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1
發表於 2023-2-8 02:06:3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章 搶機緣

  先前蕭太后對眾人雖然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態度,眾人對她也是心甚惶恐,可與此刻滿面霜寒的盛怒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了。

  誰也沒想到一柄玉如意獻上來,好端端竟然發了火。

  下面的諸位伴讀不知發生了什麼時,惶然不安不敢作聲。

  那端著玉如意來進獻的劉公公只覺得背脊骨一涼,想也不想就立刻跪了下去,大喊一聲:「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啊!」

  他人就在台階前。

  蕭太后一腳踹了過去,抬手便喚來左右,大喝一聲道:「來人,將此逆黨拿下!給哀家發落去慎刑司好生拷問!」

  劉公公面色頓時大變。

  他雖然過來獻上玉如意,卻完全不知那玉如意背後有怎樣的玄機,聽得蕭太后這一聲冷喝,已是嚇得三魂出竅,七魄離體,一顆腦袋連忙往地上撞個不停,哭叫起來:「冤枉,奴冤枉啊!奴只是奉命來獻玉如意而已,卻不知何處惹怒了太后娘娘,還請太后娘娘饒恕,奴冤枉啊——」

  沈芷衣與蕭姝二人就坐在蕭太后旁邊,方才只隱約瞥見那玉如意背後有字跡,卻沒有看清楚到底是什麼,乍然遇到此番變故,更不敢開口詢問。

  鄭皇后也是嚇了一跳。

  她知道蕭太后脾氣雖然向來算不上好,有其刻薄之處,可若這般反應必然是出了大事,且口稱劉公公為「逆黨」,便猜事情小不了。

  玉如意雖然摔碎了,卻有幾塊碎玉較大。

  鄭皇后暫未插口說話,只從殿上走了下去,撿起其中一塊碎玉來看,才看到上面「義童」二字便面色大變,竟不比蕭太后好到哪裡去。

  左右已經上來將那劉公公制住。

  鄭皇后看了一眼下面還戰戰兢兢站著的那些伴讀的女孩兒,只強行壓下了心中的震駭,對她們道:「你們先退下吧。」

  蕭太后鐵青著臉色,這一回倒是沒有多說什麼了。

  眾人想也知道茲事體大,絕不是她們這些新入宮的伴讀應當知道的,一聽鄭皇后發話,連忙躬身告退。

  蕭姝也從座中起身,對蕭太后行禮拜別。

  沈芷衣還怔怔地坐在那邊。

  蕭姝走時便連忙拉了她一把,將她一起帶出了慈寧宮。

  姜雪寧從慈寧宮宮門中走出來時,被外頭夾著點初冬寒意的風一吹,才覺察出自己背後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就是上一世牽連甚廣的如意案了。

  內務府選送進獻給蕭太后的玉如意背後竟然刻有大逆不道之言,且直指本朝天子。事情一出,立時引出一番腥風血雨。宮裡面伺候的許多人被株連九族,前朝的世家大族也有捲入其中的,抄家滅族不在話下。勇毅侯府出事明面上雖然與此案無關,可兩件事實在是相距甚近,讓人不得不懷疑。

  想到勇毅侯府,想到燕臨,又想起上一世種種前因後果,她忽然之間心亂如麻,使勁地握了握自己掩在袖中的手掌,才勉強冷靜下來。

  該來的總是要來。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越要在亂局之中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焉知杯水車薪不能救水火、濟危難?

  沈芷衣被蕭姝拉著出來還有些一頭霧水,愣愣地問了一句:「這是出什麼事了?」

  蕭姝低垂著目光沒有說話。

  沈芷衣抬眸一掃就看見了眾人邊緣站著的姜雪寧,走過去關切道:「寧寧,你沒事吧,臉色這樣蒼白?」

  姜雪寧想起了那先前還跪在坤寧宮門口的鄭保,動念間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心道「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了」,於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神情間卻有些害怕恓惶模樣,低聲道:「 有些嚇著我了。」

  沈芷衣其實也嚇住了。

  可她心想自己是長公主,是承諾過要護著姜雪寧的人,所以立時擺出一副在宮裡這都是尋常小場面的模樣來,拉了她的手道:「沒事,沒事,這不還有本公主在嗎?」

  她的手掌捧著姜雪寧那纖細的手指,便覺出她指尖竟是冰涼一片。

  姜雪寧只望著她不說話。

  但那濃長的眼睫在一雙好看的眸子上輕輕顫動,像是雪原上被利箭射中倒下去的小鹿一般煽情脆弱,手指也攥住了沈芷衣的手。

  在這樣的一瞬間,沈芷衣能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曾掛著一臉燦爛笑容在她眼角花上櫻花粉瓣的朋友,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依賴她。

  本來從慈寧宮出來便該各回宮中。

  沈芷衣所住的鳴鳳宮與仰止齋本在不同的兩個方向,所以當在慈寧宮門口分別,各走各的。

  可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走了。

  沈芷衣反握住了她的手,彎起唇角,竟跟沒事兒人似的揚起了明媚的笑容,拉著她便往仰止齋的方向去,只道:「看你膽子小的,本公主陪你一道回去。」

  說完還對其他人道:「走吧。」

  眾人於是都跟上了她們的腳步。

  一路上沈芷衣都在跟姜雪寧講宮中的一些趣聞樂事,自己講著講著有時候卡殼了還要叫上蕭姝與陳淑儀來接。

  蕭姝還好,一直不動聲色。

  陳淑儀卻是已與姜雪寧結仇,可有樂陽長公主發話,她又不好拒絕,不得已之下只能僵著一張臉給姜雪寧講笑話。

  姜雪寧只覺得若非今日事情重大,她都要笑出聲來。

  然而此時卻連自己都要唾棄自己。

  上一世哄臭男人也就罷了,好歹沒向香香軟軟的女兒家下手。沒料著重活一世,自己是越來越沒底線,越來越下作了!

  沈芷衣對此還渾然不覺。

  一行人往仰止齋的方向走。

  來時她們是繞開坤寧宮的方向走的,可回去的時候一是眾人都沒留意,二是沈芷衣與姜雪寧走在前面,所以很自然地走了最近的那條會從坤寧宮旁邊經過的路。

  早在遠遠能看見坤寧宮宮牆的時候,姜雪寧一顆心就已經提了起來,暗自祈禱千萬要趕上。

  轉過宮牆拐角時,心幾乎跳到嗓子眼——

  前方的宮道上一片寂靜。

  先前曾聽到過的巴掌聲已經沒有了。

  這一刻,姜雪寧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錯失了機會了。

  還好,下一刻當她轉上宮道時,便看見了那長身跪在宮門口的身影。

  鄭保還在!

  只是還不等她為此鬆一口氣,露出些許笑容,一抬起眼來,就看見了前方不遠處同樣停步在宮門前的另一道身影。

  蟒袍華服,腰繫玉帶。

  身形頎長而面容儒雅,不是臨淄王沈玠又是何人?此刻他正望著長跪不起的鄭保,抬首就要對宮門口侍立的宮人說些什麼。

  姜雪寧眼皮一跳,可不敢讓沈玠就這樣開口將鄭保救下,急中生智,故意左腳絆了右腳踩了自己裙角一下,行走之中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呀」地低低驚叫了一聲,已是摔得跪坐在地。

  她反應不大。

  走在她旁邊還在給她講笑話的沈芷衣卻是慌了神,叫嚷起來:「寧寧!」

  前方宮門處正打算問問這小太監為何受罰的沈玠,聽見聲音,立時循聲轉頭望去,一眼就看見了那邊的伴讀,更是迅速認出了摔倒的姜雪寧。

  被這一打岔,正常人都會忘記自己原本要做什麼。

  沈玠也一樣。

  他連忙朝著她們走了過去,但又因還有別的伴讀在場,不好走太近,只溫言道:「這宮中的長道雖然年深日久,可年前才修整過。姜二姑娘怎的這般不小心?」

  眾位伴讀上一次入宮時也曾偶遇過沈玠,知道他身份,見他走近紛紛躬身行禮:「見過臨淄王殿下。」

  姜雪寧見他走過來心便定下大半。

  想他們上一世是至親至疏夫妻,她死勉強也算為沈玠殉了葬,這一世搶他一個機緣又怎麼了?就當是沈玠給自己的勞碌錢和賠命錢吧。

  反正他是臨淄王,將來當皇帝也不缺一個鄭保。

  可她很缺啊。

  這麼想著,姜雪寧多少將那搶人機緣的愧疚消除了幾分,迅速措辭道:「回殿下,才去拜見過太后娘娘,鳳威深重,心神恍惚之下這才絆著自己,讓您見笑了。」

  蕭姝靜靜地看著她。

  沈芷衣則是親自扶了她起來,聽見她這話也向沈玠嘟嘴道:「王兄你剛才是不在,母后可嚇人了。」

  沈玠性情雖然謙遜溫和,可生在宮廷之中,耳濡目染,只聽她們這話便知道慈寧宮那邊該是出了事,於是眉頭輕輕一蹙,問道:「怎麼了?」

  沈芷衣便道:「就一玉如意,哎也不知道怎麼說……」

  她有心想理順一下講,卻有些不知從何講起,說得一片混亂。

  沈玠聽了個一頭霧水。

  末了還是蕭姝言簡意賅地道:「內務府劉公公奉聖上的命送了一柄青海進貢的玉如意,但那如意背後好像刻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言,惹怒了姑母,眼下皇后娘娘也在慈寧宮中,正處置此事。」

  沈玠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沈芷衣聽蕭姝說得這般簡潔,便連忙點頭,道:「對,就是這樣,王兄去看看吧。」

  沈玠原本也是要去給蕭太后請安的,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說這話時那小太監的事兒早拋到了腦後。

  他抬步要往慈寧宮的方向去,只是從眾位伴讀旁邊經過時,瞥見剛摔了一跤站起來的姜雪寧正低頭撫著自己的膝蓋,便沒忍住笑了一聲,打趣道:「平地走路也能摔,姜二姑娘可要好生看路才是,不然欠本王那一頓賠罪酒還沒請便破了相,可不知回頭有誰心疼呢!」

  姜雪寧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賠罪酒」是什麼,直到沈玠轉身離開了,她才想起是自己剛重生回來時生了誤會,給了沈玠一耳光後,曾說過改日請酒賠罪。

  話自然是客套話。

  但沒料沈玠還記著。

  眾位伴讀見沈玠過來只搭理姜雪寧,眼神已是有些異樣。

  待聽得這「賠罪酒」三字,更不住拿眼打量她。

  蕭姝就站在沈芷衣旁邊,一張平靜的臉上也是露出些許的怔忡,回眸再看姜雪寧時,眼神已深了幾許。

  姜雪寧掃一眼便已將眾人的反應收入眼底,心中暗暗叫苦。

  她有心想解釋自己與沈玠其實沒什麼曖昧。

  可這位臨淄王殿下說完話就已經走遠了,哪裡有她解釋的時間?且難道要她說自己曾給過沈玠一巴掌,這賠罪酒賠的就是一巴掌?

  傳出去不找死嗎?

  沈芷衣好奇問道:「賠罪酒?」

  姜雪寧苦笑道:「往日不懂事在坊市間胡混時,與臨淄王殿下有些誤會。」

  沈芷衣還想追問是什麼誤會。

  但這時姜雪寧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前方,落到了那宮門口跪著的太監鄭保身上,神情幾番變幻,彷彿忍不住般流露出幾分惻然來。

  沈芷衣便自然地順著她目光望去,見不過是個跪在宮門前的小太監,也沒在意,倒是奇怪她為何這般反應,於是道:「宮中有人受罰是尋常,想必是犯了什麼錯罰跪罷了。」

  姜雪寧低低道:「來時便見他跪在這裡……」

  她聲音本就細弱,又是故意作出愁苦惶然姿態,便是原本只有三分假假的同情與害怕,也演出了真真切切十分感同身受的恐懼。

  畢竟先前慈寧宮中的一幕才剛發生不久。

  蕭太后一見她們便讓她們跪著,也不叫起,給了她們一個大大的下馬威,膽子不大的的確會被嚇住。

  沈芷衣都還沒忘記呢。

  此刻一見姜雪寧神情,又見那小太監跪在旁邊,自然而然地便猜她是看見這小太監受罰想起了方才慈寧宮中的經歷,勾起了對這一座深宮的恐懼,覺著自己與這小太監一般,深陷於動輒得咎的危險之中……

  她心裡忍不住埋怨母后太過嚴厲,又忍不住埋怨皇嫂早不罰人晚不罰人偏偏挑在這時候,若嚇著寧寧可怎麼辦?

  當下便抬了眉,天之嬌女的威儀回到身上。

  沈芷衣直接對那侍立在坤寧宮前的一名女官道:「這太監犯了什麼錯?」

  女官忙躬身行禮,便要回答:「他名叫鄭保,今日伺候時心神不定也不知——」

  「不想聽!」

  話雖是沈芷衣問的,可打斷的也是她,一副不大耐煩的姿態,一擺手便直接下了令。

  「人都已經罰了也跪了這麼久,差不多得了。饒了他吧。回頭皇嫂問起便說是本公主的意思。」

  樂陽長公主在宮中本來就受寵,聖上為著她翰林院的先生都請來給她上學,還篩選了伴讀,女官在皇后身邊伺候,對此自然一清二楚,聽她發話哪兒敢有半分反駁?

  當即便道:「是。」

  然後吩咐左右:「快,把人扶起來,別在這裡礙著殿下的眼,嚇著人。」

  兩旁的小太監立刻上前把人給扶了起來。

  鄭保在這宮道上跪了已經有些時候,雙膝早已酸麻,剛起身時差點重新跪下去,一張原本清秀的臉上更是指痕交錯,唯有那一雙眼眸點漆似的透著亮。

  他抬首便看了姜雪寧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映入他眼底的似乎並不是與方才聽見的聲音一般忸怩畏縮的臉,而是一雙在柔弱下藏著冷靜的眼,此刻也正靜靜地望著他。

  分明花一般嬌豔的外表,卻使他覺得裡面長滿荊棘。

  姜雪寧眼睫一顫,輕輕垂下了眸光,重新抬起時已向著沈芷衣一笑:「殿下真好。」

  沈芷衣一張臉再次通紅。

  她咳嗽了一聲,偏做出一副鎮定自若模樣,輕哼道:「那可不!」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2
發表於 2023-2-9 00:48: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一章 義童塚

  氣氛有一種奇異的微妙。

  眾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覺出什麼來,目光在沈芷衣與姜雪寧之間逡巡,可能是覺得樂陽長公主對姜雪寧也太好了些。

  那名叫鄭保的太監已謝恩退下。

  姜雪寧心裡面一樁大事卸下,雖然還不知道後續如何,可原本緊繃著的身體總算是放鬆下去幾分。

  若用上一世尤芳吟的話來講,她這叫什麼呢?

  想起來,該叫「戲精」吧。

  旁的不行,演戲裝可憐的本事她是一流。

  可想想其實也沒那麼差。

  她固然是利用了沈芷衣,才達成了目的,可另一種意義上講,也算是為沈芷衣結下了一樁善緣吧?

  算不得作惡,算不得作惡。

  姜雪寧心裡告誡了自己幾句,便道一聲:「我們走吧。」

  沈芷衣自無二話。

  她回鳴鳳宮雖然不與這幫伴讀一個方向,可竟是拉著姜雪寧的手,一路陪她走回了仰止齋,還進去廳中坐著與她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離開。

  蕭姝在整個過程中都顯得有些沉默。

  沈芷衣走時,她看了好幾眼,似乎有話想說。但看了看廳中坐著的其他人,又沒有說出口。

  直到見沈芷衣起身離開,她才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姜雪寧轉頭看見,便猜她是有話要單獨對沈芷衣說,或許與今日、與慈寧宮和蕭太后有些關係。

  但誰也不好追上去聽。

  蕭姝剛一離開,廳內便奇異地安靜了下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過去好一會兒,方妙才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吐出一路回來便提著的那口氣來,悠悠嘆道:「剛進宮來就撞見這種事,可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其餘眾人也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都道:「也不知那玉如意有什麼不對……」

  姜雪寧自然知道玉如意有什麼貓膩,此刻只閉口不言。

  畢竟她當時站在下面,不該知道。

  姚蓉蓉則是一臉害怕,只是她與旁人不同,在害怕之餘還有幾分掩不住的好奇,猶豫再三,竟是壓低了聲音,怯生生地開口道:「方才皇后娘娘撿起那塊碎玉時,正好在我旁邊,我、我有瞥見兩字。只是,只是,『義童』是什麼意思呀?」

  「義童?!」

  正不住皺著眉頭掐著手指給自己算吉凶的方妙,聽見這兩字手都抖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驚呼了一聲,近乎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著姚蓉蓉,連聲音都有些扭曲了。

  「你竟然看見了這兩字?」

  姚蓉蓉徹底被方妙這反應嚇住了:「看、看見了……」

  年紀最小也不諳世事的周寶櫻最是一頭霧水:「這兩個字怎麼了?」

  *

  初冬的午後,天上的日頭為陰霾的雲層遮蔽,白塔寺的碑林邊緣已是落葉滿地,枯瘦的樹枝在冷風裡輕顫。

  潮音亭內高懸著一口黃銅大鐘。

  旁邊是一座矮矮的石台,台上置一琴桌,一茶案,另有一隻蓮花香爐擱在角落,裡面端端擺著的一枚香篆才燃了小半。

  然而下一刻便被人含怒掃落,倒塌下去!

  「哐噹噹!」

  蓮花香爐摔在下方台階上,順著一級一級的台階往下跳躍,爐中慘白的香灰大半傾撒出來,偶爾綴在幾片躺在地上的枯葉之上,竟是觸目驚心。

  劍書眼皮止不住地跳,將腦袋壓下來,竟有些不敢抬頭看。

  只聽得往日那道溫然寬厚的聲音已如冰冷凝。

  是謝危盛怒之下反倒變得無比平靜的一句問:「誰讓做的?」

  劍書道:「屬下得知消息的時候令已經下了,問他們時,只說是金陵那邊來的消息,且言語之間對屬下頗為不耐,倒像是有些防備。屬下佯裝離開後在那邊蹲了有半個時辰,看見一頂轎子從樂安坊的方向來,下了一人,五十多歲年紀,形容枯瘦,留一撮山羊鬍,穿一身灰衣,如果屬下沒有看錯的話,很像是教首身邊的公儀先生。」

  不在宮中,不謀公幹時,謝危習慣穿白。

  渾無矯飾的白衣。

  這讓他看起來更與世間紛擾無關,不沾紅塵俗世半點因果。同樣一身白衣,穿在旁人身上或許就是販夫走卒,穿在他身上卻始終有一種難掩的高曠。

  只是此刻這高曠中亦不免生出幾分酷烈。

  他又問:「定非那邊呢?」

  劍書垂下眼簾,聲音低了些:「得知此事後,刀琴特命人去仔細檢閱了定非公子最近一個月來送到京城的密信,並無一句提到今日之事。」

  謝危便笑一聲:「我心不改,焉知人心亦如是?」

  劍書一時沒聽明白這話,想說在金陵時定非公子對先生言聽計從,便是先生上京之後,亦時不時密信通報教中的消息,在教中明顯是站在先生這邊的。

  可才剛要開口,自己方才說的話便從腦海裡過了一遍。

  公儀丞向來在教首身邊,甚少離開金陵。

  如何他人都已經到了京城,同在金陵的定非公子還渾然不覺,未給他們半點消息?

  想到這裡,劍書心中已是凜然:「先生的意思是……」

  謝危那雪白的袖袍上沾了幾點香灰,抬了手指輕輕一撫,非但沒有擦去,反而使這點點香灰化開,染污得更多。

  平日清遠的眉眼,暗藏凜冽。

  他唇線拉直,神情間竟顯出隱隱攝人的危險,只叫人看了膽寒:「公儀丞既然來了,便是奉了教首之命。這是嫌我久無動靜,防著我呢。」

  劍書想起教中那複雜的情況,也不由皺了眉:「先生在宮中一番經營,都尚未動手。如今公儀先生一來卻發號施令,渾然枉顧您先前的安排,還膽大包天,貿然以如意刻字興風作浪,他們失敗了倒不要緊,若因此牽連到先生的身上……」

  畢竟涉事之人全都是先生在宮中的耳目。

  這完全是將先生置於險境!

  謝危沉默,只抬眼看向前方那一片碑林。

  落葉鋪了滿地。

  碑林中每一塊碑都是六尺高,一尺寬,與尋常的石碑十分迥異,上面刻著的也不是什麼佛家偈語,而是一個又一個平平無奇的名字。

  更往後索性連名字都沒有刻。

  只有一塊塊空白的石碑立在漫山的蕭瑟之中。

  「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一觸即發。牽連了我倒不要緊,只恐此事為有心人利用,害到別的無辜之人身上。」他緩緩地閉了閉眼,想起教中人事,再睜開時,沉黑若寒潭的眸底已是一片肅殺的寂然,甚至透出一分陰鷙,「毀我謀劃。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劍書早看教中那幫人不順眼了,這時開口便想說什麼。

  只是眼角餘光一晃,已瞥見後山上來了人。

  是名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於是才要出口的話便吞了回去。

  那老和尚便是白塔寺的住持方丈,法號忘塵,向佛之人都尊稱一聲「忘塵大師」,今日謝危約了他講經論道。

  他自遠處走來,到得潮音亭前時,已看見了階前狼藉的香灰。

  腳步便一停。

  謝危人立亭上,先前分明肅殺與冷沉,轉過身來時卻已不見,唇角略略一彎已和煦似春風拂面,青山遠淡,只道:「適才劍書莽撞,打翻了香爐,還望大師勿怪。」

  劍書:「……」

  忘塵大師合十為禮,只寬厚道:「阿彌陀佛,無妨的。」

  *

  仰止齋中,稍微有些心思的人一聽就知道,方妙既然對姚蓉蓉說出的這兩個字有如此大的反應,必然是知道點什麼的。

  於是都追問起來。

  方妙便道:「聽見『義童』二字,你們什麼都想不起來嗎?」

  眾人有些迷惑。

  姜雪寧則不做聲。

  還是陳淑儀反應快,眼皮一跳,忽然道:「你指的,莫非是……義童塚?!」

  此言一出頓時有人「啊」了一聲,顯然也是想起來了一點。

  只是此事都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她們中大多數人也不過對此有所耳聞,知道有這麼個地方,發生過點什麼事罷了,卻不清楚當年具體是什麼情況。

  周寶櫻就更為懵懂了,連問:「什麼,什麼事呀?」

  方妙看了陳淑儀一眼,才道:「是二十年前平南王逆黨聯合天教亂黨犯上謀反的時候……」

  平南王本是先皇的兄弟,十分驍勇善戰,在朝中頗受擁戴。

  可架不住先皇娶了蕭太后。

  蕭太后的兄長便是定國公蕭遠,背後是整個蕭氏一族,且彼時蕭遠還娶了隔壁勇毅侯的姐姐,也就是燕臨的姑母為妻,大干朝兩大最顯赫的家族便由姻親與先皇連為一體,共同支援先皇,先皇豈有失敗之理?

  所以最終皇位更迭,是先皇取勝。

  他登基後便將平南王遠派去了封地。

  孰料平南王並不甘心,暗中養兵,竟與在百姓間流傳甚廣、吸引了許多信眾的天教勾結,勢力越發壯大。

  二十年前便與那天教教首一道,揮兵北上,直取京城。

  重兵圍了整座皇宮。

  先皇彼時正在上林苑行獵,倒因此避過一劫,被上林苑精兵護著一路向北遠逃。

  然而當時還是皇后的蕭太后與當時還是太子的沈琅卻還留在宮中。

  「說來這事也奇,平南王的精兵與天教的亂黨殺進宮來,卻沒見著太后娘娘與聖上的蹤跡,所以懷疑是宮中有密道,讓他們逃竄出宮了。」方妙說到這裡時,聲音頓了頓,神情間已浮現一絲隱隱的恐懼,「但叛軍已然圍城,太后娘娘與聖上若此時從宮中逃出,必要經過各處城門才能出城,是以立刻派重兵把守城門,一個人也不放出。平南王對先皇恨之入骨,不找到太子殿下不肯罷休,便派人在京中挨家挨戶地搜,凡家中有四歲以上、十二歲以下或高過三尺的男童,全都抓了起來……」

  眾人聽到這裡簡直不寒而慄。

  姜雪寧已覺得有些反胃。

  方妙的聲音有些艱澀,然而冥冥中卻有一股力量推著她往下講,彷彿這件事該當讓許多人知道一般:「當時京中已經有許多百姓風聞戰禍提前逃出,可京中依然有不少戶人家,所以抓起來的男童足足有三百多人。太子殿下當年大約八歲,平南王抓了宮中曾伺候過殿下的宮人來辨認,三百餘男童中卻無一個是太子。平南王於是大怒。京中已圍成鐵桶,他不信人還能插翅飛了,便傳令全城,若有人藏匿了太子,最好早早交出,否則便將那抓起來的三百餘男童盡數屠戮。」

  周寶櫻以前該是從未聽說過此事,一雙眼睛已經瞪圓了,輕聲追問道:「後、後來呢?」

  方妙臉色有些發白,只道:「後來定國公與勇毅侯援兵急退叛軍,重新打開緊閉的城門入京時,只看見一片屍首堆積成山,全疊在宮門口。下了三天的大雪蓋上把人都凍到了一起,血凝成堅冰,拿了鐵釺都鑿不動,鑿一塊下來興許還連著人的皮肉,便不敢再動。等雪化成了水,人都爛了……」

  「嘔!」

  先前一直在旁聽著沒說話的姚惜終於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嘴從屋內奔了出去。

  其他人的面色也都十分難看。

  方妙自己胃裡其實也一片翻湧,想起今日慈寧宮裡的場面來,越發戰戰兢兢:「再後來,這三百餘孩童都被先皇下旨厚葬,立碑於白塔寺,乃是為救太子而死的『義童』,於是白塔寺碑林又稱作『義童塚』。聽說當時定國公府年僅七歲的小世子也在其中……」

  算起來,那該是蕭姝兄長。

  只是論出身比如今的蕭姝還不知高出多少:畢竟定非世子除了是蕭氏之子外,其生母還是勇毅侯燕牧的姐姐,乃是前所未有,由兩大世族共同孕育的血脈。

  清遠伯府雖然沒落,可這一樁尤月也是有所聽聞的,難免出來顯擺:「說起來,當年的燕夫人喪子後傷心欲絕,當年便與定國公和離,回了勇毅侯府,不久病逝。燕氏與蕭氏似乎也是這件事後,才沒有往來的。」

  姚蓉蓉頓時「啊」了一聲。

  她十分驚訝的模樣:「那這麼說,蕭大姑娘竟是繼室所出?」

  「砰!」

  她話音剛落,廳前那扇半掩著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撞到牆上,震得一聲巨響,嚇得所有人回頭看去。

  竟是蕭姝立在門口。

  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厲色,只寒聲道:「都在胡說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3
發表於 2023-2-9 00:48: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二章 峨眉

  大家關起門來說話,連宮女都遣走了,姚蓉蓉哪裡想到不過是想到這裡忽然提了一嘴,就正好被去而復返的蕭姝聽見,一時又慌又亂,面紅耳赤。

  甭管蕭姝是不是繼室所出,都是她招惹不起的。

  人立刻就從座中站起身來,畏畏縮縮地低下頭來道歉:「我等並非有意的……」

  蕭姝冷笑:「我母親雖是繼室,卻也由父親明媒正娶進門,沒什麼不能說的。只是這皇宮禁內,你們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知道點不清不楚的事便什麼都敢議論,怕是嫌一顆腦袋在脖子上好端端地長了太久,活膩味了吧?」

  眾人面色頓時微變。

  姜雪寧冷眼旁觀。

  蕭姝只道:「須知你們今日之所言,若被我揭發,一個也落不著好果子吃。明日要學《詩經》還要跟著謝先生學琴,有這作死的功夫,何不去溫溫書、練練琴?也省得明日奉宸殿裡先生問起來丟臉!」

  眾人想起今日慈寧宮裡那一番情狀,都還心有餘悸。

  先前聊起來那是講的人入迷,聽的人也入迷,沒反應過來。這會兒被蕭姝拿話一點,全都嚇出一身冷汗,更不用說見她眉目冷凝沒有半點笑意,也恐得罪了她,真被告到太后或者宮裡去,所以全都唯唯諾諾地應是。

  姜雪寧自然沒什麼話說。

  眾人作鳥獸散,她便也跟著離開。

  內務府進獻玉如意的事情到底是什麼發展,仰止齋這裡是半點也不知,只是隱約聽見外面有些打殺的動靜。

  到得晚間大家坐在一起用飯,也是誰都不敢多言一句。

  氣氛尷尬而微妙。

  唯有蕭姝氣定神閒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用過飯還去沏了茶問旁人要不要來一起喝。

  只是這當口誰敢?

  也就素日與她交好的陳淑儀、姚惜二人,並著一個只愛吃少根筋的周寶櫻,留下來與她一道用茶。

  姜雪寧自然是離開的那個。

  回了房中後,她便在書案前點上了一盞燈,取出一卷《詩經》來,想為明日上學提前做些準備。畢竟上一世她學業方面慘不忍睹,這一世卻要老老實實在謝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過去只怕沒那麼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書就放在眼前,被旁邊的燈盞明晃晃地照著,然而每個字落在書上都跟滿地爬的螞蟻似的,攪得她心煩意亂,竟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一時想到勇毅侯府遭難的事,一時又想到玉如意背後那大逆不道的讖語,末了又是方妙說的那三百義童塚的種種……

  全在腦海裡面交錯閃動。

  姜雪寧只覺得頭疼欲裂,把書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著,睜著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麼時辰才睡過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裡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劍落下,三百個孩童驚恐絕望的哭聲與慘嚎,響在紛飛飄揚的大雪裡,摻進淒冷嗚咽的北風中,傳得很遠很遠……

  她一晃神再看,謝危立那片屍山上注視著她。

  次日起來,姜雪寧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進來伺候她梳洗的宮女都嚇了一跳。

  她卻默不作聲,對著妝鏡,蘸了脂粉,一點一點仔細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從屋內走出去時,又是容光煥發,叫人看不出破綻。

  *

  今日是正式上學,上午是兩堂課。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個時辰,跟著翰林院侍講趙彥宏學《詩經》;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個時辰,跟著太子少師謝危學琴。

  所以早上先來的是趙彥宏。

  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歲的高齡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學那一派,與朝堂政局並不如何深入,可卻是學了一身趨炎附勢的好本事。

  姜雪寧早知他與其他兩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著他讀了一回書才知道:原來就算連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級的。

  《詩經》分為《風》《雅》《頌》三部,第一課學的便是《國風‧周南》裡的名篇《關雎》,要求熟讀成誦,可趙彥宏光是教她們讀,說這首詩大體是圍繞什麼而寫,卻偏不給眾人解釋具體每一句詩是什麼意思——

  死記硬背。

  眾人雖然都是遴選上來的伴讀,可也不是每個人這方面的學識都十分優秀,也有參差不齊的地方。所以姜雪寧斗膽問了「參差荇菜,左右芼之」裡那個「芼」字是什麼意思。

  豈料趙彥宏臉色一變,竟責斥她:「昨日開學講演時便交代過了要回去溫書,如今學堂上豈是你能隨便問的?這都不知道讀什麼書!」

  姜雪寧一口氣梗住上不去下不來。

  心裡只罵: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本宮若什麼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頭還他媽要你作甚!

  只是尊師重道,畢竟是壓在頭上的一道樑。

  她最終什麼都沒說坐了下來。

  若僅僅是這般倒也罷了,畢竟或許這狗屁的趙彥宏就是這德性,對誰都這樣。

  可誰想到在抽人背誦詩文的時候,他叫了蕭姝起來,聽她背誦完之後,大加讚歎,竟慇勤地主動問道:「這最後一小節裡『左右芼之』一句裡的『芼』字,向來比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與前面的連起來想……」

  蕭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趙彥宏愣了一愣,有些尷尬,下一刻便遮掩了過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蕭氏貴女,學識實在過人,有你為長公主殿下伴讀,老朽便可放心了。」

  眾人都覺一言難盡。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皺起了眉頭。

  姜雪寧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這趙彥宏迂腐酸儒一個,只怕用不著她去打小報告,也在沈芷衣那邊掛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課還沒講到辰正,趙彥宏便停了下來,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們自己看書。等旁邊的銅漏報過時,他便擺好架勢受了大家行的禮,把案上的書一捲,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謝危來時跟他撞個正著。

  趙彥宏吃了一驚:「謝大人辰正二刻的課,怎這般早就來了?」

  謝危今日心情頗壞,外頭風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鶴氅,斜抱著一張裝在玄黑琴囊裡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階下站定,聽趙彥宏這般說,眉頭便暗自一皺。

  只是這般細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覺。

  他淡聲笑道:「初次講學教琴,不敢懈怠,為防萬一,多作準備,所以來得早些。」

  「原來如此。」趙彥宏實覺得他小題大做,連特意編的那本書都沒什麼必要,可謝危畢竟是官高一級壓死人,遠不是他們這樣的閒職能比,所以只道,「謝先生果然一絲不苟,老朽慚愧。如此便不誤您時辰了。」

  他拱手拜別。

  謝危抱著琴不好還禮,只向著他略一欠身。

  這時兩人一個從台階上下來,一個從台階下上去。

  姜雪寧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門,幾乎將這一番對話聽了個正著,原本因為上一堂課結束才放鬆下來的身體,頓時又僵硬起來。

  隨即一道陰影落在了她書案上。

  是謝危款步從殿外走進來,從她書案旁邊經過。

  她不敢轉頭。

  直到瞥見一角深青的衣袂從身邊劃過了,她才悄悄抬起頭來,朝上方看去。

  謝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說話,只低眉垂眼將那先前抱著的那張琴擱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後,信手撫動琴弦,試過了音,才緩緩放下手掌,略略壓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顫的尾音。

  那試音的兩聲,渾如山泉擊石,又彷彿澗底風湧,聽了竟叫人心神為之一清。

  撫琴的人如何先說不說,琴定是極好的琴。

  姜雪寧定睛打量那琴,只見得琴身暗紅近黑,漆色極重,隱有流水祥雲般的紋路,看著不舊,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陰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認出這是謝危自己斫的琴裡最常用的一張,喚作「峨眉」。

  心於是沒忍住一緊。

  她於琴之一道實在是沒有半點天賦,既不懂得彈,也不懂得聽,平日的機靈勁兒一到了學琴的時候便全散了個乾淨,活像塊榆木疙瘩。

  上一世學琴便差點沒被虐哭。

  還好後來逃學成癮,也沒人來追究她。

  姜雪寧認得的琴不多,謝危這張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後,整個皇宮紅牆綠瓦都被銀雪蓋住,她同張遮從坤寧宮外的長道上走過,遠遠就聽見前面奉宸殿的偏殿裡傳來隱約的琴聲。

  於是駐足。

  但那琴聲沒多久便停歇。

  不一會兒謝危竟抱琴自偏殿出來,從他們前方那條道經過,一轉頭瞧見她同張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張遮一眼,也沒說什麼,逕自往乾清宮去了。

  張遮說,那張琴名作峨眉。

  姜雪寧好奇問他,典出何處?

  張遮說不知。

  姜雪寧想想說,峨眉山北雪極目,方丈海中冰作壺?

  張遮還是搖首。

  直到後來謝危焚琴謀反,姜雪寧才想起,還有一聯生僻少人知的詩,曰:「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4
發表於 2023-2-9 00:48:4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三章 學琴

  謝危上一世最終是當皇帝了,還是去弄那峨眉月了?

  她想想有些困惑。

  但仔細琢磨,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做了這麼多,又造下那許多的殺孽,若是最終不當皇帝,下場恐怕不會好到哪裡去吧?

  因還沒到上課的時辰,謝危試過琴音後邊坐到了一旁去,也不對她們說一個字。

  按理說此刻本是兩門功課之間的休息,眾人可隨意走動休息。

  但謝危坐在那邊便自有一種奇異的威懾力,讓人也不敢高聲喧嘩,甚至也不敢隨意走動,個個都十分乖覺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唯恐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如此一來,滿殿清淨,倒有一股難得的靜氣。

  直到那兩刻休息的時間過去,謝危才重新起了身,站到了殿上。

  這一刻下面包括樂陽長公主在內的九位學生全都站了起來,向他躬身一拜:「學生等拜見謝先生。」

  謝危擺手道:「不必多禮。」

  高處的書案上擱著一把戒尺。

  他垂眸看了一眼,隨意拿起來把玩,叫眾人都坐下後,便道:「今日要學的是琴。謝某知道,諸位小姐,包括長公主殿下在內,大多對此已有瞭解。不過眼下既然都跟了謝某學琴,便請大家將往日所學都忘個乾淨,權當自己並沒有學過,從頭來過,重新開始。」

  姜雪寧看見他拿戒尺便覺得手指頭疼。

  再一聽謝危這話,只覺與上一世沒什麼差別。

  上一世她剛聽見這番話時心裡是歡喜的,想從頭學起的話自己未必就比那些個大家閨秀差了。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老天爺很公平:給了她過人的好相貌,便不會再給她優渥舒心的家境,和琴棋書畫樣樣都行的好天賦。

  「古人云,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世有五音。所以傳說,最早時,神農氏削桐為琴,繩絲為弦,只有宮、商、角、徵、羽五音,上合五星,下應五行,奏為聖音。後來周文王囚於羑裡,思念其子伯邑考,加了一根線,稱作文弦;武王伐紂,又加一弦,是為武弦。從此合稱為『文武七絃琴』。」

  謝危持戒尺,手卻負在身後。

  人信步從殿上走下來,目光則從下方眾人的面上掠過。

  「學琴不易,逆水行舟,有時其難更甚於讀書。說學琴三年小成、五年中成、七年大成者,乃以『術』論,然則學琴是『道』,有了『道』方稱得上有成。不過你等年歲不大,區區半年時間,實也學不著什麼,若能得皮毛,略通其術,也算不差,是以今日謝某便從『坐』與『指』講起。」

  他是在文淵閣為皇帝、為滿朝文武講慣了書的,教這一幫小姑娘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的意思,似先前那位翰林院的趙先生便不大耐煩,可他卻是步態從容,言語平和。

  既不高高在上,也沒看她們不起。

  站在奉宸殿裡為眼前這些小姑娘講課,倒和站在文淵閣裡為九五之尊講學時沒有區別。

  眾人先前都見過了趙彥宏為她們講課時那不耐煩的姿態,一想謝危乃是在前朝為皇帝、為文武百官做經筵日講的帝師,便是都聽聞謝先生素有聖人遺風,可心裡面也難免擔憂他與那趙先生一般疾言厲色。

  此刻聽他這般寬厚,都不由放下心來。

  膽子略大些的、與謝危熟悉些的,如沈芷衣,更是試探著舉起了自己的小手:「那謝先生學了多少年的琴,現在算什麼境界呀?」

  謝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歲起學琴,如今勉強算摸著門檻吧。」

  眾人不由咋舌。

  沈芷衣更是掰著手指頭幫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張大了:「那得學了有二十多年,這才小成……」

  謝危道:「我算愚鈍的,長公主殿下若天資聰慧有靈性,便未必需要這麼久了。」

  他停步時正好在姜雪寧面前。

  姜雪寧聽見他說「愚鈍」兩個字,便沒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姓謝的若都叫「愚鈍」,那這天底下還有聰明人嗎?

  然而謝危面上卻沒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謙時的那種怡然得色,相反,是認真且低沉的。

  她於是意識到——

  謝居安竟然是真的覺得自己愚鈍,於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著今日都要學琴,眾人的琴都端端地擺在了桌上。

  姜雪寧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張蕉庵就擺在她面前。

  謝危一低眸,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便自然地落在了這張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認了出來,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審視的眼神注視著姜雪寧。

  姜雪寧背後汗毛登時倒豎。

  好在謝危似乎只是因為這張琴多看她一眼,並未有多說什麼的意思,很快便從她面前踱步轉身,回到了殿上。

  這才正式開始教琴。

  先學的是坐。

  這對眾人來說都算不上是難事。

  畢竟前幾日入宮遴選時都已經跟著蘇尚儀學過了「行走坐臥」,彈琴時的坐姿雖與蘇尚儀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萬變不離其宗,總歸是身不能搖,頭不能動,目不別視,耳不別聞,坐有規法。

  姜雪寧上一世好歹是經歷過宮廷洗禮的人,之前在蘇尚儀那邊就已經大展過風頭,此刻是在謝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馬虎。

  謝危一個個看下來,都點了頭。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難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錯。」

  姜雪寧聽見這兩個字,表面鎮定,心裡已恨不得以頭搶地了。

  謝危原是覺得她好才誇了一句,怎料誇完之後再看,她一張臉上竟莫名有些心虛,神情勉強,坐在那張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針氈上似的。

  怕成這樣?

  他雖不知自己怎麼就成了洪水猛獸,可也只當是自己嚇著她了,並未多想。

  直到接下來學指法——

  謝危從右手八法教起,準備循序漸進,由易而難,所以先講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給眾人示範過了一遍,再叫她們有樣學樣跟著來。

  當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學過,自然一遍就會。

  奉宸殿內於是響起了簡單斷續的琴音。

  然而……

  總是有那麼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時短促,有時長顫,中間或許還夾雜著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時的雜音。

  謝危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這眾多並不整齊的斷續聲音中,並不明顯。可他學琴多年,造詣頗深,早練出了一副好耳朵,聽這一道琴音只覺如鈍劍斬美玉,鏽刀割錦緞。

  突兀難聽,刺耳至極!

  他聽了有四五聲之後,終是有些不能忍,向著那琴音的來處看去。

  不是姜雪寧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張琴後,看姿態倒是副撫琴的姿態,尤其她有一張遠勝旁人的臉,嬌豔明媚,加上十指纖纖,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賞心悅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卻渾無章法。

  怎麼看怎麼像是雞爪子!

  落指更不知輕重,輕的時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時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摳斷!

  謝危端看那幾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顫動、吟呻,只覺一口氣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著跳了起來。

  坐得那般架勢,卻彈成這鬼樣!

  難怪方才誇她一句她要心虛了。

  姜雪寧還不知自己已被謝危盯上,只是覺得一雙手不聽使喚。上胭脂水粉的時候,穩穩當當,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準頭,摸不著輕重。

  想來其實不奇怪。

  別的女兒家年紀小時都學了女紅,唯獨她在那年紀,還在鄉野之間撒開腳丫子跑,河裡摸魚有她,上樹捉蟬有她,拴著別人家的雞鴨出去遛彎兒也有她……

  從來沒學過什麼精細雅緻東西。

  對琴更沒什麼興趣。

  好聽歸好聽,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裡聽得出什麼子丑寅卯來?

  這一雙手,這一顆心,要她學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姜雪寧是越彈越覺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樣,心也就越虛,偶然間一抬頭,謝危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點沒把琴弦挑斷。

  謝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沒學過?」

  姜雪寧覺著自己渾身都僵硬了,戰戰兢兢回:「先生不是說權當自己沒學過,從頭開始,重新來過嗎?」

  謝危眼皮又跳了跳。

  姜雪寧於是覺得脖子後面冒寒氣。

  謝危忍了沒發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壓著的琴,只道:「你且坐著,別糟蹋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來歷了!

  姜雪寧心底頓時哀哀叫了一聲,暗道自己早該想到的:姓謝的好琴成癖,燕臨說尋張好琴去上學必能討得他喜歡,卻不知好琴並非人人能彈,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討好了謝危,反惹他嫌惡。

  如今便是她配不上琴啊。

  謝危同她說這兩句話雖是壓低了聲音,可奉宸殿就這麼大點地方,旁人焉能聽不見?

  一時週遭練琴的聲音都小了些。

  眾人微妙而異樣的眼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姜雪寧聽謝危叫她「且坐」,便不敢再伸手碰那琴了,又琢磨既是自己配不上琴,那換一張自己配得上的,也就不算糟蹋了吧?

  於是期期艾艾道:「謝、謝先生……」

  謝危見她乖乖不碰那琴了,腦袋裡剛才繃起來的那根弦總算鬆下去兩分,剛要轉身走開,聽見她聲音,不由一停。

  姜雪寧心提到嗓子眼兒,鼓起勇氣道:「要不我換一張劣琴?」

  「……」

  謝危那沉沉的戒尺壓在掌心裡,修長的手指握得不由緊了那麼兩分,重看向她時,眼角都微微抽了一抽,目光也沉下來。

  還當她是乖覺了。

  沒料著,半點不去想自己如何能配得上琴,反要換一張劣琴來配自己!

  他冷了臉,只執了那戒尺,往殿門外一指,道:「你先出去。」

  姜雪寧愣住了。

  她順著謝危所指的方向看去,腦袋裡是轟的一聲,完全一片空白。

  人跟失了魂魄似的。

  縱然是腹內有一萬句困惑一萬句不甘,可對著謝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一時眼眶都紅了,直到起了身從殿內走出去站在外頭廊柱邊上,她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又開罪了他,竟要被他罰出來站著,丟盡顏面。

  便是上一世她也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姜雪寧昨夜就沒有睡好,憂心著勇毅侯府的事,今早跟著謝危學琴更是繃緊了神經,唯恐惹他生氣,此刻站在廊下,真是越想越生氣。

  沒了上一世的尤芳吟就罷了,為了勇毅侯府的事情用周寅之也罷了,重生回來還要被個謝危提溜在眼皮底下,可這一世她又沒做什麼真正的壞事。

  憑什麼待她如此嚴苛?

  原本是三分的委屈,想著想著就成了十分。

  姜雪寧也不知是哪個地方被戳著了,前世今生所有的愁苦都一股腦兒冒了出來,眼底一熱,那眼淚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舉袖擦了想忍。

  可眼淚卻是越擦越多,根本不聽她使喚。

  謝危說的原是「你先出去」,只打算先同其他人講上幾句交代她們練習,便出來單拎她說話。可誰料交代的話才說了沒一半,就聽見外頭傳來隱約的哽咽之聲。

  他轉身向殿外一看,頓時一僵。

  那顏色明媚的少女今日穿了一襲雪青的彈墨裙,身形纖細,立在廊下柱旁,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面哭還一面擦眼淚,真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

  只是當年回京路上遇襲,摔得滿身是泥,似乎也沒見她哭過……

  謝危瞧著她,覺著有些遭罪,抬手輕輕一壓自己的眉心,不由把聲音放軟了幾分,道:「別哭了,進來吧。」

  姜雪寧哽咽聲頓時一停。

  她覺著自己哭其實本跟謝危沒什麼關係,只是由著這麼一樁小委屈勾出了更大的委屈罷了,心裡只想著姓謝的鐵石心腸,怕是要讓自己在外頭站上一個時辰。

  誰料著他忽然叫自己進去?

  驚訝之餘,也生出幾分猝不及防的錯愕。

  姜雪寧的神情變得古怪了幾分。

  心電急轉間,腦海裡面已迅速地掠過了一個念頭:不是吧,謝危竟然吃這套?!

  她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仔細回想回想,上一世她有在謝危面前哭過嗎?

  沒有的。

  一次也沒有的。

  姜雪寧心念一動,眼淚止住片刻後,竟重又哽咽。

  當真是想哭就哭,說來就來。

  只是這回是看著真,實則假了。

  果不其然,謝危又露出些許頭疼的神情來,對她道:「原也不是想罰你,回來坐下吧。」

  奏效了!

  姜雪寧心底差點笑出聲來。

  誰能想到謝危的死穴竟然在這裡?

  她只道知道了對付謝危的法子,想這人兩世威風也終究要犯到自己手裡,不由快意至極。但面上依舊委屈模樣,低低「哦」一聲,從殿外走進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然後謝危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待會兒下學,你單獨留下。」

  姜雪寧:「……」

  是我太年輕,高興得太早。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5
發表於 2023-2-9 00:49: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四章 開小灶

  曾經,姜雪寧想過孔聖人的十八般做法;如今,她忍不住開始琢磨自己的十八般做法。

  眾人先前看她異樣的眼神裡,忽然多了幾分同情。

  畢竟嫉妒歸嫉妒,瞧不起歸瞧不起,誰也沒想到不過彈琴差了些居然會被先生留堂。甭管謝先生看上去有多溫和,對當學生的來說,這種事都稱得上是「噩耗」,委實可怕了些。

  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裡……

  每個人都以姜雪寧為前車之鑑,就算是先前神態輕鬆的沈芷衣也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認真練琴,唯恐下一個被先生留下的就是自己。

  姜雪寧寂然無言。

  一整個時辰,她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不敢碰那琴。

  下學時,眾人都起身向謝危行禮道別。

  姜雪寧不由將目光投向了其他人。

  似蕭姝這種不顯山不露水的,只是看了她一眼。

  似尤月這種明擺著與她有過節的則是從鼻子裡輕哼出一聲來,頗為幸災樂禍。

  方妙則是萬般憐惜地看著她,遞給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姜雪寧知道其他人都靠不住,但依舊試圖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忍不住在沈芷衣經過的時候喊了一聲:「長公主殿下……」

  沈芷衣走過來握了握她的手,語重心長道:「謝先生人很好,你要努力。」

  姜雪寧:「……」

  沈芷衣還鼓勵地朝她點了點頭,握了握拳,然後才從殿中走了出去。

  有點絕望。

  人都走乾淨了。

  伺候的宮人們也都散了大半。

  外面的天光照著窗紙,亮得發白。

  謝危將他那張峨眉裝入琴囊之中,斜抱在懷,從殿上走了下來,只看她一眼道:「跟著。」

  姜雪寧心裡哇涼哇涼的,抬步就要跟上。

  但沒想到才邁出一步,謝危的腳步就停下了。

  他眼簾低垂,殿門口的光有一半落在他眼睫與瞳孔中,越顯得深處沉暗,提醒了她一句:「琴。」

  姜雪寧這才反應過來,返身小心地把今日基本沒怎麼碰過的那張蕉庵抱了。

  謝危出了殿徑直往偏殿去。

  畢竟他與其他先生還是有些區別的,且這些年總在宮中主持經筵日講,這一回宮裡便將奉宸殿的偏殿專門為他闢了出來,作休憩之用。

  姜雪寧離那偏殿越近,眼皮跳得越急。

  到得偏殿門口,還有個小太監倚在門廊下伺候,一見謝危過來便連忙站直了身體,滿臉掛笑地湊上來:「少師大人辛苦了,這是下學了吧?內務府有前陣子福建送來的秋茶,奴給您沏上?」

  謝危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太監便要下去隔壁茶房沏茶,只是退走時也不由好奇地看了姜雪寧一眼,似乎是在奇怪謝少師為什麼會帶個姑娘到這裡來。

  謝危進了偏殿。

  姜雪寧的腳步卻在殿門口停住,好像裡頭是什麼龍潭虎穴似的,不敢邁進去。

  謝危頭也不回:「進來。」

  姜雪寧心一橫,想如今好歹是在皇宮大內,謝危就算是暗地裡再有本事,也不至於光天化日就殺人滅口,於是一腳踏了進去。

  一股暖融融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

  她不由怔了一怔。

  偏殿比起正殿小了不少,格局也沒有那麼開闊,但除了開著的那扇門之外和向東一扇窗之外,別處門窗都緊閉,還置了燒銀炭的暖爐。

  原本冰冷的地磚上鋪著厚厚的絨毯,踩上去時安靜無聲。

  高高的書架充當了隔斷。

  上頭堆滿了各種古籍。

  從書架旁邊繞過去便見得一張書案,一張琴桌,東北角上更有一張長長的木台,上頭竟然擺著好幾塊長形的木料,另有繩墨、鉋子、刻刀之類的工具擱在旁邊。

  謝危將自己的琴掛了起來,然後轉身對姜雪寧一指那張空置的琴桌,自己卻在靠窗暖炕的一側坐了下來,搭下眼簾道:「聽說寧二姑娘昨日在坤寧宮門口救了個叫鄭保的小太監。」

  姜雪寧剛將琴放下,聽見這話差點嚇跪。

  她本以為謝危單獨留自己下來是真的要指點她彈琴,哪裡料到剛進得這偏殿開口就是這樣一句,頓時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那日救鄭保本就眾目睽睽,便是她想要否認都無法抵賴,更何況現在是被謝危當面問起。

  這可是將來要謀反的人,必然在宮中有自己的耳目。

  若在謝危面前裝瘋賣傻,那是找死。

  姜雪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訥訥地回道:「是。」

  謝危眸底的思量便浮了上來,竟對她道:「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王新義乃是聖上身邊的紅人,鄭保雖在後宮中做事,是坤寧宮裡面一個不起眼的管事太監,可王新義暗地裡一直對他青眼有加,算鄭保半個師父,又因鄭保忠誠且十分有孝心,近來頗想找機會提拔他。寧二姑娘這善心一發,倒是巧得很。」

  姜雪寧萬萬沒想到他竟知道。

  自己心底最隱秘的籌謀根本都還沒放上一日,轉天便被人挑破,實在讓她心驚膽顫。

  她下意識就要撒謊否認。

  可以抬起頭來只對上謝危那清明瞭然的目光,彷彿全將她看透了似的,一時方才出湧的膽氣全滅了個乾淨,只覺喉嚨乾澀,說不出話。

  謝危平靜地瞧著她:「你是知道這一點,有意要救他嗎?」

  姜雪寧不敢承認。

  畢竟上一回入宮的時候謝危已經警告過了她,要她乖乖待在他眼皮底下別搞事,也別惹他生氣。

  可當著謝危的面又不敢撒謊。

  因為撒謊的下場更慘。

  頃刻間心思百轉千回,關鍵時刻,姜雪寧一下就想起了先前在奉宸殿正殿中那門對付謝危的絕招,於是拉平了唇角,搭下了眉眼,竟然嘴一癟把頭埋下。

  傷心事太多,只消一想就能哭出來。

  她重新抬眸時眼眶發紅,眼底蓄了淚,像平湖漲潮似的就要滿溢出來,委屈巴巴地開了口:「宮裡的事情那麼多,什麼王新義王舊義,我不過一個才入宮沒幾天的,怎麼可能知道那麼多?」

  「……」

  謝危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覺得他這反應有些不對,跟自己先前所想的不大一樣,心頭不由有些打鼓。

  但戲都已經演出來了,難不成還能收回?

  她硬著頭皮繼續假哭:「更何況一開始也不是我想要救那個叫什麼鄭保的小太監,是我們回去路過時看見臨淄王殿下站他面前似乎要救,只是後來一打岔殿下將此事忘了。我看那小太監可憐,才向長公主殿下說了一句。真正發話救人的是長公主殿下才對。謝先生上回口口聲聲說想要信我,可如今樁樁件件哪裡像是想要信我的樣子?騙人!」

  少女正當韶華,容貌昳麗,五官精緻明媚之餘,甚至有點冷冷的、靡豔的張揚。然而哭時把眉眼都垂下,一副伏低做小姿態,倒裝得可憐。

  有那麼點刻在骨子裡的狡猾與小壞。

  一面哭還一面假作不經意地看他神情,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潤澤琉璃,流轉間有點勾人。

  謝危於是忍不住想:他看上去像是特別吃這一套的人嗎?

  姜雪寧一開始哭是覺得謝危吃這套,想著也許能靠這個矇混過關,孰料謝危就用這種若有所思目光望著她,彷彿不為所動。

  越哭,心裡越沒底。

  正好此時門外一聲輕叩,是那小太監端茶進來道:「少師大人,茶。」

  她的哽咽聲於是一停。

  那小太監端了兩盞茶來,一盞擱在謝危手邊的炕桌上,一盞擱在了姜雪寧面前的琴桌旁,也不知有沒有聽見這偏殿裡之前發生了什麼,更不抬頭多看一眼,放好茶盞後便躬身退了出去。

  謝危端起茶盞來,揭開茶蓋,聽著哭聲停了,只一挑眉:「不哭了?」

  姜雪寧:「……」

  這時候要再看不出謝危其實不吃這一套,那可真是弱智了。

  她老實了:「忽然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傷心。」

  謝危「哦」了一聲,姿態怡然地飲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她道:「看不出來,學琴不怎樣,裝哭倒很強。」

  姜雪寧氣悶:「這不怕您責罰嗎……」

  謝危道:「不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

  姜雪寧低聲嘟囔:「不許人家鬼走錯門嗎?」

  謝危不說話了,看著她。

  姜雪寧立刻把頭埋下去,不敢再抬槓:「謝先生說得都對,當鬼多厲害,怎麼可能不認識門呢?」

  謝危:「……」

  他放下茶盞,重新問她:「你救鄭保是為什麼?」

  姜雪寧面上乖覺,腦筋卻已經飛速轉了起來。

  說真話肯定死翹翹。

  可要全說假話只怕謝危不肯信。

  於是,她立刻有了個折中的主意,也強行將心裡的牴觸與防禦卸了下去,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更弱勢,也更誠懇,道:「雪寧初到宮中,無依無靠,先生與燕臨,與長公主殿下一意要我入宮,出盡風頭,其他伴讀自然視我如仇如敵。若還沒個人照應,若遇著慈寧宮裡那事兒,步步凶險,他日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怕,所以回來時從坤寧宮路過,才想到若能救下個小太監,也許將來有用。」

  謝危聞言沉默。

  姜雪寧的聲音小了下去,是為自己辯解:「我心思是不純,可旁人也沒給我做個好人的機會。先生見著我做了什麼,只知責怪我,卻從不設身處地為我想。」

  慈寧宮中出了什麼事,事後的牽連又有多大,沒有人比謝危更清楚了。

  此刻聽得姜雪寧提起,他目光變幻。

  末了問她:「你心裡委屈?」

  姜雪寧點頭:「委屈。」

  謝危便又不言語了。

  姜雪寧一顆心在狂跳,抬眸起來時微有畏懼,卻還藏了幾分希冀,竟試探著問道:「那,那鄭保真的那麼厲害,以後會被那什麼王新義提拔嗎?」

  這模樣倒像是原來不知道鄭保有這麼厲害,而是剛才才從他口中得知的一般。

  謝危忍不住想去分辨真假。

  只是掀了眼簾起來,見她兩手搭在膝上循規蹈矩地坐在那琴桌後,濃長深黑的眼睫潤濕,雪白的面頰上還掛著先前沒擦乾的淚痕,終究轉過心念,道一聲:「罷了。」

  他對她道:「王新義有此打算罷了,不過宮裡的事情也是瞬息萬變,今日看好一人明日也許就一敗塗地。在宮中有些經營不是壞事,可若一不小心牽扯進爭鬥中也未必不禍及自身。我既受燕臨之托,又得令尊之請,所以提點你幾分,你自己小心行事,萬莫行差踏錯。」

  「行差踏錯」四個字,意味深長。

  姜雪寧情知他指的絕不是施恩於鄭保以求宮內有人照應這麼簡單,只怕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想通過鄭保去告發他有反心的打算,哪裡還敢不乖覺?

  她斂眸道:「是,謝先生提點。」

  謝危便道:「琴,你再試一遍,我看看。」

  姜雪寧滿腹心思都還在與謝危這一番「智鬥」上,哪裡料著他連話鋒都不轉一下,直接就說琴的事,因而怔然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鬧半天還是要給她開小灶。

  她還以為說過鄭保的事情就會放她走了!

  蕉庵就擺在琴桌上。

  姜雪寧想死。

  謝危見她不動已輕輕蹙了眉,道:「我下午也沒事,你若不彈,便在這裡耗著。」

  誰願意跟你在這裡耗著啊!

  簡直比跟閻王爺待著還可怕!

  姜雪寧兩相權衡之下,終究是求生欲蓋過一身不多的骨氣,深吸一口氣,坐直了身子,落指弦上,磕磕絆絆地彈了一小段謝危教的《仙翁操》。

  此曲又名《調弦入弄》,乃是初學琴的人大多知道的開指小曲,主要用於練習指法。

  姜雪寧殿中雖沒碰琴,卻著意把這一小節開指小曲記了記。

  此刻彈出來,調和指法雖都不準,可竟沒什麼大錯。

  謝危看她手指,只道:「繼續彈。」

  姜雪寧也不敢多說什麼,一口氣提在心口,兩手十指重新抬起來時,崩得越發緊了。

  這一次才下指,頭一個調便重了。

  謝危於是起了身,走到她琴桌前來近看。

  只是他越看,姜雪寧錯得越多,彈得連第一遍也不如了。

  謝危知道她怕自己,可這也是無解之事,且於琴之一事上他總心無旁騖,便道:「此曲通篇相應,每一句的句末都是一散一按,你弦按太緊,彈時要放得再鬆些。」

  姜雪寧嘗試放鬆,又彈了一遍。

  謝危只道一聲「朽木難雕」,見她右手雖然看似鬆了,可左手五指還蜷著,且指法也不對,便皺了眉,略略向前傾身,伸出手去。

  姜雪寧手指細得削蔥根似的,透明的指甲下是淡淡的粉,便是指法不準,壓在琴弦上也煞是好看。

  學琴時玉鐲與手鏈都摘了下來。

  謝危本是要教她正確的指法,可一靠近一垂眸,卻看見那細細一截皓腕露出,當年用力劃出的那一道取血用的傷痕如同一條陳舊的荊棘,爬在那雪白的肌膚上。

  儘管淡了,卻依舊有些猙獰刺目。

  他剛探出的手指,一時頓住。

  姜雪寧剛才一遍彈完自覺比第一遍好上不少,心裡正想自己有了進步,該得個誇獎,可沒想到謝危一句「朽木難雕」就把她打了回來,更沒想到他忽然朝著自己伸出手來。

  這一瞬整個人頭皮都麻了。

  再一看謝危那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腕間那道疤上,也不知為什麼忽然怕得厲害,唯恐被他碰到,倉促之間連忙站起身來!

  「哐當!」

  她本來坐在琴桌前,驟然起身又急,一下撞著前面桌沿,絆著身後錦凳,頓時桌傾几倒,連帶著她整個人都驚叫一聲朝後面仰去。

  謝危一看立刻伸出手來——

  他天青的鶴氅,袖袍寬大,兜了風似的,從姜雪寧眼前劃過。

  然後……

  穩穩地抱住了那張蕉庵古琴。

  「咚」地一聲響,琴桌摔下去,錦凳也倒下去,姜雪寧一屁股摔在那一片厚厚的絨毯裡,有點疼,目光也有些呆滯了。

  那張蕉庵安然地落在謝危手掌之中。

  他抱琴而立,也看著她。

  安靜。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

  謝危:「……」

  似乎是有什麼地方不對?

  姜雪寧:「……」

  不,好像沒有什麼毛病。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6
發表於 2023-2-9 00:49: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五章 否認

  那琴桌頗重,謝危腳尖一勾便將其帶了起來,而後將手中的蕉庵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這時才看向姜雪寧,似乎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

  姜雪寧哪兒敢讓他扶?

  她摔得既不算很重也不算很痛,在看見謝危將琴放下時,便連忙一骨碌撐著那厚厚的絨毯起了身來,道:「是雪寧莽撞,還好琴沒事。」

  謝危看她一眼,點了點頭:「是。」

  姜雪寧:「……」

  居然還回答「是」!

  她摔了一跤雖然是自己的錯,照理怪不到謝危的身上,可丟了這麼大個人,難免心中有氣,這時便暗想:張遮上輩子沒成親一是因著被姚惜毀了名譽,二是因為運氣不好遇到了她;謝危這樣的上輩子也沒成家,除了醉心佛道之學外,只怕是因為這讓人著惱的德性吧!

  謝危也不知有沒有看出她心中的不滿來,只一指那琴道:「彈琴須要靜心,心無雜念。你遇事本不莽撞,卻有莽撞之舉,越想彈好越談不好。正所謂『欲速則不達』。所以今日也不教你學琴了,學也無用,你在這琴前坐下來吧。」

  姜雪寧依言坐下,問:「那學什麼?」

  謝危已返身走到那長桌前,手裡拿起了一塊已經鋸好的木料,回道:「不學。」

  姜雪寧愣住。

  謝危淡淡道:「你靜坐琴前,什麼時候心靜下來了,什麼時候學琴。」

  心靜?

  學琴不就是「技」上的事嗎?

  與心靜不靜有什麼關係?

  姜雪寧只覺是謝危故意找法子來折騰自己,人坐在那兒,心非但沒靜,反而更躁了。

  但謝危也不搭理她。

  上一回斫了快三年的琴因在層霄樓遇襲毀於一旦,叫他悶了好一陣,如今又重新開始選木斫琴,卻是打算同時斫兩張琴。

  如此總不至於太倒霉,兩張琴都遇到意外。

  所以此刻便反覆地比較著眼前這幾塊木料,想挑出兩塊最好的來用。

  姜雪寧坐在那琴後,一開始還滿腦子的念頭亂轉,可想多了又覺得光是想本身都很無聊。

  坐在這裡,無所事事,實在煎熬。

  她眼皮漸漸有些打架,不得已把目光放到了謝危的身上,看他挑選木料,拿著繩墨尺量,在那邊比劃,透著種嚴謹到苛刻的感覺,不像是一朝帝王師,反倒像是屠沽市井裡吹毛求疵的匠人。

  而且……

  這人盯著那幾塊木料,拿起這塊放下,拿起那塊也放下,半天都沒選出來,好像很難做決定似的。

  姜雪寧看著看著嘴角便不由一抽:沒看出來,人不咋樣,毛病還不少。

  下學時辰本就接近中午,偏殿的窗也是開著的。

  謝危思量半天,選好木料後,抬頭看一眼,略估時辰,竟是要過午了,想想也不好叫姜雪寧餓著肚子在這裡學琴,所以便想開口放她走。

  但沒料,一轉頭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道白影。

  竟是隻雪團似的小貓兒。

  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更不知何時來的。

  巴掌大小,眼珠子墨藍,渾身奶氣,正蹲在窗沿上,朝殿內張望,一副躍躍欲試就要跳進來看個究竟的模樣,還「喵嗚」地低低叫喚了一聲。

  謝危眼皮登時跳了一下,身形微僵,不動聲色地往後先退了一步。

  原本昏昏欲睡的姜雪寧,聽見這聲音卻是清醒了幾分,抬起頭來循聲望去,眼底不由綻出燦燦的驚喜:「呀,哪裡來的小貓,好乖!」

  她起身想去抱那貓。

  可站起來才想起自己正在端坐靜心,不由停下來向謝危看去。

  謝危卻是皺了眉,根本沒有搭理她眼神的意思,揚聲便喚:「來人。」

  殿外伺候的小太監立刻應聲進來:「少師大人有何吩咐?」

  謝危眼底凝了霜色,手指一動,便要去指窗沿上那雪團似的小貓,可要指著時又收回了手,道:「不知是哪一宮的貓溜了出來到了這裡,抱走著人去問問。奉宸殿乃讀書清淨地,往後別叫這些小東西進來攪擾。」

  小太監頓時有些戰戰兢兢,連忙道了一聲:「是。」

  然後快步上前將那小貓抱了下來。

  道:「奴這就著人去問問,往後定嚴加查看,不叫這些小東西進到殿裡。」

  姜雪寧微微張大了嘴,眼看著那小太監把貓抱走,心裡原本就對謝危不滿,此刻更添了三分,轉頭便想暗暗用目光宣洩自己的憤怒。

  只是一轉頭卻忽然有些奇怪——

  謝危一開始離窗沿有那麼遠嗎?

  小太監將那貓兒從窗沿上抱下來退出殿外時,他也不經意般放下了手中的墨線,轉身走到另一側的書案前拿起了一份邸報來看,全程與那隻貓的距離都超過一丈。

  姜雪寧忽然便覺得說不出的古怪,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膽念頭,從她腦海裡冒了出來。

  上一世,她也養貓。

  有一回抱了隻胖胖的花貓去逛御花園,撞見沈玠帶著一干大臣們同從御花園裡走過,正在談論朝野中的事,自然停下來見禮。

  但沒想,她彎身時,花貓竟然跳了出去。

  一跳就跳到了謝危的腳邊上,還伸出那肉乎乎的爪子去抓謝危那垂下來的緇衣的衣袂,像是平時跳起來抓蝴蝶一樣,憨態可掬。

  她頓時被逗笑了。

  結果一抬起頭來看到謝危黑了臉,目光從她的貓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往後退開了一步。

  姜雪寧那時是皇后,可不怕他,只當他是同別的朝臣一般厭惡她結黨營私,所以連帶著她的貓也嫌棄,便也沒給好臉色,彎腰把貓兒抱了起來,圈在懷裡,對著那貓兒涼涼地道:「瞧你,貪玩也不看看撲的是誰,還好咱們太師大人寬宏大量,不然回頭扒了你的皮!」

  說完她轉頭就走了。

  連謝危的表情都沒多看一眼。

  雖然覺得這個猜測放在謝危身上,實在有點天方夜譚的不可思議,可假如……

  謝危那時的確不是厭惡她呢?

  「……」

  小太監已將貓抱了出去,姜雪寧卻注視著謝危,眼底劃過了幾分慧黠的思考。但在謝危的目光轉回到她身上之前,這種思考便立刻消失了個乾淨,好像她剛才什麼也沒考慮過一樣。

  「謝先生?」

  謝危依舊站得離那窗沿遠遠的,這時才道:「時辰不早了,你還是不靜,學琴是水磨工夫,今日便先回去吧。」

  姜雪寧心道總算完了,立刻行禮道別。

  可沒想到,她剛打算退出去,才走到門口,就聽謝危在門裡淡淡地補了一句:「明日下午你再來。」

  「哐」地一下,她腳底一滑,絆在門檻上,好險沒摔下去!

  好不容易站穩,卻是氣得七竅生煙。

  末了只能暗暗磨牙,一字一頓道:「謝先生抬舉厚愛,學生明日再來!」

  *

  從奉宸殿裡出來,她才意識到自己氣昏了頭連琴都沒有抱回來,本想要回轉頭去拿,但一想到謝危興許還在殿裡沒離開,便立刻打消了這念頭。

  反正她回去也不練琴。

  琴放在謝危那兒還省了來回搬動的功夫。

  於是兩手空空地往回走。

  奉宸殿到仰止齋也就那麼幾步路,道中倒沒多少宮人經過。

  只是走著走著,竟聽見一番笑鬧聲。

  其中有幾道有些耳熟。

  姜雪寧腳步頓時一停,往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愣。

  仰止齋外頭朱紅的宮牆下,立著一名身穿天水藍長袍的少年,身形頎長而挺拔,縱然此刻沒有躍馬馳騁,朗眉星目間也自帶幾分飛揚熾烈。

  只是一錯眼看到她時,眸底竟黯了一黯。

  燕臨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也忘了接下來想說什麼,連站在他身邊和面前的許多人都像是消失了似的,滿心滿眼只有前方那道倩影。

  沈芷衣蕭姝等人是今日去坤寧宮那邊請安的時候遇到燕臨他們的,因為她們要回仰止齋,而他們一幫世家貴子要去奉宸殿找謝先生,所以同路,走到這裡才要告別。

  沈芷衣同燕臨從小認識,算玩伴。

  她正想說寧寧今日被謝先生留了堂,說不準他去偏殿能遇上,結果話說到一半,就見燕臨的目光越過了眾人,朝她們後面望了過去。

  於是跟著轉頭一看。

  瞧見姜雪寧時,她驚喜極了,忙招手喊她:「寧寧,你可算是出來了,我們擔心死你了!」

  若是平時,姜雪寧本該被沈芷衣逗笑的,說不準想著沈芷衣先前握著她手叫她好好跟謝危學的事兒,還要腹誹她的擔心不值錢。

  可現在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蕭姝、姚惜等人都在,目光俱在她與燕臨之間逡巡。

  同燕臨走在一起的還有幾位面生的少年,華服在身,料想都是能被皇帝點進宮來聽經筵日講的尊貴身份。

  其中有個看著特別小,才十四五歲模樣。

  站的離燕臨最近。

  先是看見燕臨向姜雪寧那邊看,又聽著沈芷衣喚了一聲「寧寧」,便一拍手,恍然大悟似的,朝燕臨笑道:「這就是姜家那位二姑娘嗎?燕臨哥哥往日總藏著不讓我們見,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話裡話外竟也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係的。

  眾人都瞭然而揶揄地笑起來。

  唯獨燕臨沒有笑。

  分明見著她是這樣的歡喜,可延平王一句話,便將他拉入無底的深淵,讓他覺得眼前的少女分明站在面前,卻好像天邊的雲一樣遙遠。

  一襲藍袍的少年,肅然了一張尚顯青澀的臉,只道:「延平王殿下勿要玩笑,我與姜二姑娘不過玩伴,私底下也就罷了,若胡言亂語傳到家父耳中,累我一頓打罵是輕,壞了二姑娘清名是重,還請殿下慎言。」

  年紀不大的延平王頓時愣住。

  沈芷衣都沒反應過來。

  旁邊的蕭姝更是眉梢一動,抬眼看著燕臨,有些詫異。

  尤月等人卻是驚訝過後,頓時變作了幸災樂禍:鬧半天,人家燕世子不當她是回事兒啊!

  燕臨卻望著姜雪寧,那目光極其認真,彷彿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要將她往心上刻。

  分明有個地方破了開,在淌血。

  可他卻彎起唇來,向她笑:「延平王殿下年少,言語無忌,還望姜二姑娘勿怪。」

  「……」

  這一瞬,姜雪寧眼底發潮。

  她要慌忙埋下頭,才能掩蓋自己的狼狽。

  旁人看不懂,可她哪裡能不知道?

  勇毅侯府危在旦夕,燕臨既已知曉,又真心愛重她,便不會再由著自己往日少年心性,也不會再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歡她。

  相反,他要撇清與她的一切關係。

  不願讓她受牽連,也不願壞了她的名聲,便如張遮主動向姚府退親一般。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悄然握緊,強將淚意逼了回去,也望著少年,有心想要回答什麼,可當著這許多人,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更不敢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7
發表於 2023-2-9 00:49:4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六章 目的不純

  沈芷衣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係的,畢竟當初遴選伴讀的時候燕臨專程找她說過,還被她逮住機會調侃了好一陣。

  如今竟然直接撇清與寧寧的關係?

  她見著這二人的神情,困惑之餘更生出幾分無來由的憤怒來,很為姜雪寧抱不平,上前一步便要發作:「燕臨,你什麼——」

  「長公主殿下。」

  燕臨已經夠難受了,姜雪寧生怕沈芷衣再說出什麼讓他難堪的話來,忙伸手輕輕地拉住了她,唇角一彎,寬慰似的笑了起來。

  「延平王殿下年少隨便開個玩笑,不打緊的。」

  「可我要說的不是……」

  不是延平王啊。

  沈芷衣被她一拉就停了下來,剛想要分辯,回轉眼來卻在姜雪寧那一雙看似平靜的眼眸裡看出了幾分懇切的請求,雖然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可滿腹的質問也無法再說出口了。

  畢竟人家之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知道。

  當下便把臉一板,順著姜雪寧方才的話,朝延平王訓道:「以後再胡說八道,看我怎麼去皇兄那邊告你!」

  「……」

  延平王簡直目瞪口呆。

  直到沈芷衣拉著姜雪寧帶眾人一道離開,他也沒明白自己不過說了一句話,也並不是玩笑,怎麼就忽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樂陽長公主向來霸道,他還不敢反口。

  眼見著人走了才嘟囔了一聲:「真是,搞什麼啊,跟我有什麼關係?」

  燕臨並不說話,垂了眸便往前走。

  與他同行的幾人倒沒怎麼察覺出他的異樣來,雖然都覺得燕臨最近沉默的時候似乎有些多,但看起來卻比以往更為穩重,隱隱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有一種漸知世事的成熟。

  所以都只當他是冠禮將行有所改變,並未多想。

  延平王雖然困惑於他同姜雪寧的關係,可當著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多問,只好垂著頭悶著臉,與他們一道去奉宸殿。

  謝危這會兒還在偏殿裡盯著窗沿上那小白貓踩過的地方,兩道長眉微微擰著,彷彿在想什麼棘手的事情。

  不過眾人通傳後進來時,已面色如常。

  手指間輕繃著一根墨線,他轉頭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延平王旁邊的燕臨,只問道:「怎麼都來了?」

  眾人都不說話。

  有誰站在後面踹了延平王一腳。

  延平王立時沒站穩,往前踉蹌了幾步,一下露在謝危的視線之中,鬧了個大紅臉,有些靦腆地開了口道:「是、是學生前幾日聽先生講了策論,回去之後家父要學生以『進學』為題作論,學生這兩日秉燭懸樑,勉強湊了一篇出來,卻不知好壞,想……想請先生掌掌眼,再,再拿回家給父親看。」

  後頭眾人都竊竊地笑起來。

  延平王惱怒:「笑什麼!今天笑明天就輪到你們!」

  燕臨也略略地一彎唇。

  只是笑完了,那種黯然非但沒散去,反而浸得更深:他本也該同延平王這般,帶著點年少不知事的莽撞,然而如今不能了。

  謝危一聽就知道延平王這是怕寫得不好回家挨駡呢,是以也笑了一聲,倒是寬厚模樣,道:「延平王殿下這幾個月來功課都很不錯,同齡人中學業也是首屈一指,便是寫得尚有不足之處,想必令尊也不會計較。不過殿下既然已經親自來請,謝某也好奇殿下近來的長進。只是這奉宸殿乃是長公主殿下進學之所,你們許多人在這兒卻是不便,還是轉去文淵閣再看吧。」

  眾人都道「是」。

  延平王也立刻面露喜色,連連道:「有勞先生。」

  謝危隨手放下了指間繃著的墨線,只道自己還要在偏殿中略作收拾再走,讓眾人先去文淵閣,他隨後過來。

  眾人便嬉嬉鬧鬧先走了。

  只是他們走到門口時候,謝危卻喚了一聲:「我選斫琴的木材,有幾塊已經不用了,可否請燕世子留步,幫忙搬一下?」

  燕臨一怔,腳步頓時停下,下意識回了一句:「願為先生效勞。」

  眾人回頭看了一眼也沒多想,跟燕臨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可留下來的燕臨重新走入殿中時卻忽然想:小太監就在殿門外立著,聽說這一次謝先生斫琴的木材乃是內務府專門幫忙挑的,剩下不用返還內務府讓小太監去是最合適的,怎麼偏要他幫忙搬?

  謝危卻不動聲色,一指那長桌角落裡兩塊櫸木道:「這兩塊是不用的,有勞燕世子了。」

  燕臨便走上前去。

  不過從那張琴桌旁邊經過時,他一眼就認出了擺在上面的那張蕉庵,正是他送給姜雪寧的,心頭驀地一疼,連腳步都滯了一滯。

  謝危的目光也落琴桌上,只道:「寧……姜二姑娘雖有些頑劣調皮,學業也不如何出眾,不過在我面前還算乖覺,也算肯忍性讀書,方才學了琴才從此地離開。燕世子對此,可稍稍放寬心了。」

  那時他還不知勇毅侯府將要出事。

  所以想到寧寧要入宮伴讀,心裡歡喜,又怕她過不了遴選,特意在一日文淵閣日講結束後悄悄求了謝先生,請謝先生多加照拂。

  可如今……

  是他一力將寧寧送入了這修羅場,接下來的日子卻未必有能力再庇佑她。

  燕臨看到這張琴只覺得心底難受,可聽了謝危這般的話又有些高興,一時也難分辨舌尖蔓開的是甜還是苦,於是低笑道:「若能這麼輕易便放寬心,便簡單了。」

  他上前要去搬那兩塊櫸木。

  謝危看著少年有些沉默的背影,搭下眼簾,眸底竟有些恍惚的幽暗,良久後,開口時卻是尋常模樣:「今日早朝沒見令尊,聽人說是病了,不要緊吧?」

  燕臨再一次覺出了那種古怪,但依舊回道:「前些天下了雨,父親又貪杯喝了不少,往年在戰場上留下的舊傷復發,傷口有些疼,所以沒上朝罷了,倒是沒有大礙。」

  謝危便點了點頭,道:「世子心裡有事。」

  燕臨心頭微凜,卻一時摸不準他是什麼意思。

  謝危卻是拾起一旁的琴囊,將姜雪寧丟在這裡的那張蕉庵套上,與他那張峨眉一道,掛在了偏殿的東牆。

  他背對著,燕臨看不見他神情。

  只能聽見他平靜之下微微流淌著波瀾的聲音:「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謝某少時學琴笨拙,幸賴名師悉心教誨,至今不敢忘先生所誨,『水滴石穿,聚沙成塔』,二十三載方有小成。燕世子性極聰穎,固然一點即透,不過聖人都不免有惑,世子有惑也在所難免。若信得過,往後也如延平王殿下一般來找我便是。」

  「……」

  燕臨瞳孔微縮,凝眸望著他。

  謝危轉過身來,卻只淡淡朝他一笑,道:「走吧,他們該等久了。」

  *

  別過燕臨等人,姜雪寧她們就回了仰止齋。

  沈芷衣少不得拉了她去屋裡坐下來,單獨問她同燕臨是怎麼回事。

  姜雪寧自是一句也說不出。

  沈芷衣看她這模樣真是乾著急,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可終究是半天也撬不出一句話來,便只能道:「你現在不想說沒關係,等你想說了一定告訴我。若燕臨欺負了你,本公主必定叫他好看!」

  姜雪寧無奈,只能謝過了她的好意,好說歹說,頗費了一番口舌才把沈芷衣給送走。

  偏她走時還鬧脾氣。

  在姜雪寧屋裡坐了一會兒見她這裡擺設簡單,出了門便教訓那些伺候的宮女,道:「你們是怎麼伺候的?這屋裡暖炕不燒,花瓶不插,錦凳太硬,連點入眼的擺設都沒有,哪裡像是女兒家的閨閣?都給本公主報上去,統統換上新的!告訴那幫看人下菜的,下回本宮來見著若還這麼寒酸,叫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宮女們嚇了個戰戰兢兢。

  這話傳到管事女官、太監和頂上內務府那邊,更是焦頭爛額,大呼冤枉。

  誰不知道這姜二姑娘是長公主殿下欽點入宮伴讀的紅人?

  虧待誰也不敢虧待了她去啊。

  只是她們是來入宮伴讀又不是入宮享福,太好也真的說不過去,歷朝歷代也沒有把伴讀供起來的先例啊。

  長公主這一發話,差點沒把他們給愁死。

  但到得申時初刻,源源不斷的新東西便都流水似的從內務府送過來了,管事太監一張臉笑得跟抹了蜜似的,只對姜雪寧道:「長公主殿下發話給姜二姑娘屋裡置辦置辦,奴等也不敢馬虎,一應擺設連著被縟都換上了頂好的,您瞧瞧?」

  仰止齋裡眾人正議論今日遇著燕臨的事兒。

  如兩人關係近,且燕臨又要行冠禮,那不久後便可談婚論嫁,關係上也沒必要太過遮掩,調侃一兩句更算不上什麼。所有人忌憚著姜雪寧三分便是因為猜姜府與勇毅侯府的姻親該是暗中定下來了。

  可沒想到燕臨竟然親口否認。

  這可跟大家一開始知道的不一樣。

  大多數人從來都是見不得別人好,更願意落井下石而非雪中送炭,更何況是對姜雪寧這樣紮眼又紮心的?

  眾人私底下喝茶說話都難免有些風涼。

  甚至有些人明擺著露出點幸災樂禍的譏誚。

  可根本還沒高興上兩個時辰呢,內務府這頭來專給姜雪寧一人置辦的種種物件,加上管事太監那巴結討好的態度,便又給她們一人臉上甩了個大嘴巴子。

  奚落的話都還沒說完,就全被打得閉了嘴。

  一個個心裡泛著酸,眼底藏著妒,眼睜睜看著那一干人等在姜雪寧房中忙碌起來。

  姜雪寧猜也能猜到這幫人聚起來不會說自己什麼好話,可燕臨撇清與自己的關係,勇毅侯府出事在即,都是她意料中的事情,上一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比這更糟糕的困局,是以比起上一世初初陷入這般局面時的惶恐恓惶,倒多了幾分處變不驚的鎮定淡然。

  上一世沒了燕臨,她搭上了沈玠;

  這一世沒了燕臨,卻還有沈芷衣。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與皇族交上了這麼深的緣分,可眼下要甩開也難,便索性坦然地受了這份喜歡,記在心裡。

  宮人們在她房裡布置,她坐在一旁看無聊,那幫宮人也不自在,索性從自己屋裡出了來,順著仰止齋外面的宮道走。

  走沒兩步就能瞧見坤寧宮上燦燦的琉璃瓦。

  她於是想起了鄭保。

  有沈芷衣是不夠的,上層的人看不見底層的齷齪腌臢,所以下面若有個人是再好不過。

  只是不知,上一世救他的是沈玠,這一世救他的是自己,鄭保是否還會做出與上一世一般的選擇?

  心念轉動間,姜雪寧的腳步已然停下。

  她不好再往前走。

  畢竟一個新入宮的伴讀,如今又出了慈寧宮那件事,宮中所有人走路都低著頭,她若到處亂走惹了事,誰也救不了。

  所以轉身便欲返回。

  可沒想剛轉身就看見前面坤寧宮的方向上,一名穿著藏藍太監服飾的人走了過來,站起來時身形竟也頗高,面皮白淨,眉眼秀氣,臉上雖還有些傷痕未消,可比起昨日跪在那邊受罰時已好了不少。

  姜雪寧一眼就認出來了。

  但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鄭保已先一步開口道:「鄭保見過姜二姑娘,昨日多謝姑娘出言相救。」

  他該是年紀不大時就入了宮,所以聲線略帶一點細細的柔和,見著姜雪寧時眸光微動,一雙眼像是被春陽照著融了雪的湖泊,暖意融融。

  姜雪寧知道,這個人是細緻的。

  上一世他也算是沈玠的左膀右臂,沈玠能想到的細節他能想到,沈玠若有遺漏,問他也必然知曉,可卻從來不在人前顯露自己的本事,只是默默做事。

  如此,少有人注意到她。

  她也是身為皇后,才知道沈玠最信任誰;也是見證過鄭保的選擇,才知道這人柔和的外表下有怎樣一腔烈性熱血,認定一件事便肯為之豁出命去。

  沈玠救他,是純粹的善意;

  可她救他,並非如此。

  姜雪寧不知他是專程來找自己還是偶然經過遇到了自己,但也不重要,凝望他半晌,只道:「可我出言救你,目的並不單純。」

  鄭保一怔。

  他本是記掛著受人恩惠,該來謝恩,宮中雪中送炭之人實在太少,以至於昨夜躺在那窄窄硬硬的床上,他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萬萬沒想眼前姑娘竟這般回答。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8
發表於 2023-2-9 00:49:5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七章 心上人

  他家境不好,父母為補貼家用,在他年少時便將他送入宮中做了太監。

  宮裡像他一樣的人還不少。

  有時候,他也想過,為什麼偏偏是自己,而不是兄長,或者別的什麼人。

  可每每這般想時,另一道聲音總會在他心間響起:若非生計所迫,憐愛骨肉的父母,怎會將自己的親兒子送進宮中做個閹人?

  不入宮,他或許早已餓死或病死了。

  於是那蔓生的諸般怨氣,便會漸漸消減下去。

  鄭保由此成為一個在宮裡難得平和的人。

  這裡有太多人心傾軋,勾心鬥角,大多源自一顆不平、不甘之心,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做那人上人。

  可他不想。

  在宮裡面不爭不搶,安心做好自己的事,也從不摻和什麼爾虞我詐,只待年歲到了被放出宮去,回家見著家人笑靨相對,為他溫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鍾愛的那隻建盞並不是他打碎的,而是他聽從女官吩咐,從高閣上拿出匣子來打開時,就已經碎在裡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帶來的,常做睹物思人之用,本在他管轄的範圍內。

  一朝拿出來要看,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處罰他,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鄭保甘心受罰。

  只是跪在坤寧宮的宮門前,被所有往來的宮人太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時,他也會忍不住地想:那建盞好端端地放在匣子裡,輕易怎會打碎?

  而往日與他交好的太監,也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縱然是已經見慣了宮中人明哲保身的寒涼,亦不免有幾分齒冷吧?

  姜雪寧便是這時候出現的。

  一道嬌柔的嗓音,聽著有那麼一點故意,像極了後宮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嬪,有些膽小有些畏縮。

  鄭保當時想,大約是哪家的嬌小姐。

  可誰料到,就是這位「嬌小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得他免受坤寧宮嚴苛的懲罰。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樂陽長公主。

  可凡在宮中待過兩年的,誰都能看出來,真正救了他的是姜雪寧。

  樂陽長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記在心中,可更該謝的是這位姜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識,不過從旁路過,連他昔日所識的朋友都不敢在這種時候為他求情,卻有這樣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開口相救。

  鄭保覺得那是黑暗罅隙裡透進來的一線天光。

  儘管暖意僅有一絲,可流徙於寒冬中的旅人,卻願憑藉著這一絲的暖意,相信世間的善和好,相信豔陽的春日不久便會到來。

  他實是懷著一種無來由的歡喜來的。

  可這位當日救了他的姜二姑娘竟然告訴他——

  我救你,目的不純。

  鄭保有一瞬間的茫然,差點沒反應過來,待真正意識到姜雪寧說了什麼時,心底便像是有什麼輕飄飄地墜落下去。

  他怔怔望著姜雪寧說不出話來。

  姜雪寧卻問他:「失望麼?」

  失望?

  或許算不上吧。

  但總歸有那麼一點無法否認的落寞,畢竟他以為這位姑娘同宮裡其他人都不一樣。

  鄭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姜雪寧也說不清那瞬間自己為何會將那句話脫口而出,大約還是覺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爾:「那你是來報恩的嗎?」

  鄭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姜雪寧眉梢微微一挑:「現在呢?」

  大約是因她的神情太過輕鬆,不自覺讓人跟著放鬆下來,鄭保覺著自己沉沉的心緒也莫名輕快了許多,凝望著姜雪寧時,才發現她用一種很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是他見過的眼神。

  與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轍,在嬌豔的表像下暗藏荊棘。

  於是有剎那的恍惚:哪裡一樣呢?宮裡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臉上糊一層又一層,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這位姑娘卻是真真兒的,如此坦然地說,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宮內人人都如此坦蕩,哪裡來那些腌臢污穢?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來,眼眸彎彎像是兩芽新月,只道:「您救了我後,若是不說,的確目的不純;可既宣之於口,目的便很純粹。」

  姜雪寧點點頭:「這倒也是,想施恩於你,讓你為我所用麼。」

  鄭保一怔,道:「您很坦蕩。」

  姜雪寧只咕噥一聲道:「那是你沒見過我虛偽的時候。」

  但這話聲音壓得低。

  她又續道:「畢竟聽說鄭管事是個老實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該交付給值得的人才是。我麼,便是救了你騙你說是好心救你,往後你發現我不是這麼個好人,那豈不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你放心,我只在宮中待半年,老老實實也不做什麼壞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處境不好孤立無援,所以想提前找個人照應,萬一遇著什麼事也不至於措手不及。不知道鄭管事願不願相幫?」

  鄭保習慣了宮裡人說話說一半藏一半動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架勢,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直白的言語了,以至於聽完這話後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沒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卻覺出一種怪異的悲哀。

  入宮這許多年,他到底也是被這座皇宮給馴化了,以至於儘管沒有害人之心,也恐隔牆有耳。

  眼前這位姜二姑娘固然是在樂陽長公主面前說得上話,甚得殿下青睞,可宮中一朝尊榮一朝受辱的事情實不鮮見。

  未雨綢繆又有什麼錯呢?

  況且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對方都是救了他,鄭保發現自己竟難以說出拒絕的話來,又或是他的心告訴他,他不想拒絕。

  西斜的餘暉從陰翳的雲層間瀉出來,照在朱紅的宮牆上,又折出一抹紅意,暈染在他清秀且猶帶著傷痕的臉頰上,連眉眼都沾著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姜雪寧忽然發現這年輕的太監長得也是極好。

  鄭保思慮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確非想要害人,鄭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幫呢?」

  「竟然答應了。」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沒想會如此容易,她眼角眉梢染上了幾分喜色,末了又反應過來,「我救你時目的不純,可不是什麼好人,也能算是你的恩人嗎?」

  鄭保卻注視著她笑:「有些事該是論跡不論心。若是論心,世上焉有好人?」

  若是論心,世上焉有好人?

  姜雪寧聞言,竟是慢慢怔住了。

  這一刻,鄭保覺得她面上的神情有些落寞,彷彿陷入了什麼不可逃離的回憶之中,末了唇邊竟暈出一抹笑來,於是那落寞的盡處便生出了幾許明媚,甚至有一點與有榮焉似的驕傲。

  她篤定地向他道:「有的。」

  鄭保愣住:「誰?」

  姜雪寧莫名地高興了起來,背著手往前走了兩步,才又停步,回轉身時面上是燦燦的笑容,只道:「往後有機會帶你見見。」

  天光已暗下來,壓著厚重的紫禁城。

  可少女行走在宮道上的步伐卻顯得輕快。

  鄭保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也不知為何跟著便笑了起來,忽然便想:這般小女兒的情態,該是她的心上人吧?

  *

  意外輕鬆地搞定了鄭保,姜雪寧回到仰止齋時心情很不錯。

  房間也完全重新佈置過了。

  走進去一看只覺滿眼香軟錦繡,花瓶換上了汝窯白瓷,圓桌換成了紫檀雕漆,書案上普通的宣紙也換了一刀上好的白鹿紙,真稱得上無一處不精緻。

  簡直比她在府裡的閨房還好。

  「長公主殿下若是個男人就好了。」姜雪寧把自己往那軟軟的床榻上一扔,枕著那蠶絲繡面的軟枕,舒服地喟嘆了一聲,「輔佐她當皇帝,我當皇后,也是極好的……」

  當然也就是這麼一想罷了。

  有張遮在,她誰也不喜歡。

  晚間仰止齋眾人用過飯後,都聚在流水閣,一道溫習今日學過的功課,也順道看看明日先生要教的書。

  姜雪寧雖與大部分人不對盤,這種場合卻是要在的。

  因為像蕭姝、陳淑儀等人學識都是上佳,偶爾也會為旁人答疑解惑,雖然她與她們都有點小過節,可學問無關恩仇,能多聽一點便賺一點,何樂而不為?

  所以一到時辰她也早早地拿著書到了。

  不過這時還有少數幾個人沒到,眾人並沒有聊讀書和學問的事,而是相互笑鬧。

  姚惜再一次成為了眾人的焦點。

  周寶櫻是所有人當中最活潑最敢鬧的,上前去就抓住了姚惜的手,使勁兒地搖晃:「姚惜姐姐你就說嘛,我們今早可都看到了,你把一封信交給了宮人,本來好好的,可發現被我們瞧見都紅了臉。快說快說,是不是如意郎君的事有了眉目?」

  姜雪寧剛翻開書的手指,忽然頓住。

  姚惜被他們鬧得忸怩起來,跺腳道:「煩人,你們淨來鬧我!」

  尤月卻是掩唇笑,打趣道:「那張遮都已經識時務地主動來退親了,姚惜姐姐順水推舟還省了力氣。往後什麼好親事找不著,哪裡有不成的道理?」

  眾人都跟著點頭。

  但沒想到姚惜卻看了尤月一眼,搖了搖頭:「不是。」

  尤月沒反應過來:「不是?」

  眾人一時安靜,都有些詫異地看著姚惜。

  姚惜那白嫩的臉頰上,一抹薄紅便漸漸變作了緋紅,微微咬了咬唇,垂眸時帶著萬般地羞怯,道:「我改主意了。他說想退就想退,哪兒有那麼容易的事?定了親再退,人家還不知怎麼非議我呢。他出身不好無妨,家有寡母也無妨,反正我什麼都有,也不需他多費心。」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9
發表於 2023-2-9 00:50:1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八章 草書

  眾人可都沒想到姚惜竟然說出這番話來。

  唯有蕭姝、陳淑儀這兩個與她交好的似乎早就知道一般,面上沒有什麼驚訝。

  尤月卻是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些沒忍住地驚呼出聲:「不會吧,姚惜姐姐怎麼忽然看得上張遮了?!」

  上一回入宮來時,姚惜對她和張遮這門親事是什麼樣的態度,眾人可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怎麼人家一退婚了,姚惜的態度反而變了?

  眾人都覺得有些納罕。

  自早上那封信著人送出去後,姚惜一顆心就從未有過如此忐忑的時候,既有些擔心張遮那邊的反應,可同時又有一種無法忽視的期待。

  期待張遮會為她的選擇驚喜。

  畢竟明知他近來前程困頓、寸步難行還願意嫁給他的姑娘,這世上絕對不多,但凡是個正常的男子,收到她的覆信之後,都會為之感動吧?

  若是前幾天聽見尤月說出這樣一句話,她必定是萬分同意的,可如今聽來卻覺得十分刺耳。

  她將來就要嫁給張遮。

  尤月諷刺張遮算怎麼回事?

  姚惜兩道秀眉輕輕顰蹙起來,看了尤月一眼,聲音冷淡下來,道:「張遮沒什麼不好的。」

  「……」

  尤月頓時語塞。

  再笨的人看了姚惜這態度都知道自己剛才恐怕是說錯話了,只好訕訕的賠了笑,道:「是,是。」

  然而閉上嘴時,看姚惜的神情卻不免有些一言難盡。

  在姚惜轉過目光沒看見時,她甚至沒忍住輕撇了嘴角:見過出爾反爾的,也見過自己說了話轉臉就不認的,可出爾反爾、轉臉不認得這麼徹底的,卻還是頭回見。不嫌自己臉疼嗎?早先也不知是誰把張遮貶損一通說得一文不值,倒有臉責斥她來了!

  尤月眼底閃過一絲不屑。

  姜雪寧冷眼旁觀,將這一絲不屑收入眼底,只平靜地想到,原來這幫抱團的人之間也不是那麼緊密,內裡也有齟齬。

  她該為這一點發現笑出聲來的。

  可看著姚惜那含羞帶怯與眾人說話的神態,唇邊上跟掛了鉛塊似的,沉得彎不出本分弧度。

  忽然竟有點恨起張遮來。

  也恨起自己來。

  上一世怎麼就鬼迷心竅,偏要騙張遮自己要當個好人?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在流水閣坐了許久,可旁人讀了什麼,問了什麼,又答了什麼,她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次日早起,心情陰鬱。

  但還要去奉宸殿上課。

  一共五門功課,四位先生,昨日學過了《詩經》和琴,今日上午要學的是「書」一門的《十八帖》和「禮」一門的《禮記》,謝危要教的「文」則與算學一起放到明日上午。

  姜雪寧一干人等照舊提前一刻到。

  按理說樂陽長公主沈芷衣會稍微遲些,但也會趕在上課之前到。可沒想到,直到教書法的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從殿門外走進來了,沈芷衣也不見人影。

  「長公主殿下怎麼還沒來?」

  「書法可也是第一堂課吧,今天不來不大好吧……」

  「沒宮人去通傳嗎?」

  眾人都低聲議論起來。

  侍讀學士王久也是四十多歲年紀,留了一把硬硬的黑鬚,峨冠博帶,倒是有幾分飄逸的斯文儒雅,眼看著快到上課的時辰,往下一掃見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沒人,便問了一句:「長公主殿下沒來嗎,怎麼回事?」

  眾人盡皆搖頭。

  王久眉頭便皺起來,輕輕地哼了一聲,道:「長公主殿下素受聖上與太后寵愛,這麼早的時辰起不來也是正常,不想來也正常。不來便不來吧。」

  眾人噤聲,聽出這位王先生是不大高興了,一時都不敢說話。

  姜雪寧坐在角落裡,聞言卻站了起來,向王久躬身一拜,不卑不亢道:「此次進學乃是長公主殿下一意向聖上求來的,能得諸位先生親臨教誨,殿下也很高興。昨日便與我等一般,早早來到殿中,恪守先生們所定下的規矩,並不是什麼不能吃苦的人。想必今日早課遲到,是事出有因,還望先生大量,暫毋怪罪。」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受寵和驕縱,在宮中都不是新鮮事。

  別說是王久了,就是在場的諸位伴讀都下意識地以為沈芷衣對待這一次上學,該很隨意。且她貴為長公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沒人敢說。

  因此聽了王久話後,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姜雪寧出來說這話……

  措辭雖是委婉,態度也甚謙卑,看似只是在為沈芷衣解釋,可一旦這話對著王久說,意思就有點微妙了。

  玩弄文字的人向來是一句話能猜出十種意思。

  縱然她似乎並未頂撞之意,可聽的人心中總是不快。

  王久的目光頓時落到了姜雪寧的身上,一下想起來昨日在翰林院中聽教她們詩文的同僚趙彥昌說過的話,這些個伴讀的小女子中,有一個坐角落裡的格外不聽話,是戶部侍郎姜伯游家的二姑娘姜雪寧,像個刺兒頭。

  他原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他還沒上課才說了一句話,她就來找上茬兒了。

  王久道:「我不過隨口一句,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了長公主?」

  姜雪寧上一世雖不怎麼去上課,卻清楚地知道往日也被宮中嬌慣長大的樂陽長公主,竟是從來沒有逃過一堂課,乃是認認真真想學的。

  這王久分明是對沈芷衣有偏見,先入為主。

  所以她才想站起來分辯一二,自認為已經十分委婉,注意語氣,卻沒料想先生的反應如此之大,便微微蹙眉,解釋道:「學生並無此意。」

  王久冷了臉道:「並無此意?」

  他忍不住要教訓這小女子一番,也正好拿她立威,樹一樹自己先生的威嚴。

  沒料想,他話音剛落,外頭便有名小太監急匆匆跑來。

  「慈寧宮太后娘娘有話,特吩咐奴來告先生。」小太監在殿門外躬身一禮,看額頭上還有些細汗,「前些天宮裡出了點事,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正清查內務府,東西六宮各宮主位都叫了去,長公主殿下此刻也在那邊,正陪著聖上說話,今日本該來上課,可事急在身實在走不了,特命奴來向先生告罪,還望先生海涵。」

  「啊……」

  王久一聽這太后、皇后甚至是聖上的名頭,臉色便變了好幾變。

  這一時哪裡還有先前對著姜雪寧時的倨傲?

  他兩手一抱向虛空裡遙遙一拱,只道:「聖上、太后與皇后娘娘在上,長公主殿下既有事在身一時走不了,缺一堂課也無妨,下官改日擇空為長公主殿下補上便是,還請公公轉告聖上,請聖上放心。」

  那小太監應了聲是,又行過禮,便又匆匆退走了。

  彷彿有些心驚膽顫的不安似的。

  姜雪寧一聽見剛才來人說的「清查內務府」幾個字,心頭便是猛地一跳,想起玉如意一案,再一聯想那小太監的神情,便知宮裡這幾日腥風血雨怕是少不了了。

  那勇毅侯府……

  王久卻是沒注意到這麼多。

  剛想訓斥姜雪寧就被慈寧宮那邊來告,多少有些下不來台。

  只是越如此就越有些惱羞。

  那太監走後,王久看見姜雪寧還站在角落裡,也沒給什麼好臉色,道:「天底下誰家學堂這般沒規矩,先生說話學生都能駁斥了?便是歷朝歷代教皇子,皇子也得對先生執師禮。姜大人雖與王某是同僚,可醜話說在前頭,堂上你若再敢出言頂撞,我可不會顧著與令尊同僚之間的面子,你坐下吧。」

  姜雪寧斂了眸,掩住了差點射出去的眼刀。

  當下並未發作,只道:「多謝先生。」

  說完便規規矩矩地坐下了。

  有了她作前車之鑑,眾人都看出王久面相雖然儒雅,但內裡是個不好相與的人,上課時都格外恭敬,格外老實。

  他教的是書法。

  所以開學頭一課是先看眾人的書法基礎,看旁人時都還覺得不錯,只是走到姜雪寧面前一看便皺了眉,只道:「小女兒家寫字該求秀美飄逸,或端莊婉靜,往後改學簪花小楷是上佳,再不濟趙孟俯、王羲之,學柳顏也不差。草書狂放陽剛,恣如江海橫流,於男子而言更合適,女兒家學草書難免顯得放肆不羈,殊為不服管教。往後這草書你不要學了,一筆一劃從楷書寫起。」

  姜雪寧學的是行草。

  上一世的行草乃是沈玠教的。

  當時二人新婚燕爾,男人麼誰能不愛顏色好?她又擅長投人所好,所以剛當上臨淄王妃那一陣假模假樣愛好起書法來,逼著自己練了好久的楷書,但種種的字型書體學來學去,都覺著自己被框在牢籠裡,怎麼寫怎麼不得勁兒。

  直到某一日,沈玠突發奇想同她說,何不試試草書?

  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或行雲流水,或狂放恣意,筆走處思緒如飛,長日下來,雖然依舊不入得大家的眼,可偶爾有那麼幾個字寫來卻見靈性。

  沈玠一開始還很高興。

  可有一日見了她寫的一行「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後,沉默了好久,也莫名地看了她有一會兒。

  那目光叫她有些心慌,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寫岔了,便問他:是又寫得不好嗎?

  沈玠眨了眨眼說:沒有,很好。

  姜雪寧當時懵懂,雖然聽他說很好,可見著他並不像很高興的模樣,便再也不學這個了。

  時間一久,這事便漸漸淡忘。

  可有時候看見下面進貢來的字畫上那些恣意的草書,她偶爾也會想起那時候。

  只是沈玠都當了皇帝,她更不敢去問。

  唯有十分偶然的一日,她同蕭定非提起,那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的假少爺竟樂得撫掌大笑,戲謔地看著她說:「我的娘娘啊,有一句叫『見字如見人』。縱然寫得不好,或者你自己不覺,也是能看出幾分真來的……」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0
發表於 2023-2-9 00:50: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奉宸殿,韶光漸 第五十九章 操作一下

  蕭定非口無遮攔,自打回京後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紈袴公子哥兒,鬥雞走狗,縱馬賭錢,無一不會,也無一不精,只把定國公蕭遠氣得暈頭轉向,見了在宮中當皇貴妃的蕭姝還故意要拿「哥哥」的尊卑壓她一壓,成日裡往蕭氏的死對頭姜雪寧的跟前兒湊,一族老小直斥他忤逆,卻偏偏拿他無法。

  朝野上下都只當他大難不死,能活就是老天開眼。

  長在屠沽市井,難道還指望他成大器?

  是以文武百官對他都有一種難得的寬容,皇族於心有愧,更不敢為難他,倒使得此人越發恣意猖狂。

  只是姜雪寧有時候竟覺得與此人脾性相投,縱然他輕浮放蕩,可怎麼看也比朝堂上那一幫口蜜腹劍的人順眼,莫名能同他玩到一塊兒去。

  旁人也曾開玩笑說,皇后娘娘寵信蕭定非,大約是與這紈袴同病相憐。

  畢竟雖是家中嫡出,卻都因變故流落在外,怎能不惺惺相惜?

  連姜雪寧自己也無法否認,在一開始不知道真相時,她的確難免有這樣的想法。至於後來,便是純粹地覺得和不遮掩的人相處起來舒坦了。

  見字如見人。

  便是寫得再不好,也能看出幾分真性。

  她的真性是什麼呢?

  難道那時候的沈玠就已經看出來了嗎?可那時候她都還沒看清自己……

  那一幅剛寫就的行草就鋪在面前,姜雪寧抬頭看了看站在她書案前面容嚴肅的王久,有心要辯駁自己就喜歡草書,且喜歡什麼樣的字型書體難道不該全看人的喜好嗎?

  可轉念一想,自己也不過在這宮中待半年。

  學個楷書就當怡情養性了,何苦又跟先生鬧得不快,回頭來還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等出了宮她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誰還管得著不成?

  是以迅速淡定了下來。

  她向王久垂首道:「先生教訓的是,學生謹記。」

  王久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總算有了點做學生的樣子。」

  然後回轉身走到殿上,叫眾人翻開《十八帖》裡的第一帖,先做講解,再讓眾人嘗試臨摹。若忽略他規矩極嚴,容不得學生在堂上提問半句、質詢半句的話,倒也不失為一位循規蹈矩的好先生。

  到得辰正,王久便收拾東西下了學。

  他一走所有人立馬鬆了口氣。

  方妙都沒忍住向姜雪寧看了一眼,心有餘悸道:「可真是嚇死我了,還以為姜二姑娘要跟前日對趙先生一樣,這王先生也是個疾言厲色不好惹的,還好沒有,還好沒有!」

  姜雪寧心道自己昨日也不過就是問了趙彥宏一個「芼」字作何解罷了,無論如何都跟頂撞二字沾不上邊,不過是那姓趙的看人下菜碟,自以為是地端著那一副為人師的尊貴罷了。

  拋開立場籌謀——

  謝危學識遠見不知高出姓趙的幾山去,卻是虛懷若谷,從未因旁人質詢兩句便翻臉,涵養高下可見一斑。

  她心裡不很痛快,因而只友善地回了方妙一笑,並未接話。

  只是陳淑儀自開學那一日起便與姜雪寧起了齟齬,至今還記得兩人於謝危教的那一門「文」上的爭執,結果上學這兩日來卻是眼見得姜雪寧處處受氣,心裡不免快意。

  畢竟像謝危這樣的是少數。

  教其他功課的先生們還不是循規蹈矩,恪守禮法?

  她便接過了方妙的話頭,笑道:「翰林院這位侍讀學士王先生可不是尋常的士林清貴,他祖上乃是揚州出了名的大鹽商,後來賺夠了錢一家子都棄商從官,到得王先生這一輩家中已有三位進士。如今的兩淮鹽運使王獻乃是他堂兄,在朝中可不是什麼孤立無援的窮翰林,自然不至於見了誰都阿諛奉承。像什麼戶部侍郎,人家也未必就怕了!」

  在座人中,父親是戶部侍郎的唯姜雪寧一個。

  眾人誰聽不出這是拿話刺她?

  一時都轉眸去看姜雪寧。

  倒是尤月,聽見那「兩淮鹽運使」裡一個「鹽」字微微一怔,想起自己此次入宮前吩咐下面人去查證的事,起了幾分心思,反而忘了在這時候落井下石奚落姜雪寧。

  姜雪寧也沒關注其他人,只輕嗤了一聲,道:「你看我不慣直說就是,這麼轉彎抹角地的反而叫人看不起,知道的說你陳淑儀姑娘是陳大學士的掌上明珠,不知道的怕要以為那兩淮鹽運使王獻是你爹呢!」

  陳淑儀面色一變:「你——」

  姜雪寧鄉野間長大,自小一副伶牙俐齒,論吵架還真沒輸給過誰,不同人吵那是她大度。

  只是有時候不吵吧,旁人還真以為她好相與。

  她笑起來:「陳姑娘若真有那閒心,還不如去翻翻歷代兩淮鹽運使的名冊,看看哪個是在任上得了善終的?畢竟是人人想要染指的肥缺,又事涉官私鹽道,不是抄家就是殺頭,至輕也是丟官流徙。幫人家吹都不知道挑個好的,還當你有多大見識!」

  陳淑儀畢竟在閨閣之中長大,家教甚嚴,從未在市井鄉野裡廝混,似這般辛辣嘲諷之言更是從未有過聽聞,如今乍然被姜雪寧一股腦甩到臉上,整個人都險些炸了!

  想要回嘴,一時又措不好詞。

  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覺萬般難堪,忍無可忍時終於豁然起身,一雙眼睛瞪視著姜雪寧,秀氣的手掌高高揚起,五指緊繃,竟是已氣昏了頭,要向著姜雪寧打去!

  周寶櫻正在旁邊悄悄偷吃帶到殿中的零嘴,看她們爭執起來也沒聽明白說的到底是什麼,一抬眸見涵養甚好的陳淑儀竟要動手,嚇得蜜餞噎在喉嚨裡。

  膽子小些的如姚蓉蓉更是驚呼一聲。

  姜雪寧見著她這陣仗卻是巋然不動,戲謔地一挑眉。

  只是沒料想,正當陳淑儀這一巴掌將落而未落之際,外頭就遠遠傳來整齊的見禮聲:「拜見長公主殿下,給殿下請安。」

  沈芷衣來了!

  陳淑儀那一巴掌舉在半空中,是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了,根本都還沒來得及收起,就已經看見沈芷衣那少見的有些凝重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外,整個人腦海裡頓時「轟」地一聲,空白一片。

  沈芷衣才從慈寧宮來,畢竟也是在宮裡長大的,已經能隱隱嗅出那腥風血雨的前奏,所以心情並不算好。

  她走進來就看見了陳淑儀那向姜雪寧高舉的巴掌。

  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怔怔問了一句:「這是在幹什麼?」

  陳淑儀立時收了手想要解釋:「殿下,我剛才只是……」

  姜雪寧心底卻是長嘆了一聲。

  來得太早了些,這一耳光都還沒打下來呢,效果上不免差了許多,讓她賣慘都沒太大的說服力,否則必要陳淑儀站著來跪著走。

  學誰不好學及時雨宋江?

  她腹誹了一句,可架勢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嘴角往下一拉,眼簾一垂,便啪嗒啪嗒掉眼淚,委委屈屈地向沈芷衣哭道:「長公主殿下,陳淑儀說我就罷了,她還想要打我!」

  沈芷衣瞬間冷了臉,皺眉看向陳淑儀:「你什麼意思?!」

  陳淑儀:???

  所有人:?????

  是誰說得人無法還口啊!這種一言不合掉眼淚裝哭賣慘打小報告又到底是什麼操作?!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27 10:1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