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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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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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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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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1:38:1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章 尤芳吟

  清遠伯府賞菊之宴明日便開,得了姜雪寧這一個「去」字以後,棠兒便擬了一封回帖,著人送往清遠伯府。畢竟發了請帖也只是邀請,並不是每個收到請帖的人都會去,若給主人家回個帖,待宴會那一日也好提前安排。

  只是這事輾轉便被燕臨知道了。

  這日日講結束他和沈玠出了宮,在沈玠府邸煮茶,一張俊臉黑沉沉的,發了脾氣:「我問她九月九看不看燈會,她不去;人請她重陽節賞菊,她倒巴巴去了。清遠伯府這等破落戶,她是成心要氣我嗎!」

  小兒女的事,沈玠不好插話,只瞧著他。

  燕臨想不過,心裡還吃味。

  茶盞剛端起來,喝不下,又給放了回去。

  他皺起眉來便喚:「青鋒!你回府去看看,清遠伯府的請帖我們府裡有沒有,有的話去回個帖,到時我也去。沒有的話,沒有也得有!只管帶我名帖遞了去,還敢攔我在門外不成?」

  青鋒猶豫了一下,小心提醒:「可是世子,誠國公府的也送了帖來,若您屆時去了清遠伯府……」

  誠國公府蕭氏一族,是京中唯一能與燕氏並肩的大族。

  二十多年前兩家還有過姻親。

  可現在麼……

  燕臨一聲冷笑:「誠國公府是大人們一起宴飲,小輩們不過作陪,且我們勇毅侯府與誠國公府早就老死不相往來,我不去有什麼稀奇?你廢什麼話,趕緊去。」

  青鋒不敢多言,只問:「那要告訴二姑娘嗎?」

  燕臨悶悶道:「不告訴。我倒要看看,屆時她見了我,能找出什麼鬼話敷衍!」

  沈玠笑他:「你這脾氣啊。」

  可說完了,細一琢磨,竟然道:「既如此,我也陪你去清遠伯府湊個熱鬧好了。」

  燕臨挑眉看他。

  沈玠卻慢條斯理地飲了茶,解釋道:「你也知道宮中近來的傳聞,都說皇兄想要立我為皇太弟。今日從文華殿出來時,謝先生點了我,說朝中人言可畏,縱我問心無愧,近來也最好與蕭氏疏遠一些。」

  誠國公府也就是蕭氏,是當今太后的母族,也是當今聖上的外家。

  沈玠與沈琅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聖上的外家自然也是他的外家。

  只是如今時機的確特殊。

  皇兄畢竟是皇帝了,蕭氏又勢大,雖風傳皇兄要立他為皇太弟,可他與蕭氏走得近了,也難免不引起皇兄的猜忌與懷疑。

  燕臨垂眸沉思片刻:「謝先生倒肯指點你。」

  沈玠倒不在意,只道:「先生君子氣宇,聖人遺風,對誰都好的。」

  *

  誠國公府與清遠伯府同發帖請重陽賞菊宴的事情,在京中高門大戶之間早已經悄悄傳遍了,許多同時收到兩府請帖的人,大多都準備去誠國公府。

  無他,蕭氏一族太顯赫了。

  門第不怎麼高的,上趕著攀附;

  門第本身就夠高的,瞧不上清遠伯府破落戶。

  所以雖覺得這件事很駁尤府的面子,可很多人也不得不找了個藉口,甚至連藉口都懶得找,就推掉了清遠伯府這邊。

  大家都猜這回該沒幾個人會去伯府。

  可誰也沒想到,下午時候忽然傳出消息,說勇毅侯府小侯爺與臨淄王殿下回了帖,明日竟要一同赴清遠伯府的宴!

  一時間人人驚掉了下巴。

  連伯府裡都是一片茫然,人人面面相覷:我們和勇毅侯府有交情嗎?誰認識小侯爺?哪個搭上了臨淄王殿下?有說過幾句話嗎?平白無故人怎麼來了?

  但緊接著就是狂喜。

  原本和誠國公府撞了辦宴的日子,他們是既誠惶誠恐,又尷尬不已,這些日子以來收到的回帖稀稀拉拉沒幾封也就不說了,打開來看還有一半是婉拒的。

  尤府這裡都能預感到明日開宴時的淒涼景了。

  可忽然之間說臨淄王殿下和小侯爺要來,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喜訊,要知道這兩位爺的身份在整個京城都是首屈一指的!

  閤府上下頓時振奮了起來。

  到得晚間,大約是燕臨和沈玠明日要來的消息已經傳開,各種回帖和拜帖,便雪片似的朝清遠伯府飛來。

  原本他們預備下了桌席,只以為是多了。

  可沒想到拿著算盤扒拉一下,竟還不夠!

  於是連夜張羅起來,一晚上府裡庭院都是燈火通明,生怕沒準備好,明日慢待了貴客。

  尤府兩位嫡小姐,大小姐叫尤霜,二小姐叫尤月。

  姐妹二人姿色都算中上。

  聽下人說臨淄王和小侯爺要來時,兩人都睜大了眼睛,驚得以手掩唇。

  下人滿面都是喜色,只對她二人道:「伯爺交代了,這一次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要準備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句話說得含蓄。

  可尤霜尤月二人都聽懂了,面上微微一紅,口中卻道:「父親可真多事,這等重要的宴,我們姐妹自然不會丟了伯府的體面。」

  下人連聲道「是」。

  尤霜轉念一想卻覺得事不尋常。

  她面容要清冷些,只凝眉思索:「真是奇怪,我們伯府何時攀上了勇毅侯府?也從沒聽說哥哥們與小侯爺和臨淄王殿下有什麼交情,今日怎麼說來就來?」

  而且回帖的時辰也太晚了些。

  倒像是臨時決定來的。

  尤月則喜形於色。

  她長相要濃豔些,年紀也小,一身鵝黃色的長裙看著十分嬌豔。

  聽姐姐這番話,她不甚在意:「姐姐就是多心,還不興人家臨時興起想來嗎?都說蕭氏與燕氏不和,燕世子說不準是故意下誠國公府面子,所以才來的。」

  倒不是沒這個可能。

  可是……

  「便是要下誠國公府的面子,不去也就是了,如何輪得到反來給我們伯府做面子?」尤霜是做姐姐的,也跟著母親學過許多事了,總要想得深些,便問那下人,「我問你,燕世子和臨淄王殿下的回帖來之前,還有誰說過要來?」

  那下人掰著手指頭數:「世子和殿下之前,回帖說要來的人不多,攏共也就商山伯府,御史台周府,哦,上午時候還有戶部姜侍郎府上的二姑娘!」

  尤霜不由皺了眉:「姜二姑娘……」

  天知道,伯府給姜侍郎府上的帖子是出於禮節送的,她們與姜雪寧並不熟悉。

  要說姜雪蕙來還正常。

  可姜雪寧來,便跟燕世子和臨淄王來一樣透著些奇怪,而且她還在這兩位爺之前……

  尤月卻懶得想那麼多,一聽見「姜二姑娘」四個字,立時嗤了一聲,露出嫌惡之色:「燕世子要來本來是件大好事,沒想到這鄉下野丫頭也要來,平添得一股晦氣!」

  尤霜覺得事情蹊蹺,沒接話。

  尤月說到姜雪寧,便又想起另一個讓自己討厭的人來,抬了下頜吩咐下人:「對了,明日既有貴客,千萬把那蹄子給我看好了,關在柴房裡,別叫衝撞了貴人。」

  *

  姜雪寧在府中,倒還不知道因為她臨時起意決定去赴清遠伯府的宴,引出來多長一串連環的反應,也還不知道燕臨和沈玠要去。

  她想尤芳吟的事想得頭疼。

  昨夜又沒睡好,一整個白天都渾渾噩噩,沒什麼精神。

  孟氏聽說她要去清遠伯府,而不去誠國公府,竟也沒有多過問。

  姜雪寧暗想她可能是鬆了口氣。

  畢竟她要去赴誠國公府的宴,帶姜雪蕙去端莊賢淑識大體,帶她去,性情嬌縱頑劣,就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了。

  第二天一早,姜雪寧便起來用過了粥飯,梳妝打扮,然後登上府裡準備好的馬車,繞過半座皇城,去往清遠伯府。

  清遠伯府坐落在城東。

  那一片都是勳貴之家。

  與誠國公府那高到嚇人的門楣相比,清遠伯府也就門口兩座石獅子還有點氣勢,但門庭之間已顯出了幾分沒落。

  好在今日來赴宴的人竟然不少。

  舊日清冷的門前此刻也稱得上是車水馬龍,不斷有人帶著滿面的笑容相互招呼著,往門裡進,倒讓人想伯府是不是又要得勢了。

  姜雪寧上一世聽尤芳吟講過,是很清楚清遠伯府現在的狀況的,剛下車時瞧見週遭這熱鬧景象,險些以為是自己來錯了地方,抬起頭來再三看那匾額才確信確是伯府。

  她心裡奇怪,可也不好多問。

  把帖子一遞,下人便引著她們進府。

  一行人從抄手遊廊下走過,沿路只聞桂子飄香,菊盞錯落,佈置得倒是有幾分風雅精緻。

  只是才要進圓門去後園時,斜刺裡竟然衝過來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襲綠裙有些髒破。

  是個梳了垂鬟分梢髻卻有些蓬亂的少女,臉上恓惶,眼睛紅紅的。

  姜雪寧一時覺得眼熟,心底已是震了一下。見著她忙慌慌跑過來,尚未來得及分辨,也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她撞了一下肩膀。

  繫在腰上的繡錦香囊掉在地上。

  姜雪寧站著沒動,只看著她。

  尤芳吟才從柴房裡逃出來,只想去見一見病重將去的姨娘,就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可眼下卻偏偏撞了人,急得眼底直掉淚。

  她連忙彎腰去撿那香囊。

  可眼淚掉下來卻打濕了香囊上那針腳密密的白牡丹。

  再用手去擦,已是污了一塊。

  這時尤芳吟便恨極了自己的笨手笨腳,也不敢再用自己沾有污跡的手去擦,又愧又怕地用雙手捧了香囊遞還給姜雪寧:「芳吟蠢笨,衝撞了姑娘還壞了您的香囊,改日必為姑娘繡一隻作賠,還求姑娘饒恕!」

  她伸出手時,衣袖滑落幾分。

  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竟無一塊好皮,青黑淤紫的一片,甚至有幾道鞭痕。

  引路的下人看見她都驚呆了。

  姜雪寧的目光從她面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卻越發恍惚。

  還是棠兒反應極快,看出情況不對,連忙上來先將香囊接了:「給我便好。」

  另一頭的廊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幾個婆子的厲聲呼喝:「一個人都看不好!關起來還能叫她跑了!又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出了事你們吃不了兜著走!快,快去找!」

  尤芳吟一聽哪裡還敢多留?

  她忙給姜雪寧欠身行了個禮,便提起了裙角,朝著另一頭奔去,道中那蔓出的花枝劃破了她的袖子和手背,也不敢停留。

  後頭的婆子們很快發現她蹤跡,追了過去。

  鬧嚷嚷一陣。

  那下人是知道府裡最近因為姨娘的事情不太平的,也不敢叫客人知道,只連忙向姜雪寧賠笑:「讓姑娘見笑了,府裡剛買來的丫鬟沒規矩,媽媽們正教訓呢,您沒驚著吧?」

  姜雪寧只從棠兒手中拿過了那枚香囊,本來雍容的牡丹用了白線來繡,所以反有一種高華的清雅,此刻卻沾了一抹淚痕,淚痕上又有一抹污跡。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著。

  濃長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陰影。

  她能聽見自己心底那個冷酷的聲音:別管,別管。世上每天那麼多人要死,多她一個算什麼?別去管,再過幾個時辰,你就能見到真正的「尤芳吟」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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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1:38:4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一章 逆鱗

  「什麼,跑了?」

  正在花廳裡待客的二小姐尤月被自己身邊的丫鬟,拉到了廊上說話,一聽說尤芳吟竟在這時候從柴房裡跑了出去,一張俊俏的小臉便黑沉下來。

  「不是叫粗使婆子守著了嗎?都是幹什麼吃的!」

  丫鬟見她發怒,瑟瑟不敢說話。

  尤月冷哼一聲,道:「不過她左不過是要去看她那命賤的姨娘一面,今日家裡來了客,不好聲張,你吩咐下去叫他們現在都不必管,免得叫人看見傳出些不該有的風言風語。等過上一會兒,我與姐姐帶著客人去園裡賞花,你們再直接去那賤人房裡把她給我拿住,好好治她。」

  丫鬟低聲應是,自下去傳話。

  這當口,來赴宴的客人陸陸續續都到了。

  大家都聚在花廳裡說話。

  有許多勳貴之家的小姐原本是沒打算來的,可一聽說清遠伯府這邊有燕臨和沈玠,哪裡還能坐得住?

  京中誰人不知燕小侯爺一表人才?

  習武學文俱是上佳,世子之位早早定了不說,再過兩個月便要行冠禮。

  按理冠禮之後便要談婚娶。

  就算不慕勇毅侯府高門,光憑一個燕臨已足以讓人趨之若鶩,更不用說竟然還有個尚未娶正妃的臨淄王沈玠。

  姜雪寧從花廳外面走進來時,掃眼一看,只見得滿廳紅巾翠袖,粉面朱唇,不管門第高低,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因過於得體和禮貌而顯得場面的笑意。

  唯有兩個人的笑容顯得真切些。

  一個是尤府大小姐尤霜,另一個是尤府二小姐尤月。

  這也難怪。

  在她印象中已經衰落的清遠伯府設宴,還跟誠國公府撞了日子,竟也能有這許多人來赴宴,若姜雪寧是她們,怕也掩不住面上的喜色。

  引她進來的下人剛到門廳就朝裡面笑著通傳了一聲:「姜侍郎府二姑娘到了。」

  原先正湊在廳中說話的名媛淑女們,聽見這一聲,本來沒有太在意,只是習慣性地抬起頭來向門廳處望了一眼。

  可誰知就是這一眼,竟閃了眼。

  姜雪寧從門外走進廳裡的那一刻,也不知是誰先安靜了下來,傳染開去,整個廳裡忽然一下就沒了聲音。

  姜雪寧自回京之後,其實甚少摻和這類宴會。

  京裡這些姑娘,大多都是大家閨秀,個個養得和姜雪蕙一身的氣度。而她剛回京的那兩年都在學規矩,孟氏沒辦法把她帶出去;後來認識了燕臨,乾脆不耐煩學那些繁瑣的規矩和大家閨秀們都喜歡的調香、撫琴,自然就更不愛湊這些與她脾性不和的熱鬧。

  更不用說這類場合基本少不了姜雪蕙。

  有這麼一個厲害姐姐在,縱然姜雪蕙其實沒有硬要壓她一頭的意思,可在外人眼底姜雪寧這個二姑娘就是處處不如,她懶得為自己找氣受。

  是以,此刻廳中許多人雖然都聽過有她這麼一號人存在,卻大多沒有親眼見過她模樣與行止。

  乍見之下,個個心底泛酸。

  老天爺捏她這麼個人時,未免也太偏心了些——

  即便不是盛裝而來,妝容也過於素淨,可越如此越使人覺得她天生麗質。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雪白的膚色仿若天上頂上的雪,使人有種觸不可及之感。偏那一雙明眸似點漆,目光輕輕流轉時,又將她拉下凡塵,帶出一段天然的嫵媚與靈動。

  甚至有點豔色。

  既拒人於千里之外,又偏在盡頭勾人遐思。

  一頭蓬鬆的烏髮,綰成了朝雲近香髻。

  少女的身段雖還未完全長成,可已有了百般的玲瓏妙態,纖細的腰肢在行走間輕擺,讓人想起春風裡搖動的柳枝,清新而柔嫩。

  短暫的靜寂中,也不知是誰哼了一聲:「她怎麼來了?」

  這一下隔得稍遠些的小姐們才反應了過來。

  有以前見過她的竊竊私語,也有往日從沒見過的去向別人打聽。

  那些聲音雖然細碎,可姜雪寧隨意一掃這些所謂的「名媛淑女」們的神情就知道,只怕這些人對自己的印象並不十分好,隱隱然之間還透出一股忌憚的敵意。

  但很快這種敵意就變成了瞭然的輕蔑。

  畢竟,一個前面十四年都在田莊上長大的鄉下野丫頭,縱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怎能與她們這些從小嬌養的貴小姐相比?

  上一世,她尤其介意這些目光。

  可這一世,她看她們卻從容了很多:都當過皇后了,就算鬥不過前朝那些人精,她也是實打實披荊斬棘登上了皇后寶座的贏家,看這些「手下敗將」跟看跳樑小丑沒區別。

  花廳裡的氣氛有一點奇怪的尷尬。

  好在此次宴會的兩位主人都在。

  聽見下人通稟時,尤霜便連忙迎了上來,見著她時目光一閃,微微一笑,同姜雪寧見禮:「往日好像只在張尚書家的宴上同姜二姑娘打過照面,未料今日二姑娘竟然來了,裡面請。」

  尤月卻是下死眼把姜雪寧釘了兩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稱得上是盛裝打扮,出門前攬鏡自照時都覺得鏡中之人算得上姿色過人,又兼之尤府許久沒有遇到過這樣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幾許熱烈,就像是那枝頭開著的豔豔的紅花,即便不能豔壓群芳,也絕對光彩照人,能讓人在人堆裡一眼就看出她來,是一顆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寧一來,全將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輪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則覺得她過於好看以至於礙著人眼,一則又瞧不起她幼時長於山野,當下便假假地笑了一聲,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見二姑娘一個,沒見著你姐姐呢?」

  周圍不少人偷眼打量。

  姜府這兩位嫡小姐的情況大家大都聽過姜府的說辭。

  好端端的偏要在妹妹面前提姐姐,尤月這有意要姜雪寧不快的心,可算是十分明顯了。

  她們都存了幾分看笑話的心,先看姜雪寧怎麼應對。

  可誰想,她竟十分沉得住氣,既不窘迫,也未著惱,只含笑回視尤月,淡淡地道:「姐姐與母親當然是去誠國公府了,還特著我向尤府這邊道聲歉呢。」

  尤月臉色驟然一變。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涼氣:這姜二姑娘看著不動聲色,說話卻是夠狠!

  誰不知道今日清遠伯府與誠國公府撞了日子?

  有聰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這邊,一部分人去那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會說出來。而姜雪寧這回答明擺著是說姜府裡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帶著大姑娘去了誠國公府,清遠伯府就她一個來,這跟當著打了尤月的臉有什麼區別?

  尤月往前走了一步,就想發作。

  站她旁邊的尤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搶先接過了姜雪寧的話:「這又何妨?總歸大家都久居京城,往後賞花賞月之類的還少不了,總有能聚的時候。咱們還是坐下來再說話吧,請。」

  這下才請姜雪寧坐下了。

  有往些日同姜雪寧有過接觸的世家小姐,見了她這從容鎮定的姿態,倒有些懷疑起自己以前對她的印象來:姜家這二姑娘除了一張臉,一向上不得檯面,怎麼今日這氣度,看上去比她們都要尊貴幾分?

  姜雪寧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意。

  本來她就不是為了宴會才來。

  且厭惡了京中這些虛偽的應酬,坐下來之後便基本不說話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旁人閒聊,滿心裡記掛的不過一個尤芳吟。

  上一世她所識的尤芳吟的面容,和她這一世遇到的尤芳吟的身影,不斷在她腦海裡交錯閃爍,重疊又分離,攪得她心煩意亂。

  那尤月自己生氣了一陣,可看姜雪寧坐下之後便沒說話了,旁的姑娘小姐們又因為這一回尤府請來了燕臨和沈玠,話裡話外都捧著她恭維,便漸漸把先前的齟齬給忘了。

  這會兒便和人聊起京中近來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來一件:「哎,有一樁有趣的,你們聽說了嗎?就那個什麼刑科給事中和錦衣衛叫板的事兒。」

  姜雪寧剛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塊桂花糕,聽見「刑科給事中」五個字,心頭一顫,手上一頓,忽然就抬起了眼來,看向尤月。

  尤月一臉輕慢的譏諷,向其他人笑道:「誰不知道前朝先帝設立錦衣衛之後,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獄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兒錦衣衛的周千戶帶人去抓兩個瞎寫書編排朝廷的酸儒,誰不知道那是聖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獄了,可你們猜怎麼著?第二天有人給聖上上了道摺子,說錦衣衛拿人沒經過他們刑科同意,要彈劾周千戶呢!一看,叫張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給事中,膽子倒很大,嫌命長了!」

  周千戶跟清遠伯府有些關係。

  為著朝上這件事,清遠伯在自己書房裡已氣得大罵過了好幾回,尤月自然覺得這姓張的很多事,言語間也頗不客氣。

  其他人也都附和:「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錦衣衛抬槓,也太不識好歹了吧!」

  姜雪寧手指頭輕輕一鬆,那塊拿起來的桂花糕便被她丟回了碟裡,破天荒地插了句話,只一聲笑:「這都叫『不識好歹』,那依列位高見,什麼才叫『識得好歹』?」

  眾人都愣了一下。

  她們坐在這裡說話久了,也不聽姜雪寧接半句,漸漸都要忘了旁邊還有這麼個存在,忽然聽她說話,都有一瞬間的茫然。

  再一看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覺微驚——

  便是先才尤月拿話刺她,姜雪寧面上也都是淡淡的,顯得不很在意。

  可此時此刻,唇邊雖然掛笑,卻有些冷。

  一雙漂亮的眼眸抬起,靜靜地看著人,無端透出幾分攝人之感,襯著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種諷刺般的尖銳。

  尤霜怔然。

  尤月則是一下被她這句話點著了,徹底把一張臉拉下來:「你這話聽著倒像是要為這姓張的抱不平,可我怎麼沒聽說姜侍郎本事大,連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七品官都要提攜了?」

  這話裡竟暗指張遮背後是姜伯游了。

  姜雪寧上一世便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兒,更何況尤月這一番言語接連犯她忌諱!

  於是,面上最後一絲笑意都隱沒乾淨。

  她接過一旁棠兒遞過來的錦帕擦了手,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錦衣衛除了要有駕帖外,還必要有刑科給事中的批簽才能拿人。這位周千戶膽大妄為,竟連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張大人參上一本實屬咎由自取!怎的倒輪著尤小姐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顧本朝律例,顛倒一回黑白?」

  週遭其他人齊齊變了臉色。

  錦衣衛雖日漸張狂,朝野中人也慢慢習慣了他們的行事,今日這等場合還是頭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來說事兒,實在叫人不大敢插話。

  就連尤月反應過來都覺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慣姜雪寧,又平白被她駁了一回面子,這會兒若退讓閉口不言,實在臉上無光,便咬著牙又頂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說事,只等著看這位『張大人』回頭下場如何吧。」

  姜雪寧慢條斯理地一笑:「我也等著看周千戶的下場呢。」

  她笑時,目光渾無笑意,只瞅著尤月,眸底竟是戾氣橫生!

  上一世她雖沒有主動去害過誰,可也是經歷過一朝殺伐的人了,骨子裡有些東西已養得與這些閨閣小姐不同。

  這眼神藏了幾分血氣。

  尤月哪裡見過?

  一時之間竟被這眼神看得發抖,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哪裡知道,「張遮」這個名字對姜雪寧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個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對之人人。她貪生怕死,卻在生命的最後,為他交付了自己畢生的勇氣。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別說今日坐在這裡是小小一個尤月,便這裡坐的是謝危,她也敢照斥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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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二章 抉擇

  花廳內的氣氛徹底僵硬下來。

  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麼敢深論,又眼見得姜雪寧這架勢駭人,乾脆連和事佬都不敢出來做了。

  只心裡納罕:一個前面十四年都養在田莊半點見識都沒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這般叫人害怕?

  好在正當此時,外頭下人忽然面帶喜色,急急來報:「稟小姐,臨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經在外頭了。」

  先前尤月與姜雪寧這一番爭執,立刻就被眾人拋之於腦後。

  甚至連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

  花廳裡這些妙齡女子們,一下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嬌態,有一些膽子大的更是直接湊到了門旁窗邊去看。

  唯有姜雪寧聞言微微怔然:燕臨怎麼也來了?

  但隨即便感到了頭疼。

  難怪她今日來清遠伯府,見著來赴宴的人這麼多,原來不是伯府重新得勢,而是因為燕臨與沈玠要來!

  這下可好——

  那日她婉拒燕臨時信口敷衍說要在家歇兩日,結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陽節的時候又來別人家赴宴,只怕一會兒醋罈子要翻了。

  清遠伯府賞菊都在園子裡,男客女客雖然分開,可一邊在花廳,一邊在水榭,相距其實並不遙遠,且兩邊進來時都要經過園中一條長廊。

  在花廳裡,在水榭裡,遠遠就能看見。

  那下人來報時,燕臨與沈玠已經從外頭進來,不多時便走上了長廊。

  沈玠天潢貴胄,溫文爾雅氣質自不必說。

  今日的燕臨則難得沒帶佩劍,作貴公子打扮。

  一身收腰的錦緞天水藍長袍,革帶上簡單地懸了一塊白玉,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遙遙從長廊那頭走上來,彷彿一灼灼驕陽,使人目眩。

  花廳裡這些閨中少女,早已過了不知事的年紀,一時望見這般出色的公子哥兒,心底都萌生出些許的春情來。

  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臉頰緋紅。

  她今年也是十八妙齡,自忖容色高於姐姐,又與燕臨年紀相仿,昨日聽聞燕世子與臨淄王要來時,便暗中揣度燕臨為何而來,險些一夜沒睡好覺,如今見得燕臨來,心便怦怦直跳。

  「哎呀!」

  一位倚在門邊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聲,驚訝地以手掩唇。

  「燕世子怎的向這邊來了?」

  眾人頓時跟著驚訝起來,原本還能在座中假裝鎮定的都不由站了起來,向外望去。

  果然,只見燕臨立在廊上,同旁邊的沈玠說了兩句話,便帶著他身邊那名青衣僕從,往花廳的方向來。

  廳中眾人立刻猜測起來。

  「燕世子這是要幹什麼?」

  「來找誰嗎?」

  「呀,莫不是來找咱們尤家小姐吧?」

  尤月、姜雪寧她們這一桌正好在窗邊,乃是整個花廳中視野最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見外面。

  相應的,外頭也能略窺其一二。

  尤月聽得其他人打趣,心裡歡喜,面上卻是又羞又惱,作勢要打那幾個嘴碎的,只道:「你們可別胡說,我們府裡可沒發帖請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說今日要來,府裡上下還納悶呢。誰知道世子為什麼來?」

  她不這般說還好,一說越發引人猜測:「那這可是巴巴尋來的,還是清遠伯府面子大呀。」

  姜雪寧坐在窗邊一角,朝外望著不說話,臉上半點看不見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動和羞怯。

  別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

  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多時,燕臨已經走近,竟正正好來到那窗前。

  今日是清遠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邊倒也罷了,眼下往女客這邊走,難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來女客這邊,且今日還給面子來赴宴,按尋常道理來推論,自然是來找尤府小姐的。

  一時週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

  也不知是疑多,羨多,還是嫉妒居多。

  尤月身處於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差點一個失手打翻了茶盞,但很快這種緊張就變成了一種得意與虛榮。

  畢竟算主人家,要待客。

  她輕吸一口氣,壓住那一顆幾乎就快要跳出喉嚨的心,窮盡了自己比畢生的鎮定,端出了一副得體優雅的姿態,款款起身,便揚起了微笑:「燕世子——」

  燕臨長在高門,從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獻媚,見多了這樣矯揉造作的姿態,都懶得睬她一眼,全當沒聽到,反將目光落到了窗內角落裡那名少女的身上。

  姜雪寧猶自端坐。

  一雙明澈的眼從裡面看出來,自然且安靜,只是神情間似乎藏了幾分苦惱,倒像是覺得他是個麻煩似的,叫人看了心頭火起。

  燕臨本就不滿她敷衍自己又跑來這勞什子的清遠伯府折騰,當下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臉來,道:「沒想到今日我也來吧?」

  週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轉了向。

  尤月面色一白,剛在面上掛好的得體微笑險些扭曲,幾乎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轉頭來看著姜雪寧!

  姜雪寧心底嘆了口氣,不答話。

  燕臨便道:「你出來。」

  周圍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姜雪寧知他脾性,猜他心底著惱,倒不敢當著眾人的面觸怒了他,只恐他脾氣上來叫大家都下不來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廳。

  她前腳才邁出去,花廳裡後腳就炸開了。

  先才還對燕世子懷有憧憬的大家閨秀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帶著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幾分。

  尤月作為主人家巴巴站起來,才剛說了半句話就要招呼客人,誰料想這位尊貴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們以為上不了檯面的那姜二姑娘說話,言語之間更好似熟識,實在叫人驚得跌落一地下巴!

  這何異於當面打臉?

  原本她們以為燕世子與臨淄王殿下來赴宴,該是清遠伯府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本事,可看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們想像的那般。

  尤月站在原地,望著外頭那兩道遠去的身影,臉上忽然變得五顏六色,表情十分「精彩」。

  *

  燕臨走在前面。

  姜雪寧落後半步。

  青鋒與棠兒則在更後面,只遠遠跟著。

  等走到這園子角落的幽僻處了,燕臨才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說要在家歇兩日,今日又出現在人家賞菊宴上,你成心要氣我是吧?」

  姜雪寧自打聽見他來了,就知道醋罈子要倒。

  如今果然倒了。

  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見有尤府的請帖,臨時決定的。何況你現在不也來了嗎?」

  這話裡意思,竟像是說她知道燕臨也會來一樣。

  燕臨頓時生不起氣來,還沒來由的感覺到了一絲甜意。

  他先前抿起來的唇角便壓不住了,浮上來一抹真笑,道:「正經本事沒學多少,哄我的功夫倒練了個爐火純青!」

  姜雪寧心裡道:你不就吃我這套麼?

  嘴上卻是道:「可世子膽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廳中還有其他府裡的小姐在呢,你也敢過來。今日情形叫人瞧見,怕不知回頭要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呢。」

  「那便叫他們傳好了。」

  燕臨眉目間竟透出幾分霸道來,渾然不將那些放在眼底。

  「往日是我尚有兩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間生了什麼變故,讓你為流言所困;可如今就剩下兩個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姜雪寧一時無言。

  這時她想起來的,是上一世燕臨那血腥的冠禮,抄家滅族,流放千里,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滅,只像是烈日墜於山谷,暗得透不出一絲光來。

  再看眼前少年對真正成年的憧憬與嚮往,不由深覺殘酷。

  燕臨瞧著她神情不對,以為她是生氣了,一時倒生出幾分侷促,思量片刻便改口道:「但你若不高興,往後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做。」

  姜雪寧心底越發荒涼。

  燕臨卻走上來一步,拉了她的手:「殿下那邊還在等我,你今日既出來了,就不急著回去。待得下午宴席散了,你在層霄樓等我,我晚些時候出來,帶你去看燈會。」

  少年的手是執劍的手,指腹磨出些細繭,拉著她手掌時,傳遞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熱度。

  姜雪寧看他笑望著自己,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先拒了他又來了清遠伯府,要再拒他一回,只怕當場翻臉給她看,只好應下了,道:「好。」

  燕臨在此也不好多留,且誤以為她不高興他高調行事,是以跟她說了兩句話,又交代她一會兒萬莫貪杯喝成隻醉貓,這才帶著青鋒返回水榭。

  姜雪寧則順著原路,信步要回花廳。

  可才經過幾叢花樹,忽然便聽見幾聲咒駡從花樹的另一邊響起,透過交覆的枝葉傳了出來,

  「小賤蹄子讓你跑!」

  「你是誰的種都還不知道,府裡養你這許多年,你倒還敢反了天了!」

  「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

  中間彷彿夾雜著女子絕望的嗚咽聲,但模糊極了。

  姜雪寧的腳步在這條幽靜少人的道路上停住,電光石火間,已然意識到花樹的另一邊正在發生什麼,理智催促著她趕快離開。

  可腳卻半分不聽使喚。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竟輕輕抬手拉開了一根枝條,透過縫隙向裡望去。

  那邊是一片不大的蓮池。

  只是深秋時節,夏日裡的蓮花荷葉早已敗了,留下滿池的衰色,尚未來得及清理。

  此刻正有三個粗使婆子在池邊上。

  其中一個黑著臉抽了帕子擦著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兩個婆子一個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個摁住了尤芳吟的頭,竟將人朝著水裡按!

  姜雪寧只聽聞說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後才大變了性情,卻不知是這般的「落水」法!

  棠兒站在她身後已是看得駭然。

  姜雪寧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囂過的聲音再一次浮了出來,比上一次還要尖銳,還要刺耳——

  別去。

  別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原本的尤芳吟膽小怯懦且蠢笨,只會被人欺負。你救她也不過只能救得一時,難道還能救得了她一世?

  且你真不想見另一個尤芳吟嗎?

  別去,別去。

  殺人的不是你,你不過袖手旁觀而已!

  那幾個粗使婆子因尤芳吟從柴房中逃跑而受了兩位小姐責駡,恨她一個賤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識抬舉,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長長記性,日後不敢再犯。

  這一來下手便極重。

  把人腦袋按進水裡,任由她撲騰掙扎,也不讓她起來。

  尤芳吟被關在柴房中幾天,都沒吃下多少東西,又挨了打,哪裡還剩下多少力氣?

  只不過掙扎了幾下就再也掙扎不動。

  這池裡的水冰涼,灌進她口鼻,已難以呼吸,先前還算激烈的反抗便漸漸無力起來,一段纖弱的脖頸慢慢地向著池水裡沉去……

  那是何等一種絕望的姿態?

  姜雪寧忽然便被紮了眼。

  死亡的恐懼,沒人比她更懂,因為她已切切實實地經歷過一次。

  這一時見著尤芳吟不再掙扎,腦袋裡已是轟然一聲:當真能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姑娘在她面前被人謀害,又當真覺得等她要等的那個「尤芳吟」來,她能與上一世般問心無愧地與她成為摯交嗎?

  那一刻,姜雪寧的理智終究沒能控制住,一聲「住手」喊出時,她便知道,她這幾日來對自己的告誡,全然白費!

  她是個自私的人。

  可壞得不夠徹底。

  那池邊三名婆子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貴家小姐從花樹間走了出來,便連忙鬆了手。只是尤芳吟早已沒了力氣,她們手才一鬆,她整個人便從池邊跌了下去。

  只聽「噗通」一聲響,人竟往池底沉去。

  先才動手那兩名婆子見狀頓時面色一白。

  姜雪寧一張臉上沒有表情,連聲音都異常冰冷平靜,只道:「把人撈上來。」

  兩名粗使婆子原只不過是想要懲戒尤芳吟一下,哪裡料到她這樣不禁折騰?

  再卑賤那也是府裡的庶女。

  若真鬧出人命來,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被姜雪寧這麼一吩咐,當即便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把人往上撈,再拖到岸上時已是濕淋淋一身,臉色發青,兩眼緊閉。

  先才指使人動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兩下!」

  姜雪寧便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施救,也看著這一張自己本來熟悉的臉,可心裡面卻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還是更恐懼。

  她想,自己是虛偽的。

  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面呵責,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來阻止。

  也許,這樣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故意要尤芳吟來到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她盡力了,只是沒能阻止這件事罷了。

  「咳!」

  那粗使婆子拍了兩下都不見有反應,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氣在人背後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聲,把嗆進去的水都咳了出來。

  一雙眼疲憊而緩慢地睜開。

  這一瞬間,姜雪寧沒站穩,身子一晃,往後退了兩步。

  那一雙眼,不聰慧,不通透。

  半點沒有她所熟悉的那種身在局外淡看人世的清醒與淡漠。

  只有一片倉皇的恐懼,笨拙的木訥。

  不是她。

  姜雪寧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墜地,彷彿得到了救贖。可隨即,便有一種曠世的孤獨,翻湧上來,將她浸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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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三章 指點

  那兩名婆子見著人醒轉過來了,都不由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自己竟在這涼快的天氣裡出了一頭的汗,不由舉起袖子來擦了擦額頭。

  可誰也沒想到,剛醒來的尤芳吟,眼底忽迸出一絲狠色。

  她奮力地掙脫了二人,竟振著嗓子大喊了一聲:「救命,救命——」

  婆子們嚇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捂她的嘴:「你瞎叫什麼?!」

  但已經是晚了。

  尤芳吟現在雖然虛弱,可這兩聲卻好似用了全身的力氣來喊,在這算得上空曠安靜的地方迴蕩開去。

  周圍雖然幽靜,可也有抄近路的丫鬟經過。

  聽見這聲音湊過來一看,是尤芳吟濕淋淋癱在地上,一時誤會了,也沒等那幾個婆子出言阻攔便大聲地驚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那幾個婆子差點沒把臉給氣綠。

  這會兒外頭園子裡早就開始賞菊了,距離這裡本也不遠,沒一會兒就烏泱泱來了一大幫人,既有府裡的丫鬟,也有今日來赴宴的客人。

  燕臨本在同沈玠說話,一聽見有人落水原還沒在意。

  可在一打聽,說是個姑娘落在了蓮池裡,再一回憶姜雪寧走的方向,嚇了一跳,慌亂之下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便與其他人一道來看。

  還好,他來時與眾人都在蓮池這頭,只瞧見姜雪寧人雖在蓮池邊,卻是好端端地立著,這才鬆了一口氣。

  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關心則亂。

  但下一刻又疑惑起來。

  先才那一聲喊,幾乎已經用盡了尤芳吟所有的力氣,往前竄了沒兩步便撲在地上。

  因先前掉進水裡,衣裙全都濕透,這會兒全都貼在了身上。

  對面亭中廊下不少人都朝這邊看著,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姜雪寧的神思飛走了好一陣,回過神來時,卻能看懂尤芳吟這番作為的因由——

  若不將事情鬧大,焉知以後還會遇到什麼?

  便是白白被人暗地裡弄死都不知道。

  人都已經救了。

  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她今日一身月白的衣裙外還罩了一件滿繡遍地金的褙子,便褪下來,輕輕給尤芳吟搭在了身上,而後冷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池對面那圍觀的熙攘人群道:「都圍著幹什麼,沒見過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嗎?」

  嘩!

  此言一出簡直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那三個立在旁邊的粗使婆子更是睜大了眼睛見鬼一般看著姜雪寧。

  就連尤芳吟都怔住了。

  那猶帶著一分餘溫的外袍就搭在她的身上,而她面前的那位年輕的姑娘,在褪去了外頭這寬鬆的褙子後,只著一身月白的長裙,在腰間收束,挺拔而筆直地站立,眉目裡沾著些許的冷意。

  豔似雪中梅,凜若寒潭月。

  便是她聽的戲文裡用以描摹美人最好的詞,都無法描摹她萬一。

  這一剎間,她連鼻尖都酸澀起來,眼底大顆的淚接連滾落,卻笨嘴笨舌,說不出半個「謝」字,只知道望著,移不開目光。

  站在池對面的燕臨一聽就知道是什麼事兒了,目光從姜雪寧那單薄纖細的身影上劃過,又一看他身邊站著的那些世家公子們,只覺得他們看的不是那「落水」的姑娘,看的分明是自己的寧寧。

  眉頭不覺深深皺起。

  燕臨拉下了臉來,立刻道:「對啊,人一個姑娘家落水,一群大老爺們兒在這圍著看像什麼話?趕緊走,趕緊走。」

  無論如何,這畢竟是人清遠伯府內宅中的事情,且那落水的姑娘身份不明,也的確不好多留。

  眾人聽了燕臨的話心裡雖有些不滿,到底還是嘀咕著去了。

  唯有燕臨落後了幾步。

  沈玠看他。

  他卻是想了想,竟直接把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遞給了身邊跟著的青鋒,一臉不耐道:「給她去,轉涼的天氣為個不知什麼來頭的丫頭,別給自己凍病了。」

  青鋒心說您這衣裳給了姜二姑娘只怕人也未必敢披,可到底是自家主子,又是知道他脾性的,實不敢在這種時候多嘴,便將他這一件繡工精緻的外袍接了,向蓮池對面去。

  到了便將那衣裳往外遞。

  棠兒卻轉眸看姜雪寧,也不知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青鋒心底便哀嘆了一聲,只低低道:「二姑娘若是不接,小的一會兒拿著回去,只怕不好交代……」

  姜雪寧回眸看他一眼,才對棠兒道:「接著。」

  青鋒頓時鬆了一口氣:「謝二姑娘憐惜。」

  棠兒把這一身天水碧的外袍收了掛在臂彎,青鋒便向著姜雪寧躬身一禮,退了下去。

  圍觀的客人們都散了。

  這附近只留下清遠伯府的下人。

  姜雪寧看尤芳吟渾身濕透,這外頭風又大,一吹人便瑟瑟發抖,整張臉上都沒個人色,便看了看那三個婆子,道:「雖則你們伯府的事情外人不好置喙,可下手這般重,若真害了人性命,也不怕虧了陰德麼?」

  那三個婆子先前聽得姜雪寧一介外人竟胡言亂語說什麼「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差點沒氣得七竅生煙,可轉眼便見著燕小侯爺身邊的人來給她送衣裳,又慶幸她們沒有一時衝動上去責斥姜雪寧,不然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回頭吃不了兜著走。

  此刻聽姜雪寧訓她們,個個埋了頭訕笑不敢回嘴。

  姜雪寧也不想過多插手清遠伯府的事,只道:「先把人送回房裡吧。」

  「是,是。」

  府裡其他主子怕還不知道這裡的消息,得過會兒才來,三個婆子先才的作為都被姜雪寧目睹,她們是既心虛又害怕,聞言連忙應聲,上前把尤芳吟扶了,往東北跨院的方向走。

  姜雪寧猶豫了一下,竟跟了上去。

  棠兒在後面看得一頭霧水。

  姜雪寧卻也很難形容自己這一刻到底是什麼想法: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她不是這樣良善的人。等待著有奇蹟發生?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蹟已經夠多了,重生便是一樁,老天爺不會對她那麼好的。

  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要看上一眼吧。

  看看以前的尤芳吟,住的是什麼地方。

  跨院是府裡沒地位又不受寵的小妾和庶女住的地方,清遠伯府的跨院實在不怎麼樣,看著十分簡單,姜府裡稍有些頭臉的下人住的地方都比這好。

  進門之後一應擺設十分樸素。

  床榻、木屏、桌椅,炕桌的針線簍子裡還放著沒有做完的針線活兒,週遭看上去倒是乾乾淨淨,整理得很是服貼。

  屋裡就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還不知是不是伺候尤芳吟的,見了這許多人進來,嚇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還是為首的婆子呵斥了一聲,才曉得端茶遞水拿帕子。

  姜雪寧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忍不住去打量這間屋子。

  可畢竟尤芳吟沒有來過。

  這屋子裡既沒有各種玩閒的雜書,也沒有富貴的綾羅,既沒有時新的玩意兒,也沒有西洋的鐘錶……

  剛才救了人時的那種虛幻的感覺,終於漸漸地消散了,又沉落下來,變得實實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與幻想。

  也是第一次,她真真正正地轉過眼來打量這一世的尤芳吟。

  因有外客在,她不好下去換衣服,也或許是怕得慌了,只小心翼翼地揭了姜雪寧先前披在她身上的衣裳,又叫小丫頭抱了一床薄被來裹在她身上,青著一張臉望她。

  五官只能算清秀。

  柳眉杏眼櫻唇,本是好看,可眉眼之間卻少一股神氣,像是街面上那手藝不精的匠人雕刻的木頭人似的,呆滯而死板。

  左眼角下一顆淚痣。

  這是老人家們常常會講的福薄命苦之相。

  她妄圖從這張臉上尋出一絲一毫的另一個尤芳吟的影子,可打量完才發現: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再沒有上一世那個尤芳吟了……

  尤芳吟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

  這位救了她的貴人,彷彿是要從她身上看出另一個人來。

  有那麼一點如泣如訴的哀婉,又像是接受了現實,卻打破了夢境。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指,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又說不出半句。

  姜雪寧立了半晌,眨了眨眼,對那幾個不知所措的婆子道:「你們出去。」

  婆子們面面相覷。

  她們心中疑惑,卻不敢反駁;連帶著那小丫頭,雖搞不清楚狀況,卻也不敢多留,跟著一齊退了出去。

  屋裡便只剩下姜雪寧與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終於訥訥地開了口:「謝、謝貴人救命之恩……」

  姜雪寧卻是注視著她,抬了手指,輕輕撫過這一張她原該十分熟悉,眼下卻覺陌生的臉龐,將她頰邊一縷髮拂開了,夢囈般道:「是該謝的。為了救你,我竟放棄了此生最大的依憑呢……」

  尤芳吟怔住。

  姜雪寧這才自嘲般地笑了一聲,對她道:「我看你是個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閻王殿走過了一遭,往後還有什麼好怕?便這樣熬下去,好歹活出個人樣來,才不辱沒了這一身皮囊。」

  明明這是她的身體,她不該說這般偏頗的話。

  可又怎能壓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認是個普通人罷了。

  尤芳吟大約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睜著那一雙大眼望著她。

  姜雪寧越看越失落。

  差太遠了。

  她原本想說很多,卻忽然說不出口。心裡藏著千般萬般的事情,都不知該找傾訴,一時全倒回了肚子裡。

  「棠兒。」姜雪寧想了想,喚一聲,叫棠兒進來,「帶錢了嗎?給我。」

  棠兒便摸出個荷包來,裡面塞著些銀票,三張百兩,五張十兩,還有些銀錁子。

  這是備著姑娘回府路上買東西用的。

  她看一眼姜雪寧,遲疑片刻,還是遞了出去。

  姜雪寧打開看了一眼,便擱在了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錢你拿著,回頭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槨,好生安葬了。至於剩下的,自己留著,好生過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麼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紅了,突然慟哭起來。

  只是這哭也無聲。

  像一條岸上的魚,張大了嘴,沒發出什麼聲音,卻越讓人覺著撕心裂肺。

  她終究不敢哭。

  左不過是府裡死了個姨娘罷了,還是自己吊死的……

  姜雪寧只覺得此間壓抑,與這一個尤芳吟實也沒半句話能說,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來,往外走去。

  只是才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她一手扶著門框,回眸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三日之後的上午,東市江浙會館外會有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賣一批生絲,你若手有餘錢,且不甘於現狀,可去談價買下一些來,半個月後能得價三倍。若省著些,也該夠你一段時間的用度了。」

  當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來得很不容易,便是連錢都是去外頭借的印子錢。只是她敢闖敢想敢做,愣是賺出來了。這尤芳吟卻像個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見識淺薄,腦筋也不似能轉過彎來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與眼界,連她都學不來,這個尤芳吟何能及萬一?

  姜雪寧這般指點,不過自己做到無愧罷了。

  她不認為她能做出什麼。

  言罷,便斂眉轉身,叫上棠兒,從這跨院離開。

  屋裡只餘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淚眼望著她漸遠的背影,然後低下頭來,看著掌心那一隻荷包,慢慢地攥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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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四章 沈芷衣

  姜雪寧返回花廳時,在道中遇見了匆匆趕來處理此事的尤氏姐妹。顯然她們也已經聽說了姜雪寧這一個外來的客人竟插手她們府裡事的消息,一則有先前花廳中的「舊怨」,二則有眼下的「新仇」,尤月盯著她的那一雙眼睛,好似能噴出火來。

  就連尤霜面色都不算好,只淡淡跟她道了聲好。

  姜雪寧也敷衍地應過。

  跟清遠伯府這兩姐妹的樑子,肯定算是結下了。

  可她並不在意。

  天下有哪個人怕被一隻螞蟻恨上呢?

  返回花廳後,尤芳吟「落水」的消息都傳遍了,因不知道具體實情,所以傳言反倒比事實還離譜。

  有說是府裡丫鬟,不堪主家折辱才投水的;

  有說是正經姑娘,姨娘剛投了繯,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當然,傳得最廣的莫過於姜雪寧方才的那句話:這姑娘是尤府的庶出小姐,被惡僕欺辱,只怕「落水」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因先前燕臨來找她說話,這花廳裡諸多世家小姐平日都循規蹈矩,倒還頭一回見到這種公然的「私會」,在姜雪寧走後便對她有頗多非議。

  且大家原本對燕臨都有點心思。

  誰想到半路殺出個姜二姑娘,竟讓她們覺著,燕世子在冠禮之前敢這般作為,該是婚事暗地裡都敲了個七七八八了。

  實在令人泛酸。

  可奈何緊接著就除了尤芳吟落水的事情。

  世家小姐們的日子乏味,哪兒能抗拒得了談資的誘惑?正好主人家料理事情去了,有些便趁機湊到了姜雪寧身邊來打聽。

  姜雪寧便說了自己看到的。

  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少說半分。

  不一會兒,尤氏姐妹回來,只說是府裡一個庶女不慎失足落水,還好婆子們發現得早,救過來了,如今已經找了大夫來看,不妨事。

  眾人面上當然都一副「人沒事便好」的慶幸。

  可這些世家小姐先才已經聽過了姜雪寧一番話,且誰家裡沒點腌臢齟齬?有些事情一聽就明白,內裡根本懶得信尤氏姐妹這番鬼話,只不過她們是主人家,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

  至於等宴會結束,回了自己家要怎麼傳,那就是她們的事了。

  接下來便是午宴,賞菊,作詩作畫。

  於姜雪寧而言著實無聊。

  若不是燕臨先才說下午結束後去層霄樓等他,晚上一起去看燈會,她怕在見完尤芳吟之後就走了。

  最後半個時辰,她只坐在邊上,看這些個世家小姐舞文弄墨,在那一張一張鋪好的宣紙上工筆描摹出一幅又一幅姿態各異的秋菊圖。

  一會兒等大家選個魁首出來,此宴便算結束。

  可誰也沒想到,在這雅宴將盡的時候,門口忽然一聲唱喏:「樂陽長公主到!」

  長公主?

  廳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根本沒來得及抬頭多看,便都忙慌慌行禮:「恭迎長公主!」

  姜雪寧在聽見這一聲的時候,眼皮都跳了一下,心裡面已經給開始暗恨自己沒有提前離席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是女裝。

  於是又強迫著自己放鬆了那根忽然繃起來的神經,在角落裡隨同眾人一道行禮,下意識地把頭埋得低低的。

  廳前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貴族女子腰上所懸的珮環相撞的聲音。

  很快,眾人便聽得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不必多禮,本公主與阿姝不過聽得清遠伯府宴會未盡,順道來看看是什麼模樣罷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盤。

  竟有如仙樂,仿若天人。

  眾人聽得這聲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擁有這樣美妙嗓音的樂陽長公主,該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樣。

  世家小姐身份雖貴,卻從未進出宮廷。

  大部分人從來沒有見過公主,是以平身之後,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見這位公主樣貌的瞬間,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裡不由浮出幾分異樣,隨即便生上來一種憐憫,心裡面暗暗道一聲:「可惜了。」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寵妃賢皇貴妃所出,自小受盡寵愛,錦衣玉食,養得皮膚細嫩雪白,五官又繼承了皇貴妃的精緻,異常明麗照人,笑起來時更有甜甜的小酒窩,叫人看了便心生歡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吋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顏色雖已稍淺,也不太長,可在這般無瑕的臉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原本一張臉上的美感,便被這一道疤拉得損失殆盡,使人不由惋嘆,「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這是一張破了相的臉。

  便是使了脂粉來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動聽的聲音,卻偏沒有與之相襯的樣貌。

  姜雪寧則知道,樂陽長公主臉上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舉兵謀反進犯京城時留下的,那時她不過剛剛出生不久的一個奶娃娃,被叛軍從乳娘手中奪來,作為人質,用匕首在她臉上劃了一道,脅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現身。

  後來勤王之師趕到,平息叛亂。

  貴為公主的沈芷衣當然安然無恙,可臉上卻永久地留下了這樣一道疤,從她的幼年,伴隨到如今。

  如今雖二十年過去,可朝堂上、皇宮裡,所有歷經過那一場變亂的人,看了她臉上這道疤,都會不由回憶起那一場讓宮廷內浸滿了鮮血的變亂——

  樂陽長公主這道疤,是平南王逆黨在大干這一泱泱王朝臉上劃下的恥辱!

  也正因此,當今聖上對這位妹妹格外寵愛。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國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滿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試一試能不能摘,方肯罷休。

  沈芷衣在宮廷中長大,從小就見過了無數人注視她臉上這道疤時的目光,有的憐憫,有的疼惜,有的譏諷,甚至她偶爾還會從一些容貌昳麗的宮人臉上看到她們的心聲:縱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國公主又如何?有了這一道疤,破了好顏色,實在連她們這些低賤的宮人都不如。

  年幼時她尚且不知這些目光的含義。

  待得漸漸年長明白之後,卻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試問天下女子,又有誰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掃眼看去,眾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裡一人埋著頭沒有抬起,一直把腦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宮中時已習慣了別人這樣的注視,此刻雖覺得心底跟紮了根刺似的,卻也沒有發作,只冷淡道:「你們繼續作畫即可。」

  眾人都被她掃過來的眼神驚了一驚,連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發話,她們自不敢反駁。

  於是個個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畫的繼續作畫,作詩的繼續作詩。

  姜雪寧也輕輕鬆了口氣,退回去就要繼續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壓根兒還沒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著她來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寧麼?抬起頭來。」

  「……」

  真不知道這位祖宗為什麼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寧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對比她帝國公主之尊,不過是個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擺在那裡,也不敢有所違逆,依言抬起了頭來。

  這一瞬間,沈芷衣眼底劃過了毫不掩飾的驚豔,過不一會兒,卻又變成了一點帶著哀婉的豔羨,輕輕嘆了一聲:「我今日便是為你為來的。」

  姜雪寧眼皮又開始狂跳。

  沈芷衣卻道:「難怪燕臨那個誰也降服不了的為你死心塌地,這般地好看,便是我見了都要心動,實在讓人羨慕……」

  她今日本在誠國公府赴宴,可到了才聽說她兄長沈玠去了清遠伯府,沈芷衣本來就黏著這個性情溫和又脾氣極好的哥哥,後來更得聞從小跟她一塊兒玩到大的燕臨也在那邊,便著人問了問。這才知道,沈玠是因為燕臨去的清遠伯府,而燕臨又是因為某個官家小姐去的。

  這一來她便好了奇。

  眼看著誠國公府宴會結束,便拉了與自己要好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殺來這裡看看,這傳說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沈芷衣知道燕臨那德性,從來對女人不大感興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過人之處。

  所以剛才掃眼一看,那個唯一低垂著頭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來叫她抬頭一看,果真是那個姜二姑娘,一張臉姝色無雙,似冷非冷,似豔還無,叫人一見難忘。

  姜雪寧心底裡卻是哀叫了一聲「這算什麼孽緣」,聽沈芷衣這意思好像是因為燕臨才來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這位樂陽長公主將來的命運,她是清楚的。

  原本執掌兵權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舊案牽連流放後,沒兩個月,北方韃靼便蠢蠢欲動,稱新王繼位,想向大干求娶公主作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啟用勇毅侯府,便送了樂陽長公主去和親。

  四年之後,韃靼養精蓄銳結束,徹底舉兵進犯。

  滿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槨。

  那時的皇帝已換了沈玠。

  他悲慟之下,這才推翻了沈琅璫年為勇毅侯府的定罪,為勇毅侯府平反,啟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臨。燕臨也終於得到了機會,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邊亂,驅逐韃靼,殺到夷狄寸步不敢越過大干國土,封了將軍,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後,便是姜雪寧的「災難」了。

  她想起她們上一世初見時,她作男兒打扮,卻見沈芷衣對自己臉上那一道疤過於在意,於是拎了燈會上別人用來描花燈的細筆,蘸了一點櫻粉,在她左眼下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時誤以為她是男子,對她生了情愫。

  後來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裡過不去。

  可在去往韃靼和親前,她特著人請了自己來,為她畫上她們第一次見面時那般的妝容,然後靜靜坐在妝鏡前,望著鏡中那張嬌豔的容顏,頰邊卻劃過兩行淚。

  在沈芷衣去後,姜雪寧也曾多次問過自己:如再有一次機會,你還會在初見時為她畫上那一筆嗎?

  當時沒有答案。

  她以為自己不會。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時,姜雪寧才發現,她的答案是:我會。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國色,是整個大干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寧何能及萬一?」她抬眸望著她,微微地笑起來,「您本不必豔羨臣女的。」

  這番話聽上去實在像是閉著眼睛的恭維。

  沈芷衣在聽見的第一瞬間是厭惡的。

  可當她觸到她的眸光,卻發現她這一番話裡十分的認真和好不造偽的鄭重,一時怔然。

  姜雪寧便轉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無人的畫桌旁,輕輕提起一管羊毫細筆,輕輕蘸了一點淺淺的櫻粉,道一聲「冒犯了」,而後便湊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跡上輕描幾筆。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時竟變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極了一片飄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開時,跟在沈芷衣身邊的宮人已是低低驚呼一聲,目露驚豔。

  姜雪寧只道:「有些傷痕,若殿下在人前過於在意,則人人知道這是殿下的柔軟處,皆可手執刀槍以傷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裝作不在乎,人則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傷之。您的傷疤,本是王朝的榮耀,何必以之為恥?」

  沈芷衣徹底愣住了。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大膽的話,明明很是直白鋒銳,卻好似一泓清風如水,拂過心田,把某些傷痕撫平了。

  她注視著眼前這位初次見面的姜二姑娘,難以移開目光。

  姜雪寧畫完那一筆,便覺心頭舒坦,又轉念琢磨了一下:雖然又與樂陽長公主有了交集,可這一世還不知謝危要怎麼對付她,若能巴結好公主殿下,便是謝危要對她動手,說不準也得掂量掂量。

  這沒什麼不好。

  只是當她斂神回眸時,撞見沈芷衣此刻注視著她的眼神,忽地頭皮一麻!

  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無二?!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穿著:確是女子打扮。

  可為什麼這眼神……

  電光石火間,姜雪寧腦海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以至於讓她渾身一顫,禁不住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誰說,上一世樂陽長公主一定是因為她女扮男裝,誤以為她是男子,才陰差陽錯對她生情?

  同一種情形,未必不能有另一種解釋——

  那就是,見她作男兒打扮,卻一身陰柔女氣,因而對她親近,只是長公主自己未必知曉!

  如果是這樣的話……

  姜雪寧還執著畫筆未來得及放下的手指,忽然就僵硬了。

  這一瞬間頂著沈芷衣那注視的目光,她整個人如被雷劈一般,木然的腦袋裡只冒出來三個字——

  完蛋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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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1:40:1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五章 周寅之

  冷靜。

  冷靜下來。

  姜雪寧強迫著自己暫時不要想太多,眼神這種事,且還是最初的眼神,也不過就是一切的萌芽和開始罷了。

  男子看喜歡的女子,眼神很好分辨。

  因為在愛意之外,總是夾雜著或多或少的慾望。

  可女子看喜歡的女子,不夾雜慾望,關係本質上與看一個十分親密的、特別喜歡的朋友,並無太大的分別。

  她該是上一世留下的陰影太深,有些杯弓蛇影了。

  心念轉過來之後,姜雪寧便變得鎮定了許多。

  她是內心洶湧,面上卻看不出來。

  沈芷衣站得雖然離她很近,卻是不知道她心裡面百轉千回地繞過了多少奇異而荒唐的念頭,只叫身邊宮人拿了一面隨身帶著的巴掌大的菱花鏡一照,在瞧見那一瓣落櫻似的描摹時,目光閃爍,已是動容了幾分。

  她剛才初見姜雪寧時,著實為其容貌所驚,以為燕臨喜歡她不過是因為這般的好顏色;可不過三兩句話的功夫,這位姜二姑娘卻又叫她看見了她完全不同於尋常閨閣小姐的一面。

  京中哪個閨閣小姐能說得出這番話來?

  她與燕臨從小玩到大,這時再想,他從不是什麼色迷心竅之輩,確該是這姜二姑娘有很值得人喜歡的地方,他才喜歡的。

  沈芷衣再走近了兩步,竟笑起來拉了姜雪寧的手:「你說話格外討人喜歡,難怪燕臨喜歡你,連我都忍不住要喜歡上你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姜雪寧差點腿軟跪下去。

  強繃住腦袋裡那根險險就要斷裂的弦,也強忍住將手從沈芷衣手中抽回來的衝動,她徹底收斂了先前自如的顏色,作誠惶誠恐模樣,道:「臣女口無遮攔,慣會胡說八道,還請公主莫怪。」

  沈芷衣見她忽然這般模樣,瑟瑟縮縮,渾無先前拉了她來提筆便在她面上描摹時的神采與風華,不覺皺了眉,就要說什麼。

  這時旁邊卻插來一道聲音,道:「殿下嚇著她了。」

  沈芷衣轉頭看去。

  說話的人是一名盛裝打扮的女子,先前一直都站在沈芷衣旁邊,論通身的氣派也只弱了沈芷衣一線。衣裳皆用上好的蜀錦裁製,光是戴在頭上那一條抹額上鑲嵌的明珠都價值不菲,更別說她腕上那一隻羊脂白玉的手鐲,幾無任何雜色。

  遠山眉,丹鳳眼。

  青絲如瀑,香腮似雪。

  雖不是姜雪寧這般叫人看了第一眼便要生出嫉妒的長相,可在這花廳中也絕對算得上是明麗照人,更不用說她眉目間有一股天然的矜貴之氣,唇邊雖然掛笑,卻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一看就是個頂厲害的人。

  這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姜雪寧也是認得的。

  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

  上一世幾乎被謝危屠了全族的那個誠國公府蕭氏的大小姐。

  她先才都只在旁邊看著,這一會兒才出來說話。

  只是沈芷衣聽後有些不滿。

  蕭姝便笑起來,展了手中香扇,看著姜雪寧,卻湊到沈芷衣耳旁,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沈芷衣聽後,一雙眸便劃過了幾分璀璨,原本左眼下並不好看的疤痕也被點成了落櫻形狀,這一時相互襯著,竟是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她笑了著拍手道:「你這個主意好。」

  接著便對姜雪寧道:「今日人多不便,我改日再找你來玩好了。」

  姜雪寧沒聽見蕭姝對她說的到底是什麼,但心底裡隱隱升起來幾分不安:要知道她上一世就與蕭姝不很對盤,兩人基本同歲。她在沈玠尚是臨淄王時便嫁了沈玠,沈玠登基後順勢封為皇后;蕭姝卻是後來入宮,憑藉著母家誠國公府的尊榮,又與沈玠是表兄妹,很快便封了皇貴妃,還讓她協理六宮。

  雖然因為出身蕭氏,她最後下場不好。

  可在眼下,蕭姝的存在,還是讓姜雪寧忍不住要生出幾分忌憚。

  她向沈芷衣恭聲應了「是」,對蕭姝卻只淡淡地一頷首——

  絕不要跟蕭氏扯上什麼關係。

  將來謝危殺起人來是不眨眼的。

  蕭姝從小在國公府這樣的高門長大,所見所學遠非尋姑娘能比,只從姜雪寧這小小一個舉動中,便輕而易舉地感覺到了對方對她的冷淡。

  這倒有點意思了。

  蕭姝也不表現出什麼來,只意味深長地看了姜雪寧一眼,才拉著沈芷衣去了。

  因清遠伯府這邊的宴會已至尾聲,又正好遇到這一個國公府大小姐和一個當朝長公主來,尤霜、尤月姐妹倒懂得抓住時機,竟請了二人來作評判,點出今日賞菊宴上作詩、作畫的魁首。

  蕭姝詩畫俱佳,便一一看過。

  最後與沈芷衣一番討論,由沈芷衣點了尤月的《瘦菊圖》為畫中第一,點了翰林院掌院樊家小姐的《重陽寄思》為詩中第一。

  那樊家小姐詩書傳家,倒算穩重;

  尤月卻是多年苦練畫技終有了回報,且還是樂陽長公主欽點,一時喜形於色,高興得差點掉了眼淚。

  姜雪寧既不會畫,也不會寫,從始至終冷眼旁觀,眼見著這一切結束,等沈芷衣與蕭姝走了,便頭一個告辭離去。
  *
  扶她上馬車時,棠兒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去層霄樓嗎?」

  姜雪寧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時辰,剛才花廳這邊結束時,水榭裡還是熱鬧的一片,燕臨一時半會兒該出不來。於是眸光一轉,想起了另一樁還拖著的事。

  她道:「先去斜街胡同。」

  周寅之就住在斜街胡同。

  這條胡同距離紫禁城實在算不上近,所以許多需要上朝或經常入宮的大臣,並不會將自己的府邸選建於此,所以這條胡同裡住的大多是下品官吏。

  周寅之發跡得晚,錢財又都要拿去上下疏通,打點關係,自然沒有多餘的財力置辦府邸。

  是以,姜雪寧到得斜街胡同時,只見得深處兩扇黑漆小門,扣著年深日久的銅製門環,上頭掛著塊簡單至極的「周府」二字。

  的確是寒酸了些。

  她讓棠兒前去叩門。

  不一時裡面便傳來一道女聲:「來了。」

  很快聽得拿下後面門栓的聲音。

  緊接著「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張清秀的臉從裡面探了出來,先看見了棠兒,又看見了棠兒後面的姜雪寧,只覺穿著打扮雖不華麗,卻不像是什麼身份簡單的,一時有些遲疑:「您是?」

  姜雪寧不答,卻問:「周大人不在家嗎?」

  那清秀女子道:「今日大人一早就去衛所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姑娘若有急事要找,不妨入院先坐,奴叫人為您通傳去。只是大人回不回,奴實在不知。」

  姜雪寧沒料著自己竟還要等。

  但如今來都來了,白跑一趟又算什麼事?

  她琢磨片刻,便點了頭。

  女子打開門讓開兩步,請她與她的丫鬟進來,接著便行至那不大的小院,喚了那正在院中刷馬的小童,道:「南洲,去衛所找大人一趟,就說家裡來客,有急事找他。」

  那喚作南洲的小童放下掃帚便要出門。

  姜雪寧擰眉一想,忽然叫住了他,道:「不必,只跟你家大人說他養的愛駒病得快死了,請他回來看一眼。」

  南洲不由茫然,看了看那女子。

  那女子不知姜雪寧身份,可看著她不像是來尋仇的,又怕誤了大人的事,所以雖有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道:「便這樣報。」

  南洲這才去了。

  院落實在不大,攏共也就那麼四五間房,見客便在中堂。

  那女子自稱「么娘」,是周寅之買來的婢女。

  她請姜雪寧落座,又泡了茶來奉上,許是頭回見著這樣光豔的人物,有些無所適從和自慚形穢,只道:「是今年的新茶,只是不大好,望您海涵。」

  姜雪寧上一世是聽說過么娘這麼個人的。

  是周寅之身邊少數幾個能長年得寵的姬妾之一。

  也有人說,是他最愛。

  原來這麼早就跟著了,算是相逢於微時,也難怪日後即便是寵姬美妾成群,也不曾薄待了這樣一個姿色平平的妾室。

  姜雪寧道:「無妨,我就坐一會兒,若你家大人久不回來,我很快便走了。」

  她端起那茶來抿了一口。

  凍頂烏龍,然而的確是入口生澀還有一點苦味。

  她在宮中那些年早就被養叼了口味,於口腹之慾的要求甚高,是以此刻也不勉強自己,只沾了一口,便將茶放下。

  等了約有兩刻多快三刻,胡同口才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么娘忙迎上去開門。

  周寅之穿著一身暗繡雲紋的黑色錦衣衛百戶袍服進來,這院落狹小而無遮擋,在院門口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堂屋裡的姜雪寧,目光頓時一閃。

  他向屋裡走。

  么娘跟著他。

  他卻回頭道:「你下去吧。」

  么娘一時微怔,看了姜雪寧一眼,也不敢說什麼,只道:「那大人有事喚奴。」

  周寅之這才走進來,倒也不含糊,躬身便向姜雪寧一禮:「上回二姑娘有請,周某臨時有事,不辭而別,有所失禮。今日卻累得姑娘親自前來,望姑娘恕罪。」

  這人生得頗高,立在堂上都覺得這屋矮了。

  姜雪寧抬眸打量他,只道:「你回來得倒快。」

  「衛所中正好無事,本也準備回來了。」

  事實其實恰好相反,衛所裡成日有忙不完的事。南洲來找他時他正聽著周千戶與刑科給事中張遮的那樁齟齬,一聽南洲說他的馬不好,心裡第一念便知道不對。

  早晨到衛所時,他剛親自餵過馬,並不見有什麼不好。

  於是知道是有別的事。

  他當即作擔憂狀,給衛所裡的長官說了一聲,這才匆匆趕回。

  路上一問南洲,果然是姜雪寧來找。

  周寅之乃是白身熬上來的,心有抱負,對著姜雪寧一介弱質女流,神情間也並不見有幾分倨傲,反將姿態放得更低:「不過興許姑娘等得兩日,便是您不來找周某,周某也來找您了。」

  姜雪寧猜著了,卻故作驚訝:「哦?」

  周寅之便道:「近日錦衣衛這邊周千戶拿賊的時候,沒找刑科拿批簽,因此被給事中張遮上奏彈劾,還聲稱應當依律嚴懲。周千戶雖在朝中有些關係,可事情卻不好擺平,那張遮如何還不知,但至少周千戶這千戶的位置是難保了。如此將缺出一千戶的名額。但周某人微言輕,既無錢財疏通,又無人脈活絡,所以本打算厚著臉皮來請二姑娘相助的。」

  原來他要謀的這個缺,兜兜轉轉竟還跟張遮有點關係。

  她對張遮早年的事情知道得實在不多,也不知他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度過的。

  姜雪寧斂了眸。

  來這裡,她原本就有完整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寅之如此直白,先開了口。不過倒也好,免去她再費什麼口舌了。

  想著,她便道:「你是想托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嗎?」

  周寅之坐在了她的下首,鷹隼似鋒銳的一雙眼底,劃過了一縷幽光,只道:「勇毅侯府堪與蕭氏比肩,在朝中頗能說得上話。且姑娘又與世子交好,世子年將及冠。若我能得世子青眼,將來也正好為姑娘效力奔走。」

  這明擺著是說她以後嫁進勇毅侯府的事了。

  上一世周寅之提出這般的請求,是因為她先要個人去查沈玠身份,又的確想著周寅之能為自己所用,所以幫了她。

  但這一世她已經知道沈玠身份,自然無所求。

  只不過……

  姜雪寧看著他,慢慢一笑:「父親乃是戶部侍郎,雖不執掌吏部,卻也在六部之中,若你僅僅是想謀求個千戶的缺,只去求了父親便是,卻偏要從我這裡投燕世子。我倒奇怪,為什麼呢?」

  周寅之聽著她這番話,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二姑娘什麼時候對朝堂的事都這麼清楚了?

  須知她往日也不過就是脾性嬌縱,成日裡跟著燕世子貪玩鬧事。

  他望著姜雪寧,一時沒回答。

  姜雪寧卻道:「要我將你引薦給燕臨,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先問一問你。這也是我今次來的目的所在。」

  周寅之不動聲色:「姑娘請問。」

  姜雪寧便道:「周千戶的處置還沒下來,你卻已經急著請我為你引薦燕臨,除了想要謀個千戶之位外,恐怕還有錦衣衛那邊查平南王舊案,要你潛到勇毅侯府,查個清楚吧?」

  「嘎吱!」

  尖銳且刺耳的一聲,是周寅之渾身汗毛倒豎,豁然起身時帶到了座下的椅子,讓那椅子腿劃在地上拉出的短暫聲響。

  他瞳孔緊縮,盯著姜雪寧。

  目光裡是全然的不敢相信!

  要知道這件事他也是前兩天才聽見風聲,今日衛所的長官剛將他叫進去做了一番吩咐,本是機密中的機密,他甚至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

  可現在竟被姜雪寧一語道破!

  她從何得知?!

  姜雪寧看了周寅之如此強烈的反應,哪裡能不知道自己竟然猜對了?

  這一時湧上來的卻是悲哀。

  難怪上一世周寅之下場淒慘。勇毅侯府被牽連進平南王謀反舊案,抄家流放,實與他脫不了干系。也難怪後來謝危要使他身受萬箭而死,還要割他頭顱掛在宮門……

  而這條毒蛇,竟是她當年引給燕臨的。

  姜雪寧微微閉了閉眼,道:「周寅之,你若想活,我教你個好。此案關係重大,萬莫與之牽連太深。辦成了或許平步青雲,顯赫一時;可再等久一點,我只怕你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

  姜雪寧與周寅之攤牌之後,又與他說了有半刻才走。

  天色不早了,她怕燕臨在層霄樓等久。

  她走後,周寅之坐在堂中,滿面陰沉,卻是久久沒有動上一下。

  直到么娘進來找,被他這般的面色嚇住:「大人,您、您怎麼了?」

  周寅之不答。

  他轉過目光來,望著這座小院。

  院落一角便是馬棚,一匹上等的棗紅馬正在那邊埋著頭吃草料。

  這是周寅之前兩年剛謀了錦衣衛百戶時為自己買的一匹馬,每日必要自己親自餵上一遍,再帶它去京郊跑上一跑。

  他看了一會兒,便起身來走過去,摸了摸那馬兒漂亮順滑的鬃毛。

  馬兒識得主人,親暱地蹭他掌心。

  可站在屋簷下的么娘卻清楚地看見,周寅之另一手竟已抽出了腰間那一柄刀,一時便驚叫了一聲。

  「噗嗤——」

  鋒銳的刀尖穿進馬脖子時,一聲悶響。

  那馬兒吃痛頓時就騰起前蹄,踢倒馬棚,卻被周寅之死死按住了馬首,大片的鮮血全噴了出來,濺了周寅之滿身。

  然而這一刀又狠又準,它沒掙扎一會兒便倒下了。

  周寅之這才有些沒了力氣,半跪在那駭人的血泊裡,一手攥著那柄沾血的刀,一手輕輕地搭在了馬首之上,注視著它嚥了氣,才慢慢道:「記著,今日無人來找過,是我的馬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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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0:1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六章 遇襲

  上一世,是周寅之「查」的勇毅侯府。

  後來沈玠登基為勇毅侯府平反。

  再後來周寅之被謝危亂箭射死梟首釘在宮門之上。

  由此可見,他絕沒做什麼好事。

  此人一心向著權勢和高位,為達成目的總是不擇手段,但做事偏又細心謹慎,滴水不漏,很難被人抓住錯處。

  這是姜雪寧上一世用他順手的原因所在。

  只是這一世她連宮都不想進,再與此人有太深的干系,無異於與虎謀皮。但眼下對方偏偏又是她唯一一個瞭解勇毅侯府牽涉平南王舊案情況的管道,且還有個謝危不知何時要摘她腦袋,便是不想聯繫也得聯繫。

  但願這一世能脫去俗擾,得一得尤芳吟所說過的那種「自由」吧。

  她心裡嘆了口氣,重上了馬車,道:「去層霄樓。」

  *

  此時天已漸暮。

  深秋裡了鴻雁蹤跡。

  層霄樓頭飲酒的人已不剩下幾個。

  半年前升任刑部侍郎的陳瀛把玩著那盛了佳釀的酒盞,一身閒散,卻道:「錦衣衛向來只聽從聖上的調遣,要查勇毅侯府恐怕也是聖上的意思。那些平南王一黨餘孽,押在刑部大牢裡已經有好幾天了,他們什麼都審不出來,今兒特喊我出山去折騰一番,看能不能從他們的嘴裡撬出東西來。少師大人,您常在身上身邊,能不能點點下官,聖上想從他們嘴裡知道點什麼呀?」

  陳瀛是近些年來出了名的酷吏,用刑折磨犯人的手段十分殘酷,甚至慘無人道。但也因此破過好幾樁大案子,在地方上的政績很是不錯。

  這裡面甚至包括一鍋端掉天教教眾在江蘇分舵的大事。

  只是他也很愛揣摩上面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時候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皇帝的想要聽到什麼。

  坐在他對面的那人,今日既無經筵日講,也不進宮,所以只穿著一身寬袍大袖的簡單白衣,既不配以任何的贅飾,甚至頭上也不過用一根沒有任何形制的黑檀簪束起。

  此刻並不抬頭看陳瀛一眼。

  桌上端端地置著一張新製的琴,已過了前面十一道工序,漆光如鏡,雁足裝滿,而他則垂眸斂目,拉了琴弦,一根一根仔細地往上穿。

  陳瀛目光閃了閃,又道:「咱們這位聖上,看著寬厚,可陳某私心裡覺著吧,聖上疑心病太重。」

  謝危穿好了第一根弦,然後纏繞在琴背右邊的雁足上。

  陳瀛忍不住打量他神情:「像少師大人您,怎麼說也是當年輔佐聖上登基的功臣吧?可眼下不過封了您一個沒實職的『少師』,還不是『太師』,若真要計較,有帝師之實,而無帝師之名。可那勞什子實在事都沒做過的圓機和尚,聖上不僅封了他為國師,還讓他執掌禮部,官至尚書。陳某若有您十之一二的本事,都忍不了這等事。少師大人難道真沒有半分不平嗎?」

  謝危的手指,是天生撫琴的手指。

  指甲蓋乾淨透明,顯出一派溫潤。

  他沒停下穿琴弦的動作,只道:「陳侍郎慎言。聖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況危一介書生,只識紙上談兵罷了。圓機大師往日在聖上潛邸時,與危坐而論道,佛學造詣,絕非浪得虛名。聖上封其為國師,自有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何以不平?」

  陳瀛笑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是否公平朝野心裡都有數。您便指點指點,這人,下官到底該怎麼審?」

  謝危道:「該怎麼審便怎麼審。」

  陳瀛皺眉:「要也審不出來呢?」

  謝危道:「陳大人審不出,自有覺著自己能審出的來接替。」

  陳瀛心頭頓時一凜,心裡已有了計較,當下便放下酒盞,長身一揖:「謝先生指點。」

  謝危繼續埋頭穿著琴弦,偶爾輕輕撥動一下,略略試音。

  樓頭聲音斷續。

  西墜的落日為他披上一層柔和的霞光,卻不能改他半分顏色,只能將他的身影拉長在了後面。

  陳瀛知他這一張琴製了有三年,甚是愛惜,眼下到了上琴弦時,能搭理他三言兩語已是給足了面子,自然省得分寸,不再多留,躬身道禮後便告了辭,下樓去。

  陳瀛走後,先才一直抱劍立在一旁的劍書,眉頭都擰緊了,他少年人面容,卻不衝動,著實思慮了一番,才遲疑著道:「先生,任由他們這樣查嗎?」

  謝危道:「不是陳瀛也會有別人。」

  劍書沉默。

  過不一會兒,樓下有小二上來,漆盤裡端著滿滿的酒菜:「這位爺,您點的東西到了。」

  劍書道:「我們先生何曾點了東西?」

  那小二一臉驚訝:「不是剛下去的那位爺幫忙點的嗎?」

  這小二普通人模樣,看著卻是面生得很,說話時則帶著一點不大明顯的吳越口音。

  層霄樓何時有了這麼個小二?

  劍書忽然覺出不對,陡地揚眉,拔劍出鞘,大喝了一聲:「先生小心!」

  「嘩啦!」

  劍書出聲時,這「小二」便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先前裝出來的一臉純善討好立刻變成了猙獰凶狠,竟直接將那滿漆盤的酒菜向劍書一推,自棋盤底摳出一柄一尺半的短刀來,直向謝危襲去!

  「受死!」

  謝危方抱琴起身,這人短刀已至,只聽得「錚」一聲斷響,才穿好的四根琴弦,已被刀尖劃崩!

  琴身上亦多了一道刀痕!

  他方才還平和溫煦的神情,頓時冰冷。

  *

  斜街胡同距離層霄樓算不上太遠,姜雪寧覺著燕臨怎麼也該到了,所以只叫把車停在了此樓斜對面的路邊上,又吩咐車伕去樓裡請人。

  可她萬萬沒料著,車伕才走沒片刻,便有一道黑影從外襲來!

  只見得雪亮的刀光一閃,短刀已壓在她脖頸上。同在車內的棠兒尚來不及驚叫,便被此人一掌劈在後頸,失去知覺,倒在姜雪寧腳邊!

  這一刻,感受著自己頸間傳來的冰冷,姜雪寧腦海裡只冒出來一個念頭——

  挨千刀的!

  姓謝的果然要殺本宮滅口!

  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情況不對:對面的樓中似乎傳來了呼喝之聲,是有人在大叫著把裡外搜清楚,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有人回稟說,不見了人。

  姜雪寧看不見這挾持了自己的人到底長什麼模樣,只能感覺到這人握刀的手有輕微的顫抖,似乎是才經歷了一場激鬥,又似乎跟自己一般緊張。

  很快,有腳步聲接近了這輛馬車。

  一人在車前站住了。

  姜雪寧聽那道聲音道:「車內可是寧二姑娘?」

  唯有謝危會稱她為「寧二姑娘」,便是不認得這聲音,她也能分辨出這說話的是誰!

  一時心電急轉。

  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多半是刺客;

  謝危則是要捉拿此人;

  對方並未動手,想必是從她的車駕判斷出車內人的身份至少不普通,想挾她為人質;

  表面上她的性命受到持刀之人的威脅,然而……

  車外則是更可怕的魔鬼!

  這種情況可比單純遇到謝危要殺她滅口可怕多了!

  因為謝危完全可以以誅殺刺客或亂黨的名義將她一併殺死,事後再推到亂黨身上;或者任由對方挾持她為人質卻不滿足刺客任何條件,故意等刺客殺死她!

  如此連遮掩和解釋都省了。

  天下再沒有比這更省心更簡單的死法,能讓謝危與她的死完全脫開關係,頂多說一聲「力有未逮」,也無人能苛責。

  姜雪寧只消這麼一想,便頭皮發麻,也不敢回頭看那持刀的刺客一眼,在對方推了她一把之後,立刻帶著顫音開口:「是我。」

  外頭謝危又道:「只你一人?」

  姜雪寧摸不準背後刺客的想法,不敢回答。

  那刺客卻是陰沉沉地笑了一聲:「當然不只她一人。」

  方才謝危身邊那家僕反應太快,以至於他行刺失敗,週遭立刻有人一擁而上要捉拿他,想來這姓謝的出門,暗中竟有不少人在保護。

  不得已之下遁逃,也只有這馬車是藏身之處。

  謝危既能輔佐那無德狗皇帝登基,自有幾分洞察能力,猜到他在車上並不稀奇,所以他也沒有必要遮掩。相反,他隱約聽出來謝危竟認識車內這姑娘。

  如此,便有得談了。

  拿刀碰了碰姜雪寧的脖子,他問她:「你跟姓謝的認識?」

  比起外面那位,這刺客其實不是最危險的。

  姜雪寧已在謝危面前露出過一次破綻,生恐這一次他再看出什麼端倪,趁機搞死自己,加上本來也怕,便顫著聲道:「認、認識。四年前我救過謝先生性命。雖不知壯士是何方神聖,但有話好說,請壯士萬勿衝動……」

  這話不僅是對刺客說,也是對謝危說。

  想當年她在生命的最後,為了保住張遮,還他一世清譽,才用了多年前的人情;如今重生回來才幾天?明明知道得比上一世多,做得也比上一世聰明……

  可沒想到,這麼早就要把人情拿出來保命!

  謝危立在車外,與車內人僅隔了一道垂下來的車簾。

  聽見那刺客的聲音,他並不驚訝。

  倒是姜雪寧這一番說辭,他聽後眉峰微微一動,覺出了些許可玩味處。

  週遭行人早已沒了一個,街道上一片肅殺。

  劍書寒著臉望著車內。

  謝危卻看了他旁邊另一名勁裝綁袖背著箭的少年一眼,動作極微地向一擺手,示意他去,而後才正正對著車內道:「不錯。寧二姑娘於危有救命之恩,且她父親與危交好。壯士對朝廷心有不滿,也算是事關天下的公事;如今挾持一不諳世事的姑娘,未免有傷及無辜之嫌。拿逆黨與救恩人,危當擇後者。想來閣下也不願命喪於此,若閣下願放寧二姑娘,在下可命人取來令信,使人為閣下開城門,送閣下安然出京。」

  一派胡言!

  姜雪寧一個字也不相信。

  只是她受制於人,不可貿然開口。且當著謝危的面,也不敢開這口。

  那刺客卻是沒想到自己運氣這麼好,隨便闖了馬車竟抓著謝危曾經的救命恩人,於是大笑一聲:「看來是老天眷顧,要放我一條生路了。只聽人說謝少師潛心道學,不近女色,沒料著竟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你既然說這是你救命恩人,想要她平安,倒也簡單,不如你來換她!我挾你出城,豈不更好?否則……」

  他聲音一頓,卻是陡然陰狠至極。

  「老子現在一刀宰了這娘們兒!」

  姜雪寧背後冷汗都冒出來了,心裡面大罵這刺客蠢材一個!要不說上一世不管是平南王逆黨還是天教亂黨全折在謝危手裡呢,這豬腦子差得實在太遠了!

  謝危說的能信?

  還指望用她來威脅,讓謝危替她!

  謝危要肯,她能把自己腦袋摘下來拎在手上走路!

  外頭一片寂然的沉默。

  刺客不耐煩:「我數十聲,你若還沒考慮好——」

  「不必數了。」

  謝危淡靜的聲音,將他打斷。

  姜雪寧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緊接著竟聽他道:「請閣下送寧二姑娘出來,我可相替。」

  姜雪寧:「……」

  不管她怎麼想,刺客已是大喜,只道這傳說中的帝師謝危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光想著是人都想要活命,竟跟他談條件。

  殊不知他既動了手,今日便沒想活著回去。

  讓謝危來替這女人不過是個幌子,在交換靠近之時趁機殺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你,把簾子挑開。」

  他惡聲命令姜雪寧,刀架在她脖子上也沒移開。

  姜雪寧於是緩慢地移動,前傾了身子,伸出手來,慢慢挑開了車簾。

  微紅的天光頓時傾瀉而入。

  於是看到,謝危長身立在她車前三丈遠的地方,長眉淡漠,兩目深靜,一身寬袍大袖,素不染塵。五官好看至極,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時,注意到的永遠會是這一身克制的氣度,淵渟嶽峙,沉穩而從容,又隱隱藏有三分厚重。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滄海,想起古時行吟的聖人,或是山間採薇的隱士。

  他的目光越過虛空落在她身上,平和深遠。

  姜雪寧卻打了個寒噤。

  她一下想起來:謝危身邊除了一個劍書善劍之外,另有一個不愛說話的刀琴長於弓箭,例無虛發,百步穿楊不在話下!

  再掃眼一看,外頭便是高高的層霄樓……

  恐怕,這刺客離開車駕顯露在人視線之中時,便是他身死之時!

  只是不知,謝危會不會十分「順便」的處理掉她……

  她身後的刺客也掃看了一眼,只對謝危道:「叫你的人都退到三十丈開外!」

  所有持刀持劍的人都看向謝危。

  謝危於是向他們一擺手,而後直視著那刺客道:「還請閣下放心,危不敢將恩人與友人愛女的性命置於險境,君子一諾,若閣下肯放人,絕不傷閣下性命。」

  眾人退去,原地只留下謝危一個。

  刺客道:「你上前來。」

  謝危上前。

  待得走到距離車駕僅有六尺時,那刺客才叫他站住,而後一搡被他制住的姜雪寧。姜雪寧委實不想下去,天知道下去之後是不是就有一支箭穿過她腦袋。

  可刀就在脖子上,不下也得下。

  這時只好走了下去。

  那刺客一路挾著她,然後慢慢靠近了謝危。

  姜雪寧渾身都在發抖。

  她覺得閻王爺已經站在了外面叩門。

  可萬沒料想,在終於靠近了謝危時,那刺客毫無預兆地將她一推,竟直接舉刀向謝危斬去!

  謝危臉色都沒變。

  電光石火間,姜雪寧覺得這是個機會,立時毫不猶豫向謝危撲去——她就不信,有一個謝危墊背,樓上拉弓的還敢瞄準她!

  一片清甜的冷香撲面而來,謝危算得到那刺客的舉動,卻沒算到姜雪寧會「倒」過來,一時眼角都微微抽了抽,還好他反應不慢,在她撲倒自己之前,伸出手去,一把將她扶住了,也隔開了二人急劇拉近的距離!

  同時,半空中「嗖」地一聲銳嘯,靜寂而危險的空氣中彷彿有一聲弓弦的震響悠然迴蕩!

  那高樓之上有箭疾電般激射而來!

  這一刻姜雪寧瞳孔劇縮,以為自己要死。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片雪白擋在了她的眼前。

  竟是謝危蹙了眉,平平抬手,舉了寬大的袖袍,將她擋住。

  姜雪寧一怔,看不到前方。

  耳中但聞一聲箭矢穿破人顱骨的響,就像是穿過一隻脆皮西瓜。接著就見幾道鮮血的紅影濺射而出,落在這乾淨的一幅袖袍上。

  觸目驚心!

  那刺客的刀此時距離謝危不過兩三吋,面上猙獰還未退散,一支羽箭已插在他眉心上,全根透進顱骨,箭矢則從腦後穿出!

  足可見射箭之人用了何等恐怖的力道!

  他直被這一箭帶得往後倒下,嚥下最後一口氣時,眼底還猶帶著幾分不敢置信。

  謝危卻滿面冷漠,只看了一眼,然後鬆了扶著姜雪寧胳膊的手,也垂下了舉起袖袍的手。

  姜雪寧自己站穩了,沒了袖袍遮擋,這時才看見,那刺客確已斃命於箭下。再向旁邊層霄樓上望去,一名背著箭囊的藍衣少年已在欄杆旁收起了弓,重退入陰影之中。

  地上紅白迸濺,有鮮血也有腦漿。

  若非方才謝危舉袖,這些必然沾她滿身。

  姜雪寧站在一旁,光聞見那股血腥味兒,都覺反胃,臉色煞白,於是別過眼不敢再看。

  先才退開的所有護衛這時才連忙奔了回來。

  有人去查看那刺客情況。

  劍書則是直接走到了謝危身邊。

  謝危左邊袖袍上已是一片血污,連帶著那一張如清竹修長的手上也沾了不少。

  他見了,便從袖中取出一方乾淨的錦帕雙手奉上:「先生。」

  謝危接了過來,卻一轉眸,目光落在姜雪寧耳廓。

  他看了片刻,只將這一方錦帕遞了出去。

  姜雪寧頓時愣住。

  後知後覺地一抬手,指尖觸到了一點黏膩,放下手來看,是少數一點濺到她耳垂的血跡。

  一時毛骨悚然。

  她怕極了謝危。可剛才她撲他並未成功,也沒有箭落在她身上,此刻又見他遞出錦帕,暗驚之餘更生惶恐。

  猶豫了好半晌,濃長的眼睫顫了顫,她才小心地伸出手去,從謝危遞出的手中取過錦帕,低聲道:「謝過大人。」

  剛才那是情勢所逼。

  可現在……

  因上一世曾有被他說「自重」的難堪,所以她十分謹慎。

  只拿錦帕,手指卻不敢挨著他手掌分毫。

  然而那錦帕雪白柔軟,以上等的絲綢製成,被她取走時,一角垂落下來,偏偏自謝危掌心,似有似無地劃過。

  謝危長指痙攣似的微微一蜷,同時看見了她伸手時手腕上露出的那道淺淺的疤痕,隱隱覺著口中又泛出某一年絕境中滿口的血腥味兒。

  他收回手來,負到身後,虛虛握住。

  這時,才注視著她道:「讓寧二姑娘受驚了。」

  姜雪寧擦拭了耳際那一抹血跡。

  錦帕上染了血污。

  她低垂著目光:「幸而得遇大人,知道您必有辦法相救,所以還好。」

  「是麼?」看她拭了血跡,將那一方錦帕攥在手中,謝危向她伸了手,卻淡淡道,「可方才聽寧二姑娘在車中提及對危救命之舊恩,倒更似怕危袖手不救一般,看來是危多心了。」

  姜雪寧聽到這話險些魂都嚇沒了一半,強作鎮定道:「刺客問我我不敢不答,一時沒了主意,又怕他覺得我尋常便隨意殺我,是、是說錯了嗎?」

  說完她才看見他伸手,於是忙將錦帕遞還。

  謝危從她手中接回錦帕,就用這一方已沾了點血污的白綢,慢慢地、仔細地擦拭著自己方才濺血的左手,竟低眉斂目,不再言語。

  沉默使姜雪寧心裡打鼓。

  一旁的劍書見狀,看了謝危一眼,默不作聲地收起了原準備遞出的另一方錦帕。

  不一會兒,有人來報:「少師大人,燕世子在街外,想要進來。」

  謝危擦拭的動作一頓,抬頭看了姜雪寧一眼,便道:「劍書,送寧二姑娘過去。」

  劍書應聲:「是。」

  姜雪寧屏氣凝神,向謝危襝衽一禮,也不敢問她車裡的丫鬟是什麼情況,只跟著劍書從這長街上穿過,去到燕臨那邊。

  二人走後,刀琴從樓上下來。

  懷裡抱了一張琴。

  謝危接過,抬手撫過那斷掉的琴弦,還有琴身上那一道深入琴腹的刀痕,一張臉上沒了表情,過許久才道:「屍首送去刑部,叫陳瀛來見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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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1:0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七章 熾烈純粹

  燕臨沒想到清遠伯府那邊一幫人這麼能鬧騰,又因清遠伯親自來找他說了一會兒話,暫時沒能脫身,所以直到這近暮時候才得出來。原本要去層霄樓,可到得街口時卻發現這裡已經被官兵封鎖,一問,說是前面層霄樓出了刺客,行刺朝廷命官,差點就慌了神。

  他想進去,可裡面是謝危,也不敢造次。

  還好有人前去通傳,回來時也把姜雪寧帶了回來。

  「寧寧!」見到她出來,燕臨情急之下,都沒管周圍是不是有人看,便拉了她的手來,上上下下地看她,「沒受傷沒摔著哪兒吧?」

  姜雪寧剛經過了那一場驟然來的驚心動魄,雖一路走過來,腿卻有點發軟,見著燕臨都不大能回過神來。

  直聽到他叫了好幾聲,她才眨了眨眼。

  只道:「沒事,有驚無險。」

  人看著雖然沒傷著哪兒,可一張巴掌大的臉上煞白得不見血色,神情也是恍恍惚惚的,一看就是受了驚嚇。

  燕臨的眉頭非但沒鬆開,反而蹙得更緊。

  他攥著她的手,只感覺她手指冰冷,一時心都有些揪起來,偏還要壓低了聲音哄她:「別怕,別怕,我現在來了。都怪我不好,原不該給伯府那些人什麼面子,不該叫你到層霄樓等我,如此也不會遇到刺客……」

  姜雪寧怕的哪裡是刺客?

  她怕的是那個別人怎麼看怎麼好、聖人一般的帝師謝危!

  且她回想二人方才一番暗藏機鋒的對話,才發現,謝危竟然知道她與燕臨的關係。

  下頭人來報時只說是燕臨要進來,可沒提她一個字。謝危卻直接看了她一眼,叫劍書送她出來。

  須知她往日跟燕臨出去都是女扮男裝,事情並沒有傳開。

  謝危從何而知?

  這時姜雪寧想到了很多可能,也許是從勇毅侯府,也許是從她父親姜伯游那裡。但總歸對謝危來說,這是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

  那麼前世的謝危必然也是知道的。

  如此,上一世謝危無論如何都對她敬而遠之的態度,就完全能解釋得通了:因為她負了燕臨,間接害了勇毅侯府,甚至後來還重用周寅之!

  姜雪寧感受著少年掌心熾熱的溫度,彷彿也能感受到他心底那一片熾烈,抬頭目光則觸到他真誠而滿溢著心疼地眼眸,一時竟有種不敢直視之感。

  因為她的卑劣。

  因為她的虛偽。

  燕臨還在擔心她:「今日你受了驚嚇,該回家早早地睡上一覺,養養神。燈會我們便不去了吧。等以後什麼時候再開了,我再帶你一起。」

  說著他便要拉她上一旁的馬車。

  姜雪寧心底卻泛開了一片酸澀,反拉了他的手道:「不,我想去。」

  她強忍住那一點想要落淚的衝動,彎了彎唇,衝他露出了個笑容,想以此讓他放心,告訴他自己沒事。

  燕臨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她。

  過了好半晌,他才跟著笑起來:「可是你說要去的啊!」

  話音剛落,他便上前了一步,竟然攬住了她的腰,將她抱上了馬!

  姜雪寧哪裡反應得過來?

  眼睛一時睜大,沒控制住自己,當即便低低地驚呼了一聲:「燕臨!」

  燕臨大笑起來,也不解釋,接著便扶了鞍上馬坐在她身後,一手扯著韁繩,一手甩著馬鞭,半將她圈在自己的懷裡,直接打馬而去!

  馬兒撒開四蹄便跑。

  秋日微冷的風獵獵地打在面上,灌進人衣襟裡,街道上稀少的行人和兩側鱗次櫛比的樓台都飛快地從視線的兩邊奔過。

  姜雪寧後背緊緊地貼著少年已顯寬闊的胸膛,耳邊一時只有風聲和他在背後那暢快的笑聲,只覺一顆心跳得比方才遇到刺客和謝危時還要劇烈。

  好不容易她才緩過了神。

  一時沒忍住:「你有病啊!」

  燕臨笑得整個胸腔都在震動,快意得很:「我有啊。」

  姜雪寧氣結。

  燕臨知道她害怕,可非但不讓馬的速度慢下來,反而還又催了催,讓馬兒跑得更快,只問她:「現在不怕了吧?」

  姜雪寧心說自己差點嚇死了,就要回懟他。

  可話要出口時,卻怔住了。

  是了。

  就在被他抱上馬在這街面上飛奔的那一刻,先才在層霄樓裡遇到的所有事都成了一片空白,被她拋之於腦後,竟全忘了個乾淨。

  姜雪寧反應過來,也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繼續罵他。

  但下馬時兩腿差點軟了沒站住。

  被他扶著站穩後,又看他聳著肩膀竊笑,她一個火氣上頭就攥了拳頭把這崽子錘了一頓:「還笑個沒完了是吧?你再來一次試試!」

  她一個姑娘家,打人根本不疼。

  燕臨從小有大半時間都被家裡養在軍營,武功練得紮實,哪裡怕她這兩下?

  就站在那邊任她錘。

  然後還要捂一捂胸口,假得不能再假地裝出很疼的模樣:「哎呀,疼疼疼,好疼啊!」

  姜雪寧瞪他,乾脆不揍他了。

  誰都知道他不疼。

  習武的少年胸膛也是硬邦邦的,揍他他不疼也就罷了,關鍵是自己手疼。

  索性轉了身便往那熱鬧的燈會裡走,道:「懶得搭理你。」

  燕臨也不介懷,反而滿面笑容地追上來,不一會兒就問她:

  「那邊有糖人你要吃嗎?」

  「看,放花燈的,咱們也去放一個吧。」

  「寧寧你看她們頭上戴的那個,真好看,我給你買一個。」

  「花燈花燈!」

  「有猜燈謎的,快,跟我來!」

  姜雪寧生來實是愛玩的性子,重生回來之後,這才算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門。剛開始時還有些不慣,但被燕臨帶著,左一句右一句地問,沒一會兒便找回了少年時的那種感覺。

  穿行在人群裡,無拘無束。

  這一方世界沒有坤寧宮的逼仄,廣闊無邊,任由她這一條魚在裡面歡騰。

  於是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為何總喜歡與燕臨在一起——

  她是鄉野裡長大的孩子,回了京城後卻要跟著府裡學這樣那樣的規矩,既擔心自己不被「新的」父母喜歡,又擔心被下人嘲笑不如府裡長大的那個姐姐,成日裡不能出門,見到的人見到的事也總是那麼幾樣,實在又壓抑又乏味。

  是燕臨給了她掙脫一切的機會。

  他雖年少,卻隨他的父輩走過了很多地方,有許多超乎常人的見聞,既帶她在這京城中放肆,也為她講述外面那一片她從未知曉的壯麗河山、風俗人情,是她窺知那令她好奇的一切的一扇明亮的窗。

  而且他給了她從未得到過的愛。

  就像是那畫上最明媚的一抹顏色。

  這樣好的少年,她當年到底是何等冰冷的心腸,竟忍心要拿那樣殘忍的話來傷他呢?

  燕臨帶著她去猜燈謎。

  猜得燈謎的綵頭雖然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勝在不用花錢,感覺就像是白撿來的,真將那一大堆的東西都拿在手裡的時候,只覺得比自己花錢買了還要高興。

  滿街都是漂亮的花燈。

  夜色一深,便全都亮了起來。

  人走在裡面,就像是徜徉在一片光海裡。

  路邊也有小販在叫賣一些吃食。

  燕臨竟瞧見有人擺了一筐雞頭米,招呼著往來的客人買,於是一下想起寧寧頗愛此物,便拉了她去買。

  買的人多,最後沒剩下幾個。

  那小販見他衣著光鮮,忙堆了笑道:「前兒蘇州剛運過來的,上等紫花雞頭米,好吃著呢,你要不嘗一下?」

  雞頭米又名芡實,一般都栽種在南方,因外表形似雞頭而得名,但吃的卻是掰開之後裡面的「米」,也就是裡面的核。

  跟蓮子有些像。

  燕臨拿了幾個來看,只道:「這兩日漕河上水況不好,你這樣新鮮的雞頭米哪兒能是蘇州運來的?便是八百里加急的荔枝都不能這麼快。什剎海裡種的吧?」

  那小販頓時訕笑:「是是,您可真是火眼金睛。不過這味道也不比蘇州的差呀,您嘗嘗!」

  燕臨便掰開來撿了裡面一顆圓圓的果實,遞到姜雪寧嘴邊上。

  姜雪寧下意識張了口。

  燕臨便問她:「好吃嗎?」

  姜雪寧點了點頭。

  燕臨便道:「你剩下的這幾個都給我吧。」

  他遞了一粒碎銀子出去,也不用對方找,裝了那幾顆雞頭米便走。

  姜雪寧便一路玩一路吃,等到終於玩得累了,燕臨便拉著她到白果寺前面的台階上坐下歇腳。

  寺前栽種著大片的銀杏。

  到現在這深秋時節,樹葉全都飄了黃,從樹上掉下來,鋪了一地。

  寺內僧人們的晚課都結束了,遠處的街上熱熱鬧鬧,近處卻敲響了晚鐘,安然而靜寂。

  燕臨就坐在姜雪寧旁邊。

  這些天來,姜府裡的一些事他也聽說了,只覺得她好似有些變化,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樣了。

  他有心想要問問。

  可一轉頭來,看見她並著腳蜷坐在台階上,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嗑著那最後一顆雞頭米,旁人都是把裡面的果實摳出來吃,她有時候卻習慣於湊上去將其銜下來吃,跟隻啄米的小雞似的。

  於是一時失笑。

  哪裡有什麼不一樣呢?還是他的那個寧寧。

  燕臨也有點累了,便順著台階在她身側躺下來,望著那繁星滿天的夜空,笑著對她道:「寧寧,很快我就要加冠了。」

  姜雪寧動作一頓,沉默。

  她不大想談及他真正想要說的話題,於是道:「我有個人想要薦給你。」

  燕臨好奇:「誰呀?」

  姜雪寧道:「叫周寅之,原算是我家的家僕,後來跟著父親做事,父親為他在錦衣衛謀了個職位。這幾日朝中好像出了個什麼周千戶的事情,他求到我這邊來,想謀這個缺,搭上你的路。」

  這人燕臨是聽說過的。

  他都不多問幾句,便道:「那你改日叫他拿了名帖來投我便是。」

  對她的要求,只要他能做到,從來都是一味地滿足。

  這般的回答,與上一世幾乎無二。

  姜雪寧於是想起了周寅之:她是想要避免勇毅侯府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也想要救燕臨。可現在她誰也不是,能用的也不過這一個人。到底她如今做的這一點,能救到哪一步,連她自己都沒信心。

  此刻便慢慢垂了手。

  一顆鮮嫩的芡實被她捏在指尖,她眼睫輕輕地一顫,忽然問:「燕臨,你對我這樣好,到底喜歡我什麼呢?」

  她長得雖然好看,但京中別的大家閨秀也不差;

  至於性情,她還比別人刁鑽嬌縱一些;

  學識修養也平庸至極,用她親娘的話來說那是「上不得檯面」。

  可燕臨偏偏喜歡。

  燕臨覺得她是犯了傻,理所當然地道:「見著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跟京城裡那姑娘不一樣。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真真兒的,半點都不懂得遮掩。想要便去搶,不高興便誰的好臉色也不給,高興了又能把人哄得心裡甜,傷著心了卻要躲起來哭。我便想,這本該是個被人疼著的人,若能叫她每天都把我放在心上,用那種期待的眼神,亮亮地看著我,把我放到心上哄著,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姜雪寧又覺得眼底酸酸的:「可是別人都不喜歡我。婉娘不喜歡,母親不喜歡,府裡的下人不喜歡,京城裡別的人也都不喜歡。所以,你就沒有想過,其實是你喜歡錯人了嗎?」

  燕臨啊,你知不知道——

  我不會永遠是那個被你捧在手心裡就滿足了的小姑娘。

  我會長大,我會變壞。

  燕臨終於察覺出了她聲音裡帶著的哭腔,慢慢從台階上坐了起來,凝望著她紅紅的眼眶,只覺得心口都堵了,有點發悶。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腦袋。

  卻是笑:「胡說八道。你想啊,你的婉娘其實本沒有必要讓府裡面知道你和你姐姐換過。只要她不說,你姐姐便永遠是姜府的嫡小姐。她若去了,這秘密便長埋黃土。可她臨死前,既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在,卻還肯冒著讓她受苦的險,送你回了府。又怎麼能說她不愛你呢?」

  姜雪寧眼底的淚一下滾落。

  她想起了婉娘。

  也想起了婉娘臨去前塞到她手裡那個要送給姜雪蕙的鐲子。

  不知為什麼,雖竭力地想要讓眼淚停下來,卻哭得越發厲害了。

  那一顆雞頭米浸了淚。

  燕臨看得心疼,從她指尖拿了過來,含進口中,便是滿口苦澀的鹹。

  他道:「我的寧寧值得全天下最好的愛。」

  姜雪寧埋頭還是哭。

  少女粉白的臉龐在週遭朦朧的燈光下猶如月下綻放的冷曇花,淚痕滑落卻沁著夜裡的星光,看著又是可憐,又叫人心裡抽疼。

  燕臨又輕輕道了一聲:「別哭了。」

  這一刻,他覺著自己是著了魔,既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腳,竟然地湊了過去,用他微顫的手指挨著她的的面頰,而後將唇貼了上去。

  一點一點,舔吻去那一道淚痕。

  像是已長了牙但性情還算溫馴的小獸,有一種向她親近的本能。

  姜雪寧怔住了。

  燕臨卻覺得在他的唇覆上她臉頰時,渾身一下熱了起來,連著一顆心都在胸膛裡狂跳。

  這時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唇瓣已移游而下,不知覺間已落到她兩瓣柔軟的唇上。

  她的微涼。

  他的滾燙。

  不同的溫度,在觸碰的那一瞬間,便將燕臨驚醒,直到這時,望著近在咫尺那一雙不知是驚還是愕的眼,他指尖立時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放開,一下退了回去。

  「我、我……」

  他剛才幹了什麼!

  燕臨那一張少年的臉忽然就變得通紅,一時覺得無地自容,連忙背過了身去,咳嗽起來:「我、我失禮了。」

  姜雪寧:「……」

  寺前的台階上,一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

  少年只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

  他看了那一樹葉子已差不多掉光的銀杏,過了很久,才背對著同坐在階前的少女道:「寧寧,等過了冠禮,便嫁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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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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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八章 伴讀

  這一天,兩個人回去的時候,燈會上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燕臨牽著馬扶了她上去。

  還像來時一樣走。

  只是他不再縱馬奔騰,而是信馬由韁,與她一道坐在馬上,恨不能這一條回姜府去的路長一點,再長一點,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無盡頭。

  這時的少年,懷了滿腔的赤誠,心愛的姑娘便坐在他的馬上,依偎在他的懷裡,一時什麼旁的事情都想不到。

  劇烈的心跳已佔據他全副心神。

  他對往後的日子實在是太憧憬了,以至於並未注意到坐在他身前的那個人不同於以往的沉默。

  風微冷。

  姜雪寧能感受到背後的胸膛傳來的滾燙熱度。

  只是她看著眼前越來越熟悉的回到姜府的路,心裡卻越發惘然:若她是此刻少女的年紀,又褪去上一世的偏執與不懂事,遇著像這樣為她赴湯蹈火的少年,該會為他的劍、為他的眼、為他緊緊攥著她的手掌,還有那高牆上投下來的木芙蓉,而歡欣,而羞澀,而雀躍,而感動。

  可她不再是了。

  到得姜府門口時,已是夜深。

  燕臨又扶了她下馬,笑著囑咐她:「今晚回去可得睡個好覺。」

  說完便重新上了馬。

  只是一轉頭又見她還站在門口望著自己,便道:「回府去吧,我看著你。」

  姜雪寧卻靜靜地回視著他,問他:「燕臨,你總是這般寵著我,護著我,可有沒有想過。若某一日,我沒有了你,會是什麼樣,又該怎麼辦?」

  燕臨一怔。

  他覺著她今日有些傷感了,只道:「杞人憂天,你怎會沒有我呢?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姜雪寧一時竟覺心痛如絞,連再看他一眼都覺得難受,於是低低笑一聲:「也是。那我回去了。」

  燕臨點了點頭。

  於是她轉過身,走進了姜府還為她開著的側門。

  燕臨長身坐在馬上,牽著韁繩,注視著她的身影漸漸隱沒,心底卻忽湧上了一陣迷惘。

  *

  姜府裡很多人沒睡,就等著她回來。

  白日裡京城出了刺客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姜伯游一聽說姜雪寧當時竟然在場,且正好被那刺客挾持,差點嚇得一顆心跳出心口。

  還好別人都說她人沒事。

  只是後來這小丫頭片子居然又被燕臨拐去逛燈會,著實令人生氣。

  姜伯游心裡打算好了,等姜雪寧人回來,必要好好地訓她一頓才好。

  可等看到她回來,一張臉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這一時又忍不住有些心疼這丫頭:刺殺這檔子事兒要麼是平南王逆黨,要麼是天教亂黨,怎麼著也不算是寧丫頭的錯,都這麼慘了還要被苛責一番,那也太過分了。

  所以還未開口,心便軟了下來,只溫聲對她道:「近日來京裡頗不太平,聽說錦衣衛已抓了好些作亂的逆黨,今日也不僅謝居安一個人遇襲。你與燕臨雖然要好,我也對他放心,可誰也不知道到底會遇到什麼事。這段時間便少出門吧,等太平一些,你們再出去。」

  他以為姜雪寧還要反駁兩句。

  但沒想這一次她竟低眉斂目地應了,道:「好。」

  後面一連十多日,她也果真沒有再出門。

  只有遇襲之後第二天,她派人去了一趟斜街胡同,讓周寅之帶名帖去投燕臨。

  之後的事情她便暫沒過問了。

  沒兩日,燕臨便隨他父親勇毅侯去巡視豐台大營和通州大營,九月廿一才回來。

  也是這一天上午,宮裡面傳了消息,說樂陽長公主羨慕文華殿總開日講,央求了聖上也為她尋幾個靠譜先生,想認認真真地讀點書。

  於是聖上發了話,為長公主選伴讀。

  下朝的時候便對各位大臣交代了一句,要他們家裡有女兒的、年紀公主相仿的,挑一個品性好的報上來,再由宮裡擢選。

  這一下,滿朝文武的心思都活絡了。

  誰不知道樂陽長公主受寵?

  且如今文華殿陪著皇上聽經筵日講的哪一個不是天潢貴胄、世家才俊?

  不說將來姑娘家嫁人的時候「進過宮」「當過長公主伴讀」這名頭有多好使,光是這連結姻親的機會,還有選進去後各家的臉面,都值得大傢伙兒拿出力氣來爭上一爭。

  別家是如何安排,姜雪寧不知。

  她只知道自家。

  姜伯游從宮裡回來之後便把這事兒同孟氏說了,對她道:「我聽說前陣子重陽節宴的時候,寧丫頭在清遠伯府好像被樂陽長公主另眼相看,很有些親近喜歡的樣子。各家把人選報上去,宮裡是還要挑一遍的。論品性才學,自是雪蕙這孩子適合些,沉穩端莊識得大體,不容易惹事,可也未必比得上別家姑娘。寧丫頭報上去,被挑中的可能很大,可她性情頑劣,只怕比長公主還刁鑽一些,不是能受氣的。這要怎麼辦才好?」

  孟氏一聽,眉頭就擰了起來。

  她情知姜伯游因對寧丫頭有愧且又有勇毅侯的原因在,對寧丫頭格外偏寵一些,可入宮為長公主伴讀這件事到底事關重大,叫姜雪寧去哪裡能讓人放心?

  她道:「寧姐兒浮躁,宮裡卻拘束,她未必願意去。」

  姜伯游看了她一眼:「我其實也覺著蕙姐兒會穩妥一些。」

  倒不是偏心,而是寧姐兒的性情實在令人擔憂。

  掙不著臉面無所謂,只怕惹出禍來。

  不過這等事還是要和兩個姐兒商量,所以姜伯游便道:「去請兩位小姐來。」

  孟氏一時又覺著氣不順了,嘆氣道:「我只怕寧姐兒又鬧起來要爭,不肯罷休。」

  *

  姜雪寧原是在午睡,驟然被叫起來其實有些起床氣,但也不好發作。

  收拾一番去了之後,便發現姜雪蕙早到了。

  她行過禮坐下來。

  姜伯游把事情都給她們講了,末了道:「現在是只知道挑伴讀,具體進宮要學什麼,怎麼做,卻還一概不知。但本朝皇子們的伴讀都是要住在宮裡的,而皇宮是什麼地方你們都知道。萬萬得小心謹慎,須得挑個穩妥的去。可寧姐兒似乎很得長公主青眼。你們倆怎麼想?」

  下頭一時靜默。

  姜雪寧坐著沒動,也不說話。

  姜雪蕙卻低垂著頭,看著自己手裡那一方繡帕,想起前些日國公府重陽宴回來時撞見的那個人。可她並非是府裡正經的嫡女,眼下雖有嫡女名分,可在姜雪寧面前她絕沒有立場為自己爭取什麼。

  當下只輕聲道:「但憑父母做主。」

  孟氏卻著意看了姜雪寧一眼,開口道:「府裡就你們兩個嫡出姑娘,本來是誰去都合適。一個性情沉穩,一個討公主喜歡。可入宮畢竟不是易事,且還要伴讀。我們也並不想要你們為府裡爭什麼光,但凡平平安安出來也就是了。寧姐兒性子太活潑了些,宮裡面雖可能有燕世子照應,可宮中規矩嚴,世子也不住在宮中,未必照應得過來。所以,按理是蕙姐兒去合適一些。」

  姜雪寧面無表情聽著。

  姜伯游卻是時時在關注她神情,聽了孟氏這番話,莫名就有些心虛,又覺著這樣對二女兒有些不公平,忙找補了一句:「當然了,寧丫頭是公主喜歡的,既是為公主伴讀,若你想去,還是呈你的名字上去。」

  孟氏抿了唇不說話了。

  姜雪蕙實沒抱太大的希望。

  她是熟知寧姐兒性情的,但凡她有什麼東西,寧姐兒一定要一個更好的。如今入宮伴讀這種機會,別的世家小姐都要搶破頭,寧姐兒又怎能讓她如願呢?

  雖則這一次她其實有那麼一點點的希冀。

  可也只是一點點罷了……

  姜雪寧坐了好半晌,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卻落在姜雪蕙身上。

  姜伯游與孟氏等得久了,也沒聽她說話,只以為她是默認將這機會讓給姜雪蕙,一時都有一種心裡面一顆大石頭落了地的感覺。

  孟氏鬆了口氣,開口便要道「那事情就這麼定了」。

  可正當她要說出口時,姜雪寧竟從座中站了起來。

  還未出口的話頓時堵在了嗓子眼。

  孟氏眼皮都跳了起來。

  姜雪蕙轉眸看見,心底只微微苦澀的嘆了一聲:果然。

  連姜伯游都暗暗喊了一聲「要壞」,在腦袋裡琢磨起等一會兒寧丫頭鬧起來要怎樣才能擺平這事兒。

  可沒想到,姜雪寧都沒看誰一眼,搭著眼簾,躬身一禮,竟然道:「父親母親說得有禮。此次入宮的機會雖然難得,可女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忍不得讓不得。但姐姐端莊賢淑識大體,也願意前去,且與京中世家貴女都有交往,入宮會更妥帖。這一次讓姐姐去,女兒並無意見。」

  姜伯游忽然蒙了:「你說什麼?」

  孟氏不由坐直:「你——」

  姜雪蕙亦是怔然,目光閃動,莫名動容:「寧妹妹……」

  姜雪寧一哂,又想起婉娘來,半點面子也不給她,只道:「別覺著我這回是要成全誰。我不想入宮實是因為宮裡的規矩我受不了。他日你要有什麼東西我看上了,照搶不誤!」

  姜雪蕙無言,只望著她。

  姜雪寧卻轉已轉過了目光,徑直對姜伯游與孟氏道:「父親母親如無他事,女兒便告退了。」

  姜伯游和孟氏哪裡想到事情有這樣容易?

  第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

  待聽到她這句話了,一時心底都生出幾分複雜的情緒來:原以為寧姐兒必要鬧出一番事來,可她輕輕巧巧就把這大好的機會放掉了,倒叫他們為自己先前的心思生出幾分慚愧來。

  姜伯游忙道:「沒事了。」

  姜雪寧也不拖拉,又行了一禮,便從屋內退出。

  廳裡便剩他們三人,神情各異。

  終究是姜雪蕙望著那一道已漸漸消失在廡廊上的清瘦背影,慢慢地笑起來,向著孟氏道:「寧妹妹心地,其實很軟的……」

  孟氏默然不言。

  姜伯游卻是生出了幾分感動,只嘆道:「寧姐兒如此懂事,倒叫我有些不習慣了。是真的長大了,懂得體恤我們,也懂得讓著姐姐了。」

  還好這番話沒叫姜雪寧聽見,不然或恐要笑出聲來。

  只怕人人都當她是放棄了入宮伴讀的大好機會,卻不知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這機會。

  從廳裡走出來,腳步不要太輕快。

  蓮兒都差點跟不上她,一面走還一面叫:「天哪,姑娘您是怎麼了?那可是進宮啊,到長公主身邊去伴讀的好機會呢。京城裡多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未必進得去呢。您竟然直接讓了出去!」

  姜雪寧一聲嗤:「我要去了才傻呢!」

  宮裡哪兒有外頭舒服?

  行走坐臥都要規矩。

  別說是下面大臣勳貴家裡選進去的伴讀了,就是進宮伺候皇帝的那些妃嬪,都謹言慎行,不敢有半分的懈怠。

  她進了宮才知道日子有多苦。

  還好後來封了皇后,即便行事放肆些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但上一世伴讀那是什麼光景?

  一個事事精通、樣樣厲害的蕭姝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個對她「因愛生恨」的樂陽長公主逮著機會就尋她錯處還不放她出去。

  更可怕的是,有兩課請了謝危當先生!

  上一世她在這時候與謝危算得上沒仇沒怨,對方也不怎麼為難她。

  可這一世,謝危當先生,還有她活路?

  更別說先前樂陽長公主那眼神叫她心有餘悸,燕臨也常常出入宮廷……

  她要再把自己折騰進去,那簡直是嫌自己頭太鐵、命太硬!

  只是方才姜伯游、孟氏問起,姜雪蕙也坐在那邊,她實在不想讓她太好過,才故意拖了那許久。

  不過最後效果有些出人意料。

  他們好像都當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了。

  但也無妨,不是壞事。

  至於姜雪蕙入宮伴讀會不會受苦?

  那與她有什麼相干。

  *

  姜雪寧回了屋後,便將她們把自己的那些「家當」又搬了上來清點了一遍,只在心裡琢磨:如今伴讀這件事落到了姜雪蕙的身上,就算回頭沒選上,進宮也沒有自己的事兒了。如此,便與上一世的軌跡完全偏移開來。她也沒招惹上沈玠。那麼,只待找個合適的機會和燕臨說清楚,再待勇毅侯府的事情落定,不管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她都已經盡力,接下來便可回通州去住,或者乾脆拎了行囊學上一世的尤芳吟走天下。

  外頭的風光那樣好,何必將自己困在一隅?

  小算盤一時已扒拉得劈啪直響。

  勇毅侯府牽連進平南王謀逆一案雖然還叫她有些掛心,可這一晚她也難得睡了個好覺。

  次日下午,宮裡面擢選的名單就下來了。

  傳到姜府時,姜伯游和孟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跟宮裡來的太監確認:「公公,這名單別是傳錯了吧?我們府裡呈上去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這名單上被選中的怎是二姑娘?!」

  那公公也不清楚內情,只道:「旨上就這麼寫的,奴家不知道啊。反正都是您家的姑娘,也沒差。旨下了後日便可略收拾些東西入宮,先學一些規矩,熟悉一下宮裡的情況。若實在不合適的,還會被挑出去呢,總之您可為小姐準備著了。」

  姜伯游與孟氏面面相覷。

  消息傳到姜雪寧這裡時,她還在屋裡點自己的東西,準備回頭把一些不易攜帶的貴重東西都換成銀票,等往後出門也會方便些。

  結果蓮兒興沖衝跑進來:「姑娘,是你!是你啊!」

  姜雪寧聽了她聲音腦仁疼。

  但蓮兒這丫頭跳脫,想法一般與她是不同的。

  蓮兒若覺得有好事,那一定是壞事!

  在賬冊上畫著的羊毫小筆一停,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問:「什麼是我?」

  蓮兒喘著氣:「進宮!進宮伴讀啊!」

  姜雪寧頭皮都炸了,一把摔了筆站起來:「你說什麼?!」

  蓮兒還沒明白狀況,以為她是高興壞了,忙給她解釋:「宮裡面定下來的伴讀名單裡寫著姑娘的名字啊!老爺從呈進宮的是大姑娘的名字,可不知為什麼沒選上,反而直接把您的名字添了進去。你很快就要為公主伴讀了!」

  「……」

  姜雪寧腦袋裡頓時「嗡」地一聲,千萬般的念頭都潮水似的劃過。

  最終只留下來一個——

  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出來的伴讀名單卻偏偏有。

  宮裡可是正宗的「修羅場」啊!

  到底是誰在背後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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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十九章 失望

  這問題在姜雪寧腦海裡盤旋了整整一夜,沒有答案。

  她不知道擢選具體是如何進行的。

  如此,即便是心裡有些懷疑的對象,也無法得到驗證。

  第二天一早,便陸續有更多關於樂陽長公主選伴讀的消息傳了出來。

  比如初選的伴讀名單。

  沈芷衣自小玩到大的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自然在其中,其次還有其他大臣和勳貴家裡學識修養俱佳的小姐十一人。

  這裡面就有「命好」的姜雪寧。

  同時她也注意到,上一回在清遠伯府,被沈芷衣點了詩中魁首的樊家小姐和畫中魁首的清遠伯府二小姐尤月也在其列。

  比如具體要學的東西。

  大干的男子們要學禮、樂、射、御、書、數,尋常人家的女兒家卻頂多識幾個字,學的都是女紅、詩畫一類可有可無的東西。

  但沈芷衣是公主,且本就有要求,自然不一樣。

  君子六藝裡禮、樂、書這三樣是要學的,其次還要學些調香、作畫的雅事,除此之外,聖上偏寵沈芷衣,知道她總想溜去文華殿聽經筵日講,便為她在翰林院裡找了幾個學識過人的老先生,為她講一些只有男子才能讀的書。

  其中最令人咋舌的,或恐是聖上為她請的這些先生裡,有一位竟是「謝先生」——

  當朝太子太師謝危!

  據說他要開兩課:其一是琴,算在「樂」中;其二會在經史子集裡選一本來講,但具體是哪本還未定。

  天知道姜雪寧從蓮兒那一張叭叭的小嘴裡聽見這消息的時候,恨不能以頭搶地!

  再比如入宮的安排。

  後日便要準備入宮,大約待個三到五天,跟著宮裡的女官,粗粗學一學宮廷的禮儀,瞭解一下宮廷裡的禁忌,免得犯了什麼錯闖出什麼禍。

  這一時若實在學不會或資質太差,便會被委婉勸退。

  而後各自回家待上幾日,才是真正入宮伴讀。

  基本都住在宮中,每隔九日能回家一日,直到學完了先生們安排的學業為止,估摸會有大半年的時間。

  ——這絕對是個好機會。

  姜雪寧只要一想到入宮伴讀,就頭大如斗,聖上的旨意下來當然不敢明目張膽說不去,所以一定要有個合適的理由。

  若學不會禮儀,或資質太差被「勸退」,可不正好遂了意?

  她打定了主意要「消極怠工」!

  *

  午後。

  棠兒、蓮兒在屋裡給她收拾打點第一趟進宮需要準備的東西,又說屆時進宮要見到那麼多世家小姐,少不得要帶點見面禮之類的,最好晚些時候出去買些。

  姜雪寧坐在窗邊看閒書,聽得嘴角微抽。

  「知道的說是去伴讀,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走親戚呢。」

  蓮兒嘟嘴:「姑娘進宮,當然是要萬事準備周全,這回奴婢們又都不能跟進去,誰知道宮裡那些宮女什麼樣呀?這回用不著,下回還能用呢。且我們姑娘可是唯一一個原本沒呈上去名字卻在伴讀名單裡的人,什麼都能輸,排場不能輸!」

  姜雪寧一聽這茬兒就眼皮跳。

  果然還是找個牙婆來先把這丫頭賣了吧?

  怎麼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她埋著頭從盤子裡撿了塊蜜餞來吃,隨手翻著書看,也不管她們怎麼折騰了。

  反正她沒打算在宮裡待太久。

  只是這也不能說出去。

  若叫人知道她故意耍心機、玩手段不想入宮,只怕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最好沒有。

  只是才又翻了沒兩頁,忽然聽得「啪」一聲響,似乎有什麼小東西打到了窗扇上。

  姜雪寧抬了頭看去,外頭只一片日影。

  剛要低頭繼續看書,又是「啪」的一聲輕響。

  這一回打在了窗櫺上,彈了一下,滾落到她書上。

  她撿起來一看,竟是枚金黃的松子,還開了個小縫兒。

  手指用力一捏便開了。

  原來是炒松子。

  熟的。

  姜雪寧沒看到人,但已知道是誰來了,沒忍住笑:「府裡這院牆砌了跟沒砌似的,若叫我父親知道你又不聲不響不走正門進來了,怕又要發一陣牢騷了。」

  「可這回不是沒讓他瞧見麼?」

  燕臨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只從牆下那棵樹濃密的樹蔭裡現身,縱身一躍便跳了下來,今日穿了一身藏袍的長袍,腰上懸了個不大的荷包,手裡還抓著一小把松子,笑著踱步到她窗前。

  「除非你去告狀。」

  好些日沒見,他竟好像曬黑了一點點,原本俊俏的一張臉上,也多了一道淺淺的擦傷,還好不深也還好不多,並未真的破了相,只是在原本的貴公子氣上添上了一分硬朗,更顯得灼灼熾烈。

  姜雪寧問他:「怎麼弄的?」

  燕臨多少還是有些在意這張皮相,聞言抬手摸了自己臉頰一下,咳嗽了一聲,道:「去通州大營的時候,喝了一點酒,沒忍住要跟父親幾個部下比比武,拳腳無眼,傷著了一點。不過沒大礙,軍中的大夫說了,放著過兩天就好。」

  豐台大營和通州大營兩地,歷朝來都有駐軍,為的是拱衛京師。

  但自從二十年前平南王謀反揮兵進犯京城,而豐台、通州兩地都來不及反應、無法及時入京平亂之後,先帝便在京中設立了禁軍,選兩營中的佼佼者出來編入其中,守衛京城。

  到得本朝,沈琅登基後,又進一步加強了禁軍。

  只因他是當年平南王謀反一役的親歷者,對藩王謀反的危險和大軍馳援的緩慢有極深的陰影,所以豐台大營與通州大營在軍中地位越發下降。

  勇毅侯府是朝中執掌兵權的幾家勳貴之一,主要管的是距離京城遠一些的通州大營。

  至於距離京城更近的豐台大營,則由誠國公府掌管。

  而如今最重要的二十六衛禁軍,卻由皇帝自己與兵部共同掌控。

  由此可見,雖然說燕氏與蕭氏乃是京城中兩大可以比肩的勳貴望族,可誠國公府蕭氏乃是當今聖上沈琅的外家,明顯要比燕氏更得信任一些。

  也不知勇毅侯府的事情背後是什麼人在推。

  姜雪寧望著燕臨,道:「周寅之怎麼樣?」

  燕臨看了她屋裡忙碌的丫鬟一眼,只把手裡那一把松子放在了她靠窗的桌上,手一撐窗沿便翻了上來坐下,一條腿垂在外面,一條腿卻在窗沿上屈起,順手便拿了她一塊蜜餞來吃。

  然後才道:「這人有點意思的。」

  他回想了一下,竟露出頗為欣賞的神情來:「我是離京之前見他的。不卑不亢,沉得住氣,可能因為本是錦衣衛,對朝中大小事情都很瞭解,應該是個能辦事的。只是我覺得這人堪用,倒不僅僅因為此。近來有件跟他有關的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

  姜雪寧好奇:「京裡最近出了刺客,不太平,我都沒出門,也沒關注外頭。是什麼事?」

  燕臨便道:「此人養了一匹好馬,甚是喜愛,每日都要自己親自餵,京城裡沒什麼開闊地界兒,若有時間還要帶去京郊跑馬。可前不久他在衛所裡處理公務時,家裡忽然來了小童急傳說他的馬病了,眼看著就要不行了。此人當即向長官告假,回家看過那馬之後,竟然拔了自己佩刀親手把馬給殺了。」

  姜雪寧忽然愣住。

  燕臨卻笑起來:「第二日他去鎮撫司,長官問他,你的馬還好嗎?他說,馬死了,我殺的。長官大為詫異,問他緣由。他竟說,這匹馬他養了兩年多,便如自己親人一般,可馬兒患病,他實不忍見它痛苦,索性給它個痛快,免去一番折磨,也算還了那馬跟他兩年多的情誼。」

  那匹馬……

  姜雪寧哪裡能不知道?

  當日她去找周寅之時這匹馬還好好的,何至於就病到要死,還「痛苦不堪」?

  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當初自己隨口編了讓那小童去衛所找他回來時的藉口:周大人的愛馬,病得快要死了……

  一股寒意頓時從腳底下傳遍全身。

  姜雪寧壓著書頁的手指一下沒按住,輕輕地顫了一顫。

  燕臨則道:「這一番說辭真假不好說,可殺馬的事不假。這人行事之果決俐落,可見一斑。近來聖上有意將刑獄之事放給錦衣衛來處置,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原本掌管刑獄之事的三法司,都有很大的意見。這回那個刑科給事中彈劾周千戶,正好給了三法司借題發揮的機會,聖上也扛不住眾口悠悠,前些日已撤了周千戶的官品。我著人在朝中打點過了,這缺落在周寅之身上剛好。」

  周寅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燕臨辦事俐落,也好。

  姜雪寧雖是重生,可上一世經歷這些時對朝政還一無所知,只知道最後的結果,可事情是怎麼發生,中間具體有什麼內情,又有幾方勢力在角力,全不清楚。

  如貿然提醒,還不知落入誰人眼中。

  只怕沒幫著勇毅侯府還害了自己,但若經過周寅之來示警,一則能藏起自己,二則周寅之是錦衣衛派了去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關係的「暗子」,對這件事本身知道得要比她多,且能拿出實在的消息來,才能引起勇毅侯府足夠的重視。

  即便避不了禍,若能提早做些提防和準備,也可避免像上一世那般——

  抄家固然死了一些人,可更多的人卻都死在流放途中。

  有的是因為年老體衰,有的是因為遭遇流匪,也有的是因為貧病交加……

  這裡面包括燕臨的父親。

  姜雪寧心中又覺出幾分沉重來,只道自己上一世被周寅之此人利用得徹底,這一世雖還是用了此人,可也要嚴加防範。

  今日能為滴水不漏地圓謊殺了自己的愛駒;

  明日也能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前程向著她舉起屠刀。

  她也忍不住提醒燕臨:「我倒覺得這人喜歡他的馬,可說殺就殺了,固然果斷,但也是個手段狠辣的。」

  燕臨眉目舒展,知她是關心自己,只道:「我知道。」

  姜雪寧便不好再說什麼,只低眉撿了他方才放下來的那一把松子來剝。

  松子仁小小的一顆,剝起來不快,有些費神。

  她剝著剝著便皺起眉頭。

  燕臨看得一笑,這時才把自己腰間掛著的那鼓囊囊的荷包解了下來扔給她:「就知道你不耐煩剝,打開看看。」

  她接住荷包,只覺沉甸甸的。

  打開來一看,全是已經剝好了的松子仁兒,黃澄澄地攢在一起。

  東西雖不貴重,可要剝好實得花些功夫。

  只看著這鼓囊囊的一個荷包,便能想像出坐她窗沿上的少年,是怎樣用他那一雙本來只用握劍的手,一點一點,仔細地把松子仁從殼裡剝出來。

  然後攢起來。

  再這般若無其事地扔給她。

  燕臨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不喜歡:「不愛吃麼?」

  姜雪寧搖搖頭:「不,很喜歡。」

  燕臨奇怪:「那為什麼不吃?」

  姜雪寧不知該怎麼解釋,東西雖小,可心意太重,她怕自己還不起。

  窗前有秋日微涼的風吹著,九月也快到終了,丹桂的香氣都漸漸殘了。

  燕臨半天不見她說話,也不知為什麼,就想起那天晚上她對他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來,一抬眼則見她的丫鬟又收拾了幾本書來問她:「姑娘,明日進宮要帶幾本書去看麼?」

  姜雪寧頭也不回:「不帶。」

  燕臨這才想起入宮這檔子事兒,又拿了她一顆蜜餞,笑:「要入宮當公主的伴讀了,而且還能得謝先生授課。怎麼樣,高興嗎?」

  姜雪寧高興得起來才怪了。

  她張口便想說自己半點也不想去。

  可話還沒出口,一抬頭竟看見燕臨滿面的笑,再一想竟覺得他話裡好像透出幾分得意,心裡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你剛回來沒兩天就知道伴讀的事兒了?」

  燕臨「啊」了一聲,向她眨了眨眼,一雙烏沉的眸子裡光華璀璨,眉目間那種得色越發明顯:「公主要選伴讀的事情我早知道,老早就跟她提過你了,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加進去。你總說想去一去沒見過的地方,皇宮裡的事情往日你不是很好奇嗎?有這大好的機會,我當然不能忘了寧寧你。怎麼樣,這事兒我辦得漂亮吧?」

  姜雪寧:「……」

  鬧了半天,是你要搞我啊!!!

  她強忍住一把把這小子推下窗檯的衝動,嘴角抽了抽,看似笑著,實則暗地裡都咬緊了後槽牙,只道:「漂亮!辦得可真是太漂亮,太『驚喜』了!」

  燕臨也不知為什麼覺得脖子後面有些發涼。

  但寧寧高興了,他也就高興了。

  於是道:「眼下雖不知謝先生要教你們讀什麼書,但學琴是已經定下來,肯定會有的。我前些日已命人去蒐羅了一些好琴,有幾張還是好幾百年前的古琴。謝先生愛琴,你進宮學琴帶一張好的去,便是先生要求嚴格,看在琴的面子上也會寬容你幾分。今日正好,還有些時間,走,我帶你相琴去!」

  姜雪寧一聽見「謝先生」這三個字就渾身發毛,一聽見「琴」更是頭大,想說自己去一趟就會拿著「勸退」回來,真心用不著這東西。

  可架不住燕臨霸道。

  沒一會兒,她便被他強行帶上了馬車,出府去選琴。

  *

  這時距離九九重陽已過去了十四日。

  尤芳吟不知第多少次地踏入這家商行,詢問過了今日生絲的市價後,顰蹙了眉頭,也沒管櫃檯的夥計用多少白眼看她,依舊誠懇而老實地道了一聲謝。

  連著十多天挑燈學看賬本、練習記帳,她眼底都是血絲。

  從商行走出來時,只覺頭重腳輕。

  外面的街市上人群熙攘,車馬絡繹。

  最近府上看得越來越嚴,老是偷溜出來,若被她兩位姐姐,尤其是二姐姐發現,只怕又是一番折磨。

  二姐姐剛被選為長公主伴讀,府裡誰也不敢開罪她。

  尤芳吟想,自己今日該早些回去。

  且昨夜也只睡了兩個時辰,實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走著走著,就看見路邊那擺著的小攤兒,上頭放了許多幅繡得精緻的錦帕與香囊,還有各式各樣的繡樣。其中有一個香囊上繡了綠萼的蘭花,針法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時目光停住,腳步也停了下來。

  尤芳吟想起了那朵被自己弄髒的白牡丹。

  於是她伸出手去,將這香囊拿了起來細看。

  不想旁邊有人經過,無意間撞了她一下,而她人恍恍惚惚已是連站都不大站得穩了,這一時便被帶得往前撲了一下,不成想慌亂間衣袖一帶,竟將人原本排掛得整整齊齊的錦帕、香囊掃落了大半在地上。

  那小販也是小本生意,立時叫了起來:「你這姑娘怎麼回事?誠心來砸人生意是不是!」

  尤芳吟頓生愧疚:「對不住,我只是想看看香囊,並非有意……」

  週遭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難堪極了,忙低下頭來,幫著小販把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連聲道歉。

  街面上這動靜不小,眾人都不免對她指指點點。

  姜雪寧才跟著燕臨上了樓上這一家佈置雅緻的幽篁館,還不待走進去,聽見聲音,轉過頭,循聲望去,一下就看見了人群裡窘迫不堪的那個姑娘。

  撿起來一隻香囊反而碰倒了更多,越來越手忙腳亂。

  她認出那是尤芳吟來,心底不由微微一窒。

  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

  原來如何笨拙,現在依舊如何笨拙。

  再一看那小攤,賣的是香囊錦帕……

  她忽然便自嘲地笑了一聲。

  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些什麼呢?

  不早就知道,一個後宅中的姑娘,又從未學過管家,只怕連賬本都不會看,字都寫不來幾個,還受著家中束縛。即便手裡有了錢,撐死了也就會置辦些田產。難道還真奢望她拿錢去冒險,買生絲、做生意不成?

  上一世那樣大膽且出格的尤芳吟,終究只有一個。

  燕臨順著她目光望去,認出那是她那天救過的那個尤家庶女,一時蹙了眉:「怎麼了?」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簾,只道:「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不可能,可真當親眼看見不可能時,依舊會有一點點失望……」

  燕臨回眸注視著她,有些疑慮。

  她慢慢笑了一笑:「沒事。一點點罷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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