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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二十九章 赤家女
赤碩發現,自己真的做了個不夠明智的決定。
黑勞和白伽會不會圖謀赤江,把他推出去幹掉,然後劃分地盤?很有可能。
但如今再倒向大夏,已經來不及了。大夏在搞什麼「改土歸流」,他一投降,指不定漢人就要派流官上任。
「多謝姑姑提醒。」赤碩道,「我會留神的。」
赤香欲言又止,最後做出一副實在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轉移話題:「韶兒還在金竹嗎?」
「對。」赤碩並未起疑,只剩下這點血脈,不聞不問才奇怪。
赤香問:「她多大了?」
「十二還是十三?」赤碩對這個妹妹並不關心,三叔死後,她就一直被自己的外家撫養,並不在赤江寨。
赤香想了會兒,才道:「不是姑姑不信你,可赤江現在這樣子,讓她跟我回夕照去吧。」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赤碩不大舒服,多問兩句:「姑姑不信我?」
赤香冷笑一聲,算是回答這個問題,又道:「我兒達英也十三歲了,讓他們姐弟倆多相處一段時日,也不是壞事。」
赤碩懂了,能與夕照再結姻親,於他也非壞事,便點頭應下:「也好。」
赤香見目的達成,愈發從容不迫:「我幫不了你什麼,你……唉,罷了,自己多小心吧。」
「知道了。」赤碩心裡有顧忌,答應得倒還算真心。
赤香又隨口聊了兩句家常,在赤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繞路去金竹寨,尋找闊別數年的侄女赤韶。
金竹寨在山林深處,交通不便,但勝在環境好,少毒瘴,也有不少人口。
赤香到這兒時,赤韶正背著竹簍,蹲在樹下挖草藥。
小姑娘個頭不高,四肢纖長,頭髮烏黑,腰間佩戴銀飾,臉頰氣色很好,眼睛明亮,極有神采。
「韶。」赤香在夕照都用漢話,很久沒說苗語了,「你咋在這兒?」
「姑姑!」赤韶笑眯眯地說,「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赤香問,「你阿公呢。」
「在家呢。」
赤香招招手,拉著她一塊兒去找赤韶的外公。他也是金竹寨的寨主,聽說赤香想帶赤韶去夕照,張口就拒絕。
「去你那兒作甚?」外公說,「我還養不活她?」
赤香勸道:「赤碩現在跟著造反,萬一輸了,豈不是連累她?不如跟我走,我們家不摻和這些,總能保她一命。」
外公沉吟不語。
她又說:「官兵就在永寧,金竹是離得遠,可你們也是赤江的,誰知道會不會打過來。」
赤韶卻搖搖頭:「我不想離開阿公和阿婆。」
外公皺眉,過了會兒說:「也有道理。」
赤韶急了:「阿公!」
「漢人凶得很。」外公說,「你去避一避,我們大不了往林子裡一躲,能有什麼事兒?」
赤韶抿起嘴巴,不樂意了。
外公擺擺手,示意她出去:「我和你姑單獨說說話。」
赤韶不情不願地退出去,卻不走遠,趴在門板上偷聽。
外公:「你和我說說實話,到底作甚帶她走?」
赤香:「顯貴說,從來和漢人造反的,沒有個好下場,赤碩我管不了,總不能讓韶兒再丟命。」
外公沉默了會兒,問:「赤江保不住了嗎?我聽說黑勞很有本事。」
「他再有本事,還能做赤江的主?」這話是夕顯貴說的,赤香和老頭子沒什麼男女之愛,但服他這個丈夫,篤定道,「韶兒跟我走,你們還有條退路。」
一片寂靜中,赤韶聽見外公低沉的聲音:「行。」
聽到這裡,她就知道大局已定,不敢再偷聽,踮起腳尖,一溜兒煙鑽進了林子。
竹林比外頭更深、更暗、更詭誕,好像藏著什麼猛獸。
密林深處,一間烏黑的竹樓靜靜地立在那兒,周圍不見半個鄰居,黑洞洞的,好像一條張口的巨蛇。
赤韶輕手輕腳地溜了進去:「阿婆。」
屋裡,一個盤腿的苗族老太婆抬起了頭。她皮膚很白,白裡透著青色,幾條小蛇在地上爬來爬去,鱗片磨蹭發出「沙沙」的聲音。
她是金竹寨的蠱婆。
年輕的時候,她和寨主兒子相戀,卻被棒打鴛鴦,於是兩人私奔外逃,可沒過多久,就被寨主抓了回來,彼時,早已生米煮成熟飯。
回來後,她生了個女兒,可按照寨子裡的規矩,蠱婆不能結婚,所以把孩子給了情人,自己搬進了竹林深處,鮮少露面。
可赤韶不管這些,她娘難產而死,爹也死得早,外公寵她,她就經常溜進林子裡找阿婆。
「阿婆。」她盤腿坐下,「姑姑來了,她要帶我去夕照。」
蠱婆很冷淡:「去吧。」
「我捨不得你們。」
「留在這對你沒好處。」她冷冰冰地說,「你不能管寨子,難道想和我一樣,一輩子都被關在這裡?」
赤江有多個寨子,各寨都有自己的寨主,平日裡聽土司調遣,但寨主之位多是父子相繼。土司強硬些的,或許能讓兒子接手,可赤碩和赤韶不熟,不可能為她安排。
赤韶的命運不是當蠱婆,就是嫁出去做寨主夫人。
然而,今年十四歲的赤韶沒想這麼多,反倒替親人鳴不平:「生病的時候想到阿婆,平時怕您怕得和鬼似的,真是沒有道理。」
蠱婆撫摸著盤桓在手腕上的蛇,它嘶嘶地吐著信子。
「出去吧。」蠱婆的視線穿過竹樓,投向茫茫大山的彼岸,「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赤韶愣住,抬頭看向自己的外婆。
她眼底迸出熱切的光,像一隻飛過山巒的雄鷹,而不是只在地上爬行的毒蛇。
但這樣的光輝,只有一瞬間,很快歸於寂滅。
「你該走了。」她對外孫女說,「以後,不要再來了。」
*
程丹若緊急從貴州城調來了瑪瑙和梅蕊夫婦。
沒辦法,她缺人帶孩子了。
「梅蕊,這是愛娘。她爹金先生是我新聘的西席。」程丹若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和梅蕊道,「交給你照顧了。」
梅蕊十分吃驚,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滿頭霧水——您肚子都沒大呢,請什麼西席啊?
程丹若沒多解釋,和女孩說:「這是我家的管事媳婦,你管她叫蕊姑姑就行,以後要聽話。」
「您放心。」金愛娘撐起一張笑臉,「蕊姑姑好,夫人嫌我是個野丫頭,請您多管教啦。」
梅蕊忍俊不禁,點頭應道:「夫人怎麼說,我怎麼辦。」
「去吧。」程丹若鬆開金愛,「好好學規矩。」
「明白,指定不能給您丟臉。」金愛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退下了。
這時,瑪瑙才好奇地問:「這是哪來的孩子?」
「送上門來的。」程丹若想起這事,心裡也有點感慨。
那天下午,她如往常一樣義診,準備下班的時候,忽然被一對父女攔住了。
當爹的說:「程夫人留步,晚生有話要說。」
她駐足:「何事?」
「請借一步說話。」
程丹若見他們是父女兩個,爹是書生,孩子也小,便讓他們進屋說話。
離奇的一幕發生了。
剛坐定,金老爹就說:「說來慚愧,程夫人乃是朝廷命婦,侯門子媳,原輪不到我說這樣的話,可在下不吐不快,還請夫人見諒。」
女孩點頭。
程丹若很好奇他們的來意,便道:「但說無妨。」
「夫人是子真先生之女,謝巡撫的髮妻,更要緊的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又發明了毛衣,治療了鼠疫,名望高,備受朝廷重視。」
金老爹開口就是一頓猛誇,搞得程丹若以為是個拍馬屁的,才準備端茶送客,他忽然急轉直下——「但是——」
她:「嗯?」
「您是個女人。」金老爹平平淡淡地說,「您的護衛姓謝、幕僚姓謝,拿著的印鑑也姓謝。」
「所以?」
「夫人需要一個自己人。」金老爹起身作揖,「晚生不才,願效犬馬之勞。」
正如金家父女所料,程丹若有點驚訝。
一個正兒八經的儒生,要給她當幕僚?不是投向謝玄英,直接投她。
「我能問問原因嗎?」她笑,「都說五十少進士,你方而立,何不讀書科舉,偏要投我一介婦人?」
金老爹說:「不敢欺瞞夫人,晚生只考了童生,試了兩次院試,均落榜,可見不是這塊料子。」
「那去私塾啟蒙,或是給人做西席也好。」她道。
金老爹又道:「晚生志不在此。」他起身,侃侃而談,「在下屢試不第,亦有為百姓謀福之志,故欲尋明主,一展所長。」
程丹若道:「既是如此,你該尋外子才是。」
金老爹「誠實」道:「侯門人才濟濟,縱收下我,恐怕也難得撫台信重。且我心中頗為敬佩夫人,您做的毛衣能活民無數,男兒亦有不如。」
程丹若比較相信他前半句話。
侯門招牌在那裡,人家投簡歷肯定優先考慮謝家,待遇好,前途廣,但相應的,大公司要求也更為挑剔,像金老爹這樣連秀才都沒考上的,很難入眼。
但她沒有戳穿。
這畢竟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投到她門下的,就沖這份離經叛道的勇氣,也值得她多問幾句。
「那麼,你能幫我做什麼呢?」她問。
金老爹精神一震,謹慎道:「先前夫人說,治理一地,就是要讓百姓生老病死皆有所依,如今命我等義診蠻民,可見並非是圖一時安穩,而是調和苗夷關係,便於今後改土歸流。
「只是,如今三大土司叛亂,人心不穩,各土司皆在觀望,有二意的怕不少。」金老爹微微一笑,「在下是游醫,病會看一點,命也會算一點兒,別的不說,替夫人跑跑腿還是成的。」
這時,女孩插嘴了:「夫人,我爹還會畫畫寫字看手相,舌戰群儒不成,二三人卻無不可。」
金老爹瞪了她一眼:你插什麼嘴?
女孩咻咻使眼色:夫人看我好幾眼啦,對我很有興趣呀。
程丹若坐上首,瞅著父女倆互相瞅,真覺得很有意思。
帶上女兒上門求職的可不多見。尤其女孩左顧右盼,半點不畏縮,被父親瞪眼也不害怕,可見平日裡沒少這麼幹。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女孩。
「我叫金愛,『心乎愛矣,遐不謂矣』的愛。」女孩半點不怵,言語流暢。
程丹若問:「你娘呢。」
女孩說:「死了,家裡的錢都給我爹讀書了,掏不出藥錢,耽誤了病情。自此以後,我爹就不讀書,改行醫了。」
金老爹很尷尬。
「家裡沒有別的人了嗎?」程丹若關切道,「你跟你爹跑到貴州來,路也太遠了一些。」
「我爹原想把我寄在舅舅家,我不想。」女孩機靈得要死,張口就說,「我想和夫人一樣,也做為國為民的事,做第二個荀灌娘。」
出身平民,能說會道,還是頭一個投奔的,千金買馬骨也得留下啊。
程丹若笑笑,便道:「我欲聘爾為西席,先生意下如何?」
「多謝夫人器重,在下必盡全力。」金老爹沒聽說她有孩子,估摸著還小,沒帶出來,西席肯定是個名頭罷了。
不過,既然說是西席,就得做出盡職盡責的樣子,遂問:「不知是千金還是公子,多大了,可曾啟蒙?」
程丹若思考了會兒,說:「快了吧,在路上了。」
金家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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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灌娘:荀灌是荀崧的小女兒,荀彧的五世孫女,生於晉惠帝元康元年,十三歲時突圍救父。列女傳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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