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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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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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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6 01:50:4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章 活著

  謝危終於還是慢慢放開了她。

  黑暗是靜謐的。

  只有在這樣誰也看不清誰的時候,才有人敢剖開這具正常光鮮的軀殼,顯露出裡面比黑暗更黑暗的東西,讓人一窺皮囊之下的究竟。

  他的手還同她的手扣在一起,十指相交。

  姜雪寧道:「去睡會兒吧。」

  謝危的手指卻一點一點地挪移了到她手腕,摸到了那道已經不剩下多少痕跡的淺淺的疤痕,垂眸輕輕摩挲。

  他說:「我以為你不稀罕。」

  姜雪寧站起來,給已經快要熄滅的火堆添柴,也不管明天是不是還夠,只看著那慢慢重新高起來的火焰,將這昏暗冷寂的山洞照亮,一顆心才漸漸恢復平靜。

  她頭也不回:「你也配死麼?」

  謝危在她身後沉默了許久,才輕聲笑:「你說得對,我不配。」

  這一夜,相安無事。

  謝危真的睡著了。

  什麼夢也沒有做。

  姜雪寧卻守著火堆,枯坐了一晚上,直到天明,乾柴燒完了,慢慢熄滅,只留下些許暗紅的餘燼散發著溫度。

  回過神來時,謝危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坐在她對面,平靜地提醒:「烤糊了。」

  姜雪寧低頭去看。

  的確,叉在竹竿上的獐子肉已經焦了一片,甚至發出了不大好聞的味道。

  她意興闌珊:「眼睛看不清,鼻子倒很靈。」

  謝危沒有問她怎麼知道的,因為那實在是太顯而易見了,只問:「昨晚,為什麼不答應?」

  姜雪寧冷笑:「答應和你一起死?」

  謝危靜默半晌,神情與昨夜相比,卻換了個人似的,長眉挺鼻,狹眼薄唇,有種渺然的曠然,一點沒有否認的意思:「為什麼?」

  還問為什麼?

  哪個正常人想去死!

  姜雪寧用力地撕掉了烤壞的那部分,想說幾句不客氣的話,臨出口到底還是妥協了,放軟了。

  因為她知道,昨晚這個人是認真的。

  於是道:「我怕疼。」

  豈料謝危竟然續問:「倘若不疼呢?」

  死怎麼可能不疼?

  姜雪寧看著那片烤焦的肉,恍惚了一下,才重新看向謝危,難得認真地回答他:「活著可以吃,可以喝,萬般享受不盡。我不僅巴望活著,還巴望能活得久一點,長一點。謝先生,你那句話,我想了兩年。人生在世不自由,你很對。我惦記殿下,掛心燕臨,想念芳吟……那麼多人需要我,喜歡我;讓我去死,我捨不得。能活一天我就活一天,沒有一天,哪怕一個時辰也快樂。」

  從前她覺得謝危是聖人,後來覺得謝危是魔鬼。

  可其實都錯了。

  謝危也只肉體凡胎,確如呂顯所言,不過這紅塵煉獄掙扎,活得甚至還不如她的普通人罷了。

  在他說出「只有我可以讀懂你」這句話時,姜雪寧便也完完全全地將他讀透了。

  前世尤芳吟沒有猜錯。

  從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那個身份的謝危,才是真正身負蕭燕兩氏血脈、得天垂憐,方得僥倖活下來的定非世子。

  不需要認祖歸宗。

  不需要血脈親情。

  從皇族、從蕭氏將他推出去李代桃僵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謝危,拋舊名,捨舊姓。再不會有一日的安生,睡不得一夜的好覺,只浸浴仇恨的冷火中。

  混沌之世,聖人不能活。

  唯有魔鬼,可以藉著梟雄的旌旗,洗雪舊日不甘。

  她終己一生,苦於「親情」二字,謝危又何嘗不是?

  所以若他能看懂她,她也能看懂他。

  只是她知道得太晚,而謝危興許在許多年前與她同車上京,得知她身世遭遇時,就已經把她看得透透的了。

  姜雪寧覺得世事當真有些奇妙,說完後想起那些從自己生命裡經行過的人們,有的給她留下了傷痕,有的替她治癒了苦痛。

  這樣的掙扎跌宕,才是活著。

  她忽然變得坦蕩而平靜,倒像是徹悟了似的,問他:「你雪盲?還能看見多少?」

  謝危久久沒有說話,或恐是在想她話裡那句「捨不得」。

  姜雪寧撕了一塊兒好的肉遞過去。

  謝危沒接,抬眸卻問:「昨晚我神志不清,渾噩昏沉,有孟浪輕薄之舉,你好像沒被嚇著,並不介意?」

  嚇著?

  有那麼一點。

  可要說介意,她好像的確沒那麼放在心上。究其因果,到底兩次親吻,似乎更多的是一種濃烈到極致的情緒,反而不帶有多少的慾與色。

  這時她看他,就像看自己一樣清楚。

  他身形巋然,有若山嶽。

  姜雪寧凝視他片刻,把他沒接的那塊肉收回來,自己咬了一小口,嗤了聲,卻難得鄭重:「謝居安,你沒有病,你只是瘋。」

  謝危聞言笑起來。

  姜雪寧又看不懂這笑了,也懶得再想,只把叉著剩下那點肉的竹竿擱到他手邊,自己嘴裡叼了一小片,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雪的確已經停了。

  甚至化了一點。

  可走到雪地上,踩著凹陷處,半條小腿都能陷進去。

  再向遠山看,重重疊疊,即便路程所剩無幾,他們也很難在這樣的情況下往前面走,翻山越嶺去到濟南府。

  不過……

  姜雪寧極目遠眺,目光落在遠處那座山上。

  其實昨天傍晚她就在看了。

  只是那時候光線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然而等到眼下天光熾亮,昨夜模糊的一切都變得清晰無比。

  那座山的東南面,竟沒多少雪!

  這時肉眼都能看見,山坡上茂密的樹林,一片沉黑枯黃……

  她的心於是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深吸一口氣,連那片肉也不吃了,疾步返回山洞,便截然對謝危道:「我們現在就往回走,繞到這座山背後!」

  謝危循著聲音望向她。

  可她身後白茫茫一片,看得他閉上了眼。

  姜雪寧不由分說,已經開始收拾他們留在山洞裡一些能帶走的東西,語速飛快:「我剛才看了,前面那座山的雪都在西北面,東南沒有雪!如果風雪是從西北來,那我們這座山背後的山坡,也不會有很多雪!不一定能脫困,可至少你能看得見,我們餓不死!」

  謝危坐著沒動。

  姜雪寧撿了他的弓箭,拿了水囊,末了看向他,片刻的猶豫後,便拿了刀往衣擺上一劃,撕下一段上好的杭綢,一端繫在謝危腕上,一端繫在自己腕上。

  他覺得熟悉,抿唇笑:「我以為你燒糊塗,缺心眼,都忘了。」

  姜雪寧輕哼:「寧願想不起。」

  誰願意一天天地淨記著往日倒霉狼狽的糟心事兒?

  她道:「我們本就在山腳下,從西面繞著這座山往後面走就是,應該用不了多久。山腳下的路,比起山坡也平坦許多,我走前面,你走後面。」

  謝危被她拽著起了身來。

  兩人手腕被繫在一起,可中間空蕩蕩地懸著,他沒作聲,卻往前握住了姜雪寧的手。

  姜雪寧:「……」

  她轉頭看他,本想要說上幾句。

  不過目光一錯,見他起身時袖袍飄蕩,卻有什麼東西從他袖裡落到了地方。

  於是道:「你東西掉了。」

  謝危低頭去看。

  姜雪寧想他眼下該叫「謝半瞎」,難得大發慈悲,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是個兩寸見方的紙包,外面用丹砂畫了一筆,裡頭似乎裝著什麼粉末,乍一看倒像是藥鋪裡摺紙包的藥。

  不過折法不大像。

  畫的這道紅印便更怪異,倒讓她生出了點熟悉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

  姜雪寧微微蹙了眉,遞還給了他,道:「沒病也備藥?」

  謝危接過那方紙包的手指,僵硬了一瞬。

  可他沒有表露出分毫破綻,若無其事地收回袖裡,道:「心病也是病。」

  姜雪寧聽這話也沒多想,有心想要掙脫他的手,可覺著兩人手腕都繫一塊兒了,他眼睛又不大好,到底沒有放開,反而坦蕩蕩地回握住,往山洞外面走去。

  這山洞的位置本來也不高。

  他們從裡面出來後便朝西面走,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堆起來的雪,走沒一會兒,寒風便從衣領袖袍裡灌進來,吹得人瑟瑟發抖,鞋靴更是深入雪中,兩腳懂得生疼,甚至漸漸連知覺都沒有。

  姜雪寧步履維艱地走在前面,難免碰著石頭樹根,絆著磕著,動輒栽下去啃一口的雪,有時連謝危都會被她拉下去。

  這會兒她都恨起自己名字來。

  人不住打哆嗦,嘴唇都青了,還跟謝危開玩笑:「我以前就琢磨,我叫姜雪寧,你多半討厭這名字,畢竟遇到就沒什麼好事兒。」

  謝危說:「不討厭。」

  姜雪寧看他:「不違心?」

  謝危下雪時雖派不上什麼用場,可身子骨到底比她好了不知多少,眼見她立不住了,還能用力扶住她,道:「你又不是叫姜雪。」

  雪寧。

  冬末的雪,遇著初春的風,都止了,靜了,化了。

  為什麼不喜歡呢?

  姜雪寧一琢磨也是,喘著氣站穩了,繼續往前走,只道:「那這麼算我該是你的救星,也是麼,兩回遇到都是我救你。若沒我,就你這德性……」

  腦海中浮現出上一世的謝危。

  她的腳步陡地停了下來,前世宮變後她大費周折去找謝危那一次的畫面,忽然都被極限地放大了,定格在御案邊角上撂著的幾隻精緻小碗的漆盤上。那時,盤中就輕輕落著一張畫了一筆紅的紙……

  她終於想起,是哪裡熟悉了。

  宮裡總有這樣的東西。

  可她從來不會把這東西和謝危聯繫在一起。

  謝危見她不走了,也停下:「我怎樣?」

  姜雪寧緩緩轉過身來,用一種失望又悲哀的目光望著他,緊咬著牙關,只恐自己此刻便因寒冷而發抖。

  她向他伸手:「給我。」

  謝危問:「什麼?」

  姜雪寧終於忍不住了,眼角都微微泛了紅,大聲地向他道:「五石散,給我!」

  謝危真不知她怎麼能猜出來。

  他輕輕眨了眨眼:「寧二,有句話,很早我就想對你說了。」

  姜雪寧睜大了眼看著他,仍舊伸著手。

  謝危無奈地嘆了一聲,在這一刻,抬手一掌落在她脖頸間,將她打暈了,才邈若煙塵似的道:「你烤的東西,真的很難吃。」

  她幾乎不敢相信他做了什麼。

  眼前晃了幾晃,便軟倒下去。

  謝危及時地伸手將她撈住,看向週遭白茫茫的一片,只想:上回她是個蹩腳大夫,治得他回了京城還有小半年聞不得血味兒;這回她是個差勁廚子,吃得他懷疑她烤的肉和自己烤的不是一種……

  嬌滴滴的小姑娘可真不怎麼樣。

  五石散他帶著。

  很難說沒有一試的想法。

  可他至今沒有真的嘗過。

  寧二這擔心的架勢,真像是立刻要跟他翻臉了。還在趕路呢,也沒個輕重緩急的麼?

  謝危手指一翻,那裝著粉末的紙包便在指間轉了一圈。

  他到底還是畏寒。

  看懷裡的姜雪寧一眼,搭了眼簾,倒不像以往那般在意這玩意兒了。只張口咬住那紙包一角,連藥散帶紙,一併吃了。待得一會兒,便有幾分暖意,甚至熱意,從四肢百骸湧出,讓人覺著週遭的風雪都好像小下來。

  謝危於是彎了唇一笑,低頭輕輕親吻她微蹙的眉心,然後才小心地將人背到背上,往前走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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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一章 心若浮塵

  姜雪寧幾乎是眼前一黑,人就沒了意識。後來渾渾噩噩間,彷彿進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初時感覺寒冷,後來漸漸能感覺到挨著的溫暖軀體,再之後寒冷便消失了。

  她竟睡了個特別好的覺。

  大約是這陣子被困,既要掛心所處的境地,又要擔心謝危的情況,腦袋裡總繃了一根弦。眼下終於閉上眼睛,縱然還是有些許不安,可疲乏之意卻壓不住,徹底地昏睡了過去。

  隱約覺著好像周圍有一陣的喧嚷,又經過了一番顛簸,才安靜下來。

  姜雪寧是被餓醒的。

  睜開眼時腹中飢腸轆轆,眼前發花,看週遭的東西都蒙了一層水霧似的模糊。她能感覺到自己是睡在床上,柔軟的絲被溫暖極了,腳底下似乎還塞了個熱熱的湯婆子,錦繡床帳之內有一種清淡的馨香。

  她眨了幾下眼,才感覺清晰了不少。

  這裡竟然是一間佈置頗為雅緻的屋。

  桌椅皆是梨木清漆,牆上掛著竹梅字畫,靠窗的方幾上點了一爐香,點香的人似乎剛走一陣,香箸輕輕擱在案角。幾隻細瘦的花觚裡只插了兩枝白梅,素淨極了。

  姜雪寧著實反應了一下,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怎麼到這兒來了?

  她腦海中念頭猛地一閃,便想起了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段記憶:是她發現了謝危帶在身上的五石散,生氣地找他索要,這人卻抬手把自己打暈了。

  而且……

  重點是這人竟敢嫌棄她烤的東西難吃!

  一口氣陡然竄上來,姜雪寧掀開被子就起了身,所著內衫都換了新的,只是站起來便覺天旋地轉,差點沒穩住跌回去。

  外頭正好響起腳步聲。

  是個年輕的聲音,似乎在前面引路:「大夫,您說姑娘是睡著了,什麼毛病都沒有,可算算人已經睡了有兩日了啊,您別是看錯了吧?」

  走在後面的是個背著藥箱的老頭兒,下頜上留著一撮稀疏的山羊鬍,眼皮下搭,皮膚皺巴巴發白,鼻子倒是紅紅的酒糟鼻,聞言斜睨了前面那破小孩兒一眼,冷笑道:「老夫行醫這麼多年,不吹什麼藥到病除,人有沒有病我還能瞧不出來嗎?你們家先生都沒這麼多話,怎麼你還要為難為難我?」

  小寶腹誹,這不是怕出事嗎?

  別看先生面上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指不準心裡跟自己一樣懷疑這老頭兒是庸醫,暗地裡著急呢!

  只是這城裡好大夫難找。

  得罪誰也別得罪治病的。

  小寶立刻賠了笑,連聲道:「是是是,您說得對,都是小的糊塗。」

  話說著,門便推開了。

  兩人一抬起頭來就看見屋裡床榻邊上,姜雪寧披散著一頭烏髮,皮膚雪白,兩道柳葉似的細眉卻皺了起來,正正盯著門口,盯著剛走進來的他們。

  小寶頓時就愣住了。

  過了片刻他才反應過來,眼底多少露出幾分驚喜的意外,快步走進來道:「姜二姑娘,您醒了?」

  姜雪寧方才聽見外頭那年輕的聲音便覺得熟悉,等人走進來一分辨,山羊鬍老頭兒她不認識,這眉眼間有些喜氣的少年卻是約略有些印象。

  是那回通州之役見過的小寶。

  他怎麼會在這兒?

  她道:「我怎麼在這兒?」

  小寶連忙先引大夫進來給她把脈,卻還跟當年一樣,也沒太大變化,就是長高了點,面容輪廓清晰了點,原本紮著的小辮兒也改用木簪束冠,倒有點小書僮的精氣神了。

  他道:「您和先生一道來的啊。」

  姜雪寧讓他給自己講清楚。

  小寶便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事情並不複雜。

  原來那日路上他們察覺到有人一路跟著他們,似乎意圖不軌,便先分了一輛車出去,由劍書跟著,迷惑暗中來的殺手。刀琴則跟著姜雪寧這一輛車,帶人護著她與謝危繼續走官道。半道遇人截殺後,她與謝危騎馬遁入林中,餘者皆由刀琴抵擋。

  敵眾我寡,難免左支右絀。

  刀琴往前奔逃,拖住了他們很久,直到劍書那邊也解決了跟蹤之人轉到這條路來,正好從後方突破,將人救了出來。

  只是對方人數不少,他們荒野之中不敢多作纏鬥,選擇了先退回去,帶著謝危的印信疾馳至濟南府搬了救兵來。

  對方自然不敢多留,次日於山林中搜尋未果,便退走了。

  劍書、刀琴這才帶著人進了密林尋找。

  「虧得我們運氣好,先生布下了疑兵之計,可那匹馬兒卻被我們找到,由它引著去到你們棄馬的山谷前。」小寶說著,把窗戶推開了,也不知朝著外頭誰大聲喊了句「端粥來」,這才回頭繼續道,「那麼大一片山啊,還下了雪,刀琴哥和劍書哥都著急得不行。還好往前翻過了兩座山後,發現了你們的行蹤,還看見有些大樹的樹幹上用刀刻出的方向,這才翻山越嶺,好不容易找見您和先生。」

  用刀刻出的方向?

  姜雪寧發現自己竟沒怎麼注意到,估摸是謝危出去打獵時留下的。

  這人倒是心思縝密。

  而且對刀琴、劍書兩人的本事很有信心。

  一開始不刻,是怕追兵也發現蹤跡;但翻過兩座山之後再刻,刀琴劍書多半已經解決了難題,而且必定不會放棄尋找他們。

  那麼他們自然可以發現留下的記號。

  再順著記號找到他們,也就順理成章 。

  倘若沒有那一場意料之外的大雪的話,他們脫困的時間或許還要早上一些。

  大夫已經號過了脈,道:「我說什麼,就是睡著了,受了些寒,體虛罷了。姑娘,您沒事,我給開個方子溫養溫養就好,要緊的還是吃飽穿暖。」

  小寶道:「那就好。」

  大夫起身來就要去寫方子。

  姜雪寧眉頭微皺,卻是問:「大夫,您方才是看了謝危再過來的?」

  大夫聽她直呼謝危之名,愣了一下。

  但也沒在意,回答道:「對。」

  姜雪寧目光便閃爍了一下,笑著道:「他服五石散,情況還好麼?」

  這話裡其實是有險境的。

  因為她本沒有親眼看見謝危服藥,以前也不曾有過此類聽聞,卻偏不據此發問,反將這話說得稀鬆平常,好像她乃是深知內情的人一樣,一般人不會對此起疑心。

  這大夫按理說也不該聽出來。

  可沒想到,他聽了之後,竟然向姜雪寧看了一眼,好像是察覺出什麼來,竟然道:「姑娘不必擔心。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本是張仲景寫了治病救人的方子,只是如今王公貴族頗好此物,再加此物本也毒性大過藥性,倒使得此物貽害無窮。不過謝先生也就吃了這麼一帖,絕境之中,用以起熱,問題倒不太大,也不至成癮。」

  姜雪寧頓時一怔。

  那大夫卻是一笑,道:「謝先生難得行險,出這麼一回簍子,老朽絕對竭心盡力,把他給您治得好好的。只不過心病難治,還要請姑娘多勞了。」

  給她治?

  請她多勞?

  姜雪寧沒反應過來。

  那大夫卻已經寫好了方子,交給小寶,自出了門去。離開這邊之後,便上了迴廊,一路轉去東廂,在外頭聽見幾縷琴音,時斷時續,似乎貼切著撫琴人有些游移飄忽的心情。

  刀琴劍書不知怎麼,都在外頭候著。

  他一來,兩人幾乎同時回頭看他。

  刀琴立在原地。

  劍書走過來問:「老周,怎麼樣?」

  周岐黃也是天教中人,背著藥箱的身子骨雖然老邁,卻還透著幾分健朗,只笑起來道:「醒了。」

  又朝屋裡一指:「在彈琴?」

  劍書點了點頭,但還是走上前去叩門,只稟一聲:「老周來了,說寧二姑娘已經醒了。」

  琴音便戛然而止。

  謝危還透著一分沙啞的清淡聲音響起:「請人進來。」

  周岐黃這才走了進去。

  屋內窗戶關著,窗紙卻通明一片,炕桌上置了一張炕几,上頭斜斜擱著一張琴。

  謝危便坐在琴旁邊。

  雪白的衣袍從邊上墜下來,散髮搭在微敞淩亂的衣襟前,清雋之餘倒似乎有些落拓不羈的姿態。因雪裡行走多時,腿上侵入不少寒氣,此刻搭了一條絨毯,一腿屈起,一手支著頭。

  人進來,他沒抬眼看,只問:「醒了?」

  周岐黃則略略躬身道:「去得正巧,人剛睡醒,也就是身子虛乏了些,沒有大問題。」

  謝危手指輕輕撫過琴弦,又問:「她問了什麼嗎?」

  周岐黃悄悄抬眸打量他,心裡也跟著打鼓,小聲道:「問了您服五石散的事。」

  琴弦在震顫,不過被他手指壓著,並未發出聲響。

  可他卻彷彿能聽到那聲音在他心中響起。

  謝危停頓了片刻,才問:「還有呢?」

  周岐黃額頭上的冷汗頓時冒了出來,簌簌往下落,手也不由抖了一抖,竭力回憶發現那位姜二姑娘也就問了兩句,實在想不出別的了。

  可謝先生……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無意間踏入了什麼修羅場,戰戰兢兢、哆嗦著道:「就、就沒問別的了。」

  「……」

  壓著那根弦的手指,靜止不動。

  然後慢慢放開了。

  謝危過了一會兒才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周岐黃這才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來。

  謝危卻在他走後,靜坐了良久。

  有一種心緒順著指尖爬上來。

  他頭回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它,像一滴水打亂了他,卻若有若無地游移,漂浮,難以捕捉觸摸,分明微小若塵埃,卻總使人為之牽扯心懷。

  白瓷缸裡養了幾隻金魚,也跟被這空寂影響了似的,靜靜地停住不動。

  謝危輕輕伸手,想朝琴弦搭去,可手指才一抬,又慢慢收了回來,只是看著那琴弦。

  直到外頭傳來動靜。

  是某人嬌氣裡藏著點不滿的聲音:「別跟我說你們先生睡了,本姑娘有話必得當面問個清楚!」

  魚缸裡的魚一下游了開。

  漂亮的魚尾巴擺動,濺起一些水花。

  謝危手指輕輕顫了下,心緒裡游絲似浮動的那粒微塵,就這樣落了下來,抿了一下唇,笑意卻還是浮起來幾分,透過窗紙的日光映入他眼底,剔透得像是琉璃。

  姜雪寧是一把把門推開的,半點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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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二章 前功盡棄

  刀琴劍書本也不敢攔她,見她如此舉動,心裡雖嚇得咯噔一聲響,可竟愣是站住了沒動。

  謝危卻是好整以暇地轉過頭來。

  對方這近乎「破門而入」的舉動,竟也沒使他有半點生氣和不滿,修狹的眉眼在溫和的天光下舒展開,只閒閒地笑問:「火氣這樣大,誰又招惹你了?」

  姜雪寧醒過來看過大夫之後,渾身沒力氣,本應該喝一頓粥之後躺下來,先將養一陣。可她才喝了丫鬟端上來的半碗粥,就越想越覺得生氣,那股無名火在心裡壓了半天之後,非但沒下去,反而如澆了油似的,猛烈地竄上來。

  於是把碗一摔,乾脆來了。

  此刻站在屋裡,她把斜坐在窗下的謝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嘲諷:「我現在琢磨,是我錯了。謝先生這樣的人,原來是配死的。」

  先前她說,你也配死麼?

  如今換了說辭。

  謝危眉梢輕輕一挑,唇邊笑意深了些許,卻半點沒生氣,照舊那不溫不火模樣,問:「哦,你又改主意了?」

  姜雪寧臉上原來扯出來的那點要笑不笑的味道,立時冷了下來,終於懶得再同他開什麼玩笑,徑直問:「那日你帶的是五石散?」

  謝危注視著她:「你不已經問過大夫了嗎?」

  姜雪寧一窒:「所以是真的?」

  此地已經算是北地,縱然出了太陽,也還是凍人得很。她出來時穿了厚厚的錦衣,披了柔軟的斗篷,整個人都像是被裹起來了似的。只是面容消瘦,更顯得身形單薄。說話時,臉頰都因為怒意而沾上幾分薄紅,額頭鼻尖卻因為虛弱而滲出幾分細汗。

  他真怕她站不穩倒下去。

  謝危放軟了聲音,輕輕一指擱琴的方几對面,道:「坐下說吧。」

  姜雪寧的確是人才醒,身發虛,聽見他這話時,腳步一動,下意識是要走過去坐下的。然而就在腳步將邁未邁時,猛地一個激靈就醒過了神——

  坐了,氣勢矮一截,話就不好說了。

  她硬生生立住腳,動也不動一下,梗著脖子道:「不坐。五石散,是真的?」

  謝危終於慢慢蹙了眉,先前那輕鬆的神態也消下去幾分,沉默地望了她片刻,並未否認:「是真。」

  這答案本是姜雪寧意料之中。

  可真聽他親口說出來時,她仍舊感覺到了一種無法理喻的荒謬:「堂堂一朝少師,天下士人表率,你難道不知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只有那些昏聵荒唐、愚蠢輕狂之人,才奉之為解憂藥!你竟和他們一道,自甘墮落嗎?」

  她話說得其實不狠。

  可很久沒人敢跟他這樣說話了。

  回首過往某些夜深長坐燈前等待天明的時候,謝危安靜極了,認真地慢慢道:「往後不會了。」

  姜雪寧心頭莫名跳了一下。

  緊接著連眼皮都跳了一下。

  分明平凡的一句話,在謝危的注視中,竟說出了一種繾綣而鄭重的意味,彷彿這是他對人許下的承諾一般。

  而這個人,正是自己。

  若說方才不客氣地推開門走進來質問,是怒極上了頭,一時想不過,那在謝危這句話出口的一刻,姜雪寧所有的衝動與怒火,都如潮水一般退了,只留下光禿禿的礁石,讓她陡然驚醒——

  這裡不再是山野了。

  她若不審慎地保持與謝危的距離,很有可能會使自己捲入一場身不由己的漩渦。她不應當對謝危有所僭越,有的界線一旦越過,不僅會引起誤會,也會導致不可收拾的結果。

  謝危仍舊溫溫地看著她:「我不騙你,你不相信嗎?」

  姜雪寧心底越覺凜然。

  她悄無聲息地收斂了,眉眼也低垂下去,回想自己舊日與這位當朝少師相處的模樣,勉強笑了笑,道:「先生一言九鼎,自然重諾。如此學生也就放心了,方才之言多有冒犯,但實也心繫先生安危,還望先生不怪。」

  「……」

  謝危嘴角彎存的那一點隱微的笑意,忽然之間,慢慢消沒。

  他是何等敏銳的人?

  幾乎瞬間察覺到了她態度的生疏,距離的拉遠,好像意識到先前做了什麼了不得、不應該的大事一般。也或許是被他方才的某句話嚇到了。

  姜雪寧被他注視著,可也沒聽見他說話,莫名一陣心慌意亂,還有點對自己的埋怨。

  她與謝危有過格外特殊的共同經歷。

  這導致她稍有不慎便會露出本性,不夠小心,也不夠謹慎。而謝危會因此尋隙而入,更進尺寸,她那時再醒悟過來抽身,可就晚了。

  此刻姜雪寧簡直想奪路而逃,可她也知道倘若就這樣走了,無疑默認兩人的關係已經有了微妙的改變。

  而這並非她想要看到。

  所以她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合適的話題,稍稍鎮定回來,問:「如今我等滯留濟南,與邊關尚有千里之遙。燕臨乃是罪臣之身,且已經提前趕往邊關,他沒我們照應,不知會否遇上難事。要救公主,就要打韃靼,要打韃靼就必有兵權。先前一路上不敢詢問,可如今……不知兵權,從何而來?」

  難道就這樣舉義旗反了?

  可燕臨一族流放,人都在黃州,就算有豢養私兵,也不可能遠赴千里去邊關作戰。光那動靜就瞞不了人,打草驚蛇之下,朝廷不可能眼睜睜看著。

  屆時又如何成事?

  所以姜雪寧的問題,可以說問到了點上。

  只是謝危此刻並不是很想回答。

  他靜默地注視著她,似乎想要把她從皮看到裡,挖個透透徹徹,明明白白。

  過了好半晌,才道:「矯詔。」

  矯詔?!

  姜雪寧被這兩個字驚得頭皮一炸,然而迅速地思考一番,便發現這幾乎是個天衣無縫的計畫!謝危常在內閣議事,對朝廷一應動向瞭如指掌,若由他出面,帶著所謂的「聖旨」,將邊關的兵權交與燕臨之手,誰人敢有質疑?等邊關向朝廷確認,或者開戰的消息傳到中原,只怕仗都已經打完了!

  待得公主既安,再舉兵入京又有何難?

  至於屆時公主會有什麼反應……

  姜雪寧卻不願往下想了,因為她並沒有能力改變大局,也並沒有資格阻止含冤忍辱的人們洗雪復仇。

  她緩緩地舒了一口氣,似乎想要借此平復為謝危這二字忽然激盪起來的心緒,然後便想順理成章 地說什麼「先生果然高瞻遠矚」之類的屁話,就此告退。

  沒想到謝危忽然叫了她一聲:「寧二。」

  姜雪寧一怔,抬頭:「先生有何指教?」

  謝危抬了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琴弦,那琴弦立時顫顫地震動,流瀉出顫顫的餘音。

  他眸底光華流轉,望著她笑。

  只是那笑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揶揄和戲謔,輕飄飄道:「我還以為,你是記恨,惱我說你做的東西難吃,來興師問罪的。」

  「你憑什麼敢說這話?!」

  姜雪寧頓時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兔子似的,差點跳起來!正所謂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謝危這是明明白白的嘲諷!她從昏迷時就積攢的怨懟,一瞬間全炸開了,哪兒還記得克制審慎、疏遠距離?

  憤怒的話脫口而出。

  「吃都吃了還嫌東嫌西!沒本事馬後炮,有本事你吐出來啊!」

  她臉都漲紅了,彷彿就要跟誰一決生死榮辱的小獸亮出獠牙似的,渾身緊繃。可落在謝危眼底不過就是只沒長成的小獸,凶巴巴露出並無多少威懾力的乳牙。

  他舒坦極了。

  瞳孔裡的笑意,像是柳葉梢尖那一點清透的春日風光,只道:「我沒本事,吐不出來。往後做給你嘗嘗,但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赤裸裸的打臉!

  姜雪寧的臉跟那浸了水的工筆劃似的,什麼顏色都有,只覺在這地方多站片刻都要氣死,趁著理智尚存,她徑直冷笑一聲:「可不敢勞您尊駕!」

  說罷拂袖轉身便朝門外走。

  她怕自己一個忍不住,衝上去把這位討人嫌的摁住暴打一頓!

  謝危也不留她,就這麼笑看著。

  只是姜雪寧走到門口,一手扶在門框上,卻好像終於回憶起了什麼關鍵的事一般,身形忽然僵硬,真個人跟石化了似的。

  謝危故作不覺,若無其事問:「怎麼啦?」

  姜雪寧這一剎已經想明白,對方根本就是故意激怒,自己萬萬不該炸毛!只這三兩句話,便使她先前為與謝危保持距離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全都白費!

  但要改正已經晚了。

  姓謝的陰險狡詐,老狐狸套路太深了!!!

  她不由為之咬牙切齒,聲音近乎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字一句道:「我沒事,告辭。」

  說完她就邁步走了出去。

  從刀琴劍書身邊走過時還勉強沒有異樣,然而等轉過迴廊,到了無人看見處,終於還是抱住自己的腦袋,只恨小不忍亂大謀中了謝危的圈套,懊惱至極,忍無可忍大叫了一聲。

  「啊啊啊啊——」

  謝危坐在這邊窗下,能聽見個大概,腦海想想她捶胸頓足懊喪不已的模樣,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實在沒忍住,終於笑出聲來。

  刀琴劍書在外頭面面相覷。

  謝危笑了有一會兒,才慢慢停下,抬眸望著那雪白透亮的窗紙,菱花窗格在上面留有模糊的陰影,也在他眸底留了幾道陰翳。

  他靜默片刻,皺了眉道:「劍書,找幾隻貓來。」

  別說是劍書了,就是刀琴也瞬間感到悚然!

  兩人都半晌沒動。

  謝危卻已收回目光,垂眸掩去那一掠而過的戾氣,只把面前的琴推開,淡淡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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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三章 破罐破摔

  九月底十月初,是秋末才入冬的節氣。

  只是濟南畢竟已在淮河北,天氣幾已經和南方的冬天一樣冷。

  姜雪寧這兩年來大多在南方度過,已經許久沒經歷過這樣乾燥 、寒冷的天氣,乍又遇到,還有些不很適應。隨同謝危一道盤桓在濟南府的這段時間,連出門看個熱鬧的心都沒有,全窩在了屋裡。

  她身體恢復起來很快。

  畢竟在山中那段時間雖然過於緊繃,可被謝危背回來的一路上就睡了個好覺,醒來後身子雖然發虛,可大夫調養得好,沒兩天就跟普通人一樣活蹦亂跳。

  謝危卻著實有一番折騰。

  那周大夫說是在雪地裡走久了,腿腳有凍傷,短時間內最好不要隨便下地亂走。又有見著煎好的藥時不時往屋子裡端,大夫背著藥囊帶著針灸,推拿活血。

  直到第六日,姜雪寧偶然推開窗,才瞧見他站在了走廊下。

  謝危畢竟是皇帝近臣、朝中重臣。

  打他來到濟南府之後,山東省的不少官員都跑來拜謁,他也完全跟在通州時似的來者不拒,對人卻分毫不提自己要去邊關的事,反而說路上是遇到了不明人的截殺伏擊,責令濟南府與沿路各省嚴加追查審問。

  誰會對此起疑心呢?

  自然是各省回去徹查此事,只疑心是天教作亂,並且立即如實將此次的事情上報朝廷。

  姜雪寧有時候都不敢想:果真不愧是將來能血洗皇宮的亂臣,這種冠冕堂皇、膽大妄為的事,他竟然也敢做,而且因為前期的藉口找得好,根本都不會有人懷疑他。

  可憐這些個官員唯唯諾諾,戰戰兢兢……

  哪裡知道,這位聖人似的謝少師,根本就是心懷不軌的反賊呢?

  重新出得門來的謝危,氣色比起她去看的那一日,似乎又好了許多。墨髮只用一根烏木簪束了,大半都披散下來,身上也是輕袍緩帶,只那雪似的道袍簡單到了一種返璞歸真之境,反襯出一種不染浮華的清淨。

  是種靜逸的風流。

  她瞧見他時,他也朝這邊看了過來。

  姜雪寧眨了眨眼,現在都還記得自己醒來那日去看他時所遭遇的「套路」,心裡是又懊惱又發怵,糾結於自己要如何與對方保持距離的事情,後來幾天卻是無論如何不敢前去探望了。

  可眼下視線對個正著,總不能當沒看見吧?

  她硬著頭皮,抬起自己的爪子來,遠遠示意,打了個招呼。

  謝危看她半晌,似乎打量著什麼,末了只一笑,既沒說話,也沒有要走過去的意思,反而是順著長廊繼續往前走,出去後便往南邊走。

  那並不是大門的方向。

  這些天姜雪寧雖然沒出過門,可院落就這麼大點,平日散步都摸了個清楚,一眼就看出南邊分明是廚房。

  一時之間,她為之啞然。

  腦海裡卻冒出當日謝危那句「往後做給你嘗嘗,好叫你心服口服」來。

  這人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姜雪寧心底打鼓,眼看著謝危身影消失在走廊上,出於某種對事情成真的慌張,二話不說把窗扇給關上了,生怕自己看著點什麼不該看的。

  可一刻過去,兩刻過去……

  她人坐在屋裡,總覺心神不寧,時不時就要按捺不住,扒開窗縫來悄悄往外頭瞧瞧。

  也不知過去有沒有大半個時辰,姜雪寧正琢磨覺得謝危也就是開個玩笑,畢竟君子遠庖廚,怎麼著人也是半個聖人,不至於這麼跟她較真吧?

  可這念頭才一劃過,窗扇便輕輕震動起來。

  有人站在外頭,用指節輕輕叩擊:「開窗。」

  是謝危的聲音!

  姜雪寧簡直汗毛倒豎,正坐在那窗扇下的身體立刻僵硬,抬起頭來便瞧見隔著那雪白的窗紙,隱約能瞧見一道頎長的影子投落。

  她心念電轉,乾脆不出聲,想假裝自己不在。

  畢竟剛才打照面是剛才的事,難道不興她出去散步了不在屋裡?

  只可惜,謝危並非那麼好糊弄的人,聲音再次隔著窗紙傳進來,已掛上點似笑非笑:「什麼時候改屬烏龜了?」

  很顯然,人家看破了。

  姜雪寧不能再裝下去,洩氣地推開了窗扇,果然瞧見謝危站在外面,只是一邊袖子已挽起來一截,一手端了碟糖色誘人的花生酥。

  微微清甜的味道和花生炒熟後的獨特香味,混合在一起,一下順著小風吹了進來。

  姜雪寧在窗裡,視線飛快地往那花生酥上瞟了一眼,又迅速地轉回了謝危身上,掛起笑容來,先是不尷不尬地叫了一聲:「謝先生。」

  謝危把那碟花生酥給她擱在了窗沿上。

  姜雪寧前陣子已經領教過了此人的深沉套路,早暗中告誡自己要提高警惕,此刻一見連忙道:「先生厚愛,學生不學無術,怎麼敢當?從來只有學生孝敬先生的,還請先生收回成意。」

  謝危沉淵似的眸子定定瞧著她,倒無多少調笑之意,淡淡道:「口腹之慾都要忍耐,百般謹慎顧忌,你這般活著,又比我痛快多少?」

  姜雪寧怔住。

  謝危說完,卻也不看她是什麼神態,何等反應,便轉身負手又順長廊去了。

  姜雪寧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重新低頭看。

  那碟花生酥就這樣靜靜擱在窗沿上。

  她直覺謝危說這話不過也是「套路」的一種罷了,可腦海中一陣翻湧,偏偏覺得他這話本身對極了,振聾發聵似的,還有一種莫名的煽動力。

  她一時不好判斷,是太過認同謝危這句話,還是眼前這碟花生酥散發出來的香味太過誘人,使她在忍了又忍之後,終於控制不住地,伸出了自己罪惡的小手……

  一口下去,糖皮甜得正好,裹在花生仁上,猶如淋了一層油,焦黃的琉璃似的凝固在上面,卻偏是焦而不糊。花生又酥又脆,咬碎之後與糖混合在一起,那味道完全超越了糖或是花生任何一種,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在人舌尖炸開。

  姜雪寧差點沒把舌頭一起吞下去。

  太好吃了!

  上輩子她也就有幸嘗過姓謝的烤的野兔子,做的桃片糕,但畢竟野兔子是在荒山野嶺,桃片糕就那麼幾片,前者味道上差一籌,後者吃沒一會兒就沒了。

  這一世,還是頭回吃到謝危做的別的東西。

  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人做東西能好吃到這地步!

  還有沒有天理?

  讀書讀第一也就罷了,畢竟據傳姓謝的早慧,自小聰穎;彈琴彈得好,謀略比人高,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可這人竟還下得一手好廚?

  姜雪寧突然有了一種被人狠狠拍臉、從上到下羞辱了個遍的錯覺。

  可手上卻控制不住。

  吃了一塊再拿一塊。

  不用說,她沒能防住謝危的「套路」。

  正如世上的男人找外室、養小妾一樣,姜雪寧管不住自己,越了界,吃謝危的、喝謝危的,也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吃都吃了能怎樣?

  吐出來不成?

  何況謝危那句話實在說得沒毛病。她實已經重活一世了,縱然人世間的確沒有真正的自由,可口腹之慾這一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達成滿足,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何況當初還是她對謝危信誓旦旦說,自己捨不得死,就是捨不下這人世間之種種的牽掛與欲求。

  吃就吃了。

  人在屋簷下,哪兒能不低頭?

  她想自己還要去邊關,找燕臨,救公主,有求於謝危的地方多著呢,總有說軟話的時候,人家願意給她做吃的,她就受著唄。關係搞壞了,那還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破罐破摔,乾脆心安理得跟著謝危混起了吃喝。

  沒過兩天,別院裡廚子燒的菜她就吃不下去了。

  可謝危又不真是廚子能頓頓做,姜雪寧便只好瞧見他從走廊上往南邊廚房走,便以「孝敬先生」的名義跟過去,守著那剛出鍋的吃。

  謝危本是隱士文人氣。

  可外袍一脫,袖子一挽,做起菜來竟也像模像樣。

  偶爾她把視線從案板或者鍋裡那些食材上抬起來,看過去,倒覺得這般沾了濃重煙火氣的謝危,比起高居廟堂、運籌帷幄的那半個聖人,要順眼得多。

  這些天來謝危好像也不急著出發。山東省的官員們也都見完了,別院裡清淨下來,他就偶爾彈彈琴,看看書,做做菜。

  很耐得住性子。

  雖然耽擱了行程,可卻半點不見慌亂;明明心中有所成算,可除了給姜雪寧做點吃的之外,並無多餘舉動。

  姜雪寧被他溫水煮著,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最初的警惕了。

  她什麼也不會,廚房裡只能看下火。

  就這樣還偶爾要被謝危嫌棄她控制不好火候,要壞了食材的口感。

  今日已經是進了十月了,冬日的凜冽初見端倪,廚房裡一邊是熱著水的爐子,一邊是燒著火的灶膛,倒是暖烘烘一片。

  公主被困韃靼的消息早傳遍了大江南北。

  街頭巷尾都議論不休。

  姜雪寧往灶膛裡添了根柴,想起這些天來好像都沒看見刀琴,盯著那火焰半晌,便沒忍住抬起頭來看向謝危。

  謝居安修長的手指壓著砧板上那片新鮮的柔軟的魚肚肉,不疾不徐地下刀,一點一點地拉成薄片,神情間那種平淡的認真與讀書、彈琴沒有什麼差別。

  面前的鍋裡有小半鍋已經開至蟹眼的水。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水,都不用再看姜雪寧,就知道她不知又開什麼小差:「添的柴不夠。燒個火也走神,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姜雪寧一聽便覺氣悶,可如今指望著他做吃的,便老老實實又往灶膛裡加上兩根柴,道:「在濟南已經待了這麼久,不是說雪至之前就去邊關嗎?」

  謝危片魚的刀都沒停:「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姜雪寧翻了個白眼:「那你不是說燕臨已經先去邊關了嗎?你要矯詔,可——」

  謝危打斷她道:「『聖旨』已經在去邊關的路上了。」

  姜雪寧頓時震駭,腦海中於是想起這些天來不見了影蹤的刀琴:「我就說刀琴怎麼不見了人!」

  只是……

  她又不由皺了眉:「我們不到,燕臨那邊能成事嗎?」

  謝危垂著頭,手頓了一下,聲音裡竟有一種無由的淡漠:「倘若沒我便不能成事,那他這些年流徙之苦,便是白受。」

  姜雪寧心底莫名一悸。

  過了好半晌,她才帶了幾分猶豫地問:「那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謝危終於把魚片完了,看她一眼,然後拿過邊上幾枚生薑來切,聲音平穩而鎮定:「不著急。」

  *

  殘陽如血。

  邊城荒蕪。

  朔風從西北方向刮來,陳舊的旌旗覆滿塵埃,只在城頭招展。外頭便是邊軍駐紮的營房,連成一片。高高的點將台上,落葉飄灑,銅鑄的麒麟爪牙無人擦拭磨礪,已然鏽跡斑斑。

  青年的輪廓,比少年時更深邃鮮明了些,一雙眼也比舊日多了些沉穩和內斂。

  只是偶然抬起,仍如無鞘的劍——

  燦若驕陽,鋒芒畢露!

  深藍的一身勁裝,袖口綁緊,結實的手臂有著流暢的線條,腰背挺直,更有種蘊蓄著力量的美感。因為刀劍磨礪而長了些繭皮的手掌,卻慢慢從那鏽蝕的麒麟鑄刻上撫過。

  有什麼東西順著陳舊的紋路爬了上來。

  分明是如此地冰冷,燕臨卻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滾燙。

  點將台離地三丈,寬有百尺。

  五萬邊軍陣列於下!

  卻只他一人,獨立高台之上。抬望眼,唯荒野蒼茫,旌旗迎風,地滾彤雲,劍如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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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四章 邊城

  「離開黃州,一路往北?」早朝過後,沈琅留了機要大臣下來議事,可就這時候,外頭忽然來了急報,他仔細聽完後,一張本就陰鶩的臉越見陰沉下來,只道,「可查知了他將往何地?」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新義額頭上都冒出冷汗來,哆哆嗦嗦回:「聽下面人說,看路線,似乎、似乎是往邊關的方向去……」

  邊關?!

  在場諸位朝中輔臣、六部要員,無不為之倒吸了一口涼氣,面面相覷。

  張遮本要奏報今年刑部秋決事宜,聞得此言,更是眼皮一跳。那一張沉默寡言的臉上,少見地由於驚詫而有了一絲鬆動。

  然而隨即又平復。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目光垂落時,瞧見自己官服袖袍上那細密爬上的雲雷紋,才想起,這一世與上一世是不同的。

  上一世,她同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交惡,也無力營救勇毅侯府於水火。而這一世,長公主殿下在宮中待她不薄,勇毅侯府雖被抄家卻保住了大半力量,只流放黃州。她甚至成了謝居安真正的學生,麾下更有前世富能敵國的尤芳吟,若人在南方,勢必還會遇到衛梁……

  那樣多的人,命跡因她而改。

  那麼今時今日,燕世子比上一世更早地有所異動,也就不足為奇了。

  只是這件事卻大大出乎了沈琅的意料。

  他高坐在御座上,額頭太陽穴的位置卻有些突突地跳動,只覺一股氣血往腦袋上沖,抬手慢慢壓住了,才咬牙切齒地續問:「只他一個人擅離黃州?燕氏一族其他人呢?!」

  王新義跪到了地上:「發覺燕臨離開黃州後,當地州府官員便立即搜尋,可,可……」

  沈琅驟然一把拍在御案上,厲聲道:「說!」

  這「砰」地一聲響,案上筆墨皆在震動。

  王新義整個人立刻全伏了下去,額頭貼著冰冷光滑的地面,聲音裡一片惶恐:「回聖上,不見了!燕氏一族不見了人,全都逃了!」

  「胡說八道!」

  沈琅的面容近乎扭曲,御案上所有東西幾乎都被他一把掃落在地,奏摺筆墨,一片狼藉。

  「燕氏一族上百口人,一個燕臨跑了尚不足為奇,怎麼可能一族上下都沒了蹤影?!他們哪裡來的本事,逃過朕重重耳目,逃過州府重重關卡?!」

  這一下,是所有大臣都跪了下來,齊呼「聖上息怒」。

  畢竟這兩年來,皇帝對政務越發疏懶,信奉長生之道,常服五石散,性情越來越喜怒不定。朝中官員動輒得咎,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

  眾人即便捨得這一身官服、一頂烏紗帽,也得要顧慮一下自己肩膀上這顆腦袋。

  唯獨張遮慢了那麼半拍。

  年事已高的刑部尚書顧春芳,心底嘆一聲,先跪下來。轉頭一看自己得意門生還扣著那封事關今年秋決名冊的奏摺立著,便抬起手來扯了他一把。

  張遮扣著奏摺的手指用力幾分,便突出幾分凝滯冷厲的線條。

  到底還是沒拂顧春芳好意。

  只是屈膝前,一眼瞥見從御案上滾落到腳邊的貢品松煙墨,似乎是嫌擋著地上,便輕輕一腳拂了開。

  顧春芳瞥見,不由看了他一眼。

  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唯有邊上立著的一名和尚格格不入。

  生得面方耳闊,有些凶相。

  穿著一身大紅僧衣,卻偏做高僧之態,得聞燕氏一族遁逃消息,也不過微微皺了眉。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當朝國師,圓機和尚。

  這些天來,朝野上下就沒什麼好消息。

  內有天教作亂、攪得民不聊生不說,外有夷狄窺伺,原本絕密的樂陽長公主被困韃靼王庭、向朝廷求助的消息,不知怎的竟走漏了風聲,傳得滿城風雨,百姓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朝廷要派兵營救。

  可朝廷裡哪個不清楚?

  即便是要同韃靼開戰,也不會選在這時候。嫁出去的公主就是潑出去的水,在她去往韃靼王庭的時候就已經等於死了,當皇帝的怎會為了一個死人貿然開戰?

  壞就壞在消息走漏!

  有些事能做不能說。原本沈琅的打算是瞞著,等沈芷衣遭遇不測的消息傳出,再舉哀兵以為公主復仇的名義開戰。可眼下倒好。若明知公主處境卻不發兵,被百姓知道,勢必失了民心!天教在內作亂,本就巴不得抹黑朝廷,一旦此事有所紕漏,必然會給對方製造可乘之機。

  這當口上,燕氏一族還不見了人!

  沈琅不由冷笑起來:「好,好,朕看他們是合起夥來要讓朕不痛快!」

  眾人無不噤聲。

  沈琅但覺萬分暴躁,起身踱步,往下方一掃,卻沒看見謝危,不由道:「謝少師回鄉祭祖,人還沒回嗎?」

  王新義但覺倒霉,也不知這一天天怎麼這麼多壞消息,還全要由他來提醒,腦袋挨在地上,半點沒敢抬起來,道:「回稟聖上,您忘了,山東曾傳急報,少師大人回京途中遇刺。不過昨個兒來了消息,說是人已經救出來了,正於濟南府修養,料想過不多時便會啟程回京。」

  沈琅眉頭一皺:「誰人襲擊,可曾查清?」

  大理寺卿跪在下頭不敢說話。

  顧春芳朝他看了一眼,才替他道:「回聖上,事發突然,刑部與大理寺才派人前去督查,想必不日將有眉目。依老臣所見,少師大人乃朝廷命官,敢於其返京途中行刺者,不是亂心便有反心,只怕與天教那起賊子有些關聯。」

  是啊。

  除了天教,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行刺謝危?

  顧春芳之言不無道理。

  邊上圓機和尚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謝少師吉人自有天相,幸而無礙。天教賊人犯上作亂,其心實在可誅。不過倒要恭喜聖上了。」

  皇帝正自暴躁,哪裡有半分的「喜」?

  眾人都覺奇怪。

  沈琅也不由看向他,對他倒是頗為信任,神情好了幾分:「國師這話說得奇怪,喜從何來?」

  圓機和尚竟道:「一喜謝少師安平,賊子未能得逞;二喜燕氏一族異動,露了痕跡。邊關有韃靼虎視眈眈,賊子燕臨偏往邊關去,想必有裡應外合之心。是以如今邊關的處理,必要慎之又慎。少師大人乃聖上股肱,深謀遠慮,運籌帷幄,又深得聖上信任。老衲有一計,倒不妨趁此機會,使少師大人去往邊關,一則避開天教賊子的截殺,二則督查軍情,嚴防生變,三則守株待兔,倘若燕氏一族生出反心,以少師大人之能必使他們有來無回!」

  眾所周知,謝危雖無帝師之名,卻有帝師之實。

  圓機和尚這兩年來雖以國師之名,在民間大興佛教之風,以與天教抗衡,在信眾之中頗有名氣,可在這朝廷裡,大臣們卻還是認謝危多一些。

  畢竟能在朝中為官的,即便不說惡,可也沒幾個善。

  哪個能真的信奉佛教?

  不過都是表面對他客氣罷了。

  畢竟朝野上下都知道,一旦真遇到什麼棘手之事,還是要謝先生共議,方能有所定奪。

  如今聽圓機和尚這話,倒是一點也不生疑。

  沈琅也考慮起來。

  邊關的形勢比起朝內,實在更為緊迫。他自不可能親去督軍,派謝危前去的確最好不過,所以當機立斷,道:「擬旨!著令謝少師不必返京,濟南稍作修養後,即刻前往邊關,督軍嚴防,但有異動者立刻就地處決,絕不姑息!」

  「聖上聖明!」

  諸位大臣都伏首稱頌。

  只張遮抬了眼,瞧著圓機和尚唇邊掛著的那抹笑,覺得事情只怕沒有那麼簡單。

  *

  「所以,到底是誰要襲擊我們,查清了嗎?」

  姜雪寧看著謝危將片好的魚放進漂亮的白瓷盤,撒上少許薑絲去腥,擱入蒸籠,彷彿已經能看見它端出來時會是何等美味模樣,不由得嚥了一下口水,才這般問道。

  她可不敢往深了猜。

  遇襲當時曾明明白白聽見刀琴說了一句「教中」,叫她回想起謝危上一世將天教連根拔起、趕盡殺絕的做派來,心底裡都忍不住為之冒寒氣。

  謝危將蒸籠蓋上,拿了一旁的巾帕,將手上沾著的污跡擦去,眸中卻是異色閃爍,波瀾不驚地回:「天教反賊,膽大包天,還能有誰?」

  姜雪寧不由被他噎住。

  謝危卻是抬眸瞧她,看她那清麗的面容被灶膛的火光覆上一層晃動的暖色,不由頗帶幾分深長意味地笑起來:「你想是誰?」

  姜雪寧恨恨地往灶膛裡添了根柴,卻道:「我哪兒能知道,我怕死問問還不行嗎?」

  謝危只道:「放心。」

  事後他也琢磨了一下,來刺殺他的總共是兩撥人。跟著當時劍書那邊去的,是教中的好手,只怕萬休子舉事在即,恐他不受控制,先除為快;跟著他與姜雪寧的那些,卻從京中來。若是皇帝已經開始懷疑他,不會暗地裡動手。會在暗中動手的,都是怕被人發現的。再回想自己這兩年,能算得上「對手」「仇敵」的,只剩下一個圓機和尚。

  此人雖稱僧侶,卻機心深重,絕非善類。

  沈琅國事疏懶,帝王心術卻重得很。

  這兩年來,用圓機和尚制衡他,也用他打壓圓機和尚,從不讓他們那一方真正壓過另一方,如此當皇帝的方能坐穩,居中得利。

  如今麼……

  謝危垂著眼簾,看一眼砧板旁那剁了不用的魚頭,隨手便將擦手的巾帕扔在邊上,取了兩隻小碗去調料碟,還問姜雪寧:「吃辣麼?」

  姜雪寧登時把先前談的正事都忘了,點頭如搗蒜:「吃的吃的。」

  謝危便在她的料碟裡加了一勺辣。

  待魚蒸好端出來,一片片白白嫩嫩,浮動著鮮香。兩人也不轉戰別地,就在廚房角落裡置了一張小桌,擦得乾乾淨淨,在旁邊坐下來,就著料碟,添上小半碗米飯吃起來。

  這些日子也沒別人敢靠近廚房。

  兩人一頓飯吃得清清靜靜,姜雪寧幾筷子下去便找不著北了,一時覺得謝居安實打實是神仙菩薩,大慈大悲的大聖人,凡人做東西不可能這麼好吃!

  原本一路舟車勞頓,吃得都不算好,遇襲到濟南休憩剛醒那陣,她人看著是清減了不少的。可被謝危幾頓飯餵下來,氣色恢復了,臉蛋也稍稍圓潤了些。

  姜雪寧甚至都開始擔心自己繼續吃下去得胖。

  不過這般的日子也沒再持續多久,才過去沒兩日,京城裡竟然來了聖旨,著令謝危前往邊關督軍!

  姜雪寧目瞪口呆。

  那一瞬間甚至有種毛骨悚然之感,不期然就想起了當日謝危那一句「不著急」,只疑心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否則遇襲之後何必在濟南盤桓?

  謝危可才是那個實打實的反賊啊!

  如今皇帝,竟然還被他矇蔽,一紙調令命他前去邊關!簡直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忙著給自己掘墳啊!

  不用說,有了這一道聖旨,接下來他們一行自然是名正言順走官道上路。

  既不需要避人耳目,還有皇帝調令開道。

  遇關關開,逢隘隘敞。

  沿路各州府無人敢有慢待,自濟南往邊關通行無阻,僅僅十日,便已抵達邊關!

  雁門關在山西句注山,位於恆山山脈的西側,外拒塞北,內守中原,位置險要,易守難攻,歷代來都是「三邊衝要無雙地,九塞尊崇第一關」。

  大干兵卒皆駐紮在關內,屯兵忻州城外。

  謝危、姜雪寧一行人才到忻州,往外望去便能看見那荒蕪的原野上點將台高高佇立,旌旗蔽日飄飛,兵卒甲冑在身,刀戟在手,往來整肅!

  他們在路上便已經得了邊關傳來的消息,知道燕臨得了那所謂的「聖旨」之後,已經名正言順地控制了邊關十萬大軍!

  畢竟為燕臨送去聖旨的,乃是當朝帝師。

  誰敢質疑聖旨真偽?

  而朝廷隨後還頒了真正的聖旨給謝危,派他前來督軍,更是直接落入了謝危圈套,使得這一齣好計更加的天衣無縫!

  他們的馬車,還遠遠沒入城門,就已有人飛奔前去通報。

  待得靠近城門,便見一騎從城內馳出。

  姜雪寧才從車內鑽出來,尚未在車轅上站穩,便聽得一聲朗笑傳來,被人抱了個滿懷。

  舊日少年,難得拋去了這些年風霜磨礪的沉穩,劍眉星目璀璨,用力擁緊她,歡喜地喚:「寧寧!」

  那是成熟而堅朗的氣息。

  他長高了,輪廓鋒利了,可那絲毫不作偽的驚喜卻將那眼角眉梢的鋒利化得柔和了幾分,姜雪寧怔怔不知所言。

  城內的兵卒,都吃驚不已地望著這一幕。

  畢竟這位年輕的將軍,這些日來調兵遣將,沉穩有度,十分壓得住場子,便是原本不服他的幾名將領也被他治得服服貼貼,雖有怨氣也不敢有半分不敬。

  可眼下眾目睽睽!

  他竟這樣直接擁住了那名漂亮的姑娘?

  謝危隨後走出了馬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未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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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五章 依稀少年

  來的一路上,姜雪寧不可避免地想,再見到往昔少年,會是怎樣的情形,兩年的艱辛蟄伏,沒有了勇毅侯世子的尊貴身份,他會不會苦楚,難過,又到底變成什麼模樣?

  這一世無疑是比上一世要好的。

  可無論在她怎樣在腦海裡描摹,也無法想像出少年的模樣,反倒是上一世班師還朝的那位年輕將軍的面容,時不時從記憶的深處冒出來,讓她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個被世情與仇恨浸透了的人。

  當年他遠遠順著京中長道,扶著沈芷衣的棺槨還朝,穿了一身的素,卻無半點該有的哀傷。滿身沾著刀兵戾氣。一雙眼靜而冷,寒且沉,看著人不說話時,都似長了刺,鋒銳得紮人。所以縱然輪廓熟悉,姜雪寧竟也無法從這一張面容上,回憶起當年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模樣。

  可如今,好像什麼也沒變。

  即便他高了,往日貴公子似的發白的膚色也被曬得深了一些,眼角眉梢是他這兩年來所歷的變遷與山水,可這一雙粲然的星眸,熾烈溫暖如日中驕陽,坦蕩誠懇似高天明月,只讓人一聽見這熟悉裡又帶有幾分陌生低沉的聲音,便心尖滾燙。

  他身上穿著的衣料粗了些,有些刮臉。

  可他原是京裡錦衣玉食、要風得風的小侯爺。

  姜雪寧抬起頭來,望了他許久,喉嚨裡發澀,才喊了一聲「燕臨」,便已忍不住眼眶一熱,竟然哽咽。

  兩年過去,少女也越發好看。

  身姿亭亭,雪膚烏髮。

  只是眼底潮濕地望著人時,還是叫他心底柔軟的一片,叫他想起林間霧氣裡的小鹿。燕臨想把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哄她笑,陪她玩,讓這張臉上綻出點讓人怦然心動的笑。

  將她擁入懷中的這一刻,是他這兩年來前所未有快慰的一刻。

  侯府出事,抄家流徙。

  他與家人一路從京城遠道黃州,路中甚至遇到了好幾次刺殺,只是都有人暗中保護。到了黃州之後,戴罪之身,更有深重的徭役。父親的身體原本就不好,路上受了風寒,許久沒有見好。

  上下打點,請大夫看病,都要花錢。

  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姜雪寧暗中派人送來的那隻箱子,到底有多沉、多重。

  不久後,謝先生的信就來了。

  更後來,所謂的「任氏鹽場」的襄助也來了。

  天高路遠,那些信函要好些時日才送到一封。

  可在黃州那數著時辰熬過去的日子裡,卻像是凜冬裡煮熱的一壺烈酒,讓人咬牙維持著那微末的希望,直到它在貧瘠的土裡往深處長去,慢慢紮穩了根。甚至無視風雪雷雨侵襲的逆境,漸漸發芽,散枝,像是石縫裡的松柏一樣,有一種格外強勁堅忍的力量。

  他沒有在絕望裡滾打。

  每一天都滿懷著對後一天的希望。

  到今天,她終於來了。

  天知道他在接到她要與謝危一道來的消息時,有多開心。

  甚至早兩日就在盼望。

  連料理軍務,都有了少見的晃神。

  直到此刻看見她。

  那滿懷的期盼才全然地落了地,化作一種脈脈的熨帖,又使他全然克制不住高興,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之後,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

  少年到底是長大了。

  眼角餘光瞥見週遭兵士詫異的注視時,雖然所作所為全出於真心,可畢竟不是當年縱性胡鬧的時候了,不由面上一紅,咳嗽一聲,把人放了開。

  於是,終於看見車內注視他們已久的謝危。

  這一刻有些安靜。

  燕臨這時候才發現,姜雪寧方才就是從這架馬車裡出來的,兩人是同乘一車而來。心底便忽然感覺到了幾分異樣,然而值此非常之時,也並未深想。

  停得片刻,他注視對方,倒是斂了方才的孟浪,整肅地躬身行禮:「見過謝先生。」

  謝危淡淡搭下眼簾,道:「先入城吧。」

  燕臨也知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便答一聲「是」,使一隊兵士護送車駕,在前方開道,一路往城中去。他人騎在高高的馬上,還問姜雪寧要不要騎馬。

  姜雪寧也是心大。

  自打謝危接了聖旨後,一路都在馬車上,晝夜疾馳往忻州來,骨頭都要散架了不說,總悶在車裡也沒什麼出來喘氣的機會。

  驟然到得這風物迥異之地,不免起了玩心。

  她自是一口答應,小心翻身騎上一名兵士牽過來的小馬,跟在燕臨的馬旁邊,一道入了城。

  謝危只在車裡看著,也不去攔她。

  忻州城不大,城中建築也不比京城的繁華,江南的精緻,處處透出一種粗獷,牆壁都比較厚,看著十分結實。

  城內走的兵倒比普通老百姓還多。

  只是觀週遭百姓模樣,倒似見得多了,半點沒有不適之感,照舊擺攤的擺攤,叫賣的叫賣。

  這種地方,風水不那麼養人。

  本地姑娘的皮膚大多粗糙。

  姜雪寧這樣京城繁華地養出來的姑娘,又浸了兩年江南的婉約,實在是水靈靈嬌豔逼人,還夾在一堆皮糙肉厚的兵士之中,騎在馬上,所過之處瞧見她的人無不驚豔,甚至有那不懂事的小孩兒手裡舉著饃,追在後頭喊「仙女姐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燕臨便像是當年剛帶她到京城各處去玩時候那樣,一一指著路邊的東西同她講,只是嗓音聽著比當初厚了一些,也不再完全是貴公子一般的無憂無慮。

  他見過了沉浮,明晰了世情。

  便是講那路邊的一粥一飯,都有一種不同於舊日的憫恤,知道這些凡俗百姓何時作,何時息,一旦穀打出來能得多少米,東街的鐵匠鋪裡又是不是有個瘸腿的老婆婆……

  姜雪寧聽著,不由轉過頭去看他。

  年輕將軍的輪廓,深邃堅忍。

  第一次,她覺得冷酷不停歇的的時光,竟也帶上一點溫柔,將她記憶裡的少年,雕琢成這般動人模樣,於是不由得笑了起來。

  同路隨護的兵卒,卻都是又驚異,又迷惑。

  燕將軍初來乍到,手段算得上雷厲風行,雖然研究佈防時,經常與兵卒們一道同吃同住,半點不像是曾當過小侯爺的人,十分平易近人,可誰也沒見過他這樣對人啊。

  這好看姑娘,究竟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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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六章 劍與花

  邊關城池,多為屯兵之用。

  將軍府建在城池中心位置,乃是歷朝駐紮忻州、駐守雁門關的將領的府邸,內設機要印房,冊房、糧餉處等,可以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其佔地在忻州這樣的小城,已經算得上極廣。

  燕臨一路帶著他們,便已到了門口。

  「城中早得了謝先生前來督軍的消息,軍中有品級的大小將領,都已經在內等候。」

  他在門口下馬,將韁繩交給了一旁的軍士,還順手扶了旁邊要下馬的姜雪寧一把,對從車內出來的謝危這般說道,然後擺手。

  「先生請。」

  謝危未著官服,只一身素衣。

  旁人只聽說這兩日邊城裡有個京中的大官來,一直都在心裡揣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如今瞧見,都不由愣了一下,隨即便是驚嘆。

  這樣的人竟然是個官兒?

  謝危倒沒看其他人,下得車後隨同燕臨一道跨上台階,走入將軍府中,只問:「議事要一起聽聽麼?」

  姜雪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先生問我?」

  謝危向她看了一眼,沒說話。

  姜雪寧便莫名打了個寒噤,覺著謝居安這眼神叫人發涼,她脊背都挺得直了些,卻下意識看了一眼燕臨,想了想這兩人的關係,覺著自己還是不要攪和這事兒,便道:「不了,我哪兒聽得懂?讓燕臨找個人帶我先去休息便好。」

  這一口一個「燕臨」可聽得邊上的人冒冷汗。

  偏她自己不覺。

  燕臨也半點意見沒有,喚來將軍府的老管家,便請他帶姜雪寧去客房。

  謝危則是向劍書一擺手,道:「你也跟著去。」

  劍書低頭便道:「是。」

  他從謝危身邊退後,自動就跟到了姜雪寧旁邊。

  這倒讓姜雪寧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轉念一想,說是燕臨已經執掌了兵權,可畢竟時日尚短,這種時候誰知道出不出什麼意外,小心駛得萬年船,派個人跟著她總沒錯。

  她也就沒說什麼,轉身跟著管家去了。

  燕臨看著她身後跟著的劍書,卻是不知為何忽然皺了皺眉,又感覺到了那種隱約的異樣。

  他調轉視線看向謝危。

  謝危卻沒什麼反應,只道一聲「我們也走吧」,便過了穿堂,往議事廳而去。

  邊關駐軍十萬,有名有姓的將領也有十好幾號人,且還要算上忻州本地的州府官員,所以謝危去見時倒是頗為熱鬧。

  他鎮定自若,這些人卻多少有些忐忑。

  畢竟眼見著就要冬日,從來沒聽說誰冬天主動挑起戰役的先例,他們各有各的擔心。

  燕臨是月前到的忻州。

  單槍匹馬。

  那時他身上既無調令,也無聖旨,甚至還是個擅自離開流徙之地的「罪臣」,不過好在邊關上認識他的人不多,正好趁此機會將邊關的情況摸透了。

  勇毅侯府原本便領兵作戰。

  邊關將領中有不少都是他父親燕牧的舊部。

  這本來是一件好事。

  可偏偏侯府出事後,許多人也因此受了牽累,要麼在軍中不得更進一步,要麼被撤職貶職,掌管忻州十萬駐軍的自然屬於蕭氏那一派。

  所以剛掌權的那一日,為了日後調令能行,如臂使指,燕臨做了一件事。

  「斬了?」

  姜雪寧隨管家往客房的方向走,路上不免也打聽點邊城的事情,可卻聽了點方才在街上時燕臨自己沒有講的事,一時愕然。

  「臨陣斬將……」

  老管家上了年紀,腰背傴僂,卻是半點不為那掉了腦袋的倒霉鬼可惜,甕聲甕氣地道:「燕將軍才到忻州,這可不為百姓們做了件大好事麼?這些年邊關沒仗打,可不知養出多少廢物,趴在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身上吸血。那殺得叫個痛快,活該!」

  姜雪寧忽地靜默。

  老管家卻還絮叨:「眼見著人家韃靼都要打過來了,一幫飯桶還想避戰。昨兒個是長公主去和親,明兒個那些狗東西就能來擄掠城裡的閨女!不想打仗的將軍是好將軍,可不敢打仗的將軍,就要這樣拖出去砍了。您來的時候都晚了,要早上幾天,城外頭點將台上流的血還沒乾呢,可好看。」

  劍書悄悄向姜雪寧看了一眼。

  姜雪寧若有所思。

  老管家已經到了客房前頭,說了半晌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躬身道:「瞧我,年紀大了話也多,都不知道這些話在貴人面前是不是該說,您可別怪罪。」

  姜雪寧不過是有些意外罷了。

  可其實沒什麼值得驚訝的。

  要想在這樣一個地方站穩腳跟,真正地執掌兵權,殺伐果斷的手段少不了。也唯有殺雞儆猴,才能讓剩下那些人心有慼慼,才能讓軍中那些侯府舊部真正地心服。

  她只是有些憐惜舊日的少年——

  單槍匹馬在這樣的地方,孤立無援時還要做出種種決策,個中不知遇到了多少艱險,遇著她時卻一句也不曾提,好像一切都順心如意模樣。

  姜雪寧謝過了老管家,自己進了屋,發現這間屋子已經是精心佈置過的,並無外頭看著的那般粗獷,妝奩上甚至還擺上了新買的胭脂。

  她不由笑了一笑。

  轉頭卻對劍書道:「我就在屋裡也不出去,你先回去跟著你家先生吧,萬一有點什麼吩咐也好照應。」

  劍書猶豫了一下,大約也是覺得忻州這樣陌生的環境讓人擔心,躬身向她拜了一拜,也沒多說什麼,便告了辭,回頭往議事廳的方向去。

  謝危來自然先瞭解一番城中情況。

  這些將領最擔心的莫過於糧草情況。

  朝廷派謝危來說是督軍,實則是為了防止邊關嘩變,自然不會準備什麼糧草的事,可以說甚至連半點風聲都沒有。可謝危燕臨都另有打算,韃靼是一定要打,沈芷衣也一定要救,是以回應有關糧草的質疑時並無半點慌亂,只說糧草輜重都已經在路上,請眾人不必擔心。

  他這樣來自京城的大官都說了,眾人也就稍稍放心了一些。

  議事畢,只說晚上設宴為謝危接風洗塵,便都告退。

  廳內只留下謝危與燕臨。

  茶盞中的茶水,已只餘下一點溫度。

  謝危端起來喝了一口。

  燕臨卻注視著他,眼底少見地出現了幾分猶豫,甚至含了一種別樣的打量。他試圖從他眉眼裡分辨出什麼來,試圖與父親這兩年來的企盼與守望對出些許端倪。

  當初勇毅侯府幾蒙抄家滅族之難,幸而背後有人出手相助。

  這個人便是謝危。

  可他與侯府有什麼關係呢?明面上一點也沒有,只不過是他入宮讀書時的先生罷了。

  當初,父親病中時,燕臨曾有過自己的猜測,向他問:「謝先生到底是誰?」

  父親咳嗽得厲害,卻不肯吐露更多。

  只是眼底含著淚,同他說:「是你要完全相信的人。」

  那時候,他心底便有了冥冥中的答案。

  燕臨沉默了半晌,才道:「這些年,多謝先生照應。」

  謝危搭著眼簾:「侯爺可還好?」

  燕臨道:「往年在京城總有些事情壓身,病根是早落下的,去黃州的路上嚴重了些。不過到那邊之後,日子清苦下來,後來又清閒下來,更好似打開了什麼心結似的,反而養好了。我離開黃州時,呂老闆前來照應,人已經安頓妥當。」

  謝危便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他從來不是容易親近的人。

  燕臨也很難想,舊日的先生竟是自己的長兄,眨了眨眼,到底改不了稱呼,又問:「先生此來,朝廷那邊怎麼辦?」

  謝危道:「邊關離京城尚有一段時日,打仗這麼大的事,就算忻州在掌控之中,也不可能切斷消息往來。所以戰事要速戰速決,否則等朝廷反應過來,說不準要腹背受敵。可若能在朝廷反應過來之前,拿下韃靼,救出公主,就算搶贏了一步棋。屆時我只稱到得忻州時,邊關駐軍已經落入你掌控,實在非我力所能改,只好隨波逐流。你既掌兵權,又得民心,朝廷反倒不敢跟你撕破臉,會想方設法招安於你,封你個公侯伯爵。」

  燕臨頓時皺了眉:「公侯伯爵?」

  謝危似笑非笑看向他:「不想要?」

  燕臨坦然:「不想。」

  謝危便輕輕擱下茶盞,唇邊那彎下的一點弧度便多了幾分高深莫測,只道:「不想要也簡單。」

  兩人並未談上多久。

  謝危也是一路車馬勞頓的來的,晚間尚有宴席應酬,與燕臨說了幾句後,從議事廳出來,到得自己客房,問過姜雪寧那邊的情況後,便略作洗漱先休憩了兩個時辰。

  待得天色漸晚,外面來人請,才又出門。

  接風洗塵的宴席就設在將軍府裡。

  上上下下都知道京中來了貴人。

  除了那位神仙似的謝先生之外,最引人關注的莫過於那位「寧二姑娘」。眾人倒是不知她身份名姓,只是聽得隨同她一道來的人都這般稱呼她,便也跟著這般稱呼,都以為她姓「寧」,在家中行二。

  燕將軍待她是如何如何特殊,只一下午時間,早都傳遍了忻州城。

  府裡無人敢慢待。

  加上燕臨本有吩咐,夜裡接風,自然也請了她列席。

  外頭庭院早換了一番佈置,原本的議事廳裡桌案擺放一新,難得的好酒好菜都端了出來。

  姜雪寧來時,人都到得差不多了。

  謝危落座上首。

  燕臨在他對面。

  她琢磨自己只是來吃吃喝喝的,也沒去湊熱鬧,只同其餘一些官員將領們帶來的女眷坐得近些,聽她們說些邊關的趣事。

  毫無疑問,姜雪寧在這幫夫人小姐中絕對是引人矚目的焦點。

  人們不免好奇她身份。

  她也不報自己家門,只說自己是謝危的學生,燕臨的朋友,眾人一聽便都發出聲聲驚嘆,還來敬她酒吃。

  姜雪寧實沒什麼酒量。

  可這一路艱難,總算到得邊關,等尤芳吟、呂顯隨後安排好糧草輜重,便可攻打韃靼,救出公主,她心裡到底有些期許,有些高興,半推半就喝了兩盞,便有些暈暈乎乎了。

  邊關的女子,實在豪爽。

  便是已經入了內宅的婦人,也不似軍中那般循規蹈矩,頗為放得開,眼見她並不真的推辭,反倒越發起勁兒地勸起酒來。

  姜雪寧又喝了兩盞後,頓生警兆。

  她可不敢在這種場合太過放肆,且畢竟不是北地長大的姑娘,實在招架不住,忙找了個吹風醒酒的藉口,便先溜了出去。

  將帥們那邊,也是酒過三巡。

  燕臨遠遠看見姜雪寧出去,不免有些擔心,便向邊上人還有對面謝危道一聲「失陪」,也跟著放下酒盞,從廳裡出去了。

  身後頓時起了一片善意的笑聲。

  今日城裡的傳聞誰沒聽說?

  雖不知那寧二姑娘的身份,可猜也知道該是燕臨心上人。

  眼看著人走出去,還能不知道他是幹什麼去嗎?

  席間於是有人調侃:「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旁人自是附和。

  唯獨謝危冷眼看著,端起了酒盞。

  在座的可都知道這位乃是當朝帝師,半點不敢怠慢,極有眼色,一見他端起酒盞來,立刻帶著笑湊上來敬酒。

  謝危執著酒盞,也不推拒。

  他手指修長如玉竹,飲酒的姿態也甚是文雅,只是面上神情略顯寡淡,對人並不熱絡。眾將領也不太敢放肆,反倒對他心生忌憚,越發謹慎。

  走廊上掛著一盞盞的燈籠,還有添酒端菜聽候差遣的下人在裡外往來。

  姜雪寧從廳中出來,便坐在拐角處的美人靠上吹風。

  北地風冷,一刮面就讓人清醒了。

  燕臨出得廳來,一眼就辨認出了她昏暗處並不大分明的背影,正要往前頭走,轉眸時卻看見廊邊開著的那叢小小的石竹。

  外頭一圈白,裡面一團紫。

  花雖只比銅錢大些,可在北地這般的寒天裡也算嬌俏可愛,分外罕見。

  他駐足看了片刻,想起什麼來,不由一笑,倒彎下腰去摘了一朵,連著大約手指長的細細一根莖,生著不大的一小片葉。

  在指間轉得一圈,便負手向姜雪寧那邊去。

  待得近了,才咳嗽一聲。

  姜雪寧回頭看見他,不由有些訝異地挑眉,站起身來笑道:「你怎麼也出來了?」

  燕臨說:「看你出來了。」

  姜雪寧抬眸,得微微仰著頭看他了,咕噥道:「這兒可是忻州,你是三軍統帥,哪兒有隨便就離席的道理,這樣任性,當心先生回頭罵。」

  燕臨想,有什麼好擔心呢?

  明明來了也有快一日,可一時是議事,一時是佈置,除了來時的路上說了會兒不著邊際的話,實則沒有詳談的機會。

  他望著她:「這兩年還好嗎?」

  遠處廳中觥籌交錯之聲傳來。

  近處卻安靜極了。

  燈籠在微冷的風中輕輕搖晃,也在姜雪寧的視線中輕輕搖晃。

  她彎唇笑:「我怎會不好?」

  沉默半晌,又問:「你呢?」

  燕臨一雙深黑的眼眸被微暈的光芒照著,有點暖融融的味道,只慢慢道:「沒有想的那樣差。」

  一時,竟然相對無言。

  深藍如墨的夜空裡,明月高懸。

  那素練似的光亮,皎潔似寒霜。

  燕臨又走得近了一步,才問:「怎麼會和謝先生一道來?」

  姜雪寧想起謝危,沒說話。

  燕臨卻看她許久,竟問:「張遮呢?」

  這一刻,姜雪寧像是被什麼擊中。

  她已經有一陣沒想起這個人了。

  乍然聽得這名字,有一種已然生疏的鈍痛翻湧上來,使她眼底潤濕了幾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有些黯淡地垂下了眸光。

  其實也不必言語。

  燕臨到底陪她走過那些街頭巷尾胡鬧的日子,對她不算瞭如指掌,卻也能分辨她情緒,猜出大約沒什麼好結果來。

  猶豫片刻,還是將那朵石竹翻出來,遞向她。

  他只笑:「多大點事。喏,剛才瞧見給你摘的,別不開心了。」

  靜夜裡,小小的花瓣顫巍巍。

  姜雪寧的視線從他面上,落到花上,便想起了許久前的雨夜,那一串冬日的茉莉,淚珠到底沾了眼睫滾落,卻只看著他,沒有伸手去接。

  燕臨忽然好生氣。

  氣她這樣。

  有那麼一瞬想把她抱緊了揉進懷裡,可他到底不是輕狂恣意的年少時,只道:「即便沒有張遮,也並非我,是麼?」

  姜雪寧不敢回答。

  燕臨便陡地一笑。

  他看了那支石竹片刻,終究抬手將頂端的花朵掐了,只將那細細一節連著片葉的花枝遞出去,又是寵溺,又是無奈,還有種淺淺的傷懷:「到底算我一片心意,別辜負了。」

  姜雪寧這才接了過來。

  她鼻尖發酸,眼底發澀,幾乎是哽咽著應了一聲:「嗯。」

  燕臨卻笑著揉她腦袋:「兩年不見,怎麼還這樣?難怪人家不要你。」

  姜雪寧想,我和張遮那是要不要的事兒嗎?

  只是雖有滿懷的傷心,也被他按在自己腦袋上的一通亂揉給攪和了,一時破涕而笑,嗔他:「張大人若聽你這樣滿嘴胡沁,再好的脾氣也得揍你。」

  燕臨望著她,也不反駁,只道:「外頭風冷,回去吧。」

  姜雪寧琢磨琢磨也累了,不想回席間,便點點頭,想回客房睡下。

  只是她往前走得兩步又停下。

  轉過身來,手裡拿著那細細的花枝,隔了幾步看著身量已越發成熟的燕臨,分外認真地道:「燕臨,我沒有不開心,我真的很高興。」

  很高興,你還是那個肯為我摘花的少年。

  雖然……

  我已不再是那個能心安理得收下你花的姑娘。

  她走得遠了。

  廊上燈火如舊。

  燕臨長身而立,身影被拉長在地面,他的手指因常年握劍,而長了薄薄一層繭,那朵小小的紫白石竹便低垂在指間,寂然不語。

  過了好久,才慢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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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七章 酸

  姜雪寧回到屋裡就昏昏欲睡了,勉強洗了把臉,趁著天冷就窩到床上去睡覺。

  等第二天一早醒時,天色早就大亮。

  整座將軍府裡安安靜靜的,也聽不見昨晚觥籌交錯的聲音了,料想那接風洗塵的宴席已經結束,她打著呵欠起身來,總歸也錯過了吃早點的時間,便叫人為自己打了水沐浴,只慢吞吞地收拾,準備中午再吃飯。

  只不過她沒想到,才把頭髮擦乾呢,外頭劍書就來了。

  姜雪寧不知怎的,精神一震。

  還沒等劍書開口呢,她眼睛就亮了幾分:「先生找我?」

  劍書反倒被她搞得一愣,停了一下,才回道:「是。」

  姜雪寧又壓低了聲音續問:「你們先生做吃的了?」

  劍書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該不該對她吐露實情,可回想一下方才自家先生盯著那桌菜的眼神,背脊都在發寒,到底沒敢多說,只點了點頭道:「做了。」

  姜雪寧聞言,頓時跳起來,拍手道:「我就知道先生是神仙下凡,聖人降世,觀世音菩薩都沒有他這樣好的心腸。這一路上也沒什麼好吃的,桃片糕都叫我吃膩味了。昨兒晚上宴席上我還想,燕臨這府邸的廚子不怎麼樣呢。沒想到今日先生就做了吃的,你等我一下,我這就來。」

  劍書:「……」

  您心可真是一點兒不小呢。

  劍書應了聲「是」,在外頭立著,等她收拾停當,才帶著人一路穿過庭院中堂,到得謝危屋前。

  幾片灰黑的磚砌在屋簷下,裡頭種著棵萬年青。

  屋舍也平平無奇模樣。

  只是這地方來的人少,格外安靜,約莫也是燕臨特意為謝危挑好的屋子。

  這會兒靠窗的炕桌上,已經擺上了好幾盤菜。

  謝危坐在左側,手邊上一盞酒。

  才聽得外頭有腳步聲,人都沒進來呢,姜雪寧打招呼的聲音就已經傳了進來:「先生,學生給您請安來了!」

  姜雪寧扒在門口,先朝裡面望了一眼。

  果見謝危坐在那邊。

  這與他們在濟南府的廚房裡悄悄碰頭時,一般無二,更別提那好菜已經擺上桌,都不用她再打雜燒火,姜雪寧眼底都冒出點喜色來。

  謝危眼底雲淡風輕、飄飄渺渺的,抬眸瞧她,笑笑道:「進來吧。」

  姜雪寧從善如流,進來了。

  非但進來了,她還十分自覺地坐在了謝危對面,把擱在桌案右邊的那雙象牙箸拿了起來,低頭看著這一桌菜,喜上眉梢。

  足足有五六樣。

  熏乳鴿色澤深紅,白玉豆腐幼嫩多汁,雞絲銀耳湯色鮮亮,白花鴨舌片片精緻,更絕的是中間竟然放了一盤羊羔肉,也不知用了何法刷的醬料,每一片表面都浸著油油的光澤,邊上搭了一些小蔥段。

  只飄出些味兒來,便讓人忍不住流口水。

  姜雪寧差點就要伸出筷子去了,可一抬頭只看見謝危坐在她對面飲酒,不由一怔,朝他面前仔細看了看,又看了看自己的筷子,納悶道:「先生那邊怎麼沒筷子呢?」

  謝危看著她說:「昨個兒飽了。」

  姜雪寧琢磨這意思是「不餓」,舉箸轉了一圈,試探著道:「那都是給我做的?」

  謝危喝了一小口酒,笑:「你是我學生麼。」

  莫名地,姜雪寧覺得背後寒了一下。

  可美味佳餚當前,謝危這模樣與平時相比其實也沒什麼變化,且最近一段時間他待她這樣好,倒使他對此人原本的警惕都消失一空,此刻更是沒有深想。

  她高高興興,舉筷便夾了片羊肉送進嘴裡。

  肉質果然細嫩鮮美。

  只不過……

  這味道似乎稍有一點的酸?

  姜雪寧品了品,以為是刷的醬料比較獨特的緣故,說不準是什麼新口味,得多試試才知道。

  於是趕緊又夾了一片。

  然而當她一口咬下去嚼進嘴裡時,好幾股酸水混在筋肉的油脂中,一下全被擠出來,充斥了她整個口腔。

  「嘔!」

  不知擱了多少年的老陳醋,酸味兒刺激得她一張臉都皺了起來,幾乎立時就把嘴摀住了,朝著一旁的碗碟,將那片肉吐了出來!

  然而酸味卻還在嘴裡。

  她狼狽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忙伸手要去端水:「什麼味兒!」

  謝危順手便把自己喝了兩口的酒盞遞過去。

  姜雪寧看都沒看便接過來仰頭一口喝下。

  然後……

  那本就已經皺成一團的巴掌臉,瞬間變得鐵青,她嗆得丟了酒盞,摀住自己的喉嚨便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咳咳!謝、咳咳咳!謝居安你——咳咳!」

  簡直像是得了癆病。

  她一張臉都漲得通紅,極端的酸與極端的辣,全在一張嘴裡,跟團火似的竄上她頭頂,想吐都吐不出來!

  恨不能就地去世!

  謝危半點也不驚訝地瞧著她:「怎麼,很酸?」

  想要謀財害命嗎?!

  姜雪寧兩輩子都沒吃過這麼酸的東西!

  聽得對方這話,哪兒還能不明白?

  這根本就是故意治她啊!

  只恨自己一沒留神著了道——姓謝的心狠手黑,分明是惡獄魔鬼,她是迷了哪門子的心竅敢覺著他是神仙聖人生得一副好心腸?

  那味道一時難以形容。

  姜雪寧差點昏過去。

  她哪裡還有什麼功夫回答謝危的話,只滿屋子找茶水,可愣是連茶壺都沒找見一個,便按住自己的喉嚨,一面用力地咳嗽,一面扶了把門框,跑到外頭去。

  謝危看她一眼,也不攔。

  刀琴劍書都在庭院裡。

  屋裡那翻箱倒櫃的動靜兩人都聽見了。

  然而瞧見姜雪寧這一副被人下了毒的樣子出來,都不由心中一凜。

  姜雪寧跟劍書熟些,幾聲咳嗽已經讓她嗓音嘶啞,此刻更怕被屋裡那心眼比針小的謝某人聽見,一把揪住劍書,壓低了聲音道:「快,端杯水!」

  話說著她又想乾嘔。

  劍書眼皮直跳,可不敢被她揪住太久,忙去端水。

  好大一隻茶盞。

  姜雪寧接過來咕嘟嘟就灌了大半盞,才覺得好了一些,可那酸嗆沖辣的味道,仍舊有不少留在喉間,無論如何也去不掉!

  姓謝的是要死!

  劍書打量她神情,眼皮直跳,小聲道:「先生心裡不痛快,做東西不好吃,也是有的。」

  姜雪寧險些出離憤怒。

  那是不好吃能形容的?

  簡直是用最烈的燒刀子給她兌了一杯醋!那喝下去要人半條命!

  她仰頭把剩下的那半盞茶水喝了乾淨,就遞回劍書手裡,擺擺手便往外頭走。

  劍書問:「先生那邊?」

  姜雪寧回頭看一眼謝危那屋,只覺得整間屋子都在朝外頭冒黑氣,哪裡還敢往裡走半步?打了個寒噤道:「別,可別再找我了!你家先生腦子,咳,有毛病……」

  話說著,她聲音都飄了幾分。

  整個人好像踩在雲端上,身形發軟,腳下發虛,晃悠悠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似的,從走廊那頭繞出去了。

  刀琴劍書面面相覷。

  過不一會兒,就聽屋裡平靜的一聲喚:「劍書。」

  劍書打了個激靈,進去了。

  滿桌菜幾乎沒動過。

  謝危一身清雋地立在邊上,輕描淡寫揭過一邊的雪白錦帕擦拭著方才沾在指頭上的幾滴醋酒,彷彿剛才什麼也沒做似的,淡聲道:「都端了去餵狗。」

  劍書頭皮發麻,道:「是。」

  他把桌上的都收拾了,端了出去。

  刀琴瞅了一眼,搖頭。

  劍書心有餘悸,壓低聲音道:「因為寧二姑娘和世子?」

  刀琴道:「差不離。」

  劍書納悶:「可先前不聲不響的……」

  刀琴道:「要能成早成了,哪兒用等到現在?先生犯不著費心。」

  劍書示意他看自己手上:「那這?」

  刀琴一看,也不說話了。

  兩人又對望一眼。

  到底還是劍書先認命,從邊上走過去,要去處理這些花了一早上心思做出來的東西。只是走沒兩步,他又停下來,猶豫了一下,轉過頭問:「刀琴,你說,狗要不吃,怎麼辦?」

  「……」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可能的問題。

  刀琴靜默,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要麼狗死,要麼你死。」

  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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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6 01:53:03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八章 自欺欺人

  姜雪寧回去路上,正巧撞見燕臨。

  看方向是要去謝危那邊。

  瞧見她這服了毒似的臉發綠、腳踩雲的架勢,他不由一怔,先向她身後望了一眼,才問:「怎麼了,剛從謝先生那邊回來?」

  姜雪寧嘴裡喉嚨裡甚至整個肚子裡都在冒酸氣,實在不想多說一句話,擺擺手道:「謝先生今兒個好像不痛快,你要去找他可得小心點。」

  燕臨一頭霧水。

  姜雪寧卻是說話間險些沒控制住又乾嘔一聲,連忙別了燕臨往自己屋裡去。

  這倒讓燕臨有些納罕。

  他看了她背影有片刻,若有所思。

  不過照舊去找謝危。

  道中不免又遇到劍書,他也問劍書端著菜幹什麼去。

  劍書笑得不大好看,說去餵狗。

  燕臨又覺稀奇。

  很快到得謝危屋外,只見刀琴立在外頭,向微微彎身道禮,他則上前在屋外向著門躬身一拜,道:「燕臨來見先生。」

  謝危人在裡面,叫他進來。

  他進去之後打量謝危神情,分明雲淡風輕,與尋常時候無異,半點看不出姜雪寧先才說的什麼「不痛快」。

  兩人聊的是糧草的事。

  眼見著已經入冬。

  北方天氣越來越冷。

  既然要開戰,糧草一天不到,眾人心裡就一天沒底。而按他們原定的計畫,本該今日就到的呂顯遲遲沒有音信,實在讓人有些憂慮。

  謝危這邊也時刻關注著糧草輜重的消息,對此倒是瞭如指掌,只道:「呂顯在前什麼也沒帶,任氏鹽場的人壓後幾天,負責的才是真正的糧草輜重。呂顯沒有準日到並無什麼要緊,後面任氏鹽場的人準日到就行。呂顯此人心中有些成算,無須為他擔心。」

  話裡的意思明白得很——

  反正呂顯不負責運送糧草輜重,便出了什麼意外死在路上,也沒什麼可惜。

  還好呂顯本人不在此處,否則聽了他這話,非得氣個七竅生煙。

  燕臨終於從這話裡隱約聽出了點「不痛快」的味道。

  謝危略有覺察,問:「有話?」

  燕臨抬眸,道:「方才來時遇到寧寧,見著她不大舒服的樣子,跟我說先生今日似乎心情不好。」

  寧寧。

  謝危長指翻過手底下的一頁道經,遠山淡墨似的眉挑了一挑,渾不在意似的含了笑,輕輕道:「小姑娘不大聽話,治治就好,我倒沒什麼不好。」

  燕臨看著他沒說話。

  謝危轉眸也看他一眼,卻似乎不覺自己說了什麼不對的話,仍舊淡泊得很,若無其事把這話茬兒揭過,去談軍中諸般事宜了。

  *

  姓謝的到底什麼毛病?

  姜雪寧回屋後,連著漱了好幾遍口,又往嘴裡含了幾顆甜蜜餞,才勉強將那一股酸氣壓下去。可酸氣壓下去了,疑惑卻慢慢冒出來。

  她半點沒有猜測?

  也不盡然。

  有時候謝危這人把事兒做得挺明顯。

  若說她猜不著半點端倪,那實在太假。

  可若猜得太明白,又未免給自己添堵。

  倒不如裝著點糊塗。

  總歸謝居安也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只做不說,約莫也是知道有些窗戶紙不能戳破。

  真戳破了,大家都尷尬。

  所以她琢磨這人就算心裡膈應,不高興,該也不會折騰她太久。再說了,便是他想折騰,她難道還跟這一回似的,傻傻送上門去讓他整?

  姜雪寧覺得,這種事有一回不會有二回。

  於是她放心不少。

  半個時辰前,才在謝危那邊吃夠了醋;半個時辰後,已經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讓廚房那邊給自己張羅幾道好菜,壓壓驚。

  第二天,謝危果真沒使喚人來找,姜雪寧到城裡溜躂了一圈,還買了隻小陀螺;

  第三天,謝危與燕臨出城巡視屯兵的駐地,姜雪寧帶丫鬟打了一晚上的葉子牌;

  第四天,謝危召軍中將領們議事,姜雪寧找了城中最好的酒樓,還小酌了兩杯;

  第五天……

  第五天,謝危終於得閒了。

  當天一大早,姜雪寧才睜開眼,劍書的聲音便在外頭催魂似的請她。

  她一個激靈就嚇清醒了。

  儘管百般推辭、萬般藉口,心裡打定了主意不在同一個坑裡跌倒兩回,拒絕的意志十分之堅決,可到底沒架住劍書幽幽的一句:「先生說,您若不想體面地去,那捆了去也是行的。」

  「……」

  姜雪寧屈服了。

  她萬萬沒想到,除了給人挖坑讓人跳之外,還有這種無恥強迫的手段,簡直卑鄙下賤!

  到得謝危屋裡時,自然又見一桌好菜。

  姜雪寧吃得跟試毒似的心驚膽寒。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回竟真就是乾乾脆脆一桌好菜,酸是令人食指大動的酸,辣是令人口齒生津的辣,油裡滾過的酥肉浸著飄了綠菜的白湯,一口下去從喉嚨暖到胃裡,麻椒裡蘸過的雞丁和著圓滾滾、嫩青青的豌豆炒一盤,拌個飯吃得幾勺便從嘴唇顫到舌尖……

  頭先她看謝危像隻不折不扣的惡鬼,吃完再看他又覺像是那救苦救難的聖人了。

  這頓過後,謝危好像清閒下來,反倒燕臨忙得腳不沾地,總不在府裡。

  想也知道,開戰在即。

  他這當將軍的,不可能閒得下來。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姜雪寧頓頓有飯吃,每一回都吃得高高興興,好像謝危氣兒已經消了,她琢磨著自己大人大量乾脆也把先前那噩夢似的一頓給忘了算了。

  豈料,這一天謝危忽然問她:「現在又敢放開膽子吃了?」

  姜雪寧一哆嗦,差點沒被喉嚨裡的丸子噎死。

  謝危遞了杯水給她。

  她喝完咳嗽兩聲,才掛上笑:「先生聖人心腸,本也不一定要做飯給別人吃的。倘若這人吃到了,該她千恩萬謝才是。就是有錯,那也一定是她的錯。」

  這話說得討好。

  謝危聽得心裡不暢。

  他彎唇笑:「你可真是記吃不記打。」

  姜雪寧心道:那不是你打一棒之後給一窩甜棗想看到的結果嗎,怎麼還彎酸起我來了?

  她假裝沒聽懂。

  只似糊裡糊塗地道:「誰讓先生做得這一手好菜?實在太好,想記得也不能記得了。」

  謝危看了她這假笑就討厭,把酒盞在手裡轉了一圈,挑眉:「哦?」

  姜雪寧握拳:「肯為先生赴湯蹈火。」

  謝危一聲嗤:「怕不是為先生,只為這口吃的吧?」

  姜雪寧眼珠一轉,卻跟頭小狐狸似的,眯著眼靦腆笑:「世間若只先生做得如此至味,那為先生還是為這口吃的,不都一樣嗎?」

  謝危久久看著她,沒說話。

  姜雪寧卻覺手心開始冒汗,縱然她警告自己要鎮定,眼角眉梢眸光閃爍時,到底也還是洩露出了些許不安。

  謝危盯了她許久,才收回目光,瞧著自己手裡的酒盞,卻忽然道:「你說,你和張遮兩情相悅,怎麼沒能在一起呢?」

  姜雪寧瞳孔驟然緊縮。

  與張遮的舊事乃是長在她身上的一道疤,謝危這話卻是一柄刀,毫不留情將其挑開!

  他是故意的。

  甚至惡意的。

  目光都冷了下來,她道:「有情人並非總能在一起。世事難料,白瓷有隙難彌合,又與您有何干係?」

  謝危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見得她這渾身豎起尖刺的架勢,心裡反倒痛快不少,只是注視著她的目光,又不免多了三分嘲諷:「白瓷有隙?」

  姜雪寧攥緊了手。

  謝危只一聲冷笑,隨意把酒盞擲在桌上,砸地「咚」一聲響:「也是。倘若你能想明白你跟他為何沒能在一起,也就不叫姜雪寧,今時今日更不會坐在這兒了。」

  這怕疼怕苦自欺欺人的懦弱樣。

  合該叫他攤上。

  他懶得再同這榆木疙瘩多說半句有用的話,拂了袖,起身就朝外頭走,只道:「吃得越多,腦子越笨。呂顯與尤芳吟已在城外,甭吃了,一道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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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零九章 呂顯的敵意

  有些人說話,處處體貼,叫人如沐春風;有些人說話,卻是無一處不刻薄,字字句句挑著人逆鱗,偏生要人不舒服,不痛快。

  往日的謝危是前者。

  畢竟朝堂內外謙謹有度、周密妥貼的古聖人之遺風,博得美名一片。然而當著她面,相互知道根底,面具一拆,話卻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刻薄,渾然無遮無掩了。

  有那麼一刻,她的憤怒就要沒頂將她掩埋,讓她有一種大聲向他質問的衝動——

  你知道什麼?

  你這樣冷血狠毒的人知道什麼?

  你什麼也不知道。

  可方才謝危望著她時那近乎洞徹的眼神,又莫名消解了她這突然上湧的勇氣。

  她竟然不敢。

  姜雪寧在桌前足足坐了有好半晌,才起身來,跟著走出去。

  謝危就立在外頭屋簷下看天。

  邊塞的大風從北面吹捲而來,將浮雲陰霾驅散,澄澈碧空如水洗淨,藍得令人心醉,竟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刀琴劍書先看見她。

  謝危隨後轉過頭來,看出她眼眶似乎有些微紅,可也並不說什麼,只是等她跟上來後,才順著迴廊,走出府去。

  大街上早已是一片歡騰。

  遠近駐地的兵士們都在城中往來,有的只著勁裝,有的身披輕鎧,可面上神情都是一般無二的興奮。

  若靜下來仔細聽聽,便知談的都是城外來的糧草輜重。

  路上還有許多城中的百姓與他們一般,都朝著東城門的方向去,儼然是都聚集過去看個熱鬧。

  直到這時候,姜雪寧才從這樣的熱烈裡,感知到了一種戰事在即的緊迫。

  道中甚至有些兵士停下來給謝危行禮。

  很顯然這些日與燕臨一道在屯兵的駐地巡查,他們是切切實實做了點事情的。

  燕臨剛到忻州,便斬了原本執掌大軍的將軍,叫王成。

  要知道,這人可是蕭氏的人。

  別管燕臨是不是帶著聖旨來的,蕭氏樹大根深,邊關的人員變動更是牽涉著至關重要的兵權,調任不要緊,才調任來就直接把人砍了,若叫蕭氏知道豈能饒過?

  多半吃不了兜著走。

  尋常將領當然是既不敢惹氣勢正盛的燕臨,可也忌憚著原本執掌兵權的蕭氏,哪邊都吃罪不起。有些人是作壁上觀,望望風,暫不摻和;有些人則是利益相關,只等著朝廷派的督軍到了之後,給燕臨好看。

  可誰能料到,來了個謝危?

  一場幻想頓時成空。

  人家非但是燕臨往日的先生,到得忻州後,半點沒有制衡的意思,光從前些日的議事與宴飲就能一窺端倪。有人在宴席上假作無意提起燕臨到任便斬首王成將軍的事,謝危也毫無反應,半點沒有多追究、多過問的意思,沒過兩日還與燕臨一道巡視軍營,倒把全力支援燕臨的架勢擺了個足。

  暗地裡等著看戲、等著燕臨倒霉的那些人,全吃了個大癟。

  正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誰要還看不清這形勢,那就是瞎。

  所以雖然才過去沒兩日,軍中風氣簡直煥然一新。

  收心的收心,練兵的練兵。

  更有甚者,已經有人悄悄猜測蕭氏一族是否失勢,連宮裡那位寵妃娘娘都兜不住了,否則怎麼偏派謝危前來督軍?

  他們哪裡知道,其實從頭到尾壓根兒就沒什麼讓燕臨接掌兵權的聖旨,甚至派謝居安來督軍的本意也不是扶持燕臨,而是防止嘩變?

  只是這計謀太大膽了。

  大膽到讓人連去懷疑聖旨是假的想法都沒有,更何況還有一位當朝帝師親至,加深了可信度?

  姜雪寧一路走一路看,說不佩服是假的。

  只是佩服之餘,也不免心悸。

  眼見著要到城門外了,她才想起來問了一句:「原本不是說呂顯先行開道,芳吟晚幾日才到嗎?可呂顯前陣子沒到,芳吟今日到也比原定的早了幾日。」

  謝危道:「天教作亂,官道不好走,一應事宜都要打點,興許是中間出了什麼變故吧。」

  糧草到了就行。

  到底出了什麼變故,他卻不是很關心。

  城門處已經是人挨著人,人擠著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不過謝危帶著姜雪寧到時,城門樓上便有兵士眼尖看見了,立時有一隊兵士下來,為他們前面開道。

  走過城門洞,外頭的景象便一清二楚。

  運送糧草的隊伍從目之所及的官道盡頭,一路綿延過來,一眼就看出來自不同的地方。

  姜雪寧甚至看見了山西大同一些商號的徽記。

  軍中專門調撥了一批兵士來,等那頭手裡拿著賬本一一點數核對的主簿點頭之後,再將這些車都拉進城中專為軍中屯糧的糧倉。

  尤芳吟與呂顯都在那記帳的主簿邊上站著,一人手裡拿了本賬冊,似乎正低著頭說什麼。

  那主簿已經上了年紀,被這樣兩個人盯著,握筆的手都在哆嗦。

  呂顯幾乎是冷眼瞅著。

  尤芳吟卻是輕蹙著眉,手指飛速地從賬冊的字跡上一行行劃過,神情裡有種說不住的認真與嚴肅。

  姜雪寧遠遠看見她一襲孔雀藍的百褶裙底下一圈已經濺滿了泥水,走近了更發現她正翻查著賬冊的手指凍得通紅,甚至有些傷痕。

  她皺眉喚了一聲:「芳吟。」

  尤芳吟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一轉頭看見她,眉目一下舒展開了,連賬本都沒放就快步走了過去:「二姑娘!」

  姜雪寧拉了她的手看,又抬起頭打量她面頰,只覺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心裡不知怎的就冒出一股火氣來,有些不快:「在江南待得好好的,押送糧草這種事,叫任為志來就是了,你親自湊什麼熱鬧?」

  尤芳吟頓時訥訥。

  她期期艾艾地望著她,道:「同呂老闆商議後,好些糧草輜重還是要在鄰近州府調撥,光有印信我怕各家商號不肯賣這薄面,便想親自跑一趟。前些日大同下了一場雨,道中濕滑不好走,來的路上才搞得這般狼狽,並沒真遇上什麼事情,您別擔心。」

  真是慣來的一根筋,押送糧草便意味著危險,比她與謝危同路到邊關來安全不了多少,也是手底下有那麼大一筆生意的人了,怎麼連這點都不為自己打算?

  姜雪寧生她氣,可看她這樣又說不出什麼重話。

  末了只能埋頭替她擦去手上的污跡,道:「不是說過幾日才到嗎,怎麼今天就到了?」

  尤芳吟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長公主殿下被困韃靼,只怕境況一日壞過一日,我知您心底擔憂,若後方一應事宜能今早就緒,想必也能盡快開戰,所以路上趕了些。而且聽說您去邊關道中遇襲,我也擔心您,想早一日來看看。」

  姜雪寧笑她傻氣,心底卻暖融融的。

  只是那頭站得不遠的呂顯將二人這一番話聽在耳中,也不知戳中了哪根不對勁的筋,嗤地冷笑了一聲。

  姜雪寧聽見,這才看過去。

  往昔京中幽篁館的奸商呂老闆,如今瞧著竟也一身狼狽,長衫上泥水點點倒也罷了,還被不知哪裡橫斜出來的枝椏劃破了幾道口子。

  見了姜雪寧看過來,他也還是一張冷臉。

  甚至還翻了個白眼,原本拿在手裡的賬冊朝那戰戰兢兢的主簿桌上一扔,轉身就走了。

  姜雪寧竟不好形容那一刻的感覺,是……

  敵意?

  呂顯對她有什麼敵意?

  那頭謝危卻沒走過來,只立在邊上看著。

  呂顯走近了就冷笑:「好心當做驢肝肺,為他人做一身嫁衣裳!」

  謝危瞅他。

  呂顯越發不耐煩,罵道:「忻州管軍中糧草輜重的賬冊根本對不上數,以前每一年都是壞賬,原本那王成就是個搜刮民脂民膏的老王八,他留下來的人一個也不中用,手腳做了不知多少。我手底下帶了不少人來,正好全抽掉,換個乾淨!」

  說完他好像更生氣了,轉身要往城裡走。

  謝危在他背後挑眉:「你手腳就很乾淨?」

  呂顯差點跳腳。

  轉過頭來,他聲音都高了:「謝居安!」

  謝危也不知是看出了什麼端倪,一下笑起來,趕在他說出「割袍斷義」這四個字之前,一擺手道:「好,聽你的,換。」

  沒出口的咒駡一下全被堵了回去。

  呂顯差點沒被他這幾個字憋死,好半晌,才用力一甩袖子:「以前我怎麼沒發現,你還是個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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