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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肆、好風憑借力 第八十八章 竹林會
「阿彌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個眉目慈和的僧人,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進來就說:「敝寺聽聞山下有人染病,已決意自明日起,誦經四十九日,並向百姓施藥。」
謝玄英道:「方丈慈悲。」
「當不起。」方丈嘆口氣,道,「此事皆源於貧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賜,養萬物之慈悲,偏我生了痴念,取巧賣弄,佛祖也要怪我。」
這是把所有罪責都背在了自己頭上。
謝玄英自然不能應,道:「貴寺布施粥藥,賑濟百姓,何來罪過?」
方丈誦了聲佛號,微微鬆口氣,轉而說:「當務之急,是將楊柳池的水放乾,以免再誤人性命。」
「大師願意配合,再好不過。」謝玄英記掛的也是此事,「不如趁夜放乾,翻土重鑄。」
「便依謝郎所言。」方丈答應得痛快,卻也有所求,「事關敝寺聲譽……」
謝玄英道:「您說笑了,慈悲池中開蓮華,是應有之義。」他看向另外兩人,征詢道,「二位說呢?」
論起溜鬚拍馬,女官是趕不上宦官的。
何掌班展開笑臉,連連讚道:「謝郎說得對極了,鳳凰一來,蓮華瞬開,看見太后禮佛之心感動佛祖,方有此盛景。」
他遙遙一拜,「我等亦是沐浴天恩吶!」
潘宮正總是矜持些:「花開見佛性,再當宜不過。」
方丈如釋重負,合十誦佛號:「阿彌陀佛。」
他步履輕鬆地離去,剩下三人繼續開會。
潘宮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槍舌戰一番。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誤,是她們思慮不周,給予宮人寒食,激出了病根,無論如何都要嚴懲。
而潘宮正雖然肯背鍋,卻不肯背真鍋,被逼急了,就說:「不若如實上奏,請太后貴妃定奪?」
謝玄英喝了兩杯茶,才聽他們達成共識。
結果出爐:太后天恩,宮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慮不周,未曾調整諸人的飲食,使得濕熱化為寒氣,生出病灶。
故,罰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級,罰俸半年,提鈴三日。其餘染病的女官思慮不周,罰俸一月。
簡而言之,兩位妃嬪與太后身邊的人,雖然也因為去楊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主人,饒過她們。
六局一司背了所有的鍋。
雙方達成一致,接下來就是治病。
東廠負責篩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無發病的,果然又找出數個宮人,她們生怕自己被關押,病得也不重,就瞞了下來。
潘宮正毫不手軟,隱瞞不報的,幫助同伴隱瞞的,全部處罰。
接著,她坐鎮後方,負責每日向兩位妃嬪匯報情況,處理一些瑣碎的事情。又勸莊嬪和順嬪抄經,為皇帝祈福。
這兩位妃嬪本就和順,不似麗嬪驕橫,倒也聽話,每天誦經磕頭,祈求佛祖給自己一個孩子。
東廠則負責搜查外面的宦官,同樣也抓到幾個,闢出一間院子,將先前關在柴房的人扔進去,只允許送飯菜和藥的人出入。
之後,便是晨昏兩次,向安小王爺請安,詢問病情,並傳信回宮。
謝玄英的工作已經完成,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過病氣為由,留在了惠元寺。只派人送信回宮,上報自此災情,當然了,不會明著說與惠元寺有關,只是調查期間,「恰好」得知了難民染有疫病的消息。
按照一般的流程,災情上報後,皇帝會免除通州一帶的官員進京朝見,同時勒令官員及時賑災,依照疫情的嚴重程度,酌情免除當地的一些徭役,緩征稅糧,等等。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惠民藥局。
大夏有規定,各州縣的惠民藥局必須儲存藥物,以備不時之需,但具體能施行到什麼程度,能活多少人,就要看當地官員的水平了。
謝玄英管不了那麼遠,他能做的就是督促楊柳池的拆建,令護衛協助僧人,為山下的百姓免費施藥。
因此,惠元寺不僅保住了自己的聲譽,還賺得不少名聲。
而所有人中,最忙碌的莫過於程丹若。
宮人們是她的責任,宦官們沒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責任。她一個人,要負責二十來個病患。
幸虧所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大同小異。她只需要根據病情的輕重,調整藥材的分量,嚴重的再加一次針灸來緩解。
然而,仍舊有人死掉了。
兩個都是宦官,程丹若沒有給他們診過脈,無法確定是因為電解質紊亂而死,還是出現了什麼併發症。總之,隔日過去送藥時,看門的老宦官簡單地說:「昨兒死了兩個,剩下的倒是好些了。」
程丹若怔住。
「他們給了老奴幾個銀錁子,是年節的時候賞下來的,求我代他們,給姑姑磕個頭。」老宦官顫巍巍下跪,「他們說,謝謝您費心,沒想到快死的人,還有人每天過來送藥,是他們沒福氣,到了閻王爺那兒,他們一定為您多說好話,祝您長命百歲。」
說完,結結實實地給她磕了三個頭。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頭的澀意,說道:「您起來吧。」
她放下藥壺:「好好吃藥,我回去了。」
離開老遠,鼻腔的酸意也沒下去,只好拐到牆角,立著慢慢消化。
人命如草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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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宮人的病情都穩定了。
症狀輕的已經不再腹瀉,嚴重的也大為緩解。近二十個宮人,一個都沒死,是不幸中的萬幸。
確定無人再出現症狀,就要準備回宮了。
回到深宮,再見就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心想再碰個頭,問問程丹若,宮裡有無短的缺的,或是為難的事,他能能幫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氣。
於是,天黑後,他就過去等。
她果然走得晚,戌時才離開病人的院子,提著藥箱往茶爐房那邊去。
謝玄英知道,她離開病院後,並不會馬上回屋休息,堅持將身上帶的東西在滾水裡煮一遍。
這也沒什麼,司膳房有大鍋熱灶,交代宮人做就是了,還能吃頓熱飯。偏她怕自己與病人相處太多,過了病氣,不肯去人多的地方,專門要間茶房,親手做這些雜事。
可惜,茶房在裡頭,離司膳房不遠,他不方便過去。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這裡有人。
程丹若一驚,頓住腳步。
「是我。」他說,「和你說兩句話。」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麼事?」
「明天我就回宮復命了。」他道,「你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老師、師母嗎?」
她眨眨眼,好像才從昏天暗地的工作裡回過神:「哦,話是沒有,不過……」她開口,卻遲疑得緊,「我想和你說件事。」
謝玄英立即問:「什麼?」
程丹若想想,朝周圍四下看看,雖說是拐角的陰影處,但後頭的院子,門口有東廠的太監,前面有護軍巡邏,能聽見聲響。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顧忌:「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大膽的念頭浮上腦海,「我們換個地方。」
但她說:「現在不成,我得先回去換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為多名病人針灸,多少觸碰過她們的貼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點可以嗎?」
謝玄英反應飛快,立即道:「可以,亥時上下,在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在哪裡嗎?」
她搖頭。
「你住的院子出來,往北面走,有一個月洞門,穿過就是菩提苑,」他說,「院中有棵樹,後面就是夾道。」
程丹若點點頭:「到時候見。」
她匆忙走了。
現在是七點多,約在九點鐘上下,時間勉強夠用。
程丹若先去茶爐房,摘下包頭髮的布巾和自製的紗布口罩,丟進鍋裡,端下爐子上的砂鍋,裡面是司膳宮女為她留的晚飯。
她一面消毒,一面吃晚飯。
高溫煮了一刻鐘,她倒掉熱水,撈出東西,放進銅盆,準備帶回去晾乾。幸虧夏天氣溫高,一夜就夠了。
然後,再燒壺熱水,脫下外面的披風,丟進木桶浸泡。
沒有白大褂,披風長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兩件,每天替換著用。
繼續燒水。
這會兒,就顯出在尚食局的好處了。宮中用水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說,燃料卻是難得。
只有尚食局,司藥有藥灶,司膳有飯灶,借來燒點熱水還算容易。
程丹若添柴加水,終於燒滿兩壺。
她提著熱水回房間,準備洗頭。
大熱天的,每天包著頭巾當手術帽,誰都要崩潰。她每天晚上都要回來洗頭,順便擦身換衣服。
洗澡就沒法子了。沒有浴盆,室內也沒有沖涼的地方,濕毛巾多次擦洗,勉強算是洗過。
這一忙活,就是一個多小時。
程丹若寧可少睡覺,也決計不在衛生上將就。
畢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頭洗澡,可是會長蝨子的!
現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長蝨子。
洗頭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時宮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莢,加入香料製成,去污能力尚可,頭髮也不會太澀。但想要保養頭髮,還得用專門做的髮油。
程丹若哪有功夫,將悶了一天的長髮洗乾淨,又用濕布擦兩遍身,確保衛生情況過關,這才換衣服出門。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煩重新梳妝,一件單衫一條裙子,換舊鞋出門。
亥時是晚上九點多鐘,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經到睡覺的點兒。
她吹滅蠟燭,假作歇下,悄然出門。
月色明亮,她照著謝玄英的指點,很快來到菩提苑。這裡供著南海觀音,來寺中上香的女眷常來此叩拜。
「這裡走。」謝玄英提著一盞羊角燈,朝她招手。
程丹若跟上他,繞過大樹,拐進後面的夾道,盡頭有一扇隱蔽的竹門。推門,竹影婆娑,竟然是後山了。
謝玄英解釋:「這邊供奉的是觀音,所以後頭栽了竹林。護軍巡邏不進林子,不會有人來。」
寺中有皇帝的妃嬪,護衛有八百多人,每個院子每道門都有人把守。但這裡畢竟不是皇宮,僧人進出,總有方便行走的小門。
這條小路就是一個漏洞。
只不過,院子有護衛,山下也有護衛,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沒多此一舉,現在倒是方便了自己。
竹林不大不小,謝玄英沒敢走深,沿著邊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燈籠,他拿出兩支包好的線香,點燃放到石階旁,這才熄滅燭火:「坐。」
程丹若瞧了瞧環境,亭子偏僻,青苔滿布,唯有向陽的方寸之地尚算乾淨。
便掏出一方布巾,鋪在上頭:「你也坐吧。」
她率先坐下,解開濕漉漉的辮子。布巾是她拿來擦濕髮的,免得滴濕衣裳,現在當作墊子,頭髮只能風乾。
謝玄英這才發現,她的髮絲是濕的,衣領是潮的,身上還有淡淡的茉莉香氣,顯然梳洗過,不由略微一僵。
「我今天替人針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釋道,「頭髮有些濕,一會兒不乾不能睡覺,晾晾才行,你要介意,我盤起來好了。」
他立時道:「無礙,我……」
原想說「不看你就是」,但話到嘴邊,說不了謊,只好道,「我不在意。」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
她覺得,謝玄英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迂腐。他能體諒人的難處,只要不是特別出格的事,會假裝看不見。
這是很難得的,讓她多少能喘口氣,不用繃得太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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