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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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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8:21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章 難自立

  最後一日,程丹若只義診半天,下午日頭太毒,改而在禪房抄經。

  既然是祖母的冥壽,又來了佛寺,總得意思意思,抄點經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調整好心態,權作練字,慢慢打發了一個下午。

  傍晚時分,柏木趁郝媽媽外出提飯,悄悄塞給白芷三十兩銀子,說是診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說過,此來是義診,不收診金。」

  柏木道:「程大夫勞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過意得去?」

  白芷雖然不夠聰慧,卻足夠聽話,堅決不肯收下。

  柏木無法,只好回去復命。

  謝玄英並未強求。

  次日一早,他們用過早飯便啟程返回。臨行前,謝玄英將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當,交給夢覺大師,並捐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關竅:「一百兩是修堤所費,五十兩是程大夫在寺中點長明燈的花費。」

  夢覺大師:「噢?」

  「程大夫不肯收診金。」柏木解釋。

  夢覺大師撥動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後,於告別之際,意味深長地對晏鴻之說:「你收的弟子,倒頗有『純真』之風。」

  他這裡的純真,指的當然是純真學派。

  晏鴻之不解其意,只當他讚美自己的學生,喜滋滋應下了。

  謝玄英也未曾察覺異常。從小到大,他讚譽不斷,聽得耳朵起繭子,禮節性地施禮辭別。

  馬車軲轆走遠,消失在天邊。

  天色漸亮,午間時分,陳家的馬車來了。

  當然,比起謝玄英準備的雲頭青縵馬車,作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縵的平頭馬車。

  趕車的也不是馬,是騾。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體重都不大,郝媽媽又病著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緊趕慢趕的,終於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鬆快幾日,又要進鳥籠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見陳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陳老太太已經有些不高興,不冷不熱地問:「回來了?」

  「請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結結實實行滿請安禮。

  陳老太太面色淡淡:「起來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顯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而後鬆口氣,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氣色頗佳,我也放心了。這幾日在外頭,沒了您的看顧,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馬屁拍得有點虛偽,可誰也不會戳穿她。

  陳老太太緩和了神色。

  程丹若趕緊奉上一串佛珠:「這是我請托寺中高僧開光誦經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壽。」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愛活得長的。

  陳老太太轉怒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還盼您別嫌棄。」

  「你心裡惦記著我這個老太婆,就夠了。」陳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時噤聲,心裡卻很無奈。

  其實,陳老太太生病前,婆媳兩人的關係並不算差。

  陳老太太寡婦帶大兩個兒子,性情剛毅,在後宅說一不二,黃夫人出身良好,賢惠孝順,無子時主動替丈夫納妾,打理後宅也井井有條,無可指摘。

  然而,陳老太太中風後,一切都變了。

  重病本就折磨人,當人日復一日癱倒在床上,身體不能動彈,飯要人餵,尿要人把,對於心理是極大的考驗。有許多病人本來通情達理,病後也會變得古怪牛性,常常折磨家人。

  擱在現代,子女還能請護工找保姆,但在古代,丫鬟僕婢再多,當婆婆的要磋磨兒媳,誰能反對?

  這是「孝」。

  只要陳老太太點名要兒媳婦侍疾,黃夫人就得一天到晚待在這裡,替婆婆餵藥擦身倒尿壺。

  本來尚過得去的婆媳關係,在短短半年內迅速惡化。

  那段時間,程丹若也被折磨得不輕,睡眠不足,焦慮抑鬱,頭髮大把大把掉,逼得她孤注一擲,直接中西結合莽了過去。

  運氣不錯,陳老太太居然慢慢恢復了。她也因此得到老太太的歡心,連陳老爺都誇讚過她幾次,算是在陳家立住了跟腳。

  然而,婆媳間的仇卻結下了。

  黃夫人恨老太太作踐人,老太太恨兒媳處處違逆,結越結越深,已經到拿孫子的婚事鬥法的地步了。

  程丹若一點都不想介入其中。

  一個是實權領導,一個是名義上的大領導,誰都得罪不起。

  她裝傻,使出渾身解數,將老太太哄得暫時忘了這事,然後伺候她睡下,這才前往正院向黃夫人請安。

  說實話,點已經過了,黃夫人已經用罷晚飯,卸妝洗漱呢。

  聽了丫鬟的通報,她也懶得重新梳妝,隨口打發:「同她說我知道了,叫她好生休息,明兒再來吧。」

  丫鬟原樣轉述。

  程丹若沒說什麼,在屋外行禮請安,做足禮數後,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紫蘇已經燒好熱水,準備服侍她洗浴。

  「我自己來就好。」程丹若婉拒丫鬟的幫忙,自己解開頭髮洗澡。

  肌膚浸入熱水,緊繃的身體終於得以放鬆片刻。

  太不容易了。

  在古代洗澡可是件麻煩事,要燒熱水,要注意不能受涼,冬天一月洗兩次已經很好,夏天才能稍微任性一些,可終究在別人家,能忍則忍。

  以前,她能車釐子自由,現在,洗澡都不自由。

  怎麼就混到這個地步了呢?

  程丹若扒在浴桶邊沿,怔怔出神。

  遙想當年剛穿越的時候,她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不求皇子阿哥都愛我,憑現代的醫學知識,做個談允賢第二不過分吧?

  然後就被現實教做人了。

  最初,父親並不想教她醫術,幾本醫書是他的寶貝,動一下都要挨訓斥。只是後來遲遲沒有第二個孩子,才勉強放寬了標準,教她學些粗略的藥理。

  那會兒,程丹若已經了解到古代生活的不易,不再不切實際,只想努力學習,爭取獲得父親的認可,將來多點話語權,別一無所知就被許配了人,十五六歲就難產掛掉。

  這樣,夠本分實際了吧?

  又一次被教做人。

  戰爭來了,死人,兵禍,動亂,全家死光,寄人籬下。從前痛罵父權一百遍,真的無父無母了,才知道「自由」等於「任由欺凌」。

  她的人生目標一降再降,現在只有最卑微的要求。

  ——想活得像個人。

  結果呢?又陷入了婚姻危機。

  放跑了還是不錯的陸舉子,後面跟著的居然是共享男人,打算以出家作為最後的退路,卻想律法不允許,完全堵死了後路。

  是她太愚笨,白瞎了穿越女的名頭,還是世道太難,古代的女人根本不配做人?

  莫非,她最正確的路,是該上巳節抓住什勞子陸子介,嫁給他,相夫教子,等到他功成名就,給她掙個封妻蔭子?

  這個念頭一起,雞皮疙瘩頓時爬滿全身。

  不,不行。

  程丹若咬緊牙關,心想,我要是真的做了這樣的選擇,就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古人。

  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我絕不能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程丹若暗下決心。

  *

  又兩日,白芷的母親上門,求見程丹若。

  她是陳家舊僕,黃夫人自無理由阻攔,任由她與故主相見。

  雖然已經放良成良民,白媽媽仍然十分客氣,按照以往的禮節向程丹若請安。這也是應有之義,時下的規矩便是一日為奴,終生為僕。

  只要是白家的孩子,哪怕功成名就,見到程丹若也永遠低一頭。如此才算不負舊日之恩,否則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說忘恩負義的。

  「問姑娘安,姑娘近日身體可好?」白媽媽關切地問。

  「都好。」程丹若以客相待,「媽媽請坐。」

  白媽媽這才斜斜坐下,說出來意:「家中種了些瓜果,近日都熟了,專門摘了些請姑娘嘗嘗,還有一簍桃子,不值幾個錢,算是老奴的一番心意。」

  「多謝媽媽惦念。」程丹若道,「你和白奎身體可好?」

  「托姑娘的福,我們都好。」白媽媽說,「只是擔心白芷這丫頭,不知她伺候得可得力?」

  「她很能幹,我身邊屬她最貼心。」

  兩人頗為生疏地客套一番,才切入正題。

  白媽媽問:「姑娘叫白芷傳信來,不知有什麼事吩咐?」

  「我請您打聽的事,可有結果了?」

  「姑娘是問女戶一事吧。」白媽媽語帶遲疑,但還是道出了打探到的事。

  按照大夏的律法,允許女子立戶,可大致分為兩種:一為畸零戶,即是家中無夫無子的情況下,女子為戶主,多為寡婦,只有極少數的女兒戶,也就是在室女為戶主的。

  作為畸零戶,女戶家可免除徭役雜差,但仍然需要繳納賦稅,總得來說,算是受到優待的一個群體。

  二是只要家中有女子進宮當侍女、樂舞姬、女轎夫的家庭,可改為女戶,即是所謂的宮廷女戶、宴樂女戶、抬轎女戶,這種家庭同樣可以免除徭役,無論是否有男丁。

  程丹若想打探的自然是前者,在室女為女戶。

  這也是她從前預備好的另一條退路。

  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白媽媽為難道:「女戶並不好聽,若非迫不得已,鮮少有人家立為女戶。」

  程丹若已有心理準備,卻追問:「那我能自立為戶嗎?」

  「姑娘須得去官府核補黃冊,再附籍。」

  黃冊就是戶口本,程丹若原來的戶口本當然沒了,或者說,這東西一向都由一家之主保管,她見都沒見過。而以她逃離戰亂的情況看,屬於流民,按照規定,距原籍千里之外,可在當地入戶,她符合條件。

  但問題是……「此事若不能得陳大人應允,恐不能成。」白媽媽顯然不建議她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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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8:42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一章 心理爭

  程丹若大感頭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難度極大。首先她是個女人,女人立戶本身就是非常罕見的事,拿錢賄賂都難如登天。

  要陳老爺幫忙?不可能。

  讓自家親眷,還是一個孤女自立為戶,不知道的人聽了,肯定以為陳老爺連個孤女都不願養活。

  陳家丟不起這個臉,故必不讚成她立女戶。

  退一步說,她通過種種手段,成功立為女戶,日子就能好過了嗎?非也。

  理論上,官府會給流民發田地,或者讓他們自己開墾荒地,然而土地兼併豈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給達官顯貴佔完了。

  這群人佔據大量隱田不說,還有更過分的,他們勾結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掛在農民名下,讓農民交稅。農民都沒見過所謂的田,卻被迫背上各種賦稅,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殺。

  即便僥幸沒有,也肯定會被剝削,要交很多的稅。交不起稅,就只能借錢,還不起就賣身,所以許多流民都會成為地主的佃戶,或者乾脆賣身成豪強的奴婢。

  當然,如果她不認自己是流民,還有辦法。

  佔籍。

  經商的人會有雙重籍貫,老家一個,經商地一個,但這有前提:有錢賄賂衙門的人,以及,名下有一處房舍,無論是買的還是租的都行。

  就和現代辦居住證一樣,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沒那麼多錢。

  程父是個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難時帶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陳家每月給她一兩銀子的零花,這錢要買布做內衣,做紗布,要給廚房加點心吃,還有其他零碎開銷。

  節流是不現實的,而開源更不可能。

  她沒有機會工作,偶爾有顧蘭娘那樣的業務,人家給的也是禮,不是錢。至於義診,為的是刷名聲、傳口碑,收錢等於自毀長城,同樣不能收費。

  「姑娘,寄人籬下雖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無憂。」白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莫要惡了陳家,您可沒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這話說得太對了。

  程丹若並非養在深閨的小姐,她穿越已經十餘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層人民過得不是人過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沒有人權。

  若非如此,她絕不會厚著臉皮賴在陳家,誰不想自強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問問。」她含糊以對,「不會貿然行事的。」

  白媽媽嘆氣。

  程丹若轉移話題:「我請您幫忙找人做的東西,可得了?」

  白媽媽對這個程家唯一的主子,還是上心的,聞言拿出一個包袱:「做了,我當家的找了好幾個鐵匠,才打出這套東西,只是姑娘給的二十兩銀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頷首,趕忙打開包袱。

  這就是她變成窮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較為齊全的外科手術器械:金屬針筒、血管鉗、組織剪、手術鑷、持針器、不同彎度的縫針、手術刀片……

  她仔細檢查後,不由鬆了口氣。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這點大路貨的工具未能難倒他們。

  二十兩銀子是她幾年的積蓄,但絕對值得。

  有了趁手的工具,就能做一做簡單的外科手術了。而這門技術,才是她立足古代的根本。

  她撫摸著冰涼的器械,略微安心:「多謝媽媽。白芷,伺候媽媽喝茶。」她叫來丫鬟,「你們母女許久不見,也說點私房話。」

  「多謝姑娘。」白媽媽感激不盡。

  白芷亦是喜不自勝,扶著母親到自己屋裡說悄悄話去了。

  程丹若小心收好包袱,坐到窗下沉思。

  目前看來,女戶是下下策,極有可能與陳家鬧翻,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輕易走這步。

  不能心急,陳知孝未定親,還有時間,沉住氣。她暗暗告誡自己,沒有犯錯資本的人,一次錯都不能犯,忍住,再等等。

  *

  六月處,天氣漸熱,蟬鳴聒噪,春風學院中無心讀書的學生愈發多了起來。

  梧桐蔭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們靠在榻上,品著冰鎮的酸梅湯,閒談最近聽說的一件大事。

  大儒晏鴻之要來書院講學了。

  雖說書院的先生們也都是飽學之士,山長亦是名聲在外,但這次的講學仍然勾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大家十分熱烈地討論著一個問題。

  ——晏鴻之來了以後,會不會和副山長高崇掐起來。

  「子真先生(晏鴻之)與望山先生(高崇)分屬心、理二家,怕是有諸多分歧之處。」一個穿著直身,搖著折扇的學子開場就挑明了關鍵。

  「高師崇尚朱子,曾多次批判陸王心學,此次子真先生前來,怕是要好好辯論一番了。」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知孝。

  陳老爺官至四品,他在春風書院自然也不是小透明,頗有些臉面。

  他這麼說,立即有同窗出言附和:「我讚成高師的主張,陸王之說絕非正理,若良知即是天理,道問學何處?非問非學何以尊德性?」

  「此言差矣,陸王承自程朱,非是對立。」另有學子糾正。

  然而又有人反問:「理為天理,在身之外,吾心為理,在身之內,如何相同?」

  雙方一言不合就開始爭論,圍觀者卻見怪不怪。

  原因無他,這其實是夏朝現今最大的思想分歧,呃,說陣營也可。

  沒辦法,初期只是思想流派的不同,但眾所周知,撕X太久,不對立也不行。

  姑且一說。

  夏朝初期的主要思想還是理學,簡而言之,認為理就是世界的根本,體現在人間就是道德,所以要「存天理,滅人欲」,超出應有欲望,就應該節制。

  什麼算天理,什麼算人欲呢?

  朱子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這話乍看起來好像很變態,想吃點好的咋了?然而,他還有一個類比,「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是不是一下子又很有道理了呢?

  而且朱熹也說了,「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二者並非完全對立,且理和氣的思辨也頗有哲學意義,只是較為復雜,暫且按下不表。

  理學之後,發展出了「吾心即是宇宙」的心學,從客觀唯心主義變成了主觀唯心主義。

  按照後世的說法,二者是繼承和發展的關係,但在當下,不好意思,出現了較為復雜的二元對立陣營。

  理學陣營是以高崇為代表的道學家,堅持孔孟忠孝之說,貫徹三綱五常,高舉禮教大旗,認為理學是正統。

  心學陣營自然是叛經離道的李悟,和如今的晏鴻之了。

  他們認可「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提倡「純真之心」,要以本真純粹的心態反省自己,提升自我,最終以達到聖人的標準,也就是「內聖」。

  春風書院的學生常年和高崇相處,自然更讚同他的學問。

  陳知孝立於樹蔭下,侃侃而談:「方才志才兄提到了揚州女斷臂一事,吾不敢苟同。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其人貿然相救,雖是好心,卻毀其名節,堪稱好心辦了壞事,倒是此女性情貞烈,當場斷臂,堪為表率。」

  「『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只講道德,不通人情,未免涼薄。」同窗開口駁斥。

  陳知孝果斷道:「禮不可廢,若事事通以人情,豈非叫百姓輕禮教而重私利?今日因救人而扶臂,他日豈不知肌膚之親?」

  樹下的都是年輕學子,血氣方剛,聽了這話,難免大笑。

  更有人打趣:「這不就應了話本故事:公子救命之恩,小女以身相許?」

  「婚姻父母之命,如何能這般荒唐?」陳知孝笑道,「我看,不過是姦夫淫婦無媒苟合的藉口罷了。」

  「陳兄所言極是。」另有人附和,「我聞明梧公(李悟)有作,道紅拂夜奔為天下第一嫁法,著實誤人子弟。聘者妻,奔者妾,若良家女子人人效仿,那還了得?」

  「兄台此言差矣。」

  爭執間,有一人突兀地插入話題,冷聲道:「紅拂棄楊素而奔李靖,可謂慧眼識英雄,亦是知道暴隋時日無多,楊素不得人心,故棄暗投明。如此巾幗,在你口中卻唯有『淫奔』二字嗎?」

  「胡說八道!」這位學子氣憤不已,轉頭就想反駁對方,「私奔……呃……」

  話音戛然而止。

  但同窗們都未曾笑話他,或者說,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狼狽。

  桐蔭舒朗,微風和煦。

  謝玄英身著天藍苧麻道袍,頭戴大帽,手中握著一把泥金扇,神色凜然地望向他們。

  眾學子一時無言,倒也不是羞愧,主要是突然受到顏值暴擊,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什麼「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珠玉在側,覺我形穢」、「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那個,紅拂是誰?

  我們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這一卡頓,氣勢便衰歇下去,再也爭辯不能了。

  謝玄英登時氣悶。

  「咳。」山長見狀,出面替學生們圓場,「快來見過子真先生。」

  大家這才看到謝玄英後面的晏鴻之。

  「晚輩張智」

  「晚輩陳知孝」

  「晚輩……」

  「……」

  「——見過子真先生。」

  晏鴻之頷首,含笑道:「這是我的弟子玄英。你們年紀相仿,可多多相處,互相探討學問。」

  老師都這麼說了,謝玄英自然不能甩臉色,告之姓名:「在下謝玄英。」

  「謝兄。」

  「謝郎。」

  「謝公子。」

  眾人略有慌亂,稱呼不一。

  謝玄英重點瞟了陳知孝。先前,他已經叫人打聽清楚,陳家一共二子,小的還在總角,能夠娶妻納妾的唯有陳知孝一人。

  柏木說,陳家子也是青年才俊,入學春風書院,名聲頗佳。誰知道今日一見,卻是個道貌岸然的家伙。

  聽他方才所言,居然將救人性命的善舉,他卻說是無媒苟合的齷齪。

  他將真情當什麼了,又將人心看做了什麼?

  程姑娘若嫁給這樣的人,不止辜負了一身才學,怕還要遭他羞辱。畢竟按照他的說法,當日上巳節,他拉程姑娘上來,她就該砍掉手掌以證清白才對。

  一念及此,謝玄英心中驀地顫慄。

  他倏然意識到,倘若程姑娘迫於恩情嫁予此人,將來事情為人所知,難保不會丟了性命。

  那豈不是……他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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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二章 子癇病

  程丹若並不知道陳知孝的為人。

  她和這位表哥的接觸,不過是萱草堂下的頷首見禮,別說思想理念,連他今年多大都不是很清楚。

  虧得如此,要是她此時知道,這位表哥居然是個道學家,讚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估計管不了太多,逮著機會就要跑。

  只是,現在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陳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陣雨將來,氣壓低沉,程丹若早晨起來便覺悶熱。陳老太太深覺不適,還拉了肚子,只好撤掉冰盆,只叫丫鬟慢慢打扇。

  程丹若熱得受不了,卻沒資格用冰,只好喝了碗吊在井下的綠豆湯,涼涼的解一解暑氣。

  就在這時,墨姨娘的丫頭慌慌張張地過來,倉皇道:「程姑娘,姨娘不大好,煩請你去看看。」

  程丹若嚇一跳,差點嗆著:「姨娘怎麼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頭面色慘白,磕磕巴巴地說,「她、她就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連症狀都說不出來,看來確實嚇人。程丹若當即返回屋內,拿起藥箱:「我這就隨你去。」

  又吩咐紫蘇,「老太太問起來,你照實說就是。」

  紫蘇欲言又止。墨姨娘懷著身孕,算是陳家現在最金貴的人之一,程丹若貿然摻和進去,若有個萬一,必是要遭到陳老爺遷怒的。

  可家中既有大夫,也不能不去看,只好道:「姑娘小心。」

  程丹若點點頭,領了她的好意。

  墨姨娘住在錦霞院,此時小院裡已亂作一團。丫鬟們擠在小小的廂房中,手足無措。

  「程姑娘來了。」不知是誰說了句,終於叫大家有了主意,趕忙讓開路。

  程丹若快步走入臥室,只見墨姨娘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渾身抽搐不停,嘴角還有白沫。

  她倒吸口冷氣:「怎麼回事?姨娘怎麼變成這樣的?」

  服侍的大丫頭略微鎮定,回答道:「奴婢們也不清楚,今天一早,姨娘就說頭痛得很,眼睛也花,便沒有去和夫人請安,躺在床上歇息。誰知道沒多久,突然就迷糊了起來,奴婢們害怕,只好請您過來。誰知道方才又抽了起來。」

  程丹若第一次治療孕婦,定定神,把脈,脈弦細而數,舌紅苔無,皆是虛症。思忖道:「先前有沒有過類似的症狀?」

  「也有過。自打懷了這胎,頭暈眼花的次數並不少,只是不似今日這般嚴重。」

  「方便的時候,」程丹若組織語言,「穢物是否有細小的泡沫?」

  大丫頭趕忙點頭。

  考慮到墨姨娘大約1-2月有孕,6月差不多24周了,她覺得可能是子癇。

  「快去請大夫,這病不好治。」程丹若當機立斷,立馬求外援,並飛快通知能做主的家屬,「也告訴夫人一聲。」

  「是。」丫鬟們飛快跑開。

  她這才開始思考子癇要怎麼治?

  降壓、抗抽搐、有需要必須終止妊娠。

  這是她腦海中的西醫知識。

  中醫呢?

  不好意思,爹學的不是婦科,沒教過,但沒關係,可以作弊。

  她借整理髮絲的動作,悄悄觸碰了一下頸間的掛墜。那是一塊白色玉牌,上面串著顆不規則的珠子,看似是玉石,然而並不是。

  這是她穿越之際,意識的最後一刻,緊緊抓住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隨身物品隨她來到了古代,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存在。

  她能取出使用,比如之前喝的板藍根,但無法給別人用,現代的所有東西,對古人均無效——小時候,她用糖試過丫頭,丫頭拿起來含嘴裡,說是石頭,嘗不出味,也無法含化。

  除了拿出來,也能用意念查看。

  此時此刻,她需要翻看的就是平板。

  意念接觸平板,找到下載的電子書,輸入子癇。接著,古籍中所有關於子癇的記錄都出來了。

  程丹若凝神看了片刻,確認症狀都對,翻出銀針,先治療抽搐。

  取百會、風池、太沖、陽陵泉、內關、三陰交,再加陰陵泉、曲泉。

  又道:「拿紙筆來,我先開個方子。」

  丫頭們知道她懂醫術,也不敢質疑,趕緊奉上筆墨。

  子癇在中醫上分為肝風內動證和痰火擾神證,墨姨娘的症狀是前者。

  按照《胎產心法》的記載(雖然這書是清代寫的),「治孕婦口噤項強,手足攣縮,痰壅,不省人事」,當用羚羊角鉤藤湯,對鎮靜和抗驚厥作用。

  方子開完,黃夫人也到了,急匆匆奪門而入:「墨姨娘怎麼樣了?」

  「我已經為她紮了針。」子癇的抽搐期本就不長,程丹若一番施針,人已經很快平靜下來,只是依然昏迷不醒。

  黃夫人單刀直入:「什麼病?」

  「子癇。」

  「對胎兒可有妨礙?」

  程丹若頓了頓,點頭道:「有,許是要再加安胎的方子。」

  黃夫人看她一眼,吩咐丫鬟:「去請安順堂的張大夫。」

  「已經去了。」

  黃夫人面色微緩,走近瞧了片刻,才道:「丹娘,大夫來前,你在這裡候著,等大夫來了,一切由他定奪。」

  「是。」程丹若毫不猶豫地應下。

  她知道,對於這種現代醫療無法發揮作用的地方,自己不過是個門外漢,還不如坐堂的老大夫,完全沒必要出風頭。

  這也是為病人負責。

  而黃夫人雖是不信任她,但也為她規避了風險。畢竟墨姨娘懷著陳家的骨肉,她擔不起責任。

  以陳家的門第,張大夫自然來得飛快。

  他細細把脈,詢問了病人的症狀,隨後得出與程丹若一模一樣的結論。然而,在聽聞程丹若為其針灸,並開了方子後,卻直呼荒唐。

  「女子習醫能有幾分火候?貿然施針,傷了胎兒可如何是好?」他不留情面地教訓上了。

  程丹若未曾分辯,亦無法爭辯,沉默地福了福身,告退。

  張大夫這才露出滿意之色,著手開方子,囑咐丫鬟隨時留意。

  然而,人醒了才能吃藥,墨姨娘不知怎的,遲遲昏迷不醒,呼吸時有時無。丫鬟們不敢大意,回稟了黃夫人,最後硬是扶人起來,把藥灌了下去。

  半日飛快流逝,直到點燈時分,人卻仍然未曾醒來。

  陳婉娘立在生母床前,暗暗垂淚。

  「姨娘……」她茫然地呼喚著,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姨娘昨天還好好的,不厭其煩地囑咐她,不管肚子裡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要驕矜猖狂,要一如既往地讓著陳柔娘,要尊敬太太,將來是好是壞,全看太太的態度。

  老實說,陳婉娘不愛聽這些。

  二哥也就算了,正經的嫡子,可五郎是她親弟弟,姨娘得寵又懷了孕,到時候他們姐弟三人,怎麼都在陳家有幾分面子吧?

  憑什麼非要讓陳柔娘?

  但如今回想起來,陳婉娘卻害怕了。

  「姨娘,你好好的,我聽你的話……」她哭音難抑,緊緊攥住帕子,「你不要出事,嗚嗚。」

  「四姑娘快別哭了。」丫鬟蝶兒連忙勸慰,「叫夫人聽見不好。」

  陳婉娘卻忍不住,哽咽不止。

  蝶兒再勸:「姑娘仔細哭壞了眼睛。」想想,又試探,「不如叫程姑娘……」

  陳婉娘如夢初醒,立即擦淚:「對對,她程丹若不是號稱御醫傳人麼,快叫她過來給姨娘看看。」

  理論上來說,這話不合規矩,客人是客,再窮也是主子,姨娘卻是僕,以尊就卑顛倒倫常。

  可事實不可能真如此。

  墨姨娘有寵有子,程丹若無依無靠,自然要來。

  然而,她並沒有為陳婉娘帶來好消息,相反,她凝重的表情讓她害怕。

  「表姐?我姨娘怎麼樣了?」陳婉娘焦急地催促。

  程丹若道:「姨娘的情況不是很好,請張大夫來吧。」

  幾個鐘頭過去,病情仍然未曾控制住,其實就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她不敢說這樣的話,甚至一絲話音都不能露。

  因為毫無意義。

  「要盡快。」她看向陳婉娘的眼睛,只能盡此綿薄之力,「姨娘……不太好。」

  陳婉娘咬咬牙:「你在此守著,我去求夫人。」

  程丹若:「好。」

  陳婉娘強行抹乾淚,提起裙角,匆忙奔向正院。

  床榻上,墨姨娘時而抽搐,時而發出囈語,呢喃不清:「娘……我不吃……不吃餛飩……回家……」

  她猛地抬高手,像是一隻枯瘦的鬼爪,痙攣地抽搐,彷彿要抓住什麼。

  「娘!」墨姨娘徒勞地抓著空氣,雙眼無神,「不吃,回家。」

  程丹若頓時惻然。

  她幾乎能想像出這是怎樣一個故事:無非是幼齡女孩饞嘴,想吃路邊的一碗鮮肉小餛飩,然而家貧,抑或是重男輕女,父母不給她吃。直到後來某一天,母親帶她去吃了一碗心心念念的小餛飩。

  然後,將她賣給了人牙子,從此叫別人媽媽,纏腳,學藝,被送給等當父親的中年男子為妾。

  午夜夢回,她無數次後悔,倘若沒有去吃那一碗小餛飩,是不是就不用離家,能堂堂正正嫁人做娘子,逢年過節,提上雞蛋回娘家,探望父母?

  「姨娘。」程丹若握住她的手,「堅持住,就算是為了孩子。」

  墨姨娘染紅的指甲掐入手背,一個個紅色的月牙印。她用力攥住,身體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娘,娘!」

  「拿針來。」程丹若忍痛要針。

  可丫鬟畏縮道:「表小姐,張大夫吩咐過,不可叫旁人隨意施針。」

  程丹若抿住嘴唇,說:「那他有沒有說,如果再這樣該怎麼辦?」

  丫鬟紅著眼,飛快搖頭:「大夫說吃了藥就會好的。」

  「把藥端過來。」

  丫鬟趕緊奉上溫在爐子上的藥。

  褐色的藥水,聞起來有股刺鼻的中藥味。程丹若要丫鬟扶起墨姨娘,拿出荷包中的空心蘆葦桿,取一些藥水滴進她的口中。

  一滴滴苦藥汁子流入她的嘴角,又飛快淌下來,竟是一點都喝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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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9:11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三章 一封信

  等到張大夫來,墨姨娘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針紮人。

  可這又有個問題,頭頸部的穴位還好說,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針即可,但像陽陵泉在小腿上,三陰交在足部,曲泉在膝蓋,都屬於私密部位。

  雖說醫術高明些的大夫,能夠隔著衣物落針,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來就極難紮針,還要隔著衣物,更是難上加難。

  張大夫額上見汗,好幾次都下不去手。

  燭光搖曳,屋裡的光線昏沉沉的,令人心頭發顫。

  程丹若在一旁看著,終於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說,我來施針,可好?」

  黃夫人見床上已經見血,怕保不住孩子,並未出言阻止。

  但張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鬧!人命豈可兒戲,若出差池,你可擔待得起?」不獨如此,他甚至別過身,有意擋住程丹若的視線,這才定定神,紮下手中金針。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墨姨娘的抽搐漸弱,好像效果甚好。

  黃夫人鬆口氣。

  她畢竟不年輕了,熬不住,見情況穩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則準備離去歇息。

  而陳老爺更簡單,壓根就沒來探望,只叫丫鬟問過兩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凶險了一遭。

  唯有陳婉娘不肯走,固執地陪在生母身邊。

  黃夫人寬容,倒也允了她,卻不准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帶他回去睡下。

  「他小小年紀,嚇著怎麼辦?」家中唯有兩個男丁,黃夫人決計不肯冒險。

  至於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邊離不得人,丹娘也回去吧。」

  「是。」

  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程丹若乖順地離開了。

  翌日,六月初六。

  這在古代是一個小節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貺節」,主要的活動是曬書曬衣服。

  清晨起來,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沒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響,丫鬟們按部就班地侍奉陳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點。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寧,子癇到這種程度,該考慮終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陳老太太事情特別多。

  她先問:「今兒初六,茶可獻了?」

  丫鬟說未曾,她便有點不高興:「可不興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來。」

  程丹若只好餓著肚子去煮茶。

  她沒受過泡茶的訓練,成果著實一般,陳老太太聞聞香氣,面色略有不滿。但時候已晚,只好不多計較,將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靈位前。

  接著,用早膳,不料差點被粥點嗆到,驚天動地一陣咳嗽。

  程丹若只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順氣,又餵她喝了半盞溫水,方才緩過來。

  但為著這事兒,她脾氣不順,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庫房,把佛經布料都拿出來曬。

  「丹娘,你去理經。」陳老太太說,「丫頭們笨手笨腳的,難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氣。

  曬書是古代的大活計,得把所有書攤開來,放在陽光下暴曬,然後重新收納,加入樟腦,如此才可防黴蟲。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曬,今後好幾天都是陰雨連綿。

  可老太太發話,陳老爺都得照辦,何況程丹若。

  她只好開了書箱,一本本翻開經書,放院子裡曬晾,還要檢查是否有破損,該補的補,該重抄的重抄。

  一直忙活到中午,吃了午膳,陳老太太歇晌午,方才脫空去錦霞院。

  路上,她不斷盤算該如何開口。這是個敏感的話題,姨娘就是為了生育,比起她的安危,恐怕還是肚子裡的孩子更重要。

  未入門,先聞哭聲。

  她腳步微頓,看向打簾子的小丫頭。

  「表姑娘,姨娘……」小丫頭紅著眼眶,聲音哽咽,「已經去了。」

  程丹若霎時後悔。

  原來,已經來晚了。

  裡頭隱約傳出陳老爺的聲音。

  「也是她福薄。」他感嘆,「畢竟只是個姨娘,喪事不必大辦了。」

  黃夫人卻勸說:「她畢竟伺候老爺一場,又有婉娘和恭哥兒,依我說,弄一副松木棺材,叫道士做場法事,和尚念幾卷經,叫她安心去了,別留戀孩子。」

  陳老爺頓覺有理。若是當娘的眷戀兩個孩子,婉娘大了還好些,纏上恭哥兒可是樁麻煩,安穩送走才好。

  「按你說的辦。」他說,「母親那裡,尋空提一句就是。」

  黃夫人應下。

  陳老爺撫著鬚,望眼悲聲的臥室,不由心生感慨,道:「可惜了酥油泡螺。」

  正進門的程丹若頓住了。

  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說話的人,是的,確實是陳老爺。而他面上的神色如此真摯,顯然這句感慨發自內心。

  可惜了……酥油泡螺。

  酥油泡螺。

  冰寒的冷意一寸寸爬上脊椎,直達天靈蓋。程丹若指尖發麻,彷彿突然腦溢血的病人,全然無法動彈。

  她知道古代吃人,卻怎麼也沒想到,穿越多年,最讓她不寒而慄的一句話,不是當年老僕衝進家裡,對祖母說「瓦剌來了」,而是此時此刻,這般輕描淡寫的感慨。

  「丹娘來了。」陳老爺渾然不知她的內心,和藹道,「正好,你勸勸婉娘,她年紀小,別哀慟過度,傷了身子。」

  略微僵直一兩秒,程丹若恢復知覺,福身道:「是。」

  陳老爺出去了。

  「唉。」多麼奇怪啊,他走了,黃夫人反倒露出幾分哀色,慢慢啜口熱茶,對程丹若道,「墨姨娘沒福氣,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雖說是姨娘,也是你半個長輩。」黃夫人說,「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開帷帳,走進裡間。

  陳婉娘撲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兒啊,你不能丟下婉兒和恭哥兒,娘!」

  擱在平時,以她的心機,卻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時此刻,誰稀罕這些規矩呢?

  「娘,求求你……」陳婉娘握住生母的手,聲音嘶啞,「求求你,別丟下女兒。」

  蝶兒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別,太太還在外頭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黃夫人應該聽見了,但她閉目養神,權當不曾耳聞。

  「表姑娘,快勸勸我們姑娘吧。」蝶兒懇求。

  程丹若走過去,蹲到陳婉娘身邊,道:「恭哥兒還小呢,你是姐姐。」

  「誰要你假好心。」陳婉娘推開她,「你又沒死……」

  話出口,才想起這位表姐不止沒有娘,爹、祖母、其他親眷,也一律沒了。

  她咬咬嘴唇,扭頭不理她。

  「姨娘沒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說,「別犯傻,太太、老爺、老太太還在呢。」

  陳婉娘不吭聲,眼淚撲簌撲簌往下落。

  「太太說,喪事辦得好些,不會虧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謝謝太太。」

  蝶兒也勸道:「表姑娘說得在理。」

  陳婉娘還是不應,但也沒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著沒氣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餘歲,容貌秀麗典雅,文采過人,會賦詩,會彈琴,會泡茶,可如此美人,說死也就死了。

  我也會如此嗎?

  將來死了,最後得來一句「可惜了她的醫術」?

  程丹若微微顫慄,恨不得轉頭就跑出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離開這裡並不等於逃出牢籠,或許反而更糟。

  難道,就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

  同樣是六月初六,蘇州湖畔,謝玄英正在和老師一起飲酒。

  這也是天貺節的風俗之一。

  六月六為荷花生日,摘蓮蕊,入酒飲之,是為碧芳酒。

  師徒兩人泛舟於太湖之上,一面飲酒賞景,一面品嘗酥瓊葉、傍林鮮並魚羹,既輕鬆愜意,又不失風雅。

  閒談間,謝玄英提起了前些日子的書信。

  「師母的身體,可是又不好了?」他問。

  晏鴻之頷首,頗為惦念妻子:「唉,可不是麼。大夫道是生產落下的病根,吃了幾年的藥,卻始終不見好。」

  謝玄英謹慎道:「大夫匆忙一晤,總不能常常調理。不如延請一女醫,伴於師母身側,既可調養身體,又能解一二寂寞。」

  晏鴻之略微心動。

  不是沒有擅長醫治婦人病的大夫,可男女有別,大夫最多瞧瞧面色,切切脈,有些事不便明說,也難以調理。然而若是女醫,卻無此顧忌,施針也便利。

  但這也有一樁難處。

  女子識文斷字,已是殊為難得,善醫者更是鳳毛麟角。而入穩婆之流,走街串巷之輩,又能懂多少醫理?

  「良醫難尋啊。」晏鴻之無奈。

  師憂,弟子服其勞。謝玄英便道:「我姨母為顧家媳,熟知江南人情,不若我書信一封,請她代為尋訪。有自然最好,若無,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晏鴻之自無不可。

  於是,游湖返,謝玄英回到落腳的園林——這是靖海侯府的別業,命柏木磨墨鋪紙,給顧太太寫信。

  他先道明原委,說師母有恙,許多大夫看了都不見好,須常年調養,故望在江南尋訪女醫,最好識文斷字,擅長調理婦人病,且無家累。

  想了想,覺得指向性似乎太強,未免不妥,又重新寫了要求:醫術過人,品德出眾,最好識文斷字,能遠赴京城者為佳。

  好像還是不太對。

  只好添油加醋,說若有子女,可一併前往。

  這樣就不像是在物色未嫁女子了。

  謝玄英剛想擱筆,卻又怕程丹若落選,思量再三,又道:請姨母多訪幾人,以防萬一。

  吹乾墨跡,他將信折疊好,塞入信封,交給小廝:「命人盡快送往露香園。」

  「是。」

  柏木離開後,謝玄英方才取出手邊的多寶匣,將羊脂玉鎮紙放回其中。然後在角落的雲紋處輕輕一扣,底板鬆動,露出下面的暗格。

  裡面,藏著他從程丹若處得來的幾張紙。

  他一直想把這還給程姑娘,誰知機緣巧合,次次落空。也曾想燒毀了事,卻總是心懷遲疑,次次猶豫。

  待還卻人情,再物歸原主吧。

  謝玄英這麼想著,又一次放棄了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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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貺:音同礦,贈送、賜與;稱別人所贈的東西或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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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9:31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四章 擇良醫

  幫助程丹若,只是謝玄英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身為靖海侯之子,當今最寵愛的少年人,大儒晏鴻之的弟子,他在蘇州的日程極其匆忙。

  要拜訪家中故交——祖父能獲封靖海侯,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帶的抗倭英雄眾多,不少家族當年幫過謝家許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輩們並無感情,江南大族們也迫切希望能與勳貴扯上關係。

  還有,晏鴻之在春風書院講學,又不純粹是講課。

  說白了,心、理之爭,現在看的是領頭羊的身份地位,以後看的就是接班人的發展。

  晏鴻之也希望在書院裡傳播「純真學」的思想,讓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學懷抱,將本派的理念發揚光大。

  謝玄英作為弟子,既是純真學說的門面,也是被刁難的對象。

  高崇就特別喜歡讓學生們與他辯論。

  結果自然十分慘淡。

  學子們必須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辯題,而不是看美人飲茶,看美人讀書賦詩,看美人立於荷花池畔,眾芳皆慚。

  私底下,高崇大罵晏鴻之「卑鄙無恥」,晏鴻之卻說他的學生們「定力不佳」。

  雙方你來我往,噴了幾天,最後都累了,休戰踏青。

  長輩們一道手談游園,晚輩們則於太湖畔飲酒賦詩。

  「謝郎,請用茶,這是我家中的龍井。」

  「謝郎,嘗嘗這百味齋的酥肉,乃蘇州一絕。」

  「不不不,這蟹殼黃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隊才得來的,不得不嘗。」

  「謝郎……」

  「謝公子……」

  謝玄英面無表情。

  習慣了。

  男人發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會鍥而不舍地獻殷勤。

  這麼看,春風學院的學子中,陳知孝其實還過得去了。他對謝玄英的態度並沒有那麼露骨,雖然也有親近之態,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則,謝玄英不齒他的言論,總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裝聽琴,不與眾人一道談笑,奈何離得近,話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

  「山長前日問起陳兄的親事,怕是要為你說一樁好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輕佻,酒後拿同窗取笑,「陳兄,你期待不期待?」

  陳知孝道:「休要胡言亂語,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師如父,若能得師長說親,亦為佳話。」都是年青男子,不談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區別在於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說,有的只能暗示,「興許以後便不是『如父』了。」

  謝玄英瞥了陳知孝一眼。

  他們說的是春風書院山長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長的掌上明珠。

  隨老師拜見時,對方在書房裡作畫,故匆匆一面,具體什麼樣忘了,依稀是個秀美婉約的女子。

  陳知孝擺擺手,道:「事關閨閣,莫要再說了。」

  「我們可什麼也沒說。」同窗大笑,促狹道,「陳兄想到誰了。」

  陳知孝馬上閉上嘴。

  又有一年長已婚的同窗,道:「春暉(陳知孝,字春暉,取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之意),妻賢則家安,能得一知心人,方能宜室宜家。你可曾想過要怎樣一位妻子?」

  這話說得老成,眾人皆點頭應是。

  借著醉意,陳知孝也沒平日那般拘束,道:「自是想要一賢惠的女子為妻。」

  「何為賢,何為惠?」

  「上敬父母,下撫子嗣,以夫為天,治家有道。」陳知孝給出標準。

  有人一針見血:「才學如何?」

  陳知孝猶豫了一下。他當然想做山長的乘龍快婿,呂娘子也頗得他意,但在女子才德方面,他卻不想妻子太過博學。

  「若是讀過四書,懂得些許道理,便足矣。」他回答,其所謂的四書,指的當然是女四書。

  坐在船頭,眺望遠處湖景的謝玄英,微不可見地哂笑一霎,心想:庸俗。

  他不明白,為什麼時人挑選妻子,都是同一套標準。

  賢良大度,孝順柔善,難道所有人喜愛的女子,都是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列女傳》中的女子,還都各有不同呢。

  然而,謝玄英也有些迷惘。

  他確信自己期待著某一天的相遇,能夠鐘情於某一人。她或如春花嬌豔,或如秋月靜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她在何處呢?

  *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依傍太湖,園林眾多,景致自是最好的。

  但這畢竟是春風書院的地盤,也是高崇的故鄉。晏鴻之盤桓數日,還是慢悠悠地啟程回了松江。

  他在松江府有一書齋,名為「本念齋」,取自「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炎炎夏季,天氣燥熱,晏鴻之便會在本念齋避暑讀書。

  謝玄英陪同在側,每過三日,便去露香園給姨母顧太太請安。

  華麗的屋舍中,冰鑑上湃著李子和櫻桃,絲絲涼氣隨著丫頭的扇底風飄來,驅散暑氣。

  「三郎來了,快坐。」顧太太親切地招呼外甥,「取荔枝膏水來。」

  謝玄英入坐,接過丫鬟端來的一盞荔枝膏水,烏梅、桂、糖蜜和麝香的氣息混合在一處,令人口舌生津。

  他舉杯慢飲,膚色光潔如玉,竟然比上好的白瓷更溫潤一些。

  顧太太越看他越喜歡,道:「你托我找的人,已經有結果了。」她道,「淮安清河有位老安人,當年是宮中的典藥,曾服侍過太妃娘娘,不過,今年她才剛過五十的壽辰,怕是不會再願意奔波勞累。」

  謝玄英點頭。

  宮中女官放歸後,多配給低品官員,大小也是個官太太。即便今日年輕力壯,怕也不肯再伺候人。

  「還有一個是紹興府的吳娘子,祖父曾是太醫,她自小習醫,內宅中頗有名聲。三年前嫁給了臨山衛的百戶,卻不想倭寇進犯,成親不到半年就守了寡。」

  顧太太嘆了兩聲,道:「我思來想去,吳娘子是最合適的。只不過……」

  謝玄英察言觀色:「莫非有些不便?」

  「吳娘子的夫家是紹興大族,我聽聞她夫家不肯叫她再嫁,準備過繼子嗣。」顧太太為難,「縱然我去說,他們也未必肯放人。」

  女子行醫不是好聽的名聲,若家中殷實,不缺錢財,誰肯叫寡婦外出謀生?世家大族更愛惜臉面,若是放走了人,絕對怕被人說苛待寡婦。

  謝玄英微皺眉頭,卻無話可說。

  「可還有其他人選?」

  「我倒是還知道一個,只是……」顧太太十分猶豫,「她雲英未嫁,出來行醫怕是耽誤終身。」

  「姨母說笑了。」謝玄英不動聲色,「未婚女子,父母自不可能應允。」

  與外甥閒聊,顧太太較為放鬆,隨口解釋:「這倒不是,她父母雙亡,如今寄人籬下,倒也未必不成。」

  「無家累雖好,卻也要看醫術。」謝玄英一副不看好的樣子,「年輕女子,怕是經驗不足。」

  顧太太道:「她父親師從御醫,據聞也是自小習醫,只是是否擅長婦科,我確是不知了。」

  謝玄英點點頭,好像排除了她,又問:「是否還有更合適的人選?」

  「豈有這般容易。」顧太太苦笑,「江南之地,識文斷字的女子已是不鮮,可尋常人家,讀書識字便十分了不得,再懂些經濟算法,嫁到大戶人家也不虛了,哪還會行醫呢?」

  說白了,識文斷字是有錢人家的專利,但千金小姐絕不可能習醫,即便家學淵源懂得一二,也不會替人看病。

  然而,小家碧玉識字難,縱然學了家傳的醫術,只要不是家中過不下去,也以嫁人生子為第一選擇。

  顧太太思來想去,不得不承認:「照你的說法,要懂醫術,要識文斷字,最好還無家累,我思來想去,只有程姑娘了。」

  謝玄英皺眉,提出更苛刻的標準:「難道沒有三十餘歲,行醫多年,品性端方的女醫嗎?」

  顧太太嗔怪:「你不如去宮裡問問。」

  論起什麼地方女醫最多,莫過於宮中。太祖曾下令,要求地方上採選懂醫的女子,經太醫院考試後,載入名冊,以備招選。

  但謝玄英搖搖頭,輕輕道:「宮中如今已經沒有幾個女醫了。」

  立國之初,此制頗見成效,許多民間女醫受召入宮為女官。可時移世易,之後的皇帝多親近太監,女官之制尚且廢弛,何況女醫?

  顧太太無奈嘆息:「那就沒法子了。」

  謝玄英放下杯盞,道:「不如這樣,請姨母尋一生病的婦人,讓那位大夫辨證一二,有真才實學,我才好送人上京。」

  「這是應該的。」顧太太微微一笑,「正好,園中的荷花開了。」

  顧家是松江府的豪族,露香園是松江府的第一名園。

  一年四季,顧太太開宴無數,春日玳瑁筵,夏日碧芳席,秋日觀濤會,冬日賞梅宴……可謂是季季不落空。

  如今正值夏時,荷花盛開,請身份地位相當的夫人小姐來賞荷花,再不會出錯。

  謝玄英道:「那便拜托給姨母了。」

  -

  三日後,陳家接到了顧太太的帖子。

  黃夫人自然應允,親自回帖答復。但送走僕婦後,她便陷入了為難。

  顧太太的宴會在松江乃是第一檔的社交場所,擱在平日,她必定是要帶兩個庶女出席。尤其陳婉娘尚未定親,出去叫人相看一二,今後不管在不在此地說親,都不失為一樁好處。

  可偏偏墨姨娘剛去了。

  按照本朝慣例,「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嫡子、眾子為庶母,皆齊衰杖期」。

  現今陳婉娘和陳柔娘身上都帶著孝,如何能外出飲酒作樂?

  「唉。」她嘆口氣,對丫鬟道,「叫丹娘來一趟。」

  程丹若來得很快:「太太。」

  黃夫人三言兩語說明情況,道:「把顧太太送你的料子拿出來,我叫繡娘為你趕製一套衣裳,初一宴席,你與我同往。」

  「這,」她猶疑,「姊妹皆不能去,獨我一人……」

  黃夫人道:「顧太太專程送了東西來,也該叫她看一看。這事就這麼定了。」

  程丹若也不反對出去放風,聞言便點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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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五章 顧家宴

  夏季當穿紗,顧太太送的料子裡,有一匹紫色的葛紗,產自廣東,輕薄透氣,且顏色染得極正,紫得恰到好處。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點捨不得做。

  但黃夫人開口,不做也得做。

  繡娘加班加點趕工,趕在赴宴前為她做了一身紗衫,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別的顏色不好搭配,便選了不出錯的白色暗紋挑線裙,銀線若隱若現,風吹光照,隱約便露出貴氣來。

  等到赴宴的那日,黃夫人又給她一支珠釵,更添光彩。

  程丹若點了紫蘇陪同一道。

  黃夫人十分滿意,在車上便攜了她的手,關照:「你素來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爛漫,口無遮攔,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程丹若點頭,在心中翻譯: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給我忍住,不許露到臉上來,不許爭執惹事。

  她都明白的。

  馬車軲轆轉動,終於到達露香園。

  丫鬟先下馬車,馬上就有體面的僕婦端來矮凳,供她們踩踏。接著,小廝引導馬夫,將馬車停往後街處,以免堵塞街門。

  隨著僕婦進入垂花門,又有青春妙麗的丫鬟上前來,輕輕一福身,迎著她們去見等候的顧太太。

  「可算來了。」顧太太一身蜜合色長紗衫,手臂攏著翠綠的翡翠鐲子,與頭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貴。

  她先與黃夫人寒暄兩句,又執著程丹若的手,親暱地說:「丹娘也來了,我特意吩咐了蘭娘,叫她親自謝謝你。」

  「不敢當夫人誇讚。」程丹若屈膝行禮。

  黃夫人也說:「不過舉手之勞,偏你慎重其事。」

  「蘭娘可是我的心頭寶。」顧太太笑笑,慢慢帶她們往裡坐。

  今日設宴之處,不在正廳,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閣,一路沿著回廊走去,空氣裡滿是荷花清香。待到閣中,冰山擺滿角落,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入座後,立即有丫頭捧來湃過的酸梅汁,還有一盤李子、甜瓜、紫菱、蜜餞的攢盒,全都切成小塊,紮著銀簽子。

  角落裡點著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氣十分好聞。

  水閣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簾子高高束起,視野開闊。時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點出一圈圈漣漪。

  真美。

  程丹若想,這樣的風景,過去隨便一個節假日都能有,一張門票而已,但在此時此地,卻唯有富貴人家,方能見到這般靜謐美好的場景。

  不久,開筵了。

  黃夫人與眾位太太笑著閒聊,說荷花開得好,說今年雨水多,說江南最時興的衣裳料子,偶爾也聊起子女,道是長女已經出嫁數年,次女定親,等等。

  偶爾有人問及程丹若,她便簡略提一提,說是投奔來的親戚,換來夫人們的嘆息和讚賞:「你們是厚道人家。」

  待閣子那邊的小戲開唱,顧太太便叫兩個女兒:「你們怕是不耐煩聽戲的,蘭娘蓮娘,帶眾姊妹一道逛逛園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來社交,和長輩們聽戲有什麼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說笑有趣。眾小姐連忙應了,歡歡喜喜地去坐船。

  程丹若沒有動,假裝專注地聽戲。

  顧太太卻留意她,道:「丹娘性子靜,真叫我喜歡。」

  「這孩子也就這點好處。」黃夫人謙遜地說,「您謬讚了。」

  顧太太一笑,仔細端詳她片刻,確認她是真的沉穩,方才說:「你也一道去,別拘束,好好耍耍。」

  她都這麼說了,黃夫人自不能拂了好意,朝程丹若點點頭:「去吧,和我們坐一塊兒悶得慌。」

  程丹若福福身:「是。」

  她轉身跟上大部隊。

  少女們成群結隊地去往河邊,那裡已經停泊著幾艘小船。

  顧蘭娘叫妹妹領頭,自己卻留下來逐一安排,把一群身份地位、性格年歲相差的姑娘們,恰到好處地分開。

  看眾人的神色,不難知道分得合心合意,避開了齟齬。

  末了,眾人才發現她沒有上船:「蘭娘,你怎的不來?」

  「我同程姐姐暈船,就不過來了。」顧蘭娘巧笑倩兮,「一會兒我們在初芳閣等你們,咱們吃櫻桃酪。」

  「你長在江南,不會水也罷了,怎好意思說暈船。」相熟的女孩們紛紛笑開,「不行不行,快上來。」

  顧蘭娘趕忙討饒:「姊妹們饒了我吧,天熱,我暈了便想吐。」

  又有老成的姊妹勸道:「蘭娘是東道主,自不能同我們一道玩耍。」

  「欸,那蘭娘也罷了,那位……」一個驕縱些的女孩,準備找些樂子,團扇點點程丹若,掩唇笑,「快上船來,就等你一個了。」

  顧蘭娘卻道:「這可不成,你們都游湖去了,還不許程姐姐陪陪我?我正要好好謝她呢,上回爬山,我崴了腳,多虧程姐姐替我看了。」

  她這般說,那女孩哪裡還不清楚是維護,嬌俏地皺皺鼻子,放棄拿她取樂,對丫鬟道:「快劃船,我要去那邊摘荷花。」

  「劉妹妹歲數小,頑皮了些。」顧蘭娘笑笑,挽著程丹若的胳膊,「程姐姐可千萬別放心上。」

  程丹若道:「不敢當顧小姐一聲『姐姐』。」

  「要的,母親說,那日多虧了你。」顧蘭娘道,「大夫也說了,傷筋動骨最是難辦,若是錯了骨頭,以後可是跛腳。」

  她停下腳步,認認真真屈膝:「多謝程姐姐了。」

  程丹若避開了,道:「我是大夫,不必客氣。今日你找我,就是為這事嗎?」

  「原來姐姐看出來了。」顧蘭娘微微笑,「是母親囑咐我的,卻是件為難事。」

  她款款道明:「我家有一遠房親戚,病了好些時日,求到了我家。也找別的大夫看過,只是病得不巧,不好細說,便拖住了。聽聞程姐姐醫術過人,便想請你看一看,不知道可否方便。」

  若說不方便,等同於打顧家的臉。

  程丹若沒把客氣話當真,頷首:「可以。」

  「姐姐隨我來。」

  顧蘭娘帶她繞進花園,穿過月洞門,來到一處小小的偏院。裡頭已經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在等:「五小姐。」

  「這是我母親身邊的珍珠。」顧蘭娘道,「一應事情,你盡可吩咐她。」

  程丹若:「病人在哪裡?」

  「程姑娘隨我來。」

  裡間臥著一位婦人,見到程丹若來,勉強起身:「大夫,是大夫嗎?」

  「這是張旺家的。」珍珠簡單介紹了一句,又對婦人道,「媽媽,你有什麼不適之處,同這位大夫講。」

  婦人看了程丹若一眼,似是懷疑她的本事,但未曾多說什麼,羞恥道:「我這也不是大病,就是……」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程丹若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人:「我能掀開被子,看一眼嗎?」

  婦人羞得滿面通紅:「把脈不行嗎?」

  「看一看,我心裡更有底。」程丹若說,「都是女子,不必害羞,還是你告訴我是什麼地方不好了?」

  婦人猶豫下,實在說不出口,只道:「我怕嚇到姑娘。」

  「我是大夫。」程丹若看向垂手而立的珍珠,「把窗打開,亮堂些,然後你到院子裡守著,一會兒再進來。」

  珍珠不愧是顧太太調教出來的,立即將窗戶支起,自己則退到門外守著。

  程丹若這才靠近,掀起被子看了一眼。

  萬幸,不是什麼奇怪的性病,應該是子宮脫垂,已經能隱約看到部分。

  她謹慎地求證:「哪裡不舒服?」

  病人含糊:「腰酸得厲害,方便的時候不大舒服,肚子墜墜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程丹若頷首,詢問具體情況:「生過幾次?」

  婦人:「六次。」

  「每次生完就做重活了?」她道,「腿分開,摒氣,我看看嚴重程度。」

  婦人照做。

  子宮頸在外,宮體在內,算中度,但已經有些發炎。

  「看過大夫嗎?」她問。

  婦人羞慚道:「找穩婆吃過藥,只是不見好。這種病,實在不好叫大夫。」

  「常見病。」程丹若道,「你不算最嚴重的,但已經很厲害,都掉出來了。落袋在外,時常磨損,也易感染邪毒。」

  婦人問:「大夫,這能治好嗎?」

  「可以針灸。」程丹若道,「再開一個方子熏洗。」

  婦人道:「不用吃藥嗎?」

  「最好能吃些溫補提氣的方子。」程丹若說,「你家中可負擔得起?」

  婦人感激道:「家中略有積蓄,吃些藥倒是無妨。」

  「那自然最好。」程丹若沒有問她,為什麼家中有積蓄,卻還要生產完就做重體力勞動。

  她起身去叫珍珠進來:「紙、筆、針。」

  珍珠:「是。」

  東西馬上就到,顯然早有準備。

  程丹若一邊為婦人施針,一邊叫珍珠錄方子:「苦參、蛇床子、黃柏、烏梅,五倍子水煎,先熏後洗。補氣的方子就用補中益氣湯,黃芪四錢、炙甘草一錢、人參兩錢、當歸身兩錢、橘皮一錢、升麻半錢、柴胡半錢、白術兩錢。」

  珍珠能寫會算,不一會兒便寫完,遞給她看:「程姑娘瞧瞧。」

  「沒錯了。」程丹若刺下針,道,「最好常叫大夫施針,幾次即有改善,倘若不方便,在氣海、關元推拿一刻,常按足三里也有改善——知道足三里在哪而嗎?」

  婦人搖頭。

  「筆。」她伸手。

  珍珠連忙遞上毛筆。

  程丹若撩起她的褲管,在幾個穴道上用墨點了點,囑咐道:「不過,這些都只能調養,想要不再犯病,近些年最好不要再生育,若生了孩子,不能馬上做活,得臥床靜養才行。」

  婦人感激地點頭:「我都記下了。」

  她還想說什麼,忽而瞥見竹簾外頭,有個小丫頭探頭探腦,似有事說。

  珍珠出去,低聲問:「什麼事?」

  小丫頭附耳過去:「五小姐身邊的翡翠姐姐,要我和姐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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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六章 小騷亂

  珍珠匆匆掀起簾子,彎腰在程丹若耳邊道:「程姑娘,有一樁麻煩事,勞你去一趟初芳閣。」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問:「具體什麼情況?」

  「好像說手動不了了。」珍珠道,「勞煩您看看。」

  程丹若點點頭,拔掉針:「走吧。」

  初芳閣是在荷花池另一頭的二層小樓,能眺望整片湖泊。顧家時常在那裡設宴賞景。

  顧蘭娘早早準備了茶點,打算在這裡款待其他小姐們。

  程丹若到這裡時,不大的小樓中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顧太太、黃夫人都在,還有幾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來了。」顧蘭娘在外等著,一見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內,道是,「劉妹妹跌了一跤,肩膀又疼又腫。我想你會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麼辦,畢竟是女兒家,叫大夫總不便利。」

  程丹若點點頭,隨著丫鬟入內。

  之前差點刁難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好疼,我的手一點動不了了,是不是已經都要殘廢了?」

  她母親摟著她:「我的兒,莫哭,大夫馬上就來。」

  顧太太已經瞧見程丹若,趕緊叫她過來:「丹娘,快給珍娘瞧瞧,這到底是怎麼了?」

  又向夫人解釋,「已經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沒這麼快,珍娘疼得這般厲害,先看看總是好的。」

  程丹若先觀察劉珍娘,感覺她肩膀明顯不對稱,問道:「跌跤的時候是不是手肘撐地?」

  顧蘭娘忙說:「是,她手撐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點疼,忍忍。」

  劉珍娘扭頭:「我才不要!」

  「聽話。」她母親摟住她,關切地問,「要不要緊?」

  「我看看。」程丹若輕輕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顯的方肩,摸向鎖骨下,能感覺到肱骨,「劉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來,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試驗完畢,手肘貼近胸,手掌卻無法搭到肩上。

  「脫臼而已。」她語氣平淡,「要試著復位嗎?」

  劉太太十分遲疑:「你行嗎?」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來,多疼一會兒而已,沒事的。」

  劉太太看向顧太太,顧太太知曉她的顧慮,道:「金大夫五十有六,倒也無妨。」

  「不要!」反抗最強烈的卻是劉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劉太太問:「復位可要觸碰身體?」

  程丹若實話實說:「金大夫要不要,我並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終歸要小心為好。劉太太沒多猶豫,道:「那先由你試試吧,輕些。」

  家屬同意,程丹若沒什麼好說的:「請為我準備水。」

  丫鬟們端了熱水來,服侍她洗手擦乾。

  她走到榻邊,道:「劉姑娘,你要放鬆些,太緊張很容易失敗。」

  劉珍娘腮邊帶淚,咕噥道:「疼的又不是你。」

  「放鬆。」程丹若判斷著她的肌肉情況,「這是最合適的辦法,換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腳就好了。」

  劉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鬆。」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氣,跟著我,吸氣,好,屏住,慢慢吐出來,再來一次。」

  她一旦切換到專業領域,口氣就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劉珍娘又疼又怕,眼中含著淚,卻得不到母親的支持。

  沒奈何,只好跟著吸氣,努力放鬆。

  程丹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叫她彎曲肘部,一手握住肘部,牽引外展,再外旋上臂,內收,讓肘貼近胸。

  而後,只聽清脆一聲響,關節即刻復位。

  「還疼嗎?」她問。

  劉珍娘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臂,倏而驚喜:「不疼了,娘,不疼了。」

  「謝天謝地。」顧太太鬆口氣,「送些櫻桃酪和金橘水給程姑娘吃。」

  程丹若前後忙碌近一個多小時,也累了,主人盛情,不好推辭,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品嘗。

  櫻桃酪就是櫻桃刨冰,冰塊、蔗漿、乳酪和櫻桃,放在水晶似的杯盞中,甜而涼爽,絕對是古代最奢侈的享受。

  金橘水就是金橘切開煮的熟水,加了蜂蜜,也甜滋滋的。

  糖分下肚,疲憊大為緩解。她舒了口氣,卻仍然十分不解:顧太太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讓她給一婦人看病嗎?

  子宮脫垂不是罕見病,大部分勞動婦女都有這些症狀,一般水平高的穩婆,說不定都知道怎麼治。

  為什麼要找她?

  --

  安撫好劉太太,顧太太又吩咐丫頭,一會兒金大夫來了,立即請過來再復診。隨後,方才邀請黃夫人,到一旁的偏廳喝茶。

  清茶上來,兩人說過場面話,轉入正題。

  顧太太道:「陳太太,我也不瞞你,有一樁為難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黃夫人訝然:「顧太太但說無妨。」

  顧太太這才說了原委。

  黃夫人捧著茶,意外極了:「想請丹娘去京城,為晏太太調理身子?」

  顧太太頷首,解釋道:「既是你們家親戚,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實在尋不著人,我也不敢開這個口。」

  「這且不說。」黃夫人心中盤算,「晏家……是海寧的晏家嗎?晏太傅家?」

  「正是。」顧太太介紹道,「子真先生是我外甥的老師,他老家在海寧,但父母均已過身,如今,晏太太隨長子居住在京城,子真先生卻在江南講學。」

  她懇切道,「他們夫妻二人雖分居兩地,卻鶼鰈情深,彼此掛念。聽聞老妻身體有恙,便托我尋訪女醫,希望能慢慢調理。」

  謝玄英替老師分憂,自然是好事,可程丹若是未婚女子,為名譽計,顧太太就沒提自家外甥,說成是晏鴻之的意思。

  左右以他的年紀,孫子都比程丹若小不了幾歲,無須避諱太多。

  黃夫人一時未語。

  「你們家若是覺得不妥,我便回絕了。」顧太太察言觀色,明白有戲,卻故意慚愧道,「唉,原也是我孟浪。」

  黃夫人這才道:「丹娘雖借居我家,終歸不姓陳,此事還要問過老爺和她自己的意思才是。」

  顧太太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丫頭回稟金大夫來了,又趕忙過去。

  金大夫隔著簾子問了幾句,撫鬚道:「出臼而已,如今既已恢復如常,已是不要緊了。」

  劉家母女如釋重負。

  金大夫又道:「這幾日須小心,手臂莫使力,再脫一次,今後便時常如此。」他是積年老大夫,頭髮鬍子花白,說話慢條斯理,不知多有說服力。

  劉太太關切地問詢許久,才放大夫離開。

  此時,也到了散宴的時候。

  顧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將客人好好送走,對劉太太母女,說是「招待不周」,對黃夫人,說的是「今兒未能盡興,改明兒天氣涼了,咱們登高去」,對其他人也是八面玲瓏「下旬某娘及笄,我定是要去的」。

  人人不同,句句貼心,何止本事。

  而等到客人都散去,事情也還沒完。

  顧太太先問了女兒幾句,又命人回稟今日雜事,摔了盤子碟子的罰錢,被抓到偷奸耍滑的發落。

  忙到點燈時分,方才得空歇息,卻使人叫了謝玄英來。

  謝玄英進門請安:「姨母安。」

  顧太太見他面色冷淡,心中好笑:「今日嚇到你了,已經沒事了。」

  謝玄英抿住唇。

  劉珍娘跌跤一事,其實另有隱情。

  且說一群小娘子游湖上岸,意猶未盡,見湖邊有一假山,山上有座亭子,便說要去坐坐,歇歇腳。

  這自無不可,顧蓮娘就帶著大家上去了。

  然而,亭子地勢高,隔一排矮矮的竹林就是二門的牆,牆外即是外院。

  謝玄英知道顧太太今日宴客,自不會進二門,但顧老爺有事相召,他離開客院到前院的書房,此路最近。

  好巧不巧,走過去的時候,小姑娘們正在登高遠眺。

  有個十歲左右的小娘子,正處於朦朦朧朧,又還被當做小孩子的年歲。乍見牆外徐徐走來一美人,脫口而出:「這人是誰?好美。」

  雖說大家小姐都知道避嫌,但人非草木,終究不可能時時拿教條當人生準則。如劉珍娘,在家如珠如寶,膽子大,性子嬌,反而探頭瞅了眼。

  小姐妹們也好奇,你擠我,我擠你,多多少少都忍不住張望一二。

  這一看,大家都看住了。

  不知道是誰心如小鹿,又是誰面色羞紅,轉頭欲避,總之,大家心慌意亂,互相推搡,一時不慎,有個女孩便歪了歪,撞到了踮腳的劉珍娘。

  「哎喲。」她跌跤,下意識地撐手。

  肩膀脫臼了。

  「好疼。」她哭叫起來,害得眾人更為驚慌。

  這點騷亂傳到牆外。謝玄英扭頭,見亭子上亂作一團,眉頭就皺了起來,立即走開。

  回頭著人打聽,知道有位小姐扭了手,更是頭疼。

  然而,這些事在顧太太眼中,都不算什麼事。

  青春正好,知慕少艾,誰都有過這樣思慕的年紀。所以,她這次並未責怪帶眾姊妹上亭子的顧蓮娘,也沒有指責什麼,反而寬慰外甥:「程姑娘在場,很快就治好了,不過虛驚一場。」

  謝玄英揚眉。

  「她給人開的方子,與之前請的大夫如出一轍。」顧太太道,「可見雖然年輕經驗淺,到底是自小耳濡目染,治些普通的病症當是不難。」

  謝玄英勉為其難:「聽姨母的。」但他好似不看好,「我看,陳副使家未必肯放人。」

  顧太太卻道:「這可未必。」

  她仔細和外甥分析:「今日我一瞧,便知道有戲。陳大人九年期滿,許是年末就要上京,屆時可不得四下打點?若能送一個親戚入晏府,也多一個去處,我記得子真先生的長子,如今在戶部當差吧?」

  謝玄英點點頭,眼中透出幾分淡淡的不屑。

  顧太太看出來了,也笑:「就算是親生女兒,還有送入宮去博富貴的,何況只是一個遠房親戚,留在家中當半個丫頭,不如結一門善緣。」

  謝玄英冷笑:「我老師家可不是給他們博前程的地方。」

  他皺眉,很擔心似的:「那位程大夫,品性如何?若也是攀龍附鳳之輩,寧缺毋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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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七章 各安排

  這回,顧太太卻是想了想,方才道:「我自詡看人也有幾分眼光,那位程姑娘倒是個好的,為人分寸,雖身世飄零,卻不自怨自艾,愛慕虛榮。」

  謝玄英道:「這便好。何時有了準信,姨母再同我說,我安排人手。」

  顧太太嗔怪:「同姨母生分什麼,此事必幫你辦妥。」她猶豫了下,笑問,「這幾日,你還要往本念齋讀書?」

  謝玄英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說是讀書,不過消暑。若姨母不嫌棄,就叫七郎同我一塊兒去吧。」

  顧太太喜不自勝:「子真先生不介意,我是巴不得的。若七郎敢頑皮,你盡管罰他。」

  「姨母放心,我必看顧表弟。」

  兩人閒言幾句,就此定下。

  幾乎同一時間,陳家也在說同一樁事。

  黃夫人沒有先和程丹若說,反而等到陳老爺回來,較為慎重地提起了顧太太的請求。

  就如顧太太所預料的,陳老爺也心動了。

  「晏家……」他撫須沉吟,「怎麼就找到丹娘了?」

  黃夫人道:「我估摸著,顧太太留意有些時候了,只是尋不著合適的。上巳時顧五姑娘出事,才知道丹娘懂醫,恐怕那會兒都沒放心上。過了幾個月才說,想是實在尋不著人了。」

  她分析得合情合理,陳老爺不由連連頷首:「依夫人之見,該不該答應呢?」

  黃夫人壓低聲音:「老爺當為二郎想想。」

  提起嫡長子,陳老爺愈發心動:「你是說……」

  「先前二郎來信,沒少提子真先生,春風書院雖好,誰嫌多一條路?將來咱們回京,二郎若是能得幾句點撥,比什麼都強。」黃夫人一門心思為孩子考慮,說得句句在理,「丹娘能結這門善緣,何必眼睜睜放過?」

  陳老爺讚成:「你我多年不曾上京,可將來二郎的前途,還在京中。」他沉思少時,果斷拍板,「就這麼定了。」

  黃夫人:「老太太那裡……」

  「我去說。」陳老爺十分爽快,「關係到二郎的前途,母親必不會駁。」

  黃夫人應下,道:「那我好好勸勸丹娘。」

  「她素來孝順,豈有不應之理?」陳老爺渾然不曾放心上。

  既然說定,他顧不得休息,趕緊去萱草堂請安。程丹若正服侍陳老太太吃藥,他朝她笑了一笑,誇讚道:「丹娘有心了。」

  「表叔安。」

  「我和老太太說幾句體己話,你先下去歇著吧。」陳老爺溫言道。

  「是。」

  待她走遠,陳老爺才將事情原委告知母親,又請罪:「兒子不孝,丹娘本該照顧母親,我也捨不得她,但……」

  他欲言又止。

  陳老太太閉目養神,半晌才說:「你這是已經決定好了,通知我一聲?我統共就這麼個知心人,你們也容不下嗎?」

  「母親言重了,兒子斷不敢如此。」陳老爺忙道,「只是想將丹娘送出去一年半載的,正好也能為孝哥兒尋一門好親。待那邊事了,便依母親的意思,屆時,孝順您的日子有的是呢。」

  陳老太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媳婦肯了?」

  「她斷沒有違逆母親的意思,只是怕未成親先納妾,不好說人家。」陳老爺居中調和,「丹娘的事,必定依母親的意思。」

  陳老太太得了準話,終於滿意:「也罷,難得丹娘有這緣法,不過……」她沉吟片時,一針見血地問,「倘若有些是非,又當如何?」

  陳老爺也不是沒想過,輕輕嘆息:「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他勸,「母親,孝哥兒已經中了秀才,明年,我就想他下場試試。」

  陳老太太能養出一個進士兒子,自然不傻,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她略微頷首:「那就這樣吧。」

  陳老爺與母親交換一個眼神,達成共識。

  而這一切,程丹若直到兩日後,才從黃夫人口中聽說。

  「晏家要請我為他們太太調理身子?」她十分吃驚,完全摸不著頭腦。

  說來,這是件好事。一個多月來,她時常思考該如何提出自立門戶,卻遲遲尋不著合適的契機。現在有機會離開陳家,另謀生路,正中下懷。

  不過不能就這麼答應,她趕緊推辭:「我懂什麼,不過學些皮毛,如何能擔起重任呢。」

  「顧太太與我說了,女醫難尋,最好識文斷字又無家累,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何必妄自菲薄。」事情已定,黃夫人怕她出幺蛾子,不吝讚美。

  程丹若依舊搖頭,道:「老太太身邊離不得人。」

  「老太太的病左不過靜養,別說還有丫頭們日夜侍奉,柔娘、婉娘也大了,該學著怎麼盡孝。」黃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若不放心,教教她們就是。」

  程丹若微微一怔。

  她以為黃夫人不過客氣,內心肯定希望她拒絕,沒想到全然相反。

  陳家希望她去晏家?為什麼?

  「這……」她貨真價實地露出為難,「我從未正經與人瞧過病,怕是不好。」

  黃夫人寬慰:「想來不是什麼急症難症,否則什麼御醫請不到?怕是女人家的小病小痛,找人調理罷了。」

  程丹若低聲說:「我怕做不好,反倒辜負顧太太的美意。」

  黃夫人說:「怕什麼,哪個大夫敢說自己什麼病都治得好?不過一試。也好叫你知道,你表叔翻年便該回京述職,屆時便接你回來。」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不容程丹若拒絕。

  真可笑,明明心心念念想離開陳家,可當他們迫不及待地想送她離開,仍然令她感覺到一絲澀意。

  「我明白表嬸的意思了。」她垂下眼瞼,「老太太那裡……」

  「老太太都知道,也同意了。」黃夫人拍拍她的手,「我會叫紫蘇和鄧媽媽陪你去。」

  程丹若推卻:「鄧媽媽是表嬸身邊得用之人,如何能捨給我,再說去別人家,沒有再帶丫頭的道理。」

  她頓頓,轉而問:「不知晏家是何許人家,晏太太病症如何?」

  黃夫人說:「是海寧晏家的一支,其祖父是成祖的老師,子真先生自己則是有名的大儒。他的夫人隨長子居住在京城。」

  程丹若怔了怔,想起天心寺的那位「晏老先生」,不由問:「他們是顧太太的親戚?」

  「子真先生有位弟子,是顧太太的外甥,出自靖海侯府。」黃夫人寬慰道,「你放心,不會叫你去不三不四的人家,對你有好處呢。」

  姓晏,又和顧太太沾親帶故,那應該是天心寺的師生二人沒錯了。

  程丹若略略安心,雖仍有疑惑,口風卻松:「我……」她艱難地說,「容我再伺候老太太幾日。」

  「你的孝心,老太太也是知道的。」黃夫人不敢逼太緊,道,「這樣,等過了立秋再啟程,如何?」

  程丹若沉默一刻,微微點頭:「我聽表嬸的。」

  *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程丹若依舊仔細服侍陳老太太,不露半點喜色。

  五、六日後,陳老太太才主動道:「到了晏家,仔細做事,莫要輕狂。」

  程丹若道:「我捨不得老太太。」

  「傻孩子。」陳老太太微微一笑,「別人可沒這福氣。」

  「能留在老太太身邊,才是福氣呢。」她也微笑。

  陳老太太更是開懷,暗示道:「來年咱們也回了京城,自會接你回來。」

  程丹若:「有您這句話,我才安心。」

  「好孩子,你放心,只要我還喘著氣兒,自會安排你的前程。」陳老太太第一次明確暗示婚事,「有我老婆子在,虧待不了你。」

  程丹若放下藥盞,依偎在老人身邊,好似雛鳥眷林。可她心裡清楚,面上笑得再真切,胸膛卻是冷冰冰的,一點暖意也無。

  展眼,六月過去,七月到了。

  按節氣算,此時已是立秋,但秋老虎仍在,江南一帶仍然炎熱得很。

  這幾日,陳柔娘和陳婉娘每日早早來萱草堂請安,接替程丹若伺候的活計,餵老太太吃藥喝茶,替她擦身抹臉。

  程丹若抱著交付病人的心態,詳細地告訴她們,中風病人要注意什麼。

  兩個女孩也學得認真,每日輪流替祖母熬藥,家中上下皆稱孝順。

  程丹若因此得了些許空閒,見縫插針處理一些私事。

  她叫來白芷的媽媽,告訴她:「我要去京城,陳家不久也將上京,怕是不會再回松江府了。」

  白媽媽大吃一驚:「姑娘要去何處?」

  程丹若三言兩語說明原委,不等老僕委屈,直接托出計劃:「我打算將白芷放出去,她也不小了,你們替她尋一門親事,今後好好過日子吧。」

  白芷更驚訝,脫口便道:「我不走,我伺候姑娘。」

  「你們從大同一路送我到陳家,又跟來松江。可以說,如果沒有你們一家,我早就死了。」程丹若輕輕一嘆,懇切道,「如今我寄人籬下,前途難測,白芷跟著我,只會耽誤終身。」

  白媽媽卻是忠僕,規規矩矩說:「姑娘玩笑了,伺候主子才是正經事,算什麼耽誤?」

  「我已經決定了。」程丹若不容置喙,「待她放良,你們好好說一門親事,江南富庶,過日子不難。」

  白芷跪下,聲音已有哽咽,懇求道:「姑娘不要趕我走,我捨不得姑娘。」

  程丹若卻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不日我就回稟夫人,放她歸家,你們過幾日來接吧。」

  白媽媽猶豫了下,也著實想念女兒,便提了一個折中的法子:「既然陳家不久要上京,屆時,我們家一同去就是,總不能留姑娘獨自在京城,連個使喚的人也沒有。」

  白芷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掉:「姑娘,你身邊不能沒有一個自己人啊。」

  她們說得在理。

  程丹若沉默片時,微微一笑:「那這樣,你們先留在江南,等我安頓下來,有了前程,再傳信於你們,你們再來尋我,如何?」

  白芷破涕為笑:「是,以後我還服侍姑娘,姑娘不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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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8 10:49:54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十八章 離宅門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頭,她要放歸,黃夫人自無意見,派個媽媽去衙門走一趟,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馬上走,留下來為程丹若趕製衣裳。

  這日,她和紫蘇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便在房裡點燈納鞋底。

  紫蘇勸道:「你也歇歇,沒日沒夜做,仔細傷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我家姑娘。」白芷借著朦朧的燭光,咬斷手中的棉線,「我總要盡盡心意。」

  紫蘇嘆了一聲,也不再勸,反而道:「程姑娘看著冷,心卻軟得很,自己還沒個著落,先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自有你的前程。」

  紫蘇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這兩年伺候下來,我自是清楚這位主子是好性兒的。只是將來……」

  她欲言又止:「你也聽說了吧,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點頭。

  紫蘇喃喃:「真是沒想到啊,雖說陳家衣食無憂,留下也不失為一樁好處,可下次進門,不是客人,是……唉!」

  她沒什麼見識,做丫頭的能混上姨娘,自然是祖上燒高香,將來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兒八經的主子。

  可程丹若進來時是客人,再窮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禮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來哉?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隔日,黃夫人喚程丹若過去,告訴她一個緊急消息:「方才露香園來信,道是五號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發,走京杭大運河,到天津轉通州,再赴京城。現在怎麼突然要走海路?

  「這是為何?」她問。

  黃夫人道:「倒也未說緣由,怕是有什麼變故吧。」

  程丹若無奈。連黃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沒資格知道了,不過也是小事,早兩日晚一日的,結果都一樣。

  七月初四晚上,陳柔娘和陳婉娘結伴而來,與她道別。

  陳柔娘因為婚事,對這個表姐心懷歉意,贈了她一支金釵做離別禮:「出門在外多有不便,這支金簪是實心的,手頭若有不便,當了也能對付一些時候。」

  程丹若推辭:「這太貴重了。」

  「姐妹一場,下次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陳柔娘心下悵然,道,「就當留個念想吧。」

  她也不想搶表姐的姻緣,可就如姨娘所說,有的事不爭就輪不到自己。婚姻事關終身,不是講姐妹情誼的時候。

  現下終身有靠,陳柔娘自然想彌補一二,不容分說:「你若是把我當表妹,就收下吧。」

  話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陳婉娘來得又晚些。

  「我也沒什麼好東西,你明日要走了,這兩身衣服便給你,原是我準備穿的,還未上過身。」

  墨姨娘過世後,她清減許多,衣裳也不愛紅了,皆是藍綠月白。這回送給程丹若的裙子,便是兩件桃紅嫣紅的羅裙,顏色鮮豔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謝你。」

  「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別難再見,連小小的女孩都知道離愁,「你在外頭,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寫信來,我在太太、老太太那裡提你一句,指不定就能接你回來。」

  「多謝你。」程丹若笑笑,又說了一遍,「多謝。」

  「雖然你不是我們家的,好歹也處了兩年,謝什麼。」陳婉娘撇撇嘴,依稀又見過去的嬌蠻。但人總是會長大的,她一字也沒提父母的安排,略略坐會兒,便告辭回去。

  程丹若繼續收拾行囊。

  其實,黃夫人、陳老爺和陳老太太,都給她準備了東西。

  黃夫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陳老爺給了她一張名帖,陳老太太送了本佛經,一個玉鐲子。

  她都帶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所有的衣裳首飾,被褥鋪蓋,也只裝滿兩個箱子。

  初五,顧家一早便派了馬車過來。一位三十餘歲的老婦人自稱姓張,專程來給陳老太太請安。

  「奴夫家姓張,我家太太命我和我家男人,送些土儀給京中的靖海侯夫人,因此一道上京。」張媽媽解釋地很詳細,「這一路,由我服侍程姑娘,待到了京城,程姑娘安頓下來,老奴再回來,向您老人家請安。」

  顧太太如此周全,陳老太太無比滿意:「有心了。」

  而等到程丹若和紫蘇上了馬車,張媽媽又妥貼地解釋:「姑娘放心,這一路必是平安無事的。」

  程丹若不是第一次出遠門,平靜地問:「怎麼走?」

  張媽媽道:「今日趕些路程,到太倉天妃鎮,在那裡登船出海。」

  江蘇太倉的天妃鎮,其實就是瀏家港。在另一個世界,鄭和七次下西洋,均從瀏家港起航,如今也是海運的主要港口之一。

  程丹若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車夫一揮鞭,馬車飛快跑了起來。大約半個時辰後在河邊停下,松江到蘇州,當然還是坐船來得快。

  江南水網密布,運輸的船隻已經十分成熟。碼頭上人來人往,到處是幫人挑行李的民夫。

  張媽媽喚了丈夫來,叫他去尋兩人,將程丹若的箱子抬上去,自己則去旁邊的茶棚買了兩件點心:「姑娘墊墊。」

  只此一項,就讓程丹若刮目相看。

  待民夫抬好行李,張媽媽才攙扶她下馬車。

  程丹若戴上準備好的帷帽,在紫蘇和張媽媽的護衛下,直接進艙房休息。

  「姑娘歇歇,船要一會兒才開。」

  她點點頭,支起窗戶通風。

  張媽媽見只開了一道縫,外頭並不能看見裡艙,沒說什麼,自己安頓去了。

  中午,船家的老婆送來一碗黃魚麵,慚愧道:「今日匆忙,沒什麼能入口的,姑娘且將就。」

  縱然前路茫茫,但離開了陳家,程丹若心底也有幾分輕鬆,微微笑:「無妨。」

  麵條並不難吃。

  過了午間,她聽見外頭有些響動,不久後,船便開了。

  離開碼頭後,河邊倏然開闊。

  程丹若支高窗戶,望著河水出神。

  一下午無事。

  晚間,船家送來新鮮的漁獲,鯽魚湯、糖醋魚塊、蘆筍炒肉和醃鴨蛋,吃著很不錯。

  水流平靜,一夜好眠。

  次日上午,就到了太倉。

  其他人先下去,而後張媽媽才來迎她,道是行李一會兒直接搬上船,約莫要一兩個時辰,傍晚才起航。

  「既是要出海,該去天妃宮拜拜。」她這麼建議。

  程丹若自然應下。

  天妃宮就是娘娘廟,供奉的是沿海地區的神女媽祖,靠海的人為保平安,每次出行都會去廟中祭拜求符。

  才到門口,便見來來往往無數百姓。

  程丹若下了馬車,這才見到晏鴻之和謝玄英師生。

  「程大夫。」晏鴻之表現得很客氣,「你是第一次來天妃宮嗎?」

  她點點頭。

  「那就拜一拜吧,聽說第一次出海的人拜最靈。」他笑笑,抬步上去。

  程丹若等謝玄英先走,但他卻示意她和丫鬟跟上,自己則留下了張媽媽:「你為何在此處?」

  張媽媽畢恭畢敬道:「表少爺,這幾日是老奴伺候程姑娘。」

  他卻道:「馬上就要出海,船上多有不便,你不去採辦物什,跟著做什麼用?罷了,這裡不需要你伺候,將事辦妥,別出了岔子。」

  張媽媽被他發落一頓,也不敢辯解,趕忙應下:「老奴糊塗了,這就去。」

  她趕忙追上,詢問程丹若是否需要買些東西。

  程丹若道:「買些甜瓜、西瓜、柑橘之類能存放的果類,還有核桃、花生、松仁之類的堅果,如果方便的話,再買一匹廉價的皂紗。」

  張媽媽不敢大意,陪笑道:「可要再來一些糕點?」

  「糕點放不住,還會招老鼠。」她想想,道,「路過藥鋪的話,買一些薄荷和酒來。」

  又掏出銀錢給她,「不夠同我說,多了請你吃茶。」

  張媽媽應下,急匆匆去了。

  她走後,程丹若便對紫蘇道:「那邊有包子鋪,你去買些吃的。」

  紫蘇略微猶豫,但她比白芷有覺悟:「是。」

  閒雜人等離開後,程丹若方才對晏鴻之道:「老先生,大恩不言謝,我雖人卑力微,若有差遣,也請您盡管吩咐。」

  晏鴻之啞然。

  他壓根不知道謝玄英找的女醫,就是天心寺一晤的程丹若,得知此事,別提多意外了。但謝玄英道:「我亦覺不妥,然則姨母力薦,不便違逆,左右不必與之相見,打發人送她上京就是。」

  晏鴻之也沒深想,誰知突然接到家中信函,道是兒媳為他添了長孫,這才改了主意,準備立即返京,回家過中秋。

  既然都要走,自然不必分兩路,竟是要同行一陣了。

  「程大夫不必客氣。」晏鴻之與顧太太想的如出一轍,不便將此事安到謝玄英的身上,只好冒領功勞,「原也是巧合。」

  程丹若笑笑,沒有當真。

  就算真是機緣巧合,沒想是她,到底幫了她一把,還讓陳家心甘情願。

  這份恩情,自然要記,正如陳家的恩情,哪怕離開了,也要好好還。

  「是。」她口中道,「想來也是如此。」

  雙方點到為止,沒有再交流,直接進去參拜媽祖。

  天妃宮才建沒多久,神像十分鮮豔。無數虔誠的信眾三跪九叩,祈禱自己或家人出海平安,不要遇到風暴,不要遇到龍王,好好歸來。

  程丹若隨大流拜了拜,求了一個護身符。小小的一個,十文錢,黃紙上印著粗陋的媽祖像,畫風非常抽象。

  但所有人都認認真真收起,彷彿這樣,就能安撫出海的恐懼。

  真有意思。

  她想著,將其放入荷包。

  假如真有神佛,就請庇佑她開始新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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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8 10:50:13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二十九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頭方尾,體型寬扁,吃水淺,很適合在近海航行,原是運糧所用,現今亦用來載人。

  和之前一樣,行李先上,等到民夫們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趕了整天的路,眾人均十分疲憊,來不及參觀船隻,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在艙房裡眺望,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洋,遠方有海鷗飛過,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蘇忍不住看了許久,道:「姑娘,我是第一次出海呢,這看起來太大了,不知道何處才有盡頭。」

  「盡頭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戶,任由陽光灑進屋子。她收拾行李,拿出請張媽媽買的皂紗,「過來替我做些針線。」

  面朝大海,心中便豁然開朗。

  紫蘇活潑很多:「姑娘要做什麼?」

  程丹若回答:「在傘上做一圈紗幕,同帷帽彷彿。」

  紫蘇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這不是什麼大事,悶坐在船艙裡也無趣,紫蘇奇怪歸奇怪,仍舊替她找出皂紗裁剪,比劃著在油紙傘上縫了一圈。

  程丹若則用線量出半徑,以簪子做圓規的支腿,裁出傘面的圓環,用線小心地在內外兩面縫了。

  午時左右,張媽媽送來飯食,才出海,還能見到綠葉蔬菜,豆角、豬肉、豆腐與一道魚丸子。餐後,柏木又拿來一碟櫻桃,道是:「昨日在碼頭採買的,也算水靈,姑娘吃個新鮮吧。」

  紫蘇接了。

  待柏木離去,她才猶豫著試探:「姑娘,這謝公子也太客氣了些。」

  程丹若卻說:「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

  紫蘇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裡會一字不提。」她道。

  紫蘇拍拍額頭:「是了,我糊塗了。」她赧然,「這兩日暈暈乎乎的,竟要姑娘提點我。」

  「又不是什麼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櫻桃容易壞。」

  另一邊,柏木也將方才的事回稟給謝玄英。

  「小人自作主張,分了一碟櫻桃去。」柏木笑道,「雖不是什麼稀罕物,畢竟是客人,禮數周到了,下頭的人也盡心辦事。」

  謝玄英頷首:「合該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臉上笑:「不敢當主子誇獎,這是小人分內之事。」

  謝玄英道:「程姑娘那邊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處,也無處說,你多留心。」

  「是。」

  午飯後,日光漸盛,程丹若小睡了會兒,等到下午兩點左右醒來,又抓緊做了會兒針線活兒。

  日頭偏西時刻,終於完工。

  正巧,太陽已經沒那麼曬了。程丹若道:「走吧,我們出去散散步。」

  紫蘇愣住:「出去?」

  「不到下頭,就在這一層散散。」

  紫蘇猶豫不決。雖說她們住的這層,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張媽媽,都是住在下人房裡,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頭終歸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並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顧自推門出去。

  艙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開著也覺得悶。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風拂面,頓時清涼太多。

  程丹若打起自製的遮陽傘,立在船頭遠眺。

  紫蘇牢牢跟著她:「姑娘。」

  「看,夕陽很美吧。」程丹若說,「都說海上升明月,但海上的日出和日落,才是最美的。」

  天空一望無際,海洋也看不見盡頭,視線的彼端,天和海連在一起,匯成一條金色的地平線。雲層瑣碎,映出夕陽的瑰麗,遼闊又靜美。

  「姑娘說得對,這天可真美。」紫蘇抬起頭,一時忘記了先前的勸誡,久久凝望西邊,不肯轉開目光。

  忽然的,她那被封建社會束縛的,不知道埋在地下多深地方的好奇心,在這一刻突如其來地萌芽了。

  「姑娘。」平日裡算是幹練的丫鬟,突兀地問,「天的盡頭是什麼樣子?那裡的太陽不落山嗎?」

  程丹若怔了怔,倏然溫柔:「傻丫頭,如果你是問最東邊和最西邊,那麼,那裡和我們一樣,一半的時候是白天,一半的時候是晚上,最北邊和最南邊,他們有半年是極晝,半年是極夜。」

  紫蘇問:「為何?」

  「太陽始終在南北之間來回,冬至日,太陽到達南邊的某個地方,所以漠河再往北的地方,就照不到太陽了,那半年都是夜晚。夏至日,太陽在廣西雲南一帶的正中心,剛才說的那處,太陽就不會落山。」

  紫蘇完全聽糊塗了:「姑娘,冬至北面照不到太陽,我明白,可夏至,要說太陽不落山,也該是南面,為什麼是最北面不落山呢?」

  程丹若道:「因為世界是一個球。」

  「啊?」紫蘇蒙了,地不是平的麼?

  「這也是西洋的說法嗎?」背後傳來晏鴻之的聲音。

  程丹若道:「是的,他們有一位精通算學的人,用幾何學證明了這一點。後來又有人提出幾個論據,我覺得很有意思。」

  晏鴻之十分感興趣:「當真?都道『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可卻從來沒有真正證實過。」

  「數學是最簡單也是最客觀的東西。」程丹若說,「無論多麼天馬行空,如果能用數學證實,那某種意義上就是正確的。」

  「有趣。」晏鴻之問,「要怎麼證明呢?」

  程丹若道:「利用太陽的影子。」

  這是古希臘的地理學家埃拉托色尼發明的辦法,在夏至日,利用兩個不同地點的太陽影子,計算出地球的周長。

  但要理解這個,得有一定的幾何學基礎。

  晏鴻之的算學還可以,可只到能算粟米田產的地步,這會兒聽到什麼三角,什麼比例,老人家就有點頭疼:「夕陽甚美,三郎,我擬一題如……何……?」

  他的學生冷著臉,轉過頭來說:「是,請老師出題。」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這個學生,最討厭被人打斷思考,小時候,師兄們捉弄他,總在他看書看到一半時,猛地抽走他的書,看他一臉想怒不敢怒的樣子,哈哈大笑。

  「就以海上落日為題吧,在海上又不得出現『海』字。」晏鴻之一本正經。

  「上弦月初升。」謝玄英起了頭,「遙望織女星。」

  晏鴻之點評:「是了,今日七月七,不過起得有些平了。」

  「白帆如鵲橋,連我與上京。」

  晏鴻之道:「有點意思了。」以星月的距離,訴說自己對家的思念,乃是相當典型的寄情於景,樸實而真摯。

  他一時興起,打斷學生:「程姑娘,你來試試頸聯與尾聯,如何?」

  程丹若忙道:「我沒有學過詩文,不太會聯詩。」

  「不過取樂,押韻對仗即可。」晏鴻之鼓勵她,放寬標準,「詩文由心而發,詞律倒是次要的。」

  這也是純真派的主張之一,詩文不要一味強求辭藻格律,只要真摯動人,哪怕不工整也無妨。

  程丹若猶豫了下。

  她確實不太通詩文,但機會難得,實在不甘心自己畫地為牢,便道:「那,請兩位不要取笑。」

  晏鴻之撫鬚而笑:「姑娘請。」

  程丹若想了想,遲疑地說出第三聯:「夢乘鯤鵬去,飛渡月上峰。」

  承接的內容有些大了,難免空洞。但晏鴻之什麼也沒說,微笑著等下文。

  她繼續道:「東晝與西夜,日落亦新生。」

  老人露出一絲笑:「不錯,我頗愛此句。」

  「『日月出沒,運行於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東西,周行如輪』,這兩句倒是頗有道家之意。」謝玄英亦做點評。

  程丹若卻是一怔。

  道家的典籍裡就提到過這些嗎?她還以為他們會問為什麼是東晝與西夜呢,沒想到人家並不以為稀奇。

  古代的思想家還真了不起。她不由赧然:「我胡亂說的,見笑了。」

  但忍不住糾正,「既然如球,便沒有真正的地下,只不過是彼端的另一處。相隔六個時辰。」

  「果真有這樣的地方?」晏鴻之問,「正好與大夏在球體的兩端。」

  「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與之對應相差六個時辰的地方。」程丹若說,「除了極南與極北。」

  晏鴻之感慨:「世界之大,著實奇妙。」

  然後,他就轉到更感性的地方去了:「程姑娘,今日乞巧,你若要拜月,我同三郎迴避一二。」

  這著實是一位體貼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家,但程丹若搖頭:「我不過節。」

  晏鴻之驚了:「為何?」

  七月七是乞巧。講究的人家,早早就開始準備「五生盆」,也就是在缸裡種下穀麥的種子,等它發芽,更有手巧的,還要加上籬笆、桑麻、雞犬,弄一個微型布景。

  即便疏漏些,午時拜一拜剪、尺、針之類的女工之物,祈求手巧,晚上月亮出來了,怎麼也要拜月穿針。

  更不要提富貴人家,戴翡翠冠,剪翠羽為花,點九華燈,樣樣件件,玩法多到今人眼花繚亂。

  且不止是女兒家,小男孩、文人們也一樣祈求平安,祈求長壽。

  七夕是一個大節日。

  然而,程丹若道:「沒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只是沒有想要過節的念頭罷了。」

  晚風幽幽。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海底,天邊唯有一抹瑰紫色的餘暉。白天閒聊幾句,不算太失禮,可天色已暗,再說下去未免失禮。

  「不早了,晚輩先行告退。」程丹若朝他們微微福身,轉身離去。

  謝玄英側身讓開。

  她的身影轉入船艙,變成窗後的倩影。

  晏鴻之倏而一嘆。

  謝玄英奇怪地看著他:「老師?」

  「無事,只是有些唏噓罷了。」晏鴻之負手而立,瞧見銀河兩邊,牽牛織女的星辰已然隱約可見,便道,「三郎,七夕不作詩委實可惜,你再作一首來。」

  謝玄英一時沒有作聲,眺望遠處。

  不過展眼,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幕覆蓋整片天空,上弦月淡淡的月光灑落在平靜的海面上,彷彿一層琉璃。

  織女星和牽牛星閃閃爍爍,離得那麼近,彷彿依偎的愛侶。

  哪怕一年見一次,也無怨無悔的情意……他心有所動,慢慢道:「河漢迢迢映碧光,良辰仙侶又成雙。雲階若上蓬萊殿,劉阮何年覓羽裳?」

  晏鴻之霎時失笑。

  知慕少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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