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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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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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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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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2: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章 琴起

  清遠伯府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燕臨身為世家勳貴子弟自是清楚。這伯府庶女在那一日重陽宴上「落水」的事情,也算人盡皆知,更何況當時還有姜雪寧那驚世駭俗的一句話?

  婆子懲治姑娘,奴才欺負主子。

  清遠伯府的臉面算是丟盡了。

  只是為免旁人閒言碎語,說他們伯府苛待庶女,明面上自然不大敢再為難這庶女,但只怕暗地裡的苦頭只多不少。

  勇毅侯府只有他一個嫡子,且他在宮中又很受寵,種種後宅中的陰私手段落不到他的身上。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後宅裡有些爭鬥是什麼樣,燕臨還是瞭解的。

  畢竟父親也有一干妾室和庶子女。

  他覺著寧寧是對這萍水相逢的伯府庶女太上心了些,不由勸她道:「你就是心太善,天底下像這樣又笨又拙且自己不爭氣的人,不知凡幾。救了人便罷了,難不成還指望她脫胎換骨?須知人的處境皆有因由,若她有本事也不至於落到先前的下場了。」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道:「正因為是自己救的,所以反而要比尋常人在意些,也希望她更好些。不過你說得也對,我已仁至義盡,哪兒能管更多呢?」

  說罷,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似乎想要借此紓解心底某一種不那麼暢快的感覺。

  隨後才對燕臨道:「我們還是進去看看琴吧。」

  幽篁館,聽這名字便知道,此館是專為琴而設。

  位置雖然是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之中,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兒,可卻一定要從臨街那不起眼的樓下,順著樓梯走上二樓才能看見那清雅素淡的竹製匾額。

  「幽篁」二字便以純墨寫在竹上。

  只因琴是件雅物,來相琴的客人們,假愛琴的要附庸風雅,真愛琴的又不湊熱鬧,所以這般的裝潢和風格倒是剛好能兼顧。

  燕臨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輕車熟路地帶姜雪寧走了進去。

  角落的香爐前正有一名作文士打扮的男子拿著香箸撥香。

  焚的竟是上好的婆律香。

  整間幽篁館內都浮蕩著淡淡的香息。

  那文士聽見腳步聲便回了頭,瞧見是燕臨便笑了一笑,只輕輕將那香箸放下,一面走到旁邊的銅盆前淨手,一面道:「世子可算是來了。我琢磨著你要再不來,那幾張琴我便要掛出來賣了。」

  燕臨失笑:「好歹在琴館,能收收這一身銅臭氣麼?」

  那文士渾不當一回事,只道:「你當我開琴館是做善事?彈個琴要沐浴要洗手要焚香,還得要好琴,哪樣不要錢?」

  姜雪寧只覺此人清奇,不由多看了幾眼。

  那文士瘦削,尋常長相,也看了姜雪寧一眼,醒悟過來:「便是這位姑娘要相琴吧?」

  姜雪寧不說話。

  燕臨沒好氣道:「別廢話,琴呢?」

  那文士眉梢微微一挑,輕而易舉便感覺到了燕臨對這女子的不一般,沒因此收回目光,反倒還多看了姜雪寧幾眼,才轉身走入內間,將裡面藏著的四張琴一張一張抱了出來,排在了館中的長案上,然後一一解開了外頭的琴囊,叫燕臨上來看:「原本是找了五張琴,有一張是江寧顧本元新製的,但到得晚了,我的人去時,顧本元已將那張新琴贈給謝居安了。」

  顧本元乃是如今名氣最大的斫琴師。

  一般來講,斫琴的工序甚為繁瑣,從挑選木料開始到穿弦試音,製一張琴最少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有做得細緻、講究的則要兩年多甚至三年。

  斫琴師算手藝人,以此為生。

  兩年出一張琴當然會餓死,所以許多斫琴師會準備好木材,同時製作十張或者二十張琴,如此製琴的工序雖依舊需要兩年,可兩年也能出很多張琴。

  但顧本元今年已經六十好幾歲,眼見著就要到古稀之年了,精力不比那些年輕的斫琴師,無法再同時製很多琴,是以基本兩三年才出一二張琴。

  時人卻偏愛追捧稀少的東西。

  這兩年千金求琴的人不計其數,只是誰也沒想到,這張新琴面兒都還沒露一回,音都還未洩一縷,老頭兒竟然直接將之送給了謝危,不知叫多少人暗中咬牙。

  燕臨習武,不算愛琴,可聽過顧本元的名聲,一時也愣了一愣:「贈給?」

  「啊,白送。」那文士終於洩露出了幾分不滿,冷笑了一聲,但轉而又有幾分幸災樂禍,「前陣子不是又有平南王逆黨在京城刺殺朝廷命官嗎?謝居安一張琴斫了三年,那日在我這裡選了幾根好琴弦,正打算趁得閒穿好試音,結果回去的半道上不知怎的就上了那什麼層霄樓,遇到了逆黨。人沒事兒,一張新琴弦都還沒穿好卻被人一刀給劈了。嘖,心裡慪不慪,氣不氣,咱不知道,反正啊聽人說他兩天沒去上朝。顧本元知道這事兒後,便叫人從江寧遠道把琴送上京城來給他。這不倒貼嗎!」

  燕臨道:「你不是在乎琴吧?」

  那文士冷哼一聲:「千金買琴我轉頭就敢翻一番賣給你,謝居安斷老子財路!」

  「咳。」

  燕臨咳嗽了一聲,很想說「本世子看著像那種好騙的冤大頭嗎」,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接話。

  謝危乃太子少師,如今又主持宮中的經筵日講,算他半個先生。

  對方卻不一樣。

  這文士乃是幽篁館的主人,原本是與謝危同科的進士,且還同是金陵人士,姓呂名顯,字照隱。一路考學上來,謝危案首他第二,謝危解元他第二,謝危會元他第二,連進翰林院都還要被壓一頭。

  時人都開玩笑說「謝一呂二」。

  呂顯是個寒門出身強脾氣,越是比不過越要跟謝危比,自己還挺得勁兒。

  沒料想一朝金陵來了喪報,謝危回家奔喪還要丁憂三年,呂顯忽然成了第一,卻覺著翰林院裡沒什麼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辭了官。

  聽人說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謝危因扶立當今聖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師;呂顯卻好像對仕途沒了興趣,雖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開了間琴館賣琴,像隻閒雲野鶴。

  進過翰林的人搞這種營生,簡直是聞所未聞。

  京中一些舊識都不敢相信,多來光顧。

  沒多久這間琴館就聞名朝野。

  當然了,漸漸便有人發現比起清正做官,呂顯當起「奸商」來是毫不含糊,暗地裡都有句話,叫「進士賣琴,不買不行」,可見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說,呂顯與謝危乃是打過交道的舊相識,一口一個「謝居安」頗不客氣,可燕臨受教於謝危,卻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面前這四張琴,問:「這些呢?」

  呂顯便一張琴一張琴地介紹起來,不過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姜雪寧的身上,很多話也是對著她說的,顯然知道今日這一樁生意的「重點」在哪裡。

  只是姜雪寧實在不愛琴。

  上一世學琴時,各位世家貴女都卯足了勁兒要在謝危面前露臉,唯獨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著自己有燕臨,後期仗著自己有沈玠,壓根兒就沒去聽他講過幾回。

  若要問她這些琴喜歡哪張。

  她很想回答:一張也不喜歡。

  還好燕臨知道她以前在府裡就不學琴,大致考慮考慮後便要了那張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風化和彈奏震動,已覆著一片流水斷紋,散音渾厚,泛音清潤。

  只是價錢也嚇人。

  呂顯微微笑著給燕臨比了三根手指,姜雪寧倒吸一口涼氣。

  燕臨卻視若尋常,叫人拿銀票付錢,之後親將琴囊套上,交至姜雪寧手中,道:「你們入宮雖是為公主伴讀,謝先生待人也算寬厚,可於學問、於琴上,卻不會因為你們是姑娘家就輕輕饒過。聽謝先生講學,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他在宮中不常撫琴,我有幸得聞過幾回,是極好的。你往日不想學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這回入宮,說不準便喜歡上了。」

  所以,一張好琴是必須的。

  可姜雪寧聽見他這一番話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沒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後怎麼都不願學琴,便是因為謝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謝危便抱著琴。

  她還以為這人真是姜府的遠房親戚,穿著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張琴一無所有,看著還病懨懨的。雖與她同乘一車,卻不愛搭理人,大部分時間都閉目養神,唯有中途偶爾停下歇腳時,他會撫弄那張琴。

  姜雪寧聽不懂,也看他不順眼。

  那時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裡還有一位人人稱讚的的「姐姐」,一路上生怕被京裡來接她的僕婦看輕,雖沒學過什麼規矩,卻因為內心的恐懼,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勢,為著那一分卑微可憐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頤指氣使。

  所以她也對別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這「別人」裡便包括「謝危」。

  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沒學什麼規矩,可此人行走坐臥皆有章 法,不管是同在一起進食時那舉箸的姿態,還是靠在馬車內小憩時的一絲不亂,都叫她看了難受。

  當時她覺著此人一身寒酸卻還端著;

  很久以後才願意承認,她之所以難受,實是因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種雲泥之別。而這種差別,正是當時一個在鄉野間長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將抵達的繁華京城的差別。

  但人總是不願承認。

  即便後來當了皇后,她都不願意看見謝危,且謝危的名字總與琴連著,連帶著她也不願看見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時候,都被這個人看見,只要看見這個人,就會想起那些過往。

  而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諱的。

  誰知道當時的謝危是怎麼看她呢?

  如今的皇后娘娘,當初也就是個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的鄉野丫頭。

  只要想起來便覺得難堪,所以姜雪寧從來只當這段過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謝危大約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進出宮廷頻繁,他也極少出現在她面前,且對此絕口不提。

  至於腕上那道疤,她都請太醫開了方子,仔細塗了兩年的藥,消了個乾乾淨淨。

  此刻館內的婆律香氤氳著。

  香息悠遠,使人靜心。

  姜雪寧眨了眨眼,垂眸看著這張交到自己的手裡的「蕉庵」,忽然想:如果不是為了張遮,或許,她到死了,埋進土裡,也不會對誰提起,她還對謝危有過餵血之恩。

  不過……

  好像前世宮變後,謝危手上沾了血,便再沒碰過琴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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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2:3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一章 尤芳吟的東家

  一張琴要價三千兩,燕臨付錢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

  勇毅侯府家底厚實可見一斑。

  以前是懵懂不知,燕臨理所當然地對她好,她也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燕臨對自己的好;可重生回來後,她卻知道自己還不起少年這一份赤誠的喜歡,也不當理所當然地受著這一份好。

  這張琴她不該收。

  可是待要拒絕,改叫棠兒拿銀票來付時,姜雪寧又忽然猶豫了一下,心念一轉,竟把先才的想法壓了下去,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張琴。

  那呂顯收了錢一張張地點著銀票,整張臉上都是笑容,只對燕臨道:「就知道小侯爺出手是最闊綽的,滿京城這麼多主顧,我呂照隱最樂意見到的便是你!往後常來,須知琴這玩意兒上癮,若喜歡上之後,有一張還想要兩張,學琴不夠往後還要學製琴。都到我這裡來,要什麼有什麼,保管不叫小侯爺白跑一趟。」

  燕臨翻了個白眼。

  姜雪寧整個人卻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呂照隱!

  那不是謝危後來發動宮變時最得力的黨羽之一呂顯嗎?

  燕臨管著兵,呂顯管著錢。

  後來的燕臨是掌握禁軍的統領,而呂顯則在她幽禁宮廷之時被謝危破格提拔上來,成為進士從商又由商而官的第一人,當了新一任的戶部尚書……

  上一世尤芳吟為了保命,向朝廷捐了自己八成的財富以充國庫,便是由此人經手打理!

  先前進這幽篁館時,燕臨不曾介紹過此間主人身份,直到方才呂顯自己無意間吐露了自己的名姓,這才叫姜雪寧聳然一驚,窺見了一點燕臨窺不見的端倪。

  這時再看呂顯,感覺便全然不同了。

  剛才只覺得這人言語大膽而放肆,生意做得很有趣;此刻再看,卻覺得這種大膽而放肆未必沒有幾分恃才傲物、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然。

  呂顯點完了銀票,滿意地點了點頭,駕輕就熟地把銀票往懷裡一揣:「數沒錯兒。」

  燕臨便道:「那我們告辭了。」

  三千兩的大生意可不是時時能有,呂顯把個市儈商人的精明演繹了個淋漓盡致,堆著滿面的笑,親自把他二人送到了門口。

  姜雪寧跟在燕臨後面,抱著琴下樓。

  不成想樓下快步上來一人,跟他們撞了個照面。

  一看,是謝危身邊的劍書。

  她眼皮便跳了一下。

  劍書常跟在謝危身邊,且習得一身好劍術,燕臨是見過他也知道他的,看見他便道:「謝先生又著你跑腿來了。」

  劍書向他一禮,也笑:「正是呢。」

  說罷目光一轉,又看見跟在他身後的姜雪寧,原本要繼續邁開往上去的腳步又停得一停,向她道禮:「寧二姑娘好。」

  姜雪寧微怔,頷首還禮。

  燕臨聽著這話卻是忽地一挑眉,覺出一種微妙,用略帶幾分奇異的目光看了劍書一眼:「寧二姑娘」是什麼稱呼?

  但劍書好像沒覺不對,道過禮便匆匆上樓去了。

  幽篁館內,呂顯剛準備關上門,給自己倒上一杯小酒,慶賀慶賀賣出了一張這麼貴的琴,可兩手才剛放到門上,就看見劍書過來。

  他眼角一抽,立刻加快了動作要把門關上。

  豈料劍書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掌卡在了門縫裡,向呂顯微微一笑:「天還亮著呢,呂先生怎的這樣急著關門呢?」

  呂顯心裡罵「練武的果然皮糙肉厚怎就沒夾死你」,面上卻已一臉驚訝好像才看見劍書一般,笑得親熱極了:「呀,劍書啊!這不是沒看見你嗎?怎麼樣,你家主人壞了一張琴,在家裡氣死了沒有?」

  劍書不由臉黑:「不勞呂先生操心。」

  呂顯眉目裡那幸災樂禍便又浮了上來,道:「想買什麼?」

  劍書道:「不買東西,有事。」

  呂顯一聽這茬兒臉色一變,立刻要把他卡住門的手推出去,截然道:「我沒錢,你趕緊走。」

  劍書動也不動一下:「燕小侯爺不才剛走?」

  呂顯撒謊不眨眼:「那琴不值錢。」

  劍書冷冷地笑,竟將手放了,作勢要走:「那我回去跟先生說你三個月前的帳目上,有一筆五千兩的出賬不對。」

  「哎哎哎,有錢,有錢!」呂顯二話不說連忙拉住了他,將他往屋裡拽,「真是,你說你,年紀不大,學得謝居安那樣老成有什麼意思?哪怕跟刀琴一樣也好啊。動不動就拿賬來威脅,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說吧,什麼事兒?」

  劍書顯然已習慣了呂顯的德性,情知事情緊急,也不耽擱,言簡意賅道:「漕河上翻了船。」

  呂顯忽地一震:「什麼船?」

  劍書道:「絲船。」

  呂顯兩隻眼睛都冒了光:「什麼時候?」

  劍書道:「三天前。消息是加急傳來的,京中還沒幾個人知道。」

  呂顯頓時撫掌大笑:「好!」

  劍書道:「先生說,前陣子京中絲綢商人聯合起來把絲價壓得極低,如今漕河上運絲上京的絲船翻了,京中生絲之價必漲。若能趁著消息還未傳開,以低價購入生絲,待消息傳開絲價漲時出手,當能大賺一筆。只是前陣子壓價,許多商人扛不住,多已將手裡的生絲販出,只怕市上已所剩無幾。」

  呂顯琢磨了一會兒,把京中一應大小商人的名字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扯開唇角一笑,眼底竟是熠熠光華,只道:「有的,還有一位!」

  *

  許文益見著尤芳吟走進來時,被她憔悴的臉色嚇了一跳:「您這是幾天沒好好睡覺了啊?快來人給尤姑娘端杯熱茶上來。」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來。

  下面的夥計立刻把茶給端了上來,也難免用藏著幾分擔憂的眼神看了她幾眼。

  此地乃是江浙會館裡的一間客房,由江浙商幫的商人們在此設立,專容納江浙兩省上京來商人留宿、談生意。

  許文益便是蘇州南潯的絲商。

  兩個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帶做絲綢的大商人聯合起來壓低生絲的進價,搞得蠶農不滿,他們這些以販絲為生的中小商人亦無以為繼,只好逼得北上。誰想到京中大商與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氣,加上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絲價不漲反跌,竟只有去年市價的一半!

  別說賺錢了,就連付給蠶農的成本價都不夠!

  許文益今年三十六歲了,即便沒有學人蓄鬚,一張臉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風霜痕跡,眼角都是細細的皺紋。更不用說連日來絲價不漲,他滯留京城,睡著今天的覺卻不知明天的太陽會不會升起來,實覺得每一日都在油鍋上煎熬,連眼神裡都透著一種沉沉的壓抑與焦慮。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這單生意裡。

  去年學人販鹽賠了不少,今年從蠶農手裡買絲時都拿不出錢來,還好他是南潯本地商人,又與當地蠶農往來過數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願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這一年產的生絲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讓他上京買個好價錢之後再回去付訖餘款。

  生意場上,誰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可家鄉的蠶農卻願意先給貨後收錢。

  許文益是個有良心的商人,也不願辜負背後鄉親們的信任。可天知道他來到京城,四處詢問生絲市價時,有多絕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滯留京城,幾乎連住會館的錢都拿不出,終於覺著自己扛不住了,只想著把手裡那半船生絲賣出去,價錢低也無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帶回鄉里。

  至於不夠的那部分只能先欠著,慢慢想辦法貼補。

  但就在這種時候,就在這般絕境之中,尤芳吟出現了,然後給了他一個全新的希望。

  這姑娘那天來時還戴著孝,兩隻眼睛紅紅的,把許文益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出了什麼事來求助的。

  可沒想到她從荷包裡直接掏出了四百兩,竟跟他說要買絲。

  許文益也活了小半輩子,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主顧,一時都愣住了,半天反應不過來,又見這姑娘實在不是什麼大富大貴模樣,也不像是商戶家出來的女兒,心裡著實納悶。

  他當時太想把生絲賣出去,也沒有多問,便以當時的市價賣了一些給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兩銀子,於他一船生絲而言,實在杯水車薪。

  銀錢付訖後,許文益沒能夠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她:「如今市上生絲價格這樣低,且看情況說不準還要繼續跌,你一介姑娘家,連賬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兩銀的生絲可也不算是小數目了,你買了之後要怎麼辦?」

  尤芳吟竟然回答說:「等半個月後漲了再賣。」

  許文益當時渾身一震,腦袋裡千雷轟鳴,眼見著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態,追了上去,連聲音都在發顫:「姑娘何敢出此斷言?」

  這尤家姑娘看著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猙獰的臉色嚇到。

  過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給我錢的人說的。」

  許文益更為震驚:「姑娘有東家?」

  尤芳吟當時看著他,好像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詞貼切,便點了點頭:「有。她交代我,拿著錢,今日來買進生絲,等半個月後賣出,能賺三倍。」

  許文益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那豈不是比去年的市價還要高上一倍,是現在市價的四倍?

  這尤芳吟的東家何許人也,竟敢說出這樣的話?

  從商多年的許文益意識到,自己無意間也許逢著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自來做生意買低賣高,吃的是差價。

  而價隨市變,所以生意場上消息靈通極為重要。

  有能掌握別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這裡如魚得水,撈著消息滯澀之輩一輩子也撈不著的好機會。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後這個「東家」,多半便是掌握著消息的人!

  雖然不知為什麼掌握了這樣的消息卻只拿出四百兩銀子來做聲音,但既然遇到了這個機會,許文益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放棄。

  他想要冒險。

  若半個月後絲價真的漲了,於他而言便是絕地逢生;若半個月後絲價未漲反跌,又能比現在跌到哪裡去,他的處境又能比現在壞到哪裡去呢?

  所以乾脆豪賭一把。

  許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兩銀子打點了渡口的船隻,也在會館續了半個月的房錢,索性放棄了低價拋售生絲的想法,還叫人買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連著一把算盤和幾本自家以前用過的賬冊,送給了尤芳吟,與她一道等著生絲漲價的那天。

  這段時間以來,許文益也曾旁敲側擊,想問出她背後這東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這時嘴卻很嚴實,竟絕口不提。

  若問到底為什麼會漲價,尤芳吟則只說:「不知道,東家沒提過。」

  此刻許文益坐在了她的對面,望著她滿眼的血絲,掐指一算時間,終於還是嘆了口氣:「只剩下四天了。」

  絲價非但沒有上漲,反而還跌了。

  尤芳吟也是剛從商行問過價出來的,心裡知道,可她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不知該怎麼回這句話,一身僵硬的拘謹,兩手緊緊地攥著茶盞,悶頭喝茶。

  這架勢簡直看得人著急。

  許文益苦笑了一聲:「尤谷娘先前說這四百兩銀子就是你全部的積蓄,如今絲價遲遲不漲,您就不怕這錢虧了,東家責怪嗎?」

  尤芳吟想了一會兒:「若虧了,我以後攢夠再還給她。」

  四百兩銀子裡,有三百五十兩都是二姑娘給的。

  她雖不知道二姑娘為什麼要救自己,又為什麼要給自己錢,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她過往的十八年裡,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好的人,更不知道她為什麼當時用那種快落淚的眼神看著她。

  想了很久,也不知要怎樣去報答。

  但二姑娘教她做生意。

  那也許,把生意做成了,賺很多很多的銀子,都捧到她面前,二姑娘就會高興吧?

  許文益不知她是什麼想法,聽了這話頓時愕然。

  過了片刻便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姑娘對她的東家倒真是死心塌地,錢本來就是東家給的,事也是東家讓辦的,賺了賠了都是東家的,如何虧了還要說「還」給他?

  他叫人把準備好的賬本拿上來:「這是給姑娘準備的新賬本,我已讓我手下的賬房先生在上面做了寫標記,姑娘看起來會容易些,也明白些。不過姑娘總是熬夜看賬本,到底傷身,還是還適當一些。」

  尤芳吟今日便是為取賬本來學的,雙手接過賬本時,連忙道了聲謝,又訥訥道:「近日來府裡看得嚴,我可能這幾天都出不來了。若四天後許老闆也不見我人,便請您先幫我把生絲賣掉。」

  許文益道:「不早不晚,四天後?萬一又漲了呢?」

  尤芳吟搖了搖頭:「東家說這時候賣。」

  許文益一窒,便答應了下來。

  待送走尤芳吟,他重新坐下來,又是長長嘆了口氣。

  身後的夥計皺著眉頭,對這件事始終充滿了疑慮:「老闆,我看著姑娘腦袋裡就一根筋,怎麼看怎麼像個傻的。有這樣好的事情,她的東家難道不自己做,要輪著我們來?」

  許文益卻是咬了牙,目中一片孤注一擲的決然:「賭都賭了,這話休要再提。我覺著她話裡說的這個『東家』只怕不是騙人。若撒謊也該圓得像樣些,沒有這樣忌諱深到不提的。」

  他閉了閉眼,重新睜開。

  這時眼底已是一片壓抑的憤怒與淒愴:「再說我若真拿著低價賣的那點銀子回去,又該如何面對鄉里蠶農的信任和託付?秋冬一過,明年又要準備桑蠶,若手裡沒錢,難道要他們吃西北風嗎!」

  夥計頓時不敢再言。

  許文益說過這一番話後反倒平靜下來,正待叫他再出去探探情況,沒料想外頭半開著的房門忽然被人叩響,竟有一名文士立在外頭,向屋內的他拱了拱手,道:「可是蘇州南潯,許文益許老闆?」

  許文益覺他面生:「請進,您是?」

  那文士自然是呂顯,進來一看他桌上擺著的茶還未撤,便知道先前有客,但也沒問,直接道出了自己的來意:「在下姓呂,單名一個顯字。聽說許老闆手中有一船生絲,至今沒有賣出去。今日特地來訪,是想來跟您做筆生意,買這一船絲。」

  許文益心頭忽地一跳,連呼吸都不覺一停,但面上卻不動聲色:「您出什麼價?」

  呂顯道:「自是市價。」

  許文益摸不清他來頭,只道:「市價不賣。」

  呂顯眉梢一挑,忽然覺得情況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樣:「許老闆的絲不是賣不出去嗎?」

  許文益道:「如今賣不出去,但也有您這樣一看就揣著大錢來的人來買。焉知再過幾天不漲呢?」

  呂顯瞳孔便微微一縮。

  他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了,卻偏一笑:「您好像知道點什麼。」

  這時許文益已經敢確定尤芳吟那個東家說的是真的了!

  他整張臉都因為過於激動而泛起潮紅。

  但聲音還是顯得整肅不亂,眼底一時竟含了淚光,也不知是對呂顯道,還是對自己道:「十一日前有人來買了我一批生絲,她的東家告訴她價會漲。到今天看見呂老闆來,我便知道,我賭對了……」

  *

  「砰!」

  呂顯是一腳踹開斫琴堂的門的。

  侍立在一旁的劍書差點拔劍劈過去,一見是他,不由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呂顯卻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端起那茶桌上已沏著涼了一會兒的猴魁便往喉嚨裡灌,放下時茶盞砸在桌上一聲嚇人的震響。

  這間斫琴堂挨著東面牆的地面上,十好幾張製琴用的木料整整齊齊地排著,謝危手裡拿著墨斗,穿著一身簡單的天青直綴,正站在那兒選看。也沒披袖袍寬大的鶴氅,還把袖子挽到了手臂上,露出骨節分明的手腕來。

  聽見動靜便轉頭看來。

  見是呂顯,他那清冷的長眉不知覺一皺,道:「沒辦成?」

  呂顯道:「辦成了一半,但我今天見了鬼。謝居安,你老實告訴我,漕河上絲船翻了這件事是什麼時候出的,最早又是什麼時候傳到京城的,都有誰知道?」

  謝危又轉回頭去看木料。

  他把正中間那塊桐木翻了過來,道:「劍書沒告訴你嗎?三天前出的事,消息剛到京城還沒兩個時辰,知道的人除了送信的也就我、劍書,還有你。」

  呂顯斷然道:「不可能!有人十一天前便找許文益買過了生絲,料定絲價會漲。我幾番旁敲側擊,許文益也沒說太多。但我出來之後找人打聽,這幾日來有一位姑娘進出會館,似乎在同他談生意。你道這姑娘是誰?清遠伯府一個誰也沒聽說過的庶女,叫尤芳吟。這姑娘背後似乎有個東家,但也沒打聽到是誰。若絲船在河上是三天前出的事,這人如何提前八天就知道此事?」

  謝危摩挲著那塊準備選來做琴面的桐木板的手指一頓,聽了呂顯這一番話,輕而易舉便發現事情有詭譎之處。但他竟沒先問,反而道:「你剛才說辦成一半怎麼講?」

  呂顯差點被他這一問噎死,憋了口氣,才回答:「許文益是個有腦子的,似乎猜著我來頭不小。畢竟京城裡能夠第一時間得到這種消息的人,一般人都開罪不起。他想結個善緣,也怕若有萬一的可能過幾天絲價不漲手裡沒錢回去,所以以去年的市價,賣了半船絲給我。」

  謝危道:「也好。今年江浙一帶,蠶農苦不堪言,我等也不純為謀財,少賺一些無妨。」

  可呂顯是個財迷啊!

  他忍不住狠命扣著手指頭敲了敲桌:「謝居安!你搞搞清楚,這事兒很嚴重!漕河上絲船要出事,尤芳吟這個東家怎能事先預料?既能讓一個小小的尤芳吟來買絲,暗地裡未必沒有低價購入更多的生絲。很有可能漕河上絲船出事就與此人相關。未卜先知這種事我是不信的。要麼誤打誤撞,要麼早有圖謀!不管此人到底是在朝還是在野,只怕都不是簡單之輩。我看此事,不能作罷。一定得知道——尤芳吟的東家,到底是誰?」

  謝危原也沒準備就此作罷。

  他不過更關心事情有沒有辦成而已。

  此刻面上一片淡漠,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只垂了眸光道:「的確不可小覷。既不清楚此人是誰,便著人查一查那伯府庶女。此人與她必有接觸,且與漕河上有些關係,做事又不敢明目張膽,說不準是哪個品階不高的小官。範圍很小,查起來容易。」

  呂顯也是這樣以為。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好像沒有想的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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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二章 不配

  從幽篁館離開後,燕臨帶著她又逛了會兒。

  諸如什麼金銀玉器、胭脂香囊,甚至筆墨字畫,到一處店裡,見著幾樣好的,總要問她「喜歡不喜歡」。姜雪寧一開始還未察覺出什麼來,可當她看見燕臨又拿了一柄玉如意起來問她時,她心裡便有了隱隱的知覺。

  少年的表達一向是直白的。

  然而此刻卻顯得含蓄。

  他這般問她「喜歡不喜歡」時,眼底是含笑的,可眼神偏有幾分躲閃,倒好像藏著點什麼怕被她發現一般,還有一抹不大明顯的羞澀。

  燕臨的確不想被她知道。

  眼見著九月就要過去了,掰著手指數馬上就是十月,然後便是十一月他的冠禮。

  冠禮一過便可談婚論嫁。

  屆時就能去姜府提親,那麼聘禮單子自然是要提前備下的:他想知道寧寧喜歡哪些,不喜歡哪些。若她有喜歡的,那等今日過後便悄悄買下來,回頭都放進聘禮單子裡,想來她見了會有小小的驚喜。

  少年的心事藏得實在算不上深。

  姜雪寧沒看出來時,尚且還能如常地說自己喜歡或者不喜歡,只以為他是與往日一般尋常地詢問自己;可看出來之後,卻是說自己喜歡不對,一直說自己不喜歡也不好。

  她跟著他又逛了兩家店。

  最後,終於在第三家賣珠翠頭面的鋪面前停下來,對燕臨道:「我有些乏了。」

  燕臨抬眸便見她面色的確懨懨。

  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人逛得開心,倒忘了她明日還要進宮,也忘了問她要不要停下來歇歇,一時有些內疚:「都怪我,我又忘了。反正以後時間也還不少,等你進宮為公主伴讀,我也能來找你。今日便早些回去吧,我送你。」

  姜雪寧是乘馬車出來的。

  燕臨卻是騎馬,回去時只慢慢跟在她車駕旁邊。

  她偶爾撩開車簾的一角,就能看見落日那金紅的餘暉灑落在少年挺拔的身影上,高挺的鼻樑,含著些微一點笑意的唇角,連著那微動的眼睫都沾上了光,回過眸來看她時,又熾烈又耀眼。

  但她心底泛開的竟是一片酸澀。

  差不多了。

  該找個合適的時間,和燕臨說清楚了。

  *

  回府之後,姜雪寧便叫人把自己的東西都搬了出來,還叫人去府上賬房查近些年來父母給她添置了哪些東西。

  她自己沒有賬,但府裡是有的。

  先前因為從她這裡偷拿東西受過了懲罰的一眾丫鬟婆子嚇得瑟瑟發抖,以為二姑娘又要開始翻舊賬了,連王興家的都嚇得面無人色。

  姜雪寧只道:「我說過不會再追究你們,這一次不關你們的事,該搬東西的搬東西,該查帳的查帳。」

  屋裡的丫鬟婆子們這才放了心。

  不一會兒好幾口箱子便都搬了出來。

  姜雪寧便對著手上有的清單,把自己這些貴重東西都分到了兩邊:一邊是她自己的,基本是府裡節禮添置;一邊是燕臨這些年來送的,這佔了大多數。

  她自己重新做了一本賬冊,記錄清楚。

  勇毅侯府家大業大,顯赫一時,可當年聖上下旨抄家時沒有透露出半點風聲,甚至前一天晚上,侯府上上下下都還在準備著次日燕臨的冠禮。

  所以一朝抄家,毫無準備。

  所有財產罰沒充公,被查了個乾乾淨淨,人也直接被關進詔獄。即便外面有人在努力地奔走疏通,可錢財方面有所限制,又見不到侯爺和世子,再加上後來錦衣衛查出勇毅侯府的確和平南王逆黨有書信聯繫,聖上雷霆大怒,便再也沒有誰敢為勇毅侯府奔走了。

  最終還是念及侯府曾為國效命,饒了滅族的死罪。

  然而流放之後又是何等潦倒落魄?

  上一世燕臨還朝後,渾然已變了個人似的,身上總帶著一股戾氣,且極少再笑。

  她記憶中那個熾烈的少年彷彿從未存在。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她寢宮的床榻上,輕輕地拉著她的手,和她講述他流放西北絕域時的所見所聞所歷所感,姜雪寧才能感覺到,這是燕臨——

  那個年少時為她講山河壯麗的少年。

  只是講的故事不同了:年少時,他是尊貴的小侯爺,鮮衣怒馬,看遍山河,是滿滿的意氣風發,留在眼底的都是那些燦爛的、美好的;流放後,他不但不再是世家勳貴,反而成了戴罪之身,去往苦寒之地,便是一樣的山河,看在眼底都是滿目蕭條,留在記憶中的則是世道艱險、人心易變。

  如今,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讓悠悠歲月的長河倒流,又讓她看見了她記憶中那個真摯而熱烈的少年。

  這一腔的情,她回報不了。

  可如果能讓這少年,永遠是記憶中這般美好的模樣,該是何等動人?

  白日裡燕臨買了來贈她的琴,還擱在案頭上。

  姜雪寧抬眸靜靜地凝望了很久,然後將這一張琴也記進了賬裡,在後面用小小的字,標寫了一行,「三千兩銀」。

  標完了又沒忍住苦笑一聲。

  燕臨這傢伙,真是花起錢來不眨眼,要把她掏空不成?這張琴買來三千兩,可等要賣的時候還不知要折價成什麼樣呢。

  那呂照隱實打實一奸商!

  蓮兒、棠兒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又清點起東西來,但忽然想起一事,便湊上來說了:「對了,姑娘,因您被選為公主伴讀,老爺和太太都賞下來不少東西。下午大姑娘也送來了一套文房四寶,您要看看,也點點嗎?」

  姜雪蕙?

  她朝蓮兒那邊看了過去。

  湖筆,端硯,松煙墨,另配了一刀澄心堂的紙,都是極好的東西。

  於是一時沉默,只道:「放著吧。」

  *

  姜雪寧被宣召入宮成為公主伴讀的事情,在姜府裡自然引起了好一陣的議論,畢竟她性情嬌縱又不學好,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和大小姐姜雪蕙相去甚遠。

  可最終下來的名單竟然是她。

  府裡一開始都傳呈上去的是大小姐的名字,誰也沒想到會出現這麼出人意料的情況。

  一時之間,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宮裡可能是弄錯名字了;有說是姜雪寧巴結上了公主,用了點什麼手段,讓公主劃掉了姜雪蕙的名字,把機會給她;也有說她私底下到老爺那邊去鬧過,硬讓老爺在把人選呈上去之前改成了她,也有說是姜雪蕙資質不夠,所以宮裡才看不上的……

  但反正話沒傳到姜雪寧耳朵裡。

  她不在意。

  明日一早就要入宮,姜伯游和孟氏雖然也覺得這一次的結果實在讓人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可到得晚間還是在屋裡擺上了飯,叫了姜雪蕙與姜雪寧一起來用。

  這還是宮裡伴讀人選下來之後,姜雪寧第一次看見姜雪蕙。

  看著與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照樣是以往端莊賢淑模樣,席間還會主動為父母布菜,眉眼間也不見有什麼不平與失落,倒好像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也並沒有聽見過外面任何一點流言蜚語。

  姜伯游則是憂心忡忡,對姜雪寧此番入宮實在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語重心長的叮囑:「父親在朝為官,政績也還將就。你入宮之後,也不需去爭什麼一二,只要好好的,管住的自己的脾氣,好好的不要惹事就行。至於公主是不是喜歡,先生們是不是喜歡,都不重要。能勉強敷衍過去就是了。千萬記得,多看少說,埋頭做事便可。」

  姜雪寧都一一應過。

  但她心裡想的卻是:明日進宮開始學禮儀,姜伯游實不必如此擔心。畢竟若「消極怠工」的計畫順利,只怕她在禮儀與資質這一關就過不了,早早就能打道回府了。

  姜伯游看她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著實有些擔憂,嘴上沒有再多說,心裡卻是琢磨著:等明日下朝,要找居安說上兩句,托他在宮中照拂一些。

  孟氏則還對伴讀人選意想不到的改變耿耿於懷,席間臉色不大好,看了姜雪寧好幾眼,有心想要問問她是不是在中間做了什麼,可姜伯游在旁邊給她使眼色,她便沒有問出口。

  交代話時也不過應付兩句。

  畢竟真正的話都讓姜伯遊說了,從頭到尾也沒跟姜雪寧說上幾句。

  一頓飯吃到酉時三刻,方才散了。

  從正屋出來的時候,府裡已經上了燈。

  姜雪寧是和姜雪蕙一起行過禮出來的,所以在廊上走著,很正常地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後面。

  若是往常,便這般各不搭理地走了。

  可今日,姜雪寧叫住了她,淡淡道:「你送的東西,我不喜歡。」

  姜雪蕙停住腳步,沒回頭:「那寧妹妹扔了便是。」

  姜雪寧不無嘲諷地笑了一聲:「若我是你,名字都呈上去了,卻一朝落選,反而是自己那不學無術的妹妹被選入伴讀,必定要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被人耍弄了一番。你倒虛偽,還要送我筆墨紙硯。難道以為我看不出,你其實也想入宮麼?」

  姜雪蕙終於轉眸來看她。

  廊上都是鋪下來的紫藤花,只是花季早過,又已到這深秋時節,花葉枯萎,枝條蕭疏,所以頭頂上那霜白的月色便從枝條間的縫隙裡垂落下來,細碎地流淌到她身上。

  簡單的月白衫裙,站在那兒卻清麗嫵媚。

  連著唇角那一抹諷笑都有動人的姿態。

  她的喜與怒都不遮掩,也彷彿不屑遮掩。

  姜雪蕙竟覺得有些豔羨,慢慢道:「我想入宮,天下哪個女子不曾愛過繁華呢?這於我而言,並非什麼可恥之事。只是最終事不成,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萬事皆有其緣法,如今是我既沒這本事,也沒這緣分罷了。」

  姜雪寧自來也看不慣她說話時這種波瀾不驚的神情,唇邊那一抹笑意便漸漸隱沒了,聲音裡的譏誚卻更濃:「你知道,我為什麼打一進府就不喜歡你嗎?」

  姜雪蕙不說話。

  姜雪寧便折了那廊上垂下來的一小段乾枯的枝條,「啪」地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有一種別樣的驚心:「不僅僅是因為你比我好,比我出色,享受了我本該享有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四年了,你既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道了誰才是你的親生母親,有些人縱然沒有養恩,也有生恩。可你從未向我問過婉娘一句,哪怕一個字。」

  姜雪蕙交疊在身前的手掌慢慢地扣緊了,她微微垂了垂眼,似乎有話想說。

  可終究沒有說。

  姜雪寧於是隨手把那枯枝扔了,向她一笑:「婉娘病重臨去前,拉著我的手,把她傳家的鐲子塞到我手裡,讓我回了府,見著你,就交到你的手上。可我一直沒有給你。因為我覺得——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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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三章 入宮

  說完這話,姜雪寧也沒管她到底是什麼神情,轉身便走了。

  很多時候她都無法分辨自己對婉娘到底是怎樣的情感。

  但她上一世所有的悲劇,歸根結底,都跟婉娘有關。

  照理說,她該恨她。

  可只要想到她心心念念記掛著的女兒,卻不曾問過她一句,又覺得婉娘終究是可恨又可憐。

  上一世,姜雪寧是搶了姜雪蕙的機會,也搶了她的姻緣,爭著一口氣自己擠進了宮廷為沈芷衣伴讀;這一世,她明明已經對皇宮避之不及,可所有人卻跟上趕著似的湊到她面前,連入宮伴讀這件事,都在她名字並未呈上去的情況下落到了她的頭上,完全是被人在背後推著進宮。

  一切似乎與上一世沒有太大的不同。

  這讓她忍不住地思考:重生回來這一世,她真的能改變什麼嗎?又或者,不過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

  次日一大早,天都還沒亮,姜雪寧被丫鬟們伺候著起了身,梳洗打扮過後去辭別父母,帶上少許行李,便上了馬車。

  大臣們出入宮從午門走;

  宮中女眷或是她們這樣入宮伴讀的則都從皇宮東北角的貞順門進。

  這一批入選的伴讀,年紀大多在十七到二十之間,都是青蔥少女最好的年紀。

  姜雪寧到的時候,已經有些人到了。

  她很少在世家貴女的聚會之中露面,與她們並不相熟,但她們相互之間卻是熟悉的,正站在宮門附近低聲交談。

  但姜府的馬車才一到,這議論聲便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她。

  目光裡都露出或多或少的好奇或者忌憚:姜府一開始呈上去的名字是姜雪蕙,但後來選入宮做伴讀的忽然就成了姜雪寧。這件事可不僅僅是姜府裡知道,外頭也早就傳開了。像她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姑娘,誰能不關注這些呢?

  旁人搶破頭都搶不到。

  這姜雪寧倒好,坐在家裡,什麼也不用做,餡兒餅便從天上掉下來砸她頭上。

  實在是讓人心裡很難平靜。

  姜雪寧才從馬車上下來,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孔:還真都是上一世伴讀的那些人。

  一個清遠伯府的尤月。

  當日重陽宴上姜雪寧頗不給她面子,算是結下了仇怨。

  此刻她穿著漂亮的宮裝,一臉端莊賢淑模樣,可朝著她望過來的眼神裡卻是毫不掩飾的敵意,甚至隱隱帶了幾分刻毒。

  姜雪寧心道她可千萬別來自己面前找死,不然這一世自己入宮的處境要比上一世好太多,若一個脾氣上來不小心捏死她,傳出去不大好聽。

  尤月旁邊便是上一回重陽宴上被點為詩中第一的禮部樊尚書家的小姐樊宜蘭,是所有人當中穿著最素淨的,連耳璫都未佩上一枚,眉目間一股淡泊縹緲之氣。

  入宮這件事於她而言好像並不值得激動。

  旁人看姜雪寧的目光多少都有些異樣,可樊宜蘭只是淡淡地看過來,既沒有好奇,也沒有嫉妒。

  姜雪寧知道,這個是此次入宮伴讀的十二人裡唯一一個對榮華富貴沒有嚮往的人,並且最終沒有留下來伴讀。

  其次是定遠侯家的三姑娘周寶櫻,是所有人裡年紀最小的,也是定遠侯寵愛的掌上明珠。一張小臉還有點嬰兒肥,圓嘟嘟的,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甚是明亮。

  人站在宮門前東張西望,半點都不害怕。

  白白嫩嫩的手上還抓著個不大的油紙包,不斷從裡面拿出蜜餞來吃,兩腮幫子動起來跟隻小倉鼠似的,正眨巴著眼一個勁兒地盯著姜雪寧看。

  這是個隨便給點什麼零食就能收服的姑娘。

  但也有一點不好——

  那就是,誰給她零食,都能收服她。大約是人還小,不懂事兒,完全沒有原則。

  剩下的幾個分別是姚蓉蓉,方妙,和另外三個人。

  那三個姜雪寧看著眼生,已是沒印象了。

  因為她們好像都因為禮儀和學識資質不好,在這一次進宮學規矩、熟悉宮廷環境的幾天裡,被宮裡的女官退了回去。

  前面兩個倒還記得一些。

  一個姚蓉蓉,乃是這一次進宮的人裡面出身最低的,是翰林院侍講姚都平的女兒,小家碧玉的長相,穿著打扮相較於其他幾位出身大家的姑娘來說,未免有些寒酸。

  看人時也是低眉順眼。

  她看過來時,一觸到姜雪寧的目光,便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敢再看她一眼。

  姜雪寧記得姚蓉蓉,是因為她是上一世所有人裡面最笨、學東西最慢的一個。

  末了便是方妙了。

  一張清秀的臉,乾乾淨淨;一雙靈動的眼,卻有些過於活泛。眉尖上有一顆小小的紅痣,讓她看上去有些嬌俏。若仔細打量,便會發現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水藍色的衣衫。因為九月在五行當中屬金,少陰之氣溫潤流澤,與水相生。

  沒錯,方妙是欽天監監正的獨女。

  從小耳濡目染,學她父親觀察天象、推算節氣之餘沉沒於五行八卦之學,還會給人看相占卜。

  到底準不準,姜雪寧不知道。

  反正上一世,方妙因著這方面的愛好,很得其他人的喜歡,晚上動不動就湊到一起算點什麼姻緣禍福,混得如魚得水。

  姜雪寧也不管她們都用什麼眼神看自己,因為這一世她的計畫十分明確——

  學禮儀?

  人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那麼再好的女官也不可能教得會一個一心想要遠離宮廷的人。

  她才懶得搭理這些人呢。

  所以下車之後也不去找她們說話,就隔了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往宮門口一站。

  那守在門口的太監看了她一眼,又掐著手指頭算了算,道:「九個人了,還差三位沒到,還請諸位小姐稍等一下,奴家隨後便可帶你們入宮了。」

  那姚蓉蓉怯怯問:「是誰還沒來呀?」

  周寶櫻低頭扒拉著她油紙包裡的蜜餞,嘟著小嘴,隨口便答道:「來得最晚的肯定是蕭家姐姐啊,陳姐姐和姚姐姐同她一塊兒,想必會一起來。」

  其他人面上一時都有些微妙的異樣。

  周寶櫻乃是侯府嫡女,又自來與蕭姝等人走得近,且心思單純,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其他人的門第卻很難與她們相比。

  如今大部分人在這裡等著,卻還有人沒來。

  誰聽了不覺得還沒來的那幾位架子太大?

  不過正說著話,一輛看著頗為豪奢的馬車便遠遠朝著貞順門這邊駛來,停在了眾人前方。

  車伕從車上拿了腳凳放下。

  先前同姜雪寧等人講話的太監一見了這馬車便連忙湊了上去,堆起滿面的笑容來,到車旁躬身一禮:「大小姐可算是來了。」

  車裡果然是蕭姝。

  她今日穿著一身杏黃的廣袖留仙裙,腰上珮環叮噹,扶著那太監遞過來的手便下了車來,笑著道:「今日竟是黃公公出來接人,長公主也沒說告訴我一聲。」

  黃仁禮跟著也笑:「殿下知道這一回要來許多玩伴,很是高興呢。今日特遣了奴家來,也好看看,回去再跟公主說呢。」

  眾人聽出來了,這黃仁禮乃是樂陽長公主身邊的太監,想來是極受長公主信任。

  可這樣一個太監也上前扶蕭姝下車。

  蕭氏一門的顯赫和蕭姝與長公主關係之好,可見一斑。

  那車上並不止蕭姝一人。

  她下車之後,又有兩人從車上下來。

  姜雪寧一看,眉梢便微微一挑。

  內閣大學士陳雲縉家的小姐,陳淑儀,雖然很少入宮,與樂陽長公主並不算很相熟,可與蕭姝的關係卻是極好。

  只因二人在這京中出身相當。

  容貌雖然沒有蕭姝這般明豔,卻是人如其名,自有一股端雅之氣,唇邊總掛著淡淡的笑,只是一雙眼看著卻頗有些心思和成算,是個性情內斂而謹慎之人。

  剩下的那一個就有意思了。

  人倒是杏眼柳眉,梳著單螺髻,耳朵上掛一對兒月牙形狀的白玉耳墜,胸前還掛著精緻的玉鎖。看著好看,看打扮也知道出身不普通。只是從車上下來時,這位官家小姐鎖著眉頭,隱隱有些煩躁,甚至有幾分陰沉,好像是遇到了什麼難以解決又令人不快的事。

  姜雪寧對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吏部尚書姚太傅的女兒,姚惜——

  差一點就嫁給了張遮為妻,只是在議婚都議到了一半時死活悔了這門親事,還使人將張遮「剋妻」的謠言滿京城散佈,又叫她父親在朝中好一番打壓,氣得張遮年邁的母親馮氏大病了一場。

  結果千挑萬選後,她嫁給了周寅之。

  從此讓自己的母家幫助周寅之,一路扶搖上來。可沒想到,僅僅三年之後便因為「難產」,死在了周寅之那妻妾成群的府邸。

  這時候,姚惜應該正在和張遮議親,且為此事煩惱吧?

  畢竟張遮才與錦衣衛鬥了一番。

  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好前程的。

  姜雪寧也不知怎的,雖然知道自己上一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手段還真沒這位下作。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瞧姚惜不大爽快。

  棄了張遮,選了周寅之……

  真真有點瞎了這一雙漂亮的眼睛!

  她的目光平靜而蘊含深意,只這般注視著姚惜。

  姚惜才下得車來,正抬眼向其他人打量時。

  可無意間撞著姜雪寧這眼神,目光停下,頓時一怔。

  姜雪寧卻一下拉開了唇角,立在眾人旁邊,向著她露出了一抹燦爛的微笑,藏起了方才的尖銳和譏誚,竟似對她很有好感,十分友善一般,還點了點頭致意。

  姚惜一頭霧水。

  但姜雪寧這般好看的人若向人笑起來,便是女子也抵擋不住的,她雖不明所以,也不由得下意識地還了一笑。

  姜雪寧面上純善,心底卻是悠悠地琢磨了起來:上輩子她這時候還不認識張遮,對姚惜也不關注。但這一世,這姑娘可千萬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妖。不然,有些事情,她未必能忍住,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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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四章 區別對待

  這一來十二個人便到齊了。

  蕭姝在這一群人當中,無疑是隱形的為首者,才一走過來,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的身上,除去豔羨之外也多有一些畏懼與臣服之意。

  也有許多人主動同她問好。

  蕭姝也不含糊,一一點頭應過,倒是對誰都一樣。

  唯獨看到姜雪寧時,她唇角輕勾。

  這時姜雪寧尚未向她見禮,她卻先遠遠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看起來似乎還算友善,隱隱然間還有一些人認同的意味兒在裡面。

  若換了旁人,早就受寵若驚了。

  可蕭姝這般的態度,落在姜雪寧眼底,卻依舊帶著一種天生貴族似的高高在上,並不是平等地表達友好,不過是因為覺得她能入長公主的眼,所以也算能入她的眼,但並不會真把她當一回事——

  蕭姝便是這樣的性情。

  出身顯赫,別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都是她從小就擁有的。很少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這讓她在面對每件事、每個人的時候都極為平靜,甚至在面對皇族的時候也能保持不卑不亢。對於一切對她沒有威脅的人,即便對方對她十分無禮,她也能談笑風生,絕不會動怒。

  因為一切在她之下的人,都不具有與她對話的資格。

  唯獨當她覺著誰威脅到她了,才會露出獠牙。

  姜雪寧上一世是同她交過手的。

  當年還沒當上皇后的時候,她還用心地哄一哄沈玠,雖然沈玠心裡未必真的屬意她,可男人麼,誰不喜歡漂亮女人哄著?

  所以那段時間她算是「受寵」。

  但等到沈玠登基,姜雪寧當上皇后了,達成自己的目的了,便懶得再哄沈玠了。正好不久後蕭姝入宮,她乾脆由得後宮裡的人爭寵,樂得讓皇帝歇在蕭姝宮裡,自己都不用伺候,只在坤寧宮裡面執掌鳳印,一心一意當自己的皇后,小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直到有一天,蕭姝有孕,封了皇貴妃,沈玠還讓他協理六宮。

  姜雪寧終於開始慌了。

  或者說,開始憤怒了。

  原來當上了皇后之後,並不意味著一輩子都是皇后。後宮裡人這麼多,總會冒出一些能耐的。尤其是蕭姝這種,世家大族出身,母族給予的支援極為強大,且自己又有本事,很爭氣,一輩子當慣了人上人,只怕很難滿足於只是個皇貴妃,也很難容忍自己上頭還有別人。

  於是爭鬥正式開始了。

  姜雪寧與母家的關係雖然不怎麼樣,但榮辱一體,姜伯游當時新任了戶部尚書,在朝中也算說得上話;

  她又有周寅之,彼時已經控制了大半個錦衣衛,心狠手辣,辦事牢靠;

  而且十分有意思的是,蕭氏一族有個「流落在外」的嫡長子,叫蕭定非,那兩年剛「找回來」,是能正經繼承爵位的誠國公世子,也是蕭姝同父異母的兄長。別的不行,浪蕩登徒子的性情是朝野聞名,一身混不吝的混混做派,對姜雪寧甚是追捧,稱得上是俯首帖耳。為了她,蕭定非能氣得誠國公背過氣去,而且半點不給蕭姝這個妹妹面子,完全是姜雪寧用來刺激誠國公府的一柄好刀。

  所以跟蕭姝和誠國公府打起來,她還真不落在下風,頂多說戰況有些膠著。

  後來謝危出手搞倒了蕭氏,她還拍手稱快了一陣。

  當然,沒能高興多久。

  因為頂多過去沒半年,謝危又出手搞倒了皇族,把整個朝野都控制在了手中,姜雪寧這個皇后也終於風光不再。

  真真是一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雖然說她和蕭姝的下場都算不上好,而且最終都因為朝局牽累,折在了謝危的手裡,她應該對這一位昔日的「對手」存有一分同病相憐的同情。

  可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謝危固然是一披著聖人皮的魔鬼,但也不意味著蕭姝就是個好人,更不意味著她就要與蕭姝「同仇敵愾」。

  相反,這一世姜雪寧照舊不大喜歡她,且忌憚她。

  面對著蕭姝主動打招呼,她垂眸思量片刻,只淡淡地頷首還了個禮,依舊顯得不很熱絡。

  蕭姝的目光裡又多了幾分審視。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移開了,因為黃仁禮已經點好了人數,叫了幾個宮人來為她們拎東西,驗過腰牌之後,一路領著她們入宮,路上還跟她們介紹介紹週遭的宮殿。

  黃仁禮知道這一幫都是貴家小姐,且裡面還有長公主殿下的朋友,也有長公主殿下很感興趣的人,加上嗓音陰柔,所以說話時有如春風般柔軟和煦:「這一次諸位小姐都住在仰止齋。聖上為殿下準備這一次伴讀的事情可也是費了心的,這仰止齋原本是給皇子伴讀住的地方。只不過如今宮中沒有皇子,正好諸位小姐進來,便著了御用監把一應陳設換新,又給栽上了些適合賞玩的花樹。回頭住的時候,一人一間,也算得上寬敞。這地方與奉宸殿挨著,講學就在奉宸殿,離得很近。往北接著後宮娘娘們住的六宮,往南則能遙遙望著外朝文華殿,文昭閣。像先生們來為公主殿下和諸位小姐講學,來往很方便。只是畢竟在內廷邊緣稍接近外朝一些的地方,若小姐們怕不小心遇著誰,也只能稍稍小心些,少走動便可。」

  本朝男女之防雖然沒有那麼嚴重,但也有些府裡規矩十分嚴的很在乎這些,甚至不大讓自家的姑娘見任何外男,是以黃仁禮才有這一句。

  姜雪寧自是不在乎。

  但同行的其他幾個姑娘裡卻有人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姜雪寧嗤之以鼻。

  仰止齋對上一世的她來說不要太方便。

  距離文華殿近,有的先生給皇帝王爺大臣們講完課,穿過不遠的路就能來給公主講學。同樣的,像燕臨、沈玠這些聽先生講課的人,也能夠偷偷溜過來。

  有時候遇到謝危講一些書,還有其他的王孫子弟請過皇帝示下,特支了屏風,坐在外面聽。

  那簡直是想勾搭誰便勾搭誰。

  這一世的仰止齋也是上一世的模樣。

  連宮牆下新栽的兩株桂樹位置都不差分毫,因以前都是住的皇子伴讀,所以甚是清雅樸素,很有幾分書館的翰墨之氣,一看便知是個向學的地方。

  在家裡富貴慣了的世家小姐,未必覺著有多好。

  但似姚蓉蓉這般小門小戶出身的卻是目露驚喜,正想誇讚皇宮的氣派,可一轉頭看見其他人都神色平平,才要出口的話,便又悄悄嚥了回去。

  黃仁禮道:「這裡都已經打掃乾淨,不過諸位小姐要住哪間可能得商量一下。待您諸位選好住處之後,略作收拾,便會有尚儀局的幾位女官來教宮中禮儀。諸位小姐可要打起了精神應對,因為蘇尚儀也會親自來看。她在宮中多年,早年是一直伺候著長公主殿下的,可說是看著公主殿下長大,於禮儀方面要求十分嚴格。若不能過她那一關,只怕即便來了這宮中一趟,回頭也不免要打道回府。」

  蘇尚儀。

  姜雪寧一聽見這稱呼,條件反射似的,只覺得自己的膝蓋、腰背和脖子,甚至手指,都開始隱隱作痛。

  上一世她本來就在鄉野裡長大,自來不愛學規矩。

  回了京城後又仗著有燕臨越發放肆。

  結果一進宮就撞在她手上。且蘇尚儀是伺候沈芷衣長大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為公主抱不平,或者得了沈芷衣什麼示下,對她要求格外地嚴,反覆折騰她,一個不小心便要重頭再來。

  這種時候,便格外難堪。

  因為所有人都學會了,都站在旁邊看她笑話,眼神難免異樣,對她指指點點。

  今日來伴讀的許多世家小姐都是著意打聽過宮裡情況的,對這一位尚儀局的蘇大人,顯然也有耳聞,皆露出些許畏懼的神情。

  這導致大家在選房間的時候都在悄悄小聲地議論。

  「蘇尚儀我知道,特別特別嚇人的咯,我娘親今早走時候還說最好叫我不要碰到她呢。不過黃公公又說會來幾個女官,那應該是分開教吧?要真遇到蘇尚儀,我可怎麼辦,嗚……」

  「有、有這麼可怕嗎?」

  「這間房朝南,窗戶開在西面,外頭正好對著桂樹,該能遇到貴人才是。我就選這間房了,你們誰也不要跟我搶!老君保佑,選了這間,能叫我順順利利過了這難關。」

  姜雪寧也不跟她們爭什麼位置特別好的屋子,乾脆挑了最角落裡最僻靜但同時採光也不大好的一間,只聽著後面傳來的說話聲,都能知道誰是誰。

  說話總要帶個「咯」「呀」之類後綴,聲音甜甜的那個是周寶櫻;

  怯生生的那個是姚蓉蓉;

  神神道道選個屋子,還要咕噥著算半天的是那位算得上半個神棍的方妙。

  其他人倒是沒怎麼說話。

  不一會兒便選好了。

  大家非常默契地把最好的那一間留給了蕭姝,陳淑儀和姚惜的房間正好在她兩邊;其他人的便隨意散落著;姜雪寧那間最靠邊,所以只有東邊還接著一間屋子,位置也不大好,由也不大在乎伴讀這事兒的樊宜蘭選了。

  選好後便各自進去收拾自己的。

  姜雪寧帶的東西最少,隨便整理了一下便收拾妥當,出來時本以為自己會是第一個。

  誰料想抬眼一看,樊宜蘭居然已經坐在外面了。

  見她出來,樊宜蘭便向她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覺著姜雪寧跟自己一樣看淡這些事,竟難得展露出笑容來,向她笑了一笑。

  的確如空谷幽蘭綻放。

  雖不是國色天香,卻自有一股清雅絕塵之氣。

  姜雪寧估摸著這樊小姐可能誤會自己是她同道了,但也不好解釋這種「美妙」的誤會,索性厚著臉皮接下了對方這份善意,也笑了一笑。

  兩人也不說話,便坐在外間等。

  過了有小半個時辰所有人才陸陸續續收拾好。

  這時外頭一聲通傳,說尚儀局來教規矩的女官們來了,仰止齋內外的宮女幾乎立刻全都站直了,躬身垂首,屏氣凝神,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所有人都被這架勢震了一震。

  緊接著就見宮門外走來了四位女官。

  打頭的那位穿著灰青色的五品女官服,髮髻綰得高高的,安了兩枚如意雲紋金簪,雙手交疊在腰腹前方,卻並不真正貼在腰間。行走間,一身嚴謹整肅,每一步邁出的距離跟量過似的,一模一樣。一張有些上了年紀的臉上見不到半分笑意,兩眼角添了皺紋,眉心亦因為經常顰蹙而有一道淺淺的、皺起的豎痕,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時,既冷且厲,沒有什麼溫度。

  十二人中有膽子小的立刻嚇得低下頭去。

  唯有蕭姝、陳淑儀、樊宜蘭幾個人還能坦然、平靜地躬身行禮。

  蕭姝、陳淑儀是經常進宮,早就學過禮儀;

  樊宜蘭卻是看誰都一樣,是以也不覺得蘇尚儀可怕。

  蘇尚儀看了這情況,眉頭便皺了起來,走到眾人正前方站定,毫無語氣起伏地道:「今日尚儀局奉命來教各位小姐一些宮廷中的禮儀,為期兩天。各位小姐可稱我為『蘇尚儀』。往後各位都是要為長公主殿下伴讀的,須得格外謹慎。所以還望大家這兩日認真對待,若有誰懈怠或實在學不會,便要請誰離宮回府了。」

  先前差不多意思的話,黃仁禮就已經說過一遍,但眾人聽了不覺得如何;可當這話從蘇尚儀口中說出來時,所有人都是心底裡一顫,打了個寒噤。

  蘇尚儀見她們都聽進去了,這才道:「現在便請諸位小姐自行分作三組吧,一會兒由三位女官分開教習,也能指點得透徹些。」

  眾人齊齊躬身應道:「是。」

  接下來蘇尚儀便坐到了一旁去。

  所有人見著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這位要求最嚴、最可怕的尚儀大人,應該不會親自來「指點」她們了。

  但一說「自行分組」,又頗有點微妙了。

  蕭姝、陳淑儀、姚惜三人來時是乘同一輛馬車來了,自然在一起;

  尤月卻是左右看了看,竟上前把樊宜蘭拉了,往正要去蕭姝那邊的周寶櫻身邊走,笑吟吟對她道:「我往日便想認識寶櫻了,我們一起好不好?」

  周寶櫻想了想,覺著也無所謂,便點了點頭。

  姜雪寧站在原地沒動,卻是在琢磨自己這一世跟誰比較好——

  上一世她掐尖好強,是跟周寶櫻一起的。

  結果運氣不好遇到蘇尚儀,被折騰得沒個人樣。

  這一世她雖然原本就打算放水,沒準備讓自己安然通過,可若再撞著蘇尚儀,離宮這件事固然是十拿九穩了,可也會被折騰得夠嗆。

  她還有點沒想好。

  「選跟誰在一起這件事吧,一定要看看『勢』的。」一道神神道道的聲音忽然從身後不遠處響了起來,姜雪寧轉頭一看,竟然是方妙朝她走了過來,一雙靈動活泛的眸子正盯著她精明地轉動,一隻手已經搭上了姜雪寧的肩膀,笑著道,「姜二姑娘近段時間來的勢頭甚好,光也亮,我覺著若能跟你一起,必能借到幾分勢,沾到一點光。所以,我和姜二姑娘一起——」

  最後一個「吧」字,陡然滯住。

  方妙本是打聽得姜雪寧乃是唯一一個原本沒呈上名字但最終卻出現在伴讀名單上的人,且還在重陽宴上得了樂陽長公主的青眼,這一回入宮只怕是長公主殿下除了蕭姝之外第一在意的人,所以本想與她一道,也好混得容易些,多一點讓長公主注意到自己的機會。

  可她無意間眼角餘光一掃,竟看見蘇尚儀又站起來了!

  不僅站起來了,還朝著姜雪寧這邊走了過來!

  我的姥姥誒!

  方妙眼皮狂跳起來,各種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跟姜雪寧套近乎的話,全都吞回了肚子裡,手指輕輕一轉,竟硬生生轉了個圈,指向了樊宜蘭那邊。

  「哎,那邊的勢好像也不錯誒!」

  說完就抬起了原本搭在姜雪寧肩膀上的手掌,還把她肩上衣料的褶皺給撫平了,道:「那我這就過去了,姜二姑娘不要想我哦!」

  接著一溜煙跑去了樊宜蘭那邊。

  一時所有人都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望著她,尤月更是忽然「嘖」地笑了一聲,只道姜雪寧昔日在他們伯府囂張,今天總算是要倒大黴了:這種人合該好好治治。落到蘇尚儀手中,不死也要叫她脫層皮!

  「……」

  姜雪寧這才發覺事情好像有點不對勁。

  然後就聽見自己身後一道冷淡的聲音:「姜二姑娘。」

  姜雪寧渾身一僵,轉過身來,就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立在了自己身後的蘇尚儀!

  看著這張沒表情的臉,她渾身都疼了起來。

  心裡只道是果然這一世也逃不過蘇尚儀,但往好了想,蘇尚儀要求嚴格,她只要把自己的嬌縱脾氣和投機取巧的劣性表現出來,多半就能出宮了。

  當下便要行禮。

  但她萬萬沒想到,下一刻,蘇尚儀那一張不苟言笑的臉上,竟然勾起了一抹微微的笑容!

  儘管並不明顯,可與先前相比完全天差地別!

  這一瞬間,不僅是姜雪寧,其他所有正在幸災樂禍或者剛打算看笑話的人全都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鐵樹開花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蘇尚儀竟然笑了!

  她該是並不習慣笑,所以看上去有些透著違和的僵硬,此刻只注視著姜雪寧,連聲音都比先前放得柔緩了一些,只道:「姜二姑娘是第一次入宮吧?禮儀便由我來教好了。」

  姜雪寧:「……」

  等等,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其他所有人:「……」

  說好的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異常嚴苛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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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3:5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五章 長公主濾鏡

  他們哪裡知道,蘇尚儀是看著沈芷衣長大的,可從來沒有看到過公主殿下長大至今有過那樣開懷的笑容,釋然的神情。

  那是重陽節宴從宮外回來的晚上。

  她照例在天將昏時從尚儀局到鳴鳳宮,去看望長公主。

  進去的時候,宮人們說公主在裡面。

  於是她掀開珠簾,竟然看見公主坐在妝鏡前,輕輕地伸手觸碰著自己的面頰。

  蘇尚儀只覺自己在做夢。

  因為鳴鳳宮所有伺候的宮人都知道,長公主殿下最厭惡看見的就是鏡子,除了一些大慶節禮,需要隆重端莊,她會為宮人們為自己穿戴妝點完畢之後,照一照鏡,尋常時候是連看都不願看鏡子一眼的,打扮全憑宮人們用眼睛來看,自己卻不甚在意。

  如今這是怎麼了?

  還沒待她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心裡正心驚肉跳的念叨著公主殿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長公主殿下便從妝鏡裡看見了她,站起來轉身便將她抱住,竟是滿面的笑:「姑姑看我!」

  她這才看清楚。

  長公主換了新的妝面,以櫻粉色輕輕描摹了幼時眼角留下的那一道細疤,只如一瓣落櫻綴在美人面上,抹去了原本那一抹傷痕所留下的殘破,反而添上了全新的豔色。

  更重要的是公主的神態。

  往日便是再高興,眉心裡也是籠著一股鬱氣的,可今日全都散了。熠熠的神光從她眼底迸發而出,竟是坦然且灼然。

  那一刻,她實在沒忍住內心忽然湧上來的感動,由衷地讚歎:「真好看。」

  但長公主也沒有說自己為什麼忽然這樣。

  蘇尚儀當然留了個心眼,從鳴鳳宮中離開的時候,便詢問了當日隨長公主一道出宮去伺候的宮人,這才知道是在清遠伯府的宴上遇到了一位很不一樣的小姐,是姜侍郎府上的二小姐,叫姜雪寧。

  當時她只欣慰公主終於遇到了很好的朋友。

  也沒有想要做什麼。

  可不久之後她就在公主殿下的伴讀名單裡,看到了這位姜二姑娘的名字。

  蘇尚儀雖不敢僭越說待沈芷衣如己出,可卻是真心的偏疼著她,巴不得公主殿下和這樣能令她開心的人待在一起,是以才對著姜雪寧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和顏悅色」。

  週遭人雖都跌掉了下巴,可她卻只看著姜雪寧。

  眼見這位姜二姑娘愣愣地望著自己,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眉頭幾乎下意識地一皺,但緊接著又想到這位會成為公主的好朋友,不能隨意責斥,於是又提醒了一聲:「姜二姑娘?」

  姜雪寧這才如夢初醒,忙道:「那、那就有勞尚儀大人了。」

  蘇尚儀便點了點頭,又環顧了眾人一眼,便道:「開始吧。」

  一開始說的是十二人分成三組,可現在分明是實打實的四組人:蕭姝,陳淑儀,姚惜,三個人湊一起;樊宜蘭,尤月,方妙,周寶櫻四人在一起;姚蓉蓉和其他三個姜雪寧沒什麼印象的人在一起;而姜雪寧,單獨出來,一個人就是一組。

  其他三位女官教那三組;

  蘇尚儀則單獨指點姜雪寧。

  其他人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要知道,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對姜雪寧的態度,一開始就有些微妙。誰叫她明明沒呈上名字,最後卻選上了伴讀?擺明了這裡面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在這一群伴讀之中也有著十分特殊的位置。現在不僅擢選的時候特殊,連在宮中學禮儀都要給她特別待遇?

  蘇尚儀這麼嚴厲的人,都對她假以顏色!

  一些人心裡著實不平衡了起來。

  這裡面以尤月為首。

  她早跟姜雪寧有一點過節在,剛才看見蘇尚儀冷著臉向姜雪寧走去,只以為姜雪寧是要倒大黴了。可根本還沒等她高興上片刻,蘇尚儀對姜雪寧的態度便像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臉上,連笑容都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就覺著生生地疼。

  此刻差點沒恨得把一口好牙咬碎。

  只是很快,一面跟著女官學習禮儀,一面暗中關注著蘇尚儀與姜雪寧那邊進展的眾人就發現:這姜雪寧好像不大行啊!

  尚儀局的女官來教習禮儀,首先教的便是站。

  站要有個站樣。

  蘇尚儀講得十分清楚明白了:「腿要併攏,腰要挺直,背不要彎一點,可脖頸要稍稍垂下,把頭埋下來三分。兩手交疊虛扣在腰間,不要實實在在的貼著。胳膊肘要支起來,左右看著一樣高,切忌懶散地搭著。」

  然而反觀姜雪寧……

  腿併攏的時候,腰沒有挺直;腰挺直了,背彎下去;背直起來了,脖頸硬梗著了;脖頸垂下去了,一顆腦袋還兀自抬著;好不容易都站對了,兩手交疊的方式又不對,左右兩邊胳膊就跟那不倒翁似的搖晃,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定在同一高度。

  從沒見過誰的肢體可以這麼不協調!

  姜雪寧自己偏還面不改色,鎮定自若,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差勁的樣子。

  蘇尚儀在宮中便以嚴厲出名,實則是個眼底不能揉沙子的人,平日裡見了宮中誰沒規矩都敢冷臉訓斥上一句,所以本身脾氣很不小。

  她原本以為,既能開解公主,該是個心思靈秀的細巧人兒。

  且看這模樣也不像是笨的。

  誰料想一教竟跟塊榆木疙瘩似的,而且渾然沒有羞恥之心。你戳她一下,她改一下,不戳能杵在那兒半天不動,完全不知道檢討自己有哪個地方做得不對,哪裡有面上那股機靈勁兒?!

  蘇尚儀交疊扣在腰間的手指有些發緊,骨節也隱隱泛白,有那麼一瞬間就要壓不住爆發出來。

  但很快她又想到了樂陽長公主。

  不。

  沒關係。

  笨一點也沒關係,頂多是教的時間久一些罷了。

  耐心些,耐心些。

  在心裡面不斷地用這些話叮囑了自己一番後,蘇尚儀終於輕輕籲出一口氣來,將那一股火氣壓了下去,保持著臉上那已經略顯僵硬的笑容,違心地對姜雪寧道:「沒關係,慢慢來,姜二姑娘比起剛才已經好了一點了。」

  姜雪寧:「……」

  蘇尚儀你的要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低了?!

  其他人:「……」

  這絕對不是我們知道的那個蘇尚儀!

  假!的!吧!

  毫無疑問,姜雪寧根本就沒有打算在這裡認真學什麼禮儀。

  上一世她就學過了。

  更不用說後來怎麼也在宮廷中生活過一段時間,即便當了皇后後,儀態方面有些懶怠,可很多東西已經成為了習慣,再差也不可能比其他剛入宮來當伴讀的小姐們差。

  可這些世家小姐們努力,是為能留下來;

  她一個打定主意鐵了心要走的人,認什麼真,努什麼力?

  非但不要認真,不要努力,還要故意演出一副無論如何都學不會的模樣,讓蘇尚儀覺得她朽木不可雕。

  然而計畫進展得並不順利。

  姜雪寧先前那一種不祥的預感竟然成真了:這一世雖然還是蘇尚儀來教導自己,可一則對她和顏悅色,二則對她耐心至極,完全沒有上一世那種雞蛋裡挑骨頭好的也能說你不行的魔鬼架勢!相反,無論她怎麼演,怎麼作,蘇尚儀都緊緊扣著她的手掌,用一種「再努努力,我相信你可以」的鼓勵眼神望著她……

  太棘手了。

  被上一世的心理陰影用這種眼神看著,一身雞皮疙瘩直接冒了出來。

  姜雪寧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要冷靜。

  蘇尚儀是什麼脾氣她是知道的。

  如今可能是因為什麼別的原因對她格外容忍,但每個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一旦越過某一道極限,便是聖人都會發作。

  藏拙裝愣的法子一時不奏效不要緊,千萬不能放棄。

  堅持就是勝利!

  如果現在還不能激怒蘇尚儀,一定是因為她還不夠作,作的時間還不夠久!

  姜雪寧看得出來蘇尚儀在忍耐,她故意又不經意間把才纔抬起來的手臂垂了下去,在清楚地看見蘇尚儀眼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之後,掛起了靦腆而羞澀的笑容,囁嚅道:「多謝尚儀大人,我這人就是從小都笨,學什麼什麼不會,多勞您費心了……」

  我就不信你還忍得了!

  蘇尚儀的確差點沒忍住,想厲聲責斥她不僅僅是笨,更重要的是懶!

  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進去了。

  想想公主。

  想想公主。

  她反省了一下可能是自己逼得太緊了,這姜二姑娘有些緊張,且自己現在也需要冷靜一下,於是道:「無妨,二姑娘練習了這麼久,該是累了,歇息片刻再繼續吧。」

  正被其他女官嚴格指點的其他人:????!!!

  「嗖嗖嗖嗖!」

  空氣中彷彿能聽見利刃劃過的聲音。

  姜雪寧清晰地感覺到旁邊有十數道眼刀,瞬間飛到了自己的身上,恨不能把自己戳成個篩子!

  要知道,其他人可跟她不一樣啊。

  蘇尚儀乃是尚儀局的掌事女官,跟著她一道來的這其他三名女官都算是她的下屬。如今與蘇尚儀同處一室,在歷來要求嚴格的蘇尚儀眼皮子底下教授宮廷禮儀,哪個敢不打起精神來?

  就算是原本收了些打點銀錢要照顧些的,這會兒也不敢輕易放水。

  若一個不小心被蘇尚儀看見,那可就成了天大的事情了。

  所以這些女官們非但沒有半分懈怠,反而比起平時更加嚴格,不苟言笑,活脫脫就是第二、第三、第四個蘇尚儀!

  然而蘇尚儀本人……

  卻偏在前所未有地放水。

  於是其他人所面臨的局面和她們最初所構想的局面,完全掉了個個兒。

  原以為姜雪寧落到了蘇尚儀的手中,肢體又這般蠢笨,絕對要被折磨得不成人樣,而她們在旁邊看笑話就是;可現在的情況是,姜雪寧在蘇尚儀那邊輕輕鬆鬆,半點事兒沒有,而她們原以為要求不大嚴格的普通女官卻把她們往死裡折騰!

  她們學不會,女官要冷臉呵責;

  姜雪寧學不會,蘇尚儀卻叫她坐下休息!

  有那麼一個剎那,姜雪寧都慫了:剛開始選伴讀沒呈名字卻進來了,已經讓她在眾人之中很特殊,隱隱被孤立;如今學禮儀還有這樣特殊的待遇,她若真坐下來,無疑立刻就要成為所有人眼中釘、肉中刺,成為所有人的「公敵」!

  然而事情都已經發生了。

  她意識到,越是如此,自己越要卯足了勁兒地離開宮廷,不然留在這兒等著被其他人大卸八塊嗎?

  退無可退。

  當以攻為守。

  姜雪寧立刻露出了感動又驚喜的神情,道:「我早就累了,尚儀大人可真是太會體恤人了。」

  然後硬著頭皮,看似淡定地一屁股坐在了旁邊椅子上。

  對,真的是「一屁股」。

  大大咧咧,沒有半點風雅儀態。

  蘇尚儀頓時覺得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只強迫著自己立刻轉開了視線,心中一意地默念:南無阿彌陀佛,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公主既然對她青眼有加,那麼這姑娘身上必然有過人之處,自己現在還沒有發現一定是自己眼拙。靜下心來,慢慢發現她的美!

  畢竟先才站了也有大半個時辰了,姜雪寧坐下來之後是覺得渾身舒坦,只不過就是……

  後背有點涼快。

  轉眸一看其他人的視線果然都落在她的身上,那尤月更是臉色鐵青,差點沒氣歪了鼻子。

  方妙也正看著她。

  這會兒她站在樊宜蘭的身後,望著姜雪寧那一看就很舒適的姿態和那張一看就很舒適的椅子,差點羨慕得哭出來,恨不能把半個多時辰前的自己揍一頓。

  何必呢!

  換什麼換!

  第一感覺才是最對的!

  姜雪寧就是那個有「勢」的人啊,自己為什麼不鼓起勇氣再堅持堅持?不然現在也能坐在那邊涼快了……

  還好,她並沒有坐上太久。

  蘇尚儀把自己的心態調整過來後,便重新請了她起來,繼續學規矩。

  然而,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

  休息一陣之後的姜雪寧不僅沒有半點進步,比起先前來好像還更糟糕了!彷彿吃準了她對她很有耐心一般,簡直連最開始那種大家閨秀的氣度都沒了,看了就讓人生氣!

  蘇尚儀簡直覺得自己要憋出病來了。

  連唇邊的笑容都要維持不住了。

  只是她依舊在努力地維持,即便顫抖著聲音,也要對姜雪寧說出:「沒關係,已經好一些了,姜二姑娘再來一遍。」

  殊不知這時候的姜雪寧心裡也在顫抖。

  她真的好想衝上去抓住蘇尚儀的肩膀,向她搖晃,向她怒喊:蘇尚儀!你清醒一點,拿出你原本的脾氣來呀!

  但不能。

  現在就看誰沉得住氣,又是誰先繃不住。

  旁人的禮儀教習都進行了一大半了,蘇尚儀與姜雪寧這邊才好不容易搞定「站」,這時不管是指教的人,還是被指教的人,額頭上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蘇尚儀是氣的;

  姜雪寧是累的。

  即便蘇尚儀對她和顏悅色,可要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那愚蠢的動作,於她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還要注意著別一個不小心做對了暴露自己,可算十分艱辛。

  第二次休息時,她看了看蘇尚儀的神情,估摸著她的忍耐應該已經要到極限了,只要再加一把勁兒自己就能被她責斥,離宮回家。

  所以第三次站起來時,姜雪寧心裡充滿了希望。

  現在開始學「走」。

  她打算繼續作下去,可沒想到樂陽長公主沈芷衣這時候竟然從外面進來了。

  伴隨著一聲「長公主殿下駕到」,所有人都躬身下來行禮。

  沈芷衣今日一身淺藍的宮裝,左眼角下那一道疤依舊畫成了落櫻粉瓣的模樣,煞是好看,人笑著從面走進來時,明媚得像是外面透藍的好天,有一種晃著人眼的好看。

  才一走近,她的目光就落在姜雪寧身上。

  姜雪寧渾身一僵。

  她卻只擺了擺手,在一旁坐下來,對所有人道:「不必多禮。本公主就是來看看,你們繼續就好。」

  所有人頓時齊齊應是。

  女官們回去教其他人。

  蘇尚儀繼續教姜雪寧。

  姜雪寧這時還沒覺出什麼不對來,雖然樂陽長公主的到來讓她有幾分不安,但總歸對方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多餘的舉動,便讓她稍稍安了心。

  她收斂心神,繼續裝。

  蘇尚儀說:「宮中行走,切忌要看路,不要東張西望。女子的步距以一尺為最佳,便是你腳下放著的這把尺的距離……」

  姜雪寧走了一步。

  忽然「啪」一聲,「一沒留神」,踩在了尺上。

  尺斷了。

  蘇尚儀開始覺得自己太陽穴裡有一根筋繃緊了不斷地在跳動,隱隱然已要斷裂。

  然而這時旁邊傳來一道聲音。

  竟是沈芷衣以手支頤笑盈盈地望著姜雪寧,眼睛裡都要冒出星星來,頭也不回地對身邊的宮女道:「你看,她把宮裡的東西踩碎了,連神情都沒有半分變化,好鎮定好平靜哦……」

  其他人:「……」

  等一下,這種半點沒有責怪甚至透出一點欣賞與迷醉的口吻是怎麼回事!

  姜雪寧:「……」

  當做沒有聽到好了,沒有關係,我還可以繼續作!

  蘇尚儀聽了沈芷衣的話,算是親眼見識到了自家公主對眼前這姑娘的喜歡,原本的怒氣一下就平息了下去,重新放平了氣,叫人再取一把尺來,對姜雪寧道:「還請二姑娘重新邁步。」

  姜雪寧再邁步。

  這一次倒沒再踩著尺,只是那步伐邁出去頂多有半尺,顯得隨意極了,與蘇尚儀最初說的「一尺為最佳」相去甚遠。

  沈芷衣見了,輕輕嘆息了一聲,捧著臉讚歎起來;「古時詩人形容美人嬌態,說『弱柳扶風』『蓮步輕移』,我還不信,想那女兒家步子邁得小了多少顯出幾分畏縮來,未必好看。可見了寧寧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人小步一邁,會這樣好看……」

  其他人已經完全搞不懂這什麼情況了!

  長公主殿下這是什麼眼神兒?!

  這明擺著就是沒把蘇尚儀的話放在耳邊,十分懈怠啊,怎麼到了她的口中又給誇了個天花亂墜?!

  姜雪寧聽後,腳底下一個沒站穩就顫了顫,差點滑倒。

  沈芷衣把雙掌合在了自己胸前,笑得兩彎月牙似的眼底滿是柔軟而寬容的光芒,只道:「看,連差點滑倒都能面不改色,長得好看的人果然做什麼都賞心悅目!」

  「……」

  姜雪寧才方驚魂未定地站好,聞言心頭一顫,眼皮一跳,這回是真的一沒留神,左腳被自己的右腳絆了一下,瞬間沒站穩,跪到了地上去!

  還好及時用手掌撐了一下不太疼。

  沈芷衣見狀立刻就從座中起身來,竟直接走到她身邊來將她扶起,一臉心疼模樣:「你怎這樣不小心?沒摔疼吧?」

  姜雪寧軟著腿起了身,已是去了半條命般,顫巍巍地道:「臣女自小於鄉野間長大,實在沒學過宮中規矩,又懶惰愚笨,這宮中的禮儀實在學不來,恐怕辜負長公主厚愛。留在此地也不過丟人現眼,還請長公主遣了臣女離宮,臣女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望為公主伴讀。」

  「你胡說什麼呀!」

  沈芷衣已挽住了她的手,神情間有一種自然的親密。

  「上回重陽宴上你給本公主畫了個落櫻妝,本公主很喜歡,宮裡面旁人見了都紛紛效仿。本公主喜歡你還來不及呢。這宮中禮儀,你若學不成也沒什麼干係,本公主罩著你便是。再說了,你都不知道本公主為了讓你進宮,花了多大力氣!」

  姜雪寧眼皮又是一跳,一種熟悉的不妙之感,湧上心頭。

  果然,沈芷衣露出了一個稍顯委屈的神情,卻湊上來,看著有些可憐,但言語之間完全是與燕臨一般無二的邀功意味兒:「最開始燕臨雖託了本公主添你名字,本公主也的確想你進宮。可伴讀的擢選要按著禮部擬定的規矩來,名字一開始沒呈上來的不能當伴讀。本公主找到禮部那些個老頭兒,磨了好久才讓他們同意呢!怎麼樣,我對你好吧,你高興嗎?」

  姜雪寧:「……」

  果然,搞我進宮這件事,你也有一份啊!

  姜雪寧一張臉已是木然,回望著沈芷衣那明豔的臉龐,慢慢地勾起一個笑容,十分得體的回答:「長公主殿下對臣女太好了,臣女實在太高興了。」

  實在是——

  太、他、喵、的、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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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六章 一計不成

  沒有任何正常人能扛得住樂陽長公主這種完全枉顧事實的閉眼瞎吹,更不用說是姜雪寧這種有著前世心理陰影的。

  但還好,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

  沈芷衣才在這裡坐了沒一會兒,外頭便有宮人來找,說太后娘娘請她過去說話解悶兒,沈芷衣只好依依不捨地去了。

  臨去前,還拉著姜雪寧的手道:「反正本公主喜歡你,在宮中這幾天若有什麼事情,儘管跟仰止齋的宮女說了,她們會來報我。母后那邊找,我這就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姜雪寧於是鬆了一口氣,目送沈芷衣離開。

  最終這一天,以她跟著盡心盡力、耐心無比的蘇尚儀「勉強」學完了宮廷禮儀而告終——

  沒辦法。

  裝起來實在是太累了,而且姜雪寧回想了一下沈芷衣在這件事上的態度,連「你若學不成也沒什麼關係」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再裝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一計不成,得要換一計了。

  只是她也不能讓旁人看出端倪來,所以一直熬到天色漸漸晚了,才像是被蘇尚儀漸漸教會了一般,動作開始流暢起來,也慢慢符合了蘇尚儀嚴苛的標準。

  末了,蘇尚儀難得露出一片欣慰之色,只看著她,又指著她對眾人道:「由此可見,天分再差也沒關係。自古俗語便有言,『笨鳥先飛』『勤能補拙』,只要肯努力,世上很多難事還是能克服的。姜二姑娘今日做得很不錯,你等當以她為鏡鑑。」

  姜雪寧:「……」

  其他人心底都在腹誹這要能當「鏡鑑」大家都別進宮了,不過嘴上卻是齊齊道:「是,謝蘇尚儀指點。」

  蘇尚儀這才叫她們散了,自帶著那三名尚儀局的女官離開。

  這深秋的天氣,姜雪寧出了一身的汗,見人一走,頓時懶得再跟誰打一句招呼,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屋裡,請仰止齋的宮女為自己準備沐浴的香湯。

  其他人卻要落在後面一些。

  內閣大學士陳雲縉家的小姐陳淑儀便和姚惜走在蕭姝的身邊。

  她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麼的姚惜後,目光微微一閃,才淡淡地對蕭姝開了口道:「我與長公主殿下雖見得不多,卻極少見她對誰這般好過。這姜家二姑娘也不過就是為她上了個妝而已吧,怎值得公主對她這般?」

  陳淑儀那邊沒去清遠伯府,自然不知道。

  可蕭姝卻是全程在場的。

  她手裡把玩著一柄精緻的香扇,低眉斂目間只笑了一聲,倒不像是陳淑儀這般隱隱有些忌憚,反而顯得很隨意:「若僅僅是上了個妝當然不至於此,要緊的是當時說的那番話。這種話,淑儀,你我是這輩子都說不出來的。」

  陳淑儀若有所思。

  *

  因大家都是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聚到一起,又是頭一天進宮,到得晚間,大家都梳洗用膳完畢,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便叫著在仰止齋單獨給眾人讀書、喝茶用的流水閣裡聚了起來。

  姜雪寧本來沒什麼興趣。

  要知道這幫人上一世就不聊什麼有意思的話題,左右都是那些香粉啊,頭面啊,撐死了聊聊外面的英年才俊,實在沒什麼新意。

  可架不住現在大家都覺得她厲害。

  誰叫她在樂陽長公主那邊面子大呢?

  今天學禮儀時的情形,所有人都看在眼底,心底雖然都覺得她這後門開得實在是太過分了,可表面上對她還要更加友善,雖都是世家小姐,不至於到「巴結」這個地步,但言語間都十分溫和,連尤月見了她都收起了先前那種敵視的眼神,從唇邊擠出一抹笑容來。

  所以她是被方妙等幾個人拉過去的。

  一張圓桌旁坐了六七個人,剩下的則有幾個散坐在靠窗的炕上,正相互說著話,間或拿起盤子裡準備好的蜜餞、乾果來吃。

  周寶櫻更是一頭紮進了吃食裡,誰來也不抬頭。

  倒是蕭姝似乎格外對姜雪寧另眼相看,見她進來,又點點頭打了個招呼,笑:「姜家妹妹這一天可算是把風頭出大了。」

  姜雪寧累得狠了,只能扯扯嘴角笑,做出一副尷尬的模樣,彷彿不知道該回什麼,只道:「蕭姐姐說笑了。」

  蕭姝見她始終沒有與誰攀談的意思,便也不好再藉著話與她深談,乾脆轉頭去找別人說話。

  大家都忍不住抱怨今天的女官。

  那姚蓉蓉頗有些畏縮地坐在角落裡,一張臉漲得通紅:「自小家裡就沒怎麼教過這些東西,我學起來實在是太慢了。還好有姜家姐姐,跟我差不多。不然我今天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所有人聽了這話都是一窒。

  該說這姑娘傻還是特別傻呢?

  這種話你自己心裡知道就是了,怎麼還宣之於口?

  屋內忽然就安靜了片刻。

  尤月嗑了個瓜子,雖然神情不敢做得太明顯,但眼底又流露出看戲的興趣來。

  姚蓉蓉還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又想起今日姜雪寧在公主面前的面子,頓時瑟縮了一下,忙向姜雪寧道歉:「我、我剛才說的話不是那個意思……」

  姜雪寧:「……」

  倒是不生氣,只覺得她可憐。

  她上一世跟姚蓉蓉也沒什麼交集,更無意為難她,只隨意地笑笑道:「沒關係,我本來也笨,實在學不大會。只是蘇尚儀也太負責了些,一遍一遍地來,想不學會都難了。」

  樊宜蘭倒是心善,原本是從書架上拿了一本詩集在手中翻看,這時大約是見姚蓉蓉窘迫,便插了句話,道:「宮中禮儀似乎是學兩日吧?可一開始宮裡說叫我們第一次入宮要待上三日。聽說最後那一日是要先生們出題來考我們,看看大家的學識如何,以此來定往後講學的內容與深淺。只是不知,屆時是哪位先生來考……」

  還能有誰?

  謝居安唄。

  姜雪寧心底冷笑了一聲。

  果然,先前很是寡言少語的陳淑儀回答道:「該是少師謝大人。如今宮中的經筵日講都是他在主持,且學識過人,這一回又要教我等學琴、讀書,其他先生唯他馬首是瞻。我入宮時父親便叮囑過了,說此次入宮並非就等於能為公主伴讀了,除卻學禮儀之外,還要學識能過得先生們這一關。太好倒無所謂,若是太差,留在公主伴讀先生不好安排講學,講得深了聽不懂,講得慢了拖累長公主殿下。所以第三日的考校也是用來選人的。屆時若不合適,同樣會被先生勸退。」

  ——這就是姜雪寧準備換的第二計了。

  禮儀這一關因為蘇尚儀和樂陽長公主的變化,眼見著是她無論如何裝傻,便是躺在地上都能過了,自然也就絕了因為禮儀學不會而被勸離宮的可能。

  但樂陽長公主不可能搞得定謝危!

  只要她能在第三日的考校中突破自己的底線,交白卷或者瞎寫一通,必然觸怒從不在這方面放低要求的謝危或者其他先生,那麼因為學識不佳被勸回宮,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一說起謝危,這幫世家小姐們忽然就激動了幾分。

  有一個道:「不會真是謝先生親自來吧?」

  尤月打趣了一句:「你臉紅幹什麼?」

  那啐了她一口,把臉摀住,道:「你若哪天見過了,也會臉紅的!」

  姚蓉蓉又怯生生地接話:「我在家中也聽父親提過謝先生好多次,不過都說謝先生再有得四年,便要到而立了,卻一直是孤身一人,也不談婚論嫁,可實在是太奇怪了。」

  方妙頓時抬起頭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姚蓉蓉輕輕「啊」了一聲。

  方妙又低頭去排桌上那幾枚銅板,似乎想要算什麼東西,只道:「京中大都知道謝先生雖出身儒家,近年些來卻潛心於佛老之學,每年都要空出兩月來,去懸空寺和三清觀齋戒暫住,與人講經論道,是清心寡慾不近女色的,不成家不值得稀罕。」

  不近女色?

  提到這個,姜雪寧忍不住要想起上一世的難堪。

  這一時心裡面種種惡毒的念頭都冒了出來:說什麼清心寡慾,可人在高位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保不齊是哪兒不行呢!

  眾人正自打鬧說笑。

  外頭忽然有個小宮女在門外躬身,輕輕地喚了姜雪寧:「姜二姑娘,有人找。」

  姜雪寧頓時一抬眉,下意識問了一句:「誰呀?」

  那小宮女眨巴著眼睛,看著她不說話。

  姜雪寧想起上一世的事來,心中忽地瞭然,也不問了,只跟其他人道一聲:「失陪了,我出去看看。」

  便跟著小宮女從仰止齋走了出去。

  一路竟是向著文華殿的方向。

  眼見著便要到前朝的範圍了,還好在路前面不遠處的岔道上停了下來,再抬頭一看,燕臨穿著一身玄色長袍,就站在那一片秋海棠下頭等著她。

  小宮女悄悄退了。

  姜雪寧走上前去:「都這麼晚了,還沒從宮中回去?」

  燕臨從沈玠那邊聽說了一些今日長公主伴讀們學禮儀的事情,生恐她受了點什麼委屈,特來看看,此刻便仔細地看了看她,道:「宮門還有一會兒才下鑰,你頭回入宮,我實在放心不下。又聽人說今日教你的蘇尚儀很是嚴厲,你還在長公主的面前摔了一跤。喏,剛才順道去太醫院討了藥,晚上記得敷上,別進一趟宮回頭瘸了腿。這樣的新娘子我可不要。」

  不知覺間又說了點小兒女的話。

  姜雪寧面色如常。

  燕臨卻是面頰一紅,一下意識到自己又孟浪了,不由得掩唇咳嗽了一聲掩飾,轉移話題道:「今日還習慣嗎?」

  他討來的藥裝在一個白瓷小瓶裡,姜雪寧攥在手裡冰涼冰涼的,夜色下抬眼望著少年,道:「還習慣,且長公主對我也頗為照顧,你不用擔心。」

  燕臨是特意和沈芷衣說過的,一聽也就放心了。

  他唇邊漾著淺笑,這一下便換了一種神情看她。

  像是抓著了某隻偷腥貓兒的小尾巴。

  只促狹道:「今日文華殿日講結束的時候,我遇見侍郎大人了。」

  這說的該是姜伯游。

  姜雪寧不明白他什麼意思,眨眨眼看他。

  燕臨便挑眉道:「他問我,前陣子是不是教了你點什麼治人的法子,好叫你拿著一本《幼學瓊林》假充賬冊整府裡面不聽話的下人。我一想,無緣無故該不會問到我身上,且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便認了下來。但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沒有教過。」

  姜雪寧垂下了眼眸:「我便是知道你會為我圓謊,所以才推到你身上的。」

  燕臨笑著一刮她鼻樑,只問:「那是誰教的?」

  姜雪寧道:「自己琢磨的。」

  燕臨凝視著她,有那麼一小會兒沒有說話,一雙沉黑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閃動,最終卻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的寧寧有秘密了。」

  是。

  你的寧寧有秘密了。

  只是這個秘密,她永遠不敢告訴你。

  姜雪寧只重新抬了眼來望著他,一雙眼珠黑白分明,像是琉璃珠子一般通透好看,卻不說話。

  燕臨便道:「那等有一天你想告訴誰了,便告訴我好不好?我想成為全天下第一個知道寧寧秘密的人。」

  少年望著她的眼神,竟是無限的包容。

  姜雪寧有那麼剎那的心軟。

  然而記憶裡翻騰的又是上一世他還朝後帶著滿身酒氣走進自己寢宮時的種種,攥著那白瓷藥瓶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但終究還是點了點頭,道:「好。」

  燕臨於是滿足了,先前那一點小小的不快頓時消散了個乾淨,只看時間也不早,又怕錯過宮門下鑰的時間,不捨道:「這幾日你們都在學規矩,只怕還要被先生考校學問,我也不好明著來找你。明日還是這時候,在這兒見。我去打聽打聽你們第三日考些什麼,也好叫你有些準備,到時給你。」

  姜雪寧無言。

  上一世考了什麼,她其實還記得不少,只不過這一世知道不知道也並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過。

  但她也並未拒絕少年此刻的善意。

  依舊道:「好。」

  *

  次日還是尚儀局的人來。

  只不過這一次教的就不是簡單的禮儀了,而是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甚至於還教了調香、製香的手藝與手法。

  所有人都以為今日的姜雪寧該是一樣笨拙。

  可萬萬沒想到,今天的姜雪寧就像是忽然開了竅一般,學什麼都會,學什麼都快!

  對宮內各種人的稱呼,只重複三次,便可倒背如流;

  行走進退的規矩,只看女官示範一遍,就能完整記住;

  至於製香就更不用說了。

  聞香,辨香,調香,焚香,纖纖素手一翻,做來那是頭頭是道,且每一個動作都稱得上是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昨日因為姜雪寧學禮儀被折騰了個夠嗆的蘇尚儀,今日來本是沒抱著什麼希望來的,只想著實在沒辦法就聽長公主的話,輕輕這麼饒過她算了。

  可誰想到這姜二姑娘竟跟變了個人似的!

  旁人也許注意不到,可她站在姜雪寧面前是看了個清清楚楚:姜雪寧拿起那一隻烏木香印時,微抬了小指,用香匙撥了香灰到香印上,然後將其打在鋪好的爐灰上時,不偏不倚,竟是端端正正。這一枚打下的香篆,正好綻開的花心向著正前方!

  反觀旁人,動作雖沒錯,可落下的香篆大多不注意方向。

  有的倒著,有的歪著。

  雖然大多製香的人都不講究香篆要擺放得端端正正,可牡丹國色天香,向來是每一朝皇后的愛物,所以蘇尚儀自己打香篆的時候都會十分留意。

  沒想到,姜雪寧竟有這般蕙質蘭心,能留意到這種極小的細節……

  蘇尚儀忽然便忍不住用一種全新的目光來看她,在她打好香篆後,慢慢地道:「長公主殿下對你青眼有加,果然是有緣由的。想來世上有些人天生四肢不協調,連在平地上走路都要摔跤。二姑娘或恐便是其中之一。不過今日做得很好。尤其製香,該是第一。」

  姜雪寧波瀾不驚。

  上一世她的禮儀就是跟著蘇尚儀學的,且後來又在宮中那麼久,想要做自然能比別人做得更好。

  更別說製香了——

  這可是她上一世除了當皇后之外不多的幾個嗜好之一。

  至於牡丹,她自己就是當皇后的,能不在意嗎?

  只是眼下當著蘇尚儀的面當然不能這麼講,她只道:「臣女是自己偏愛此道,所以有所研究,今日在尚儀大人面前,是賣弄了。」

  蘇尚儀卻已是對她刮目相看了。

  聽她這般講,也只當她是謙虛,說話時的語氣比起昨日的勉強,已是一片自然極了的溫和,道:「今日姑娘該學的都學完了,算是完成得最早的,可在一旁先休息休息,看看別人。」

  其他人:「……」

  都說是風水輪流轉,怎麼就轉不到她們身上呢!

  昨天姜雪寧是學得慢,蘇尚儀對她百般容忍;今日她是見了鬼般學得飛快,蘇尚儀又對她百般誇獎!

  現在居然還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他們簡直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就能學得那麼快,記得那麼牢,做得那麼好?!

  姜雪寧今日實是已經不耐煩應付了:既然知道從禮儀這一條上已經沒辦法讓自己離宮,再裝下去也不過是給自己找苦頭吃,還不如用最快的時間完成得最好,也好坐在一旁休息,省得流一身臭汗。

  至於旁人怎麼看,她也不管。

  誰還能開了天眼猜出她是重生的不成?撐死也不過跟蘇尚儀一般為她找一個四肢天生不大協調、昨日可能太過緊張的理由。

  姚蓉蓉是昨日除了姜雪寧之外學得最差、最慢的一個,她本以為今日姜雪寧也會跟自己一塊兒挨駡,還覺著二人同病相憐。

  可一眨眼姜雪寧已經完成坐下了。

  她卻還站在眾人之中,徹徹底底成為了所有人裡面最慢也最笨的一個,一時惶然無措,只用一種羨慕又驚訝的目光看著姜雪寧,暗暗覺出了幾分苦澀。

  沈芷衣想著今日學的內容要更複雜些,便早早去太后的壽安宮請過了安趕到仰止齋這邊來,結果剛走進來就看見姜雪寧竟然坐在一邊。

  一問才知道她已經學完了。

  一時望著她,心底竟然生出了幾分感動,又上前拉了姜雪寧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寧寧不會是個笨人,但完成得這樣快,昨日又那般努力,想必是為了不讓我失望。寧寧你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寧:「……」

  現在告訴沈芷衣,她做的一切其實跟她沒什麼干系,會不會立刻被她拖下去打一頓?

  姜雪寧終究不敢冒險,默認了。

  這時只在心裡長嘆一聲:還好明日要考校學問,考砸了就能離宮,不然她現在要直接祈禱老天爺乾脆降道雷把自己劈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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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七章 張遮

  「入宮之後連著學了兩天的規矩,看著都累,成日裡在仰止齋,應該還沒有到宮內各處逛逛吧?」沈芷衣臉上都是笑意,忽然就想起點什麼來,又轉過頭去看了看一旁的其他人,道,「你們也是吧?」

  眾人雖然都被選入宮來,可本來與樂陽長公主還沒有什麼接觸,乍然聽她問話都怔了一怔。

  唯獨蕭姝與她相熟,笑著回道:「她們都沒呢。」

  用的是「她們」,而不是「我們」。

  言語間小小的細節都能顯露出她對這一座皇宮的熟悉,與其他人的不同,並沒有將自己與其他人放到一起來說的意思。

  沈芷衣便拍手道:「總歸你們禮儀也學得差不多了,明日謝先生考校你們學問,還不知有多少人能過。既然入宮一趟,不能白來。本公主今日便帶你們去逛逛御花園吧。」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變得驚喜萬分。

  沈芷衣一手拉著姜雪寧,一手又把蕭姝拉了,竟直接對蘇尚儀道:「姑姑,我和阿姝帶她們出去轉轉,今日便不學了吧!」

  蘇尚儀對著自己看著長大的公主是從來沒有什麼辦法也難得沒有什麼原則的,只道:「本也學得差不多了,殿下帶她們出去逛逛也好,只是不要玩得太晚。您明日可睡懶覺,諸位小姐明天還要考學問呢。」

  沈芷衣便滿口答應:「知道,知道!」

  然後便高高興興地出了門,被這一大群人簇擁著往御花園去。

  御花園在仰止齋的西北方向,順著各宮的宮牆往北走,再往西折過幾道轉彎,便能遠遠看到了。

  午後的宮廷,格外靜謐。

  雖然已經是深秋時節,北方的花樹都近凋零,可宮裡的花匠一點也不敢馬虎,依舊在這御花園裡栽種了應季的月季、盆菊,有的修剪得不蔓不枝,有的卻錯落地擺放,別有一種難得的江南氣韻。

  尤其是御花園東邊角落挨著宮牆栽種的一樹寒梅,眼下雖還未到花季,只能見著枝條蕭疏,可形態上已有了幾分病斜之美。

  樊宜蘭頗好此道,不由讚了一句:「都說宮中為了防走水,一般不種樹。沒料想竟還有一樹梅花。」

  沈芷衣看了便笑道:「這是宮裡的特例,是三年前圓機大師和謝先生打賭輸了種下的,為此還惹來許多非議呢。」

  宮中種樹,是木在牆中,為一「困」字。

  意頭上不吉利。

  縱然種樹的人是圓機和尚,也遇了不少的阻力,唯有謝危打贏了賭,樂得在旁邊看戲。

  這位圓機大師可是本朝和尚做官的第一人。

  姜雪寧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上一世見著此人,渾然沒有半點和尚該有的樣子。生得魁梧,一雙倒吊三角眼,不僅沒有佛家的慈悲祥和,反而有幾分凶惡之氣,即便笑起來時也給人滿滿的成算之感。

  外人都道他與謝危坐而論道,關係很好。

  可姜雪寧根據前世的蛛絲馬跡來斷,這二人只怕是面和心不和,暗地裡相互提防爭鬥。直到她自刎時,圓機和尚還逃亡在外,也不知最後有沒有被謝危弄死。

  此刻聽沈芷衣忽提到圓機,她便順著眾人目光向牆角那梅樹望了一眼,琢磨起這大和尚上一世的下場來。不過也是巧了,正當她轉過目光時,竟有一行人從宮牆那邊遠遠地走過來。

  仔細一看,最前方那人穿了一身蟒袍。

  不是臨淄王沈玠又是誰?

  後面跟了幾名太監,似乎是從後宮的方向來,要穿過御花園出宮。

  沈芷衣一見到他就眼前一亮,遠遠便跟他招手:「王兄,王兄!」

  沈玠原本是才去太后宮中請了安,要出宮去,聽見這聲音便抬起頭來,一看是沈芷衣,一張儒雅的面容上便浮了淡淡笑意,道:「芷衣,你怎麼在這兒?」

  沈芷衣一指自己身後的眾人,道:「帶我的伴讀們逛御花園啊。」

  沈玠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果然是一群女孩子。

  最前方的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沈玠也見過幾次了;可蕭姝旁邊不遠處的那個……

  換掉了往日一身男裝,改穿了淺紫的衣裙,立在眾人當中,身段玲瓏纖細,皮膚細白,脖頸修長,櫻桃嘴唇紅潤,沒了原本故意畫粗的眉毛,遠山眉淡淡,眼波流轉間實在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清麗媚態。

  沈玠才看了一眼便覺得心驚。

  這時便想,若非燕臨警告在先,已知這將二姑娘乃是他護著往後要娶回家的姑娘,只怕他一見之下也未必不動點男人對女人的齷齪心思。

  蕭姝見著他,原本是要上前行禮的。

  畢竟往日也見過。

  可當她抬眼時,卻見沈玠的目光輕而易舉從她身上劃過,竟落到了她旁邊的姜雪寧身上,還停留了好一會兒,心底便微微一凜。

  再要行禮,已是錯過最佳的時機了。

  沈芷衣還沒什麼察覺,拉著沈玠的袖子,向他炫耀:「怎麼樣,我這一幫伴讀的架勢,可不比你和皇兄當皇子的時候小吧?」

  沈玠笑:「是,是,誰有我們樂陽長公主氣派呢?」

  沈芷衣哼聲:「你們當年伴讀也才一個兩個,我這兒十二個——嗯,這是什麼?」

  她方才說話時只把玩著沈玠那寬大的衣袖,結果竟將袖口翻了出來,手指無意間一勾,竟然勾出來一方淺青色的繡帕。

  沈玠頓時愣住,伸手便要拿回:「給我。」

  沈芷衣卻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立刻閃身躲了開去,仔細看了看,著繡帕淺青色的面上竟然繡著一莖蕙蘭,一角上還有一朵小小的紅薑花。

  於是嘖嘖兩聲,促狹起來。

  「王兄,這可不像是你們臭男人用的東西。哪家姑娘的呀?」

  沈玠蹙了眉,俊臉薄紅,上前去,一把便將那繡帕扯了回來,胡亂地重新塞進了袖中,只道:「你小小年紀,胡說八道些什麼!」

  沈芷衣吐舌頭:「我快二十能嫁人了,似王兄這二十三四的年紀還沒有王妃,只怕皇兄為你操心哦。你就告訴告訴我,要是喜歡,又抹不開面子,我去幫你跟皇兄說唄。」

  沈玠是個面子很薄的人。

  被妹妹這麼一打趣,更加窘迫了。

  他塞好了這一方繡帕之後,便強將一張臉板了起來,道:「你可別去。今天剛查出漕河上翻了絲船是官商勾結哄抬絲價,方才又因為三法司與錦衣衛相爭發作了那刑科給事中,差點沒把人投下大獄,連謝先生和幾位閣老都勸不住。這種小事你還要去煩皇兄,怕不是往刀尖上撞。給王兄一個面子,別鬧。」

  沈芷衣撇了撇嘴,當然不會真的拿著這繡帕就去沈琅面前胡說,只是看王兄這般緊張模樣,覺得有些好玩罷了,只道:「行嘛,王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咯。反正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被皇兄哄了也不知道的。」

  沈玠氣結。

  又見旁邊還有那許多伴讀的世家小姐看著,這一時便更加窘迫了,只匆匆丟下一句「我先出宮了」,便急忙離去。

  這架勢分明是落荒而逃。

  沈芷衣見了差點笑得直不起腰。

  可其他人的神情就各不相同了。

  旁人或許沒認出那繡帕來,可蕭姝方才站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繡帕一角繡著的紅薑花,又念及方才沈玠看姜雪寧的那一眼,拿著那一柄精緻香扇的手指便慢慢地緊了些。

  她轉過眸來,看著姜雪寧。

  這一次的眼神與先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姜雪寧卻是心道沈玠這時候與姜雪蕙已經有了交集,這繡帕便算是二人間的「信物」,只不過上一世被她得了機會冒名頂替。

  這一世她不插手,也不知二人會如何?

  看沈玠方才的神情倒像是的確有幾分認真。

  不過這事也不過就是在她腦海裡閃了一圈罷了,她的心念下一刻就轉到了沈玠方才說的「漕河絲船」的事情上。

  原來絲船會翻是因為有人預謀。

  如此上一世尤芳吟恰好出事前用所有的錢購入生絲等著漲價,便合情合理了:也許是她無意中得到過什麼消息。

  至於這一世……

  腦海中又掠過那個木訥尤芳吟的面容。

  姜雪寧心底輕嘆一聲,不由搖了搖頭,倒沒有注意旁邊蕭姝打量自己的眼神,反而轉過了目光去看站得稍後一些的姚惜——

  這位吏部尚書家的嫡小姐,連著兩日來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臉,即便方妙等人講笑話逗得所有人前俯後仰時,她也只在一旁坐著,根本不笑。

  在姜雪寧看過來時,她整個人的面色更是差到了極點。

  兩手交疊在身前,攥著一方繡帕。

  但看得出手指十分用力,染過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粉紅嬌豔,可扯在絲質的繡帕上卻過於尖利,劃出了一道道痕跡。

  姜雪寧的眉頭不覺慢慢皺了起來。

  *

  在御花園裡逛著的時候還好,可才拜別長公主,與眾人一道回了仰止齋,姚惜就直接撲到了自己屋內的榻上哭了起來。

  那模樣甚為傷心。

  同行之人看見她回來時面色就不對了,這一時都面面相覷。

  怎麼說都在同一屋簷下,不去關心不好。

  可她哭著的時候又不好去打擾。

  於是只好在流水閣先沏上茶,擺上乾果蜜餞,待聽見那屋裡哭聲漸漸歇了,才由一個能哄人開心的方妙和一個行事沉穩的陳淑儀去把人哄了出來坐下。

  姚惜一雙漂亮的杏眼已經哭紅了,妝容都花了不少,眉目間一股滯澀的陰鬱,似乎有千般萬般的不忿和委屈。

  眾人都叫她說出來,有什麼事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她便道:「我是方才在御花園裡聽見臨淄王殿下說那刑科給事中的事情,所以才哭的。」

  有人不明白:「刑科給事中?」

  陳淑儀卻是知道一點的,只道:「親事定了嗎?」

  姚惜又差點哽咽起來,道:「定下來一半。可憑他一個七品的刑科給事中,怎麼配得上我?他都不是科舉出身,乃是白身吏考上來,才進朝廷當了官的。家裡一個粗鄙寡母,又老又醜。原本父親說刑科給事中官品不高,卻是天子近臣,若一朝得了聖上青眼,提拔起來很快,嫁給這般的人看的就是前程。所以我才被說動,答應了這門親事。可現在呢?聖上都差點要把他投下大獄了!我聽人此人在衙門查案時便總喜歡跟死人打交道,其性情極為古怪,絕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如今錦衣衛勢大,他偏還開罪了錦衣衛。這樣的人,有什麼前程可言?我嫁過去,一要侍奉他老母,二要忍受他怪脾性,三說不準還要同他一道坐牢!憑什麼……」

  眾人這才聽明白,說的竟是最近在朝廷上攪出了一番風雨的那位刑科給事中,張遮。

  就因為他,聖上撤了錦衣衛一位姓周的千戶。

  姚惜竟與他議親。

  一時眾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蕭姝微微蹙眉道:「可親事都在議了。」

  姜雪寧坐在一旁,聽著姚惜這番哭訴,目光卻落在那博古架前放著的大魚缸裡,看蓮葉下游動著的金魚,低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姚惜咬緊了牙關,目中的不忿變得更為明顯,在屋內這算不上太明亮的搖晃燭火下,竟顯出幾分陰沉可怕,只道:「正是因為在議了,我才不甘心!可如今庚帖都換過了,若要反悔,難免讓人家說我姚府勢利。如今不尷不尬,是嫁不好,不嫁也不好。且那張遮先前已經議過兩門親,只是一個跟人私定終身退婚了,一個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一回好不容易攀附上我姚府門楣,必不肯主動退親的。我父親乃是當朝一品大員,我堂堂一世家嫡女,怎能嫁給這種人?」

  姜雪寧差點聽得冷笑:張遮稀罕攀附你姚府門楣?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那尤月聽得「張遮」二字,卻是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不由以手掩唇,輕輕地一笑,只對姚惜道:「這等小事有什麼可煩惱的?姚姐姐這心思未免也太死了些。天底下大路那麼多條,辦法那麼多種,何必一定要那姓張的退親?貴府先退了又有何妨?只要找對理由,誰也不能說什麼呀。」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姚惜也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她,見是清遠伯府的尤月,一時下意識皺了皺眉,平日裡是看這人不起的,只是這會兒聽她好似有辦法,便道:「什麼理由?」

  清遠伯府式微,這一趟好不容易被選進宮來,尤月的心裡其實比誰都急切。這一時連先前與姜雪寧起齟齬是因為張遮這件事都拋之於腦後了,且姜雪寧父親姜伯游撐死也不過一侍郎,她要討好的姚惜卻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學士之女,又怎需要懼怕姜雪寧?

  所以她笑了起來。

  當下不緊不慢道:「若真如姚姐姐方才所言,這張遮議親過兩回都沒成,可見是個命裡沒有老婆的,且第二門親事沒成人就死了。這叫什麼?這不就是命硬剋妻嗎?」

  姚惜怔了一怔,呢喃道:「可他未婚妻從小就是體弱多病,是因為當時受了風寒,才病逝的……」

  尤月嗤笑:「姚姐姐腦筋怎的這般死板?不管怎樣,反正人是死了啊。你要退親,只需說張遮命裡剋妻,是天煞孤星命格,誰嫁給他誰不得好死。如此,哪個敢說你姚府做得不好?且如今形勢擺在這裡,令尊大人即便是惜才,覺得此人不錯,可若這種話聽多了,又怎能不疼惜自己的女兒?姚閣老在朝堂上說一不二,連聖上都要賣他幾分薄面。若那張遮不識好歹,便是與姚大人作對,難道還能治不住他不成?」

  是了。

  張遮乃是吏考出身,因善斷刑獄才被破格提拔,任用至今,可並無科舉功名在身,於朝野之上本就寸步難行。只要她能拿得出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好好勸說父親,以父親對她的疼愛,這門親事又有什麼退不掉的呢?

  姚惜捏著錦帕,目光閃爍。

  姜雪寧靜靜地看了一眼姚惜,又看了一眼旁邊出完主意後示威般向她掃了一眼的尤月,悄然間攥緊了手掌。

  還記得第一次見張遮,是在避暑山莊。

  她帶了宮女遊湖賞荷。

  沒成想,七月天氣孩子臉,午後的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只好匆匆往旁邊的清涼亭中避雨。結果到了才發現,裡面已經坐了一人,還有一小太監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著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圓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則垂下擱在右邊膝蓋,正靜靜地看著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氳而上。

  亭外雨聲喧囂。

  亭內這一隅卻像是被天地拋棄,有一種沒來由的安然清靜。

  姜雪寧怔了一怔才走進去。

  她穿著一身宮裝,裙襬上是鳳凰飛舞,牡丹團簇。

  小太監先看見她,忙躬身行禮,道了一聲:「拜見娘娘千歲。」

  那人這才看見她,立刻起了身來,連忙把頭埋下,躬身行禮:「微臣張遮拜見皇后娘娘。」

  張遮。

  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陣周寅之為她辦事,錦衣衛又與三法司爭權,張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處處與周寅之對著幹,讓周寅之這等心思縝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鎮撫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對此人是不見其人,卻久聞大名了。

  當下目光流轉,上下將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張大人不必多禮。」

  她本準備與這人說上幾句話。

  但沒想到這人面無表情,平身之後竟然直接道:「張遮乃是外臣,不敢驚擾娘娘鳳駕。」

  然後從亭內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階下。

  天上還下著大雨,他一出去,只片刻便被雨水澆得濕透。

  小太監都嚇了一跳。

  張遮之所以會在亭中等待,身邊還有太監,應當是沈玠要召見他,只是人暫時還沒來罷了。

  小太監可不敢讓朝廷命官這麼淋著,拿了旁邊的傘就要撐開,去外面給他打上。

  豈料,姜雪寧忽然冷笑了一聲,竟然道:「給我。」

  她那時貴為皇后,誰見了她不捧著、哄著、寵著?

  這張遮竟對自己避如蛇蠍。

  且還有前朝的恩怨與爭鬥在,她豈能讓這人好過?

  所以只從那小太監的手中把傘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邊,因還在亭內,高於台階,所以反倒還比張遮高出一些來,卻不給張遮打傘。

  只把玩著傘柄,看那雨水從他冷硬的輪廓上淌過。

  張遮的臉是天生不帶半分笑意的,唇極薄,眼皮也極薄,所以當他微微抬眸向她看過來時,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輕輕一劃便能在人心底劃出痕跡來。

  姜雪寧笑:「大人怎麼見了本宮就躲呢,是怕本宮吃了你麼?」

  張遮抿唇不言。

  姜雪寧心底越發覺得他不識相:「聽人說,張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連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頭呢。本宮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沒成想,今日才見著……」

  她的聲音是悅耳動聽的,但說出來的話卻藏著點誰都能聽出來的嘲諷。

  雨聲喧囂,水霧朦朧。

  張遮望著她,收回了目光,依舊一語不發,竟轉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邁開一步,卻發現自己走不動。

  他轉頭來才看見——

  因他先前立在台階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階上,被雨水打得濕透,此刻正被一隻用銀線繡了雲紋的翹頭履踩著。

  姜雪寧故意作弄他,渾然不知自己踩著了一般,還要問他:「張大人怎麼不走了?」

  張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後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著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刺耳驚心。

  他直接將被姜雪寧踩著的一角撕了開來,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對她道:「不敢勞娘娘移履。不過微臣也有一言要贈娘娘,須知人貪其利,與虎謀皮,卻不知虎之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與虎謀皮,他日亦必為虎所噬。娘娘,好自為之。」

  張遮說罷,轉身便去了。

  姜雪寧惱怒至極,一下便將手裡那柄傘扔了下去,撐開的傘面在雨中轉了兩圈,被雨水打得聲聲作響。

  亭中的小太監已嚇了個面無人色。

  當時她想,天底下怎會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呢?

  後來才知道,張遮素性便是個識不得好歹的人。

  脾氣又臭又硬,誰罵他也不改。

  當日那一番話她實覺得自己沒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後多少次深夜裡睡不著時,這話都要從記憶深處浮起。因為她身邊的人要麼有求於她,要麼有意於她,要麼受制於她,絕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與虎謀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為了當那個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聽不進的,便明知是錯,也要一錯到底。

  卻沒想到,最終會帶累了他。

  重生回來到現在,沒見著張遮,倒是先見著他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燭影搖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則是慢慢握緊了手指,滿面陰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決定。

  姜雪寧於是忽然想:人活在世上,若要當個好人,必定極累。要忍,要讓,要克制,要謙卑,要不與人起衝突。比起當壞人來,可真是太不痛快了。雖然當壞人最終會付出當壞人的代價,可按著她上一世的經驗來看,不管最後結果如何,至少當壞人的那一刻,是極為痛快,甚至酣暢淋漓的……

  「尤二姑娘。」

  姜雪寧起了身,只像是沒聽到今日她們在張遮之事上的籌謀一般,踱步到她方才一直盯著的那魚缸旁邊,看著這有人腰高的魚缸裡,幾尾金魚緩慢地游動,然後喚了一聲。

  「還請移步,我忽然有幾句話想對你講。」

  她面上掛著平和的微笑,整個人看不出任何異常。

  尤月卻猜她許是因為她方才出的主意而有些著惱,但如今是在宮中,且有這麼多人看著,實在也不怕她怎樣,反倒想近距離地欣賞一下她一會兒難看的神情。

  於是便笑了一聲,向她走了過來。

  屋內一時安靜,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二人身上。

  尤月才一走近,便道:「有什麼話你便說吧。」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就在她走到那養著金魚的大魚缸前面時,一直立在旁邊的姜雪寧竟毫無預兆地伸出手來,一把壓住了她的腦袋,抓著人就往那白瓷的魚缸裡面摁!

  尤月頓時尖叫。

  可姜雪寧驟然之間下手,力道又極狠,豈是她慌神之間能掙脫得開的?

  一時整個腦袋都埋進了水裡!

  屋裡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跟著驚呼出聲。

  周寶櫻先才端著的蜜餞都撒到了桌上,方妙更是直接摀住了自己的嘴。

  就連蕭姝也是面色一變,豁然起身!

  這時姜雪寧臉上哪裡還見得著先前半分的和善?

  整個人沒有一點笑意,渾身戾氣滋長,神情如被冰雪封凍了一般,只面無表情地把人往水裡摁,任尤月掙扎,動也不動一下。

  濺起來的水沾了她衣襟,她都不看一眼。

  直到眾人驚慌之後反應過來,要衝上來勸了,她才冷冷地把嗆了水沒了力氣的尤月拎了甩在地上。

  尤月驚魂未定,已是面無人色。

  她顫抖著伸出手來指著姜雪寧:「你、你,你——」

  姜雪寧低了眉拿一旁的錦帕擦手,只道:「我怎樣?」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卻只平平地笑了一聲,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尤月,道:「我欺負你,要去告狀嗎?可我有長公主,有著戶部實缺的父親,你有什麼?」

  更別說還有如今人盡皆知的燕臨了。

  尤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遇到了什麼,更不敢相信姜雪寧竟然囂張無比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她想自己要反駁。

  可迎著她那戾氣滿溢的雙眼,渾身都在打冷戰。

  姜雪寧這時才不緊不慢地把目光向一旁同樣被嚇著了的姚惜轉去,深邃的目光裡沉著淺淺的光華,口吻竟十分平和友善:「閨閣女兒家,都還未出嫁呢,就要攛掇著壞人清平名譽,毀人終身大事。小小年紀便如此惡毒,長大怎生得了?傳出去怕沒誰敢娶。姚小姐,您說是吧?」

  姚惜這才醒悟過來,她竟是因張遮之事發作。

  一時心底慌張,是又怕又恨。

  可也不敢直視她目光,只躲躲閃閃。

  姜雪寧還當她敢用這般狠毒的伎倆,是有多大的膽氣呢,不想慫包一個,於是冷笑一聲,只把錦帕慢慢疊好放下,對眾人道:「你們慢聊,我有些乏,先回去睡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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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4:5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八章 考校

  做完了仗勢欺人的壞事,姜雪寧毫無心理負擔地回到了自己的屋裡。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一個姑娘家為了退婚硬是要給議親的對象扣上「剋妻」的名聲,且對方還以清正、剛直聞名,傳出去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再說了,她們若要因為自己今日做的這一樁鬧起來,要讓旁人來評理,姜雪寧還巴不得呢。

  鬧大了她不正好能離宮?

  左右都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這一天晚上,燕臨還真給她送來了他打聽到的一些考題,當然未必很全,但大概的方向和考哪幾本書都知道,若晚上挑燈夜讀,明早起來再看一看,要過明日的考校應當不難。

  畢竟只是看看大家的學識,並非真正的考學。

  考校的目的也不過只是把太差的一些人剔除掉了。

  姜雪寧拿到之後大致地掃看了一眼,發現跟上一世幾乎沒有差別,看完之後便將這幾頁紙都湊到火上去燒了。她雖不在乎自己,可若這東西被別人看到,難免要查到燕臨身上,說出去總不好聽。

  如此一夜安睡。

  次日一早起來洗漱梳妝畢,她便推開了房門,結果一眼就看見,這一大早的,廊上竟然有好幾位世家小姐拿了書在外面,或站或坐,正在低聲吟誦或者默記。

  「……」

  看來大家真的都很努力地想要留下來啊。

  姜雪寧忽然覺得自己這般的懶散,實在有些格格不入。

  大約是因為昨晚上她忽然發作尤月與姚惜的事情,眾人聽見門響,抬起頭看見她走進來時,目光裡多少都有幾分忌憚和畏懼。

  只有少數幾人主動跟她打了招呼。

  其中就有這幫人裡唯一一個沒有臨時抱佛腳看書的樊宜蘭,她甚至向姜雪寧微微一笑:「姜二姑娘早。」

  「樊小姐早。」

  樊宜蘭是真的不爭不搶,腹有詩書氣自華,有那真材實料,什麼時候都平平靜靜,鎮定自若。

  這一份淡泊是姜雪寧羨慕不來的。

  她對對自己展露友善的人,也一向是友善的,便也向她頷首示意,道:「大家今日起得好像都很早,看來都很重視學問考校這一關了。」

  深秋的清晨,天際浮著淡淡的冷霧。

  衣著各異的姑娘們立在廊下讀書。

  無論怎樣看,都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樊宜蘭看了其他人一眼,道:「畢竟大家往日應該都沒經歷過這般的陣仗,有所緊張是必然,便是連我昨夜也不大能睡好,今日起了個大早。不過姜二姑娘倒是跟前兩日一樣,一覺睡到大天亮,實在令人欽羨。」

  羨慕什麼不好羨慕她能睡?

  姜雪寧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另一邊坐著的是今日難得放下了種種天象曆書,反拿起一本《論語》來啃的方妙,聽了樊宜蘭這話便酸酸地插道:「樊小姐哪裡知道,便是我們這裡所有人昨晚睡不好,姜二姑娘也不可能睡不好的。朝野上下都知道,姜侍郎與謝先生交好,平日裡也有往來。姜二姑娘別的不說,總能知道點謝先生的喜好,也知道一會兒考校答卷的時候要注意點什麼吧?我們可就慘了,臨時抱佛腳都不知道該抱哪隻。」

  話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頓。

  方妙終於意識到了一件先前被自己忽略的事情,一拍自己腦門便站了起來,上來拉姜雪寧的手:「姜二姑娘!姜二姑娘!我竟然忘了,你乃是有『勢』之人啊。咳,那什麼,你方便的話,能不能小小地透露一下,謝先生平時喜歡看什麼書,閱卷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偏好呀?」

  謝危固然與姜伯游有往來,可那都是大人們的事情,姜雪寧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十八歲撐死了說虛歲十九的小姑娘,能知道什麼?

  若是上一世方妙這麼問,那就是問錯人了。

  只不過這一世姜雪寧還真知道。

  誰叫她是重生回來的,且還提前知道了考卷的內容呢?

  在方妙問出這話的時候,廊上的讀書聲,不知為何都小了一點。

  姜雪寧注意到有不少人都向她看了過來,心思便微微一動:這種「利人利己」的「好事」,自己為什麼不做呢?

  別人考得越好,才越顯得她差呀!

  方妙原本就是嘗試著問問,眼看著姜雪寧目光閃爍,心裡便道一聲「果然是不會告訴的」。畢竟這種時候大家都算是有競爭關係,誰願意幫助自己的對手呢?

  若一個不小心被人擠掉,找誰哭去?

  所以她嘆了一口氣:「我還是繼續看我的《論語》吧,瞎抱總比不抱好。」

  但萬萬沒料到,姜雪寧看著她竟然笑了一聲,對她道:「《論語》是要看的,若還有些空,再把《孟子》看了也不錯。想也知道謝先生考校我們不會太難,也就看看大家都學了什麼。所以按著一般士子們讀書的順序來講,《大學》《詩經》也是得看看的。我父親的確與謝先生有些交情,不過先生的習慣我所知不多,只知道比起答卷答得好,謝先生好像也很青睞於字寫得端端正正的。答卷答得再好,若字不工整清晰,在謝先生那裡都要被黜落。」

  眾人聽了都是一愣。

  有的是沒有想到姜雪寧竟然會直接說出來;有人則是在思考,她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說出來,到底是真是假;也有人對她說的內容有些懷疑。

  連周寶櫻今日都在看書。

  她一張小臉粉嫩嫩紅撲撲的,兩道秀眉一皺,顯得困惑不已:「怎麼會呢?讀書讀書,學識修養難道不是第一的嗎?若僅僅因為字寫得不夠好,就被黜落,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吧?要是考卷上的題目本來不少,倉促之間字跡難免潦草……」

  姜雪寧笑:「那我就不知道了。」

  上一世她與謝危的接觸實在不算多,連見面的機會都少,只聽人說他主持科考的時候,學識絕佳但字不夠好的,在他手裡都要往下面扔一等。

  原本一甲的放入二甲;

  原本二甲的淪為三甲;

  原本三甲的可能就沒有名姓了。

  那一科的士子中多有不服氣者,為此好鬧出了個士林請命上書撤掉謝危會試總裁官的事情,但謝危照舊我行我素,沒有半點要改的意思。

  後來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謝危為什麼如此,姜雪寧自是不清楚。

  反正她知道的都說了,旁人信不信是她們的事。

  因周寶櫻這一問,許多人對姜雪寧方才那番話都有些將信將疑起來。

  唯有蕭姝對姜雪寧刮目相看。

  因為她知道,姜雪寧說的都是真的。

  蕭氏一族在朝中畢竟勢大,蕭姝雖然已經與長公主熟識,且學識也不差,基本不可能在這一關被勸回家去。可一旦要涉及到學問考校,便事關面子。早有人為她打聽過了太子少師謝危的一應習慣喜好,其中「寫字好」這一條排在第一。

  她知道,但從沒想過對旁人講。

  然而姜雪寧竟然都說了出來……

  這個人,竟沒有半分私心的嗎?

  蕭姝一時竟覺得自己不是很看得懂她,一時又覺得比起此人的坦蕩,自己那一點想爭第一的小心思,好像都落了下乘。

  她心底忽然很複雜。

  卻不知,這會兒姜雪寧心底都要樂開花了:這幫傻姑娘可千萬要抱好佛腳,趁這點時間趕快溫書,答卷的時候認認真真寫字,本宮順利離宮早早回家的「宏圖大業」,可都靠你們了!

  旁人都在抓緊時間溫書,姜雪寧卻是覺著人生從來沒有這般充滿希望過,她走進了流水閣,想為自己沏上一壺茶,半點準備也不做,只等著一會兒來人叫她們去考。

  只是沒成到,才剛把水燒上,便進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姜雪寧抬眸一看,眉梢不由一挑。

  姚惜。

  許是因為昨日哭過,且姜雪寧走了之後她哭得更厲害,所以一雙眼睛顯得有些腫,從外面走進來時,目光便一直落在姜雪寧的身上。

  一身杏紅的衣裳,看著霎是好看。

  但姜雪寧能從她垂在身側緊握的手掌中,感覺到她的不甘與憤怒。

  姜雪寧伸出手來,慢條斯理地在茶盤上擺好了一應茶具,只笑:「姚小姐放心,昨日你們那番話也是我們問了,你們才說的。我這人雖然不算是什麼好人,但有什麼仇有什麼怨都是當面就說了,背後中傷傳人小話這種事,我是不做的,自然也就無需擔心我回頭到處亂講。」

  姚惜又覺得被她一巴掌扇在臉上。

  畢竟什麼「背後中傷」「傳人小話」這樣的詞句,怎麼聽都像是意有所指。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自問與姜二姑娘無冤無仇,昨晚回去之後著意打聽了一下,也並未想到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要說二姑娘與那尤二小姐之間有些齟齬,針對她也就罷了。可您字字句句,分明是衝著我來的。我小半夜沒睡,始終覺著這事蹊蹺。即便姑娘是打抱不平,反應似乎也太過激了些,倒叫我不得不好奇,姜二姑娘與那張遮是什麼關係?」

  嘖。

  這是想不通就要懷疑她和張遮之間有點什麼,只怕若有點眉目,也正好用來當做與張遮退婚的理由。

  姜雪寧很敏銳。

  只不過這話麼,若來質問上一世的她,她或許不能問心無愧;但若是問這一世的她麼,現在她連張遮都不認識,哪兒來的什麼「關係」?

  姜雪寧向前傾身,用了茶匙一點點將茶則裡的茶葉撥入壺中,面不改色道:「張遮大人乃是言官,剛直不阿,一身清正,聽聞早年斷獄在百姓中頗有賢名。雪寧雖然也是個小人,不過這兩年倒悟出個道理來。世上雖不能人人都是君子,當個小人也沒關係。對小人用小人之道無妨,可若是待君子,最好還是以君子之道。姚小姐似乎是懷疑我與張遮有些什麼,可只待今日過後,姚小姐出去打聽打聽便知道,我與這位傳說中的張大人連面都沒見過一次。若您想要從中做點什麼文章 ,還是趁早歇了這心思吧。您覺著這門婚事不好,想要退了也無可厚非,世人趨利避害,本沒什麼值得指責的地方。可有些事做過度,便不大好。姚小姐既要退婚,還要對自己全無損害,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好事呢?」

  「姜二姑娘說得倒是好聽。」姚惜聽著她這字字與己無關的口吻,只覺刺耳至極,「我只聽說您在府中也是不好相與的脾氣,如今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真等是你遇到了這樣的事,要配這樣一門婚事,只怕做得未必比我好看!」

  這就是血口噴人了。

  姜雪寧心道便是自己上一世最不會做人的時候,也是明明白白告訴燕臨她想當皇后,她要嫁給沈玠,沒有為自己找什麼無辜的理由,更不至於往燕臨的身上潑什麼髒水,為他身上添污名啊。

  且她看上沈玠也是勇毅侯府出事之前。

  不管侯府後面是不是出事,她都是要嫁給沈玠的,本未存落井下石之心。只不過兩件事撞在一起,有落井下石之嫌,雪上加霜,叫燕臨更恨她罷了。

  她抬眸看著姚惜的目光,頓時變得嘲弄了幾分:「我看姚小姐昨晚似乎還沒有什麼害人的心,今日起來倒反倒像是要鑽牛角尖了似的一意孤行。若我是姚小姐,第一,遇著這樣一門好親事,且身為內閣學士的父親都覺得此人不錯,高高興興嫁了還來不及,有什麼必要退婚?第二,便是我覺得這婚事不好想要退親,也不至於要將『剋妻』這樣難聽的髒水潑人身上,回頭叫人怎麼娶妻?索性大大方方跟人說了這門親事我要退,想來那張遮正人君子,也不會強求。第三,若我鐵了心不想背個『勢利』的駡名在身,還想要退婚,不如按兵不動,坐家裡等著就是。」

  姚惜聽著前面時不免又扯著帕子暗中生恨,可待聽到她最後一句時,卻是忽然一怔:「你這話什麼意思?」

  姜雪寧此刻卻是怎麼看姚惜怎麼生厭,正好一旁的水開了,便冷冷淡淡道:「我要沏茶了,姚小姐若不是想要坐下來與我品茗論道,便勿在此攪擾我清淨了。一會兒就要考校,趁著有功夫多讀點書不好嗎?」

  多讀點書,別欺負人窮。

  她上一世經歷許多,學會的也就這麼一點了,也只能看在她將來說不準還要嫁給張遮的面上指點她這麼多了。姚惜要懂便是懂了,不懂也跟她沒關係。

  姚惜卻道她是半分面子不給,再次氣結。

  人家都趕客了,她也不好再留,拂袖便走。

  可走出去了才想到,流水閣又不是她姜雪寧一人的地盤,怎的趕起人來倒跟自己是主人一樣?

  但這時要再進去未免太落下乘,只好忍了。

  *

  大約卯正二刻,姜雪寧正正好喝完了兩泡茶,仰止齋外面便來了人通傳。

  只道:「幾位先生現已從文華殿那邊過來,帶了題卷,辰初一刻便在旁邊奉宸殿開考,還請諸位小姐隨奴等移步奉宸殿。」

  眾人於是紛紛整理儀容,隨宮人去往奉宸殿。

  此殿距離伴讀們住著的仰止齋走路過去連半刻都不需要,沒一會兒便到了。

  姜雪寧抬眼,只見這奉宸殿一座正殿,兩邊都是偏殿還帶著耳房、山房,既無雕樑也無畫棟,門扇上大多只以清漆刷製,殿前只五道台階,喻聖人之五德。

  入殿後一如學堂。

  正上首是先生們講課的地方,下方則桌椅齊全,案頭上筆墨紙硯具備;靠西牆則設了幾張方几、幾把椅子,有書格亦有茶桌,該是為先生們兩講間隙歇憩之用。

  她們才各自選好自己的位置坐下來。

  姜雪寧對謝危終究是有些發怵,直接先挑了最角落裡光線不大好顯得有些陰暗的一張書案,雖然一會兒寫東西可能有點費眼睛,但可避開旁人的目光。

  這時後面便傳來了一聲:「先生們請。」

  眾人頓時重新起身。

  姜雪寧立在角落裡回頭一看,只見謝危今日著一身寬鬆的蒼青道袍,以青玉簪束髮,眉眼淡不染塵,唇邊含著點慣常的笑意,與另三位上了年紀鬚髮已白的老學究從殿外走了進來,論儀容氣度實在有些鶴立雞群,更別說是在朝中同品級之人裡過於輕的年紀了。

  有先前還嘲笑過旁人提起謝危臉紅的世家小姐,見了才知道那人當時沒說瞎話。

  一時有許多人不敢直視。

  姜雪寧更是看了一眼之後便立刻垂下頭去:她倒不是不敢看謝危,而是希望謝危無論如何不要注意到自己,只需要答完卷交上去等他喊自己滾蛋的時候有點存在感就足夠了。

  只是……

  謝危夾著捲起來的一摞題卷入殿,剛將其置於案上,抬眼一看,眉梢便微微一動。又把向角落裡掃看一圈,這才見著那昏暗角落裡垂首立著的姜雪寧。

  他拆卷的手指便微微一頓。

  旁邊一位老翰林問他:「居安,怎麼了?」

  謝危只點了一旁侍立在殿門口的宮人,淡淡道:「往後若非疾風狂雨烈日,都把東角的窗扇打開。」

  宮人立刻應聲:「是。」

  然後從姜雪寧身邊走過,把先才緊緊閉著的窗扇推開了。

  外頭的天光頓時傾瀉進來,全灑落在她的身上,也把她面前的桌案與筆紙照了個亮亮堂堂。

  這一瞬間姜雪寧覺著自己無處遁形。

  心裡面已是罵了一聲:這架勢,分明是懷疑本宮要趁暗作弊!嗤,看本宮今次給你交個「好」答卷,教你領教領教什麼叫做「不學無術」!氣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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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7 08:45:0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洗心懷,故人在 第二十九章 小報告

  這一摞題卷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畢竟只是用於探探公主這幫伴讀的學識修養,整體來講並不複雜,所需的數量也不大,所以都是先生們各自出好題後交由人謄抄了十二份,文字大小一律,規規整整,全是漂亮的館閣體。

  謝危吩咐完便低頭繼續拆卷。

  拆完微微垂著眼眸將題卷的數目點過一遍,然後問同來的三位老翰林道:「幾位老大人過目一下?」

  三人都站著沒動,搖了搖頭。

  其中一位老翰林嘆了口氣,道:「一幫小女娃子讀書,這考校也跟兒戲似的,有什麼過目不過目的?不都是那樣嗎?謝少師看過也就是了。」

  謝危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只將題卷遞給了宮人。

  宮人雙手將題卷接過,而後一份一份地發到了每個人的面前。

  姜雪寧正好是最後一份。

  題卷一擺到面前,她就迅速過了一遍:這上面的題目與她上一世做的相差無幾,也與燕臨昨夜交給她的那一份一般無二。

  然後便聽上首謝危道:「此次考校只是為了看看諸位伴讀的學識修養在何種層次,各位先生擬的題目都相對簡單,作答的難度也不高。所以答卷的時間只有一個半時辰,到巳正一刻便要請諸位將答卷交上。而我與三位先生則會花上兩刻的時間,當場閱卷,做個評判。現在便可請諸位開始答捲了。」

  他聲音平平淡淡,不起波瀾。

  落在人耳中,竟有一種清風拂面似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話中藏有寬慰之意,輕易便消解掉人原本進入殿中時的緊張,略略放鬆下來。

  下方如蕭姝、樊宜蘭等人,皆是學識修養俱佳,胸有成竹,聽得謝危此言,便都起筆蘸墨,對著發下來的題卷在空白的宣紙上完整作答。

  倒是姜雪寧盯著題卷看了半天。

  足足過了有好半晌,才伸出手去,五指屈著,形似雞爪,把旁邊一管小筆抓了起來,在答卷上歪歪斜斜、不緊不慢地寫了起來。

  上頭幾位先生這時已經到了左邊設的那幾把椅子上坐下,只叫宮人沏了茶端上來。

  他們都是翰林院裡的老學究,一瞅那邊正在埋頭答卷的十二個小姑娘,就忍不住直搖頭。

  方才回謝危話的那位老先生道:「一個公主鬧著要讀書,聖上縱著隨便請幾個人來教就是,總歸女兒家也不須懂得什麼太大的道理,在家聽父母,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學一學《孝經》《女戒》也就罷了,偏還要搞出這般大的陣仗,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哪位皇子出閣讀書呢。老夫在翰林院也算是兢兢業業治學十餘載了,到如今竟跑來教一群女娃娃,像什麼話!」

  謝危坐在他旁邊,低眉端了茶盞,揭了茶蓋,沒有接話。

  倒是旁邊兩位先生被這番話勾起了幾分不滿。

  其中一位也嘆了口氣,附和道:「誰說不是呢?老夫入仕這麼多年,還從未有人叫我教過女娃娃!好歹也是兩榜進士出身,讀的是四書五經,來教公主和伴讀,恐怕也只合講些入門的東西。倒不是我高看自己,實在是殺雞用牛刀。光你我也就罷了,畢竟也不過是幾個在院中不得志的迂腐老頭兒,可似謝少師這般平日裡主持經筵日講的,聖上竟然也點了來給公主和這些個伴讀講學,實在讓人想不通。謝少師竟然答應了,就更讓人想不通了。」

  這些老先生都是翰林院清貴出身,自有自己的氣節在,便是皇帝在面前,很多話也是不顧忌的。如今他們說的這些,也都在朝堂上講過好幾遍了。

  奈何沈琅偏寵長公主,一意孤行,聽不得人勸。

  所以講了也沒用。

  謝危在朝上就聽他們抱怨過了,且每每把自己拖出來說上一說,倒好像這件事他也有多大的不滿似的。

  但他也並不表露出自己對此有太多的情緒。

  當下只朝一旁正在認真答卷的那些個伴讀的世家小姐看了一眼,目光也在姜雪寧那握筆的姿勢上定了一定,不覺微微蹙眉,吹了茶略飲一口,卻是道:「諸位伴讀都在作答,我等還是少說些話,以免攪擾了吧。」

  幾位老先生這下便不好再多言了。

  歷來考場監考便甚為枯燥。

  謝危自帶了一本《守白論》來,坐在邊上一頁一頁慢慢地看。

  那幾位先生卻不大坐得住。

  聖上點了他們來教長公主並一群伴讀的世家姑娘,本來就叫他們有些不滿,在這兒坐了沒兩刻,既不能說話,又無心看書,索性便稱去外面透氣,竟連「監考」這件事都扔了,相攜從奉宸殿出去,只留下謝危一人在此。

  從頭到尾,謝危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只翻著自己的書。

  姜雪寧雖坐在角落中,方才卻也將那幾位老先生的話聽在耳中,又見這幾人沒坐一會兒便出去了,一時沒忍住皺了眉。

  要不說怎麼是「老學究」呢?

  老成這樣,合該埋進土裡!

  回頭即便不留下來為伴讀,這幾個糟老頭子的小報告,她也一定要打給沈芷衣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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