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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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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時鏡] 坤寧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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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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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8 23:02:0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章 杏花早

  謝危受傷的事情,著實引起了忻州城內一番震動。

  所幸事發時在城門樓上,親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數幾個看見了始末的,都被暗下了封口令,倒不敢往外傳。是以與那位「寧二姑娘」有關的風言風語,也就是極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當是來了刺客。

  而且沒過上兩天,就傳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兇之外,飛簷走壁,摘葉傷人這種話都說出來了,而且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講,這一定是韃靼那邊戰敗,一口惡氣難出,是以專門派了個人來刺殺謝少師,以洩心頭之狠。

  「要不說怎麼是韃靼呢?雖然跪著求了咱們議和,可心裡還是不甘心嘛。燕將軍武藝高強,常在軍中,是個硬茬兒。他們左右算算惹不起,可不就少師大人好下手了嗎?科舉出身探花郎,可是個文弱書生,怎能抵擋得了刺客?不過老天庇佑,長了眼睛,偏不讓他出事,往後再想得手可就難了!」

  ……

  城門樓下的茶棚裡,幾名閒聊的茶客說起話來,簡直是唾沫橫飛,說的人手舞足蹈,聽的人聚精會神。

  文弱書生?

  在茶棚邊角坐著的姜雪寧聽了,只無聲哂笑。

  當年通州圍剿天教時,謝居安遠遠一箭射穿蕭定非肩膀的場面還歷歷在目。若要說他是什麼「文弱書生」,只怕吃過苦頭的蕭定非,第一個跳起來把這人狗頭打破。

  但到底這所謂的「刺殺」謝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會出去解釋什麼,只是隨手拎起旁邊的茶壺,給自己添了半盞茶,然後往斜對面看。

  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只是閒逛,可忻州城就這麼大點地方,總是走著走著便到了城門樓下。當日謝危硬拽著她從城門樓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鐵匠鋪,就在旁邊。

  大約是臨近立春,過不久田間地頭的事情便要忙碌起來,是以打造農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鋪子裡頗為忙碌。

  長著把花白鬍子的大師傅正皺眉對底下的小徒弟說著什麼。

  一會兒指著爐子,一會兒指著灶膛。

  鐵匠周是忻州城裡不多的幾個老鐵匠之一,畢竟城鎮不大,百姓們有點什麼需要都來找他,倒是遠近的人都認識。

  只是具體叫什麼名字,大夥兒都叫不上來。

  唯一好記的是這人一把年紀,姓周,所以圖省事兒,都叫「鐵匠周」,或者尊稱一聲「周師傅」。

  鐵匠鋪做的是打鐵,也是一門生意,但憑「信義」二字。

  凡在他這裡打好的犁頭,拿回去之後翻不動土,或偷工減料,稱出不足,都可拿了來找他。這麼多年來,幾乎就沒出過紕漏,算得上是忻州城這行當裡首屈一指的。

  所以鐵匠周在附近人緣很不錯。

  像隔壁茶鋪的夥計,時不時給他們端點茶水過去。

  畢竟鐵匠鋪裡熱,大冬天也出汗,不多喝點進去可實在扛不住。

  只不過今天的夥計又給跑了一趟給他們沏了幾壺茶拎過去時,鐵匠周的目光卻忍不住地落到了茶鋪邊角裡坐著的那名姑娘身上。

  雪白的留仙裙領邊袖口滾著一圈深青雲紋的邊,外頭罩著薄薄一層櫻草色縐紗,也不怎麼描眉畫眼,便覺姿容若芙蕖出清波,比廟裡面那鍍了金身的菩薩看著還要好看許多。

  若他沒記錯,這姑娘坐那邊可有兩日了吧?

  要說是有什麼事吧,坐那邊也不見往鐵匠鋪裡進;要說是沒有什麼事吧,這些天的下午,他一出來,總能看見她朝著那燒紅的爐火望。

  只不過一般天暮,她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照舊來,有時早些,有時晚些。

  不止是鐵匠周,鋪子裡好些年輕力壯的夥計和徒弟也都看見了,只是人姑娘長得太好看,他們也只敢偶爾偷偷地看上一眼,私底下議論,倒沒一個人敢湊上去搭句訕。

  今天的日頭,眼看著也漸漸斜了。

  鐵匠鋪旁邊栽的幾株杏樹已經結了花苞,甚至有零星的幾朵,開在了枝頭。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一層天際投下來的暮色,煞是好看。

  街市上行人少了。

  茶鋪裡說笑的茶客很快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姑娘應該也要走了。

  鐵匠周不著邊際地想了一下,喝過茶便把袖子挽起來到胳膊上紮緊,將那一柄插在火炭裡燒紅的劍胚提了出來,掄起錘便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

  一直到每個地方都捶打勻稱了,拿起來掂了掂,他才停下來擦了把汗,稍作休息。

  結果沒想,一抬頭,竟然看見那姑娘不知何時走到了那早早開花的杏樹邊上。

  鐵匠周不由詫異,分明不認得她,可這一刻竟下意識道:「北地春遲,不過鐵匠鋪裡常年往外頭冒熱氣,這花啊樹啊也就經常開得比別地兒早,年年如此了。」

  姜雪寧微微怔了一怔:「是嗎?」

  鐵匠周道:「我看姑娘好像在外頭坐了有幾日了,只看著鋪子裡打鐵,也不進來,可是遇著了什麼難處?」

  難處?

  也不算。

  她只是靜下來也想理理自己的思緒,每每走到此處,不知覺一坐便是一下午罷了。

  姜雪寧輕輕搖頭:「勞您掛心了,倒沒什麼難處。只是出來走走,瞧見這鐵匠鋪裡總是熱火朝天,敲打起來叮叮噹噹,看您這一柄劍似乎也捶打了有好幾日,也不見成,沒留神看得太久。」

  鐵匠周朝那劍胚看一眼,便笑起來。

  他摸了一把下巴上的鬍鬚,說到自己老本行,便有了幾分矍鑠的神氣,道:「百煉鋼嘛,本來礦從山裡出來燒一遍,也就是生鐵。正要這般燒紅了千錘百煉,去其雜質,方能得其純粹,且堅且韌,吹毛斷髮斬金玉。何況百煉鋼那都是早年的事兒了,現在都冶煉鐵漿,凡鑄上等之器,須得『萬鍛』。十天半月能成,那都是少的。」

  百煉鋼,萬鍛劍。

  姜雪寧視線投向鐵匠周身後那高高的冶煉鐵漿的熔爐,眸光流轉,只道:「可真不容易。」

  鐵匠周笑:「這哪兒能容易呢?」

  話說著他還彎下腰去,用力拉了拉下頭的風箱,爐子裡的火頓時旺了不少。

  他頭也不抬地道:「就人活著還有三災五難呢,劍怎麼能免?」

  姜雪寧聽著,輕輕搭著的眼簾抬起,只向那綻放了粉瓣的枝頭望去。

  鐵匠周忙碌完,起來看見,不由道:「姑娘倘若喜歡就摘一枝吧。」

  姜雪寧立著沒動。

  鐵匠周眉眼裡便摻上了幾分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祥和,只道:「我家的小孫女兒年年看見這杏開得早,都要折上兩枝回去玩的,不打緊。」

  姜雪寧確有些愛這開得甚早的杏花,聽得鐵匠周這般說,便也一笑,微微踮起腳尖來,只摘了邊上僅比把巴掌長一點的小小一枝,然後垂首彎身:「謝過師傅了。」

  十來朵杏花在枝頭堆作三簇。

  有不少已經開了,還有一些仍舊靦腆地含著花苞,由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執了,煞是好看。

  鐵匠周眉開眼笑,連連擺手:「當不得當不得,一枝花罷了。」

  說著一看外頭日頭將落,便指了指天:「這天也晚了,姑娘還不回家嗎?再大的事兒又能大到哪裡去呀,回家睡一覺第二天也就好了。」

  姜雪寧斂眸笑笑,也並不多言。

  時辰的確不早,她忖度也該回去了,便向鐵匠周告了辭。

  斜陽西墜,街市空寂。

  姜雪寧去得遠了。

  鐵匠周在瓦棚下瞧了有一會兒,只見這姑娘不知何時背了手信步而去,杏花鬆鬆垂在指間,竟好像有點隨遇而安的平和通透。

  *

  姜雪寧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倒正巧遇到幾匹駿馬從側門那邊奔來,濺起些煙塵,只不過當先一騎似乎是瞧見了她,竟在府門口勒馬。

  燕臨高坐在馬上。

  他一身玄色勁裝,倒甚是疏朗俐落,只是注視著姜雪寧時,眉頭卻是微微蹙著的,似乎有許多話要講,可他已不是舊日信口胡來的少年,便一時沉默。

  這些日來她成日在外頭閒逛,跟府裡住著的人倒是不怎麼碰面,更不用說燕臨早出晚歸常在大營裡,自然更是連打個照面的機會都沒有。

  只怕燕臨也琢磨謝危那傷呢。

  姜雪寧似乎看出他的沉默來,先笑著開了口:「又要去大營了嗎?」

  燕臨不是旁人。

  那日城門樓上發生了什麼,他雖未親眼目睹,卻也知道個大概。眼見此刻她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有什麼話,反倒不好開口了。

  欲言又止半晌。

  他覺得別的話都沒用,只向她道:「寧寧,我站在你這邊。」

  姜雪寧微微怔然,片刻後才笑出來,但並不將他的話當做玩笑,而是認認真真回了一句:「好。」

  燕臨這才重新打馬而去。

  其餘人等迅速跟上。

  那幾匹馬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姜雪寧這才入了府,只是行至半道,瞧見一條冷清的走廊,停了半晌,到底還是順著這條走廊往前去。

  僻靜處的院落,也沒幾個人伺候。

  她進得院中,在屋簷下駐足,剛從屋內端著空藥碗出來的劍書一眼看見她,頓時愣住。

  這時房門尚未來得及關上。

  從門裡看得到門外。

  興許是從劍書停滯的身形和神態上看出了什麼端倪,屋裡的人頓了一頓,竟然向著窗外道:「不進來麼?」

  姜雪寧聽見他聲音,心知這話是對自己說的,卻道:「不了,今日只是來問問周寅之的事情,查得如何。」

  謝危隔著窗道:「暫無消息。」

  姜雪寧便輕輕搭了眼簾,壓下心底冒出的那一點煩悶,道:「此人我總不放心,想了想,留他在忻州走動就是個禍患,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抓了關起來,免得他使壞。等將來查清楚了,倘若他清清白白,再放人也就是了。」

  謝危輕輕咳嗽了一聲:「你不恐他生怨氣?」

  姜雪寧道:「牆頭草能有什麼怨氣?他識時務得很,不至於。」

  謝危於是道:「那交刀琴去辦。」

  姜雪寧點了點頭,又立片刻,想也沒別的事,轉身欲去。

  謝危卻忽然問:「明日也來麼?」

  姜雪寧再次駐足,垂眸看了一眼指間那小枝杏花,道:「明日要送芳吟和任為志離開忻州,有的忙,改日吧。」

  謝危便道:「那便改日。」

  姜雪寧聽他聲音與尋常無異,只是這院子裡不免浮動著幾分藥草的清苦味道,倒使人鼻間舌頭都微微發澀。

  於是心思流轉,又想起那一日來。

  她把那杏花慢慢轉了一圈,道:「或恐你說得不錯,我與世間庸碌凡俗輩本無差別。只是世間一樣米百樣人。有的人喜歡一個人,必要千方百計與人在一起。可也有的人喜歡一個人,或恐只想對方安平順心,未必一定要求個結果。這兩樣人,並無高下的分別。張遮之於我,是雪中炭,暗室燈,絕渡舟。縱然將變作『曾經屬意』,我也不願聽人損毀他片語隻言。謝居安,往後不再提他,好不好?」

  劍書靜立在門口,不敢擅動。

  屋子裡靜悄悄的。

  姜雪寧看不見裡面人會是什麼神情,過得許久的沉默,才聽見裡面低沉平靜的一聲:「好。」

  她也無法分辨這一刻自己究竟是何等心緒。

  穿堂風吹來,粉瓣輕顫。

  姜雪寧輕輕一抬手,在抬步離去之前,無聲地將這這一小枝杏花,擱在窗沿上。

  劍書不由怔忡。

  在姜雪寧離去後,他先把端著藥碗的漆盤在旁邊擱下了,將窗沿上這一枝杏花取了,回到屋內,呈給謝危。

  他靠在窗下的軟榻上。

  周岐黃的醫術無疑精湛,連日來的修養,傷口已經漸有癒合之態,除卻臉色蒼白,清減一些,看著倒和往日沒有太大差別。

  劍書小聲道:「方才寧二姑娘擱在窗沿的。」

  謝危伸手接過。

  小枝杏花的斷莖處尚還留著新鮮的摺痕,初綻的粉白花瓣,在這殘冬將近早春未至的北地,有一種格外的嬌弱柔嫩,甚至不可思議。

  哪裡的杏花開得這樣早?

  那一刻,他注視著這枝頭的粉朵,只覺一顆心都彷彿跟著化開,有一種得償所願後如在夢幻的恍惚,然而唇邊的一笑,到底添了幾分深靜平和的融融暖意。

  目光流轉,謝居安向門外看去。

  落日西沉,週遭靜穆。

  劍書不敢驚擾,好半晌,等他收回目光後,才輕聲問:「先才姑娘說的事,屬下讓刀琴去辦?」

  謝危點了點頭。

  劍書躬身便欲退走,只是退到一半,方想起點什麼,停了下來,似有遲疑。

  謝危便看向他。

  劍書猶豫片刻,問:「寧二姑娘的意思是,抓個活的,關起來防他生事。可倘若……」

  謝危眉梢微微一挑,落在那一小枝杏花上的眸光不曾抬起半分,對什麼周寅之渾不關心,只淡淡道:「那就抓個死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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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04:54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一念善

  「殿下,燕將軍與少師大人有過交代,戰事雖歇,可忻州城裡也未必那麼安生。倘若您要出府走動,屬下等必要知會護衛隨行。請公主容諒!」

  院門口守的兵士在沈芷衣面前躬身半跪,略有惶恐。

  沈芷衣雙手交疊在身前,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又緩緩移向院門外,終究還是慢慢收回了步,忽然就沒了什麼出門的興致,倒不想為難兵士,只衝他淡淡一笑,道:「也對,天色將晚外頭沒什麼可看的。我不出去了,你起來吧。」

  那兵士將信將疑,倒不太敢起身。

  沈芷衣心底微微嘆了口氣,心知自己若不回房,只怕他還要繼續跪著,便不再說上什麼,轉身往回走。

  只是沒料,方至廡廊下,一道聲音竟從門外傳來。

  「微臣周寅之,前來拜謁,請見公主。」

  沈芷衣腳步頓時一停,眉頭都因為意外而蹙了一蹙,轉頭看去,果真是周寅之。

  對方從門外走了進來。

  兵士倒不好攔他。

  沈芷衣與周寅之幾乎毫無交集,唯一的聯繫或恐是此人乃奉她那位皇兄沈琅之命前來邊關。但當年和親時候,她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身份再尊貴,在那九五之尊的人眼底也不過是隨時可以推出去犧牲的棋子。朝廷原本就不顧她死活,周寅之對她也只是在除夕夜慶功宴上行過禮罷了。

  這時候,他來幹什麼?

  她注視著對方,道:「本宮與周大人所交不厚,倒不值得大人親來一趟請安。可是有事?」

  周寅之雖知這位長公主殿下本是朝廷昔日的棄子,可棄子既然還朝,又在這般特殊的時候,反倒有了非同一般的價值。

  他來時得了沈琅的令。

  此刻雖然察覺出沈芷衣的戒備與冷淡,卻並不介意,反是走近了,垂首躬身道:「微臣雖與殿下無甚交集,不過奉命來忻州,一為傳上諭,二便是為了接殿下回京。早些日是聽聞殿下身體虛弱,小王子尚需修養,不好動身。不知近日可有動身回京的打算?」

  沈芷衣靜默。

  周寅之卻是微微一笑,道:「您本是至高無上的帝國公主,自然是想去哪裡去哪裡,便如今沒有回京城的打算,也是無妨。臣下回頭傳告聖上便是。只是京城路途遙遠,聖上,太后娘娘,還有臨淄王殿下,對您都甚是掛念。臣從京城來時,道遇臨淄王殿下,特寫了一封信來著微臣親手呈交殿下。」

  本事至高無上的帝國公主,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沈芷衣隱隱覺得這話是意有所指。

  她看向周寅之從袖中取出的那封信,一時竟沒有伸手去接。

  以沈玠善良的性情,的確有可能給她寫信。

  然而沈琅卻絕非仁厚的君主。

  倘若這真是沈玠半道攔住請人送來的信,周寅之這般趨利避害的精明人,絕不會如此輕易便將這封信呈遞於她。要麼這封信已經被人看過,要麼……

  這信根本不是沈玠寫來!

  周寅之見她未接,也不收回手來,只保持著呈遞的姿態。

  過了許久,沈芷衣才伸手。

  薄薄的一封信交至她手中。

  周寅之便望著她笑起來,道:「聖上對殿下也頗是想念,能知殿下安然無虞,聖上也頗為高興。他日回得京城,定為殿下一掃邊關塵埃。」

  沈芷衣看著信封,沒接他話。

  周寅之自知自己在如今的忻州並不討人喜歡,也不多言,躬身後再退。

  他從院中出去了。

  門口幾名兵士依舊肅立兩側。

  沈芷衣在廊下佇立良久,望向頭頂漸漸發暗的天際,竟覺舊日那股悲哀並未因這兩年的疾苦而消散,只是換了個模樣,仍然盤桓在她心頭,縈繞不去。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在宮中也好,在韃靼也罷,甚至是在這忻州城、將軍府……

  弱者終究還是棋。

  *

  忻州城裡是什麼局勢,周寅之已經探得頗為清楚了,這時候不免慨嘆於沈琅的高瞻遠矚、帝王心術。倘若朝廷對忻州不管不顧,他日燕臨必定起兵造反。可派他前來不僅能將這幫逆黨一軍,還能將對方陷入兩難之地——

  無論回不回京城,都落入被動。

  要回京城,必定單槍匹馬;不回京城,沈芷衣無論如何都是公主,又豈能真讓她行動自由不受約束?

  只是一路來,到底沒敢拆開信看。

  他暗地裡摸了好幾回,明顯能感覺到有個不大的硬物,恐怕絕不僅僅是一頁紙那樣簡單。

  周寅之思忖著,想自己來忻州的目的差不多已經達成,只除了一件……

  不知為何,想起來竟有些不安。

  他負手往前走去,才剛過拐角,便看見前方一道身影走了過來。眉目清秀,頗為沉靜,手裡拿著幾本賬冊,一面走還一面翕動著嘴唇,掐著手指,似乎在算什麼東西。

  周寅之腳步便停了下來,拱手道:「尤姑娘,倒是趕巧,又遇到了。」

  尤芳吟一怔,這才看見他。

  她腳步便也停了下來,只是並未離得太近,畢竟二姑娘先前提過,此人須得防備幾分,到底有幾分疑慮,她當敬而遠之,所以只道一聲:「見過周大人。」

  周寅之看了她手中賬冊一眼,道:「這幾天看著府門口忙忙碌碌,你同任老闆好像也採買了不少東西,這是很快就要啟程回蜀中了嗎?可真是想不到,兩年過去大家都變了模樣。當年周某在獄中為尤姑娘尋賬冊時,倒沒料著姑娘他日有這般厲害,實在是人不可貌相了。」

  當年的確多勞周寅之照應。

  尤芳吟到底一副純善心思,也不好對此人冷臉,面上也稍稍緩和,笑笑道:「也不過就是些茶葉布匹之類的小生意,忻州物產不太豐饒,做不大。」

  周寅之本只是藉機寒暄,可聽得「茶葉」二字時,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天城門樓上,姜雪寧與他談及麼娘沏茶的事。

  那日對方的神情,始終讓他隱覺不妥。

  這時他眸光微微一閃,卻轉若尋常地向尤芳吟道:「我在京城喝的許多茶,都是從尤姑娘做會長的商會裡運出來的,豈能算是小生意?聽說有些茶比宮裡的還要好。」

  一提到宮裡,尤芳吟倒不敢隨意應承,生恐沾上禍事,忙道:「您說笑了,四方茶事,最好的茶一律是先留進貢。便是我等行商,也得等各州府進貢的時間過了才與茶農相談。便有時遇著州府的人來得晚了,也是候著等他們先將頂尖的那批茶挑走,萬不敢有所僭越。」

  這一瞬間,周寅之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等各州府進貢的時間過了……

  他終於想起那日城門樓上,究竟是什麼地方使他耿耿於懷,終日不安——

  是他露了破綻!

  周寅之的心沉了下去。

  尤芳吟還未有所察覺,輕聲道:「此次忻州實在是人多事忙,騰不開時間,他日若到京城,必登門拜訪,再謝周大人當年之恩。」

  說完她襝衽一禮,便要往前走去。

  周寅之初時也沒說話,直到拱手與她道別,兩人都已經擦肩而過時,他才跟忽然想起來似的,轉身道:「尤姑娘今次也採買了許多忻州本地的茶嗎?」

  尤芳吟一頓,轉身道:「不錯。」

  周寅之便笑起來,彷彿多了幾分不好意思,竟道:「我是個大老粗,不懂茶。不過家中倒有一位內妾頗好飲茶,早年也是茶農出身,身世孤苦。我這幾日也將離開邊城回京,眼下倒有個不情之請。尤姑娘採買的茶想必是極好的,不知能否指點一二,勻我少許,我好順路帶些回去,讓她品上一品。」

  尤芳吟微微怔住。

  周寅之忙道:「價當幾何,周某照付。不過尤姑娘若沒空便算了,我再找別人問問也是。」

  到底是他態度謙和,又提及那位內妾。

  尤芳吟雖不知其人是誰,可想周寅之昔日救過自己,千里迢迢來忻州還記掛家中之人,心裡便軟幾分,想這也並非大事,便點了點頭道:「不妨事的,只是邊關的茶粗一些,怕不合她口味。等我將這賬冊放下,周大人隨我來一道去取便是。」

  周寅之於是道了一聲謝。

  尤芳吟走在前面,他隨後跟上。

  只是在對方轉過身去時,周寅之面上便籠罩了一層陰翳,猶豫過後,終究化作一抹狠色:破綻已露,眼下的局面實已沒有他選擇的餘地了。一不做,二不休,或恐還能富貴險中求!

  *

  姜雪寧用過晚飯,洗漱已畢,正準備散了頭髮睡下。

  卻沒想入夜時來了人。

  竟是劍書在外頭,聽得出聲音不夠和緩,帶了幾分凝重:「寧二姑娘,前些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已初步傳回了加急的訊息。周寅之十二月下旬才入的關中,卻不是從京城那條官道來,途中有人見著是從西南蜀中折道,或許是從京城先去了蜀中一帶,才至忻州!」

  姜雪寧執著烏木梳的手指一僵,幾乎瞬間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背脊竄了上來。

  心電急轉間,只覺不妙。

  周寅之去蜀中幹什麼?

  梳子徑直拍回了妝奩,她腦海裡靈光一閃,一種不祥的預感竟然升騰而上,使得她豁然起身,拉開門,竟然直接越過了劍書,迅速朝著尤芳吟所居的院落走去,只道:「快找人知會任為志,在刀琴抓住周寅之之前,叫他們一干人等萬莫亂走!」

  劍書不敢有違,隨她一道出了院門時,便立刻吩咐下去。

  姜雪寧卻是半點也不敢停步。

  越接近尤芳吟的居所,她心跳也就越發劇烈,遠遠瞧見廊上懸掛的燈籠都覺晃著眼。然而在一步跨進院門時,她的腳步卻驟然停住了。

  昏暗的院落裡,竟隱隱浮出血腥味。

  刀琴剛從門內出來,似乎要衝去外面找誰,此刻卻驟然停住,立在了門邊。他面頰上劃了一道血痕未乾,手中還緊緊扣著沒有放下的刀刃,幾乎帶著一種惶然的無措。

  他看見了姜雪寧。

  張了張口,有些不敢直視她,過了片刻,才澀聲道:「寧二姑娘……」

  這一瞬間,姜雪寧腦袋裡「嗡」地一聲,只覺頭重腳輕,站都站不穩。

  不亮的燈火照著。

  大開的房門裡,鮮紅的血跡堆積,慢慢沿著地面的縫隙的流淌出來,匯聚在門檻處,浸出一片深暗顏色。

  「芳吟!芳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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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19 10:05:11 |只看該作者
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最好的芳吟

  點在屋內的燭台,已經翻倒在地,熄滅成一片黑暗。僅有院中的燈光能模模糊糊穿過雪白的窗紙,映照入這一間屋子。

  姜雪寧都不知自己是怎樣走過去的。

  又到底是怎樣一種力量在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使她不至於在行進的中途倒下。

  刀琴臉上的傷口有血,甚至手上也沾滿了血跡,彷彿是才替誰用力地按住傷口。

  那血從他手指上滴答往下落。

  在姜雪寧從他身畔走過時,這清俊寡言的少年幾乎哽咽:「是我慢了……」

  姜雪寧卻跟聽不見似的。

  她只能看見那順著地磚縫隙蔓延的血泊。

  原本整齊的屋子裡,箱篋書本賬冊,幾乎都已經翻亂,幾本賬冊與一遝宣紙散落得到處都是。那個昔日清遠伯府的庶女、那個過去吃了好多好多的苦的姑娘,就那樣奄奄一息地搭垂著眼簾,無力的腦袋輕輕靠在多寶格的底部,清秀的面頰已失去血色。腹部那一道猙獰的從背後捅過來的傷口,被她手指捂著,可鮮血依舊靜寂地流淌,一點一點帶走她所剩無幾的生機。

  怎麼會呢?

  不該是這樣的。

  姜雪寧還記得自己去清遠伯府赴宴的那天,幾個凶惡的婆子從走廊那頭衝過來,氣急敗壞地追趕著她,她又怕又急,撞到了她,弄髒了她的香囊。那一滴眼淚從她大大的、清澈的眼睛裡掉落下來,讓人想起草尖上的露珠。

  侷促,柔軟,笨拙。

  但像是那根草,微不足道,卻有著頑強的生命。

  即便是被那幫壞人抓住,使勁地往水裡摁,也在用力地掙扎,拍打著湖面,濺起漣漪,攪得水波亂了,倒映在其中的天也皺了。

  她救了她之後,曾經誤解過她,以為她毫無資質,不求上進。

  可她給了她驚喜。

  從宮裡出來的那一天,她將那裝著銀票和香囊的匣子雙手捧到她的面前,小心而又充滿希冀地望著她,卻不知在她心底掀起了怎樣的波瀾。

  那一刻,才是姜雪寧重生的真正開始。

  離開京城兩年,幾乎都是尤芳吟陪在她身邊。

  從蜀中,到江南。

  外人眼中她或恐是不受寵的伯府庶女,溫婉的任氏鹽場少奶奶,甚至是會館裡以誠以信的尤會長,可在她眼底,她永遠是那個一根筋的、認定了便對人掏心掏肺的傻姑娘……

  姜雪寧覺得自己此刻的身與心已經分作了兩半,反倒使她擁有了一種怪異的冷靜。

  她來到她身畔,輕輕地跪在那片血泊裡。

  然後伸手幫助她摀住那淌血已經變得緩慢的傷口,聲音裡有種夢囈似的恍惚,只是道:「芳吟,芳吟。我來了,沒有事了。他們都去叫大夫了,周岐黃的醫術那樣好,你一定會沒有事的。」

  尤芳吟的眼睫低低搭垂著,在聽見這聲音時,終於緩緩抬起。

  然而眼前卻是一片的模糊。

  姜雪寧背對著門口跪坐,她的視線也昏沉一片,就像是自己的魂魄已經被無底的深淵和索魂的地府拘走了一半似的,不大能看清她的模樣。

  可她能分辨她的聲音。

  於是竟在這一刻,做出了往日般尋常的神情,好像此刻不是生離死別一般,低啞地喚:「二姑娘,你來啦。」

  姜雪寧對她說:「不要說話。」

  尤芳吟眼底漸漸蓄了淚:「刀琴沒有騙我。我叫他去找您,可好怕他不聽,去找大夫,耽擱了時間,叫我見不著您的面……」

  姜雪寧的聲音已添了顫抖:「不要說話……」

  她的眼淚卻突地滾落下來,潤濕了她烏黑的眼睫,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切:「他拿走了印信,東家!他拿走了我們的印信,蜀中和江南的生意,一定出了岔子……」

  「不要再說了!」

  這一刻,姜雪寧先前勉強堆積出來的那一點脆弱的平靜和冷靜,終於被她笨拙的執拗打破,大聲地打斷了她。然而緊接著,瘦削的肩膀就抖動起來,聲音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低啞下去。

  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在對自己說。

  她一遍一遍重複。

  「沒有事的。你怎麼會有事呢?鹽場和商會,還有那麼多人在等你,還有那麼多的生意要做,你怎麼會有事呢?乖,別說話,不要哭,周岐黃很快就來了……」

  可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

  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她竭力地仰起頭,想要扼住住它們,不使自己在這樣的時刻看上去格外軟弱。然而無常的悲愴,卻似岸邊的浪濤,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她。她不是那沙灘上的石頭,只是趴在石頭上的受了傷的水鳥,不斷地被那兇猛的浪頭按下去,整個浸沒。

  世界彷彿失去了根基。

  她什麼也抓不住,什麼也握不穩,在與這洶湧浪濤一次又一次的搏鬥中,她什麼也沒能得到,只留下染血的羽翼,折斷的指爪,還有那纍纍堆砌的傷痕……

  姜雪寧克制不住地慟哭,她伸出自己的手臂,將尤芳吟緊緊地摟在懷裡,卻只感覺到冰冷的寒意將她包裹,令她瑟瑟發抖:「不哭,不哭,會好的……」

  尤芳吟彎著唇笑。

  眼淚卻是前所未有的滾燙。

  明明是行將離去的人,可卻反而成了那個寬慰的人,試圖以自己微弱的言語,留下一點力量:「芳吟本來就是會死的人,當年是姑娘救了我,把我從閻王殿前拉了回來。活著的這幾年,都是芳吟不該得的。老天爺垂憐,才叫芳吟遇到您。姑娘,不要哭……」

  姜雪寧泣不成聲。

  尤芳吟卻好像被自己話語,帶回了當年。

  在她暗無天日的過往裡,從沒有見過那樣明豔好看的人,也從沒有遇到過那樣明亮澄澈的天。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那底下好像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黑,什麼也不看見,連黑也看不見……」尤芳吟有些費力地抬了手指,似乎想要在冰冷的虛空裡,描摹什麼,可卻破碎不成樣子,「那時候,我好像看見過一個人,她和我長得好像,一直看著我。後來您把我從水裡救出來,她一下就消失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她……」

  她烏黑的眼仁,倒映著窗紙上的光暈。

  慢慢轉動著,視線卻落到姜雪寧面上。

  她彷彿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措且笨拙的少女,用輕紗似的聲音敘說:「都怪我太笨了,明明您提醒過我提防他,可我想,他救過我……」

  姜雪寧摟著她的手收緊了,用力地握在了她的肩膀,卻壓不住那一股驟然襲來的錐心之痛。

  周寅之!

  倘若沒有用周寅之,當初的她沒有辦法救尤芳吟脫困離京;可也正因她救了周寅之,今日的尤芳吟才會遭此戕害,橫遭禍患!

  命運兜兜轉轉,同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她哽咽著道:「沒有,沒有,你怎麼會笨呢?你做成了那樣大的生意,還來了忻州,籌備了糧草,連呂照隱那樣厲害的人,遇著你都要吃癟,任公子對你也讚不絕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錯……沒有人比你好……」

  先前的痛楚,竟漸漸褪去了。

  尤芳吟覺得這一刻好奇妙,彷彿整個人都重新煥發了生機,於是懷著一分希冀道:「也比那個人好嗎?」

  姜雪寧望著她。

  她眼底便出現了那種幻夢一般的恍惚:「有時候,我會覺得,您不是在看我。您偶爾出神,好像是透過我,看見了別的什麼人。我就好怕,好怕,好怕那個人出現,把我趕走。我不會算帳,不怎麼識字,不知道怎麼做生意,也做不來那些算計,我好怕幫不上您的忙,好怕您不要我,好怕比不上她……」

  姜雪寧終於怔住了。

  然後淚如雨下。

  這一世除卻上回與謝危,她從來不曾提及上一世的事情。那些都是應該埋葬在過往的秘密。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看見與上一世尤芳吟一模一樣的那張臉,想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時,會有人從她細微的神態裡發現端倪。

  這個命苦的姑娘,是如此地細弱而敏感,卻默默將一切藏起。

  她想起獄中那盞點著的油燈。

  想起燈下影綽陳舊的賬本。

  想起那個在伯府後院裡長大的怯懦姑娘,忽然有一天來同她說,她要同任為志立契假婚,以便逃離京城,投入寬闊天地,去做生意。

  ……

  姜雪寧不住地顫抖著。

  她沾滿了血的手指抬起來,試圖擦去尤芳吟面頰上的眼淚,可非但沒擦乾淨,還在那蒼白之上留下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第一次,她如此無助。

  她緊緊地抱著這個傻姑娘,如同一個罪人般,抽噎著向她懺悔:「沒有,沒有。你就是最好的。是你讓我知道,我可以幫助別人,我可以同命運博弈。是你讓這一切開始,我沒有救你,是你救了我,你才是那最仁善的菩薩……老天爺再給我一個,我也不要。你就是世上唯一的芳吟,最好的芳吟……」

  尤芳吟笑了起來。

  那是近乎滿足與幸福的笑。

  在這昏沉陰慘的黑暗裡,竟有一種煥然生輝的光彩,如同驕陽皎月一般照耀。可轉瞬便黯淡下去,彷彿這一笑抽乾了她身體裡殘存的力量,燒光了僅有的餘燼。

  在生命的最後,她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

  就像是當初在那湖面上掙扎一樣。

  她哭:「姑娘,我捨不得,我好想活……」

  然而,連這掙扎的力量,也隨著她面上黯淡的光彩,一道微弱下去。

  匯聚的血泊靜止了,冰冷了。

  就像是那打翻的燭台的火芯,終於熄滅一般,曾在這個世間綻放過光彩的尤芳吟,也悄無聲息地熄滅了。

  周岐黃拎著醫箱來了,聽見裡面的動靜,不敢進來。

  遠遠傳來任為志嘶喊的聲音。

  呂顯走近了房門,在看清裡面場景的時候,身子搖晃起來,卻竟眩暈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後面退了開去。

  姜雪寧渾身都是血,跪坐在血泊裡,抱著那具漸漸變得冰冷的軀體。

  週遭都是沉寂的黑暗。

  有風吹進來,好像有一千一萬的魔鬼藏身在幽暗之中,桀桀地怪笑,諷刺著凡人自以為能夠掌控、實則為上蒼所擺佈的命運。

  可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憑什麼!

  憑什麼要擺佈我!

  那種滔天的仇恨,撕心裂肺著,尖銳地將她包裹,姜雪寧為之戰慄,哭紅了的眼,直視頭頂那片壓抑的黑暗,歇斯底里地向虛空質問:「她是我救回來的,你憑什麼向我要回去?既然已經放過了她,又怎麼敢這樣冷酷地把她奪走?你是想告訴我,重頭回來,就是什麼也不能改變嗎?我告訴你,你做夢!除非連我一塊殺掉,否則便睜大你瞎了的眼睛看著!這輩子,我絕不——絕不向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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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三章 仇恨

  「得了先生傳令後,本是要即刻前去的。只是將去時,聽下面人來回,周寅之去過了長公主殿下那邊,說了會兒話,好像還給了什麼東西。」刀琴屈膝半跪,在台階下埋著頭,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握得緊緊的,似乎極力想要忍耐住什麼,可仍舊紅了眼眶,啞著嗓道,「叫他們繼續留心後,方去找周寅之。可我去時,我去時……」

  他去時,周寅之已在尤芳吟屋舍之內,持刀將人挾持。

  尤芳吟有多重要,他豈能不知?

  周寅之有人質在手便立於不敗之地,刀琴固然是武藝不俗,三番兩次欲要動手,可因為尤芳吟在對方手中,屢屢出險,只恐傷了人。

  投鼠忌器者,未免束手束腳。

  對方一路能爬上錦衣衛副指揮使之位,本也不是什麼庸才。電光石火間一次交手,刀琴險些被其一刀削去腦袋,幸而他及時退了一退,方才只劃了臉。

  然而也就是這一退,給了周寅之機會。

  在那一刻,這人的狠毒與不擇手段,體現得淋漓盡致——

  他竟毫不留情地一刀從尤芳吟後心捅入。

  染了血的繡春刀鋒銳地貫穿了她的身體。

  刀琴彼時渾身冰寒,所能做的只是衝過去將尤芳吟接住,慌忙按住她的傷口,試圖喊大夫來救。而周寅之,則趁此機會逃脫,順著後院的院牆翻出去,沒了影子。

  謝危腰腹間的傷痕還未完全癒合,本該在屋中靜養,此刻卻立在廚房中,慢慢將一小碟新做的桃片糕放進食盒。

  門外正是午後。

  陽光懶洋洋照著,卻叫人覺不出半點暖意。

  姜雪寧已獨自在屋內待了一整日沒出來。

  尤芳吟出事的那晚,她用力地抱住那漸漸冰冷僵硬的軀體不鬆手,誰也沒辦法勸她,把她拉走。最終還是燕臨回來,徑直先將人打暈了,才送回房中。

  整個府邸一片兵荒馬亂。

  最為詭譎的是即刻傳令封城後,竟無周寅之蹤跡。直到子夜查過先前各處城門輪值的兵士,才揪出一干已被周寅之拉攏賄賂之人。原來從將軍府離開後,周寅之沒有耽擱半點時間,徑直出城逃命去了。

  人死了。

  凶手沒抓著。

  次日蜀中和江南的消息終於姍姍來遲,報稱早在半個月之前,任氏鹽場與江南相關商會,皆先以參與謀逆之罪收監入獄,如有反抗者先殺以儆傚尤。只是一則對方動手太快,下手太狠,連敢往外通消息的人都不剩下幾個;二則周寅之勒令圍城警戒,嚴防死守,扼住官道,幾乎斷了往西北去的消息;三則路途遙遠,若不經朝廷驛館以加急方式傳信,尋常消息要到忻州,少說得有一個月。

  而周寅之也深知這一切。

  查抄的事情留給錦衣衛和官府做,自己則單槍匹馬來了邊關,演得一齣虛與委蛇的好戲,伺機向尤芳吟下手,奪走印信,以便取得其餘存放在各大錢莊、票號裡的萬貫之財。

  如此雷霆萬鈞的手段,明面上是周寅之,背後卻必定有帝王的支撐。

  可姜雪寧醒來,聽了回報後,只是木然地一聲:「知道了。」

  她把旁人都趕了出去,只把門關起來,什麼人也不想見,什麼消息也不想聽。連送到房門外的飯菜,都已經放涼了,卻不曾見她出來過一次,更不曾動過半筷。

  謝危沒有抬起頭來看刀琴,只是搭著眼簾道:「周寅之動手之前便料到,在追殺他和救尤芳吟之間,你必會放棄前者,選擇後者。此人的心腸比你狠毒,並不出人意料。」

  刀琴卻不如此以為。

  他臉頰上的刀傷尚新,幾乎沒忍住眼眶發紅:「倘若屬下去得早些,或者晚些,尤姑娘都未必會遭他毒手。是我落人算計,束手束腳,才害了尤姑娘……」

  刀琴跟著謝危的時日雖然久,見過的事情也不少,可生平少有對不起人的事,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家?

  他到底還是幾分少年心氣。

  氣憤與愧疚,盡數湧來,壓得他抬不起頭,竟然掉了眼淚。他又不管不顧用力去擦,動作裡只有一股壓抑的狠勁兒,看上去格外狼狽。

  謝危抬眸看了他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卻道:「你沒有錯,別跪著了。」

  旁邊的劍書也不大看得慣他這少見的孬種樣。

  他走上前去,要用力拉他起來,皺著眉訓他:「有什麼好哭的?哭能把人救回來嗎?!」

  謝危只道:「把凶手抓了,以祭亡者,方是彌補之道。」

  刀琴不肯起身,只咬著牙道:「刀琴願為效死!」

  謝危將食盒的蓋合上,也不管他二人如何折騰,拎了食盒緩緩從他身邊走過去,只淡淡道:「且候些時日,等寧二來交代吧。」

  只不過,走出去兩步,腳步又不由一停。

  他轉身問:「呂顯近日如何?」

  劍書一怔,片刻後才低聲道:「瞧著沒事兒人模樣,終日埋在房中理軍費帳目。昨日下面有個賬房先生來說,算錯了好幾筆。」

  謝危靜默,便沒有再問了。

  他拎著食盒往姜雪寧院子裡走。

  傷勢未復,步伐不大也不快。

  到得庭院外面的走廊上,竟正好瞧見沈芷衣。

  這一位雖然被救了回來,卻暫時無法回到京城的公主殿下,穿著一身顏色淺淡的素衣,靜靜立在剛發春芽的花架下,向著庭院裡望去,目中卻似有些煙雨似的惘然。

  謝危腳步於是一停。

  他也向著那庭院中看了一眼,方才道:「殿下不去看看嗎?」

  沈芷衣看見他,沉默半晌,道:「不敢。」

  謝危道:「寧二為了救公主來邊關,尤芳吟追隨寧二而來,如今人卻因此沒了,殿下心中不好受,所以不敢見吧?」

  沈芷衣竟從這話裡聽出了一分刺。

  她凝視謝危。

  謝危卻平淡得很,生生死死的事情彷彿也並不放在心上,只是道:「謝某若是殿下,也必輾轉反側不能入眠的。只不過立在此處也改變不了什麼。殿下如若無事,春寒料峭,還是不要立在此處吹風了,以免傷身。」

  他往台階下走去。

  沈芷衣看著他的背影,不清楚那一絲敵意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然而偏偏這時候,她竟不想管謝危究竟是什麼身份。

  所以異常直白地問:「謝先生是在嫉妒我嗎?」

  謝危沒有笑,也沒有回答,搭著眼簾,便往前去了。

  丫鬟們都戰戰兢兢伺候在外面,防備裡面姜雪寧忽然有傳喚。

  桌上的飯菜早已放涼了。

  房門卻還閉得緊緊的,半點沒有要開的跡象,裡面更是安靜極了。

  其實房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從裡面拴住。

  只是誰也不敢去攪擾她。

  謝危來,都不需看那些個丫鬟一眼,便知是什麼情況,拎著食盒走上前去,便慢慢將門推開了。

  大白天,屋裡卻十分昏暗。

  一片有些晃眼的光隨著吱呀的開門聲,漸漸擴大,投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某個昏暗的角落裡傳來冰冷的一聲:「滾出去。」

  謝危聽見了,沒有生氣,只是走進來之後,返身又將門關上。

  他拎著食盒,溯著聲音的來處找到她。

  姜雪寧靠著一面牆,坐在昏暗角落的地面上,兩臂鬆鬆半抱著屈起的雙膝。在聽見靠近的腳步聲時,她沒有半點表情的臉上,陡然劃過了一抹深重的戾氣,抬起眼眸來,便要發作。

  然而入目卻是謝危的身影。

  她面頰蒼白得近乎透明,身子好像一吹就能吹走似的單薄,沒有血色的嘴唇顯得脆弱,一雙眼卻因著面頰的瘦削而有一種驚人的幽暗,像是夜裡的刀光,利得能紮進人心裡。

  姜雪寧看著他:「你來幹什麼?」

  謝危在桌上放下食盒,將那一碟桃片酥,取來擱在她面前,只道:「吃點東西吧。」

  他原想坐在她面前的。

  可腰腹間傷口尚未痊癒,實在坐不下去,便輕輕伸手,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來,在她邊上坐下,向她道:「周寅之跑了,只怕一時半會兒抓不住,倘若你先餓死,那可要人笑話了。」

  姜雪寧注意到了他比往日滯澀了幾分的動作,平靜地道:「你不要命了。」

  謝危卻道:「寧二,有時候不是人自己要站上山巔,攀上懸崖,是一路走到了頭,才知道是懸崖。世間事便是你身後飛沙走石、摧枯拉朽的狂風。要麼站在原地,讓它將你吞噬;要麼就被逼著,閉上眼睛,往前頭深淵裡跳。就算你想,也沒有別的選擇。」

  姜雪寧眨了眨眼:「憑什麼是我,憑什麼是她?」

  謝危抬手,指尖觸到她面頰,將邊上垂落的一縷亂髮撥到她雪白的耳廓後。

  聲音卻如雨後的山嶺,有一種水霧朦朧的靜靜寂。

  他說:「人的一生,便是不斷地失去。不是這樣,也有那樣。你不能抓住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那會讓你丟掉現在本還擁有的所在。」

  這一刻的姜雪寧,是如此脆弱。

  彷彿掉在地上都會摔得粉碎。

  他的動作是如此小心翼翼,經過的袖袍,甚至都沒怎麼攪動空氣裡浮動的微塵。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裝滿了仇恨與憤怒、不甘與悲愴的瓷瓶,明明內裡一片衝撞,可外表看上去卻冰冷得如同一層死灰。

  世間有好多事令人困惑。

  她注視著謝居安,卻一點也不合時宜地想起過往的事,然後問:「那天我說你曾殺過我,你為什麼沒有找我問個究竟呢?」

  謝危搭著眼簾看她,慢慢道:「我不想知道。」

  姜雪寧縹緲地笑:「你可真聰明。」

  其實那一句話對這一世的謝危來說,並不公平。她也知道,可這不是她所能控制的。因為她是經歷過兩世的姜雪寧,過去發生的事情可以在別人的心頭磨滅,卻不能在她的心底祛除創痕。

  謝居安總是一個敏銳的人。

  許多事情覺察端倪,能猜個大概,卻未必一定要打破究竟問到底。

  正所謂,難得糊塗。

  他同張遮不一樣。張遮覺得,兩個人若要在一起,倘若有秘密,不能長久;可謝危太聰明,所以反而願意糊塗,有秘密於他而言並無妨礙,甚至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只輕聲問她:「你想說嗎?」

  姜雪寧說:「我不想說。」

  她慢慢後仰,腦後靠著冰冷的牆,眨了眨眼,卻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便靜靜地同他道:「其實打從年少時,見你第一面,我就討厭你。你穿著一身白衣裳,抱著琴,一副病懨懨要倒的癆鬼樣,看著叫人瞧不起,可行止與那些人一點也不相似,更與我不一樣。你最叫人生厭的,是那雙眼睛。好像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我甚至感覺你在憐憫我。你讓我知道,人與人有多不相同,讓我站在了鴻溝天塹的這一面。我什麼也不是,離京城越近,我越怕,也就越討厭你。後來我真的想過,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回到那個時候,我會拿走你的刀,摔了你的琴,把你扔在荒野,讓山裡的豺狼吃了你。」

  一滴淚從她眼角滾落。

  謝危慢慢伸出手去,將她攬住,讓她靠在自己腿上,低低道:「你本該那樣做的。」

  她緊繃著的身體終於輕顫起來。

  姜雪寧到底還是在他面前露出了自己全部的軟弱,卻只盯著虛空裡某一個固定不變的點,說:「你是個很壞、很壞的人。」

  謝危說:「我是。」

  姜雪寧哭了很久。

  謝危也聽了很久,然後慢慢道:「有時候做不了一個良善的人,便當一個很壞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好。你要覺得自己可以變成不一樣的人,才能真的變成不一樣的人。打破那道給自己立下的藩籬,先相信,再去做。要麼被壓垮,要麼走過來。幸運總是歸於少數人的,而上蒼不會那麼眷顧我們。寧二,仇恨,有時候是個好東西。」

  就像他希望,她能相信他們可以在一起一般。

  去打破那道藩籬。

  姜雪寧抬眸望向他,彎唇時不無嘲諷,可過後又只餘下深重的愴然,浮動的悲哀,問:「謝居安,你這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嗎?」

  謝危輕輕點頭:「嗯。」

  他低垂著眼簾,想,以前是這樣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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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四章 塵世亂起

  姜雪寧的確想過:倘若自己是個壞人,便該防患於未然,扼險於襁褓。既然明知周寅之前世作惡,今生何不敢在他做大之前,早早將人除去,以免有今日的禍患?

  可她若真是個惡人了,又怎麼會救尤芳吟呢?

  如果救了尤芳吟,便證明她不是個壞人。不是壞人,也就不會在一個人還為犯錯之前便因為他將來可能會犯的錯誤而先將其除去。

  所以思來想去,竟成了一盤死局。

  她就是這麼一個人,所以必然遇到這些事。

  若一定要究個根底,或恐是——

  她還不夠強。

  可若這般,世間事也太沒有道理。當年蕭燕兩氏聯姻不強嗎?謝居安到底身負了血海深仇,忍辱蟄伏二十餘年;前世的沈琅、沈玠不夠強嗎?一朝朝堂顛覆,橫死宮中,或者病死龍榻。

  任誰強,也只強一時。

  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又壓倒東風。

  沒有誰能真的強一世。

  天下的道理,怎麼能以強弱來論呢?

  臨走時,謝危彷彿看出了她心懷中縈繞的困惑,只淡淡道:「天下的道理,確不該以強弱來論。然而沒有強弱,就沒有道理。弱者總喜歡向強者講道理,可道理從不站在他們那邊。」

  說完,他收回了目光。

  那扇門又重新慢慢地關上了。

  四下裡靜寂無聲。

  姜雪寧閉上眼,彷彿能聽到思緒浮塵的聲音。

  又坐了許久,她才慢慢撐著地面,起身來,拿起謝危擱在邊上的那一碟桃片糕,吃了幾口。

  黃昏時候,她終於從屋裡出來了。

  丫鬟們慌忙去布菜。

  姜雪寧先喝了盅湯,才就著菜吃了一碗飯,洗漱過後,便叫人去找刀琴來。

  聽見說姜雪寧要找自己,刀琴怔忡了半晌,才懷著忐忑不安一路來了,可立在台階下時,那日尤芳吟罹難的情景又不免浮上心頭。

  他不敢出聲。

  只不過房門本就只掩了一半,沒關,姜雪寧埋頭在書案前寫什麼東西,一抬眼已經看見了他,靜默了片刻,道:「你進來吧。」

  刀琴攥著刀的手緊了緊,嘴唇抿成一條壓攏的線,終於還是無聲地走了進來。

  案頭上放著筆墨。

  簡短的三封信已經寫好,姜雪寧待其墨跡吹乾後,便將信箋都折了,分別放進三隻不同的信封,以火漆貼好,遞給刀琴:「周寅之一旦回京,忻州的事情便會十分棘手。你跟著先生多年,走南闖北,武藝高強,該有不俗的應變之能,所以這件緊要事,我想托你去辦。」

  刀琴接了信,看著她。

  姜雪寧續道:「這三封信裡,一封是寫給定非世子的,這個人說不定你們比我更瞭解;一封是給鄭保的,他如今該已經成了宮中的秉筆太監,是個『滴水恩,湧泉報』的人。況謝先生在京中的根基想必也不會那麼快就被完全拔除,正所謂蛇打七吋,我希望你帶著這兩封信去京城,分交二人後,暗中協調京中事宜,替我抓一個人。」

  刀琴愣住。

  姜雪寧抬眸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是一個女人,在周寅之的後院,該是他的妾室,從其尚未發跡時便跟著他,喚作『⼳娘』。我不知她有沒有為周寅之誕下子嗣,倘若沒有便罷了,有的話一併帶走。」

  刀琴問:「第三封信呢?」

  姜雪寧起身,走到盛了清水的銅盆旁,將自己沾了墨跡的手指浸入,聲音平緩無波:「抓到⼳娘後,留給周寅之。」

  她搭著的眼簾下,是前所未有的淡漠。

  刀琴靜默許久,才道:「是。」

  姜雪寧道:「事不宜遲,你盡快啟程吧。」

  刀琴卻駐足原地,似乎有話想說。

  可唇分時,又覺喉頭發澀,無論如何,那些話也說不出口。

  歉疚又有何用?

  尤芳吟已經回不來了。

  姜雪寧慢慢閉上眼,想起那個純粹的傻姑娘,便是打葉子牌也不忍心贏了別人,情緒險些沒能收住。

  過了片刻,她強將它們壓了下去。

  然後才對刀琴道:「你沒有錯,善也沒有錯。錯的只是那些仗人善、行己惡的人。芳吟不會怪你的,但她一定希望你幫她討個公道。」

  刀琴原還強繃著,聽得此言,卻是鼻尖驟然一酸,眼底發潮,掉下淚來,砸在了手背上。

  他扶刀跪地,但道:「刀琴必不辱命!」

  然後才起身,拜別姜雪寧,徑直大步走出門去。

  *

  從忻州到京城,天下已經亂了。

  周寅之這一路上,甚至有種做夢般的感覺。

  明明來時一切尚好,到處都傳揚著邊關打了勝仗的消息,士農工商一片喜色;可在他一路馳馬回官道時,竟看見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攜家帶口,大多是從南邊而來。

  而且越往東走,流民越多。

  終於在入京前一日,他覺得自己安全了,忻州那邊的人即便想要追來也不能夠,於是在驛館換馬的時候,問了一句:「本官從忻州一路回來,看見道中有流民無數,都是怎麼回事?」

  驛館的驛丞難得接待這樣的大官,唯恐伺候不周,忙諂媚地道:「嗐,您先前去了邊關,恐怕還沒聽說吧?都說是天教在南邊作亂,好像是要——」

  周寅之心頭一跳:「要反?」

  驛丞也不大敢說,湊得近了,訕訕一笑:「下官不敢講,外頭那些個流民都這樣傳,說不準是哪裡來的謠言,所以都嚇得往北邊跑。」

  「……」

  周寅之的面色頓時寒了下來,他一手拽住韁繩,用力之大,幾乎使得韁繩粗糙的邊緣陷入掌心。

  驛丞被他嚇著了。

  周寅之卻再不多言,換過馬之後,竟然連停下來歇腳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催馬上了官道,在天將暮時抵達京城。

  第一件事便是回家。

  在⼳娘的伺候下,也顧不得回答她關切的話語,換過一身乾淨的朝服,帶上那沒沾血卻好似血染的印信,立刻入宮覲見。

  人到宮門口的時候,正遇上那吊兒郎當、晃晃悠悠從裡面走出來的定非世子。

  這不成器的紈袴還邁著八字步。

  一身都是富貴氣,腰間叮呤咣啷掛了一打玉珮,知道的說他身份尊貴與人不同,不知道的怕還以為是街上那些個騙子小販,出來兜售一窩破爛貨。

  瞧見周寅之,蕭定非眉毛便挑了一下,半點也不避諱地瞧他一圈,笑著打招呼:「哎呀,這不是周指揮使嗎?都從忻州回來了啊。不過你這一趟去得可不趕巧,裡頭正發火呢。」

  怎麼說也是皇帝昔日的恩人。

  這兩年他在朝裡混了個禮部的閒職,倒結交了一幫與他一般不幹正事兒的權貴子弟,還在京城裡搞了個什麼「逍遙社」,極盡風花雪月之能事,稱得上紙醉金迷。

  周寅之雖也不是什麼手段乾淨、品性端正之人,可也不想與這樣的人多打交道,更何況蕭姝厭惡這個沒死的兄長,他自不會與蕭定非深交。

  所以此刻只淡淡頷首。

  連話都沒搭半句,他便徑直從對方身邊走過,入得宮去。

  乾清宮裡的情況,果然不好。

  還沒走近,就已經聽見了沈琅暴怒的聲音:「好個天教!好個天教!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敢捲土重來!也不看看一幫流民匪類,能成什麼氣候!當年先皇怎麼叫這一幫亂臣賊子伏法,朕今朝便怎麼叫他們有來無回!來人,去宣國公蕭遠來!」

  鄭保匆匆從門內出來。

  迎面撞上周寅之。

  周寅之對著這種皇帝身邊伺候的人,向來是客客氣氣的,於是輕輕拱手,壓低了聲音:「鄭公公,聖上那裡?」

  鄭保看他一眼,道:「一個時辰前的加急消息,兵起金陵,天教反了。」

  *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選在正月十四。

  南邊漸漸亂了的消息雖然晚些,但也陸續傳到忻州。

  前有朝廷,後有天教。

  天下將亂,黎民不安。

  別說是百姓流離失所,甚至就連他們想要扶棺回蜀也不能夠,幾經計較,竟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了個風水不錯的地方,將人下葬。

  萬貫家財,為朝廷清抄一空;

  鹽場商會,更已無半點音信。

  這時候的任為志,喝了幾日的酒,操持著喪禮,一覺醒來看見外頭慘白的天光,聽見那喧鬧的動靜,跟著走到外面去,看見素服的眾人,還有那一具已經抬上了車的棺木,竟有種一夢迴到往昔的錯覺。

  孑然一身,形影相弔。

  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姜雪寧也立在那棺木旁。

  連那位很厲害的謝先生也來了。

  任為志走過去時,就那樣久久地注視著姜雪寧,想芳吟若不來這一趟,或許便沒有這一遭的禍事。可沒有姜雪寧,芳吟當初也不會得救。

  直到唱喏聲起,他才恍惚回神。

  這位曾經潦倒落魄又憑藉大膽的銀股絕地翻身的任老闆,一身書生氣,卻又恢復原本那潦倒落魄的模樣,捧了牌位,走在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墳便這樣立在了山腳,紙錢飛遍天。

  姜雪寧靜靜地看著黃土越堆越高,最終將棺槨完全埋住,只覺得心內荒蕪一片,彷彿已經生了蘺蘺的蒿草。

  謝居安等人在後方看著她。

  她卻在那新刻的墓碑前蹲身,輕輕伸手撫觸著那粗糙的石面,道:「我有話想單獨對芳吟講,讓我一個人多留會兒吧。」

  眾人盡皆無言。

  任為志先轉身離去,彷彿在這裡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其餘人看向謝危。

  謝危靜默半晌,情知很快便要離開忻州,也知尤芳吟在她心中有何等的份量,到底還是沒有多言,只吩咐了幾名軍中好手,隔得遠遠地看著。自己則與其餘人等,到山腳下的平坦處等候。

  誰也沒有說話。

  然而過得有大半刻,正當謝危想叫燕臨上去看看時,那山林之中竟然驟然傳來了驚怒的暴喝:「什麼人?!」

  刀兵交鋒之聲頓起!

  所有人都覺得頭皮一炸,悚然震驚。

  燕臨的反應更是極快,想也不想便抽劍疾奔而上!不片刻到得新墳處,卻只見數十黑巾蒙面之人似從山上重疊的密林之中竄出,與週遭看護之人鬥作一團。

  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狀,更兼一股詭譎,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腦袋上,再一拽整個頭都跟著旋割下來!

  端的是殘忍凶惡!

  竟然都是血滴子!

  燕臨顧不得許多,掃眼一看,原本那墓碑前面哪裡還有姜雪寧蹤跡?!

  對面山林中卻隱約有人影迅速離去。

  今日本就是喪葬之事,又是在忻州城外,誰能想得到竟會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埋伏在此地?一行人等帶了兵刃的都少,軍中之人更擅群戰,打仗拼戰術,若論單打獨鬥又豈能與江湖上這些刀口舔血的狠毒之人相比?一時半會兒竟奈何不得他們,眼睜睜被這幫人纏鬥拖延,看著山林裡的人影迅速消失!

  「寧寧——」

  燕臨目眥欲裂,一劍豁開了面前那名黑巾蒙面人的胸膛,滾燙的鮮血濺了滿身滿面,卻連擦也不擦一下,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向林中追去!

  整座墳場,一時慘若地獄。

  刀劍相交,肢體相殘。

  血跡拋灑。

  有那麼幾滴落了下來,濺到那座今日剛立起來的嶄新墓碑之上,也將上頭輕輕擱著的一頁紙染上斑駁的血點。

  謝危傷勢未癒,跟著來時,腳步急了一些,不意間牽動傷口,腰腹間隱約有洇出一抹鮮紅。

  見得這場面,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這一刻,只感覺天底下別無所有,僅餘下冰冷肅殺、風起如刀!

  他踩著腳底下那些躺倒的屍首,從橫流的鮮血當中走過,立到那座墓碑前,將那一頁紙拿了起來,慢慢打開。

  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見過這字跡了。

  在這封信裡,寫信之人並不稱他為「少師」,而是稱他——度鈞!

  「大爭之世,聚義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報。苦海回頭,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陽分舵,候汝一人,多至當死!」

  「萬休子……」他面容蒼白,竟陡地笑了一聲,捏著那頁紙的手背卻隱隱有青筋微突,慢慢道,「正愁找不著你,倒自己送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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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五章 萬休子

  一瓢冷水潑到臉上,姜雪寧終於悠悠醒轉。

  喉嚨鼻腔裡隱隱還泛著一點嗆人的味道。

  她有些不適地咳嗽了兩聲,想要伸出手摀住口時,便發現自己兩隻手都被捆縛在了身後,綁在一根徑有一尺的圓柱之上。那麻繩有些粗糙,綁得太緊,已經在她腕間的肌膚上磨破了皮,留下幾道深淺的紅痕。

  水珠從她濃長的眼睫墜下,擋了她的視線。

  她費力地眨了眨,眼前才慢慢由模糊變清晰。

  一間有些簡陋的屋子,木窗木地板,門口黑壓壓都是人,正前方卻擺了一張翹頭案,一方茶桌,一個身穿藍灰色道袍的白髮老道就坐在旁邊鋪了錦墊的椅子上,正上上下下拿眼打量她。

  邊上一名年輕的道童見她醒了,便將手裡的水瓢扔回了桶裡,退到老者身旁垂首而立。

  姜雪寧終於想起來了。

  距離她被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對方一行蒙面人忽然從林中竄出,速度極快,她根本沒來得及呼喊,便被人從後方以沾了嗆人藥水的巾帕摀住口鼻,沒片刻便昏倒過去。中途有數次醒來,都在馬車上,是被這些人弄醒,叫她吃些東西。可看管極嚴,往往剛吃完東西便重新將她迷倒。

  整個人於是昏昏沉沉。

  乍一醒過來,她晃晃腦袋都像是在搖晃漿糊。

  只不過在看到這老頭兒時,她忽然就清醒了——

  不僅因為這老頭兒她從沒見過。

  更重要的是,眼下醒來竟然不是在馬車上,而是在一間屋子裡,還將自己綁在了圓木柱上,想必是要審問她了?

  那老者雖然也穿道袍,卻與謝居安不同。

  謝居安的道袍,是俗世間文人隱士慣來穿的,雖是依道觀裡道士袍的形制改良而來,可從來是既不繡太極也不繡八卦的。這老者穿的卻是八卦紋樣綴在袖底袍邊,加上頭髮在頂上束成盤髻,身高而體瘦,臉頰兩邊顴骨高突,眼窩微凹,雙目卻精光內斂,若非面上有股隱隱的歪門邪道之氣,配上那把花白的鬍鬚,倒的確有點世外高人、得道真仙的架勢。

  他小指留著不短的指甲。

  人雖老瘦,面上的皺紋卻不太多,儼然是駐顏有術。

  一名身段玲瓏的妙齡女子,看著也就二八年紀,穿著一身石榴紅的紗裙,也不知是故意還是怎的,衣衫微亂,胸前敞開,露出整段脖頸和一側香肩,只乖順地跪坐在那老者腳邊,輕輕為他捶腿。

  老者的手則從她脖頸滑下去。

  貼著她細膩的肌膚,便輕輕放在她後頸處,又換了手背挨著,竟是拿這妙齡少女當了暖爐!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

  那老者的目光卻停在她身上,仔細打量著她細微的神情,見她雖從迷藥的藥力裡被冷水潑醒,卻只看了一圈週遭,並未慌亂,不由道:「小女娃倒是很鎮定,倒不愧能被他瞧上。」

  姜雪寧不知他說的「他」是誰。

  但左右看看,裡外拿刀拿劍的都有,穿常服的穿道袍的不缺,可唯獨這老頭兒一人坐著,還有小美人兒捶腿,不用想都知道該是這一場的始作俑者了。

  她哪裡有什麼驚慌呢?

  當下只道:「尊駕出動那樣多的人,花費那樣大的力氣,將我迷暈抓了來,除了綁起來之外也不打不殺,那想必是我這個人還有不小的利用價值。既然如此,性命無憂,急有什麼用呢?」

  老者便笑了一聲,竟多了些讚賞之意:「不錯,識得大體。貧道修道多年,俗世的名都已忘了,道號『萬休子』,喚我『真乙道人』也可。此番大費周折請姜二姑娘來做客,手底下那些小孩兒做事沒輕重,路上若有怠慢,還請姑娘海涵。」

  萬休子!

  真乙道人……

  儘管心中已有準備,可真當這名號在耳旁響起時,姜雪寧還是心底冒了一股寒氣。

  萬休子道:「這也不驚訝嗎?」

  姜雪寧道:「若沒猜錯的話,去年山東泰安府遇襲,便該是閣下的手筆。只是那一次沒成罷了。天底下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想防也難。道長處心積慮,伺機而動,得手也不奇怪。」

  萬休子頓時撫掌大笑:「好,好!」

  姜雪寧可聽說過這人。

  儘管前世從未見過,也不知對方最終下場如何,可二十餘年前聯合平南王一黨攻入京城,殺得半座京城染血,連皇族都差點覆滅,可算得上是謀逆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朝廷簡直對此人恨之入骨。

  奈何天教在南邊勢大,而自打當年事敗後,萬休子便甚少再出現於人前,只通過自己手底下的親信操控教眾,非不得已絕不露面,行蹤甚是隱秘。

  所以即便官府絞殺多次,也未有所得。

  她一時倒不特別能猜透對方為何抓自己來,是以不敢輕易開口接話。

  但是跪坐於地給萬休子捶腿的那姑娘,聽得萬休子竟對姜雪寧這樣和顏悅色,竟吃了味兒,朝她橫了個白眼,轉過頭卻越發楚楚可憐地挺著胸脯往萬休子面前湊,聲音嬌軟得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教首,今日已將暮時,您還不服仙丹麼?奴、奴這裡硌久了……」

  萬休子垂眸看她一眼。

  那妙齡女子便討好地自懷中摸出一丸紫紅色的丹,朝著他遞來。這丹丸乃是花了許多力氣煉製而成,是萬休子日常所服,至於效用麼……

  萬休子往那女子臉上也摸了一把,才將那枚不大的丹丸取了出來,放入口中服下。

  姜雪寧看著,隱約覺察出這二人的關係來,看得一陣惡寒。

  萬休子服食丹丸後面色稍稍紅潤了些,只拿手點過那妙齡女子的胸口,脖頸,最後掐著下頜,抬起她臉來打量,又重看向姜雪寧,似乎在比較著什麼。

  那女子酸得很:「奴不好看麼?」

  萬休子原先還好好的,這一句話之後卻不知怎的,面色瞬間陰沉下來,竟然掐著那女子的下頜狠狠往後一推,冷誚道:「你也配同她比?」

  那女子委屈得掉眼淚。

  萬休子似乎要發作,但瞧著她這可憐樣,又輕輕伸手拍了拍她臉頰,像是對待個玩物,倏忽間卻恢復成先前那種平淡的口吻,道:「度鈞破了例,看得上她,自然比你要好許多。」

  那女子咬緊了嘴唇,卻一瞬間看向姜雪寧,似乎不敢相信,甚至出現了幾分比先前更強烈的妒色。

  就是週遭那些教眾,也都忽然有些嘈雜的聲音。

  四面的目光好像忽然都落到了姜雪寧身上。

  有驚奇,有探尋,有不可思議。

  姜雪寧整個人都有點不大好,倒不是沒見過世面,被這點小場面嚇住,而是覺得這些人看自己的目光與先前不一樣了,好像是在打量什麼從未見過的人一樣。

  仔細一聽,隱約有人說「度鈞先生居然也找人修煉了」「這女人好大本事」……

  他們話裡提及的「度鈞」……

  這名字姜雪寧有印象。當初通州一役,張遮便是假借「度鈞山人」的名義混入天教!如今,萬休子竟然說,是度鈞看上了她?

  她心電急轉之下,面上未免有些色變。

  萬休子將這看在眼中。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發白的眼珠慢慢轉了一圈:「你還不知道度鈞身份?」

  姜雪寧心頭一跳。

  若沒萬休子這一句,她自不明白。

  然而多了這一句,腦海中一道靈光劈作電光,幾乎炸得她渾身一陣戰慄,心裡於是浮出了那說出去只怕也沒人敢信的答案——

  謝居安!

  萬休子咂摸咂摸,似覺興味,又將那妙齡少女扯來,上搓下揉,腹間發硬,神情卻好像不為所動,只是在提起「度鈞」二字時,便漸漸想起這二十餘年的事來。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說話時卻有點喟嘆之感:「一晃許多年,本以為替天行善,卻沒想引狼入室,養虎為患。貧道倒也不是耐不住氣性,只是如今身子雖還進補得當,夜能御女,調和陰陽以為修煉之道,可到底年光易去,壽數有盡,再不舉事只怕空為姓謝的做嫁衣裳。沒想到,上蒼有好生之德,竟然助我,偏要他為女色所誤,露出這樣大的破綻!貧道豈有不笑納之理?」

  姜雪寧隱約聽出點意思了:原來抓她,是為了對付謝居安。

  那妙齡少女在萬休子手底下哼哼唧唧地叫喚。

  萬休子對她卻只像對件物品似的,雖玩弄,卻無半分垂憫之意,看了只叫人毛骨悚然。

  他甚至還笑了一聲。

  只道:「我天教乃是道教正統,當淡慾求。只是不沾祍席之事算不得修煉,得是男陽女陰調和,身與意分,身交融、意守中,不亂其性,方為『得道』。我本當他有慧根,叫公儀尋了幾個乾淨的,陰年陰月陰日,放他床上給他修煉。我是想著,『孤陽不長』,女人那處終究是魂銷窟,英雄塚。不早修煉,他日緊要時見著什麼尤物妖精,下半身走不動,到底會誤事。豈料,他倒不肯領情。」

  話說到這裡時,萬休子的神情已變得愉悅了幾分。

  尤其是在看向姜雪寧時,竟透出幾分滿意。

  他這兩年實在難得逢著這樣得意的時刻,尤其是逮著謝危短處,只等著人自投羅網,整個人都放鬆不少:「哼,這些年來我也知道他不安分,在京城裡已儼然不將我這個教首放在眼中了。只是他自來行事縝密,慾情愛恨不沾身,便對付死他幾個親信,他也是不眨眼不過問的冷血,實在尋不著什麼破綻。可惜呀,當初他不理會,我沒拿捏成他;如今,便成了他的死穴。這樣厲害的人,終究沒逃出個『情』字,栽在女人身上。老天爺都偏幫我,要我登臨大寶,主宰天下啊!」

  姜雪寧聽這糟老道污言穢語,臉色已差了幾分。

  再想起自己身陷囹圄,卻不知要為謝危、燕臨等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便更沒辦法笑出來了。

  萬休子卻似故意一般,又問:「他被你捅上一刀也不還手,想必是得了你陪著修煉,很是得趣吧?」

  「修煉」……

  姜雪寧眼角微微抽了抽,只當沒聽到。

  轉而卻道:「宮中有方士以汞煉丹,專奉天子,能使人回到少壯之時。教首若擔心年歲不久,倒可一試的。」

  「哈哈哈哈……」

  萬休子竟然仰頭笑出聲來,根本不為她此言所動。

  「狗皇帝得了妖邪方士進獻的丹丸,命不久矣!小女娃,你當我不知道汞有劇毒?道家修煉是養生之道,自然溫補。你若想看我服食丹丸暴斃,怕是沒這可能。」

  姜雪寧:「……」

  正兒八經搞養生的邪教頭目,在這遍地都是磕汞丹的方士裡,可真真一股清流。

  她實在服了。

  萬休子瞅了一眼外頭漸漸昏暗下來的天色,只道:「沒剩下兩個時辰了,倘若度鈞不來……」

  他回眸看向姜雪寧。

  姜雪寧心裡暗罵一聲,想了想謝居安為人,連白眼都懶得給這位教首翻,只道:「放心,謝居安肯定來,只不過肯定不是一個人來。我若是教首,這時候收拾收拾東西跑,還來得及。」

  萬休子瞳孔微微縮了縮,似乎在考量她這話。

  半晌後,嘿然一笑,陰森森道:「本座也想看看。」

  二人沒有再說話了。

  姜雪寧話雖如此說,可也不過是基於她前世對謝危的瞭解,以及今生與謝危的交集,心裡並非真的有底。那人瘋的時候是什麼樣,她實在見識過了。真做出單槍匹馬、深入虎穴的事情,不是沒有可能。

  只是那般便落入人圈套了。

  非但救不了她,只怕還要使二人陷入一般的困境。

  她心裡祈禱著謝居安不要出現。

  如是等到子時初,也不見人。

  萬休子的面色越來越差。

  眼見著子時三刻的更聲就要敲響,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名道童伏首在門外稟報:「啟稟教首,度鈞先生在分舵外請見!忻州大軍未有異動,沿途無人跟隨,確係獨自歸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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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齣好戲

  洛陽子夜,寒星在天,不見明月。

  眼前這座歸一山莊的莊門外看不見半個人影。

  然而門旁守著的兩個人,手腳粗壯,膀大腰圓,抄著手還抱著刀劍,冰冷的目光掃過謝危時,透著濃濃的警惕,還有……

  一點掩不住的驚訝與好奇。

  天教上下,見過他的人並不多;見過他,且還知道他就是傳說中那位「度鈞山人」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然而這些天與他有關的傳聞,卻傳得到處都是。

  都說是公儀先生的死,疑點重重;此人非但叛教,還要恩將仇報,與教首起了齟齬;此次洛陽之行,便是教首終於要大顯神威,出山來對付他了。

  可誰能想到,傳說中的度鈞先生,竟是這般?

  一身素淨的道袍,雖有幾分僕僕風塵之色,可墨畫似的眉眼裡卻帶著一種波瀾不驚的淡漠。雖孤身前來,也無半分懼色。

  更重要的是,竟不是什麼糟老頭子……

  比起當初他們常見到的公儀丞,謝居安實在是太年輕了,以至於讓他們有些不敢相信。

  只不過,很快先前進去報信的道童就出來了。

  到得門口,倒還恭敬。

  竟然向謝危躬身一禮,只是未免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道:「教首與那位姜二姑娘,一道恭候多時了,先生請進。」

  滿街空寂,吹從無人的街道上吹來,拂過謝危衣袂,飄搖晃蕩。

  他卻是神情巋然。

  也不多說什麼,眼簾一搭,渾無半分懼色,不像是受人掣肘甚至即將淪為階下囚的倒霉鬼,反倒有一種處變不驚的從容鎮定,彷彿進自家門一般,隨那道童從門內走了進去。

  在天教的這二十餘年,他甚少以「謝危」二字發號施令,出謀劃策,而是取「度鈞山人」為號代之,為的便是他日潛入朝廷時,「謝危」這名字還乾乾淨淨,不致招來朝廷的懷疑,露出太多的馬腳。

  所以也很少去各分舵。

  洛陽這座分舵,他並不熟悉。一路跟著道童走時,他便不動聲色地朝著週遭看去,終於七彎八拐繞到了山莊的一座跨院。

  外頭舉著明亮的燈籠,燈籠下頭黑壓壓一片都是天教教眾。

  只聽道童道一聲:「度鈞先生來了。」

  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轉了過來,落到了他的身上。隨即,圍攏的人如潮水一般慢慢分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目光卻一路跟隨著他,虎視眈眈。

  可謝危視若無睹。

  他連看都沒看這些教眾一眼,徑直從這條分開的道中走入跨院,於是看到了裡面開著的那扇門。

  萬休子大費周折、處心積慮地將姜雪寧抓來,便是覺得度鈞對這女人十分特殊,覺得天賜良機,或恐自己能抓住他的軟肋。

  只不過這從頭到尾是一種猜想。

  倘若謝居安收到他留下的信函後,今日置這女人的生死於不顧,沒有前來,他其實也不會有半分驚訝。所以,在親耳得聞謝危來了,又親眼看見他從外面走進來時,坐在椅子上的萬休子不自覺用力地握了一下自己掐著那妙齡女子肩膀的手,不由大為振奮。

  那妙齡女子可沒料到,輕輕痛呼了一聲。

  然而萬休子已將她一把推開了,雙目精光四射,帶著幾分森然的寒氣,迅速鎖定了謝危,笑起來:「好,好膽氣!你竟真的敢來!」

  謝危立著,不曾見禮。

  他甚至沒有先向萬休子看去,而是看向了姜雪寧。

  自打聽見道童來報說,謝居安已經來了,她心便往下沉去;此刻見得謝危走進來,更覺心都沉到了谷底。

  姜雪寧還被綁在圓柱上。

  連日來都是被藥迷昏趕路,不久前又被一瓢水潑醒,她的面容顯得有些蒼白憔悴,尚有幾分未乾的水珠順著面頰滾落。一雙烏黑的眼仁望向他,眸光輕輕閃爍,彷彿有許多話要講,偏偏都藏在了靜默裡。

  謝居安這些天已經無數次地想過,在洛陽分舵見到她,會是何等情形。

  大局當前,他當控制自己。

  所以在將一切一切的情形,甚至是最壞的情形都在心裡構想過一遍之後,他以為自己重新見到姜雪寧時,會是心如止水,不露分毫破綻。更何況,情況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壞。然而只這期期艾艾的一眼,含著點輕如煙絲似的愁態,便在他心上狠狠撞了一下,讓他險些在這一瞬間失控,洩露那深埋於心底的戾氣與殺機。

  萬休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看來你還真在乎這小女娃?」

  謝危這才轉過了眸光。

  只消往萬休子腳邊上那委委屈屈、衣衫不整的妙齡女子掃上一眼,他便知道這屋裡方才沒發生什麼好事,又一想到方才姜雪寧便在這屋裡看著,眼底的霜冷便重了幾分,卻道:「教首傳喚,豈敢不至?只是姜雪寧乃是朝中同僚的女兒,曾救過我性命,論情論理,都不該為我所牽連。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罷了,且也不是姜伯游府上很得重視的女兒,只怕沒有什麼利用的價值。」

  這是在撇清和她的關係。

  只不過……

  姜雪寧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絲狐疑,也不知為什麼,見他鎮定自若與萬休子對答,竟莫名覺得安定下來不少:謝居安一個身負血海深仇的人,仇還沒報,當不至於真將自己置身於無法翻身的險峻,該是有備而來的。就這撇清關係的幾句,便值得深思。

  果然,姜雪寧能想到,萬休子也能想到。

  他豈能相信這一番鬼話?

  當下便冷冷地笑了一聲,不留情面道:「你在忻州風生水起,勢頭正好,為著個『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無關緊要的局外人』涉險來了洛陽,再撇清關係,不覺欲蓋彌彰嗎?你是什麼人,我心裡還是有點數的。你敢一個人來,想必該想過我會怎麼對付你了。教中對叛徒的手段,你是親眼見過的。」

  謝危沒說話。

  萬休子盯著他,一雙眼裡透出幾分歹毒:「當年是本座救了你的命,免了你命喪平南王刀下。人言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倒好!本座這些年來悉心的栽培,竟然是為自己養出了一大禍患。恩將仇報,不愧是蕭遠的兒子,一脈相承啊!」

  姜雪寧心頭一跳。

  謝危的面上沒了表情,抬眸直視著萬休子,攏在袖中的手,有一瞬的緊握。

  然而他不是會被人激怒的人。

  面臨這般激將,也只是道:「你救我也不過只是想留一步好棋,他日好叫皇族與蕭氏好看。既如此,這麼多年,我在朝中為你斡旋,為教中通風報信,便已還了個乾淨。本就是以利而合,兩不相欠,談何恩將仇報?」

  萬休子勃然大怒,一掌拍了椅子扶手,忽然起身,抬手指著他鼻子便大罵起來:「好一個兩不相欠!倘若你這些年兢兢業業,為我天教盡力也就罷了。可你當我不問教中事務,便是個瞎子不成?你暗地裡做的那些勾當,我有哪一件不清楚?明著為天教,暗裡為自己!自打去了京城,北方諸分舵何曾將我這教首放在眼底?個個都成了你門下走狗!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教主,有我這個義父嗎?!」

  年少時的謝居安,實是驚豔之才。

  天教上下,誰能與他並論?

  萬休子初時帶著這身負血海深仇的孩子回金陵時,倒沒想過他有這樣大的本事;眼看著他聰穎過人,心思縝密,只當是天教有了好大一臂助力,處處市恩,甚至讓他協理教務,與公儀丞平起平坐,想要對方因此對自己言聽計從;豈料他是個主意大的,明面上挑不出錯,暗地裡卻野心勃勃,漸漸已成長為龐然大物,甚至連他掂量起來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原以為可以掌控,為自己賣命的人,眨眼成了懸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此恨誰能忍耐?

  萬休子憎惡他至極。

  只是如今先沒了公儀丞,後失了謝居安,天教上下未免有些人心渙散,且舉兵造反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他年紀大了,再如何重視養生,也不復昔年盛況,漸感心力憔悴。

  相形之下,對謝危便更恨之入骨。

  這一番話說得是火氣十足,更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凜然質問。

  然而那「義父」二字,落入謝危耳中,只激起了他心懷中激盪的戾氣,甚至想起了那滿是鮮血的宮廷、堆積如山的屍首,那種深刻在四肢百骸的噁心泛了上來。

  當然竟然笑了一聲。

  他漠然提醒:「教首忘了,二十餘年前,謝危已捨舊名,去舊姓,有母無父,有父當死。您的義子,姓蕭名定非,現在京城享盡富貴。」

  定非公子的大名,天教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教眾們想起來都心有慼慼。

  這一下有幾個道童,似乎回憶起了那位混世魔王的做派,沒忍住打了個寒噤,把腦袋都埋得低了些。

  萬休子聽得此言更是差點一口氣血沖上腦袋,頭暈目眩!

  那該死的蕭定非這些年來不學無術,給自己添了多少堵,給天教找了多少麻煩!

  他突然醒悟:「這混帳東西,原是你故意挑的啊!好,好得很!」

  謝危並不否認,只道:「我已如約前來,教首若要論罪,該如何便如何。姜雪寧您也關了好幾日了,眼下該放了吧?」

  萬休子看向姜雪寧:「急什麼?」

  他冷冷一笑,竟然抬手示意旁邊的道童:「來都來一趟,我天教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便請她在此處盤桓幾日,陪貧道看經下棋,解解乏悶也好!」

  道童們走上前去。

  姜雪寧心中大駭,雖知道這糟老頭兒是在用自己威脅謝居安,可眼見道童朝自己走來,也不免毛骨悚然,終是沒忍住心裡那股火氣,罵了出來。

  只咬牙道:「老妖道有話直說,站著說了半天都沒叫人把姓謝的打一頓,我看不像是他受你威脅,而是你有求於他!裝個什麼大烏龜!你敢叫人動手動腳,姑奶奶脾氣可不好,一個不小心咬舌自盡,看你拿什麼做籌碼!」

  萬休子沒料想竟被這女娃一言揭破,面上頓時蒙了一層黑氣。

  道童們上去要堵她嘴。

  謝危的身形終於晃了一晃,卻忍住了沒動,冷冷道:「別碰她!」

  這些個道童都是在萬休子身邊伺候的,外圍教眾不知謝危手段,他們卻是一清二楚的,聽見這聲音,幾乎凍得打了個哆嗦,竟下意識地停了下來,看向萬休子。

  萬休子眉梢卻是一挑。

  他滿意地笑了起來:「心疼了?」

  謝危沒回答,卻道:「公儀丞是我殺的。」

  他聲音平靜。

  以至於乍一聽,只以為他是在說什麼尋常事。

  然而等眾人慢上一拍,終於反應過來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時,只覺是平地裡投下了一道驚雷,劈得人頭暈眼也花,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

  就是萬休子都愣了一愣,緊接著回想起兩年前發生的那通州一役,心裡都不住往外冒寒氣,伴隨而起的更有一股潑天的怒火!

  他整個人都要炸開了!

  公儀丞乃是他左膀右臂,對他忠心耿耿啊,甚至是他掣肘謝危的關鍵!

  「你竟然敢認!」

  萬休子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謝危對自己一句話造成的震盪,彷彿渾不在意,而是繼續投下驚雷:「我對天教盡了幾分力,有目共睹;公儀丞一來京城,便指手畫腳,不識好歹,不怪我對他下狠手。殺了此人後,自京城到直隸,教中所有分舵全落入我手,只假意聽從總舵,實則非我之命不聽。你如今舉事,自南而北,若得北方教眾裡應外合,踏平皇城不過朝夕。只不過不趕巧,我料想教首不肯善罷甘休,留了一句話,倘若無我吩咐,戰起時便向朝廷投誠。大戰在即,即便要算帳也不是眼下,相信以沈琅的手段,會先將這些教眾編入軍中,事後再慢慢算帳。」

  萬休子道:「好算計!為了同我作對,連朝廷和狗皇帝的力都借,倒把血海深仇都忘了。」

  謝危道:「我固然有自立之心,卻不到要仰仗仇人鼻息的境地。原本是打算自己舉事,只是如今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並不想威脅教首,只是想以此換教首放了姜雪寧。報仇乃是我心中第一等大事,自己舉兵,還是與教首一道舉兵,於我而言並無太大差別。還請教首高抬貴手,度鈞不才,願獻上朝廷於湖北、安徽二省九大重城兵力佈防圖,助我教舉事。」

  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萬休子早年對謝危如此信重,便是因為他知道謝居安的身世,也知道他心底有著多深的仇恨。這樣一個人,被親族捨棄,為皇族棋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站在朝廷那一邊的。而為了有朝一日能復仇,他必然竭心盡力為了天教。

  雖然他後來坐大,但也沒有真的做出什麼格外妨礙削弱天教的事來。

  即便是此時此刻——

  萬休子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謝危對朝廷恨之入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在不能自己舉事時,屈而就天教,絕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天教主要勢力都在南方,北方雖因謝危入朝為官而暗中發展教眾,可畢竟都握在謝居安手中。公儀丞一死,更使得他這個教首對北邊失去了掌控。

  如今方舉事,看似勢如破竹。

  可他心知肚明,越往北越難打,湖北、安徽二省更是難啃的骨頭,可對天教來說卻至關重要,佔據這二省,便算佔據了長江下游,尤其是湖北江城,九省通衡之地,實在是一塊肥肉。

  要說不心動,那是假的。

  只是倘若放走姜雪寧,他手裡便失去了威脅謝居安的籌碼,雖然還不知道這女人在他心裡究竟佔多少位置,可無論如何不能先放。

  而且……

  謝居安來是來了,也不算在萬休子意料之外。可這一切真如自己所料,事情發展順利,他又不免多疑猜忌:連嘗試都不嘗試,忻州邊關大軍按兵不動,多好的態勢?謝居安真能捨得下,竟然孤身犯險,就為了一個女人?

  屋舍內,靜寂無聲。

  萬休子盯著謝危,似乎在考慮。

  姜雪寧可沒料到這人一個人來這等險地,一字一句,竟然還有點反客為主的架勢,而且居然聲稱要與天教合作?她怎麼有點不相信呢……

  謝危也並不催促,等著萬休子考慮。

  半晌後,萬休子終於撫掌而笑,道:「都說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你謝居安也有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不錯。只不過,茲事體大,本座還是考慮考慮,總歸你二人都在這裡,如今舉事還一切順利,不著急。倒是你們,有情人見了面,倒只陪著我這糟老頭子說了半天話,實在不好。」

  姜雪寧心裡翻白眼。

  萬休子卻一下變成了好人似的,只朝著周圍擺手,示意眾人出去,又對謝居安道:「度鈞,本座也不多為難你,便委屈你與這女娃再休息會兒,也好敘敘話。待得明日,本座再給你答覆。」

  話說完,他竟笑眯眯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也都跟著退出。

  話雖說的是請他們留在這裡休息一晚,可最後一名道童走出門時,半點也沒留情,徑直給房門上了鎖。走廊上的教眾也並未離去,顯然是防備著他二人逃竄。

  屋內,便只剩下立在原地的謝居安,與綁在圓柱上的姜雪寧。

  直到這時候,姜雪寧才發現自己後脊發涼,竟是方才聽謝危與萬休子你來我往時,不知覺出了一身冷汗。

  如今人退了,那股緊繃的勁兒也就鬆了。

  若非還被繩子幫著,只怕她整個人都要軟下來。

  謝危默不作聲,朝著她走過去,伸手要幫她解開繩索。

  姜雪寧轉頭凝視他雋冷的面容,這一瞬竟說不出什麼感覺,安靜下來時,便有一種深寂將她包裹,讓她眼底泛酸。

  這人竟真敢為了她以身犯險……

  她說:「你真是瘋了。」

  謝居安搭著眼簾,頓了片刻,道:「你不早知道嗎?」

  那繩索綁得太緊,略略一動便讓她手腕發疼。

  姜雪寧笑了一聲,故作輕鬆地道:「我還當被天教劫走是個契機,他們威脅你,你不來,留著我無用,回頭我耍些不入流的伎倆,再給那老妖道放點京中的情報,說不準因禍得福,逃脫你掌控,就這麼得了自由呢?你倒好,海角天涯不放過我。」

  此刻兩人身陷囹圄,她是不想氣氛太沉,才說了這話。

  然而謝危根本沒有接話。

  他解著繩結,卻未能第一時間,將其解開。於是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那解著繩結的手指,竟有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姜雪寧半晌沒聽他回,還以為此人生了氣,然而轉眸向他看去時,目光順著下移,便看見了謝危慢慢收攏握緊的手掌。

  只是他沒說什麼。

  照舊不搭話,要繼續解那繩索。

  姜雪寧目光流轉,瞅了他半天,忽然道:「謝居安,我有個事兒很好奇。」

  謝危看她一眼。

  姜雪寧咳嗽一聲,便咬了咬唇,一副憋不住又想要忍笑的神情:「我看你那回挺會的。鬧半天,你沒睡過女人,還是個雛兒呀?」

  「……」

  第一時間,謝危是沒反應過來的。

  然而在意識到姜雪寧究竟說了什麼之後,一張臉幾乎迅速黑了下來。

  姜雪寧看見他這表情,終於沒忍住噴笑出聲。

  她這模樣簡直像是終於揭了人的短處,有那麼點肆無忌憚、張牙舞爪的囂張姿態,簡直可恨!

  謝危額頭青筋都跳了跳。

  他到底是沒忍住,薄唇緊抿,直接一腳給她踹過去,示意她收斂點,老實點。

  這一腳其實不輕不重,也不疼。

  只不過姜雪寧看他這一副要殺人的表情,到底還是不想太過,憋了幾回笑,硬生生收斂回去不少,只是面上的神情仍舊顯得揶揄促狹。

  謝居安這才重新低頭為她解繩索。

  只是這回,方才那輕微的顫抖,已消失不見。

  他忽然怔住。

  看著姜雪寧腕間那些斑駁交錯的勒痕,謝居安回想起她方才出格的玩笑,這一刻,到底是感知到了她並不言明的體貼周全。

  謝居安是何等心如明鏡的人?

  閃念間已知道她故意開了這樣的玩笑打岔,舒緩他的情緒。

  只是寧二,你知不知道,那並非是因身陷險境,而是見著你平安無虞後的餘悸……

  謝危終於將那捆住她的繩索解開了。

  姜雪寧兩手幾乎沒了感覺,酸麻一片,動上一動都疼,心裡不由得把萬休子祖宗十八代挨個問候了一遍。

  謝危卻壓低聲音道:「在這兒等我。」

  姜雪寧一怔:「你想去哪兒?」

  謝危不答,目光向北面那扇緊閉著的窗落一看,腳步便跟著移了過去,只透過那一道窄窄的縫隙朝外面望。

  姜雪寧也緊張起來,不敢出聲。

  謝危似乎想推開那窗,做點什麼。

  然而剛抬起手,目光流轉,又皺了眉,折轉身走回姜雪寧面前,竟然抬起右手拇指,便朝她唇上撫觸。溫熱的指腹,用了點力道,似乎想在上面留下什麼痕跡。

  姜雪寧先是一驚,後是一頭霧水。

  嘴角擦得有些疼。

  她不由道:「幹什麼?」

  柔軟的唇瓣,指腹一壓上去,便隨之而動。單單用手指,並不如他所想一般,那麼容易留下痕跡。況這一時潤澤的觸感,忽然間便喚醒了他心內的洶湧濃烈。

  手指頓在她唇角。

  謝居安毫無徵兆,埋頭便壓下來一個傾覆的吻。含吮輕咬,半是憐惜,又半是凶狠,一番蹂躪,微微喘氣了,才將她放開。

  那原本櫻粉的唇瓣,便添上了一抹豔色,甚至因為他的過分,而顯出輕微的紅腫。

  姜雪寧睜大眼睛看她。

  好半晌,她終於反應了過來,抬手撫上唇瓣,火氣上湧,卻恐聲音太大叫外面人聽見,低聲咬牙問:「你有毛病嗎?」

  謝危抿了抿唇,耳尖略有一分微紅,然而話出口卻貌似坦蕩:「演齣好戲。」

  姜雪寧一頭霧水。

  謝危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轉身又往窗前去,一面走一面問:「萬休子和你講我以前的事了 ?」

  姜雪寧心裡不痛快,覺他莫名其妙。

  於是冷笑:「講了,還挺多。什麼修煉不修煉的。」

  謝危壓在窗沿上的手指卻忽然一頓,回頭看她:「你怎麼回他?」

  姜雪寧下意識道:「沒回。」

  謝危看她一眼:「若他下回再以修煉之事試探,你就說有。」

  姜雪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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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叫

  這人究竟是想幹嘛?

  現在萬休子明擺著是想要自己來要挾他,可他非但不想撇清與自己的關係,還讓她下回說他們兩人修煉過?

  姜雪寧實在沒想明白。

  謝危說完,卻已經不管她是何反應,重將目光落在那窗縫上,看得半晌後,略略思索,竟然將自己寬大的袖袍一揭,將那柄總是綁在腕間的薄薄短刃解了下來。

  姜雪寧:「……」

  她低頭看了看方才解開後落在自己腳邊的那一團繩索,再抬起頭來看了看謝危那插向窗縫的刀刃,眼角便微微抽了一抽:「你既然帶著刀,剛才解繩子時,怎麼沒用?」

  既然帶了刀,費力解什麼,直接一刀割開不好?

  謝危已輕輕將那窗縫裡扣著的楔子推開,被她問起時身形凝滯了片刻,靜默良久後,回:「忘了。」

  姜雪寧:「……」

  這都能忘,您可真是太厲害了!

  謝居安沒說假話,方才為她解繩子時,實則沒想起旁的事兒。等到把繩子解開,想要按著自己定下來的計畫行事了,才自然地想起腕間刀。

  天教上下都道他是靠腦子的人。

  見著他身無長物進來,搜身時都沒警惕。何況此刃極薄,綁在腕間,只需用力握緊拳頭,使得臂上肌肉堅硬,便摸不出太大差別。

  所以才這般容易帶了進來。

  這扇窗不大,略略推開一條窄縫,便能瞧見即便是屋舍的後方也能瞧見人。

  只是此屋本就在跨院,東北角就是院牆。

  謝危略一思索,便向姜雪寧道:「我先出去,無論聽到什麼動靜,你都不要驚慌。等上片刻,待我返回。」

  姜雪寧一怔,還未及回答,他已經無聲地推開窗戶,竟然稱得上迅疾無聲地翻了出去,緊接著便聽見外頭一聲疾呼,彷彿有些驚詫恐慌,然而還未完成就已經被人截斷,戛然而止。

  隱約有噴濺之聲。

  很快外頭守著的天教教中就已發現了異常,一聲大叫:「跑出來了,他們要逃!」

  姜雪寧頓時心驚肉跳。

  外面謝危卻是有條不紊,翻轉刀刃先殺一人後,他便迅速奪過了這倒霉教眾的佩刀,又往那人脖子上劃了一刀,掩蓋掉先前由自己薄刃短刀造成的刀傷。

  有人追上來。

  可這些天教教中知道他身份不同,有所顧忌,只想要將他抓住,動起手來不乾脆,反倒被他尋了時機,一刀一個搠倒在地。

  他往院牆小竹林邊隱去,只將刀刃上沾的血拋灑過東邊院牆,在牆上留下個腳印,自己卻並不從此處越過牆去,而是折轉身來從東北角最高的一棵槐樹下頭翻過牆去。

  天教這處分舵,是外鬆內緊。

  裡頭看管極嚴,外面卻因為是官府的地盤,不大敢放太多人守著,也唯恐暴露。

  但這恰恰好成了他的機會。

  「人呢?!」

  「牆上有血!還有腳印!」

  「快,一定是逃出去了,往北邊街上追!」

  ……

  山莊之內頓時火把大亮,到處一片嘈雜,教眾們往來呼喝,還有人迅速跑去稟告萬休子。

  這時候,謝危已經順著外頭東北牆角,從容不迫地轉到了北面牆下,走了約莫二十步,便貼著牆聽裡面的動靜。

  一切恰如他所料。

  得知人跑了之後,裡面頓時慌了神,立刻有話事人叫人拿鑰匙打開了門查看情況,只道:「只跑了一個,那娘們兒還在!」

  誰能想得到,謝居安孤身前來,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架勢,現在竟然拋下姜雪寧,自己逃跑?

  可以說所有人都沒準備。

  甚至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是要跑,一開始又何必如此涉險?

  但總歸人跑了,倘若不趕緊將人抓回來,回頭教首發怒追責,誰也擔不起責任。是以下頭這些人根本顧不得多想,趕緊調動起人手,大半出牆去追,還有不少順著北牆尋找,原本守在跨院那間屋子前的人就少了。

  謝危聽著追他那些人都漸漸遠離,略略一算,便屏息從北牆翻入。

  這一來,正好是屋舍正前方。

  留下來看守姜雪寧的教眾就沒剩下幾個,且誰也不把屋裡的姜雪寧當回事兒,男子身強力壯能跑,一介弱質女流讓她兩隻手只怕也跑不出去,是以有些鬆懈分神,有兩個還在納悶謝危忽然逃走的事兒。

  謝危提著的刀,也就是這時候落到他們後頸的。

  撲通兩聲,人就已經倒地。

  先被殺的那人流著鮮血,費勁地轉過頭來,才看見是謝危,頓時睜大了恐懼的雙眼。然而傷口的血又如何能摀住?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便倒在了地上。

  其餘幾個人更是直接驚呆了——

  不是說向北面逃走了嗎?

  這怎麼又回來了!

  有反應快的已經瞬間想到了是聲東擊西之法,故意調虎離山,轉頭再殺個回馬槍來救屋裡的女人。

  然而畢竟遲了。

  與他們相鬥,謝危到底是佔優的,腰腹間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的傷勢,雖然仍舊對他的行動造成了一些制約,可他動手殺人實在乾淨俐落,直奔要害,根本沒等他們把動靜鬧太大就已經結果了他們性命。

  房門上掛著的鎖,先前已經被打開。

  謝危一身雪白衣袍上沾的全是血,徑直將門踹了開,快步入內。

  姜雪寧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卻顧不得解釋,拉上她便朝外面走。

  此時遠去追他的教眾未回,附近看守的教眾還未明白情況,只要能帶著姜雪寧翻過方才他翻過的那道距離最近的北牆,便算跑出去一半。

  謝居安面容沉靜,腳下卻不慢。

  然而就在他緊握著姜雪寧的手,一腳跨出院門時,一柄雪亮長劍鋒銳的劍尖赫然出現,恰恰擋住他去路。但凡他再上前半步,這劍尖便將刺破他眉心!

  姜雪寧手心都冒了汗,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順著劍尖抬頭看去,便看清持著劍的,乃是一名面容冷肅的道童。而在這道童身後,天教一行教眾已經打著火把,圍在跨院前。

  萬休子緩緩從人群那頭走過來。

  謝危看向他。

  萬休子負手停步,掃了謝危一眼,又看向他身後的姜雪寧,目光在姜雪寧那留下了些許曖昧紅痕的嘴唇上一停,又落在他二人緊緊交握的手掌上,說不清是嘲還是憐地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謝居安從來有主意,絕非束手就擒之人,早對你起了防備之心。今夜你若不動上一動,我反倒會睡不安穩!倒是小夫妻情深義重,果然是放在了心尖上,竟沒大難臨頭各自飛!」

  姜雪寧聽見這句,忽然間想起的卻是謝危先前那一句「演齣好戲」,雖然不知他究竟是何計畫,有何目的,可冥冥中竟似明白了一些。

  當下心念一轉,竟道:「什麼小夫妻,老妖道勿要胡言毀人清譽!」

  話雖如此說,目光卻做得心虛閃爍。

  萬休子見她這般,豈能真信她與謝危之間清清白白呢?

  越不敢認越有鬼。

  他心裡有數,卻不稀得搭理這無足輕重的小丫頭片子,只看向謝危道:「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是條好計。只可惜,你的智謀有大半都是我教的,這點伎倆也想瞞過我,真當本座老眼昏花?」

  謝危似乎自知事敗,輕輕鬆手將原本握著的刀擲在了地上,一副聽任處置的架勢,卻平淡道:「若非傷勢不曾痊癒,舉動較尋常稍慢,縱然你能識破我計謀,只怕也未及反應。等你帶著人來時,我早逃了出去。計謀固然緊要,時機也萬不能缺罷了,端看怎麼用,何時用,誰來用。此次是我棋差一招,只不過倘不做如此嘗試,心裡到底不甘。」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

  眨眼淪為階下囚,還要為他賣命,豈是謝危之所為?

  非得要他試過不行,方才能老實。

  萬休子聞言非但不怒,反倒大笑:「如今天教勢盛,叫你重新輔佐我,也不算委屈你!只不過你也不是什麼好對付的善茬兒——」

  他面容陡地一冷。

  先才說得客氣,今夜出了這樣的岔子,卻是半點也不會鬆懈,只厲聲呵斥左右:「來人,將他們關去淩虛閣,日夜看管,便飛出去一隻蒼蠅,我都要你們的腦袋!」

  「是!」

  教眾被早被今夜這一齣岔子驚出一身冷汗,還好關鍵時刻,教首聽聞情況後立刻識破謝危計謀,才免使人逃脫。

  此刻他們早將精神繃緊,唯恐落罪,戰戰兢兢齊聲回應。

  這一來對謝危、姜雪寧二人更沒什麼好臉色。

  很快,他們就被押出了跨院,關進了莊內中心一座小樓的二層。

  上下左右前後,看守之人密不透風。

  姜雪寧被人推搡著入內,從上往下一望,心裡不由一嘆:這回可算是插翅難逃了!

  樓上這屋也不大。

  但比起之前關押她的地方,倒是精緻了幾分。

  有桌椅床榻浴桶屏風……

  押他們進來的人狠狠訓斥了他們幾句,這才關上門退出去。

  門外再次重重上鎖。

  姜雪寧可沒把那訓斥當一回事兒,只看了這屋裡唯一的床榻一眼,沒忍住又暗暗問候起萬休子他八輩祖宗。

  謝危卻鎮定得很。

  方才一番逃脫計畫的失敗,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沾了血的外袍被他脫下。

  於是便露出了那用革帶束緊的腰,挺直的脊背到脖頸,比起穿著寬鬆外袍時的俊逸淡泊,更顯出幾分挺拔清冷。

  姜雪寧終於有機會問出自己的疑惑了:「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謝危淡淡道:「萬休子是多疑的性情。我若規矩不生事,他才起疑。」

  姜雪寧道:「可打消他的疑惑,又待如何?」

  謝危看她一眼:「我自有計畫。」

  姜雪寧:「……」

  這人上輩子真是沒挨過打吧?

  她深吸一口氣,索性不多問了,總歸用得著她的時候謝居安不會不開口,只道:「那……那什麼修煉,又為什麼?」

  謝危搭著眼簾,想起萬休子此人來,慢慢道:「讓他相信你對我來說非同一般,很重要。只不過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本來就相信的東西,對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卻會保持懷疑。你若篤信凡是人活在世上沒有一個不怕死,又怎麼會相信一個人會捨命救人?萬休子便是如此。」

  他相信利,不相信義;

  他相信慾,不相信情。

  倘若要取信於人,自然要投其所信。

  姜雪寧總算明白了,然而隱隱覺得好像有哪裡不特別對勁,可仔細琢磨又不知到底哪裡不妥。

  天色已晚,先前一番折騰之後,更是夜深。

  屋內僅一張床榻。

  姜雪寧不得已與謝危同榻而眠。

  兩人和衣平躺在床上,挨得極近,肩靠著肩,手挨著手,腦袋各擱在枕頭一端。

  屋裡漆黑一片。

  誰也沒有亂動,誰也沒有說話。

  姜雪寧能聽到謝危細微平緩的呼吸,一時竟覺得很奇異:同榻而眠這樣本該很親密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好像都不算什麼了。畢竟以前不是沒有挨在一起睡過,只不在這般床榻上罷了。

  兩逢生死,話盡說破。

  是湍流歸於深靜,滄海不起波瀾。

  有那麼一剎,竟給人一種平淡悠遠的錯覺。

  姜雪寧本以為經歷了先才那樣一場見血的風波,自己該要平復許久才能入睡,卻不想躺下後,心內竟一片安定,彷彿生死也不是那麼大不了。

  她很快睡著了。

  只是酣眠到半夜,迷迷糊糊之中,竟然被人推醒了。

  姜雪寧幾乎忘了自己如今身陷囹圄了。

  睏倦地睜開眼來,只看見謝危支著半邊身子,坐在她身側,手還搭在她肩臂處。

  顯然,就是他將她推醒。

  她尚未睡夠,剛醒腦袋裡簡直一團漿糊,有點煩,夢囈似不耐地嗔道:「你又幹嘛?」

  謝危問:「你會叫嗎?」

  姜雪寧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道:「叫什麼?」

  謝危看她眼皮沉沉,又要閉上,薄唇一抿,索性不跟她解釋。他搭在她那瘦削肩膀上的手,便往下移去,在她細軟的腰間,微微用力捏了一把。

  人的腰際最是敏感。

  一股又癢又痛的感覺,從謝危下手處傳來,姜雪寧被他一把捏得蜷了起來,一聲貓兒似的嬌吟帶著點朦朧的鼻音,便從喉嚨深處溢出,慵懶纏綿。

  他聽得呼吸都滯澀了片刻。

  但這下她總算又把眼睛睜開了。

  謝危向著緊鎖的房門看了一眼,才轉回頭來凝視她,重複了一遍:「你會叫嗎?」

  若說先才還有迷惑,這一瞬間,姜雪寧想起他捏過來時自己不由自主叫喚的那一聲,又聽他這意有所指的一問,便終於徹徹底底嚇清醒了!

  叫——

  謝居安是想讓她怎麼個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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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八章 地老天荒

  她近乎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這時候,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是哪裡不對了——

  要在萬休子面前做戲,讓人覺得他倆有點什麼,半夜裡孤男寡女關一塊兒,又是「修煉」過的有情人,小別勝新婚,就算是在這種險地裡,也畢竟躺在一張床上。如果不發生點什麼,那還叫「有點什麼」嗎?

  所以這戲還要演得逼真!

  那「叫」,自然是叫……

  姜雪寧躺在榻上,被子蓋了一半,想到這裡渾身都僵硬了。

  謝危被她這樣看著,難免也有幾分不自在,只是黑暗裡看得不甚清楚,單聽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好像只是說了什麼尋常話似的,仍舊低低道:「你叫一會兒。」

  姜雪寧莫名緊張。

  她兩手抬起來抓住錦被邊緣,喉嚨都乾澀了幾分,聲音發緊:「要、要演到這麼真的程度嗎?而且都快下半夜了,會不會不太好……」

  謝居安的手還搭在她腰際,並未移開,聞言只淡淡道:「聽話,不要逼我。」

  姜雪寧心裡頓時大罵。

  兩情相悅,祍席之好時叫上兩聲也沒什麼大不了,她也不是不會。可明明什麼也沒發生,還要當著別人的面叫,這樣羞恥的事情,便是前世她都沒做過!別說是做,光想想都有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的衝動,渾身都跟煮熟的蝦似的發紅。

  她感覺出謝危態度的強硬來,可無論如何拉不下臉,微微咬緊唇瓣,顯出幾分抗拒。

  謝危雖是冷靜自持,可到底活了許多年,從市井到朝堂,這種事即便不曾親歷,也多少知道個大概,有過一些聽聞。

  想也知道要她配合不容易。

  他凝視她片刻,只問:「真不叫?」

  姜雪寧聽見這句,頓覺不妙。

  但等想躲已經遲了。

  床榻上一共也就這麼點地方,何況謝居安的手一直搭在她腰間,根本不待她反應過來,那隻手便重新用上一點力道捏她。

  腰間這處當真是又軟又癢。

  她給他捏得受不住,一疊聲「別、別弄了」,中間還夾雜著根本控制不住的驚喘,斷斷續續,想笑還想逃,一條魚似的在他手裡掙扎,又偏偏避不開。

  一通鬧下來,額頭上都汗津津的。

  姜雪寧終於知道犯在謝危手裡不聽話是什麼下場,好不容易得了喘息之機,忙捉住了他那隻作亂的手,氣喘吁吁地服軟道:「好了,好了,我叫還不行嗎?」

  這聲音實在委屈十足。

  她一雙眼濕漉漉的,眸子裡含著點朦朧的霧氣。

  謝居安只覺她整個人在自己手底下彷彿化作了一灘水,軟軟柔柔,讓人想起枝頭那豔豔的杏花。

  聽她答應,他頓了片刻,才將自己搭在她腰間的手收回去。

  姜雪寧也想明白了。

  謝居安說一不二,說是要演戲就是要演戲,與其被他按在這床榻之間弄上半晌,搞得半死不活,氣喘吁吁,渾身乏力,倒不如自己識相點,痛痛快快大大方方地叫了。

  只是臨到要開口時,到底還是有幾分難為情的尷尬,她咬唇,朝他道:「你能轉過身去嗎?」

  謝危看她一眼,側轉身去。

  姜雪寧這才覺得好了些,放鬆了身體,打喉嚨裡發出了一道模糊而曖昧的聲音,像是難受又像是享受,彷彿浮在水面上,已經不大吃得住。

  謝危看不見身後的情景,只能聽見她聲音,身體幾乎瞬間繃得緊了。

  明知事情不是那麼回事,可若只聽這聲音,將眼睛閉上,浮現在腦海中的便完全是另外一副不可言說的畫面,只讓人血脈賁張,心浮氣躁。

  她聲音細細柔柔。

  故意捏著一點從鼻腔裡出來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靡豔,像是想掙扎又無力,想逃離又沉淪,隱約少許帶哭音的氣聲,更有種被人欺負的感覺。固然惹人憐惜,然而也更深地激起人心底某一種不可為人道的淩虐欲,既想疼她,也想更深,更深地……

  他搭在膝上的手掌驟然握緊。

  姜雪寧初時還不大習慣,叫上幾聲後,便漸漸熟練起來,無非是發出點聲音騙人,那自是怎麼好聽怎麼來,而且還能時不時變換下聲調高低,揣摩著聲音裡所帶著的情緒和感受。

  只是不經意間,眼角餘光一掃,便瞥見了謝危。

  人是背對著她盤膝坐在床榻外側,整個背部卻呈現出一種緊繃的挺直,膝頭上本該鬆鬆搭著的手指更是壓得用力,彷彿是在忍耐著什麼。

  眼珠於是一轉,姜雪寧忽然就明白了。

  可這一刻,她竟然想笑。

  叫是他讓叫的,如今又是他一副受不了的樣子,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麼?

  興許是先前被此人作弄,也或許是記恨他出了這麼個餿主意還讓自己跟這兒叫喚,姜雪寧肚子裡那點壞水兒,便漸漸泛了上來。

  她非但沒收斂,反而叫得更纏綿。

  甚至悄悄湊過去,就貼著他的後頸,吹了口氣,嗓音裡帶了一點假假的哭腔:「不、不要……」

  謝居安被她這口氣吹得渾身都顫了一下,聽見這聲音時,更是連那苦苦維持的心境都亂了,瞬間回轉頭去盯著她。卻只見姜雪寧跟奸計得逞似的,帶著點小得意,在他身後笑。

  連隨後發出的嬌吟,都有了點愉悅的味道。

  彷彿得了點趣。

  因為是先前才被他從睡夢中推醒,她頭髮衣襟都帶了幾分淩亂,此刻眼角眉梢更有一種使人心驚的嫵媚,芳唇微啟,蘭氣輕吐,柔頸纖細,實在豔色逼人,撩人火起。

  他豈能聽不出她是故意的?

  原本他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冷靜自持,修一顆不動心。

  可這一時,實在忍無可忍。

  謝危眼角都微微抽搐了一下,終於伸出手去,一把將她壓回了床榻間,摀住了她這張作孽的嘴,帶著幾分咬牙切齒道:「夠了,不用再叫了!」

  可還沒叫完呢……

  姜雪寧眨眨眼,想說話。

  然而唇瓣略略一動,便碰著謝危掌心。

  他只覺掌心傳來少許癢意,一時倒跟被烙鐵燙了似的,一下把手收回了回去。

  姜雪寧一雙眼黑白分明,看著他,猶豫了片刻,試探著問:「這就夠了?」

  謝危沒說話。

  姜雪寧自然知道謝危是個正常的男人,任誰聽了身旁有個女人這樣叫喚,只怕也忍得難受,是以聽一聲便是一聲的折磨,可她不知為何有點想笑。

  可當著謝危又不敢。

  姜雪寧咬了一下唇,強忍住,出於良善補問了一句:「就叫這一會兒,時間會不會太短……」

  謝危聞言,一張臉幾乎瞬間黑沉如鍋底!

  姜雪寧問完這一句,心裡卻實在很爽。只是同時,她也察覺到了一點危險,深知只怕再招惹他就要自討苦吃了,於是硬憋著一肚子的笑,慢慢把被子拉了起來,連自己整張臉整個腦袋都蓋住。

  然後謝危就聽見了模糊的悶笑。

  身旁被子裡隆起來的那一團壓抑不住似的聳動著,還隱約發出點錘床的聲音。

  謝危忍了又忍,可還從來沒有過這樣惱火的時候。

  一副聖人脾氣,到底是被她激怒了。

  一手伸進去便把人拎出來。

  姜雪寧蒙在被子裡,差點沒笑斷氣,乍然被人逮出,還不待反應,帶著幾分熱意的嘴唇便已傾覆而來,糾纏著一點難以消解的怒意,兼有幾分渾濁的慾想,完完整整地將她這張惱人的小嘴堵上。

  初時只是想要懲罰,叫她也知道害怕。

  然而才含吮弄了兩下,便變了味道。濃烈,熾熱,滾燙,想要佔有她,征服她,讓她成為自己的所有,便像是她剛才哼叫一般,甚至比那更過分。

  謝危的吻,漸漸添上一股不能拒絕的強硬。

  她張口欲要反抗。

  然而也只是被趁勢叩開貝齒,唇舌終於相抵,滿口香軟皆成了由他品嚐的珍饈,疾風驟雨裡於是交雜入幾分難斷的纏綿。她舌尖都發麻,幾乎成了他的俘虜,昏昏然不知所以,手腳也沒了力氣。

  待得唇分,烏黑的眼珠已滿是水霧。

  幽暗裡,四目相對。

  安靜中似乎能聽見對方劇烈的心跳和浮動的呼吸。

  這一刻,便彷彿天荒地老。

  謝居安到底是沒有再對她做什麼,只將她整個人塞進被子裡,一裹,便扔去了靠牆的裡面,自己也轉過身去,背向她,道:「睡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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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新雪裡,追前塵 第二百二十九章 無恥之尤

  這一夜,誰都沒睡好。

  謝危睡不著不是什麼稀奇事。

  可姜雪寧裹著被子面朝裡躺,安靜下來,竟也有些心緒難平,興許是前半夜已經睡過,後半夜當真不睏。睜著眼睛,天濛濛亮了才覺得眼皮發沉,小睡了一會兒。

  早上醒來時,謝危早起了身。

  從他面上倒看不出昨夜發生了什麼,平平淡淡並無異樣,連那身染血的道袍都換了乾淨的。

  天教如今待他倒像是待客一般,送來了一應洗漱之用,規規矩矩。

  若非下頭還有一干人等日夜不停地看著,只怕讓人以為他還是往日的度鈞山人,而不是如今的階下囚。

  姜雪寧眨了眨眼。

  她自知道如今被天教挾持,不得自由,本不該懶怠。然而後半夜畢竟沒睡好,實在沒什麼力氣,甚至有些頭疼發虛。

  掙扎著坐起來,沒片刻又躺倒回去。

  謝危看見,莫名覺得這場景有點好笑,人在被子裡,只露出個亂糟糟的腦袋來,倒沒了昨晚彎酸他的神氣,只問她:「醒了?」

  姜雪寧在被窩裡點點頭。

  然後補道:「睏。」

  雖只一個字,可聲音聽起來與往日比有些差別,略帶了幾分沙啞,倒透出點頹靡的慵懶。才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隨即便想起什麼,微微咬了牙,有些著惱地看向謝居安。

  謝危聽見她嗓音也是一怔,隨即卻移開了目光,手輕湊在唇邊擋了一下,道:「那你繼續睡?」

  姜雪寧冷笑一聲:「還用你說?」

  她懶得搭理他,氣呼呼一扭身,便重新轉過頭去,把自己裹成隻大蟲子,閉上眼睛便不去管外頭的情況了。

  外面天光已亮,透過雪白的略帶陳舊的窗紙映照在她身上,如瀑的青絲鋪在枕邊,謝危看著,只覺流淌的時光都在那柔軟的髮絲上變得緩慢。

  分明是險境,可竟給人一種溫情脈脈的感覺。

  他在原地立了有一會兒,才慢慢一笑,走了出去。

  萬休子一早便派人來請他了。

  山莊裡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看守得比昨夜還嚴實,一路上由不說話的道童引著,所見到的那些天教教中無一不對他投以忌憚注視的目光。

  到得一座臨湖水榭方停。

  裡面不止有萬休子,除卻他與幾名伺候的道童外,另有幾名高矮胖瘦不一的分舵主,有的作道士裝扮,有的只如尋常江湖武人。

  但無一例外,看著都不是什麼善茬兒。

  昨日萬休子說今日給答覆,所以今日才叫他來,見得謝危進來,便把手裡端起來的茶盞擱下,道:「昨夜殺了人,睡得可還好?」

  謝危一向嚴謹自持,並非那些早早便縱性胡為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紈袴,無論是以往是以前挑燈學琴夜讀書,還是後來入朝為官急議事,偶爾一兩夜不睡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從面上自也看不出端倪。

  萬休子話中帶刺他也不理會。

  只道:「甚好。」

  甚好?

  萬休子可不是沒有耳目。

  昨夜他言語試探,那女娃惱羞成怒反駁他,自陳與度鈞沒什麼關係,可夜裡關在同一間屋子裡睡一張床,卻也不見有所反抗。早上送盆端水的人進去時,度鈞雖然已經起了身,也看不出他二人是不是睡在一起。可今早有昨夜在外頭看守的人來稟他,說是前半夜沒動靜,到得子時,進了後半夜,且聽見裡面傳出點兒聲來。

  這才是了。

  度鈞素性穩重能忍,可美色當前,同在一室,要沒點動靜才是古怪。至於後半夜才有動靜,更不難理解,甚至猶為可信。畢竟隔牆有耳,誰也不想做給人看。而後半夜守衛的人未免睏乏,精神不濟,便趁著這時候做點苟且之事也未必被人發現。

  只可惜,度鈞哪裡知道?

  他一早就有過叮囑,這幫人哪兒敢有什麼鬆懈?

  萬休子不信什麼狗屁情愛,天底下或恐有從一而終的女人,可哪裡來什麼要死要活的男人?女人於男人而言,無非是洩慾之用,是一樣工具,一件衣裳,只不過有的醜有的美,有的粗鄙有的嬌弱罷了。

  閉上眼睛,誰都沒差。

  若不為著那檔子苟且之事,哪個男人願意同女人談什麼情愛?

  所以,謝危若不碰姜雪寧,他反倒會生疑,如今卻是有些相信謝危是是一時情愛的錯覺迷了眼。

  只是這話茬兒萬休子不會提起,但言道:「昨日你提的條件,本座與幾位分舵主已經商討過了。你畢竟在朝中多年,知道九城佈防圖沒什麼稀奇的。我天教局勢,自金陵而起,已佔有江浙、福建、江西四省,勢如破竹,倒正好要向西向北,鯨吞中原腹地。倘若你能獻上兵力佈防圖,有功於大計,區區一個弱質女流,本座自然不會押著不放。」

  謝危看向他,卻沒接話。

  果然萬休子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話鋒一轉便道:「只是兵力佈防圖,教中也無人知道底細,更不能提前勘驗正誤。即便你隨便畫一張,拿來糊弄,我等也辨不出真假。真金得要火煉,唯有等到真正交戰時,才知道你所言的虛實。若是你有心陷害,而本座依你之圖調兵遣將,說不準便全軍覆滅,大失其利。這條件,你是本座,你會應允嗎?」

  這是看上了謝危的兵力佈防圖,可又不想放人。

  誠然,萬休子說得不錯。

  然而這般冠冕堂皇的話下面,誰能不知道,他留下姜雪寧是想將這姑娘作為一個拿捏製衡謝危的把柄,永遠叫謝危乖乖就範。沒用了,謝危跑不出去;有用了,還能繼續驅使謝危為自己賣命。

  謝危道:「教首有話不妨直說。」

  萬休子卻是冷笑:「你豈能不知我想說什麼?」

  週遭的舵主沒一個插話。

  萬休子面上那點本就虛假的笑意被浮上來的陰沉壓了下去,眼底更添上了幾分算計的狠毒,只道:「那女娃,本座現在是萬萬放不得的。九城兵力佈防圖,事關緊要,出個差錯,你有十個腦袋也擔待不起。事到如今,你在本座刀俎之下,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將佈防圖畫出來,或恐本座心情好了能饒你們。可佈防圖要畫不出來,又或是畫出來之後有假,前線吃了敗仗,便叫她先為你殉葬!」

  謝危面上瞬間劃過了怒意,目光也冷沉下來。

  萬休子也不催他,只道:「輪到你考慮考慮了。」

  可其實只有一種選擇。

  的確如萬休子所言,謝危沒有選擇。

  獻上兵力佈防圖,讓自己有利用價值,尚可已換得一線生機;若是負隅頑抗,現在便要掉腦袋,再沒有半點翻身的機會。

  聰明人都會選前者。

  謝居安也的確識相地選了前者。

  在聽見他給出肯定的回答,可卻看見他垂在身側半攏在袖間的手指緊握時,萬休子竟然感覺到了一種空前的快意——

  縱然你有千萬般過人的籌謀,又能翻出什麼浪來?

  有了弱點,便只配被人拿捏!

  而他恰恰抓住了這個弱點,於是立於不敗之地。

  這一天,是正月廿三,謝危先為萬休子畫了距離金陵最近的徽州的佈防圖,萬休子看都不看一眼,便叫人徑直送去前線。

  他是從不與大軍一道的。

  二十餘年前與平南王一道舉事失敗,狼狽從京城退走,遠遁江南,這些年來朝廷對他的追查就沒有停過,是以也養成了萬休子過分謹慎小心的習慣,光是在金陵,就有不知多少住處。

  連當年的謝危也只知一二。

  到如今這種關鍵時候,前線是險之又險的地方,一旦有哪一戰失敗,餘者可能被殺,可能被俘,無論哪一種情況於萬休子而言都是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與天教軍隊行進路線截然相反。

  天教從東往西行軍,萬休子則從西往東行進,大軍在東邊拔下一城,他便往東進一城。若不出意外,戰事順利,將在途中某一座城池與大軍會合。

  這般的狡兔三窟之法,縱然有誰想要對他下手,只怕也摸不著他蹤跡。

  從洛陽傳信到金陵,快馬也就兩三日。

  前線已得了萬休子吩咐,先從六萬大軍中分出兩萬來,按著兵力佈防圖所示的薄弱處,進攻徽州。正月底出兵,二月上旬就已經佔領其地,在城頭上將天教的「大同旗」插遍。

  消息傳回洛陽,整座山莊都為之振奮。

  無疑這也驗證了謝危這一張兵力佈防圖的正確。

  忽然間,往日他「天教智囊」「度鈞山人」的地位,好像又回來了。連萬休子都對他和顏悅色,除卻隻字不提放了姜雪寧的事之外,倒和以前謝危在天教時候差不多。

  二月中旬,眾人便啟程往東。

  離了洛陽,下一城乃是許昌,照舊是在天教的分舵落腳,這一回乃是座並不特別大的道觀。

  謝危已得了些行動的自由,至少只要在旁人眼皮子底下,可以往週遭走動走動,不必整日悶在房中。

  可天教對姜雪寧的限制,卻半點沒見少。

  甚至可以說,到得許昌的道觀之後,只要還在山莊之中,去什麼地方都沒太多人置喙,只要還能看見他在眼皮子底下,都不理會。

  只不過,看管姜雪寧非但沒鬆懈,反而比在洛陽市更為小心謹慎,雖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可大部分時候連房間都不讓出一步。

  姜雪寧實是跳脫的性子,差點沒被這幫人給憋壞。

  這段時間對萬休子那是日罵夜也罵,晚上同謝危睡覺的時候,便講:「如今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日若這老頭兒犯在姑奶奶手裡,非削得他連自己祖宗十八代也認不得!」

  謝危成日在外頭算計,步步不敢錯,腦袋裡一根弦總是繃著,回來聽見她這樣好笑地生氣,總忍不住跟著發笑。

  只是也知她心中鬱結了一口氣,便寬慰她說:「快了。」

  姜雪寧只翻他個白眼。

  過得一會兒,才猶豫了一下,問:「今晚叫嗎?」

  這段時間以來,他們倆人可算已經把戲演得真真的了,連沐浴都共用一桶水。雖然萬休子似乎已經相信了他們的關係,可誰也不敢放鬆,以免哪天不小心露出破綻,所以還是隔三差五地叫喚,折騰出點動靜來。

  謝危靜了片刻,說:「叫吧。」

  姜雪寧卻好半晌沒動。

  彷彿有些顧忌,遲疑。

  這些天來,謝危不止聽她叫了一回。

  畢竟戲還要往下演。

  可約莫是火氣並沒有得到真正的紓緩,非但沒有在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下習慣,反而越聽反應越強烈,總忍不住對她做些什麼,而且下一次總做得比上一次過分。到後面都不用她捏著嗓子裝了,而是真真兒地被他欺負到討饒,不免淚水盈盈,哭聲細細。

  只是太羞恥她反倒不叫了。

  她會咬住自己泛紅的嘴唇,或者纖細的手指,不願發出太多聲音。

  每當這時候,謝危便會對自己有更清楚的認知。

  他會發現那些深埋的壞。

  平日為聖人的皮囊所禁錮,這時都從壓抑的心深處湧流上來。他非但不放過他,反而偏要吻開她唇瓣,移開她手指,看她被自己催逼地眼角含淚發紅,終於委委屈屈癱在他懷裡,將那些聲音,以一種更煽情的方式,釋放出來。

  上一次,是兩天前。

  她分明已吃足了前些天的教訓,叫得很是收斂了。

  可他仍難自已。

  或許是本來就壞,本就想放縱,想像個普通人一樣,甚至比普通人更過分。於是湊上前去,用瘖啞的嗓音,叫她含住。

  她不肯。

  他半哄半迫讓她張口吃了一點,她便抵著往外吐,眼睛看著他,淚珠子還啪啪掉,到底把他心哭軟了,罰她轉過身去並緊腿,方才了事。

  所以今日姜雪寧自然慫。

  她深深覺得自己躺在謝危邊上,就像是一隻隨時會被豺狼吃掉的兔子。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當年初遇謝危時,她抱回來的那隻兔子,被他拎過去便刮了。

  只是不叫能怎樣?

  難不成還讓謝危上?

  別說是謝危本人了,就是她自己都無法想像那畫面,只一個念頭往上頭轉,都要忍不住打個哆嗦。

  所以末了,還是認命。

  她本以為會和前幾天一樣。

  可沒想到,今日的謝危竟格外安靜,既沒有動手,也沒有動腳。

  叫到一半,她納悶了,張口下意識便想問「你今天怎麼了」,可待話要出口時,一個激靈,才陡然反應過來,她問這個做什麼,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於是她迅速把話嚥了回去。

  只是謝危卻忽然在此時開了口,道:「你繼續叫,我有話要跟你講。」

  姜雪寧一怔,立刻明白了幾分,便叫得稍微大聲了點。

  謝危平躺在她身側,便湊在她耳旁,壓低聲音道:「萬休子自西去東,前線拔一城,他才挪一城。從洛陽到許昌到金陵,一共也不過九城要地。接下來我會繼續給佈防圖,但若要脫困,必得在他與天教大軍會合以前,至少是在第五城。九城往下數,含許昌在內,是南陽,汝寧,廬州,安慶……」

  姜雪寧頓時心驚。

  謝危孤身入虎穴,當然不可能真的毫無所圖,只道:「萬休子如今留我,也是與虎謀皮,我能看出第五城安慶乃是要地,到得此地便沒有再翻轉大局的機會,萬休子自然也能看出。他對我的戒備絕沒有那麼容易消解,所以他會猜我所猜。」

  姜雪寧道:「你要在安慶動手?」

  謝危一笑:「不,是一定要在安慶之前動手。可你都能想得到,萬休子又豈會想不到?」

  姜雪寧於是想,萬休子能料到,那謝危一定不會選在此地動手,還要往前挪一城,那就是……

  她道:「廬州府?」

  謝危道:「我在揣度萬休子所想,倘若萬休子也在揣度我所想呢?」

  姜雪寧腦袋都要被繞暈了。

  她掰著自己的手指一個個算:從局勢分析,萬休子與大軍會合之時,便是大局定時,所以如果要動手,必會在他們抵達第五城安慶之前。這一點萬休子知道,謝危也知道。所以無論謝危是否選在第五城安慶動手,萬休子都必定會在抵達第五城之前向他發難,那最晚便是第四城廬州;謝危猜得到萬休子如此想,若等到第四城廬州再動手未免太遲,所以會選在第三城汝寧,甚至更前面;可萬休子就想不到謝危也在揣度他嗎?

  這麼推下去,哪兒有盡頭?

  她被他搞得緊張起來,想不透,索性問:「若一直這麼推算,你豈不是下一城,甚至就在這裡,就要動手?」

  謝危戳了一下她腦袋:「這地方前無兵,後無匪,兩邊不挨,哪兒能在這兒動手?」

  姜雪寧迷惑。

  謝危見她停下,不由提醒:「繼續叫。」

  姜雪寧憤憤然看他一眼,這才又萬分敷衍地叫了兩嗓子,又問:「那選在哪裡?」

  謝危目光一閃,說:「汝寧府。」

  第三城汝寧?

  姜雪寧開口想問為什麼,然而腦海中卻一下浮現出大干長江沿岸的行省輿圖來,頭皮幾乎瞬間炸了一下,眼睛都微微睜圓了,看向謝危。

  謝危卻只平淡一笑。

  汝寧府南邊所挨著的州府,不是什麼旁的地方,正是燕氏一族當年被流放之地——

  黃州!

  而在過去的兩年裡,不管是姜雪寧還是呂照隱,都暗中往黃州輸送了數額驚人的銀錢。這筆錢的用處,她從來沒有問過一句。

  然而前世尤芳吟,暗助燕臨,乃是用以養兵!

  而這一世,錢照給,可燕臨從黃州離開去往邊關時,卻是單槍匹馬,打邊關用的是邊關的駐軍,何曾有黃州一兵一卒的蹤影?

  她想到這裡倒吸一口涼氣。

  汝寧府距離黃州最近,若選在此地動手,的確是最合適不過。

  可前提是……

  姜雪寧道:「汝寧府乃是第三城,若萬休子選在到汝寧之前動手,怎麼辦?」

  謝危道:「算計無窮盡,他同我都是賭一把。」

  姜雪寧無言:「這還能拼運氣?倘若事敗……」

  謝危輕笑:「怎會敗?」

  姜雪寧再次不解。

  謝危便耐心同她講:「若萬休子選在第四城對我動手,他必輸無疑;若他選在第三城動手,與我撞在一起,勝負便是五五;若他選了第一二城,他對我動手時我尚未動手,虛與委蛇,許以重利相誘,他仍舊不會殺我。他自以為攥了我的弱點,卻不知他生性貪婪,多疑,也是弱點。如此,即便他選一二城,於我而言,最差也不過就是與天教一併舉事。原本打到京城便可,是誰打進去,確沒有太大要緊。」

  這也是謝危敢以身犯險的根本因由。

  最差也就是幫天教打朝廷罷了。

  姜雪寧聽得目瞪口呆。

  謝危只看著她,埋頭輕輕吻她額頭,眸底有那麼點多智近妖、運籌帷幄的笑意,只道:「謝居安或恐不會贏,但永遠不會輸。」

  姜雪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他。

  謝危卻道:「屆時要動起手來,場面必定混亂。汝寧府的分舵我去過,且這分舵主乃是公儀丞舊日的心腹,必定向我發難,按教中規矩,當上天台示眾。天台是一座修起來的祭壇,下方自正東往北走二十步,便有一處密室,是以前刀琴劍書留下的,外人不知。你到時不要管別人,得著亂機,就去裡面藏好,不聽見燕臨或刀琴劍書的聲音,便不要出來。可記住了?」

  一番刀光劍影,幾乎已在眉睫。

  姜雪寧在心中默念,點了點頭道:「記住了。」

  謝危叫她重複了兩遍,這才放心,又使她叫了一會兒,便叫人打水來,然後推姜雪寧一把:「去沐浴。」

  姜雪寧還有點緩不過神。

  她這些天實在憊懶,昨晚到現在沒出過門,既沒沾半點土,也沒出半點汗,一身上下乾乾淨淨,現在便不大願意動,便嘟囔想拖延:「怎麼每日都叫我先?今日你先,我後面再洗。」

  「……」

  謝危一雙眼深深看向她。

  姜雪寧還沒明白,道:「你去呀。」

  謝危眼角微微抽跳了一下,立在床榻邊,俯視著她,終究還是平聲靜氣地道:「倘若你想一不留神,替我生個孩子,也不是不可。」

  生孩子?

  姜雪寧蒙了,足足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

  這一瞬間面頰上緋紅一片。

  她氣得從腦袋後面抽了枕頭便往謝危身上扔,聲音都在發抖:「無恥、無恥之尤!」

  下作!

  下流!

  這人沐浴的時候究竟都幹了些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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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3 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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