伏的輪廓一般,緩緩舒展。

  姜雪寧正要收拾棋子,抬頭這麼看了一眼,只覺一團冰雪在眼前化開,竟不由為之目眩神迷。

  這樣的謝危,委實太好看了些。

  這一時,她鬼使神差,也不知是哪處心竅迷了,由衷地呢喃了一聲:「若先生永遠只是先生,就好了……」

  「……」

  謝危聽見,轉過頭來看她。

  唇邊那點弧度,慢慢斂去。

  姜雪寧方才實是恍了心魂,心裡話說出聲也不知道,直到他目光落到自己臉上,才陡然驚覺,身形立刻變得僵硬。

  謝危面上已無表情。

  先前那使人迷醉的溫和,好像都成了人的錯覺一般,他漠然垂了眼簾,只道:「你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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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三章 惑敵

  「滾就滾,輸棋了不起啊!」

  從謝危馬車上下來,姜雪寧越想越氣不過,咬著牙小聲嘀咕,憤憤一腳踹在了車轅上,轉身跺腳就往自己馬車那邊走。

  劍書趕馬車不敢說話。

  刀琴見著她也把腦袋埋得低低。

  姜雪寧一把掀了車簾,一屁股坐進車裡,還覺一口意氣難平:舊日在京城時,她怎麼會覺得謝危這人脾氣不錯?從金陵見面開始到如今上路這段時間,簡直稱得上是喜怒無常!明明前面還在笑,瞧著心情很好,幾乎就要讓她忘了這人到底什麼身份,做過什麼事情,又會做什麼事情,結果一句話就翻臉無情!

  不就是下個棋嗎?

  這一路上沒人陪著玩又不會死,等到了邊關事情了結,姑奶奶有多遠走多遠!

  姜雪寧嘴裡唸唸有詞,乾脆倒下去想蒙頭睡一覺,只是想來想去謝危那張欠揍的臉還在腦袋裡晃蕩,非但沒有睡意,反而越來越精神。

  她算是記恨上謝危了。

  接下來的路途都不需要謝危給她甩臉,她先把臉給謝危甩足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非要說話也有刀琴、劍書居中通傳,完全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九月初一,他們進了山東泰安地界。

  眾人商議後決定入城落腳,略作修整。

  馬車經過城門的時候需要停下來查驗,姜雪寧在車內聽見外頭似乎有乞求之聲。

  她撩開了車簾一看。

  城牆下聚集著一群普通百姓,有男有女,都圍著一名背著箱篋的僧人,質問不休。那僧人穿著的僧袍已經在推搡間被扯破,不住地解釋著什麼,哀求著什麼。然而他越說話,似乎越激起週遭人的憤怒。終於有名拉扯著孩子的女人一口唾沫吐到了他的臉上,緊接著旁邊一個高壯的男人便一拳打到僧人臉上。

  事情立時一發不可收拾。

  聚集著的人們面上似乎有恐懼,也有憤怒,有一個人出手之後,立刻跟著出手,拳腳全都落到了那僧人身上。

  這動靜可一點也不小。

  姜雪寧看得皺眉。

  城門口本就有守衛差役,一見到這架勢立刻往那邊去,大聲責斥阻攔起來。

  謝危坐在前面車裡,看得更清楚些。

  一名差役正查驗要放他們入城。

  謝危若無其事問:「那邊出什麼事了?」

  差役驗過路引,瞧著這幫人非富即貴,倒也不敢敷衍,但想起城中近來發生的事情,也不由搖頭,道:「還能有什麼事兒?叫魂唄。」

  謝危挑眉:「叫魂?」

  差役道:「您從外面來的不知道,前陣子城裡五福寺外頭要修橋,有幾個賊心的和尚居然把人的名字寫在紙上,貼在了要打下地的橋墩上。太虛觀的道士說了,這是妖魔邪法,人的名字被寫紙上,魂就會被叫走,打進橋墩裡。有了人魂的橋,修起來就會更堅固。這不,剛才這和尚拿著缽盂走來走去,被人發現箱篋裡藏有頭髮,不是拿來作邪法的是什麼?」

  另一幫差役已經過去阻攔事態。

  可架不住群情激憤。

  尤其那名扯著孩子的女人,聲音尖高:「你不是想叫我兒子的魂,問他的名字做什麼?箱子裡還藏著頭髮,還敢說你不是!我兒子要出什麼事,非要你償命!拉他去見官,拉他去見官!」

  那僧人被拉扯著,臉上已經青一塊紫一塊,哭道:「小僧只是見令郎心善,想要為他祈福罷了……」

  然而沒人聽他辯解。

  差役們好不容易將情勢穩住了,忙將他捆綁起來,拉去見官。原地的女人這才抱著孩子大哭,其餘人等則是簇擁著差役,一道往衙門去了。

  謝危目視了片刻。

  刀琴劍書都不由回頭看他。

  他卻是慢慢地一笑,半點沒有搭理的意思,輕輕放下車簾,道一聲:「走吧。」

  此時姜雪寧的馬車靠上來不少,正好將這一幕收入眼底。

  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謝危望著那群人,眼底神光晦暗,卻說不上是憐憫還是嘲諷,只這麼淡淡一垂眸,所有的情緒便斂去了,甚至透出了一種驚人的……

  冷漠。

  人的名字寫在紙上就會被叫魂?

  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百姓們聽了道士的話後卻對此深信不疑,甚至為此恐慌。這婦人不過是聽得僧人問了自己孩子的名字,便吵嚷不休,週遭人更是又怕又怒,完全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不分青紅皂白把人打了一頓拉去見官……

  姜雪寧心中微微發冷。

  尤其是想起謝危方才的神情。

  從城門經過時,那喧鬧的聲音已經遠了,她卻不知為何,一下回憶起了呂顯給自己講過的那個鄞縣請平糧稅的故事——

  對人,對世,謝危到底怎麼看呢?

  她因無聊積攢了幾日的不快,忽然都被別的東西壓了下去。

  到得客棧,一干人等都歇下。

  晚上用飯的時候,劍書出去了一趟,回來向謝危說了一會兒話。姜雪寧在遠處聽得不特別清楚,只約略知道「叫魂」這件事似乎是天教與佛教那邊的爭鬥,暗中有人在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她以為謝危會有所動作。

  沒成想這人聽完便罷,半點沒有插手的意思。

  他們在客棧只歇了半日,餵過了馬,吃過了飯,帶了些乾糧和水,便又下午出了城,上了往北的官道。

  她不由納悶:「下午就走,為何不乾脆歇上一日?」

  刀琴還和以往一樣,坐在馬上,走在她旁邊,只道:「越往北越冷,氣候也將入冬,我們須在雪至之前趕到邊關。」

  姜雪寧皺了眉。

  一琢磨也覺得有道理,便乾脆不想了。

  天色漸漸變暗,窩在車裡沒一會兒就發睏。

  往前走了有七八里後,她打了個呵欠,有點想睡了,便將厚厚的絨毯一披,準備躺下去。誰料剛要動作,黑暗中車簾陡地一掀,一陣風吹進來,隨之潛入車內的還有另一道暗影!

  姜雪寧頓時大駭!

  要知道刀琴劍書與另外十數名好手都隨在兩側,可剛才外頭竟沒聽見半點異響,甚至此人進來的時候,車都還在繼續行進,來者又該是何等恐怖的人物?

  這一瞬她渾身緊繃,立刻就要尖叫。

  然而來者的動作卻無比迅疾,欺身而上,一把就將她的嘴摀住了。

  微有涼意的手掌,沉穩而有力。

  對方的面龐也離得近了,幾縷呼吸的熱氣灑在她耳畔,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時才藉著吹起的車簾外那一點極為昏暗的光線,看出了些許熟悉的輪廓。

  竟然是謝危?!

  姜雪寧震驚地眨了眨眼,這一下終於不敢亂動。

  是了。

  外頭明明有那麼多人,若不是謝危,怎可能半點動靜沒有?

  可眼下這是什麼情況?

  她生出幾分迷惑。

  謝危輪廓清雋的面容,在幽暗中顯得模糊,竟像是一頭蟄伏的野獸,給人以危機四伏之感。兩片薄唇緊緊抿著,一雙眼卻透過車簾那狹窄的縫隙靜默地朝外窺看。

  姜雪寧順著朝外看去。

  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發現,前面是一條官道的岔路,他們這輛車繼續向北,而謝危原來所乘的那輛馬車在經過岔路時無聲無息地朝著西邊轉去,上了那條岔路,漸漸消失在重疊的樹影之中!

  姜雪寧雖算不上冰雪聰明,可看了這架勢,還有什麼不明白——

  有人盯上他們了。

  一時之間心跳如擂鼓。

  她一動不敢動,只恐自己一個不小心壞了謝危的計畫,任由他將自己摁在柔軟的絨毯中,摀住自己的嘴,甚至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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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四章 涉險

  從金陵去邊關,謝危與她同行,找的藉口是幫姜伯游接她回京城。而剛才走上岔路的車是謝危的車,謝危本人卻不聲不響藏到了她的車裡。

  只一瞬間,姜雪寧就能判斷——

  不管暗中的人是誰,似乎都是衝著謝危來的。

  車內安靜極了。

  一半的馬匹跟著謝危那輛車走了,連趕車的劍書都沒從車上下來。

  外頭是馬蹄如常踩踏在官道上的聲音,還有隨行那幾名侍衛低聲的交談,也能聽見馬車的車輪從荒草叢間經過的碎響,甚至距離她極近的謝危,那謹慎地壓低了、放輕了的呼吸聲……

  以及,自己的心跳!

  時間在這樣極端緊繃的安靜中,似乎被拉長了。

  姜雪寧甚至難以說清楚到底過去了多久。

  只覺自己渾身都麻了,才聽到外頭刀琴悄悄靠近了車廂,低聲說了一句:「似乎被引過去了,暫時無人跟來。」

  謝危眉頭緊蹙,緊繃的身體卻並未放鬆。

  姜雪寧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

  可方才情況緊急之下,謝危怕她一時慌亂之下驚叫出聲,露出破綻,是以伸手摀住她時,十分嚴實,掌心抵著她嘴唇。此刻她想說話,嘴唇一動,便貼著他掌心。

  那是一種柔軟的觸感。

  貼在人掌心脆弱處,更增添了幾分潤澤潮濕的曖昧。

  謝危只覺掌心像是過了電般,微微麻了一下。

  他回眸盯著她,慢慢撤開了手掌。

  姜雪寧這才大喘了一口氣,連忙靠著車廂壁坐起來,抬手撫向自己因劇烈心跳而起伏的胸口,急急地低聲道:「怎麼回事?」

  原本一個人的馬車,此刻進了兩個人,尤其謝危身形頎長,與她同在一處,便更顯得車廂狹小,竟透出幾分擁擠。

  他盤腿坐在了車廂裡。

  只回答道:「調虎離山。」

  姜雪寧險些翻他個白眼。

  誰不知道這是調虎離山之計?

  可問題是虎是什麼虎,又從哪裡來!

  她深吸一口氣,把這些日的蛛絲馬跡理了理,忽然想起在泰安府客棧裡聽到的那樁,靈光一現:「天教?」

  掌心裡留下了些許潤濕的痕跡,是一抹淺淺的櫻粉色。

  狹窄的空間裡,有隱約的脂粉甜香。

  謝危手指輕輕顫了顫,眼皮也跳了一下,取了邊上一方錦帕慢慢擦拭,眉頭卻皺得極緊,道:「差不離。」

  姜雪寧下意識又想問,天教幹什麼要追殺他?

  可一抬眸,視線觸到近處的謝危,只覺他低垂著頭的姿態有一種凝滯的深沉與危險,於是忽然想起前世。那時候天教連皇帝都敢刺殺!

  對謝危這樣一個天子近臣下手,又算什麼?

  實在是太正常不過。

  她嘆氣道:「這幫江湖匪類,膽子倒是潑天地大,不過在這官道上,料想他們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人數也不會太多。先生料敵於先,運籌帷幄,倒不用擔心他們。」

  姜雪寧對謝危有信心。

  謝危卻沉著臉沒說話。

  於是,姜雪寧心裡咯噔一聲,隱隱覺得這一次的事情恐怕不那麼簡單。

  果然,兩人安安靜靜還沒在這車裡坐上兩刻,外面刀琴便忽然喊了一聲:「停下。」

  眾人急急勒馬。

  馬車也停了下來。

  週遭於是一片靜寂。

  這一條官道已經離泰安府很遠,靠近一處山坳,東西兩側都是連綿的山嶽,幾乎不再看得到什麼人家,安靜得連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都能聽清。

  而遠遠望向他們來的方向——

  樹林間竟有一片寒鴉驚飛而起,隱隱約約,馬蹄聲近!

  刀琴瞳孔頓時劇縮,幾乎立刻抽了馬鞍邊上捆著的長刀,低低罵了一句什麼,對前頭車伕道:「跟上來了,快走!」

  車伕「啪」一聲馬鞭子甩在馬身上。

  馬兒揚起四蹄立刻向前,劇烈地奔跑起來。

  這可比之前顛簸太多。

  姜雪寧一個沒留神,便向前栽倒。

  還好謝危眼疾手快,早有準備,及時在她額頭上墊了一把,才避免了她一頭磕到窗沿,落得個破相的下場。

  姜雪寧顧不得喊疼,摀住腦袋道:「難道劍書那邊已經露餡?」

  謝危聲音沉極了:「不會那麼快。」

  劍書那邊分過去一半人,看似不多,可個個是以一當十的好手,即便被發現動起手來,追著他們來的人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將其解決,還能調轉頭來追上他們!

  心電急轉間,另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爬了上來。

  謝危掀了車簾出去,寒聲喝道:「刀琴,馬!」

  刀琴一怔,但是憑藉著多年跟隨謝危的經驗與默契,二話不說一拍身下馬鞍,整個人飛身而起,徑直將身下那匹馬讓了出來,自己落到馬車車轅上。

  謝危則直接翻身上馬。

  然後朝著車裡喊了一聲:「寧二出來!」

  姜雪寧一陣心驚肉跳,根本來不及多想這到底又出了什麼變故,連忙鑽出車來。

  人都還沒站穩,腰間便是一緊。

  眼前一花,只覺天旋地轉,整個人已經被謝危一把撈上了馬,坐在了他身前,被他攬入懷中!

  幾乎就在同時,身後馬蹄聲已經變得清晰。

  隱約彷彿有人呼喝起來。

  緊接著便是「嗖嗖嗖嗖」一片破空的震響,竟是數十雕翎箭破空而來!

  「篤篤!」

  馬車車廂後半截幾乎立刻變成了隻刺蝟!

  刀琴一刀斬了兩支箭,竟被震得虎口麻了一下,頓時幾分心驚,幾分駭然,向謝危道:「教中絕不可能有這麼厲害的弓箭手!」

  亂箭紛飛,夜色裡看不分明。

  謝危心底戾氣陡然滋生。

  耳旁有破空的風聲一道,他眉尖便如冰凜冽,電光石火間,只朝著身畔黑暗中一彈指!

  「啪!」

  黑暗中疾馳而來的箭,立時被震飛。

  姜雪寧只覺面頰前面一道涼意掠過,竟是那支箭緊貼著她的耳廓擦去,驚險萬分!

  追兵未現,箭雨先至!

  不用想都知道後面有多少人。

  謝危手指緊緊扣住了韁繩,向西面深山密林裡看去,迅速考慮了一番,聲音近乎凍結,斷然道:「你們繼續往前!」

  刀琴立時應聲:「是!」

  姜雪寧驚魂未定,還沒想出謝危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便見他調轉馬頭,竟帶著她馳馬朝著一旁幽深的密林間衝去!

  重重的樹影,在天幕山野中,晦暗層疊。

  馬兒受驚,跑得飛快。

  不像是帶著他們穿入林中,反倒像是這幽深寂靜的密林衝著他們撲過來,迎面的冷風淹沒了姜雪寧的言語,讓她不得不瑟縮在謝危雙臂之間,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後方很快傳來短兵相接之聲。

  時而夾雜著人和人的慘叫呼喝。

  只是太過混亂,很難判斷戰況。

  謝危完全沒有回過一下頭。

  他的冷靜,近乎於冷酷。

  馬兒一徑朝著山林深處奔去。

  方才襲來的那些刺客箭雖然到了,卻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黑暗中是不能立刻判斷出他們出了馬車,也不能確定人群中是否少了一匹馬——

  這便是最大的生機所在!

  也不知往前奔了有多久,前面的樹林變得越來越密,地上也開始出現了低矮的荊棘,山勢在往下走,馬兒不好下坡,漸漸不肯往前。

  謝危便翻身下馬,向姜雪寧遞出一隻手:「下來。」

  姜雪寧下意識地將手放到他掌心。

  他用了力,另手搭在她腰間,將她扶下馬來。待她站穩後,也不及說上什麼,只將掛在馬鞍上的箭囊取下來背在身上,然後握著弓箭用力地在馬臀上抽了一下。

  馬兒吃痛,一聲嘶鳴,前蹄揚起,便朝著林間疾奔出去。

  一路撞折了樹枝,踩踏了腐葉。

  在其身後,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謝危卻不向那邊去,反而順著前面的山坡往下走。

  姜雪寧腦袋發蒙:「我們逃了,刀琴那邊怎麼辦?還有劍書呢!」

  謝危頭也不回:「死不了。」

  姜雪寧心顫不已,有些吃力地跟著他走,突然覺著這慘兮兮的情形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於是笑了一聲,有些自嘲味道:「我算是發現了,跟著先生你啊,就沒什麼安生日子。一共也就同行三回,回回倒霉。當年遇襲,現在刺殺,小命全拴在刀尖上!」

  「……」

  謝危腳步陡地停下。

  姜雪寧一沒留神撞上,正好磕在他挺直的脊背,不由疼得齜牙,抬頭:「先生?」

  謝危回眸看著她,山林間只有些細碎的星光從枝葉的縫隙中傾瀉而下,落在他肩上,他靜默的身影似乎與這幽暗的山林融為了一體。

  姜雪寧頓時有些緊張:「我不是……」

  謝危沉默轉過身去,只道:「你說得對。」

  跟著我沒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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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五章 前塵如昨

  姜雪寧覺得,謝危似乎的確不很對勁。

  她原不過是一句戲言,得他這麼回答之後,倒好像添上幾分沉重的陰影。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麼不對的。

  畢竟說的是事實。

  當年她從田莊被接回京城,就有謝危同行,不同的是她只是回家,謝危卻是隱姓埋名,要悄無聲息入京幫助沈琅奪嫡。

  自然不會有人大費周章來殺她。

  那一回半路刺殺找麻煩的,明擺著是衝著謝危去。

  兩年前倒是她誤打誤撞,捲入謝危設局剷滅天教的事情之中,從通州回京的路途中,一行人同樣遭遇了刺殺。

  當然這些死士而已不是衝著姜雪寧來的。

  他們都是衝著那位上天垂憐、僥倖生還的「定非世子」來的。

  至於這回,她左右琢磨,覺得自己也沒得罪什麼人,倘若是自己獨自前往邊關,該也不會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壞就壞在和謝危同路。

  想到這裡,她眉頭皺得越緊,不由道:「你知道誰要殺你嗎?」

  謝危持著弓背著箭,繼續往前走著,道:「想殺我的人太多。」

  姜雪寧無言道:「那這回呢?刀琴說天教的人——」

  不,不對。

  刀琴不是這樣說的。

  話音到此時,她腦海中某一跟緊繃的弦陡然顫了一下,讓她整個人都跟著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彷彿被人扔進了冰水裡似的,驟然清醒了。

  先前危急時刻,刀琴說的不是「天教絕不可能有這麼厲害的弓箭手」,而是「教中絕不可能有這麼厲害的弓箭手」!

  天教,教中。

  一字之差,裡頭所蘊藏的深意卻有萬里之別!

  什麼人會說「教中」,而不是說「天教」?

  姜雪寧眼皮跳起來,看向走在自己前方的謝危。

  謝危卻彷彿並未察覺到她戛然而止的話語底下藏著多大的震駭,也或許根本不在意,只道:「江湖鼠輩藏頭露尾,養不出這等的精銳,算來算去都與朝中脫不開干系。是誰並不要緊,屆時都殺乾淨,也就不會有漏網之魚。」

  「……」

  姜雪寧說不出話來。

  謝危在前頭笑:「我以為,你對我的真面目,有所瞭解。」

  瞭解歸瞭解,可隱約知道與親耳聽見,卻不是一樣的感受。

  姜雪寧不願瞭解他更多。

  知道越多,危險越深,上一世她已經捲入紛爭太深,這一世救完公主便別無所求。

  她看向週遭的密林,卻完全看不見道路,心裡添了幾分焦慮,同時也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道:「我們不回去嗎?」

  謝危道:「馬車裡沒人,他們遲早會發現。略略一算就知道我們是何時逃竄,必將在先前的路上佈下天羅地網。走回頭路便是自投羅網。」

  姜雪寧皺眉:「那我們去向何方?」

  謝危道:「濟南府。」

  姜雪寧眉頭皺得更深,不免懷疑:「先生知道路?」

  謝危折斷了前面擋路的一根樹枝,坦然得很:「泰安往北便是濟南,只需翻過這片山野。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姜雪寧徹底無言。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天知道是不是一不小心葬身虎腹!

  深秋時節要在山中行路,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乎放眼朝四週望去,叢林密佈,陰風呼號,山勢崎嶇險峻,走不到多長時間,便讓人氣喘吁吁,精疲力竭。

  謝危手長腳長,在前面開路。

  姜雪寧一開始還同他說上兩句話,後面卻是既沒心情,也沒了力氣。才不過兩刻,額頭上就已出了一層汗,只顧得上低頭走路,踩著謝危在前面留下的腳印,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走。

  深夜的山野,萬籟俱寂。

  枯枝腐葉在林間鋪了厚厚的一層,淺處能陷下去半個腳掌,深處卻能埋掉人半條腿。

  他們行進的聲音,在空寂中被無限放大。

  有時甚至使人疑心那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而是身後有別的東西跟著。

  這種感覺,格外地熟悉。

  姜雪寧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很久了,可當相同的情形,相似的處境,重新來臨時,舊日那些不堪瑣碎的記憶,便都從某個已經被黑暗覆蓋久了的角落裡浮現出來。

  像是潮水褪去後露出的礁石。

  雖然已經在流水的侵蝕下和塵沙的堆積下,改變了原本的形狀,甚至已經挪動了原來的位置,可他仍舊在,一直在,從未消失。

  只有在這種天地間再無塵俗干擾、整個人都被恐怖的自然所籠罩的時候,人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真真切切地面對自己滿是創痕的深心。

  謝危已經很有一會兒沒聽見她說話了。

  只能聽見背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行進聲,有時近一些,有時遠一些。

  還有那漸漸明顯的喘息。

  可始終沒有聽到她任何一句「慢一點」,或者「等一等」的請求。

  她只是竭力跟上他的腳步。

  謝危一下覺得像是回到了當初那個時候。

  他回頭看向她。

  姜雪寧落在了後面。原本精緻的衣衫在行走中被週遭的枝椏荊棘劃破了些許,顯出幾分狼狽,梳起來的烏髮也淩亂地垂落幾縷。她撿了根木棍在手裡當枴杖,可畢竟沒有他高,也沒有格外強健的體魄,走得格外艱難。完全是緊咬著牙關,憑骨子裡一股不屈的傲氣撐著。

  像是一根原上野草。

  沉默,堅韌。

  那樣的神態,輕而易舉與當初那恓惶自尊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比起六年前,她只是長高了些,長開了些。

  其實沒有什麼真正的改變。

  可謝危卻忽然想:她本該是園中花,不應是原上草。

  走到近前時,頭頂是一片高高的樹影,遮擋了蕭瑟寒夜裡本就不多的星光,姜雪寧未免有些看不清腳下,沒留神便磕著了邊上一棵樹延伸過來突出於地面的樹根,頓時踉蹌了一下。

  謝危伸出手扶住了她。

  兩隻手掌交握。

  一切似乎一如往昔。

  只是那時候,她會緊抿著唇,皺著眉,寧肯摔在地上,也要一把拂開他的手;而如今,長大的小姑娘,只是抬頭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後,向他道:「謝謝。」

  看似沒變,又好像有什麼東西悄然流轉。

  接下來的一路,莫名地越發安靜。

  兩個人各懷心緒,都不說話。

  有時走得快了,謝危會停下來等上一等;姜雪寧也不一味逞強,有什麼山坡溝壑,自己過不去,也會抓住謝危遞過來的手,儘量不使自己拖慢行程。

  謝危說,要在下雪之前,翻過這片山嶺。

  姜雪寧於是想起刀琴先前所說,要在下雪之前,趕赴邊關。

  刀琴說時,她未深想;

  可當相差無幾的話,從謝危口中說出,她便有了一種不大樂觀的猜想。

  謝危卻沒作什麼解釋,前面又一根橫斜出來的枝椏擋住了去路,他伸出手去,剛折斷樹枝,便聽見了窸窣的動靜,有什麼東西「嘶」了一聲。

  幾乎同時,右手食指靠近手掌處便傳來尖銳的刺痛。

  他瞳孔陡地縮緊。

  有什麼東西咬了他一口,可黑暗中他卻並未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反手就著那折斷樹枝鋒利的斷口,用力地將之刺入那物冷軟的身體,隱約有「嗤」地一聲碎響。

  姜雪寧走在後面,根本沒看見,只問:「先生怎麼了?」

  謝危怕嚇著她,把那東西扔遠了。

  只道:「沒事。」

  兩人又向前走了有小兩個時辰,畢竟也只是肉體凡胎,久了也會倦累。

  好在前面這一座山總算翻越了。

  姜雪寧跟著謝危從樹林裡鑽出來,便看見了兩座山之間幽深的山谷,一條清溪從遠處蜿蜒流淌下來。東方已亮起魚肚白,細微的晨光從樹影裡照落,薄薄的霧氣如輕紗一般漂浮,在苦行奔走了一路的人眼中,彷彿化作了一座世外的仙境。

  她欣喜不已,立刻就跑了下去,蹲在溪水邊,鞠一捧水便澆在沾染了污漬的面頰上,舒舒服服地嘆了口氣。

  然後才想起謝危。

  回過頭去便喊:「先生,我們就在這裡休息——先生?」

  謝危並沒有跟過來。

  姜雪寧轉過頭去時,只看見他靠坐在山坡一塊裸露的山岩邊上,閉著眼睛。聽見她的聲音,也沒有睜開眼來看。

  等了片刻,他仍舊坐著沒動。

  姜雪寧重新走回去,上了山坡,又喊了一聲:「先生?」

  謝危輕輕搭著眼簾。

  初出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竟有一種病態的蒼白。

  姜雪寧幾乎以為他是睡著了,伸出手去想要搭他肩膀,卻忽然看見他垂落膝上的右手食指之上,赫然留著兩枚深紅的血孔!

  這一瞬,姜雪寧感覺到了一種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溪水從她面頰滑落。

  她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張平靜的面孔,竟生出了幾分近乎於恐慌的悲愴,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幾乎是顫抖著執了謝危手掌,將他食指指節含入口中,用力吸吮。

  血孔裡頓時有腥鹹的味道湧出。

  她含了一小口,朝旁邊吐出。

  心裡卻沒來由地慌張。

  謝危眼睫動了動,平靜地睜開眼,看著她,卻渾無波瀾起伏地道:「你還是很怕死人嗎?」

  姜雪寧驟然愣住。

  她唇瓣是微涼的,舌尖卻帶著溫度,此刻抬起頭來,只對上那一雙幽深清醒的瞳孔,根本沒有中蛇毒,也根本沒有昏迷!

  「你!」

  霎時間,她才像是那個被蛇咬了的人一般,立時扔開了他的手,退至一旁,警惕且憤怒地看向了他。

  謝危緩緩收回手來。

  手指尚留一分餘溫。

  他的目光落在姜雪寧身上,並未移開,卻張了口重將傷處含入,舌尖嘗到一抹血味後,才慢慢道:「當年那個行腳大夫、江湖騙子,沒教你分辨嗎?沒有毒的。」

  這是在嘲諷她當年割腕餵血的蠢事!

  姜雪寧胸膛起伏,氣得說不出話。

  謝危的目光卻更讓她有一種被毒蛇盯上的悚然,連他的聲線都有一種使人震顫的冷平:「我是你先生,雖禁祍席之慾,潛心佛老之學,可從非聖人善類。荒山野嶺,人如野獸。你若還想嫁個好人,不願被我事後滅口,便奉勸你,離我遠些。」

  姜雪寧不是傻子,光聽「祍席之慾」四個字便眼皮一跳。

  然而人到極限易逆反。

  恐懼到極點,便成了憤怒。

  都落到這般田地了,姓謝的嘴裡還沒半句人話,渾身上下那股勁兒怎麼看怎麼像個「作」字,她也不知哪根筋擰著了哪根反骨,冷笑一聲道:「是麼?謝先生修身養性素得很,別的不會,口是心非倒真厲害。甭擔心,還不知誰睡誰、誰吃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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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六章 雪至

  「……」

  回應她的,是久久的沉默。

  謝危面色雖然蒼白,靠坐在那深色的山岩上,身體卻微微繃緊,沉凝的姿態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霎時鋒銳的目光,幾如刀劍朝她落去。

  姜雪寧卻不當回事。

  她等上半晌,果見謝危臉色雖難看至極,卻慢慢握緊了另一手中的弓箭,並無真的要有所舉動的意思。

  於是「嗤」一聲。

  諒他做不出這等事,也懶得再管他,徑直朝著溪流旁側的林間走去,只留下句話:「我去找些吃的。」

  世事真奇。

  上一世她走投無路,夜裡專程拎了湯羹去,向那位高坐明堂的太師自薦枕席,結果人向她邈若煙塵似地笑一笑,請她「自重」;這一世她有自知之明,對這位光風霽月的聖人避如蛇蠍,沒想到人反而莫名其妙地陰魂不散了,輪到她來冷嘲熱諷。

  姜雪寧心裡就一個想法——

  什麼狗屁倒灶的事!

  這一片莽莽的山野裡,雖然人跡罕至,可卻並不是找不到食物。

  她年少在田莊上時,便喜歡到處玩鬧。

  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心裡也有些數。

  循著溪水而上,倒也不敢太深入,只在山林邊緣尋找,運氣竟然不錯,尋到了幾枚能吃的、自己踮踮腳也能摘得下來的漿果。

  她啃了一口,剩下的都兜在懷裡。

  這一趟出去的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短,回來時竟看見那塊山岩上放了隻已經剝皮去臟的野兔,下方流淌的山溪邊隱約有股血腥氣,謝危的弓箭放在一旁,一支箭上的鮮血並未擦乾,顯然是前不久才從那隻倒霉的野兔身上拔下。而他本人則隨意地坐在剛生起的火堆邊,一柄短刀握在他手中,正不緊不慢地削去一根硬竹竹節上生長的枝葉。

  那柄短刀……

  這一路上姜雪寧沒有見過。

  可許久以前,她是曾見過,甚至也曾用過的。

  走過去,放下了懷裡抱的漿果,她看了那已經剝皮的兔子一眼,暗暗擰了眉,卻沒置喙什麼,只是坐到了那火堆旁邊去,撿起自己先前啃過的漿果來啃,道:「先生這刀倒是幾年不換一把。」

  謝危沒說話,削了竹,便拎了那隻野兔穿上。

  姜雪寧移開目光:「您當個廚子不比在朝堂上折騰自在嗎?」

  謝危看她一眼,還是沒接話。

  姜雪寧便也不說話了。

  這會兒天光早已大亮,他二人逃了一夜的命,早已精疲力盡,飢腸轆轆,只不聲不響相對坐在這火堆旁,看著漸漸被火舌舔熟的那隻兔子。

  一切都顯得靜謐。

  彷彿不久前的暗潮洶湧與針鋒相對,都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

  他們都知道——

  荒山野嶺,人如野獸。

  在這裡,既沒有什麼姜二姑娘,也沒有什麼少師謝危,生死面前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用怕誰。即便有千軍萬馬在握,金山銀海堆家,現在都不過單槍匹馬,活生生一個人罷了。連那些仇啊恨啊愛啊怨啊,都像是這清晨的霧氣似的,飄飄渺渺便散向了天邊。

  接過謝危掰了遞過來的一隻兔腿時,姜雪寧還是客氣了一下,道了聲謝。

  荒山野嶺自沒什麼油鹽醬醋。

  可謝危這兔子烤得外酥裡嫩,火候極佳,金黃的表面泛著一層油光,撕下一塊來吃進嘴裡,更覺肉質上好,隱隱還能品出下面松枝燃燒時送上去的松木香。

  她差點沒把自己手指頭吃掉。

  雖然的確難比有調料的時候,可於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已然算得上人間至味。

  這些年,謝危怎麼說也算是位當朝重臣了,俗話說得好,君子遠庖廚,可偏偏這人的手藝,竟然沒見跌?

  姜雪寧吃得半飽後,沒忍住看他一眼。

  謝危早把火給踩熄了,連同生火的痕跡一併掃入溪水之中,漠然起身道:「吃好了就走。」

  姜雪寧看他將那柄短刀綁回了自己腕間,又拿起了弓箭,連同之前射中野兔的那一支箭都擦乾淨裝回了箭囊裡。

  只是那食指指節上的血孔,還有些顯眼。

  她真怕這人死在路上。

  於是道:「您傷口真沒事?」

  謝危道:「若沒你添亂,現在該癒合了。」

  姜雪寧:「……」

  她著實被噎了一下,微笑起來:「我以為先生被毒暈了。」

  謝危回眸:「坐下養神罷了。」

  說完又道:「你若能分辨分辨什麼是昏倒,什麼是休憩,興許那點三腳貓的醫術,能少禍害幾個人。」

  得,都是她錯了。

  不知為什麼,姜雪寧瞧他這不溫不火模樣,很是暴躁。忍了好一會兒,才把和他抬槓的衝動壓下,順手將地上沒吃完的三兩漿果撿了,跟上他往前走。

  兩人蹚過了山溪,進了另一邊的山林。

  趕路的日子,實在無聊。

  老話有雲,「望山能跑死馬」。謝危先前說,走過這一片山,到得濟南府便好。可這一片山野,看的時候不怎麼遙遠,走起來卻是三五日都看不見頭。

  姜雪寧這時候雖沒什麼嬌慣脾氣,可這副身子到底不怎麼能吃苦。

  到第三天腳底下便已經磨了水泡。

  縱然她不想拖累人,也很難走快。

  這一天,他們要翻越一座山的山脊。

  山勢頗為陡峭。

  她上去幾步之後便冷汗直流,腳下發軟,若非謝危在旁邊用手拉住她,只怕她已經往下跌墜。

  姜雪寧不由苦笑,看向高空,掩藏起深深的憂慮,向謝危道:「邊關那邊等著你過去主持大局,長公主殿下危在旦夕。我就是個廢物,這一路本就難行,你帶著我只怕雪上加霜。倒不如你把我留在這裡,自己先去濟南府,我就在山中,也不亂走,你料理好事情便派人來找我便是。」

  謝危一言不發,只向自己衣擺上用力一扯。

  「嘶啦」一聲響。

  他竟從那已經沾上了幾分污穢的雪白道袍上撕下一條來,徑直綁在了姜雪寧手上,然後將另一端緊緊繫在自己腕上,面沉如水,道:「走。」

  姜雪寧覺得這人有病。

  明明她提議的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可謝危沒有半點考慮一下、理會她的意思,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拉著她一道往前走。

  然而,他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在他們費力站上山脊的那一刻,朔風迎面呼嘯而來!

  北面天邊,彤雲密佈。

  登高而望遠,分明該有萬般開闊之境,可這一刻,姜雪寧卻感覺到了一種大軍壓境般的窒息與沉重。

  她看向謝危。

  謝危立在風中,道袍獵獵,只看著那片漫天而來的雲。

  眼底竟少見地澄澈。

  彷彿那深埋的塵埃與陰霾都被凜冽的寒風吹捲一淨。

  她聽到他平靜渺然的嗓音:「寧二,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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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七章 魔鬼遊蕩

  姜雪寧問:「要往前走嗎?」

  說不準他們運氣好,能與老天一搏,敢在大雪封山之前走出去,也或許雪下不很大,沒多久就停,並不影響他們的行程。

  可謝危搖了搖頭。

  他朝前方看了很久後,沒有回答,只轉過身往回走,順山脊而下。

  姜雪寧站在高處凝望他背影,莽莽山野間猶如一隻孤鶴。

  頂著即將來臨的風雪趕路,的確太過冒險。

  可找地方暫作休憩,也並不安全。

  如果風雪太大,下很久,他二人困坐愁城,就不得不考慮是否有凍斃餓倒的可能。

  ——二者都有可能發生,謝危為何要擇後者?

  她想起謝危不喜歡下雪。

  可僅僅如此嗎?

  輕鎖眉頭,立了片刻,姜雪寧終究壓下疑問,跟著他按原路返回。

  這時陰雲已經蔓延過來。

  山野的裡光線本就不明亮,被飄來的陰霾一遮,更漸漸充斥著一種壓抑、不安的氣氛。

  樹葉靜止不動。

  蟲蟻卻逃難似的在泥土腐葉表面慌忙爬行。

  他們足足花了一陣,才在後方不遠處的山腳下找到了一處洞窟。山岩上流有水流侵蝕的痕跡,還有幾塊石頭落在洞口,被風吹得久了,外頭一摸就化。

  裡頭不過兩丈深,一丈寬。

  高不過丈許,有些地方比較低矮,得低頭才能通過,很有幾分崎嶇。

  姜雪寧對這洞窟裡的亂石和灰土略作清理的時候,發現了幾撮灰黑的細毛,像是野兔之類所留,估摸著以往風雨大作時,有些小動物也進來避雨。

  他們這算是佔了人家地方了。

  不過也好。

  在去外頭找來許多深秋的枯草鋪在地上時,她想,倘若晚些時候它們來,正好自投羅網,少不得落入她與謝危腹中,都不用自己找什麼吃食了。

  雪也許下一會兒就停,也許下很久也不停,不管是哪種情況,他們一怕的是冷,二怕的是餓。

  所以姜雪寧打整好洞窟後,便到處蒐集樹枝乾柴。

  而謝危則拎了弓箭往深山密林裡去。

  直到天擦黑,姜雪寧才遠遠看見他從對面山坳裡走出來。

  手裡拎著一隻拔毛的野雞,一隻剝好的野兔,另一邊竟是隻不特別大的獐子,全都穿在竹竿上。

  他面容沉冷,連道袍上都沾了不少鮮血。

  姜雪寧眼皮便不由一跳:這些天來多賴謝危箭術不錯,可在山中獵得一些野物果腹。可他本是愛潔之人,也知她不大能見血腥,所以獵得野物後一般就地處理,既不讓她瞧見,身上也不沾上半點腥血。

  而眼下……

  她隱約覺出幾分不對,深感觸目驚心。

  謝危卻毫無對身上血污半點多餘的反應,漠然將穿著野物的竹竿插至岩縫中後,又出去了一趟,折了幾簇樹葉繁茂的樹枝,堆在洞口,權當是半面不特別厚實的牆,擋些外面進來的風雪。

  然後坐下來生火。

  整個過程,沒有說一句話。

  姜雪寧忽然就感覺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壓抑。

  不來自即將到來的風雪。

  只是來自眼前這個人。

  她沒作聲,只在他對面尋了處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抱住膝蓋,靜默地審視他。

  夜幕悄然降臨了。

  風聲在外呼嘯不絕。

  洞內的光線變得無比昏暗。

  謝危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但敲響的火石開始閃光。

  他那平靜而冰冷的輪廓於是一明一暗地閃爍起來,一時被忽然的閃光照亮,一時又陷入閃光熄滅後的黑暗,彷彿陷入了一場沒有止境的拉扯。直到那火星落在乾枯的草團上,橙紅的火焰慢慢燒起來了,週遭的黑暗才被漸漸驅散,將他整個人的正面照亮,只留下身後嶙峋凹凸的山壁上那搖晃不定的影子。

  也不知為什麼,在火終於升起來的那一刻,姜雪寧悄然鬆了一口氣。

  謝危看向她。

  她卻避開了這道直視的目光,反而朝著洞外看去,然後輕輕驚呼一聲:「下雪了!」

  終於還是下雪了。

  深夜陰沉的天像是一塊暗色的幕布,被風的利爪扯出一道巨大的口子,千千萬雪花拋落下來,風吹飄如鵝毛。

  甚至有些落在了洞口堆著的樹枝上。

  看這架勢,只怕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蓋得滿山銀白。

  姜雪寧看了一會兒,心下著實沉重,卻偏故作輕鬆地笑起來:「看來我們是困在這裡,暫時出不去了。」

  她以為謝危這時也該轉頭去看雪了。

  然而當她回轉頭,謝危的目光卻仍舊落在她身上,深靜沉默,就像是外頭一瓣被風吹進洞來的雪。

  他沒有朝外面看上哪怕一眼,只是在看得姜雪寧唇角那點勉強的笑意漸漸僵硬地消無後,才重新垂下了眼簾,朝著火裡添柴。

  謝危撫琴的手指很好看。

  折斷幾根樹枝時彷彿也不費什麼力氣,然後便將其投入火中。有不夠乾的樹葉被火焰舔舐,捲曲起來,發出細小的劈啪聲響。

  山洞裡忽然安靜極了。

  姜雪寧同他守著這堆火,相對而坐,誰也沒有再出言打破靜默。

  跳躍的火焰,燃燒在瞳孔深處。

  這一刻,竟有一種脈脈的平凡。

  在這與俗世隔絕的地方,任何語言都失去了意義。她和謝危好像有了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既沒什麼可聊的,也沒什麼想聊的。

  偶爾她也朝火裡添上幾根柴。

  思緒卻好像一下飛遠了,所有遠的近的光鮮的痛苦的回憶,都紛至遝來。

  姜雪寧將臉埋進臂彎,看著那燃燒的火焰,到底感覺到先前忙碌的疲乏湧上來,漸漸生出些睏意。

  也不知什麼時候就閉上了眼睛。

  意識迷糊中卻好像聽見有誰壓抑著的咳嗽聲。

  等到重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躺在先前鋪好的軟草堆上,肩頭搭著件染血的道袍。而謝危身上少了件外袍,仍舊面朝火堆而坐,手指間拿著半根細長的樹枝,只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團火。

  姜雪寧想,她大約還是太良善了些。

  否則怎會覺得鼻尖微酸?

  張口想說什麼,可看著謝危被火光照著的側臉,她到底沒說出口,只是起了身,將那衣袍疊了一疊,交還給他,道:「謝謝。你不睡會兒嗎?」

  謝危這才回頭看向她,將外袍接了,卻沒有重新披上。

  指尖在柔軟的衣料上觸到了些許餘溫。

  有那麼一刻,他很想問:姜雪寧,你相信世上有魔鬼遊蕩嗎?在無人的荒城,在空寂的雪夜。

  ——他不敢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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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6 01:50:09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夢魘

  可謝危終究沒問,只是回:「我不睏。」

  姜雪寧去他對面坐下,彎腰拉過了邊上幾根樹枝,咕噥道:「我都睡了一會兒了,火有我看著,看這雪的架勢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就算不睏,先生也去歇會兒吧。這種天氣裡,越休息不好越容易生病,您要倒下了,麻煩的可不是我麼?」

  這話說得彆扭。

  有點抹不開面子。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說完了之後只埋頭往火裡加柴,並不抬頭看。

  謝危莫名地低笑了一聲,看著她添進去的柴,淡淡提醒道:「不禁燒,慢點扔。」

  姜雪寧:「……」

  她心梗了那麼一瞬,抬眼就望見謝危唇邊那一點微不可察的笑弧,已到嘴邊的「還用你提醒嗎」便嚥了回去,低聲輕哼:「知道了,睡你的吧。」

  謝危瞅她半晌,到底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去乾草堆上躺下。

  只是抄了手,微微仰頭斜靠在了後方的岩壁上假寐。

  謝危沒有想要睡著。

  可這樣一個夜晚,注定不會平靜。

  幾乎就在他閉上眼睛的剎那,舊日那無盡帶血的洪流便如噩夢一般向著他席捲而來,像是撞倒了壁立千仞的懸崖,擊毀了參天茂盛的大樹,將他攜裹……

  縱使用了全力,也無法掙脫。

  他跌入不安的夢中。

  清晨的天光裡,九重宮闕的琉璃瓦,一片疊著一片,巍峨壯麗。

  新雪潔白,映得迎送宮人的臉龐都沾上洋洋的喜氣。

  年輕的婦人停下來,為他整理衣袖,輕輕笑著對他說:「瑞雪兆豐年。今冬下了雪,來年莊稼的收成才好,百姓們就更高興啦。」

  那張臉應當是貌美明麗的。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也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細節,拼湊出一片不大真切的輪廓。

  只有那牽起他前行的掌心的溫度,深深烙印。

  一步步踏入宮門,走過長道,上得台階,又隨著她躬身下拜。

  華服的人們觥籌交錯,相談甚歡。

  太子沈琅帶著其餘幾名伴讀進來,拉他去偏殿下棋。

  他下了幾盤,便睏了。

  那年輕的婦人來,使宮人帶著他,進暖閣睡了一覺。

  他做了個夢。

  夢見了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櫻桃樹,結了鮮紅的果;夢見了自己坐在屋簷下彈琴,原本怎麼也彈不好的調忽然都順暢了起來;夢見府裡的廚子終於做了一碟特別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來端了就要往外面跑……

  然後跌了一跤,忽然醒了。

  睜開眼時,外頭竟然已經天黑,暖閣裡一名伺候的宮人也沒有。

  只有低低的哭聲傳進來。

  他從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見幾名年紀不大的宮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著眼淚,哽咽不已。那年輕的婦人則與那一身頭戴鳳冠、宮裝華麗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難掩憂色,可看見他時仍舊露出笑容,招手讓他過來。

  他問,發生什麼了?

  她說,沒有什麼,會好的。

  年紀不大的孩子,雖然懂的事情還不夠多,可也隱隱嗅到了空氣裡浮動著的恐懼。

  只是誰也不敢說。

  子夜時,以前他見過的一名守衛宮門的將軍衝了進來,身上披著帶血的鎧甲,朝著皇后跪下來磕頭哭道:「京城將破,請娘娘開密道,入地宮,保住殿下!」

  於是他們被蒙上了眼。

  黑暗裡,只有那名婦人緊緊攥著他的手。

  等到蒙著眼的綢布被解開時,他們已經到了地下一處暗室之中,隱隱能夠聽見頭頂上沉重的腳步踏過去的聲音,還有刀劍相交的聲響,幾乎持續了整整兩個日夜。

  他睡著前能聽見。

  睡醒了睜眼開,還能聽見。

  直到第三天聲音才漸漸小了,聽不見了。

  躲藏在暗室裡的人們已經憔悴了許多,幾乎喜極而泣。

  皇后卻厲聲責斥,叫他們不許哭。

  年輕的婦人將他摟在懷裡,說,舅舅和父親都是大將軍,率領著十萬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趕回來,接他們從這裡出去。

  他聽了,心裡卻始終有一團迷惑:假若他們不能趕回來呢?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陰鶩的臉色,到底沒有說出口。

  時間在等待中消磨。

  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時辰,日夜,只是睜著眼睛聽他們說話,或者閉上眼睛做起糾纏的噩夢。

  但那一天,他罕見地沒有睡著。

  隱約聽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來後敘說了不久,就有尖利的聲音響起,有什麼東西摔碎了,緊接著是帶著哭腔的爭吵,其中一個聲音十分地熟悉。

  他沒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來。

  珠簾遮擋了他的身形。

  離得近了,聽得便更真切了。

  「娘娘,天教與平南王來勢洶洶,本自狼子野心,殺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蹤跡,那三百孩童或還有救,興許能撐到援軍來救的時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誰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們一殺以絕後患;是假,未必不惱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黨已經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無人出現,豈不激起民變?屆時即便驅逐叛黨,平復叛亂,焉知不會引起朝野動盪,清流詬病?」

  「可娘娘,他連七歲的生辰都還未過……」

  「太子又才多大,難道你竟敢讓我的兒子去送死?」

  「那又憑什麼該是我的孩子?!」

  「就憑我兒是君,他是臣!臣為君死——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憑沈琅是君,他是臣。

  憑尊卑有別,貴賤不等!

  臣,當為君死。

  他靜悄悄地站在珠簾後,看見那年輕的婦人哭乾淚水,泣血般頹然地坐倒在地,摀住了自己的臉。

  冷厲的女人說:「去請小世子來。」

  邊上的太監躬身應了,走到這邊來掀開珠簾,在看見立於簾後的他時,嚇得驚叫了一聲,跌坐在地,見了鬼似的顫聲喊:「世子,怎、怎麼在這兒?」

  頭戴著鳳冠的蕭皇后身形僵硬了一瞬,臉上的戾氣尚不及平息,卻在轉頭看見他時,連忙換成了平日的親近溫和,還衝他笑了起來:「怎麼,睡不著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邊沒有走過去。

  蕭皇后卻走了過來,蹲在他面前:「聖賢書教,該當忠君。現在外面有壞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讀,願不願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頭向角落裡看去。

  年紀相仿的沈琅瑟縮著坐在那裡,觸著他目光時有些躲閃,可一轉瞬又惡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訓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蕭皇后惱了,罵他:「閉嘴!」

  等轉回頭來向他時,又和顏悅色:「本宮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該知道取捨。」

  那哭泣的女人終於崩潰了,往這邊衝過來,哀嚎道:「不,不要去!」

  蕭皇后一擺手。

  站在黑暗裡的那些太監就上來將她按住,攔在遠處,他只覺得這些人好像長在那片黑暗裡似的,走出來時,像是從黑暗裡血淋淋地剝出來,卻行屍走肉似的悄無聲息。

  蕭皇后戴著琺瑯護甲的手指輕輕搭在他肩膀上,朝著他回頭一指那個女人,笑著說:「看,你娘親這些天藏在這裡,都要憋壞了,憋瘋了。她疼你,你也護她,對不對?」

  侍衛的手上握著劍。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出了鞘,在幽暗中閃爍著慘白的寒光。

  他們制住了那個孱弱的女人。

  使她無法發聲,不能動彈,只有悲切的嗚咽。

  她含淚的眼,彷彿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回答說:「我,願代殿下;臣,願代君。」

  距離他最近的女人滿意地笑了。

  距離他最遠的女人卻掩面哭倒。

  他走過去。

  有人攔住。

  蕭皇后看他半晌,擺了擺手,那些人便退開了。

  他來到那美麗婦人的面前,抱住她,輕聲說:「娘親,不怕。」

  她卻哭得更厲害,拉住他不肯鬆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開。

  他看見他們將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聽見蕭皇后在他背後說:「姑母會看好她的。」

  有太監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來,給他換上。

  從鞋襪,到玉珮。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來向那婦人安安靜靜地磕了三個頭,她瘋了一樣用力地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掙扎不脫。

  黑暗在這時彷彿成為了無底深淵。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在聽見一道機關聲響、暗道打開後,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摘下蒙眼的綢布,從乾清宮的丹墀旁走出,順著台階一級一級往下。宮人的屍體橫了遍地,石縫裡,低窪處,凍住的鮮血像是殷紅的琥珀。

  天上還在落雪。

  他不知道是從進宮那一天開始,雪就一直在下,沒有停過,還是中間停了又下了新雪。只覺得很冷,凍得人手指發疼。

  夢境在行走間跌墜。

  黑的夜,白的雪,無不化作了厲鬼,聲嘶力竭地向他叫囂。

  忽然間有無數陌生的臉孔重疊在面前。

  陰沉,猙獰,森冷。

  有人問,你是沈琅?

  他說,我是。

  然後就聽見長刀出鞘,雪劍錚鳴,一聲寒徹骨的冷笑:「殺!」

  殺——

  眼前忽然被襲來的風雪遮擋,他步履維艱走在一條河中。

  雪霧裡傳來貓兒的叫聲。

  他衝進去,大聲地喊:「你們在哪兒?」

  沒有人回應。

  他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住,摔倒在地,起身來卻發現自己滿身滿手都是赤紅——原來腳下不是河流,是無數淌不盡的鮮血;原來絆腳的不是石頭,是一隻小小的胳膊。

  那一刻恐懼攫住了他。

  他往後退了一步。

  可大風恰在此時捲來,掃清所有遮擋視線的迷障,露出那無數孩童屍首堆砌成的小山。殘破的四肢,壓著冷硬的軀體;割破的喉嚨,挨上撞碎的腦袋……

  幾隻貓就蹲在上面,埋頭吃著什麼。

  它們渾身髒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沒有半點肉,顯得一顆腦袋有著怪異的棱角,渾身緊繃著轉過頭來看他時,兩肋的骨骼在乾薄的皮毛下突出顯露。

  一雙雙飢餓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光。

  連叫聲都透出一種低沉的陰森可怖,讓人幾欲作嘔!

  「喵嗷!」

  充滿了尖銳敵意的一聲叫。

  黑影閃電般朝著他撲來!

  「娘親……」

  謝危一下醒了,手指尖一顫,睜開眼來,火堆的火還在燃燒,可他卻幾乎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甚至因為那翻湧的噁心,難以動彈。

  然而當他轉過頭,便看見了山洞口——

  一雙雙在幽暗裡發光的眼睛!

  那是十數隻山中的野貓,不知何時聚集在了洞口,從洞口堆著的枝葉間露出身影,虎視眈眈地看向他們!

  幾乎同一時間,最前方的山貓惡狠狠地齜了牙。

  一聲厲叫從它口中發出,頓時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著洞內撲來!

  姜雪寧添了小半夜的柴,到得這後半夜眼瞧著要天明的時候,到底還是犯睏,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頭打盹兒。

  謝危隱約說了什麼夢話,讓她驟然驚醒。

  這一下正好看見洞口聚集的那弓著背、聳著毛的一群山貓,霎時毛骨悚然,一股寒氣從腳底順著脊骨竄上後腦勺!

  謝危那柄短刀擦乾淨了擱在一旁的山岩上。

  電光石火間,根本來不及多加思考,姜雪寧一把將刀撿了起來,在那山貓撲過來的瞬間,往謝危面前一站,一刀朝著那隻貓劃了過去。

  渾無半點章法。

  嗤拉!

  風雪夜裡似乎有一聲裂帛之響,鋒銳的刀刃卻劃破了那貓的眼睛,拉開了半邊肚腸,髒污的鮮血頓時迸濺到她身上,而這隻貓摔了下去,落了一地狼藉,淒厲地慘叫起來!

  姜雪寧只是下意識的舉動,並沒有想到會見血,更不曾想到會見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場面,頭皮都炸了起來,幾乎想要埋頭嘔吐。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裡的刀。

  甚至差一點就要退後。

  然而冥冥中卻有舊日的畫面的浮現出來。有道聲音告訴她,不能退。於是那股力量驅使著她,重新用力將這柄刀握緊。強迫著自己不低頭看一眼,忍了作嘔的衝動,只迅速一腳將地上已經沒了聲音的山貓屍體踢出去。

  洞外的山貓頓時又一陣淒厲的嘶叫!

  謝危冷極了,面容蒼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讀不了她心緒,只能看見這道背影,因極度的恐懼而息喘,起伏。

  分明發抖的手指,偏緊攥著那柄刀。

  姜雪寧像個傻子似的,逞強將他擋在身後,用幾不可聞的低啞嗓音,對他說:「先生,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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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一百九十九章 苦海誰能渡

  最前面那隻山貓的屍體擦著洞口堆著的樹枝,滾到外面那群山貓之中,讓這些眼睛發光的畜生紛紛聳動起來,察覺到了危險之後,紛紛呲牙。

  可外面還在下雪。

  溫暖避雪的地方難找,誰也不甘心就此離開,只邁動著無聲的腳步,似乎在尋找著進入的機會。

  山裡的野貓不比馴養的家貓,每一隻都長著尖尖的利爪獠牙,在洞口來回徘徊時的陰沉姿態,簡直使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但同類的遭遇也讓它們忌憚。

  姜雪寧同它們對峙著,背後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站上一會兒,小腿肚子都因為過度的緊繃而打顫。

  不。

  僵持下去絕不是辦法。

  她必須要將這幫畜生趕走。

  深山野林,人跡罕至。

  聽市井行腳販夫走卒們說,野獸怕火。

  姜雪寧緊緊扣著指間那柄刀,目光卻悄悄移開,看向了山洞裡還在燃燒的火堆,然後一咬牙,竟迅速地從中抽了一根正熊熊燃燒的木棍,徑直朝著包圍了洞口的野貓們揮去!

  灼人的溫度瞬間靠近。

  幾乎所有野貓都在她上前的那一刻弓了背,朝著邊上散開。

  但也有那麼幾隻躲避不及,被燃著的火焰撩了毛,被燒紅的木棍燙到皮,頓時尖銳地嘶嚎起來,逃得遠遠的。

  幾隻貓如何能與人鬥?

  吃過痛後,縱然再凶悍也不敢再往前進一步。

  姜雪寧更持著火棍驅趕。

  它們已經退到了外面,風吹著,雪凍著,終究知道這山洞它們無法進入,又不甘地叫喊了幾聲,慢慢地四散開。眨眼,雪地上就沒了蹤跡,應該是去尋找別的遮風避雪之所了。

  驚心動魄後,終於歸於平靜。

  姜雪寧劇烈地息喘著,想要走回去,可不知為什麼立在那裡,就是走不動一步,好像整個人都釘在了地面上一樣。

  直到有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將她身子拽了過去。

  謝危的胸膛裡彷彿燃燒著一團火。

  他一手扣住她後腦,將她按進自己懷中,埋頭深深地吻了下去,舐舔她唇瓣,撬開貝齒,侵略得像是一團滾燙的火,又緊繃出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壓抑與狠戾。

  姜雪寧腦袋裡一片空白。

  謝危像是一頭野獸,在啃食她,呢喃:「我壞得透頂,你怎麼這樣這樣心軟?」

  她的神思還未來得及回籠,待得被這強勢的侵入驚醒時,已經成為為他臂膀所束縛的獵物,掙脫不得,困厄混沌。

  先前謝危坐在火堆旁,唇上、指上有著一層暖熱的餘溫,然而壓得近了,姜雪寧便覺這溫度並未深入,因為從他身體的深處,只有一股冷意慢慢泛出來。

  分明熾烈的吻,卻使人戰慄。

  他緊緊地貼著她的肌膚,汲取著她的溫度。

  手中那隻火棍被他奪了扔下來,可那柄刀還在手指間。

  太過緊張,姜雪寧忘了放下。

  似乎這樣緊緊地攥著,才是安全。

  謝危的手指卻順著她手腕往下,一點一點,掰開了她蜷曲的、近乎痙攣的手指,硬生生將那柄刀用力地往外摳。

  可她攥得實在太緊了。

  手掌心都勒出了一條紅痕。

  謝危的吻於是變得輕了幾分,柔了幾分,深靜的瞳孔注視著她,輕聲哄道:「沒事了,把刀給我。」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姜雪寧顫抖起來。

  他終於將那柄短刀從她指間摳了出來,擲在地上,扶著她的烏髮,任由她額頭垂下來抵住他胸口,帶著崩潰的餘悸,瘦削的肩膀輕輕聳動,壓低了聲音哭。

  謝危靜靜地立著,眨了眨眼,只忽然想:倘若一輩子,永遠困在山中不出去,也很好。

  然而幾乎在這念頭冒出的同時,就有另一道聲音朝著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你怎麼敢?

  你怎麼敢!

  你這多舛命途,沉浮煎熬,半生要強,連睡夢的資格都沒有,血海深仇尚未得報,怎麼敢有這樣的念頭?

  姜雪寧再有膽子,也不過就是宮廷裡與人勾心鬥角、市井裡和人吵吵鬧鬧那一點,山貓夜嘯這種奇詭恐怖之事卻是從未遇到。

  她靜下來才發現自己怕得要死。

  哭了好一陣鼻子,把謝危推開了,自己又坐回火堆邊添柴,都還沒停下抽搭。

  這場面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謝危慢慢笑起來。

  姜雪寧看見,揚起手裡一根樹枝就朝地上打了一下,凶巴巴地衝他道:「笑什麼?你這樣連貓都怕的人有資格笑嗎?如果不是姑奶奶我在,你早被它們撕了個乾淨!」

  謝危覺得她小孩兒脾氣,不反駁。

  只是撿起被她打折的那段樹枝,扔進火裡。

  姜雪寧擦了一把臉,想起剛才都覺得委屈,又掉了會兒眼淚,哭到外頭天都亮了,才覺腹中乾癟,乾脆把穿著野兔的那根竹竿抽出來,就朝謝危遞,沒好氣道:「我餓了。」

  從來吃食都是謝危動手。

  他也沒說什麼,接了過來。

  兩人烤了隻兔子。

  姜雪寧洩憤似的吃了很多,謝危卻似乎無甚食慾,吃了兩片肉便放下了。

  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不少,只有些雪沫還在飄。

  漫山遍野一片白。

  既看不見什麼飛鳥,也看不見多少走獸。

  吃完後,姜雪寧就皺起眉頭,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算他們的食物能吃多久,柴禾能燒多久,回憶韃靼那邊這陣子是什麼情況,眨眼就想到了沈芷衣的事。

  地上劃著的樹枝,忽然停了。

  她轉頭看向謝危,猶豫了一下問:「先前你們說,燕臨已經先行趕往邊關,要想法子救殿下。可到底是什麼法子,我們半道耽擱,會否影響?」

  謝危坐在那邊,似乎出了神,並未回答。

  姜雪寧本想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然而在她起身要朝著端坐的謝危走去時,卻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哪裡不對?腦海中一個閃念,再看謝危,她才發現——

  他竟坐在那邊看雪!

  白茫茫的雪地,給人一種空闊寂寥之感,天光落下又被雪地漫映,全投入他眼底。

  謝危靜默得像尊雕像。

  姜雪寧卻忽然生出一種沒來由的不安,甚至更甚於先前與野貓對峙,她喚了一聲:「先生。」

  謝危頭也不回道:「影響不大。」

  可姜雪寧這時已經不在意問題的答案,只是想起前世尤芳吟所透露的那個可怕的猜測,看著謝危那仍舊注視外面的姿態,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恐懼:「謝危!」

  謝危問她:「怎麼了?」

  她就是害怕,上前去徑直拉了他一把,不讓他再往外看:「別看了!」

  謝危望著她,眼瞳裡飄過渺遠的光影,卻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姜雪寧心跳如擂鼓:「知、知道什麼?」

  謝危笑笑說:「不知道,你又在怕什麼?」

  姜雪寧強作鎮定:「我沒怕。」

  謝危便伸了手,順著她下頜,慢慢搭在她頸側,微涼的手掌緊貼著她清透的肌膚,感知到那湧動的血脈,平淡地道:「撒謊。」

  姜雪寧悚然,一把揮開了他的手,將自己微敞的領口壓緊,朝著後面退去,甚至帶了幾分薄怒,色厲內荏地道:「你有病啊!」

  謝危卻無話了。

  他果真沒有再去看雪,只是輕輕靠在洞壁休憩。

  剛開始,姜雪寧還沒發現什麼異樣。

  到了第二天,她發現原本在自己夢中偶爾會響起的壓抑著的咳嗽,原來並不是夢。

  謝危開始咳嗽。

  在這樣冷寒的天氣裡,他的臉色以一種肉眼可辨的速度蒼白下來。

  第三天他烤焦了小半塊獐子肉。

  也是這天,她將雪裝進水囊化掉後,遞給謝危,而他沒有準確地接住,停了一下才拿到手中。

  那一刻,姜雪寧覺得有寒氣朝自己骨頭縫裡鑽。

  謝危那雙眼實在瞧不出什麼異常,慢慢喝了一口水,向她道:「現在我已經沒有用了。如果我是你,夠聰明,就該帶著東西,找雪停的那一天,走得遠遠的。」

  姜雪寧想,這人怎麼這樣?

  她不敢洩露半點多餘的情緒,只道:「你難道想死在這裡嗎?」

  謝危又咳嗽一聲,唇畔的笑意輕輕漾開,道:「死在這裡,有什麼不好?」

  至少好過淪為人手中的籌碼。

  生由己,死由己。

  姜雪寧卻恍恍然如在幻夢之中,看著眼前平靜又平凡的這個人,竟覺一股莫大的悲哀湧了上來,將她填滿。

  這是她兩世都不曾見過的謝危。

  可怎麼會呢?

  謝危怎麼會是這樣呢……

  她退了一步,胸口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

  於是轉身直接出了山洞。

  外頭刮面的寒風一吹,那口氣才漸漸緩過來。

  謝危從始至終坐在那邊沒動,慢慢塞上了水囊的塞子,將其輕輕靠在一旁。

  他想,如果她真的走了就好了。

  可過不久,腳步聲便重新臨近,進了山洞,她冷冷地說:「外面雪停了,出了太陽,天氣很快會暖和起來,我們很快就能啟程了。」

  謝危幾不可察地一笑,又怎麼會信她?

  下雪不冷,化雪才冷。

  倘若真的出了太陽,雪還堆了滿山,接下來的日子才難過。

  姜雪寧根本不提走的事,彷彿從來沒有聽見謝危那番話。

  從這一天開始,由她來烤吃的。

  只是有時過火,有時不夠,總要折騰上好幾趟,才能順順利利吃到嘴裡。

  謝危並不抱怨。

  但也許更是沒力氣抱怨。

  他的咳嗽在天氣越來越冷後,也變得越來越嚴重,末了有些燒起來,一閉上眼,妖魔鬼怪橫行,魑魅魍魎當道。

  一時是那些關押在一起的孩童們天真恐懼的眼,一時是平南王與天教逆黨聳峙如山的刀劍……

  那妖道的臉孔因為氣急敗壞而扭曲。

  他們將他綁到了城牆上,刀架到他的脖子,意圖以他的性命要挾城下退兵。

  然後便是千軍萬馬,屍山血海。

  有誰在冥冥中呼喊著他。

  於是他朝著那邊走去。

  可又有一隻手從虛空中伸過來,死死地將他拽住,讓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熬在油鍋裡,他好想大聲地叫喊出來。

  救我——

  然而天地間沒有他的聲音。

  他像是一隻徘徊的遊魂,頂著終將毀滅的軀殼,掙扎出滿身瘡痍,卻憑著那口氣藏在暗中窺伺!

  一個聲音從茫茫大霧的深處,焦急地傳來,對他喊:「活著,活下去,活下去!」

  另一個聲音藏在黑暗裡,桀桀怪笑:「你早該死了!這樣苦,這樣痛,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還不去死?!

  那魔鬼在噩夢中逡巡,從他軀殼深處生長而出,如同一張巨網捆縛了他的心魂。

  他沒有刀,沒有劍。

  也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直到在這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的境地裡,一隻冰沁沁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手腕上,謝危感覺到了一陣戰慄,終於從那壓抑的夢境中逃了出來。

  緊緊地,抓住了這隻手!

  姜雪寧本是想要探探他的脈搏,看他已然意志昏沉,不辨日夜,怎料突然有此變化?一時心跳驟停,驚呼了一聲:「你醒了?」

  他手指太過用力,抓得她生疼,於是稍微用力地掙扎起來。

  然而他卻握得更緊:「你去哪裡?」

  沙啞的嗓音低沉極了,聽得人心驚肉跳。

  現下正是夜深。

  他們撿來的柴禾即便省著燒,到這時候也不剩下幾根。

  火堆上的火苗黯淡極了。

  連他們的輪廓都照不清晰。

  那股不安再一次從姜雪寧心底浮了出來,她能感覺到他一雙眼鎖住了自己,卻鎮定地道:「哪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

  謝危說:「你是小騙子,撒謊成性。」

  他五指深深楔入她指縫,強將兩隻手扣緊在一起,平靜如深海的瞳孔深處卻隱約蘊蓄了一股蟄伏已久的瘋狂。他掐住她下頜,用力地、懲罰似的吻了過去。

  這是一個帶著血腥氣的戾吻。

  咬破了她的唇瓣,捲著那一股鮮血的腥甜深入,逼迫著她的舌尖,帶著一種釋放的極端,讓她喘不過氣來,近乎窒息。

  姜雪寧被他嚇住了。

  黑暗裡她胸腔起伏,而他居高臨下地壓制著她,俯視著她。

  謝危的大拇指,用力地擦過她破損的唇角,直到看見她眼底露出些微的痛色,才慢慢收了力,問她:「你怎麼喜歡張遮?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我可以讀懂你。」

  沙啞的嗓音,像是春日裡的飄絮。

  可落入姜雪寧耳中,卻激起她陣陣戰慄。

  她終於察覺到了,在這副聖人軀殼下,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朽敗和陰暗,那種逼仄的隱忍,病態的偏執……

  謝危將她抵在岩壁上,緊貼著一片冰冷。

  溫熱的唇卻順著耳廓,落到頸側。

  他另一隻手掌,悄然握住她纖細的脖頸,覆上那脆弱的咽喉:「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

  姜雪寧感覺到有什麼灼燙的東西墜入她頸窩,流淌下去。

  她為之發顫。

  謝危卻囈語似的貼在她耳廓,說:「我想殺了你。」

  曾經,他以為自己的心,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牆。

  他緩緩地收緊了手掌,卻並不轉頭看一眼她此刻的表情。寂冷到深處聲音,浸染了絕望,又帶著一種蠱惑,卻不知是蠱惑她,還是蠱惑自己:「姜雪寧,就在這裡,和我死在一起,好不好?」

  姜雪寧慢慢閉上眼。

  那一刻,竟覺這個讓自己怕了半輩子的人,可恨,可悲,甚至可憐!

  她想要給他一巴掌,讓他好好清醒。

  可眼淚卻淌下來。

  他熾烈、瘋狂的情緒,將她攜裹在內,讓她想起過去那些難熬的日子,喉嚨彷彿被什麼堵住,近乎哽咽地道:「不好,謝居安,一點也不好。是我救了你,這條命不是你的,是我的!我還沒有答應……」

  不要當懦夫。

  不要讓我瞧不起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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