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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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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6:12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七十章 明前路

  又過一日,程丹若才向晏鴻之道明心意。

  「我不願意嫁到王家。」她開門見山,「請義父想個合適的藉口,回絕了吧。」

  晏鴻之已經知道她的抉擇,面上卻佯裝錯愕:「這麼好的親事,錯過可就再也尋不著了。」

  程丹若:「我知道。」

  「你不後悔?」他問。

  「後悔也是以後的事了。」程丹若嘆氣,「誰能保證自己永遠正確呢。」

  晏鴻之說:「但你這個決定,怎麼看都不夠明智。丹娘,你已及笄,哪怕我多留你幾年,錯過王家,今後能嫁到什麼人家去?」

  他問:「還是說,你有別的盤算?」

  程丹若沉默。

  晏鴻之:「有話不妨直說。」

  「義父。」她開口了,「我並未想過長留晏家。」

  做家庭醫生,吃用在主家說得過去。但盆腔炎不是大病,開給洪夫人的方子,似乎有些療效,加上時常針灸,似乎已大為緩和,她在晏家的花銷卻與日俱增。

  新年要裁新衣裳,打新首飾,過完年,開春新一季衣裳又要預備起來了,等到天氣暖和,出門踏青游玩,丫頭婆子馬車,哪樣不要錢,好意思嗎?

  多養一個孩子,可不是多雙筷子就行的。

  晏鴻之不置可否:「你想外出謀生?」

  程丹若:「請義父為我指條明路。」

  「明路?嫁人不就是明路嗎?」他好奇,「你以為,我能給你什麼樣明路?」

  程丹若抬首正視他,慢慢道:「興許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義父有這樣一條路給我。」

  晏鴻之愕然。

  半晌,大笑不止:「哎喲!」他一拍大腿,「你這孩子,直覺倒是不差。」

  懸起的心驟然落回胸膛。程丹若懇切道:「請義父指點迷津。」

  晏鴻之端起茶盞,喝口熱茶暖暖肺,這才道:「先說好,這條路並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難走。如果沒有十二萬分的決心,寧可不去。」

  程丹若道:「我已經想好了,不去王家。」

  「唉。」晏鴻之嘆口氣,卻也不再賣關子,「明年開春,不獨有春闈,六局一司也將重新招募女官。」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卻不大了解夏朝的情況:「女官和宮女有不同嗎?」

  「宮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卻要知書達理,她們不止要負責六局一司的工作,更要引導中宮,清肅內幃。立國初,後宮清平,女官功不可沒。然則,女官為女子,畢竟不如宦官與聖人親近,漸漸式微。」

  晏鴻之簡單說了女官的歷史,又告訴她:「先帝時,太監禍亂朝政,今上引以為戒,不敢重用司禮監,可後宮無子,妃嬪不安,便有啟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宮上奏請擇女官入宮,已被准了,明年開春便在京畿之地擇選。」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祿幾何?」

  「看人。若是無夫無子之婦,可終老宮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職數年後可歸家婚配。俸祿麼,與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十石。」

  她馬上算賬:一斗米一錢的話,一百八十石,就是一百八十兩。

  不少了,宮裡包吃住,能攢下不少錢,最重要的是,女官既然有品階,就有被社會認可的身份。

  還可以老死宮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到哪兒去找這麼好的事?

  程丹若立時決意:「我去。」

  「你要想好,宮裡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復雜最難測之地。」晏鴻之卻語重心長道,「進宮博前途,成才榮華富貴,敗則草席裹身,誰也護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嗎?」

  程丹若靜默一瞬,點頭:「我知道。」

  誰不知道給皇家做事風險最高,有時候稀裡糊塗就丟了命。

  然而,外頭又好得到哪裡去?

  世道無處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賭一把最大的。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她道,「我沒什麼可輸的。」

  晏鴻之終於點了點頭:「你既有這志氣,我自不攔你。不過,女官要熟讀的書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讀《孝經》《女孝經》《女戒》和四書,《詩》也不能不看。」

  程丹若毫不遲疑地點頭:「好。」

  讀書有什麼難的,就怕沒有機會讀書。

  「明日,你不必再做女紅,白日就來前面讀書。」晏鴻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兩個一道備考,誰不用功,誰就沒飯吃。」

  程丹若:「……」

  高三,開始了。

  可冬天讀書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貴,不缺火炭,卻沒法改變自然環境。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氣,室內尤其昏暗,這時有玻璃,卻沒有玻璃窗,屋裡看書極其費眼睛。

  只能開窗,忍凍在窗邊讀書。

  好在炭盆燒得足,蓋個熏籠擱在書桌下,腳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讓人煩惱的是硯台的墨容易結冰,寫著寫著就凍了,得重新加水化開。

  晏鴻之不許丫頭小廝陪讀,所有工作都要自己來。

  程丹若從沒那麼想念現代的鋼筆。

  之前做的凍瘡藥水,現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紅腫就塗,這才沒潰爛。

  此番場景,均落入他人眼中。

  --

  數月來,洪夫人雖然同程丹若不親近,可既然磕頭認過親,的確將她當做半個女兒看,不由道:「雖說霞妹的主意,咱們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宮門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們總能看護十年。十年後,她也該立住了。」

  晏鴻之拍著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說過,丹娘心氣高著呢。」

  洪夫人嘆氣:「有志氣固然好,可宮裡……當年抬出多少屍體,你豈能不知?」

  「今非昔比,聖人不是濫殺殘暴之輩,再請姨妹看顧,總不至於如此。」晏鴻之心裡明鏡似的,「她不是沒有退路,真有萬一,讓她回家婚配就是。」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幾歲了?只能給人做續弦。」

  「凡事別說那麼絕。」晏鴻之笑笑,轉移話題,「對了,老二寫信回來,說過幾天就到家了……」

  提起不在身邊的二兒子,洪夫人馬上忘記別的,咬牙切齒道:「這王八羔子,等他回來,我非打死他不可!」

  「阿菁,那是親兒子,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晏鴻之趕緊安撫老妻,「其他不說,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孫子。」

  洪夫人沉默。

  晏鴻之摟住她的肩頭,低聲道:「孩子大了,由他吧。」

  「哼。」洪夫人輕哼兩聲,卻沒再反對。

  --

  晏大爺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語。

  大奶奶頗為遺憾:「王家這樣好的親事!可惜了。」

  晏大爺卻讚賞:「齊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貴,確有幾分骨氣。」

  「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憑夫貴,一旦成婚,她就是尚書孫媳,過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氣。」

  晏大爺又點頭:「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過男婚女嫁,總要兩廂情願。丹娘既然不肯,便也罷了——你可不要去娘那裡抱怨,一個姑娘家,用不了幾分錢財。」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日常用度是公中的錢,其餘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樂意養她,我自無二話,不過可惜罷了。」

  「哦?」

  「那日王家宴會,人人草木皆兵,獨她鎮定。」瘋狗嚇人,大奶奶猶且記得當日情狀,「老實同你說,我見了,既佩服,又覺得害怕。」

  晏大爺不解:「為甚害怕?」

  大奶奶搖搖頭,難以道明其微妙:「說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來魘上幾日,她卻連藥都沒熬一碗。」

  「她出身邊境,想來自幼膽大。」晏大爺隨口安慰句,又轉移話題,「岳母的身體可好些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大奶奶便拋下這茬,甜蜜道:「你當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帶些紅參去。」

  「欸。」

  --

  入夜後,謝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黃的燈光看《西廂記》。雖然這不是正經書,但只要不在老師面前看,躲房裡瞅瞅也沒什麼,他還有一套名家繪製的《春閨幽夢》……咳!

  他漫不經心地翻著,看到長亭一折,老夫人說「俺今日將鶯鶯與你,到京師休辱沒了俺孩兒,掙揣一個狀元回來者」,不由輕笑。

  多簡單的法子啊,他居然一直沒想到。

  還是丹娘聰慧,直指核心。

  要玉成好事,苦求無用,不如掙一個金榜題名。

  當然,女官考取不難,這只是開始。

  「少爺。」松木輕手輕腳過來,剪亮燭心,「東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回府。」

  謝玄英點點頭。臨近年關,在老師家住上七、八日已是難得,不能再耽擱了。好在不虛此行,不僅丹娘的親事峰迴路轉,他更是堅定心意,不復迷茫。

  回家,也好。

  總得把親事給攪黃了。

  「沒你的事了。」他說,「去歇吧。」

  「是。」松木退下,卻在關門時忍不住抬頭覷眼。

  做長隨的,對主人的敏感度高過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意識到,自江南而返,少爺愈發器重柏木。

  到底是為什麼呢?松木開動腦筋,琢磨了起來。

  屋裡,謝玄英打算再看兩頁,誰想隨手一翻卻是「繡鞋兒剛半拆,柳腰兒夠一搦,羞答答不肯把頭抬,只將鴛枕捱」,不敢再看,趕緊合攏,上床睡覺。

  怎麼可能睡得著呢?

  崔鶯鶯……丹娘……丹娘……

  *

  回到靖海侯府,謝玄英一下忙碌了起來。

  過年事多,宴會、祭祀、朝賀……樣樣件件都能忙得人倒頭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慶典都愛把他帶在身邊。

  謝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柳氏亦然。作為侯府主母,天沒亮就睜眼,天黑了還沒結束,實在撐不住,乾脆交出家務給大兒媳和二兒媳,叫她們倆互相制衡。

  結果,莫大奶奶變成一尊菩薩,凡事都是「我聽弟妹的」,榮二奶奶孝順,事事都跑去詢問柳氏,不敢自作主張。

  氣得柳氏咬牙切齒,和心腹媽媽倒苦水。

  「一個庶長子,一個嫡長子,當年鬥得烏雞眼似的,現在好了,拿我當敵人。」

  心腹媽媽說:「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個簡單的。」

  「當然不簡單。」柳氏冷笑,「一個是老太太定的,一個是前頭那個臨死前選好的,都怕我這後來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心腹媽媽也覺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著等三奶奶進門,把家事交給她,可三少爺的親事一時半會兒沒個準,不如先退一步。」

  柳氏閉眼沉思,少時,緩緩道:「原想著許意娘進門,以她的手段,即便不能壓制她們,也不至於落下風,如今……呵呵,罷了。」

  她說:「明兒開始,就說我病了,一應家事交給她們二人,我要好生休養。」

  結盟是吧?好。

  侯府這麼大的餡餅,我看你們能忍多久。

  後宅局勢悄然變化。

  謝玄英一無所知。

  沒結婚的男人,只要沒短吃穿用度,都不會在意後宅的權力變更。但柳氏的心腹媽媽心疼自家小姐,借送湯羹的機會,悄悄對他說了。

  「太太心裡也苦,那兩個面上恭敬,私底下沒少動心眼。」心腹媽媽道,「要是許家女進門就好了,太太也不必這麼累。」

  謝玄英挑眉。

  「不必管大嫂二嫂。」他說,「讓母親好生休息。」

  心腹媽媽試探:「說來,嘉寧郡主上門拜訪的時候,太太倒是頗為高興。」

  謝玄英的政治神經被觸動了:「嘉寧郡主?母親遇到過她?幾次?」

  心腹媽媽以為他在意,笑著回答:「也就兩次,一次是她上門拜訪,感謝您在王家相助的事,還有一次是太后千秋,太太入宮朝賀,遇嘉寧郡主肩輿,郡主主動下轎相讓。」

  謝玄英的眉頭頓時鎖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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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6:28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七十一章 新歲至

  嘉寧郡主和豐郡王,是打著替太后慶生的旗號進京的。

  臘月二十,皇太后千秋,命婦入宮朝賀。皇帝舉辦家宴,攜妃嬪、公主等人為太后慶生。

  後宮的事,和謝玄英毫無干係,之前也沒興趣打聽。

  但要打聽,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他在禁軍上班,人緣又好得過分。只要和人說話,基本上沒人能招架住,稀里糊塗地就說了一堆話,回頭還未覺不妥,反而恨自己嘴巴笨,美人都不笑一笑。

  很快,他就摸清了嘉寧郡主近日的動向。

  自王家賞梅會的事故後,嘉寧郡主一下變得十分低調。平日不是陪太后禮佛,就是陪貴妃說話,閒暇時去寺廟上香,再不與臣僚有任何往來,非常安分。

  這反而讓謝玄英提高了警惕。

  這女人不簡單,須小心。

  相較而言,豐郡王近日的舉動就有些急躁了。

  不知道是不是擔上了暗算的嫌疑,他頻繁參加宴會,明裡暗裡澄清自己還沒見過嘉寧郡主,更不可能對她的愛寵做點什麼。

  別人信不信不好說,但這下,他的目的已經人盡皆知了。

  眾臣都在觀望皇帝的想法。

  但皇帝毫無舉措,一心過年。

  宮廷的新年可是很熱鬧的,這兩天,天天燃放花炮,還在宮門口架起鰲山燈。這是燈中愛馬仕,鰲山的名字就是與海上仙島有關,是古人對仙境的想象。

  今年的燈「高有十六丈,闊三百六十步」,有各式各樣的場景,什麼金龍繞柱,騎獅子白象的菩薩,亭台樓閣,飛瀑流水。

  水可是真的流水,利用動力裝置吸到頂端再流下,水花飛濺,映襯明豔燈火,奢侈富麗到極致。

  謝玄英每天上班路過,都能看到燈變得更復雜精巧,待點亮之日,估計整個京城都會為之傾倒。

  除此之外,皇帝還要給重臣親眷發節禮錢。

  謝玄英收到好些個金元寶,沉甸甸的,底部刻著「天下太平」的印。

  正月初一,大宴群臣。

  這頓是午飯,擺在奉天殿,內閣與尚書都是一人一桌,接下來就是兩人一桌,四人一桌,六人一桌,八人一桌。

  菜很難吃。

  大部分都是吉祥菜,做得花團錦簇,其實不能吃,看看而已。能吃的都是燉得爛糊的蒸菜、燉菜,還有就是暖鍋。但為好看,雞鴨魚肉都是整隻,無處下筷,真吃了樣子也不好看。

  群臣基本上只吃點肉絲,喝碗湯,吃兩口糕點,圍觀美人吃飯。

  可惜美人一樣沒胃口。

  等皇帝來了,大家就開始祝酒,你喝一輪,我喝一輪,不停拍馬屁。

  皇帝喝完兩輪,點名讓豐郡王、謝玄英和貴妃的侄子代喝。他們同屬於皇帝的晚輩,沒有親兒子,只能讓親戚上了。

  謝玄英喝了好幾壺酒,回家就睡一下午,晚上草草吃過一些,頭疼欲裂。

  正月初二,外嫁的長姐與姑爺回娘家,免不了又要吃席,晚上是家宴,子孫拜父母長輩,繼續敬酒。

  過了三更天,回屋吐了一回,睡覺。

  躺在床上頭疼欲裂的時候,他真心實意地想:要是已經成親就好了。她什麼都不用做,像在嘉祥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給我一碗熱水便足矣。

  --

  程丹若倒是覺得,今年的春節過得十分有意義。

  她不必伺候重病的老人,大多數時間可以窩在屋裡讀書,頗有些世外桃源的清淨感。偶爾被洪夫人叫去見客,拿份見面禮,陪著說會兒話就好。

  小年夜,晏二回來了。

  他沒有做官,只考了舉人,大部分時間跟著老師勘察黃河水文,尋找解決黃河水患的法子。

  天心寺時,晏鴻之說有一好友愛算數,就是晏二的老師何碩。此人極其擅長數學水利,為工部都水司員外郎,專門治理黃河。

  因為常年在外奔波,風吹日曬,晏二不同於晏大爺的文質彬彬,皮膚黝黑,行事粗爽,見到她就笑出白牙:「竟不知家裡多了個妹子,沒準備見面禮。」

  他想想,讓小廝取來象牙做的算籌:「妹妹拿去玩。」

  程丹若道謝接了。

  晏鴻之道:「這次又帶了一堆東西回來算?」

  晏二嘆口氣,說:「今年秋汛,又有好些地方遭災。老師已準備上奏,請求開春重修堤壩,若能成,我便和老師同去。」

  晏大:「戶部沒那麼多錢。」

  晏二冷笑:「有什麼比治河更重要?太后千秋?」

  晏鴻之捂住額頭,頭痛,朝洪夫人使眼色。

  洪夫人面無表情道:「既然如此,開春前你就成婚吧,之後要去哪裡,我們都不管你。」

  晏二猛地起身,抱拳道:「母親,兒子說過,若不能娶韓家娘子,寧可終身不娶!」

  洪夫人額角青筋亂跳:「韓家娘子?那是趙家媳婦!」

  程丹若:「……」好家伙。

  「姓趙的已經死了。」晏二理直氣壯,「寡婦改嫁,有何不可?」

  洪夫人忍無可忍,拍桌起身:「是我不讓她改嫁嗎?是她說要改嫁就得把趙家兒子帶走,那又不是她兒子,有這樣的道理嗎?」

  晏二:「我們家難道還養不起兩張嘴嗎?」

  洪夫人:「強奪人子,說出去好聽?」

  「你情我願,哪裡強了?」

  母子倆吵得不可開交,程丹若聽半天才聽明白。

  晏二喜歡韓家女,但韓、趙兩家自幼定親,雖然趙家少爺體弱多病,韓家還是堅持嫁了女兒。

  韓家娘子也是個機靈的,嫁過去看丈夫快掛了,二話不說,立馬納妾,緊趕慢趕的,趕在他嗝屁之前生了個庶子。

  懷抱庶子,依靠娘家,族人吃絕戶就有點費勁,但去年公婆相繼過世,族人又開始上門。

  晏二想娶她,她同意改嫁,唯一的要求就是帶上妾室和庶子,不能把他們留在趙家被人吃乾抹淨。

  但洪夫人顧慮帶走別人家的兒子,若趙家心懷怨恨,四處詆毀,晏家的名聲就會很難聽,因此不同意接走妾室和庶子。

  韓家娘子便不肯改嫁。

  晏二覺得她有情有義,更堅定了非卿不娶的決心。

  晏大爺打圓場:「大過年的,此事年後再提。」

  這是萬能的理由,母子偃旗息鼓,先過年。

  於是,一直到大年三十,母子倆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

  程丹若和晏二卻慢慢熟悉起來。

  因為晏鴻之說,她擅長算數,晏二一時興起,跑來找她幫忙。

  然後,順理成章地變成單方面的教學。

  程丹若知道,一旦進宮,再想傳出數學知識就難了。難得晏二痴迷算數,拜的老師又是數學家,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傳授人。

  顧不了循序漸進,她每天讀書之餘,就往晏二腦子裡塞現代數學。

  雖然古代數學同樣輝煌,但不得不承認,計算方法太過復雜,是只有少數人才能掌握的精深學問。

  現代數學呢,哪怕同樣是方程,算起來就是更簡便,更容易理解。

  程丹若修改了XY的叫法,X叫「叉」,Y叫「樹」,簡稱樹杈方程。因為兩個符號用毛筆均不難寫,十分容易被接受了。

  方程之外,講最多的就是幾何。

  年三十的晚上,晏家人在正廳守歲,程丹若還在和他講空間幾何。

  為了講清楚立體的結構,不能不給他畫圖。

  同理,所有字母都得取一個中文讀法。她懶得多想,直接z為「根」,a為「花」,b為「葉」,c為「苞」,t為「莖」,O為「心」。

  此後便被人稱為花葉幾何。

  這是夏朝的數學史上十分重要的一筆,只是當事人並不知道。

  和數學老師一樣,程丹若在教學過程中幾乎崩潰。

  「二兄,歇歇吧。」大過年的,不能罵人,她選擇放棄。

  晏二訕訕,抱起玩翻繩的隱娘:「走,叔叔陪你放鞭炮去。」

  大奶奶張口欲說什麼,晏大爺使個眼色,主動道:「別嚇著孩子。」

  晏二問:「隱娘,怕不怕鞭炮?」

  隱娘抿著唇,可可愛愛地說:「有叔叔在,不怕。」

  「好孩子。」晏二把她抱到肩頭,「三妹一起來嗎?」

  程丹若被他氣得頭暈腦脹,忙不迭道:「好,我也透透氣。」

  三人到外頭放炮。

  火樹銀花,光華燦爛。門外鞭炮聲絡繹不絕,時不時傳來鄰居家的笑聲,還有誰家的狗,被嚇得「汪汪」亂叫。

  空氣中飄散著濃鬱的硫磺味。

  程丹若靠在柱子上,微微出神:又是一年了,明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活著嗎?

  「三妹。」晏二不傻,不可能真的讓侄女放鞭炮,捂著她的耳朵,讓小廝去點燃引線,「明兒,能再和我講講那個圖嗎?」

  他沒什麼和姊妹相處的經驗,也不知道說黃河水患,她是否能理解其慘烈,只能盡量通俗易懂地形容:「這真的很重要,能活萬民。」

  程丹若回過神,看向這個便宜兄長。燈籠的光照有限,他黑漆漆的一個人,若非穿著絲綢,活像農民的兒子。

  生在晏家,本該衣食無憂,卻肯餐風飲露,為黎民謀福祉。

  她有什麼理由拒絕幫助他呢?

  「當然。」她深吸口氣,焦躁頓時退去,「我非常樂意。」

  就算走不到明年的今日,至少,努力在世間留下來過的痕跡吧。

  *

  公眾號:歷史三千年

  作者:數學課代表

  《盤點古代數學家第八彈:晏廣》

  人物簡介:夏朝著名數學家、水利學家,晏鴻之二子,著有《算集》,完善並推廣了樹杈方程與花葉幾何,主持修建了……

  元朝時已出現能解四元方程的天元術,但計算復雜,難以推廣。樹杈方程雖然並沒有提高古代數學的深度,卻簡化了大量復雜的計算,使得高等數學的推廣成為可能……花葉幾何的出現,證明我國古人已經對空間幾何有了系統的了解,能夠進行大量抽象計算,對於河防水利有巨大的意義……

  晏廣在《算集》中明確提到,自己並不是創立人,學自義妹程丹若。考慮到所使用的符號與英文字母高度吻合,目前史學界的猜測是,早在《幾何原本》正式翻譯前,就有人接觸到了歐式幾何,對此進行了本土化的改良並加以傳播。

  但這個人是不是程丹若,目前沒有史料能明確肯定這一點,尤其她後期並未在數學上有所建樹,保守估計,她可能是一個傳播者,而非創立者。

  ……

  樹杈方程和花葉幾何的真正創始者,恐怕已經難以考證。

  但相信,他/她在泉下得知,自己的成果已流傳後世,一定非常欣慰。

  感激所有有名無名的數學家,正是因為你們的努力和探索,人類才對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

  生命不息,鑽研不止!

  今朝數學,猶待我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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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6:43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二章 女官考

  正月初三,迎春日,出了一件大事。

  按照習俗,這天「凡勳貴、內臣、達官、武士,赴春場跑馬,以較優劣」,算是一個皇家半內部的戶外活動。

  然而,就在謝玄英和眾人比試馬術之際,突然看見有宦官來報,說魯王妃攜孫來京,朝賀新年。

  皇帝很驚訝,命人傳喚。

  要知道,藩王無召不得入京,雖然王妃和孫子不在此列,可沒有打報告就突然來京城,怎麼都很古怪。

  等一見面,眾臣全部傻眼。

  魯王妃年過四十,瞎了一隻眼睛,半張臉都被火燒過,顫巍巍下拜。

  皇帝震驚了,趕緊賜座。

  魯王妃明明知道勳貴內臣均在場,卻無動於衷,長跪不起:「請陛下救我孫兒性命。」

  同樣跪下的魯王長孫磕頭不止。

  皇帝問:「這是出了什麼事?」

  魯地暴亂了?沒聽說啊。

  魯王妃說:「王爺已經杖殺我兒,還要殺我,若非我這孫兒有孝心,將我接出府邸,我怕是連年關都沒撐過去。」

  眾臣均是錯愕。

  魯王妃已經忍無可忍,當著群臣的面抖落魯王惡行:沉迷煉丹,性情殘暴,毆打妻子,坑殺婢女,折磨王府護衛,滅人滿門。

  長子時常勸說,他不聽,反而想請封小兒子為世子。幼子感染風寒去世,他就一直沒有再立。

  一個多月前,魯王服用丹藥,長子勸說,被他活活打死,又要去找王妃算賬,潑油火燒,差點就死了,虧得兒媳擋了一波,才活下來,但兒媳也被殺了。

  魯王卻不在意,繼續煉丹,還要殺童男童女。

  爹媽都被殺的孫子實在沒有辦法,帶著祖母跑了,上京求救。

  如此慘劇,震撼朝野,御史上奏請求嚴懲。

  皇帝立即派出心腹太監去魯地調查,申斥魯王,並將其降等為郡王。

  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殺兒子兒媳老婆,平民尚且不用抵罪,何況藩王?普通人的命就更不是命,申斥已經是表態了。

  當然了,皇帝也將魯王妃和孫子留在宮中,多加撫慰,恩賞無數。

  魯王妃感激涕零,安分下來。

  然而正月十五一過,她打碎元宵節宮燈,屋中自焚而死,留下遺言。

  孫子回到魯地只會被弄死,希望陛下看在他已經沒爹沒娘,父親又不是世子的份上,讓他留在京城,隨便給口飯吃。

  皇帝被擺了一道,但沒辦法,只能暫時留下魯王孫。

  這時候,年前派去封地的錦衣衛回來了。

  ——是的,早在豐郡王和嘉寧郡主上京之際,皇帝已派出錦衣衛,秘密調查各藩王情況。

  魯王的事跡自然也在此,比魯王妃告發的還要殘忍,虐殺近百餘人,甚至早就殺過親孫女,只不過不為人所知罷了。

  不獨是他,其他藩王也各有各的劣跡。

  承郡王淫亂,時常招尼姑女道入府褻玩,還逼姬妾與護衛亂來,荒淫至極。

  郡王妃被避到帶兒子躲在寺廟裡,等閒不敢下山,就怕一不小心,貞潔有失,死都不知道該怎麼死。

  相比之下,安王掠奪民財,放高利貸,搶奪田地,都沒那麼嚴重了。

  皇帝看完後,下了一道很有意思的旨意,大意是:考慮到藩王們遠在封地,教育資源肯定不太好,為兒孫計,允許每個王府送一個兒子進京,朕負責找老師給他們上課。女孩想送來也可以一起來,正好孝順太后。

  一時間,京城人心浮動。

  靖海侯乖覺,立刻決定先不蹚渾水,謝玄英的婚事更是往後挪,最近提都不要提起來。

  謝玄英沒料到,自己最苦惱的事會以這樣的方式解決,慶幸之餘,又覺悲哀。

  出了正月,後宮有了動作。

  皇帝召藩王子嗣入宮學習,也會有不止一個郡主、縣主同來,女官就必須在她們來之前預備好。

  洪尚宮提前開始了女官的招募。

  晏家報上了程丹若的名字,她的戶籍也順勢落在了晏家。

  考試的日子,在二月十日。

  --

  程丹若第一次在古代考試,晏鴻之特地為她準備了備考大禮包。

  一個竹籃,裡面放著筆墨紙硯和戶口本。

  和高考很像。

  晏二親自駕車送她去,兩人走東安門,考試的地點就皇城的禮儀房。這地方在皇城的東南角,負責選奶媽、選妃、選駙馬。其正北面的大一片建築,就是東廠、御馬監、尚膳監等太監的辦公場所。

  這裡歸屬於皇城,卻不在紫禁城。

  皇城是一個範圍很廣的地方,最中心的位置是紫禁城,是皇帝上朝起居之地。但在宮城外,還有內庫、太液池、太廟、瓊華島,以及最重要的二十四衙門。

  所以,皇城比故宮其實大了好多好多。

  放在現代,就是南起天安門,北到地安門,包括故宮、景山、北海公園和天壇。

  到了東安門,就得下馬車,遞交名帖。

  太監核對身份後,發給她一個號牌,讓她排隊去。

  「世兄。」晏二正張望,忽然聽見耳熟的聲音,抬頭一看,卻是謝玄英騎著馬過來了。

  他趕忙還禮:「世弟。」

  謝玄英裝得很驚訝:「世兄為何在此?」

  「今日選拔女官,我送妹子選考。」晏二常年在外,與他不熟,如實以告。

  謝玄英往人群中瞄了一眼,旋即道:「世兄安心回去。」又吩咐太監,「假若晏家姑娘有事,往宮裡說一聲。」

  他今天值班。

  選拔女官的太監出自司禮監,聞言忙道:「謝郎放心,保準晏,呃,」他低頭看眼戶帖,含糊道,「這位姑娘無事。」

  謝玄英點點頭,與晏二道別上馬,轉身走了。

  離得遠了,方才扭頭看去。

  程丹若正收回目光。

  他喉嚨有些癢,咳了兩聲才入宮。

  那邊,程丹若已經被太監請到旁邊的小屋裡,讓她烤火等候,不必再吹冷風。

  她一面烘烤著凍僵的手指,一面想:那匹馬也太好看了。

  這時候,太監又彎著腰送進來一位小姐:「您先坐坐,烤烤火,外頭的風還硬著呢。」

  程丹若抬首,和對方照了個面。

  對方有點尷尬,頓頓才道:「程姐姐。」

  「王姑娘。」程丹若已經改了稱呼。

  自她回絕王家的提親後,不知道是覺得尷尬,還是有點生氣,王詠絮再也沒給她寫過書箋,若非新年兩家照常走動,還以為有了隔閡。

  王詠絮清清嗓子,沒話找話:「你也來考女官?」

  程丹若點頭。

  又是沉默。

  到點,太監叫她們出去,領著百來個女孩走入夾道,兩邊紅色的宮牆深深,越走越壓抑。到宮門的外牆處,左拐,禮儀房就到了。

  宮殿裡已經準備好考試的書案,按照號牌入座,等發考卷。

  程丹若莫名唏噓。

  考試,在她過去的人生中多麼常見啊,大考小考,中考高考,沒完沒了,誰敢說自己不曾厭煩過?然而此時此刻,和男人一樣參加考試,竟然要走這麼多路。

  她花了十三年,才得到第一個機會。

  卷子下發。

  鐫刻在DNA裡的考試習慣,時隔多年再次浮出水面。她先大致看了看題目,女官的考試題比較糅雜,但和現代有共通之處。

  第一種題型:帖經,填空題。

  摘取四書裡的一段話,中間空一行,求缺少的內容。

  第二種題型:墨義,簡答題。

  如「《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是什麼意思。

  第三種題型:詩賦,作文題。

  以《春》為題,寫一首詩,韻腳也為春。

  這也在意料之中,晏鴻之替她押過題,說女官考試不會出太難的,無非是春夏秋冬花草樹木,往高大上寫就對了。

  程丹若準備了好幾首,春天尤其多,前兩句寫草木清新可愛,後兩句拔高,稱讚夏朝萬世太平,完事兒。

  第四種題型:專業知識。

  六局一司需要一些專業人才,為了準確選拔,分了三大題三小題。

  三大題是文史、禮儀、算術,三小題是女紅、醫藥、膳食。

  大題必做,小題隨便。

  程丹若瞄了眼算術和醫藥,覺得問題不大。

  遂開始磨墨,鋪紙,準備寫草稿。

  中午,太監提膳,每人兩個饅頭兩個包子,茶水無限續杯,管飽。

  程丹若啃了兩口乾糧,心想,這考試可比科舉簡單,都不用自己燒飯。

  考完交卷,只見落日沉在宮殿的琉璃瓦邊緣,照得流光溢彩。

  皇城……權力的最中心。

  程丹若輕輕籲氣,轉頭離場。

  --

  是夜,洪尚宮召集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宮正,七人一道評卷,順便分配人手。

  負責糾察宮闈的宮正說道:「這次你牽頭選拔女官,為的是教導妃嬪和公主,是否?」

  洪尚宮微笑:「我知道你看中了王家娘子。」

  「我也不同你客氣。」宮正說,「沒點傲氣,怎麼戒令謫罰?萬一得罪妃嬪,回頭家人受委屈,誰心裡不害怕?王詠絮再合適沒有了。」

  負責禮儀的尚儀也心動:「王絮娘才名在外,若能在司籍,豈非再好不過?」

  其他四位都不與她們相爭,擇選其他心儀之人。

  宮正與尚儀爭執了會兒,還是洪尚宮道:「先到尚儀局吧,磨磨她的性子,千金小姐和女史可不是一回事。」

  宮正想想覺得有理,同意了。

  其他人拿了看好的卷子,各自分人,沒一會兒就到了程丹若。

  但她毫無異議地進入了尚食局。

  「難得有個懂藥理的。」尚食說,「快愁死我了。」

  尚食局的司藥掌握宮廷藥方,但懂醫理的實在少,許多人只知道用藥方,根本不會看病。見到有人上火,就用清熱解毒的,見到有人拉肚子,就用止瀉的方,最擅長醫理的司藥,拿手絕活是婦產按摩,其他就不怎麼樣了。

  洪尚宮瞥了眼,說道:「讓她去安樂堂吧。」

  尚食挑眉:「這樣好嗎?她戶籍寫的是燕子胡同的晏家。」

  「正因為是我外甥女,才要她去。」洪尚宮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會這點面子也不給我吧。」

  宮正道:「你開了口,自然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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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7:04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三章 入宮城

  程丹若收到了皇宮的錄取通知書。

  她收拾行李,準備在二月二十日入宮,從今後,生死難料。

  紫蘇差點沒哭瞎眼睛:「姑娘這是何苦啊?!」嫁到尚書家有什麼不好,非要進宮去伺候人,讓老爺、老太太知道,可如何交代?

  程丹若決定和她單獨談談,示意喜鵲先離開。

  「紫蘇,我已經被宮中錄取,再無更改的可能。」她說,「你放心,我已經同義母說好了,留你在這,什麼時候陳家上京,什麼時候再回去。」

  紫蘇淚流不止。

  「這封信是給老太太的。」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替我給老太太、太太磕個頭,這麼多年,多虧她們照拂,恩情以後再報。」

  紫蘇抽噎:「姑娘,宮裡……」

  程丹若說:「我的事你不必操心,倒是你,想回陳家可以回,不想回,留在晏家也可,配個你想嫁的人,想來太太也不至於小氣,捏死你的身契。」

  黃夫人是個聰明人,不會為了一個丫頭,拂晏家的臉面。而這是她唯一能替紫蘇做的了,不是她的丫鬟,她沒法恢復她的良籍。

  然而,紫蘇猶豫了下,仍舊道:「我還是回去的好。」

  連姑娘都住不久,何況她一個丫頭,陳家畢竟有她爹娘,是自小長大的地方,知根知底,許人更安穩。

  「也好。」程丹若亦不勉強,拿出十兩銀子和一支銀簪子,「你知道,我沒什麼好東西,留著做嫁妝吧。」

  紫蘇又落淚了。

  「宮裡女史又如何,說得再好聽,也是伺候人的。」她抹淚,「姑娘,你求求晏老爺,過兩年就接你出來吧。」

  程丹若啞然失笑,反問:「我在陳家不是伺候人嗎?給老太太當牛做馬,不也一樣。」

  紫蘇:「自是不一樣的。」

  「一樣的,既然都是伺候人,我就去伺候最尊貴的幾個人。」程丹若道,「皇帝好歹還發我工錢。」

  伺候老太太,只有孝名,伺候皇帝后妃,可以升官。

  紫蘇說不過她,黯然神傷。

  「你我主僕一場。」程丹若說,「蒙你關照數年,多謝了。」

  --

  臨別前日,洪夫人叫程丹若過去。

  她開門見山:「你的姨母就在宮中,大小也是個尚宮,有她的面子在,只要你不行差踏錯,總能保你安穩。」

  程丹若略有意外。

  「不過,她性情冷清,保你一命可以,關照怕是難,說不定礙於親戚情分,還要更嚴苛些。」洪夫人握住她的手,殷殷囑托,「宮中不比家裡,凡事多忍耐。」

  程丹若頷首:「女兒知道。」

  義母說完,義父又召。

  晏鴻之不多廢話,直接將魯王妃之事告知。

  事情已發生一個多月,程丹若卻是頭回聽說,錯愕至極。

  「這件事情你知道就好,不要多問。」晏鴻之關照,「藩王與內廷無關,你只要謹記,千萬不要與諸王有所牽扯。」

  程丹若點點頭:「我明白。」

  「在宮裡,低調行事。」晏鴻之囑咐,「真有萬一,可去尋你姨母。」

  程丹若:「是。」

  「如果事態緊急,你姨母鞭長莫及……」他沉吟少時,還是道,「莫要顧忌,去找三郎幫你。」

  她遲疑片刻,口頭答應:「是。」

  晏鴻之看出她的心思,不好點破,嘆道:「罷了,既是如此,我再教你一招。」

  程丹若做出洗耳恭聽之態。

  「女人活在世上,是比男人少了點機會。」他慢吞吞說,「可弱者也有弱者的優勢,倘若遇到棘手的麻煩,不要死犟不退,以退為進未嘗不是生路。」

  她點頭。

  「我能替你做的不多,可如今你戶籍在我這,是我名正言順的女兒,有一樁事卻能替你作保。」晏鴻之神秘道,「聽好,我已為你尋好一門親事,等到了年歲,便可回家婚配。」

  程丹若驚訝,這都行?

  她想想,馬上問:「需要他死的時候,能馬上死嗎?」

  晏鴻之本來端茶慢飲,準備欣賞她的失態,誰想聽見這麼一句,茶水險些嗆進氣管:「咳咳咳——你剛說什麼,死?」

  「他不死,我怎麼守節?」程丹若納悶。

  晏鴻之哽住,半晌才道:「這個,呃,今後再說。」

  *

  二月二十,入宮。

  和秀女、宮女入宮的流程差不多,新晉的女官未有官職,需要先進行為時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培訓。

  負責的是宮正司的典正,鐵面無情,一上來就讓她們站冷風裡罰站。

  不能亂動,不能亂飄眼色,更不能竊竊私語。

  和軍訓差不多,但比軍訓更苛刻。尤其是典正的話:「宮裡住的是皇爺,是大夏最尊貴的人,不管你們以前是什麼身份,進了宮,就得守宮裡的規矩。」

  簡單來說就是樹立帝王的威嚴,打壓個人的自尊。

  程丹若左耳進右耳出,安慰自己,好歹夏朝的女官是官,有敕書,不像滿清,全是奴才。但無論安慰自己,內心仍然無法否認,這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她只能不去深想,慢慢挨著漫長的規訓。

  王詠絮卻有點吃不消。千金小姐沒吃過這樣的苦頭,體力跟不上,忍不住問:「能不能休息一下?」

  典正等的就是出頭鬼,聞言立即道:「這點苦都吃不了,你還來當什麼女官?在家當小姐吧。」又冷笑,「可惜已經遲了,進了宮,樣樣件件都要循宮規,現罰你多站半個時辰。」

  王詠絮的臉色頓時青了:「你、你……」

  她不笨,知道宮廷不比家中,過去入宮也是處處得體,今日開口,未嘗沒有試探之意,卻沒想到對方一個耳刮子過來,毫不留情。

  而典正也不傻,馬上揪住另一個亂動的女孩,冷冷道:「你多站一個時辰,其他人可休息一刻鐘。」

  程丹若心道厲害。典正處罰出身最好的王詠絮,是殺雞儆猴,讓她收斂,體現宮規森嚴,再加倍處罰另一人,對比待遇,叫王詠絮知道,自己其實已留顏面,不得罪王尚書。

  一群人精。

  她默默到屋裡休息,順便調整小腿上的繃帶——罰站是最體面不傷人的法子,意料之中,早晨就把綁腿纏上了。

  站功是硬功夫,醫生必備,就當是為手術。

  見其他人也在揉腿,她開口道:「抬高下肢會緩解一些。」

  其他姑娘聞言,朝她笑笑,有人試著照做,有人默不作聲,有人假裝沒聽見。

  程丹若也不強求。

  上午罰站,下午開始背宮規,每人一本小冊子,裡面內容不多,大致是六局一司的職能,各門的宮禁,平時行禮回話的規矩,其他典章制度。

  第二天要考。

  背了一晚上的書。

  隔日,王詠絮全篇背誦,典正允她提前下課,示好得非常明顯。

  第三天,上課,學習《古文真寶》。

  程丹若聽都沒聽過,翻看半天,才知道是古代經典詩文選集。內書堂(宦官學習的地方)教的就是這個,故太監們都識文斷字,通曉經義。

  王詠絮學得非常之好,其次是一個姓劉的小姑娘。她似乎是小官之女,讀的書不多,但學得快,記憶力驚人。

  其他人亦然,能夠考為女官,多少都讀過書,水平都不差。

  程丹若自稱開蒙半年,立馬成為最底層。

  第五日起,內捲開始。

  挑燈夜讀的,比詩文做對子的,慢慢的,鬥嘴吵架就出現了。但典正這兩日突然消失不見,無人責罰,最開始的下馬威逐漸被遺忘。

  拉幫結派之風漸盛。

  程丹若:「……」沒有人圍觀,她把頭割下來。

  做女官而已。

  三月初四,宮中換羅衣。女官們的制服也發了下來,青色圓領袍,因為女史無品級,往上升一級到二十四掌,才算正八品。

  且只有御前和妃嬪的近侍才允許穿紅,普通女官除卻冠服,常服也就是綠、藍、青,也沒補子,做到掌印、秉筆、六尚,才能穿帶補子的袍子。

  衣服下來了,任命也不會遠。

  王詠絮被要到尚儀局(掌禮儀起居事)的司籍(下轄四部門之一,掌經籍圖書筆札几案之事),成了一個正八品的掌籍。

  其次,劉娘子被要到尚宮局(引導中宮,出納文籍)的司簿(下轄四部門之一,管簿書出入錄目),成為女史,無品級。

  此外,針線好的去了尚功局(掌督女紅之程課),會做飯的去了尚食局(掌膳羞品齊之數),其他性子掐尖的愛吵架的,則是被要到尚寢局(掌天子之晏寢)的司苑(管種植花果)和司燈(管燈燭)的冷門衙門。

  沒有退回,因為有文采的女子不多,每一個都很珍貴。

  程丹若被分配到了尚食局的司藥,位任女史。編制上,有司藥二人,典藥二人,掌藥二人,同為女史的同事三人。

  有工作後的第一件事:搬家。

  女官住哪裡呢?

  「祖宗舊制,於乾清宮東設房五所,西設房五所,俱有名封大宮婢所住」,女官們就住在這幾個地方。

  每一所都是三進院落,明朝大名鼎鼎的客氏就曾住在乾西二所。

  當然了,作為沒品級的女史,程丹若只能住在最裡面的小房間,相當於一般四合院的後罩房的位置。

  然而不管怎麼說,有單獨房間住就很不錯了。大部分宮婢都只能住在廊下家,也就是東西五所後面,靠近玄武門的一排小房子。

  那日子就不是一般的慘了。

  但工作單位也好不到哪裡去。

  大領導姓陶,為陶尚食,她見到程丹若,直接發話:「正好安樂堂缺人,今後你就負責那邊的事吧。」

  程丹若:「……是。」

  為期半月的女官培訓生活,已經讓她弄明白安樂堂是什麼地方。

  安樂堂其實分內外兩個,外安樂堂在北安門旁邊,住的都是患病的宦官,一有不好直接燒了的那種。

  內安樂堂是給宮人住的,在羊房夾道(清為養蜂夾道),同樣住著重病等死的宮女——「凡宮人病老或有罪,先發此處,待年久再發外之浣衣局也」。在明朝歷史上,萬貴妃得勢,朱祐樘曾被藏在這裡。

  一言以蔽之:等死的地方。

  --

  十八年春,丹若以醫才給事掖庭。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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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7:18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四章 安樂堂

  內安樂堂不是什麼好地方。

  其他女史聽聞,明顯放鬆許多,待她客氣起來:「你才來,有什麼缺的少的,同我們說就是。」

  程丹若同樣客氣:「沒什麼缺的,多謝幾位姐姐美意。」

  皇宮的福利還是很好的,制服按季發,布料有份額,不夠可以拿錢去尚功局請人做。初進宮,什麼牙刷、牙粉、洗臉盆、被褥、帳子,都統一配好了。

  女官不是宮婢,沒怎麼克扣。程丹若得的很全,連頭繩都有,她估摸著是洪尚宮的面子。

  這就挺好,不需要多關照她,不缺斤少兩就足夠了。

  在新宿舍睡了一覺,次日,程丹若帶上藥箱,佩戴好烏木牌,準備上班。

  烏木牌在宮裡非常重要,圓形,直徑二寸,一面刻著「尚食局女史」,另一面則寫有「關防出入」四個字,邊緣更有一串編號。

  這是皇宮的身份牌及通行證,遺失必須馬上報備,且有懲處。宮內行走,必須佩戴腰牌,否則問題很大。

  遵照宮規,宮人外出行走至少兩人起,一般大宮婢帶宮人,兩個小宮人結伴,反正不許一個人亂走——當然,規矩是規矩,宮內對食那麼多,總有不遵守的人。

  程丹若初來乍到,對地形不熟悉,司藥專門派給她一個名為吉秋的宮婢,即是服侍的,也是嚮導。

  由吉秋帶路,她們離開乾西所,直接從英華殿後面繞到西面夾道,馬上就到了內安樂堂。

  建在夾道裡的院子,門寬闊不到哪裡去,窄窄的一間。

  推門進去,就聽見一個粗壯老婦說:「呸,就這麼些銀錢,還想吃藥?」

  一個臉色青白的宮婢懇求:「嬤嬤發發善心,我……我……」她不知道是不是著急,幾乎喘不過氣。

  吉秋清了清嗓子。

  老婦立即變臉:「吉秋姑姑怎麼來了?」

  姑姑是對宮中有臉面的女官的尊稱,吉秋雖不是女史,卻在讀書,只要能通過考試,就能成為女秀才,脫離宮婢的行列,成為預備女官。

  如此稱呼,顯然是僭越討好,就像管普通宦官叫「太監」一樣,都是高等職位。

  「這是程女史。」吉秋板著臉,「尚食發話,今後便由女史管理安樂堂。」

  老婦忙彎腰:「程姑姑。」

  吉秋介紹:「這是樂嬤嬤。」

  程丹若掃視一遍安樂堂的布置,再看看管事嬤嬤的衣著,就知道這地方清苦,但宮女都有攢下的體己,撈一撈還是有油水的。

  程丹若攤開手。

  樂嬤嬤猶豫了下,將手中的銀子遞過去。

  程丹若拋了拋銀角子,最多二兩,不由問:「這裡如何用藥?」

  樂嬤嬤道:「往司藥去取。」

  「要錢嗎?」她問。

  樂嬤嬤笑了:「不使銀子,哪裡有藥吃?」

  程丹若在心裡點頭:沒有醫保。

  她將銀子丟還給生病的宮婢。

  那宮婢卻不敢接,急促地喘息著:「求、求女史救命。」

  「你回屋去,一會兒我會來診脈。」程丹若不著急看病人,先梳理內務,「這安樂堂總共多少人?」

  吉秋附耳過去,小聲介紹。

  原來,依編制,有二十個人,十宮婢,十太監。但現在只有樂嬤嬤一個管事,四個宮婢,兩個粗使宦官。

  「叫他們來,見過再說。」

  樂嬤嬤趕緊去叫人。

  六個下屬很快趕了過來。

  程丹若放下一錠五兩的小元寶:「新官上任,請你們吃飯喝茶。」

  七個人頓時眼亮,爽快地磕頭:「見過女史。」

  「我不缺錢,也知道這地方清苦。」程丹若不疾不徐道,「但今後錢怎麼收,得多少,你們知道該聽誰的吧?」

  能被發配到等死院的宦官宮女,誰會有背景?平時孝敬樂嬤嬤,現在改成孝敬女官,都一樣,遂老實道:「知道。」

  只有樂嬤嬤不太情願:「好叫姑姑知道,咱們平時苦得很,一院子的病人……」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看了吉秋一眼。

  這宮女十分聰明,立馬道:「你有什麼資格說辛苦?程女史是洪尚宮的親眷,都沒說辛苦。」

  樂嬤嬤立馬閉嘴。她是有點關係,但硬不了,剛不起尚宮親戚。

  「我知道大家辛苦。」程丹若不意吉秋這般聰明,省好多事,微笑道,「照看病人是苦差事,但人活世上,誰不辛苦?」

  樂嬤嬤賠笑:「您說得是。」

  「那我們是達成共識了。」她道,「聽我吩咐辦差,做得好,有你們的好處,做不好……唉,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糟的去處了。」

  眾人沉默,神色卻有不同。

  「給你們抖威風,也沒勁。」程丹若溫和道,「不要妨礙我做事,自有你們的好處。」

  最機靈的一個宮婢馬上磕頭:「奴婢明白,一定盡心做事。」

  程丹若道:「現在一共有幾個病人?」

  「六個。」

  「知道她們都從哪來嗎?」

  她飛快道:「知道。」

  「你叫什麼名字?」

  「慧芳。」

  程丹若:「好,你和吉秋跟我一起去看診。」

  首位病人就是方才使錢的宮婢。

  進屋前,程丹若先問慧芳:「那人有什麼症狀?」

  慧芳不懂醫理,只是說:「她喘得厲害。」

  程丹若沉思少時,打開藥箱,遞給她和吉秋一個自製口罩:「但凡見病人,最好蒙面相對,免過病氣。」

  兩人趕忙戴上。

  程丹若推門進去,打量裡頭的情況,卻是只有病患一人。

  宮婢見她來,掙扎著起身,被程丹若喝止:「別動。」又指揮人,「把案几搬過來,你坐直身,手放脈枕上。」

  慧芳殷勤地照做。

  宮婢心裡升起微弱的希望,將手腕放好。

  程丹若坐下,把脈,並觀察對方。

  病人喘得很厲害,張口抬肩。

  「能平臥嗎?」她問。

  病人搖頭:「躺、咳,躺不下身。」

  果然不是氣短,是喘證。再仔細辨認她的喘息,呼吸深長,呼氣比吸氣快,喉嚨有痰音,時不時還咳嗽兩聲,典型的實喘。

  再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病人答:「元日灑掃後略有咳嗽,過些時日好些了,卻喘得厲害。」

  「看看舌頭。」

  她張開嘴巴,苔薄白。

  「什麼時候喘得最嚴重?」

  病人說:「不做事還好,做事就喘得厲害,還有,大夫,我胸口疼得厲害,還總口渴,身上都是冷汗。」

  她一股腦兒說出病情,眼神殷切:自己才二十三歲,不想死啊。

  程丹若點點頭,摸了摸她的額頭,身體有些發熱,不免踟躕。這病人是典型的表寒裡熱,按照中醫的說法,「表寒未解,內已化熱,熱鬱於肺,肺氣上逆」,但同時也有腎虛的症狀。

  「你是外邪侵襲,表寒化熱所致之症。『邪氣壅阻於上、腎氣虧虛於下』。」程丹若斟酌道,「先解表清裡,宣肺平喘,等好了,再補腎納氣。」

  宮婢不想她真的能治病,感激涕零:「多謝姑姑。」

  「先吃麻杏石甘湯,補腎用金匱腎氣丸,後者等你出去了,再想辦法弄吧。」程丹若道,「吉秋,給我紙筆。」

  吉秋連忙鋪紙。

  程丹若現在不用硯台,用的是行囊筆,一個盒子裡同時裝著毛筆和墨盒,隨時打開取用,無須每次研墨,十分方便,是晏鴻之出行作文之物,轉贈給了她。

  「姓名。」

  宮婢愣了一下,才說:「李小瓶。」

  「年齡。」

  「二十有三。」

  「原在何處供職?」

  「英華殿,我是做灑掃的。」

  程丹若逐一記下,開始寫病例。寫完,重新拿一張寫方子,又問:「看得懂嗎?」

  李小瓶搖頭。

  「也罷,留給我記檔。」程丹若說,「一會兒我回去抓藥,錢明日再收,你可尋一人為你煎藥,付她些費用。」

  李小瓶機靈得很,馬上看向慧芳:「就請這位姐姐幫我。」一面說,一面塞了一角碎銀子過去。

  慧芳卻看向程丹若。

  她說:「收了錢,就要好生做事,一條人命呢。」

  「是是。」慧芳收下財物,對李小瓶說,「姐姐,我名慧芳,你有什麼事隨時喚我。」

  李小瓶也客氣:「勞煩你照看了,咳咳。」

  程丹若讓她好好休息,去看下一個。

  第二個病人就要可怕多了,人躺在床上,腹部鼓脹,面色黝黑,頗為駭人。

  慧芳小聲說:「嬤嬤說她是懷鬼胎,晚上撞鬼了。」

  程丹若才想反駁,病人就嗚咽道:「我不是,我沒有……嗚嗚,我進宮這麼多年,真男人一次都沒見過。」

  慧芳大著膽子:「所以才說是鬼胎啊。」

  「別胡說八道。」程丹若坐下,同樣診脈。

  最後判斷出來是鼓脹,肝脾血瘀,也就是淤血阻於肝脾,水氣內聚。

  開了調營飲。

  第三個病人是癮疹,渾身上下都是白色風團,症狀同蕁麻疹。據說本來是一個小妃嬪宮裡服侍的,形容不雅,差點嚇到小妃子,立即勒令送走。來安樂堂快半個月了,不見她出門露面。

  程丹若給她開了荊防敗毒散。

  第四個是關節炎,中醫稱痺證,此宮女年事已高,雖然病症不算嚴重,但已經做不了活,被打發來安樂堂做點雜活,其實也算編制之一。

  此病可用薏苡仁湯。

  第五個……沒看出來。

  這病人嘔血。程丹若判斷不出來是不是消化道問題,一時不敢給她吃藥。

  第六個救不了。

  她是一個大宦官的對食,不知被怎麼折磨過,下半身潰爛,流血不止。

  程丹若立即施針,卻無法止血。

  「姑姑,算了吧。」那宮女年紀不大,人已如槁木,「我也不想活了。」

  程丹若默然。

  她就算能救回她的性命,對方也難以正常生活,加上傷口感染,真沒法子。

  下午,其他病人喝了對症的藥,難得安心地睡去。

  這個宮女咽氣了。

  樂嬤嬤叫來淨樂堂的宦官,把屍身抬走火化。她沒有留下姓名,骨灰會被放在淨樂堂的塔中,而後,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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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7:40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五章 學規則

  司藥有自己的藥庫,簽字就能領走普通的藥材,比如內安樂堂,其實作為宮內的德政,皇帝的內庫是撥錢的,至於額度,那肯定是不足的。

  當然,錢到沒到手,未知,就算到了尚食局,落到安樂堂的份額也不多。

  掌管藥庫的掌藥和她說:「尋常藥材,拿也就拿了,若是珍貴的,得寫條子去御藥房拿。」又密語,「每月你能從這兒拿走二兩銀子的藥材。」

  程丹若:「何用?」

  「藥材總有損耗。」掌藥微笑,「失了藥性的,拿來練手豈不便宜?」

  她恍然,又問:「是人人都有的吧?」

  掌藥:「這是規矩。」

  程丹若明白了。這二兩銀子的藥材,應該算是外快,以損耗的名義報上去,私底下拿來做什麼都行,賣給其他宮婢就是收益。

  這是規矩——掌藥是要她安心,也是要她閉嘴。

  收不收呢?

  收下,好像有點貪墨的感覺,不收……更不行。掌藥今天說出這話,就是在試探她,如果拒絕,一定會被排除在集體之外,得罪利益鏈上的人。

  現代的工作單位,得罪就得罪了,古代還是要慎重。

  沒有後台的硬骨頭,會死的。

  她忖度,左右安樂堂什麼都沒有,藥材到手反而能補貼沒錢的病人,遂道:「多謝。」

  掌藥露出滿意的笑容,爽快地取來藥材給她,還道:「萬事開頭難,你懂醫理,又識文斷字,必有前程。」

  「借您吉言。」

  這一刻,程丹若無師自通了古代當官的精髓:想做事,就得守規矩,如果不守規矩,什麼事都做不成。

  此後,生活開始固定的兩點一線。

  起床洗漱,去安樂堂上班,早上巡診一次,記錄病案,中午回去吃飯,下午帶上書,繼續回去坐班,下午再巡診一次,觀察病人的情況。

  同時,給手下的人制作了排班表。

  四個宮婢每人負責兩個病人,比如熬藥倒馬桶,方便她們收取好處,畢竟病人事情多,不給錢難免疏漏。

  宦官負責灑掃跑腿,病人要他們幫忙遞口信,要點吃食,單獨付給他們小費,程丹若不管。

  樂嬤嬤啥活也不用幹,隱藏條件就是不准找事。

  因為程丹若一個白天都在,每天看兩回病人,宮婢宦官都不敢太偷奸耍滑。

  這日子,四捨五入等於擁有一家診所,從來沒這麼舒坦過!

  程丹若沉迷於此,每天看醫書,觀察病例,閒來無事,還教宮婢認字。

  吉秋跟著她,就是為了學習文化知識,方便考出女秀才。每天亦是風雨無阻跟在她身邊,得空便問。

  程丹若這才發現,晏鴻之給她開蒙的時間雖短,卻給她打下了紮實的基礎,大部分問題都難不倒她了。

  而吉秋見她樂意教授學問,並不藏掖,待她愈發親近。

  自她口中,程丹若了解到了後宮局勢。

  謝皇后故去,皇帝未立新后,只以貴妃掌六宮事,貴妃之下,僅有一妃,生育了二公主,其下為三嬪,麗嬪、順嬪、莊嬪,美人若干。

  按照吉秋的說法,貴妃雖然早已不承寵,卻有皇帝的信重,麗嬪長得美,寵愛比較多,但順嬪和莊嬪溫厚良善,皇帝時常招她們侍寢。

  皇帝目前最大的目標:生兒子。

  尚食局的兩位司藥(這是部門名,也是職稱),一人擅長婦幼科,受后妃歡迎,一位擅長按摩,太后喜歡找她。

  程丹若聽懂了她的未盡之語:這兩位領導,各有各的靠山。

  千萬不能搶她們的風頭。

  「醫術十三科,婦人、小方脈、按摩,我都沒學好,有機會倒是能向兩位司藥請教。」程丹若委婉地表態。

  所謂醫術十三科,其實就是古代醫科劃分:大方脈(成人內科),小方脈(兒童內科),婦人(婦科),瘡瘍(體表化膿),針灸,眼,口齒,接骨,傷寒,咽喉,金鏃(刀、槍、箭傷),按摩,祝由(心理)。

  吉秋反問:「姑姑最擅長什麼?大方脈?」

  程丹若笑笑:「金鏃。」

  吉秋愕然。

  「我生在山西,邊境多戰事,故擅長治刀槍箭傷。」程丹若徐徐道,「其他的都差不多——不過,宮內少有金鏃傷吧?」

  吉秋點頭:「宮內最多見的是婦人病,其次為傷寒、接骨。」

  婦科病無需多言,傷寒是因為天冷風大之際,低級的宮婢也要幹活,若碰見管事的克扣厲害,沒有棉衣,就有大概率生病。

  一場病下來,抵抗力差的可能就沒了。而接骨一年四季都有,冬天路滑跌跤,平日爬上爬下清掃,稍有不慎,輕則扭傷,重則骨折。

  程丹若問:「安樂堂病人不多,想來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有人來瞧病,是麼?」

  吉秋忙道:「那是過去的事,如今姑姑來了,會慢慢好的。」

  程丹若微微擰眉。

  沒有病人,就沒有經驗,沒有經驗,就不能升級。

  攬客是診所發展的關鍵問題。

  「其他人都擅長什麼?」她調研。

  吉秋說:「兩位典藥均懂藥理,一位頗擅藥膳,一位能熟識藥方,掌藥能認百餘種藥材,三位女史都是女秀才擢升而來,平日也讀醫書。」

  司藥部的編制中,目前有空缺,掌藥僅有一位,程丹若來前,其他三個女史正跟著學辨認藥材。然而,藥理不易學,目前還未有人上位。

  程丹若心想,這就有點麻煩了。

  空缺的編制是機會,也會是矛盾的引火索。

  轉眼,半月過去。

  患喘證的李小瓶出院,臨別前,她萬分感謝:「多虧了程姑姑,小小心意,請你收下。」說著,塞過一個荷包,似乎是一對耳墜子。

  但程丹若推了回去,道:「我不缺錢,缺病人。」

  李小瓶不解。

  她笑笑:「你若有小姐妹生病,盡管來找我,診金依病情難易給,如何?」

  這是李小瓶壓箱底的好東西,她不要,也捨不得再退,猶猶豫豫道:「程姑姑醫術這般好,若有什麼,我自是願意來求姑姑,只怕煩擾了姑姑。」

  程丹若:「收錢的。」

  李小瓶反而安心。

  又過兩日,新病人送來了。

  上午來的是腹瀉,其他人怕是痢疾,早早告發,立馬被主位的麗嬪打發了。

  程丹若也慎重,單獨給她一間房,戴好口罩和自製的布手套,這才坐下診脈。但問清大便的情況後,發現並沒有赤白膿血,只是普通腹瀉。

  但病人說自己久瀉不止,整個人噁心且嘔吐,心跳特別快,今天下午眼前還黑了好長時間,意識全無。

  程丹若擰眉,仔細把脈,脈細弱,又見舌淡苔白,就是典型的脾胃虛弱。

  拉肚子拉到心跳加速,甚至短暫昏迷?

  「你是不是胃腹脹悶難受,略有油腥就想吐?」

  病人忙不迭點頭。

  「那這幾天有吃過東西嗎?」

  病人搖頭,賭咒發誓:「我什麼都不敢吃,只喝了幾口水。姑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別瞎想。」程丹若口氣溫和,態度卻略顯冷漠,「翠兒,取一碗鹽糖水來給她喝。」

  又道,「喝了熱水會好些,給你開參苓白術散,晚上再看看。」

  病人剛想應下,卻突然捂住肚子:「我、我又想拉了。」

  程丹若無奈:「去吧,好了我給你紮兩針,不能再洩了。」

  已經電解質紊亂,再流失水分就麻煩了。

  「多謝姑姑。」宮婢大喜,趕緊去蹲馬桶。

  啥也沒吃,當然拉不出來,很快出來,被乖乖紮針。

  程丹若取出毫針,刺脾俞、天樞、足三里、三陰交,留針三十分鐘。

  下午送來的小宮女就比較棘手了。

  畏光、狂躁、恐水。

  扭送她來的兩個嬤嬤用盡力氣,才勉強按住她,賠笑:「這人歸你們管了。」

  程丹若合上書,道:「送她進單獨的房間。」

  說來也怪,這小宮女被繩子捆著還不斷掙扎,一進屋子立馬安靜,躲在帳子裡不出聲。

  程丹若問嬤嬤:「她是哪裡的?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嬤嬤說:「她叫柳兒,是御花園裡灑掃的。幾日前,她感上了風寒,咱們好心勸她買些藥吃,她卻不理人,差事也不做,整日窩在房裡,今兒我實在忍不住,將她拖出來,她卻又打又罵的,可不是得了失心瘋麼!」

  另一個嬤嬤說:「就是,她這樣瘋瘋癲癲的,咱們可不能留,衝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話裡話外,是堅決不會帶人走的意思。

  程丹若也不會讓她們帶走:「罷了,留下吧。這並不好治,你們將她的行李一併送來。慧芳,你跟她們走一趟。」

  兩個嬤嬤不甚情願,人進了安樂堂就等死,東西自然歸她們。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於於病人的私財,斷不肯讓:「好叫你們知道,咱們這屋子本不夠住,鋪蓋已經沒了,若沒有自備的,不如過些日子再送來。」

  和一個瘋子同住廊下家,誰肯?

  兩個嬤嬤閉嘴了。

  打發走她們,程丹若才獨自走進病房。

  狂犬病的潛伏期差不多3個月,算算時間,她發病與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會有聯繫嗎?

  *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時,謝玄英也在籌備會試。

  往年慣例,春闈第一場考試在二月初九,但今年二月冷得厲害,貢院的號房全都結冰,甚至初七還下了小雪,有幾間都塌了。

  王尚書上奏懇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然則延期一月,於許多貧寒士子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每逢春闈,京城的房租總是特別的貴。不過,作為全國數得著的潛力股,有的是人願意提供方便。

  比如名氣極大的湖廣會館,就是由湖廣之地的商人出資建立,免費給湖廣來的考生居住,有極強的地域聯繫。

  如果家鄉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鴻之祖籍海寧,海寧來的舉子全都住在他的別產裡,晏二時常過去與他們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愛好傾向。

  會試有兩個主考官,十八個同考官。

  兩個主考官均出自翰林院,一個寫過《理學談》,另一個的座師(即中進士時,取中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書。

  消息一出,舉子們都鬆了口氣。

  此時,心理學派各有各的支持者,總得來說,理學佔據正統,根基深厚,心學後起之秀,熱度不斷攀升。

  有識之士早已敏銳地意識到,天無二日,百家爭鳴是短暫的,再這麼下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抑或是……兩敗俱傷。

  只不過,意識到又如何呢?

  利益決定立場,立場決定站隊。

  晏鴻之告訴謝玄英:「趁火還沒有完全燒起來,今年必須中。誰也不知道三年之後會如何。」

  謝玄英應下。

  三月初九,第一場考試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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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六章 考春闈

  三月的天氣終於暖和下來,於所有考生而言,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考試不能穿夾衣,怕裡層夾帶小抄。富貴人家不必擔憂,帶上皮袍即可,窮人家沒有棉衣,哪裡吃得消。

  因此,無人不感激皇帝推遲考試的決策。

  天還沒亮,考生們就提著考籃進貢院,每場考試長達三天兩夜,吃住都在一個小小的號房裡——號房高六尺(2米),深四尺(1.3米),寬三尺(1米),比鴿子籠的辦公室還小。

  最慘的是,有的號房靠近公共廁所。

  古代的……公共廁所……

  咳,幸好,謝玄英是不可能那麼倒黴的。他一進貢院,搜身的差役都不敢真的上手檢查,意思意思看看美人,就殷勤地幫他提籃子:「謝郎隨我來。」

  其他考生毫無反應,呆呆看著,直到人消失不見還有些晃神。

  謝玄英分到的號房是二月遭災後緊急修補的,瓦簇新油亮,保證下雨也不漏,牆重新粉刷過,還撒了石灰驅蟲。

  但他坐進去後,看看伸手就能碰到的天花板,還是長嘆口氣。

  來都來了,隨便考考吧。

  第一場考試:經義。

  題目有點難度,謝玄英一面思索,一面摩挲著香牌。

  趙清獻公香。

  原是老師桌案上的,他假裝沒看出來這香的粗劣,拿手裡把玩,走的時候非常自然地塞進懷裡。反正只要老師不說穿,就當是老師的。

  學生拿老師的東西,天經地義。

  微苦的香氣蔓延在小小的號房,令人愉悅。

  謝玄英勾起唇角。

  春華燦爛。

  他對面一排號房的考生們:「……」

  默默抬起袖子,胡亂抹把臉。

  作孽啊,寒窗苦讀十年,立志金榜題名,奈何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偏偏要在對面放一個大美人,考驗自己的定力。

  難,太難了。

  比臭號更難的號房有了——美人號!

  玩了會兒香牌,謝玄英才開始磨墨答卷。中午,打開食盒,用茶爐熱了吃食,攢盒為黃銅製,直接放在爐子上即可。

  三菜一湯,兩樣點心,都是提前備好的蒸菜、蒸點。

  味道十分一般。

  隔壁的考生啃著饅頭,咽唾沫。

  下午繼續答卷。

  中途上了一趟廁所,被差役帶去主考官們用的地方,乾淨無臭,還有人捧熱水給他洗手。

  不知不覺,天已擦黑,差役過來分發蠟燭。

  謝玄英謄抄完答案就睡了。

  他帶著裘衣,鋪在木板上充當褥子,斗篷當被子蓋。因為睡得早,倒是紮紮實實睡了一個多時辰,後來就不行了。

  上千人的貢院,全不隔音,簡直災難。

  謝玄英從不知道,原來這麼多人會打鼾,還有人說夢話。

  第二日,繼續答題。

  沒有心理負擔,自小又讀書多,文章寫得很順利。

  三篇四書,四篇五經,已經寫完大半。

  然後,一夜沒睡。

  他面朝裡面,將香牌貼在額角,順便把最後一篇關於《詩經》的題構思完了。

  天一亮,立馬起來寫卷子。

  謄抄,交卷。

  第一場考完了,雖然不能離開貢院,但能稍作休息。

  差役將他帶到僻靜的房間,讓他睡了一下午,甚至非常體貼地打熱水讓他洗臉刷牙,吃飯漱口。

  三月十二,考第二場,與第一場的流程相同。

  考試的內容為詔、誥、表等公文,等於應用文寫作。

  謝玄英自小跟在皇帝身邊,對此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都能寫。

  三月十五,第三場,策問。

  這道題每年不同,有時是時政,比如某政策好不好,有時是時局,比如對北方的瓦剌怎麼看。

  今年的題目是衛所制的優劣。

  某一瞬間,謝玄英懷疑皇帝好像透題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出題人是主考官,他們提前幾天被鎖進了考院,考前一天才出卷,並直到春闈結束才能離開。且皇帝提問衛所是在去年十月,今年二月底才點的主考官。

  只能說,衛所改制一事,要麼有朝臣的推動,要麼就是風向被考官嗅到了。

  所以,該怎麼答,還是怎麼答。

  他揮筆疾書,恨不得馬上考完,九天了!

  對面的考生頻頻看來:唉,美人是不是答題不順啊?這場都不笑了呢。

  十六日,考完回家。

  沐浴睡覺。

  而京城的舉子間,開始流傳一個小道消息:有美人兮,女扮男裝,替兄考試,所以從前不曾聽過有此人,考完後,這人亦不見蹤跡,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實在叫人心馳神往。

  十七日,謝玄英的考卷就被遞到了主考官手上。

  雖然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且考官拿到的都是抄過的副本,但他的考卷從一開始就放在最上面。

  同考官心裡有數,看完又覺得實在不差,馬上落筆,吹了一波好評。

  卷子交給主考官。

  看經義,基礎紮實,言之有物,條理分明,且明顯是純真派的,再看公文,完美範文,策問呢,好了,頭頭是道,鞭辟入裡。

  即便是理學派的翰林,也不得不說:「哪怕非謝郎所做,亦榜上有名。」

  簡而言之,讓他過問心無愧,不算作弊。

  之後的閱卷平淡無奇,重點看經義,後面兩門差不多就行了。

  唯一的爭議在於五經魁的人選。

  所謂五經魁,就是五經每一科的第一名,不恰當比喻,四書是語數外的主課,五經是政史地生化物,每門課一個頭名。

  謝玄英學的《詩經》,同考官希望將《詩》的魁首給他。

  主考官有點猶豫,因為謝玄英的題答得很心學,他駁斥《關雎》是后妃之德,引用孔子「思無邪」的說法,認為男女之情發自肺腑,吻合人倫,已經是「無邪」了,非說賢德,其實不真誠,不純正。

  這是非常典型的純真派的理論,是李悟的標志性觀點,在心學中也屬於激進。

  理學派的考官必定不讚同,認為「少年意氣」,還是要取更穩重的。

  其他同考官也同意,畢竟取了可能被說,不取肯定沒錯。

  而另一位主考官——不爭。

  爭個屁啊,當不當五經魁有什麼影響嗎?只要謝郎中貢士,殿試後,不是狀元就是探花。

  三月二十八,放榜。

  差役敲鑼打鼓去謝家通報消息,然而,謝玄英不在家。

  他進宮了。

  此時,離程丹若進宮,已經一月有餘。

  換言之,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積極上班,自然是想找機會見見她。

  *

  走馬上任半月,程丹若成績斐然。

  首先,內安樂堂的六個病人,一個當天慘死,一個年老不能走,一個嘔血的摸不準病因,還在吃藥,其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轉,兩個痊愈,一個好轉。

  沒幾日,拉肚子的確認只是腸胃炎,也好了。

  死亡率下降得十分明顯,加上宮女們總有熟識之人,一來二去的,不少宮婢都知道,新來的女史真的會看病。

  偌大的皇宮,數萬的宮婢,誰沒有點小病小痛?

  慢慢的,安樂堂不再門可羅雀,總有三三兩兩的宮女結伴而來,請求診治。

  有人傷風感冒,有人拉肚子,有人扭傷,有人月經不調。

  程丹若來者不拒。

  掛號費一錢。

  老實說,比起現代而言算是很貴了,底層宮女的月銀差不多三錢左右,稍微好一點的大概有五錢到一兩。然而,宮女吃住皆由內庫開支,多少都能攢下一些,還能掏得起。

  至於藥錢,她分文不收,讓她們自己找人買。

  因為不入安樂堂,賬目無法走,錢直接落進了司藥部的口袋。掌藥還挺上路,但凡是程丹若開的藥方,都會給她一成半的回扣。

  這筆錢,和前面的「福利」一樣,都被程丹若收下。她記下每一筆賬目,將這部分銀錢存為補貼,有人囊中羞澀便墊付,還不還都無所謂。

  因為她懂事,又真的會醫術,還有靠山,事業一日日有起色。

  宮婢們雖然不肯留在安樂堂養病,但她們各有差事,有的和旁人同住,有的需要伺候主子,煎藥麻煩,便請求借用安樂堂的灶火。

  程丹若同意了,讓兩個太監負責熬藥,賺點外快。

  這來來去去,免不了寒暄閒聊。

  程丹若有意維持醫生的威嚴,故不與她們談笑,卻允許吉秋攀談。

  她在一邊旁聽,掌握了許多零散的消息。

  比如今日,尚儀局的宮女痛經,等熬藥的功夫,就和吉秋說:「王掌籍被調任到擷芳宮,如今已是公主面前的紅人了。」

  程丹若微微挑眉。

  吉秋問:「怎麼回事?」

  宮廷生活無聊,八卦是最大的樂趣。

  宮女說:「昨日還是前日,公主正在讀書,有疑惑不解,正好王掌籍來為公主送書,對答如流。公主愛其才,特意求了陛下,令掌籍陪同讀書。」

  「陛下答應了?」

  「自然。」宮女的口吻止不住羨慕,「怪不得都說王掌籍是才女呢。」

  吉秋說:「你在尚儀局,想讀書也非難事。」

  宮女道:「我們這樣的人,去典藏閣卻是不便。」

  程丹若插言:「那是什麼地方?」

  「典藏閣是宮中的藏書樓。」吉秋察言觀色,道,「我們這些宮人不便過去,姑姑若想去倒是不難。」

  程丹若:「噢?」

  吉秋仔細解說。原來,宮人理論上不能出內廷,但女官有差事卻不難。因為按照最早的制度,六局一司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和宦官接洽。

  以尚功局的司珍部門為例,這是掌管金銀寶貝的地方,後宮需要金銀玉器,便從司珍走,然而,司珍不負責金銀器的鍛造。

  負責製作的部門是太監管的銀作局。

  因此,假設貴妃需要某物,告知司珍,司珍再與銀作局對接。當然了,銀作局在宮門外,一般是讓太監進宮,女官如要出宮門,手續十分繁瑣。

  後來宦官勢大,逐漸代替了女官的一些職務,直接與后妃接洽,出現妃嬪與宦官勾連的現象。

  今上繼位之後,恢復女官制度,選用女官管理後宮,女官與各部門有正常的工作往來,活動範圍自然擴張。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洪尚宮。

  理論上說,尚宮作為女官的天花板,也只能困於宮廷。但她出身洪氏,父親就是欽天監的靈台郎,自幼學習天文和數學,嫁的老公又是大族,夫妻倆合畫星象圖進獻給先帝。

  守寡後,她仍有才名,徵召入宮,初為司宮——這不屬於六局一司中的任何一個部門,原是由閹人擔任的官職——就職於靈台。

  靈台是太監的地方,專門負責觀星。

  因為成績斐然,才學出眾,被升為尚宮,如今也偶爾與欽天監合作(雖然是通過宦官),深受皇帝的信賴。

  近幾年,六局的工作範圍已經悄然擴張。

  比如飲食,宮廷的飲食由尚膳監和光祿寺負責,尚食局本來只有進膳的工作,也就是負責呈膳食給皇帝后妃,並嘗膳,其下的司膳只是小廚房,偶爾做一些小點心。

  但如今,司膳負責太后的日常飲食,由她賜給后妃的菜品,算是一種榮耀。

  顯而易見,皇帝打算提拔女官以制衡宦官,而洪尚宮抓住了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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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七章 典藏閣

  女官復起,對程丹若而言無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暫地離開後宮,到皇宮的前半部分晃一晃,尤其御藥房也在那邊,更是合情合理。

  御藥房是什麼地方?

  「職掌上用藥餌,與太醫院相表裡」,也就是說,是專門管皇帝用藥的地方,藥房是宮闈禁地,閒人不能擅入。

  司藥的所有藥材出入,都要通過御藥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閣借書,順便認一認去御藥房的路。

  安樂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準點打卡,程丹若去找司藥說一聲,道是要借幾本醫書看,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離開後宮。

  但路怎麼走,也有講究。

  絕不能像參觀故宮,大大咧咧走在皇極殿的中線上,得繞遠路,從後頭走,直接走到東邊的夾道,走東華門裡頭的路。

  宮內行走,一定注意避讓。

  小宮人看見她身著青素圓領袍,雖無補子,卻也非宮人的襖裙,就知道是個低品階的女官,都會遠遠避開。

  而若是遇見有品級的大太監,就該輪到程丹若迴避了。

  運氣不錯,一路有驚無險,只碰到一個大太監,對方也沒有為難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鬆口氣,打量著眼前的青色樓閣。

  典藏閣在文華殿後,在明清歷史上,叫做文淵閣,都是宮內的藏書地。

  看守書閣的是一個宦官,文質彬彬,穿著與她同色的青圓領袍。

  「姑姑安好。」他很客氣。

  程丹若也一樣:「公公好,我想借幾本醫書。」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自顧自坐回椅中,繼續讀書。

  程丹若不免留意兩眼,這才進去找書。

  宮廷藏書非同一般,許多市面上絕版的孤本,都能在這裡找到。但說實話,醫書和一般的書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醫書,她更需要當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醫學水平。

  挑來選去,看中了《普濟方》。

  總共三十五卷,超級大部頭。

  幸好專業書沒必要抄,選取有用的內容抄錄,做出自己在研讀的樣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額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猶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門口卻傳來熟的聲音。

  「書樓裡有無《增定華夷譯語》?」

  是謝玄英。

  「謝郎,有的。」看門的小宦官起身,「我去為你尋來。」

  程丹若便對吉秋道:「我們避一避。」

  遂讓到裡面。

  此時,謝玄英的話也傳來:「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緩語氣,「你繼續看書吧。」

  「書樓有女史借書一觀。」宦官卻這般道,「還是由奴婢去吧。」

  謝玄英登時改口:「也好。」

  宦官進來找書,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說:「你有沒有什麼想讀的,我幫你借。」

  吉秋感激地看著她,在她催促的動作中,磨磨蹭蹭地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書。

  程丹若支開她,這才往門口覷了眼。

  謝玄英也瞧見了她。

  四目交匯。

  程丹若朝他笑笑,點頭示意。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

  今日來典藏閣,當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為之。

  前些日子,他考試完畢,入宮上值,恰巧遇見那日負責女官招考的小太監。對方樂顛顛地跑過來替他牽馬,殷勤地告知:「好叫謝郎知道,您關照過的那位姑娘被分到了內安樂堂。」

  謝玄英當然知道他在說誰,但做出一副記不得的樣子,皺眉問:「姑娘?」

  小太監連忙道:「是您的親眷。」

  「胡說八道,謝家哪有親眷……噢,」他佯裝恍然,「是世兄家的。」

  他點點頭,漫不經心道:「我知道了,多謝你。」隨手掏了銀錢賞他,「虧你費心打聽,我領你的情。」

  小太監本來還懊悔拍錯了馬屁,見他賞銀,復又歡喜:「不敢當謝郎的賞。」

  謝玄英怕多說多錯,朝他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他知道,有了這次的賞,小太監一定會再幫忙打聽,且不會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無法撫慰他的思念。

  分別一月餘,他想再見見她,哪怕不能說話,親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夠了。只是前朝與內廷近在咫尺,規矩卻森嚴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後宮去。

  思來想去,猜想她或許會來典藏閣,便試著碰了碰運氣。

  今天是第二回 。

  終於見到了。

  內心如逢甘霖,登時舒暢。

  「謝郎。」宦官交給他一卷《增定華夷譯語》,「這是第一卷 。」

  謝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頭沒有,而宮裡有的書,隨手翻翻便頷首:「多謝,我看完即還。」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無《今古輿地圖》,若有,替我留著,我下次來借。」

  宦官施禮:「奴婢記下了。」

  「勞駕。」謝玄英頷首,若無其事地離去。

  吉秋小聲問程丹若:「那兩本是什麼書?」

  她:「……我也沒聽過。」

  那宦官笑道:「謝郎愛讀雜書,《華夷譯語》是蒙古語譯,《今古》乃山川圖,外頭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宮裡齊備。」

  「原來如此,勞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問,「敢問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書。」

  「梁公公。」程丹若見他談吐不凡,愈發禮節周到,「我要借這兩本。」又看向吉秋,她兩手空空,微微擺手,便不強求,「不知如何登記。」

  梁寄書取出簿子,將書目與日期寫上,問:「不知姑姑姓名,在何處上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如實登記,並關照:「雖說姑姑借的並非珍本,也切莫污了書頁。」

  「我一定小心。」

  借完書出來,迎面又碰到王詠絮。

  兩人都穿著常服,頭戴烏紗帽,但程丹若的帽子上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詠絮卻是插戴烏金紙剪出來的草蟲蝴蝶,風吹過,翅膀顫動,栩栩如生,還有幾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後又有兩個隨侍的宮婢,派頭大一倍。

  程丹若不動聲色,避開讓路。

  王詠絮卻好像忘了之前的尷尬,大大方方道:「咱們一起進宮的,姐姐卻和我生分起來。」

  「禮不可廢。」程丹若笑笑,語氣溫和,好像是出於禮節而客氣,非是齟齬,「你也來借書?」

  王詠絮道:「可不是,雖說庫裡也有書,哪裡比得上典藏閣多。前兩日借了《二家宮詞》,今天換新的瞧瞧。」又笑,「你借了什麼?」

  程丹若給她看醫書和律書。

  王詠絮便是一笑:「不同你說了,借了書,我還要回擷芳宮,改日來尋我,咱們一道說說話。」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應:「只要你不嫌我叨擾。」

  「那就說好了。」

  友好的寒暄後,各自分開。

  *

  今年的會試推遲了一月,故殿試的時間亦有改動,為四月初一。

  考取貢士的考生們,進宮考試了。

  承天門外集合的時候,眾人終於見到了傳聞中害得個別舉子發揮失常,飲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風舒展,萬里無雲。

  謝玄英騎馬而來,袍袖舞動,面如冠玉,風姿逼人,確實有一點謫仙乘雲,笑看紅塵的意思。

  「謝郎。」禮部侍郎笑眯眯地招呼。

  「少宗伯。」他還禮。

  現場鴉雀無聲。

  不多時,搜身完畢,入宮。

  考試的地點就在朝會的皇極殿中。眾考生同考官一道跪拜皇帝,聽題,入座,準備考試。

  世界上最大的領導就坐在面前,想發揮好可不是容易的事。

  皇帝還不講規矩,喜歡溜達到桌旁,看著答題。

  沒過多久,一個年紀略大的考生汗如漿出,後背都濕透了,還有一個差點打翻了硯台,戰戰兢兢。

  謝玄英:答題中。

  皇帝走過來瞧兩眼,「呵呵」笑笑,毫不留情道:「午時前交卷。」

  謝玄英:「……是。」

  沒時間打草稿,他略作思忖,直接寫答題紙。

  皇帝滿意地走了。

  緊趕慢趕,終於在午時前交卷。其他人莫名同情,這可太慘了,大家都可以寫到傍晚呢。

  謝玄英答題畢,趁著其他人還沒出來,趕緊回家。

  翌日,開始閱卷。

  閱卷人:閣老。

  李首輔前些日子告病在家,今天才上班。他默不作聲地挑出卷子,按照其他閣老的評判,考慮一甲人選。

  判卷結束,讀與皇帝。

  今年殿試的題目是,你認為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題目大而空泛,很不好答。

  內閣定的一甲頭名,是沉穩持重之輩。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治理國家的關鍵,在於各司其職,皇帝要英明,任用賢能遠離小人,大臣要摒棄私欲,為國家考慮,平民百姓要聽從朝廷的派遣,安分守己。

  除此之外,要抵禦外敵,尤其是北方的胡虜,同時要教化境內的蠻夷,使其改土歸流。

  此外,要興修水利,發展農桑,君主帶頭節儉,不要搞奢華之風,糾正民間越來越浮誇的風氣。

  這份卷子答得好,關鍵就在於全面,且辭藻優美,皆有出處,是一篇完美的命題作文。

  第二名呢,答得就不是全,而是精細。他重點強調了農桑是國本,從這一點發展開來,討論要如何發展農業,怎麼修水利設施,怎麼挑良種,並說明沿海一帶出現了番薯,量大管飽,建議廣泛種植。

  皇帝聽著就露出笑容。

  言之有物,一看就是個幹實事的。

  第三名,謝玄英。

  他認為百姓心裡是有從善忠君的本能,通過教導,百姓就能知道,每個人都能忠君報國,軍士廝殺是報國,農民種地是報國。也就是說,知曉自己行為的意義,再去做事,而不是讓他們渾渾噩噩地做,空生怨懟。

  同時,官員也要考慮到百姓的不易,做決定都要謹慎,不能為自己謀私利,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切切實實地做事,提升百姓的生活質量。這樣,百姓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做,官員指導他們該如何做,世界就能變得美好了。

  「內閣思慮周全。」皇帝說,「就這麼辦吧。」

  李首輔鬆口氣,他就怕皇帝因為私人喜好,非要讓謝玄英做狀元。

  他的卷子可是典型的心學論調,一旦流出去,民間從心學的士子會更多。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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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8:28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八章 深宮難

  一甲第三名,就是探花,素來選樣貌端正之輩。而謝玄英無疑更名副其實,直接將探花的顏值水平拉到天花板。

  有人為此作詩:

  春日春衣上春榜,簪花騎馬過烏巷。

  長安花有三千重,佔盡芳菲是謝郎。

  沒幾日,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靖海侯府被恭賀淹沒了,道賀之人絡繹不絕。府中擺出席面,大宴賓客,車馬三日不絕,連乞丐都知道恭賀,然後拿走賞錢吃酒。

  謝玄英躲到老師家裡,假裝與己無關。

  但逃得過吃席,逃不過上班。

  慣例,新科進士入宮謝恩後,就可以授官了。狀元、榜眼、探花入翰林,為翰林院編修,從六品。

  這份工作的日常內容,就是幫皇帝起草誥敕,修修史書什麼的,非常靈活。

  比如狀元和榜眼,他們就被丟去修書了,只要耐得住性子,有所建樹,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畢竟,非翰林不入內閣。

  謝玄英……除了日常的警衛工作,又加了一重職務。

  輪到他的時候,跟在皇帝身邊起草文書。

  文武雙職,幹兩份活,領三種工資,一個月三十天,二十天在宮裡。

  剩下的十天,要去翰林院和同事們社交,在宿衛與侍衛們比武,外出與同年的進士結交。

  這時候,他反而慶幸不曾成婚,否則每日早出晚歸,回家倒頭就睡,完全不是他心目中琴瑟和鳴的婚後生活。

  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全力以赴,成果斐然。

  文人圈層徹底向他打開了大門。

  過去,眾臣雖然欣賞他,甚至王尚書非常渴望將孫女嫁給他,他也是勳貴,是武將,與文臣終究隔了一層紗。

  但考中進士,就獲得了文臣的認可。他的升遷途徑一下擴展為兩條,既能擔任武職,鎮守一方,也能擔任文職,經營一地。

  這就是文武出身最大的區別,文臣可以任武職,卻沒有武官擔任文職的規矩。

  不過,比起多從底層提拔而來的武官,文臣的派系要復雜很多。

  同年、同鄉、同門。

  師徒、地域、利益。

  謝玄英目前最旗幟鮮明的關係,就在晏鴻之。師兄們就是他天然的盟友,而李悟的弟子不止晏鴻之一人。

  翰林院的一個侍讀,就是李悟又一弟子的再傳弟子。他對謝玄英無比和善,手把手教他怎麼工作,並告知翰林院目前的派系,要他小心某某人。

  當然了,派系鬥爭雖然復雜,卻和他暫時沒有關係。哪怕去年鬥得很厲害的王尚書和許尚書,也暫時偃旗息鼓。

  一件更牽動朝臣的事,到來了。

  四月中,藩王子女入京。

  *

  都說深宮寂寞,那是真的寂寞。

  清宮劇裡的精彩劇情是不存在的,妃嬪們別說下毒陷害,誰出言不遜,和人拌嘴吵架,也會被女官勸解。每個月逢三還要上課,學習女四書。

  宮女也好,妃嬪也罷,日常都只能禮佛、下棋、女紅。今天你用紙做出栩栩如生的插花,明日我衣服上多搞幾道裙褶。

  懂詩文的女子,倒是還能做兩首詩,形容一下自己枯燥無聊的內廷日常。

  比如,四月已經有櫻桃,大家就開始寫櫻桃詩。王詠絮的詩作驚豔後宮,貴妃特賜半簍櫻桃。

  假如後宮有熱搜,這事就在頭條掛了三天,其無趣程度可見一斑。

  這樣的生活,確實容易將雞毛蒜皮的小事放大,惹來爭執。但宮規森嚴,大家真的就只是吵吵嘴,扯扯頭花,旁人再嫉妒王詠絮,也不過背後說兩句「有個好祖父」而已。

  妃嬪就更難搞事了。

  女官們經常會教育宮人,先帝時期,宮婢為妃嬪爭寵,結果呢?妃嬪自縊,宮婢全部處死,還要連累宮外的家人,所以,服侍主人要盡心竭力,平時要及時勸導妃嬪安分守己,不能爭風吃醋,以過去的賢德女子為榜樣,等等。

  一言以蔽之,皇宮是一個極其壓抑的地方。

  程丹若曾畏懼過,生怕自己無法習慣宮廷,抑鬱到死。

  但很奇怪,她居然非常適應宮廷生活。

  每天睜眼就洗漱上班,去安樂堂蹲辦公室。

  有病人看病,沒病人學習。

  最近的學習重點是辨認藥材。這大概是在司藥最大的福利,什麼藥材都有,能一樣一樣上手,辨認氣味顏色,與課本中的知識相對照,弄明白什麼樣的藥材更好更優質。

  教她的人就是掌藥,且不藏私,直接帶她去藥庫,問什麼講什麼。

  不是程丹若小人之心,實在是有點奇怪。

  後宮如職場,不想被替代,就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

  但很快,她就發現掌藥不是個例。

  二十八日,宮廷習俗,吃新麥穗煮的麵條,名叫「稔轉」。

  當天,程丹若在安樂堂看病,有個宮女來月事如血崩,嚇壞了同伴,連拖帶拽地將她送來安樂堂。

  青春期的少女月經過多,放現代看,可能是功血(功能失調性子宮出血),病因和下丘腦垂體有關,需要做各種婦科檢查。

  但……沒有啊。

  一無所有。

  只能按照中醫的思路去治療。

  程丹若正在把脈,辨認是氣虛、血瘀、血熱的哪一種,有宦官提著食盒來了,滿面賠笑:「程姑姑好,今朝二十八,吃稔轉。」

  把脈不比機器精準,需要全神貫注感受指下的脈搏。她顧不得寒暄,朝他點了點頭,專心搭脈。

  小宦官也不走,等到她診脈完,才打開食盒,笑眯眯地說:「不知道姑姑喜歡什麼口味,有白糖、紅糖和蜂蜜的。」

  程丹若訝異地看去,只見食盒中是一碗去了殼,碾成細條的炒麥米,旁邊三個小罐子,分別放著調味兒的東西,還有兩樣分例外的點心。

  她開門見山:「你有什麼事嗎?」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說:「我經常肚子疼……」

  「很多病都可能是肚子疼。」她說,「坐下吧,給你診個脈。」

  又問他幾歲,在哪裡工作,什麼時候開始疼,具體肚子的哪個地方疼,還有沒有別的症狀。

  他說自己十二歲,七歲就被送進宮了,在尚膳監做事,疼有一個多月了,就是肚臍周圍,而且……大便的時候好像看到過蟲子。

  程丹若嘆氣:「蛔蟲病,給你開個烏梅丸吧。」

  然而,烏梅丸容易開,司藥的庫房卻沒有成藥。

  這個部門本來只是管后妃藥方脈案的地方,庫房裡的藥材並不多,以紅花、生薑、人參、當歸之類的固元補氣類藥材為主,如今雖然藥材多了,卻仍然沒有藥丸類的藥品。

  因為,沒人做。

  御藥房也沒有,只有太醫院有。

  「罷了。」程丹若許久不曾動手製藥,也手癢,「明兒再來,我晚上做一些。」

  「姑姑慈悲!」小宦官又驚又喜,跪下給她磕了兩個頭。

  程丹若:「……倒也不必。」

  於是下午,她先給月經過多的宮婢施針,止住血,再開安沖湯,讓她回去煎藥喝下,多多休息。

  再去庫房拿藥,做烏梅丸。

  藥方為:烏梅肉、花椒、細辛、黃連、黃柏、乾薑、附子、桂枝、人參、當歸。

  藥材倒是都有,只有人參貴了點。但宮裡最不缺的就是藥性流失的人參,甚至只要拿得不多,完全可以直接拿。

  程丹若用的是分給她的份額。

  這東西製作極其簡單,磨粉過篩,用水和丸,不用蜜,成本太高了。

  感謝之前晏鴻之的香道培訓,她做得愈發得心應手。

  第二天,小宦官提著食盒,忐忑地過來拿藥。

  程丹若給他一個小瓶子:「一次一顆,早晚兩次。」

  小宦官喜不自勝,又局促:「不知要多少銀錢?」

  「吃了你的東西,不收錢了。」她生怕他再跪下磕頭,冷冰冰道,「沒別的事,你可以走了。」

  「多謝姑姑!」

  小宦官拿著藥跑了。

  他叫小果子,如前文所說,是尚膳監的宦官。而尚膳監的職能就是後世較為熟悉的御膳房,負責皇帝的飲食。

  這是一個龐大的部門,和宮廷的其他部門,都有密切且頻繁的往來。

  簡而言之,消息傳得特別快。

  小果子連吃三天烏梅丸,果然打掉了一些蛔蟲。他喜不自勝,閒來沒事就和人念叨,膳房的大太監小宦官雖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卻也知曉,內廷有個女醫會看病。

  而在內廷,程丹若已經有些名聲了。

  平時行走宮內,已經會有小宮婢向她示好,叫她「程姑姑」,語氣熱切,好像她不是最低品階的女史,而是尚宮。

  聽來不可思議,事實卻真有這麼荒誕。

  因為,宮人看病實在太難了。

  按祖制,宮嬪以下生病,醫者不能入宮,以證取藥。

  意思是說,只有嬪以上的妃子能夠讓太醫進宮看病,位份低的妃嬪和宮人們只能說症狀,然後到司藥去拿藥吃。四捨五入,等於生病去藥房,讓藥劑師給你提供藥物。

  當然,規矩是死的,倘若有皇帝的額外准許,也可以得到醫生診治,一般就是外面的女醫或者懂醫術的太監(他們平時只給后妃看病),太醫想都不要想。

  但無論有多少種特例,終歸是特例,少數人群才能享有。

  絕大部分的宮人就是自己吃藥,聽天由命。

  常言道,時勢造英雄,平台何嘗不是呢?

  在外頭,哪怕平頭百姓,也會優先選擇藥房的老大夫,可皇宮這麼個富貴至極的地方,近萬宮人只有程丹若一個選擇。

  程丹若為此振奮,亦為之憐憫。

  她考慮幾天,問吉秋:「你要不要跟我學醫?」

  吉秋毫不猶豫地答應:「請姑姑教我。」

  後宮落鎖早,夜間,宮人有大把的時間消遣,最受歡迎的是下棋,不費眼睛又能打發時間。

  程丹若吃過晚膳,便在屋裡教課。

  時代所限,她並不打算教太多現代醫學的知識,宮內既然缺醫生,最要緊的就是培養一批能看病的大夫。

  而教案是現成的。

  曾經,在許多看不起病的地方,有很多大夫拿著這麼一本書,邊學邊治,拯救了無數看不起病的人。

  這就是《赤腳醫生手冊》。

  「看病的第一個任務,你知道是什麼嗎?」

  吉秋答:「望聞問切。」

  「不對。」程丹若說道,「看病的第一步,是詢問病史。病人告訴你自己哪裡不舒服,是主訴,接著你要弄清楚他病痛的過程,什麼時候開始的,一開始是哪裡不舒服,還有什麼一同出現的症狀……」

  吉秋奮筆疾書。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掌藥端著一碗湯圓,既踟躕又堅定地走進來,問她:「介不介意多教一個?」

  程丹若失笑:「你也真實誠,叫我吃了你的湯圓再提,我哪好意思拒絕?」

  「現在吃也不遲。」掌藥把碗往她跟前一放,搬椅子過來,覷眼吉秋的筆記,「給我抄一抄。」

  *

  「……宮人、女秀才多師程氏,宮中習醫之風漸盛。」

  ——《夏宮雜憶》,梁寄書(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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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3:08:43 |只看該作者
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七十九章 比射箭

  一碗湯圓,一支珠花,一方帕子,一本花樣子,一個荷包。

  以上,是程丹若收到的束脩。繼吉秋和掌藥後,三個女史並一個女秀才,都過來蹭課了。

  她們都識字,學過粗淺的藥理,是再好不過的學生。

  程丹若白天看病,晚上回乾西所就為她們講課。

  先講理論。

  「望聞問切,首先要知道你得問什麼,一般有以下幾點:寒熱、汗、大小便、飲食,遇到女子,多問月經。」

  講完問、望、聞,再學診脈。

  這是最難的。

  她教的是寸口診法,左右手各有寸、關、尺三部,要切六部。

  而這幾乎是她從程父身上唯一學會的東西。

  三歲穿越,六歲多才被允許學醫,一直學到十歲父母雙亡,近三年的摸索,程丹若才能把出不同脈的區別。

  偏偏這一點是沒法教的,只能多摸,多感覺。

  授課之餘,免不了八卦幾句。

  近日,宮中最大的新聞莫過於藩王子女。

  正月魯王妃自焚而死,皇帝下旨,說願意送兒女上京的,可以代為教養,四月過去,差不多也到了時間。

  藩王們反應不一,有的表示兒子太蠢,就不麻煩皇帝了,有的卻兒女都送了來。

  眼下,宮裡又多了三個人。

  承郡王荒淫無度,郡王妃直接帶著親兒子來了。安王則是送來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沒有嫡出子女,兒女皆是庶出。

  加上魯王孫,豐郡王,齊王之女嘉寧郡主,京裡一口氣多出六個皇親國戚。

  皇帝又下旨,令豐郡王、魯王孫、承郡王世子、安王之子,入住慈慶宮,每日由翰林院侍講為其上課。安王之女未有封號,暫時與嘉寧郡主一道,住於擷芳宮與榮安公主作伴。

  慈慶宮,皇子居所。

  誰聽見這道旨意,不在心裡重復一遍「今上無子」?

  「這幾日,我等還是不要離開內廷為好。」掌藥畢竟是老人,沉穩地告誡,「外朝人事復雜,惹來麻煩,誰也不好救你們。」

  眾人紛紛應下。

  程丹若讚同,決定暫時別去典藏閣借書了,那邊離慈慶宮太近。但除此之外,她從未想過此事會和她有關係。

  直到五月,聖駕往萬歲山前插柳,突發奇想,令諸王孫比試騎馬射箭。

  *

  端午是個好季節,天氣不冷不熱,少年春衫薄,正適合搞戶外活動。

  往年,皇帝要麼去西苑看龍舟,要麼就是去萬歲山看跑馬走解,但年年如此,實在看膩了。

  折柳罷,見萬歲山地方開闊,景色優美,十分適合跑馬,自然而然地想起宗室弟子,便命他們比試。

  皇帝亦有私心,諸王孫都是自家血脈,不能丟臉,故令謝玄英隨侍,不叫他打擊旁人自信,又道:「不過舒展筋骨,爾等莫要拘束,贏的有賞,輸的改明兒再比就是。」

  聞言,魯王孫略有為難,豐郡王從容自若,安王之子有些緊張,承郡王世子卻大大咧咧,信心滿滿。

  可皇帝本就是摸底考,哪會讓他們拒絕,立即命人布置箭靶。

  「誰先來?」他問。

  豐郡王馬上出列:「臣欲一試。」

  「好。」皇帝面露讚許。

  豐郡王挽弓搭箭,箭矢極速射出,穩穩紮進靶子。

  圍觀的謝玄英沒有吱聲,他發現了,箭靶的距離說是百步,其實不到,最多只有十五丈(50米)。

  即便如此,準頭也算不錯,怪不得此人野心勃勃,確實文武雙備。

  下一個,安王之子。

  第一箭,脫靶。

  第二箭,脫靶。

  第三箭,小太監偷偷將箭靶挪近了些,終於擦著靶子邊過去了。

  皇帝搖搖頭。

  接下來,魯王孫與承郡王世子謙讓。

  「兄長且去。」承郡王世子說,「不用管我。」

  魯王孫以為他準備一鳴驚人,只好先上。

  他,拉不開弓。

  「您試試這個。」旁邊的太監遞過一把拉力小的弓,外形卻一點看不出來。

  魯王孫憋紅臉,勉勉強強將箭射了出去。而箭不要說脫靶了,離靶子老遠就掉在了地上。

  皇帝憐憫他的遭遇,故不多責備。

  承郡王世子最後一個上場,他挑挑揀揀,選了一把最威風的大弓,試試拉力,竟能拉開,頓時面露喜色,大模大樣地站好,拉弓搭箭。

  謝玄英微微擰眉。

  這姿勢,這踏步的重心,怎麼看都不像是……

  箭離弦而去。

  製作精良的弓有著良好的蘊力,推動箭矢劃破空氣,重重射入了靶子——旁邊的小太監。

  箭頭完全沒入血肉之軀的剎那,箭羽猶且顫抖動,餘力未消。

  小太監驚愕地瞪大眼睛,完全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鴉雀無聲。

  小太監「噗通」倒在地上,想叫,喉嚨卻被掐住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還是皇帝身邊的伴當朝身後做了個手勢,兩個年輕力壯的太監趕緊過去,將中箭的小太監架到了一邊,命人趕緊送走,別掃了興致。

  「失手,失手。」承郡王世子大言不慚,「再來。」

  遞弓的大太監仍舊笑眯眯的,遞上一支新羽箭。

  謝玄英朝侍衛使了個眼色,他們各自挪幾步,暗中調整了站立的位置,擋在皇帝周邊,確保箭射得再爛,都不會碰到皇帝一根毫毛。

  一切井然有序,好像意外不曾發生過。

  但也只是「好像」。

  能夠隨侍在皇帝身邊,已經是了不得的臉面,更不要說在王孫面前露臉,這個倒黴的小太監十分有來歷——他乾爹,就是皇帝最器重的大太監之一。

  有這層關係,不至於叫他中箭後就被丟到一邊等死。

  與他相熟的老宦官不忍,遠離了皇帝,就吩咐手下的小宦官:「去趟御藥房,問他們能不能來看看。」

  御藥房的太監也學醫,但他們的本職是與太醫院互為表裡,掌管皇帝的醫藥,雖懂醫理,卻更擅長內科、推拿之類的皇帝日常所需之技。

  因此,那習醫的宦官來是來了,一見就搖頭:「棍棒傷我還能治,這……」同是無根之人,難免有些同理心,遲疑半晌,說不出讓他等死的話,便道,「不然我替他拔了箭,生死由命吧。」

  中箭的小宦官疼得渾身抽搐,氣若游絲:「我們、我們這些人,本就是……賤命一條,試試——但我、再讓我再見見我的同鄉……」

  其他宦官知道他是無妄之災,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兔死狐悲的。

  心腸好的便說:「是常來的小瓶吧?我去替你叫她來。」

  「多謝哥哥。」小宦官淚如雨下。

  一刻鐘後,李小瓶匆忙趕來,看見他就哭了:「木頭,你怎麼成了這樣子?」

  「小瓶姐!」小宦官大名叫李有義,和李小瓶都是李家村的。兩家都窮,所以李小瓶進了宮,李木頭被親爹送去割了一刀,換來全家活命的糧食。

  兩人相差五歲,卻情同姐弟,一直互相扶持。

  李小瓶生病住進安樂堂,李木頭還給她塞了自己的積蓄。否則,一個佛殿裡掃地的宮女,哪能拿出那麼多銀子賄賂嬤嬤。

  「我攢的銀子……給我爹……」李有義懇切地看著自己的姐姐,「弟弟,不要再進宮……」

  「不准說這樣的話!」李小瓶緊咬牙關。她自己在生死線上走過一回,性情反而更為堅韌,安慰他,「中箭而已,拔出來就好了。」

  但御藥房的習醫宦官不敢承諾:「箭傷最難治,我可不敢保證。」又說,「太醫院裡有會治的。」

  李小瓶的眼神亮了又暗:「我們這樣的賤命,就算是尋常醫士也不會肯的。」說著,語氣突然振奮,「等等,我記得程姑姑說,她會治金鏃,去安樂堂!」

  「女醫?」習醫宦官嘀咕著,卻沒阻攔。

  他沒把握治好,萬一死了,反惹一身腥,何必自討苦吃?遂道:「也好,你們快些去吧。」

  人就這樣被抬到了羊房夾道的安樂堂。

  程丹若陡然見到一個中箭的病患,嚇了一大跳:「哪來的?」

  李小瓶滿懷希望:「姑姑,你能治嗎?」

  「治是能治,死活難說。」程丹若放下醫書,實言相告,「箭傷很難治。」

  「疼——快拔吧——」李有義也算能吃苦,可箭傷痛不欲生,他快要崩潰了,「求求——啊!!」

  慘叫聲撕心裂肺。

  程丹若說:「抬到那邊。」

  她打理安樂堂兩月,早已對布局做出改變,外面的一間屋子,裡間始終空著預備做手術室,每日打掃通風。

  「摁個手印。」風險告知書也擬好了,她非常冷靜地通知,「箭傷不好治,可能引出其他問題,比如發熱、流膿、失血,都可能會死,你明白嗎?」

  李有義哀求:「姑姑快救我,我實在受不了了。」

  程丹若很同情他,可醫生也必須保護自己:「知道還決定讓我治,就摁手印。李小瓶,你是他什麼人?我剛才說的你都聽見了嗎?」

  李小瓶說:「我是他姐姐,我也要摁嗎?」

  「是的,你和他都要。」程丹若讓吉秋拿印泥來,又吩咐慧芳,「拿麻藥來。」

  古人有使用麻醉劑的記載,「凡俗整骨,必先用麻藥將患者麻倒,不知疼痛,方可用利刀割開取出碎骨」。

  比如麻肌散,主要成分是:川烏、草烏、南星、半夏、川椒,治療外傷,也有用曼陀羅花浸酒的。

  而她按照《傷科匯纂》製作的麻藥,成分更簡單:草烏3錢,當歸2錢半,白芷2錢半,熱酒送服,專門治整骨取箭頭。

  李有義被灌了麻藥,終於略微安靜。

  程丹若又捆綁住他的四肢,以防麻醉期間醒來亂動。

  吉秋給她看通知書,上面已經有兩個手印。

  「收好。」程丹若說,「你們在外面守著,我給他拔箭。」

  吉秋問:「可要我等幫手?」

  程丹若搖頭:「太血腥了。慧芳,水呢?」

  慧芳端來一盆乾淨的水,手拿瓢,舀水讓她洗手。

  程丹若挽起衣袖,按照步驟仔仔細細地洗手,而後,獨自走進手術室。

  為了視野,窗門都開著,但屏風擋住了外界的視線,她立即取出醫療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並為自己戴上一次性口罩和醫用手套。

  取箭開始。

  說實話,李有義真不是一般地幸運,他能堅持到安樂堂,足以證明不曾傷在要害處。

  傷口離心臟挺遠,在右胸部,離肝膽脾胃都很遠,只傷了肺部。

  最重要的是,供給王孫比試用的箭矢,簇新不生鏽,還非常乾淨,完全不像是戰場上的箭,箭頭可能在污水、糞水裡浸泡過。

  「幸運的家伙。」程丹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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