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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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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2:04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五十章 是心動

  半夜三更發病最嚇人,程丹若一驚,趕忙披衣起身。

  這戶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間,正中間是灶房兼客廳,有兩個灶頭,各通向東西兩邊的房間。她住西廂,東邊是晏鴻之和謝玄英。

  此時,正廳的門開著,有人扶著門扉,不知在做什麼。

  程丹若費力辨認:「謝公子?」

  「咳。」謝玄英深吸口氣,扭頭道,「形容不雅,程姑娘止步。」

  「你怎麼了?」她一面問著,一面已經上前,低頭瞅了眼。

  果然吐了。

  謝玄英面色漲紅,有心敷衍過去,又知不該諱疾忌醫,一時僵住。

  「坐,我去點蠟燭,為你切個脈。」牽扯到病情,程丹若向來不容置喙,轉身回屋,輕手輕腳地拿來蠟燭,放在灶台上照明。

  一燈如豆。

  謝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蒼白。

  程丹若一面為他切脈,一面回憶今天的飲食。老實說,兩人吃的都一樣,不過她的身體和古人不同,比如說,明明古代沒有接種過疫苗,到了年歲,她的手臂上卻出現了和現代一模一樣的疤。

  但晏鴻之也沒什麼問題啊。

  她想著,又到門外分辨了一下嘔吐物,誰知在下雨,難以辨清,只好問他:「腹痛嗎?」

  謝玄英艱難地點頭。

  「哪裡痛?」她耐心問,「是碰著疼,還是壓著疼?」

  他遲疑半天,還是說:「腹痛。」

  程丹若:「……」她探頭四顧,紫蘇今兒前前後後忙著燒水做飯,晏鴻之忙著拓印,兩人都累極,睡得死沉死沉的。

  正屋睡不下,柏木和墨點都歇在柴房,護衛們除卻兩人守夜,其他都安置在附近的鄰居家。

  沒人留意。

  她捲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謝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著衣服按,行嗎?」

  謝玄英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幾乎寫滿了拒絕。但怪又怪在,他也沒有反抗的念頭,猶豫片時,慢吞吞躺下來。

  「放鬆。」程丹若移近燭火,「告訴我哪裡痛。」

  她先從左下腹開始:「我這樣按疼嗎?」

  謝玄英本來還有點奇怪的緊張,沒想到她勁不小,略微吃驚,卻是搖頭。

  「那應該不是痢疾。」程丹若鬆口氣,要是痢疾,治起來就麻煩了。

  謝玄英也鬆口氣。

  她換到闌尾,輕輕觸碰:「這裡呢?」

  「不是。」

  「也不是腸癰。」她排除掉闌尾炎,換到中上腹,輕輕碰,「疼嗎?」

  他遲疑一下:「還好。」

  不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勁,壓下手指:「這樣呢?」

  他點頭。

  她擰眉,雖然中上腹壓痛,但觸手的肌肉十分緊繃,惹人疑竇:「你緊張嗎?放鬆些,繃太緊了。」

  謝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來按去,還怪他太緊張?

  程丹若收回手,眉間閃過鬱色,體格檢查而已,在古代就這麼麻煩。但她努力遏制住煩躁,不想影響病人的情緒,深吸口氣,微微含笑:「想看幻術嗎?」

  謝玄英怔住。

  他不作答,程丹若也不介意,隨手在灶台上取來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會把這枚花生憑空變沒。」

  謝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沒那麼厲害了。

  她用筷子敲擊圓滾滾的花生殼,聲音雖輕,寂靜的夜中也清晰可聞。

  借著跳動的橘色燭火,謝玄英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擊,聲音不見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隨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篤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衣袖,卻並沒有東西掉出來。

  然後伸出手掌,平攤叫他看明空無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著五指徐徐鬆開,花生又出現了。

  謝玄英正欲仔細瞧個明白,腹部驟然受力。

  他吃驚之下,疼痛頓時被拋之腦後,身體本能做出防禦,手比大腦快,先一步截住偷襲。隨後,方才低頭看去。

  掌中握著她的手腕。

  謝玄英像是被火炭燙著,飛快鬆開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沒想到習武之人的反應這般快,驚訝一瞬,很快丟開,「起來吧,已經好了。」

  方才果然是緊張,就是中上腹壓痛,急性腸胃炎。

  考慮到晏鴻之無礙,雞湯應該沒什麼問題,畢竟高溫燉煮過,蔬菜也是常見的種類,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雞蛋。

  記得沒錯的話,紫蘇提過,說主家攢著雞蛋不捨得吃,他們給的銀錢多,一口氣拿了一籃子。

  估計是雞蛋裡有沙門氏桿菌。

  她思忖道:「是腸胃有些不適,一會兒怕是還要吐,腹瀉也正常。這樣容易失水過多,生機紊亂,我給你燒些熱水。」

  秋日並不太冷,只是睡前燒熱炕,驅散寒氣,灶下早已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來乾草,重新點火,從主家準備好的水缸裡舀幾勺水進鐵鍋。

  「我去叫柏木來可好?」她問。

  謝玄英靠在牆邊,垂下眼眸:「不必,莫要驚擾老師,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數次承他情,不好拋下病人不管,只好問:「要不要我給你紮幾針?」

  謝玄英抬起眼瞼,品度她的神色。

  燭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張面頰,夜間不曾梳妝,烏髮用絲帶潦草地束著,垂落在肩頭。外衫好好穿著,卻是他的衣裳,去掉了熟悉的玉帶荷包,反而有種家常舊衣的暖意。

  而她注視著他的臉,眉間不見羞澀嬌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惱,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評判病情。

  一時間,好似跌進了火盆,身體燥得厲害,胸腔的肺腑卻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意流淌過四肢百骸。

  他別開眼睛,看向頭頂的橫樑:「那就勞駕了。」

  程丹若鬆口氣。

  謝天謝地,病人要是不讓她治,她也沒辦法,最多把房間的恭桶讓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進屋,取來銀針包,旋即卻為難起來。

  止瀉的穴位是足三里、上巨虛、氣海、天樞。

  不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還不會隔著衣物認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這方面業務不太過關,「你若是介意,請義父……」

  這次謝玄英答得很快:「不要讓他老人家為我擔心。」

  病人不在意,醫生就更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程丹若取出銀針,請他正坐,撩褲腿。

  她取膝蓋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里,針感順著足陽明胃經到達腹部。

  片刻後,換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里可搭配氣海、天樞等穴,但氣海在臍下,這個位置,已經能看到一些馬賽克的影子。

  出於對雙方的保護,程丹若問:「取天樞如何?」

  謝玄英毫無意見。

  天樞穴的位置與肚臍橫平,所以衣服還是要撩的。

  約三指外,程丹若拈針刺入。

  穴道獨有的觸感傳來,她知道這一針也紮對了。

  針灸要略停一會兒,等待的間隙,醫生的職業素養暫且休息,普通人的審美回歸正位。

  謝玄英面色蒼白,眉頭微蹙,似乎正在竭力忍受疼痛,看起來著實可憐。

  程丹若不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不易,哪怕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生病一樣沒有特效藥吃。

  感慨兩聲,餘光滑落到腹部。

  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點蒙。

  雖然來的路上,就憑他拉他上馬的力量,和衣服的腰身,調侃似的揣測過,但人體的骨骼、肌肉和長相沒有必然關係,只不過胡亂猜度罷了。

  誰想還是猜保守了。

  美人殺人何用刀?

  他犯規啊。

  眼睛倏而發燙,喉嚨也癢癢的,一時間,腹部肌群的名稱都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麼來著?

  她竭力定神,卻無奈地發現,強烈的視覺刺激下,真的短暫失憶了。

  只好甩鍋:肯定是古代社會的錯,太壓抑了,消磨了她的意志。

  灶上傳來水汽蒸騰的聲音。

  程丹若終於回神,默算下時間,迅速拔掉針,把他的衣擺撩回去,起身去灶邊兌水,憑手感加鹽糖調好,遞給他:「喝了。」

  「多謝。」他起身,捧過茶碗慢慢喝。

  不知道是吐過一場,胃裡的食物都倒光了,還是針灸效果驚人,抑或是溫熱的鹽糖水撫慰了脾胃,謝玄英感覺腹部的絞痛正在緩緩消退。

  他輕微地舒氣,抬首看向她。

  程丹若卻在忙碌,找出車上方便的恭桶,自塘下扒出草木灰鋪著,放到牆角,又加柴,將火星維持在似燃非燃的狀態,保溫熱水。

  謝玄英低首垂眸,餘光卻悄然追隨著她的動作。

  她幹活的樣子略有生澀,顯然不常做粗活,但有條不紊,儼然曾做過。

  他不禁想,倘若沒有寒露之亂,她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嫁到一戶殷實人家,燒水擇菜,相夫教子……不,不對。

  她調整柴火的樣子有些不耐煩,眉頭緊蹙,唇角抿住,彷彿在說:這都是什麼鬼東西,難用死了。但又不得不忍住脾氣,耐心侍弄,免得一不留神熄了火。

  舀鹽糖時,姿態徐徐舒展開,輕快靈巧地取用,神情也舒緩。

  很動人。

  謝玄英就這麼望著她,霎時間,疼痛好像不翼而飛,心口的滾滾熱流湧向四肢百骸,胸膛悶悶的,叫他想起幼年隨皇帝圍獵,有一頭小鹿被圈養得久了,完全不怕人,輕盈地越過侍衛,撲到他身邊,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節。

  他的心,是不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時候,沖八分滿的水。」程丹若滿意地調配好比例,將碗放在旁邊的矮櫃上,已經收拾好心情,看不出異色,「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明兒早上我再給你診一回。」

  謝玄英慢慢點頭,倏而抬首一笑。

  霎時間,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謝你。」他說。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農家,大家都只脫外袍,和衣而臥。他穿著襯裡的衫子,衣帶繫得鬆,露出領口的一圈膚色。

  她:「……不客氣。」

  看來,今後沒事兒千萬不能和他夜裡獨處。

  吃不消。

  --

  翌日清晨,她被「噼裡啪啦」的雨聲吵醒了,還未起身,便覺涼意,趕緊披上衣衫下床。

  紫蘇提熱水來,快言快語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說不去山裡頭了,待雨小些就回濟寧。」

  程丹若有些吃驚,怕是謝玄英有什麼不好,趕緊梳洗出去。

  誰想外頭,謝玄英正若無其事和晏鴻之商量:「秋雨連綿,恐怕水位要漲,還是早些啟程為好。」

  晏鴻之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唉,黃河秋汛,年年都要緊張一回。」

  程丹若仔細聽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現代人可能感覺不到,但對於古人而言,防治黃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萬一降水過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發洪水。所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繕堤壩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時,更是關鍵時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歲雨水多,濟寧地勢復雜,一邊是黃河,一邊是運河,知府大感頭痛,提前徵兆民夫,預備加築堤壩,以防洪水。

  至於為什麼不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擱,還是沒修好,就不好說了。

  反正村莊接到消息,要徵調民夫。這屬於徭役,不僅沒有工錢,百姓還要自帶乾糧,除了苦,還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農忙時節,走了一部分勞動力,剩下的人肯定要忙農活,即便有心掙外快,晏鴻之也不可能耽誤農事與防汛。

  既無人手,也怕耽擱,只能返程。

  「待明年開春,再派人來也不遲。」謝玄英寬慰老師。

  晏鴻之嘆氣:「也罷,給村民些銀錢,叫閒了修個棚子遮風擋雨,免得風吹日曬久了,漫漶過甚,平添遺憾。」

  謝玄英立時應下。

  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唯恐耽擱日程,就此上路。

  當夜,眾人返回濟寧,再一日,出發返京。

  因雨水不停,接下來的路程頗為匆忙,不過半月,已至通州。

  京城已經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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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2:30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五十一章 後人說

  《程丹若傳》

  溯史出版社 (2022年修訂版)

  (節選)

  在上一章節中,我們考證了程丹若的幼年時代,她出身普通,家族並未留下足夠多的史料,只知道她是山西大同人,因避戰亂到了陳家。

  然後就是泰平十七年,她忽然跟隨名儒晏鴻之上京,期間發生了什麼,確實值得好生探究,但必須強調,做妾一說毫無根據,也不符合現實。

  陳家不可能把親戚的女兒送給謝玄英,以良為賤觸犯律法,且以謝玄英留下的文集看,雙方絕非是在不對等的情況下萌生的愛情。

  至於女扮男裝一說,最早出自戲劇《思美人》,乃是杜撰的情節,出處可能是謝玄英的《四一集》——「三月裁新衣,丹娘卻著淺紅袍,是吾舊衣……夫婦如此,平生無憾」。

  但原文只說是著男士道袍,而非扮男裝,想來與「謝郎青衣」一樣,屬於夫妻間的情趣,而非有女扮男裝之事。

  ……

  總之,無論前情如何,可以確定的是,泰平十七年的秋天,程丹若第一次踏足京城。

  此時的她,身份已經有所變化,「義女」雖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她的地位,但卻為她提供了一個留在京城的可能。

  當時,京城是什麼境況?

  這一年,世宗皇帝三十七歲,膝下無子,看似平靜的朝堂暗流洶湧。著名的夏史研究者呂教授有一說法,非常有趣——「每個人的生活都與政治密切相關,謝玄英的婚事尤其如此」。

  確實,根據《至情論》,我們可以確定,他曾經定過一門親事,為什麼婚事沒有成功,後來為什麼會娶程丹若,明明雙方的出身差別巨大,其中的政治意味十分值得考量。

  ……

  但有一點,或許很多研究者都忽視了。

  泰平十七年,程丹若只是一個舉目無親的孤女,試想想,一個十五歲的孤女,生活與政治毫無關係,難道她在這個歲數,就已經有了後面的雄心壯志?這未免也太離奇。

  可如果說,是愛情促使她這麼做,又全無史料支持。

  和謝玄英不一樣,他在這年寫下了《秋思》,中有一句「瑤池何日結靈果,分來天漿冬夜嘗」,被認為是相思之作。

  天漿即是石榴之意,丹若又是石榴的別稱,冬夜無疑代指他自己,否則秋日的石榴想到冬天晚上,實在有些不通。

  所以,此時的謝玄英,極有可能心存愛慕之意,但程丹若呢?

  她愛慕這個史書留名的美人嗎?情理上似乎理所應當,可編者考據後,認為或許還存在另一種可能。

  只有梳理通這一點,才能理解程丹若今後的選擇。

  ……

  -

  注釋:

  1、《四一集》,謝玄英的文集之一,主要記述了他與程丹若的夫婦生活,總結為四個「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因此得名。

  2、《至情論》,謝玄英的散文,論述了他對愛情的看法,提出「婚姻無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的主張。

  3、謝郎青衣:成語,出自《思美人》標目,原句為「情之至如明月兮,思美人而常青衣」,後特指男子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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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2:44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二章 侯府事

  京城,靖海侯府。

  辰時整,莫大奶奶和榮二奶奶準時到安平堂請安。此時,靖海侯夫人柳氏已經起身了。她十六歲嫁入謝家,兩年後生下長子謝玄英,今年也不過三十五歲。

  因不必出門,未曾盛裝,不過一身蜜合色織金緞子對襟襖,紫色妝花羊皮金邊寬襴裙。

  聽聞她們妯娌二人前來,略略點頭:「讓她們進來吧。」

  巧手的丫頭替她戴上赤金燈籠耳墜,甜笑逢迎:「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孝順,無論寒暑從未遲過。」

  柳氏唇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可不是,我的兩個兒媳,一向孝順。」

  最後兩個字重重咬下,頗有些嘲意。

  她是繼室,自古繼室難做,生了兒子的繼室更是難上加難。偏生這個靖海侯府花團錦簇,卻是各自為營,熱鬧得緊。

  但柳氏已經習慣了。

  她端詳片刻,見鏡中人妝容得當,方才開始每日的晨昏定省。

  「給母親請安。」兩位兒媳款款起身,福身問安,姿態恭敬端莊,挑不出任何錯來。

  柳氏淡淡道:「坐。」

  妯娌二人落座,卻是由榮二奶奶率先開口:「三弟的屋子已經灑掃過了,一應陳設皆已換下,秋衣昨兒也送去了,母親可還有什麼吩咐?」

  柳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二兒媳。

  謝家共有四子三女,人丁興旺,皆從草字頭取名。老大名為謝維莫,庶出,老二謝承榮,卻是前頭元配留下的嫡子。

  榮二奶奶進門後,靖海侯發話,叫二兒媳幫著柳氏管家。

  一家之主發話,柳氏自然不好對著幹,也叫她管些零散的家事,美其名曰熟悉家務。榮二奶奶也無不滿,無論多小的差事,都勤勤懇懇辦完,恭恭敬敬回稟,贏得謝府上下一致好評。

  眾人都認為,雖然二爺沒有封世子,但也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謝玄英來信,道是不日即將返京。柳氏便將此事交給榮二奶奶,她果然辦得漂亮。

  柳氏挑不出錯,也沒想挑錯,喝口茶,含笑誇讚:「你辦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榮二奶奶欠欠身,謙虛又不失矜持道:「分內之事,母親謬讚。」

  莫大奶奶作壁上觀,一語不發。

  柳氏無意同她們多說話,閒聊兩句,便讓她們退下了。

  大丫鬟換茶上來,回稟道:「太太,院子都安排妥了,裡外灑掃得乾乾淨淨,一點灰塵不見,帳子用的新紗,透亮細密,我瞧了,糊得一絲縫沒有,寢帳皆換成慣用的,灶上也關照過,今日做三少爺愛的幾道菜,熱水晨起就備著。」

  畢竟是親兒子,柳氏哪裡會當甩手掌櫃,早早安排大丫鬟盯住。饒是如此,猶且要再關照:「秋日天氣燥,再送幾瓶花露去。」

  「是。」

  「可命人去城門外候了?」

  「早些便打發人去了。」

  細細問過,均準備妥當,柳氏才舒口氣:「不知走到哪裡了,眼見一陣秋雨一陣涼,凍著可不好。」

  丫鬟們只是笑:「太太莫急,三少爺身邊不差人,哪能凍著主子。」

  柳氏這才略微安心。

  --

  另一頭,榮二奶奶回到東跨院,與丈夫一道用早膳。

  「三弟快回來了。」謝二說,唇角挑起冷笑,「家裡又有熱鬧看了。」

  榮二奶奶替丈夫布菜,聞言笑道:「耽擱半年,母親心裡必是急得很。」

  「她一心想為三弟尋門好親事,可錯過了許家女,再想找個四角俱全的,哪有那麼容易。」謝二慢悠悠道,「家世低些的,她瞧不上,家世高的,娶不了。」

  榮二奶奶忍俊不禁,顯然也在看笑話。

  謝二吃兩口菜,又問:「今兒沒為難你吧?」

  「母親素來慈和。」榮二奶奶道,「何曾為難過我?」

  「哼。」謝二輕嗤,「是不為難,就想著拿雞毛蒜皮的小事打發你,好壓到三郎媳婦進門管家呢。」

  榮二奶奶道:「我也樂得清閒。」

  「放心。」謝二看了眼妻子。這是他母親離世前,費盡心機為他安排的妻子,不僅出自名門,教養甚好,心性脾氣都沒得挑,他著實滿意,握住她的手:「你月事遲了?」

  榮二奶奶微微點頭,與他交換眼色。

  夫妻默契地笑了起來。

  管家權早晚會落到他們手上,待生下第三代,世子一事就更有把握了。

  --

  歇過午,柳氏便心焦起來,連連催問:「說好今日到的,怎的還不到?」

  見狀,大丫鬟趕緊派人去前頭打聽。一刻鐘後,話傳了回來,道是:「三少爺已經進城了,說先送子真先生返家,再去宮裡,叫太太不必等他。」

  得知人已到京城,柳氏才安心,謝玄英年紀漸大,早已不能在宮裡留宿,今天必能到家。

  思忖片刻,對大丫鬟道:「把丹桂叫來。」

  「欸。」

  很快,大丫鬟便帶著一個十五歲的少女進來。她身量窈窕,面容嬌美,白銀條紋衫,海棠紅挑線裙,白皙的脖頸仿若天鵝的頸,纖細又脆弱。

  柳氏瞧見她,不由輕輕嘆口氣。

  說真的,家風嚴謹的人家,不興通房丫鬟那套。都是十五、六歲成親,早早備下丫頭做什麼?假如虧了身體,或是弄出庶子,就是一堆麻煩。

  靖海侯有庶長子,也是迫不得已。當初隨老侯爺出征,老太太怕有個萬一,才專門留個後。

  柳氏有心為謝玄英說門一等一的好親事,自有她的盤算——兒子樣樣都好,若是原配嫡子,什麼煩惱都沒了,如今卻差個世子爵位,眼光奇高的人家,怕是要遲疑。

  但她有自信,只要兒子身邊不放人,又是這樣的品貌,打著燈籠也難找。真心疼愛女兒的人家,必定願意把掌上明珠嫁過來。

  然而……婚事吹了。

  雖然陛下已經派人為榮安公主物色駙馬,但公主出降,豈是數月能成的?再趕也要明年,若再留一留,怕要後年。

  後年,謝玄英十九了。

  十九歲未成親,哪怕在京城也算晚的,總不能一直沒有房裡人。家中備著,好過孩子在外頭被人帶壞,留戀不三不四的地方,那才要糟。

  可無論道理多麼明白,親手破壞自己的計劃,柳氏仍然一陣氣悶。

  她不說話,丹桂也不該抬頭,戰戰兢兢跪在堂下。

  柳氏思緒百轉,又落到這丫頭身上。

  這是她身邊的二等丫鬟,平日只做些針線,樣貌不差,性情溫和,不愛爭搶,既不妖妖調調,也不千伶百俐,不大容易勾壞爺們。

  她留意半年,且叫得力的媽媽調教過,勉強能放心。

  唉——也是沒辦法。

  柳氏揉揉眉心,淡淡道:「今兒你就去霜露院伺候吧。」

  「是。」丹桂面頰緋紅,卻不敢抬頭,規規矩矩地磕頭應下。

  柳氏敲打她:「好生伺候。」

  丹桂打了個哆嗦:「奴婢一定盡心竭力。」

  「去吧。」柳氏端茶,眼不見為淨。

  --

  直到華燈初上,謝玄英才進侯府的門。

  「給母親請安。」遠行歸來,他風塵僕僕,直接跪下行大禮,「叫母親惦記,是孩兒的過錯。」

  「快起來。」柳氏趕忙扶起兒子,上下打量,怎麼看都覺得憔悴了,瘦了,累著了,「路上趕得急不急,可吃過晚膳了?」

  謝玄英道:「陛下留了飯,已經吃過了。」

  「在宮裡……」哪裡吃得好。柳氏咽回後半句話,改而道:「再用些,灶上熱著雞湯,早晨就熬上了。」

  謝玄英應下。

  柳氏這才滿意,還想說什麼,前頭卻有人來叫:「侯爺叫三少爺去書房。」

  「都這麼晚了……」柳氏蹙眉,語氣不悅。

  但謝玄英道:「父親必是要問宮裡的事。」

  「快去吧。」柳氏鬆開兒子,「一會兒不必來了,早些歇下。」

  「是。」

  謝玄英又返回前院,在書房與靖海侯說話。

  靖海侯問:「去過宮裡了?」

  「是。」

  「可曾向陛下請罪?」靖海侯肅然問。

  謝玄英道:「是,我自陳僭越,求陛下責罰。陛下寬厚,不曾責備。」

  他今日送晏鴻之回家,家都沒回便立即進宮,為的正是鹽城借用兵馬一事。雖說問題不大,也情有可原,但兵權是最敏感的話題,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事實證明他做得對。

  進了光明殿,他即刻跪下請罪。

  皇帝笑話他小題大做,卻道:「此事朕早已知曉,事出突然,你若不去衛所搬救兵,還能怎麼辦?」

  短短數語,足以證明事情的前因後果,盡在掌握。

  他正色道:「即便事出有因,臣逾越在先,自該領罰。」

  「多大點事。」皇帝要的不過是態度,誰在乎這點公器私用了。君不見太監利用貢船謀私,他也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何真會計較,用力擺手,道:「跪也跪了,了了,起吧。」

  謝玄英叩謝君恩,方才起身。

  「是過當罰,有功也該賞。」皇帝笑道,「論首功,朕也該給你升一升了。」

  他道:「臣微末之功,多虧衛所上下奮力作戰……」

  「朕聽到的消息可不是這樣的。」皇帝嘴角含笑,「不過三十餘人,竟能破數百人的賊寇,你更是手刃七八人——這讓朕想起了謝侯啊。」

  皇帝口中的謝侯,自然不是謝玄英的父親,而是他的祖父謝雲。

  「數百人中,近二百為臨海漁民,被迫從賊,事後迷途知返,未曾交手。」謝玄英不敢居功,如實匯報。

  「無論威逼還是利誘,都是你的本事,不必過謙。」皇帝勉勵,又關切道,「可曾受傷?」

  他搖頭。

  皇帝眼中更添一層訝意,且多了更濃的思量。但他什麼也沒說,道:「今日時辰不早,回家去吧,歇兩日,朕再找你說話。」

  謝玄英簡單說明經過,靖海侯的臉色才微微緩和。

  他瞧著這個兒子,和皇帝一樣,眼中藏了似有若無的心思,卻也不說,只問:「已經和你母親問過安了?」

  「是。」

  「那便早些歇息吧。」靖海侯忽而記起一事,笑著寬慰,「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張,不必擔心。」

  謝玄英一怔,陡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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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2:57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三章 第一夜

  回到霜露院,燈已經完全點了起來。

  前頭引路的小廝提著羊角宮燈,正屋的簷下掛著福建的珠燈,細細密密的珠子串出歲寒三友的花紋,散發朦朧淺淡的暈光,迎接著主人的歸來。

  屋裡正廳的長几上,擺著一盞四角玻璃燈。玻璃的顏色微微泛藍,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亮堂堂的照亮西間。

  兩個穿紅比甲的丫頭上前,替他解開外衫的扣子,換下沾滿灰塵的披風,再脫下靴子,換上家常的雲履。

  又一丫頭上前,捧著兌好的熱水。其中一個高挑些的丫鬟要擰帕子,被他揮手打發開,自己擰乾淨面。

  「三少爺,太太那邊叫送夜宵來。」另一個貼身長隨,名為松木的小廝進來,提著一個食盒,麻利地擺開。

  一碗餛飩雞,一份銀絲麵,幾樣小菜。

  謝玄英其實吃不下,但不忍辜負母親的好意,在榻上坐了,隨意吃了幾口。

  這時,他才發現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臉生,挑起眉梢。

  「三少爺,這是太太送來的。」高挑的丫鬟忙道,「說是以後伺候少爺。」

  丹桂趕忙上前見過:「奴婢丹桂,見過三少爺。」

  謝玄英隨口問:「誰走了?」

  別看他去江南,身邊只帶一小廝一管事,那是出門在外沒法子,帶的人多就走不快,別說還有八個護衛。

  事實上,在侯府中,他身邊伺候的人有十來個。兩個貼身伺候的長隨,四個出門跟班,兩個捧坐褥和衣裳,一個上門遞拜帖,剩下的一個牽馬跑腿。

  內宅亦有人伺候,做灑掃的小丫頭,洗衣婦,這些人等閒不到跟前,瞧不見,最熟悉的還是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

  兩個一等丫鬟就是穿紅比甲的,叫梅韻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經盡夠使了。

  平白多出一個人,他以為是頂替誰的缺,故有此問。

  丹桂漲紅臉,吶吶不語。

  梅韻道:「沒人走,這是太太打發來專門伺候您的。」

  謝玄英登時擰眉。

  像他這樣的人,對通房丫鬟並不陌生,家裡總是有那麼幾個,不是兄弟的,就是父親的,也沒什麼身份地位,統稱為房裡人。

  她們通常沒什麼存在感,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頭俏麗些,長輩們也通融。

  他打量著面前的人,頭低得很,瞧不見樣貌,卻能看到烏油油的髮間,插著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剛說,叫什麼?」他問。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體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發顯得可憐,「是太太改的名字。」

  謝玄英不想為難一個丫頭,說:「以後就叫竹……竹籬,給她個差事,別來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他,美目充盈淚珠。

  謝玄英卻毫無動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見慣的人,即便是母親允許的侍奉,那又如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裡,從來不曾有她們的位置。

  梅韻和梅蕊對視一眼,均不敢勸。說到底,進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爺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過來,是運,沒被少爺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鬧起來,出門便低聲勸,「今日少爺累了,改明兒想起你來,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這句話,丹桂——哦,是竹籬了,方才定定神,勉強道:「多謝姐姐。」

  梅蕊見她聽話,亦鬆口氣,這是太太送來的人,又被少爺打發,若處置不當,兩頭吃掛落。

  屋裡,人走了,謝玄英卻也胃口全無,丟下勺子:「收了,備水。」

  外頭,竹枝和竹香趕忙提了兩桶熱水進來,倒入浴桶。梅韻替他解開髮巾,拿象牙梳通頭髮。

  謝玄英支著頭,神思卻飄到別處。

  程姑娘在老師那裡,不知怎麼樣了……她孤身上京,從此又要寄人籬下……雖說老師寬和,師母賢良,可畢竟……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歸宿。

  是啊,她已經及笄。

  想來不久,老師便會與她說門親事。

  那,我呢?

  *

  比起謝玄英一回京,馬上要面臨無數問題,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鴻之的信,知道他收了個乾女兒,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車進門,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頓了頓,才福身見禮。

  大奶奶笑著還禮,同時分寸得宜地打量她。這個新冒出來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藍色對襟長襖,白羅裙子,只戴一支銀鑲玉的簪子,手腕無鐲,頸間無瓔珞,腰間繫一個半新不舊的蓮花荷包。

  說實話,這打扮著實寒酸了些,好在她皮膚白皙,站姿挺拔,與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個小姐。

  她笑容更親切,攜著程丹若的手進屋。

  晏鴻之的妻子洪氏正等著她。

  洪夫人面如滿月,略微有些年紀,鬢髮藏不住銀絲,但笑起來時,頰邊兩個深深的梨渦,甜美如少女。

  「丹娘來了。」她笑道,「惦記好些時日,總算給我盼到了。」

  說話間,就有丫鬟鋪好蒲團,預備見禮。

  這是跑不掉的人倫大禮。程丹若默嘆口氣,跪下磕頭:「見過義母。」

  「快起來。」洪夫人受了她的禮,算是再度承認這個「義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過來我看看。」

  大奶奶趕緊扶起程丹若,送她到洪夫人身邊。

  洪夫人攬住她的肩,笑道:「這麼多年,可算有女兒了。」她細細打量程丹若片時,關切道:「一路舟車勞頓,累不累?」

  程丹若謹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還好。」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以後就當自己家,安心住下。」初次見面,洪夫人給予了最大的善意。

  程丹若溫順地應下,卻不敢當真。

  義女也好,侄女也罷,名頭再好聽,活兒一樣幹。

  這是她的驕傲,能不白吃飯,絕不吃白飯。

  洪夫人又問了兩句旅途的情況,見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帶她去安置。

  晏家人口簡單,除卻晏鴻之和洪夫人,只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將她安排在後罩房僻出來的一處隔院,正房一間半,東廂一間,卻勝在清淨。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當。

  她將正房的明間當臥室,暗間當衛生間,東廂作為書房和客廳,正好夠了。至於紫蘇,還有一間耳房,住個丫頭不成問題。

  安置畢,幾近入夜。

  大奶奶又帶來一個丫頭,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後就伺候她。

  程丹若道:「勞義母費心了。」

  「這是應該的。」大奶奶叫丫頭過來磕頭。

  那丫頭容貌清秀,手腳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鵲,見過三姑娘。」

  程丹若點點頭,不曾多話。

  紫蘇卻笑容滿面地上前,塞過一個荷包:「今後多仰仗姐姐。」

  喜鵲坦然收下,同樣和氣地說:「還要請妹妹多指點。」

  主人客氣,客人識趣,自然事事順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她的請安,便由喜鵲提來晚膳,在新的住處吃了第一頓飯。

  待點上燈,喜鵲又指揮兩個粗使婆子提熱水來,讓她好好沐浴洗塵。

  程丹若終於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後,她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馬車,哪怕有簾子,土路飛濺的灰塵也足以把人弄得髒兮兮的。

  洗頭、洗澡、烘頭髮。

  慢慢做完,夜已深濃,沒有多餘的精力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靜地睡著了。

  *

  霜露院。

  謝玄英已經沐浴完畢,獨自靠在炕桌上,盯著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開,裡面是他一直想還,但「忘記」還的算術演算紙。

  他從沒想過把這個留到今天,但此時此刻,亦不覺意外。

  也許,很早的時候……這就是「情不知所起」嗎?直到此時,他都不曾想明白是何時開始,又是從何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嗎?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她照料得更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鹽城馬上的共騎嗎?不,那時兵荒馬亂,縱有親近也一閃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別處,毫無綺思。

  那麼,是漁村外的禦敵,還是天心寺的相見,抑或是更早的上巳節?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現在回想起來,他居然清楚地記得,上巳節她從山下爬上來,握住了他的手,也記得天心寺的禪房,她說會法術,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個「緣」字。

  至於海上的下棋,鹽城庭院的月下對話,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這句話,心悅誠服。

  可不是如此麼,若問他心慕程姑娘什麼,怎麼答得上來?她容貌不出挑,家世不傲人,才學教養不如名門貴女多矣。

  但此時,夜深人靜,身體雖然疲累,心頭惦念的卻是她。

  上京路上,兩人幾乎朝夕相對,相隔不過一間屋子,近在咫尺。而今卻不得不分隔兩地,想再見一面,難如登天。

  謝玄英有些懊悔,也有些明悟:怪不得古人說,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唯有分離,方知心意。

  唉,他默嘆一聲,思量萬千:母親心心念念想為他聘一佳婦,最好出自名門,才學能詠絮,賢德比班女,持家更要面面俱到,樣樣周全。

  程姑娘怕是一樣也不沾。

  但要謝玄英認清現實,就此放棄,他卻實在不甘心。

  婚姻當以情為繫,如果娶一個完美卻不愛的女人,有何意義?他既不想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嫁與旁人,也不想同不愛的人相顧無言。

  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

  謝玄英五指收攏,牢牢攥住手中的宣紙,心下茫然。

  他原以為,無論心慕者是誰,只要不是公主,哪怕是郡主縣主,以謝家的門第總能一試,若仍有不足,他努力掙得前程,總會柳暗花明。

  誰想全然料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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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四章 再讀書

  程丹若並未忘記,自己來到京城是為了給洪夫人看病。

  翌日,她早早起來梳洗,去正院給「義母」請安。

  洪夫人有些驚訝,笑著讓人喊她進來並上茶點,和梳頭的晏鴻之說:「這孩子也太客氣了。」

  「自小寄人籬下,難免處處小心。」晏鴻之對鏡整理美鬚,「咱們接受,孩子心裡才安穩呢。」

  「這用你說?」洪夫人昨夜與丈夫說了半宿的話,弄明原委,心中對程丹若頗有好感,感嘆道,「怕是起了大早,可憐見的。」

  她搖搖頭,也不磨蹭,收拾妥當便去前頭。

  程丹若正在用茶點,見她來,深深福下:「義母安。」

  「快別多禮了。」洪夫人笑笑,和氣地說,「你的孝心我知道,明兒可不用這麼早,多睡會兒也無妨。」

  程丹若輕聲應下,這才說出來意:「不知義母可有空閒,我想為您診脈。」

  長子娶妻多年,洪夫人早就將家務交給兒媳打理,自己享福,聞言道:「我是個空閒人,你想何時?」

  「若您不介意,此時如何?」

  《素問脈要精微論》說:診法常以平旦,陰氣未動,陽氣未散,飲食未進,經脈未盛,絡脈調勻,氣血未亂,故乃可診有過之脈。

  也就是說,最好早晨起來沒吃早飯就診斷,和去醫院抽血做檢查差不多。

  程丹若對自己的診脈本事不大自信,想盡量慎重些,號得準一點。

  洪夫人見她慎重,反倒好笑,頷首道:「可以。」

  程丹若便取出脈枕,為她把脈。

  脈象浮而細軟,輕能得,重不見。再看舌苔,黃而膩,是典型的濕熱症狀。

  沉吟少時,她道:「義母,你我均為女子,我便直接問了。」

  洪夫人年歲已長,自不似少女矜持:「問什麼?」

  「您的月事準嗎?可有提前,量多還是量少?」

  洪夫人輕咳一聲,倒也坦然:「時候總是提前幾日,亦多量。」

  程丹若說:「色鮮紅?且時常腹痛?」

  洪夫人頷首。

  「是濕熱之症。」她說。

  洪夫人看過大夫:「白大夫亦做此語,為我開了溫經湯。」

  程丹若問:「見效嗎?」

  「總是好些。」洪夫人這病也有點年頭了,每來月事便周身不暢,腹痛乏力,吃過藥,或多或少好些,卻從未治癒過。

  時間長了,也就不當回事,任由它去。

  程丹若思忖片時,問:「是生產後有的症狀嗎?最開始是不是更厲害些?」

  洪夫人嘆道:「可不是,已經好多年了,當時有個孩子,沒保住……」她說著說著,才覺不妥,趕緊住口,「同你說這些做什麼。」

  程丹若卻是面無異色,心想,有流產史,腹痛,濕熱蘊結……應該是急性盆腔炎沒有治好,發展而成的慢性盆腔炎。

  既然按照濕熱蘊結開過方子,再吃調理氣血的意義不大。

  試試消炎抗菌的吧。

  「我想為義母開『桃核承氣湯』,主藥是桃核、桂枝、大黃、甘草、芒消。」程丹若說,「再每日針灸,或許能有所改善。」

  洪夫人點點頭,若能治好,誰也不想受苦。

  程丹若放下一樁心事,眉間鬆快不少,笑道:「那每日歇過午,我就來為義母施針,您也便利些。」

  「難為你了。」洪夫人拍拍她的手,見她釵環素淨,叫丫鬟拿來妝奩,替她挑了隻玉鐲,「昨日匆忙,忘予你了,我們家的孩子都有玉,你可不能缺了。」

  玉鐲是和田玉籽料,成色不好不壞,約百兩銀。程丹若雖不愛這個,但長者賜不可辭,洪夫人存心抬舉,她不能不識好歹,趕忙雙手接過,立即戴上。

  倒是洪夫人,見狀暗叫失策。

  白玉鐲不是不好,程丹若膚色白皙,壓得住成色,偏生周身都素淡,白玉固然清貴溫潤,卻難襯氣色。

  她尷尬地端起茶盞,啜口潤潤嗓,少頃,問:「天氣一日良過一日,秋衣可曾備下?」

  程丹若道:「您費心了,都有。」

  「若有缺的,盡管開口。」洪夫人溫言道,「我同你義父只有兩個兒子,從小到大不省心,如今能有一女承歡,多虧上天眷顧。」

  哪怕知道這是客氣話,程丹若依舊十分尷尬,半晌才應:「是我的福氣才對。」

  洪夫人樂了,笑眯眯瞧她片時,道:「今兒來這麼早,還未用膳吧?餓不餓?」

  程丹若歉然道:「耽誤義母用飯了。」

  「這有什麼,正好與我一道用些。」洪夫人叫人擺飯。

  晏家吃得簡樸,主食是清粥、麵條、餑餑和饅頭,搭配四碟拼盤的醃菜,一二糟菜,鹿和野雞做的醬,一碟豬肉,一碟熏魚,幾個白煮蛋。

  還有一碗熱牛乳。

  「你在南邊生活幾年,不知可吃得慣?」洪夫人道,「牛乳略腥,不好入口,不愛也莫勉強。」

  程丹若道:「幼年常喝的,不打緊。」她的身體越長越像現代,乳糖不耐受自然不存在,一碗飲下,毫無異色。

  用過飯,不等洪夫人開口,她就自己告辭了。

  「還要為義母寫方子。」

  洪夫人不留,命丫頭送她。

  回到小院,程丹若馬上寫好藥方,交給喜鵲:「這是太太的藥方,你交給太太的人,一應用法我都寫明了。」

  喜鵲乾脆俐落地應下:「是,奴婢這就去辦。」

  正事做完,程丹若終於能歇口氣,坐下來給針線收尾。洪夫人給了她一隻玉鐲,她的孝敬就不能再拖,得抓緊打完絡子。

  紫蘇悄無聲息地挨過來,小聲問:「姑娘,喜鵲姐姐說,大奶奶生的小郎君已經滿月,我們可要做些東西送去?」

  程丹若無奈:「我不會。」

  討好大奶奶是對的,要在晏家立足,就得和兩代女主人搞好關係。但她的女紅僅限於為自己做內衣內褲,縫個月事帶,而小孩的東西最難做,與其糊弄,不如別做。

  說到底,義女就是個稱呼,還是把自己當做家庭醫生為好。

  既然是家庭醫生,不在本職的工作,沒必要做,省得過於諂媚,反倒叫人看輕了去。

  她乾脆留在屋裡看書。

  先前用於啟蒙的小四書,她已經看得七七八八,左右不必科舉,第一次背誦只是方便掌握,忘了一些細節也不打緊。

  趁著還在晏家,最好把四書通讀一遍才好。

  按照朱熹的說法:「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目前,程丹若還在讀《大學》的階段。

  她過去沒有通讀過這些儒家經典,現在不得不讀,倒是有了不少收獲。

  比如開篇,講的就是為人處世的道理。

  「知止而後有定」,知道自己想要到達的境界,才能夠志向堅定。

  程丹若同意,她希望自己能在古代活得像一個人,因此才決意離開陳家,憑借醫術立足。

  「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志向堅定才能鎮定不躁,鎮定才能心中安穩。

  這也有道理,只有看不見前路,人才會心急,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便不會被婚事所困擾,不去管錯失的姻緣。

  「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心中安穩才能思慮周全,考慮周全了才能處事得當。

  程丹若方才的取捨,正是源於此道。

  可見,儒家的思想雖然有一定的局限性,但貫穿了中華文明的脈絡,哪怕是現代人,亦能從中獲得啟發。

  當然了,後面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君臣子女的義務,就需要後世的眼光辯證看待。

  程丹若最感興趣的是「格物致知」一說,這是穿越者常用的知識武器,「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能夠解釋成科學鑽研的必要性。

  而「君子慎獨」一篇,亦需好好理解,這是心學所提倡的思想。

  她正看得入神,喜鵲回來了,並帶來晏鴻之的召喚:「老爺讓三姑娘到前院書房去一趟。」

  程丹若不知何事,立即道:「你帶路。」

  喜鵲帶她從旁邊的夾道轉出去,沿著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門,交給等候的墨點。

  墨點道:「勞煩妹子走一趟。」

  「我伺候姑娘,這是本分。」喜鵲規規矩矩立在門口,「姑娘,奴婢就在此處候著。」

  墨點道:「老爺叫程姑娘讀書去,怕是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程丹若不意如此,便笑:「喜鵲先回去吧,我已經記得路了。」

  「哪有這樣的道理。」墨點忙說,「屆時我尋人送姑娘。」

  喜鵲這才回去了。

  程丹若隨墨點來到書房,還未福身請安,晏鴻之就說:「船上不便習字,既然已經回來,可拖不得了。」

  他遞過字帖,道:「你一個女兒家,要端莊又不能小家子氣,還是顏體最佳。」

  程丹若毫無意見:「是。」

  晏鴻之又問:「地方收拾好沒有?」

  另一個眼生的奴僕,歲數略大,朝程丹若笑了笑,親切道:「今早吩咐下來,午間便收拾好了。」

  晏鴻之滿意地點點頭:「丹娘,隨我來。」

  他走出正間,徑直走入西邊的小廂房,裡面地方不大,只擺了一張書案,一列書架,較裡的地方設了屏風,後面有馬桶和盥手盆。

  書案上陳列著筆架,懸掛著不同的毛筆,一個瓷山的擱筆,白石雲紋的硯台,一塊新墨。

  「自今日起,你便在此處讀書習字。每日須寫足一個時辰的大字,我再教你半個時辰的書,隔日要考。若有三回不能背誦,今後就不必跟著我學了。」

  晏鴻之盯著她的眼睛,問:「明白嗎?」

  程丹若登時肅然:「是。」

  「很好。」晏鴻之拈鬚一笑,又和藹起來,「我已多年不曾教書,家中也無專為姑娘家準備的書案,這是當年……」

  他撫摸著書案,好似不甚確定:「我記得,彷彿是三郎隨我讀書時用的?」

  旁邊年長的僕人說:「是,老爺好記性。」

  「一晃這麼多年。」晏鴻之唏噓兩聲,對她道,「我這裡讀書的規矩,不准有丫頭小廝伺候,皆要自己打理。」

  程丹若沒什麼意見:「女兒明白。」

  晏鴻之瞧瞧她,大有深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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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五章 安閒日

  程丹若的生活變得規律起來。

  她每日早起,去正院給洪夫人請安。這屬於打卡上班,只要大奶奶去,她就不能偷懶。

  請安完畢,直接上前院練字溫書,看晏鴻之什麼時候有空,聽他講一會兒課,課後做每天的作業,包括但不限於背書、默寫、抄書。

  夢回高中。

  程丹若不由慶幸,幸虧她大學選的醫學,讀書只有比高中更拼命,畢竟高中學不好,只葬送自己的前程,大學學不好,賠掉的是別人的命。

  她本勤勉,又深知在古代,女子能讀書不是天經地義之事,愈發珍惜。對於布置下來的任務毫無怨言,事事認真。

  中午,回院子吃午飯,復習一下外掛的網課,用自廚房討來的豬皮,做一些簡單的外科練習,維持手感。

  她其實很想搞些小兔子小老鼠做實驗,但血淋淋的,怕嚇到人,暫時不敢對人提及。

  估摸著洪夫人已經午睡醒,帶上針灸包,開始家庭醫生的本職工作。

  完事後,回到院子,繼續背書。

  此時已是深秋,天黑得早,四五點鐘光線就很差了。

  為視力著想,程丹若通常就不再看書寫字,改靠在熏籠旁,手握玉石,一邊取暖一邊熟悉平板電腦裡的醫書。

  這些不強求非得背下來,但至少得讀通讀懂,否則人家聽說她的大夫,隨口考問,答不上來就完了。

  喜鵲看在眼裡,暗暗記下,尋了空,去正院找她娘說話。

  喜鵲娘問:「三姑娘那裡如何?」

  「整日不是讀書就是習字,不大同我們玩笑,也不打聽府裡的事。」喜鵲既然是洪夫人指來的,自然肩負著考察的任務,細細說明,「脾氣倒是挺好,吃穿都不挑剔,昨兒廚房的飯送晚了,打開早就沒了熱氣,她叫我們拿小爐子熱熱,不曾抱怨什麼。」

  喜鵲娘點點頭,她是洪夫人的陪嫁,毫無疑問的心腹之人:「聽起來是個安分老實的。那她的丫頭呢,問出什麼來沒有?」

  喜鵲說:「她是陳家的丫頭,被主母打發過來的,道是明年,陳家便要上京,屆時或許還會接三姑娘回去。」

  「接回去?」喜鵲娘琢磨了會兒,有數了,叮囑女兒,「你只管好生服侍著,若有拿不準主意的事,立即來同我說。」

  喜鵲應下,她娘則急匆匆地回去稟告。

  洪夫人正在插瓶,深秋的桂花香氣馥鬱,屋裡屋外都是隱約的甜味,金黃的顏色映襯白瓷瓶的素雅,疏密錯落,好若一幅畫。

  喜鵲娘上前,一面遞剪子,一面說了喜鵲的回報。

  「還要接回去?」洪夫人也留意關鍵,失笑道,「既然捨不得,何必送過來?」

  喜鵲娘道:「指不定嘴上說說,丫頭當真了。」

  洪夫人問:「丹娘如何?」

  「只閉門讀書,連大奶奶院子也未去過。」喜鵲娘說,「倒像是個哥兒。」

  洪夫人若有所思。

  夜間,晏鴻之會友歸來,她說起此事,略有不解:「我當是在我們家住下了,怎麼,日後還要接回去?」

  晏鴻之道:「當時說的問診,若不來接,豈不被人笑話?如今我認她為女,另當別論。」

  多年夫妻,洪夫人頗為了解丈夫,饒有興趣地問:「先是認女兒,又是教讀書習字,你這般上心,同我說心血來潮,我可不信。」

  「知我者,阿菁也。」晏鴻之攬住妻子的肩頭,「丹娘身世坎坷,輾轉飄零,難得心氣猶在,我著實不忍明珠蒙塵。」

  「你老糊塗了。」洪夫人白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教訓,「她七、八歲,你慢慢教詩書,將來或有前程,可及笄的年歲,這麼做是本末倒置。」

  這話乃肺腑之言。程丹若身世飄零,無依無靠,其實不打緊,作為女人,她擁有一次重新投胎的機會——嫁個好人家,與丈夫一道奮鬥,生兒育女,縱然今日貧苦,他年誥命在身亦未可知。

  晏鴻之道:「好,你說她該嫁個什麼人家?」

  洪夫人自身婚姻幸福,亦願做好事,當即便道:「最好是身家清白的舉子,自己知道上進,家境過得去即可,我也不小氣,屆時為她準備一份嫁妝,兩人好生過日子,也不枉費與我們的緣分。」

  晏鴻之又問:「身家清白的舉子,有的是人願意嫁女,妝奩必比她豐厚,多半也知書達理——他肯娶丹娘,所求為何?」

  洪夫人嗔怪:「當然是沖著你,怎麼,女兒都認了,偏不肯為她做臉?」

  「阿菁,我已經五十有餘。」晏鴻之反問,「縱然我肯替她撐腰,能撐幾年?半路認來的女兒,難道還指望孩子們繼續扶持嗎?」

  洪夫人登時無言。

  晏鴻之說得沒錯,親生女兒不怕,父親在,有父親撐腰,父親去了,還有兄弟,兄弟生子,還有侄子外甥,打折骨頭連著筋。

  但程丹若有的,不過是晏鴻之給的臉面。

  他一旦故去,所有虛名煙消雲散,到時候,一個沒有娘家支持,沒有兄弟幫襯的女人,會被丈夫怎麼對待,可就難說了。

  「你說得對。」她苦笑道,「這孩子怕是難了。」

  晏鴻之的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難自然是難的,可路是人走出來的。阿菁,我扶她一把,看看這個困局,她有什麼法子破解。」

  丹娘下棋步步為營,輸了一著就想下一招,從不是看到輸局,就投子放棄。

  人生如棋,誰能確定她不能殺出血路呢?

  *

  十月初一,冬日之始。

  晏家按照習俗,修繕墳塋,買來紙做的衣履,燒給亡者,謂之「送寒衣」。

  程丹若雖然不信這些,但古代既有這樣的風俗,不想孝女的人設崩塌,就必須入鄉隨俗。於是交給喜鵲二錢銀子,叫她買來一些紙衣紙鞋,寫明父母的姓名,在後院空地上燒了。

  紫蘇還建議:「姑娘不若再抄兩篇佛經?」

  程丹若不是地道的古人,常怕疏漏,十分樂意聽取她們的想法:「你說得是,再燒兩篇經文好了。」

  過去為討好陳老太太,她時常抄寫經文,輕車駕熟,也不過是練字的功夫,便把兩篇《心經》默寫完畢,與寒衣一道燒了。

  同日,帝王頒賜群臣新曆。

  也就是發日曆了,每年官員家中的日曆,都是在這一日發放。而十月初一後,大街小巷亦開始售賣新一年的曆書。

  以及,冬天的到來,意味著家家戶戶需要積攢柴火,修補火爐,為即將到來的冬天做準備。

  當然了,買炭買柴的事,無須當家太太以外的人操心。

  影響程丹若的是,立冬這天,晏鴻之把她叫去,說:「今日不上課,鬥香。」

  程丹若:「……香?」

  「立冬松下試香乃是慣例。」晏鴻之笑眯眯地說,「京中仕女猶愛此道,每年今日必有人下帖,你大嫂一大早便出去,便是去參加許家的鬥香會了。」

  程丹若:「那挺好的。」

  百姓積攢錢財買炭,生怕冬日凍死,貴族鬥香風雅,互相攀比,真是讓人無話可說的世道。

  「且來看。」晏鴻之指著案上的香器,徐徐道出名字,「香爐、香盛、香盤、香箸、香壺、香粟、香夾、香插、香筒……」

  程丹若本來興致寥寥,見那些器具生得精致,卻來了興趣。

  多好的實驗器具。

  「香爐,銀、鐵、銅、錫,材質不拘,形狀也無定例,但頂部須以蒼穹為佳,孔不能太多,否則煙氣便不完滿。」晏鴻之說,「但是你要記住,如官窯、定窯、哥窯、龍泉宣窯所出的香爐,以鑑賞為佳,不多日用。」

  程丹若立即默記知識點。

  晏鴻之將諸多器具一一講解,而後讓她辨認香材。

  等記住幾種不同的香料,再開始上手焚香,命她品評優劣。

  這倒是不難。程丹若幼年時常與中藥材相伴,香料也算是藥材的一種,只是這回不止要看外表和氣味,更要從煙氣來分個高下。

  「香氣太厚則辣,太淡則煙,唯有不多不少,方才滋潤幽甜。」晏鴻之說,「因此焚香最要緊的還是火候。」

  程丹若既起了用香器做實驗的心思,愈發耐心認真,小心嘗試。

  正仔細看著火星,外頭卻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晏鴻之扭頭,突然心中一動,起身轉過,抖抖衣袍:「這是打哪兒來?怎麼這麼生氣?」

  「許家。」謝玄英向老師施禮,沒瞧見松樹下的人,「送二妹去試香會,在前頭碰見許家二郎,拉著我說了一會兒話。」

  他冷笑:「許尚書還真是八面玲瓏。」

  晏鴻之拈鬚:「噢,是了,先前說的是許家大房長女,怎的,想換人?」

  「我聽著是這個意思。」謝玄英煩得很,「什麼二娘貞靜,惠元寺的大師批過命,不易早嫁,家裡想多留幾年——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還有三娘、四娘?我非他們許家不可?」

  許尚書太圓滑,不退親,怕皇帝心裡有芥蒂,退了親,又怕惡了謝家,既然長女說不成,次女正好年紀小,兩邊若有默契,等榮安公主出嫁再定親,不過晚兩年而已。

  老僕送上茶點,謝玄英抱怨得口渴,端起茶盞,正想潤潤喉,忽見案几上有兩個茶碗。

  他愣住,抬頭一看。

  程丹若低頭,努力藏下笑意。

  我剛說了什麼?他下意識地想喝口茶掩飾,誰想今兒天冷,下人備得熱茶,猛地喝進嘴裡,舌尖就是一痛:「咳。」

  晏鴻之緩緩挑起眉頭。

  「哎喲,今天上的什麼茶,居然這般香?」他慢吞吞地問老僕,「還是你煮茶的手藝又精進了?」

  老僕欠身道:「想來是今年的雨水好,香氣幽渺。」

  晏鴻之點點頭,又瞧瞧謝玄英,居然接受了這說法,別有深意地關切:「那燙著沒有?」

  謝玄英當然不想承認,但話到嘴邊頓了頓,卻說:「有點。」

  他這麼說,程丹若自然要開口:「含兩口冷水就好了。」

  老僕趕緊去取涼水,謝玄英乾脆避到屋裡,簡單漱口淨面才出來。

  程丹若正在收拾器具,見他好了,加快動作整理。

  晏鴻之瞥過,眼光閃爍,微微一笑,示意學生坐下。

  風吹松樹,餘香裊裊。

  他喝口熱茶,半是認真半是有意:「你的婚事——到底怎麼想?」

  謝玄英沒有任何遲疑地回答:「現在不是時候。」頓了頓,也認真起來,「豐郡王和嘉寧郡主,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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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6:55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六章 京城局

  這段時間,程丹若閉門讀書,過得安然,謝玄英卻是一團糟。

  柳氏送來的通房不過是一個開始,他回到京城,停歇半年的風波再度湧來,好像所有人都在催促他——你老大不小,該成親了,成家才能立業啊。

  一年前,謝玄英雖然心中對許家女無意,但他說不中意,柳氏馬上問:「你是哪裡不中意?是嫌人家不夠美,還是嫌她家門第不足?」

  問得謝玄英啞口無言。

  像許氏女這樣的世家閨秀,亂挑毛病等同於得罪人。再說,她祖父身居高位,母親出身名門,自己是長房嫡女,確實沒什麼可挑剔的。

  無計可施。

  退婚的消息傳來,他鬆了好大一口氣,趕緊跑去江南找老師避風頭。

  之前猶且如此,何況現在心裡有人,更是對婚事避之不及。

  最近,一年前的催婚再次上演,他正絞盡腦汁編造藉口,忽而發現,事情好像比他想的還要復雜。

  「太后壽辰在即,諸王懇求進京朝賀。」謝玄英慢慢道,「陛下准了。」

  程丹若動作一頓,微微擰眉。

  以她微薄的常識,也知道夏朝和明朝類似,藩王分封在各地,無事不得出封地半步。

  進京朝賀,怎麼看都有點奇怪,尤其皇帝還能應允。

  謝玄英瞥見她的疑慮,瞄了晏鴻之一眼,見他正在喝茶,便主動解釋:「陛下生母非是太后,原是齊王之子。」

  個中原委,其實不復雜。先帝五十餘而無子,膝下空虛,不得不考慮繼任者。他是長子封為太子,照兄終弟及的做法,該是二弟齊王,可齊王死得早,三弟獻王又和他不對付,且本身也不太行。

  遂決意過繼。

  一番挑選後,挑中了不會有太上皇(死了爹)的當今。

  過繼後,先帝的皇后是禮法上的母親,照例尊為太后。皇帝和這位母親沒什麼情分,孝順而疏離,太后也心知肚明,不大生事。

  今年是太后六十整壽,諸王奏報請求賀壽,與其說獻殷勤,不如說蠢蠢欲動,想試探什麼。

  「陛下……無子。」注意到程丹若陷入思索,謝玄英暗鬆口氣,繼續道,「雖然尚無大臣正式請奏,但怕是早有人吹過風了。」

  提及此事,晏鴻之亦有無奈:「只是無子,又不是無所出,這般心急!」

  謝玄英點點頭,眉梢微蹙:「陛下正值壯年,興許過些日子就有好消息了。豐郡王說是賀壽,未免太心急,還不如齊王,嘉寧郡主進京,終歸好看些。」

  「齊王?」程丹若奇怪。

  他解釋:「齊王爵由陛下的兄弟領了,故不降等。嘉寧郡主是齊王之女。」

  立國初,太祖皇帝擔憂宗室的爵位世代傳承,容易令宗室弟子好逸惡勞,便定下例,世襲爵位每代降等。

  即:皇帝的兄弟為親王,親王之子為郡王,郡王之子為鎮國將軍。

  但規定是規定,實際有較大的操作空間,齊郡王過繼做了皇帝,就把弟弟的爵位提成了親王。

  程丹若明白了:「豐郡王是?」

  謝玄英:「豐王長孫。豐王是先帝的五弟,當初,咳,第一個上書叩請聖安。」

  第一任豐王排行老五,出身低微,反正輪不到他競爭皇位,所以當今過繼,順利登基後,他馬上跳出來表忠心。

  皇帝感念他為宗室做代表,允許他兒子襲親王爵,現在的豐郡王是其長孫。

  這是頭一次,程丹若窺見了政局的一角。

  她難免好奇:「所以,陛下應允,是想故技重施,還是看看誰有這個想頭?」

  「咳!」謝玄英大力咳嗽。

  晏鴻之白她眼,教訓:「不可枉測聖意。」

  「抱歉。」程丹若頓覺失言,皇家八卦聽得起勁,一時忘記這是封建社會,趕忙認錯,「是我大意了。」

  晏鴻之沒揪著不放,街頭小民都會八卦皇帝晚上睡哪個娘娘的炕,好像誰能攔得住似的。只提醒一句,見她反應過來,便不再多說。

  他親自示範揣測的正確方式。

  「你母親進宮了?」

  「尚未。」謝玄英慢吞吞道,「不過也是遲早的事。」

  程丹若一面聽,一面試著分析。謝玄英的母親是侯夫人,謝皇后已故,非節非典不會進宮,除非宮中有人特意相請。

  皇帝的妃嬪不清楚,是他們說的太后嗎?

  有什麼事呢?方才聊的是婚事,做媒?

  嘉寧郡主是皇帝弟弟的女兒,親生的侄女,應該不算差了。但謝玄英將她的到來和郡王同列,可見親事或許不止是親事。

  結親,其實就是結盟。

  齊王想拉攏謝家,莫非……

  「丹娘在想什麼呢?」晏鴻之問。

  程丹若略作猶豫,試探著問:「郡主有兄弟嗎?」

  晏鴻之投來讚許的一瞥:「有個同胞弟弟。」他繼續示範,「郡主孤身進京,太妃又在封地,不知如何安頓?」

  謝玄英瞧了眼程丹若,道:「陛下發話,讓她同榮安一道,住在擷芳宮。」

  晏鴻之眸光閃爍:「是嗎?這倒是有趣了。」

  程丹若不知榮安公主的舊事,難免不解。她瞥向謝玄英,他正好也看過來,兩人四目交匯,各有各的疑問。

  「反正,」謝玄英飛快轉開視線,道,「我不同意。」

  其實,方才程丹若做的猜測,就是局勢的關鍵所在——皇帝本人是怎麼想的?他允許諸王派人入京,是準備效仿先帝,提前考察過繼之人嗎?還是說,他不滿各兄弟的算盤,準備挖坑敲打?

  前者很有可能,後者,亦有可能。

  所以,恩寵嘉寧郡主,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單純地愛護侄女?暗示她與公主同等,將來過繼齊王之子?捧殺,也說得通。

  君心難測,正在此處。

  謝玄英無論出於政治嗅覺,還是私人感情,都不想沾這一場賭局。

  但……「這門親事不說人好不好,時間就不對。」晏鴻之摩挲杯沿,沉吟,「卻不知道你父親如何做想的。」

  謝玄英默然。

  他的祖父壓對了齊郡王,從龍之功,他的父親會不會想效仿祖父呢?畢竟,贏了就是百年富貴,輸了,不過一個兒子。

  靖海侯不止一個兒子。

  「唉,婚姻乃父母之命,我能幫你的不多。」晏鴻之嘆道,「朝廷紛爭,我辭官也有數十年,怕也沒什麼能教你的。三郎,簡在帝心,你萬事慎重。」

  謝玄英頓了頓,頷首應下:「是,您放心,我……我會解決的。」

  *

  謝玄英來去匆匆,在老師家喝了一個時辰的茶,就匆忙走了。

  程丹若也結束一天的課程,回院子繼續讀書。約莫下午兩點多鐘,她去給洪夫人針灸,完事才想回去,大奶奶來了。

  她見到程丹若,和善地笑了笑:「妹妹辛苦了。」

  「分內之事。」程丹若想走,但大奶奶卻沒有避諱的意思,直接道:「母親,今日許家好大的熱鬧。」

  洪夫人挺感興趣:「什麼新鮮事,說與我們聽聽。」

  她說了「我們」,程丹若便不走了。

  大奶奶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笑道:「今日許家鬥香,許意娘所焚之香,煙氣在空中結出一個『心』字,當真巧奪天工,別出心裁。」

  「許意娘一向是閨閣魁首,不稀奇。」洪夫人道。

  「母親說得是,稀奇的是王家三娘填了首詞,『心篆空結,轉頭皆休,一波煙氣化為夢』。」大奶奶失笑,「可憐許意娘,怕從未吃過這樣的虧。」

  她看許家的熱鬧,當然也是因為晏家的立場。

  謝玄英是晏鴻之的弟子,被許家這樣退婚,洪夫人怕是也有不滿,她才敢說這樣的笑話,哄婆母開心。

  洪夫人露出一絲笑,卻也道:「許意娘是個好的,這孩子是被耽誤了。」又說王三娘,「不愧是王氏才女,文采斐然。」

  「許、王兩家鬥得愈發厲害了。」大奶奶感慨道,「先前王家的山茶宴開得好,今天我去許家,瞧見不少菊花名品,沒幾百兩銀子拿不下來。」

  洪夫人道:「李首輔年事已高,過兩年總要退下來。許尚書和王尚書爭的可不是面子而已,不過,這與我們無關,你也要同大郎分說明白,別叫他陷進去。」

  大奶奶忙說:「母親放心,大爺心中有數,素來是只管分內之事,不與大司徒多親近。」

  洪夫人點到為止,不再多說外面的事,反而問起柴薪米價。

  大奶奶道:「比去年略漲了些,還是按照往年多備些黑炭?」

  「備著吧,若遇寒年,捨出去就是救命。」洪夫人吩咐,「若帳上銀錢周轉不過來,你同我說,我還有些體己。」

  大奶奶立即道:「哪裡用得著母親,我們家一向簡樸,盡夠的。」

  程丹若默默聽記著,若有所思。

  等從洪夫人那裡告辭回去,她叫來喜鵲,和她打聽:「王尚書是哪部的尚書?」

  喜鵲長在京城,耳濡目染也聽過不少常識八卦,聞言道:「應該是禮部尚書,他家的大郎君頗為尊敬老爺,早年來家中請教過學問呢。」

  程丹若點了點頭:「多謝你,忙去吧。」

  喜鵲福身退下,走到門口扭頭,卻見她倚靠在炕桌旁,擺弄一顆顆棋子。她忍不住嘆氣,程姑娘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卻是個看不見前途的主子。

  心裡暗暗搖頭,她放下簾子,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徒留程丹若獨自在屋裡,一顆顆放棋子。

  這顆是皇帝,他沒有兒子,有不少人想他過繼。這顆是謝家,帝王心腹,婚事牽扯到不同勢力的爭鬥。

  再往下,許尚書,王尚書,李首輔……這些人,她都很陌生,理論上也與她不會有任何干係。

  她將來想做一名女醫,打交道的是洪夫人、大奶奶這樣的內宅女眷,但,多了解一點,有什麼不好的呢?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需要派上用場。

  程丹若拈起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棋盤,心中思量不止:陳家明年就會上京,屆時,陳老太太極有可能重提親事。

  她必須在此之前,為自己謀劃出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會落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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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7:09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七章 朔望朝

  十月十五,望日,大朝,謝玄英一大早就起來洗漱,換公服上朝。

  立冬後,人們就不再穿羅,改穿紵衣。因此今日的公服便是紵絲大紅圓領衫,沒有補子,看起來不似常服來得華麗,卻更顯容色。

  當然,官員公服穿起來繁瑣,早晨既要洗漱,又要梳頭,梅韻、梅蕊兩個丫鬟根本忙不過來,便叫了竹籬前來打下手。

  比起之前不合身份的赤金簪子,竹籬今日樸素得多,白襖子,藍比甲,髮間用銀簪,樸素規矩。

  朝會起得早,謝玄英起身時才寅時初,睏倦得很,懶得和她計較,當沒看見。

  丫鬟們忙碌小半個時辰,方替他穿戴完畢。竹香奉來茶點:「少爺墊墊飢。」

  他吃了羊肉包子和半碗牛乳,匆忙出門。

  此時,天還沒亮。

  在門口略微等待片刻,靖海侯和謝二一道出來了。父子、兄弟間草草示意,全都騎馬出發。

  路上,越來越多的官員匯入上班大軍,皆按照品級避讓。謝玄英跟隨父親,不必禮讓他人,很快來到宮門口。

  打卡上班,呃不,上朝。

  夏朝的朝會經過百年演變,已經很人性化了。除了每年的冬至、元旦以及帝王生辰的大朝會,每個月只有朔望兩天上大朝。

  也就是初一、十五兩天,在京的官員從超品國公到七品小官,全部要進宮參加早朝。

  基本三點起,五點到,等太陽升起來,朝會開始,大家紛紛按照位置站好,陪皇帝開會。

  這就和公司開大例會差不多,說的都是屁話。朝臣們上奏的內容,其實早就抄好答案,皇帝念兩句台詞,且請奏的也不會是機密要緊的事。

  等到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散會回去幹活了。

  十月份,京城的天已經很冷。

  太陽才冒頭,宮殿前只有東邊一小片地方有光,比較暖和,其他都是陰涼地,照不見光還有風,品階低的官員少不得多穿兩件衣服,免得被凍壞。

  謝玄英運氣好,今天站到了陽光下。

  因為,他升官了。

  親軍二十二衛,專門負責宮禁的宿衛下轄左、右、前、後、中五個衛,每衛五百人,滿編,從統領隊伍的職位上來說,相當於從五品的副千戶。

  但帝王親衛素來位低權高,宿衛負責的不是別的,是皇宮的安危,屬於心腹中的心腹,哪怕是內閣首輔,進出也需要過宿衛的安檢。

  這次回來後,今上就以謝玄英剿匪有功,給他升了一級,為宿衛副鎮撫,直接升到從四品,勳階也跟著漲了,變成騎都尉——副鎮撫是職官,即實際差事,勳階等於軍銜等級。

  站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就是謝二郎。

  靖海侯早早給他求了差事,目前是指揮僉事,正四品。

  兄弟倆差了五歲。

  不過,如果往後看,能看到歲數足以做他們爹、爺爺的老前輩,現在還是七品小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風吹白鬚。

  謝玄英站定,冬日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紅色紵絲袍愈發鮮亮。

  他被日光照得暖和,不由抬起頭,微微向上一望。

  融融暖暈,珠輝玉映。

  可憐他身邊的人,平白黑了三四度,矮了七八寸,憔悴了無數倍。不過,他們沒工夫傷懷這些,甚至壓根沒有意識到。

  謝玄英抬首的剎那,周圍眾人的呼吸聲,便突兀地頓住了。

  方才正嘀咕今天天冷,早飯還沒吃,太陽不知道幾點出來的官員們,齊齊噤聲屏氣,目不轉睛地看向他站之處。

  良久,有人說出大實話:「每月朝會,幾乎無人缺席,都是謝郎之故。」

  翹班是很正常的,皇帝不怎麼上這種大朝會,底下的官員摸魚很合理啊。為什麼風雨無阻,不就是為了看大美人嘛。

  「咳!」旁邊的人重重咳嗽,「就你話多。」

  動靜傳到最前頭。

  王尚書瞥過一眼,握著笏板,撣撣袍袖,恭維道:「謝侯爺,三郎半年不見,風姿愈發動人了。」

  靖海侯但笑不語。

  「好兒郎常有,謝郎卻百年難見。」王尚書慢悠悠道,「許兄,若我是你,怕是悔得腸子都要青了。」

  許尚書苦笑,搖搖頭,但不發一語。

  王尚書又真心實意地和靖海侯說:「侯爺,我是真的愛極了三郎,正巧我家孫女多,只要他肯做我孫女婿,一切好說。」

  他呵呵笑,朝靖海侯眨眨眼。

  靖海侯無可奈何:「大宗伯厚愛了。」

  王尚書年輕時就是有名的才子,二十出頭就考中進士,入翰林,做編修,是大夏有名的詩人及……顏控。

  他寫過一首七絕,一句「簾外桃杏爭春芳,滿城獨看謝三郎」,直接造成春天桃杏花開之日,宮門口交通擁堵,差點驚動聖上。

  還有一句更彪悍的詞作——「寂寞空庭,愁腸寸斷恨謝郎」,開始被誤以為是他孫女的作品。

  導致他的孫女,京城著名才女王三娘不得不出來闢謠,說是王尚書自己寫的,下半闕有一句「百花季節,盼得來年作東床」。

  被人問起,王尚書也不忌諱承認,他老早就想和謝家結親,但就是孫女們長得都像他,才華橫溢,樣貌平平,不好意思上門。

  和許家定親的消息傳出後,他罵過無數次:「許八面算個屁,就有個好孫女,啊呸!」

  靖海侯對於這麼一個人,實在沒轍。

  「咳。」李首輔清清嗓子,示意眾人。

  方才還喧鬧的大殿頓時安靜下來。

  司禮監的太監過來,道是陛下偶感不適,不來了。

  李首輔為首,向空的龍椅行禮。

  禮畢,散會。

  大小官員們均露出放鬆之色,準備吃早飯的吃早飯,上班的上班,回家補覺也不是不行。

  謝玄英才想走,一個穿綠色圓領袍的內使過來,道:「謝郎,陛下傳召。」

  他頓住腳步,同準備離開的謝二點點頭,轉頭跟著內使往宮裡走。

  這座皇城是這樣的:平日朝會在外門的皇級殿,廣場比較大,站得下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卻是在後面的光明殿。

  光明殿的斜後方是乾陽宮,也是整個外廷的最裡面,為皇帝起居之地,再往後就是後宮了,外男基本不能進出半步。

  內使直接將他領到了乾陽宮的偏殿,欠欠身:「謝郎稍坐片刻。」

  「不用了。」謝玄英頓住腳步,就站在回廊下,「我在這裡等就好。」

  內使也不說什麼,只道:「今日風大,我為謝郎斟壺熱茶來。」

  他恭敬地退下。

  謝玄英扭頭看向屋裡:「出來吧。」

  「表哥。」榮安公主怯生生地自大紅柱子後探出頭,「我還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謝玄英道:「你確實太胡來了。」

  榮安公主垂著頭,默默無言。

  謝玄英也沉默。

  太陽已經完全跳出地平線,寒風也收斂。榮安公主咬住嘴唇:「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怪我,成嗎?」

  「我已經知道錯了。」她眼圈紅紅的,「如果、如果表哥……表哥真的想娶許家姑娘,我、我去給她賠罪,讓她原諒我,可好?」

  謝玄英倒是有些驚異,不知道她怎麼忽然想通了。

  「我與許姑娘八字不合,此事已到此為止。」他道,「榮安,我不怪你,只是以後不可再拿身子玩笑。」

  榮安公主點點頭,破涕為笑。

  「表哥。」她閃動眸光,「你去江南好不好玩,同我說說吧。」

  「就那樣吧。」他們都大了,謝玄英怎麼可能與她長篇大論,只抓緊關照,「你不小了,要聽陛下的話,莫要再任性妄為。」

  榮安公主連連點頭。

  她這樣乖順,倒是叫謝玄英無話可說:「天冷風大,快回去吧。」

  榮安公主的眼淚就下來了。

  但她忍著哽咽,任由淚珠淌落頰邊,許久才悄悄拭去:「嗯。」她強笑,「耽擱表哥做事了。」

  謝玄英看向她的眼中,透露出幾分哀色。

  不止是為她,也是為自己。皇帝疼愛榮安,遠勝過父親愛惜他,可連她都不能心想事成,他又能做到什麼地步呢?

  「表哥保重。」榮安公主微微屈膝,再也待不住,扭身快步走開,一下消失在了乾陽宮的後面。

  乾陽殿,窗後身著藍色便服的皇帝輕輕頷首:「洪尚宮,看來這些日子,你確實花了不少心思。」

  侍立在側的婦女約四十來歲,面容端莊,姿態典雅,恭敬道:「公主純良,不過一時失言,早有悔過之心,臣不過將道理與她分說清楚,不敢居功。」

  「說你有功,你就有。」皇帝擺擺手,「先前你所奏之事,朕反復思量過了,確實,近年宮規散漫,人心浮躁,是該肅正一二。」

  洪尚宮道:「陛下,臣還是那句話,六局一司架子猶在,可如今女官多為宮人擢升而成,縱然讀書認字,焉能以師相待?」

  夏朝建立初期,女官均是來自書香之家的女子,知書達理,通曉大義,由她們負責教導秀女,底氣十足。

  但隨著後來宦官勢力的壯大,女官的權責被分薄,逐漸淪為僕役,如今女官多由宮女提拔而成,對妃嬪毫無底氣,教導品性等同於空話。

  「要肅正宮規,清蕩內闈,六局一司須選拔新秀,採選知書達理之輩,如此方能內治。」

  洪尚宮誠懇進言。

  皇帝其實已然有些心動。他迄今膝下無子,為此多納妃嬪,可人一多,紛爭便隨之而來,人人都想拔得頭籌,爭風吃醋之事屢見不鮮。

  他有心整頓,可一來,中宮之位空懸,貴妃終究差了一籌,二來,重用宦官後患無窮,且易惹來朝臣抵制。

  也許,是時候重新啟用六局一司了。

  皇帝頷首:「你寫個折子,細細說明人選,但有一點,去年方採選過秀女,這次便不要勞師動眾,就在京畿擇選吧。」

  洪尚宮深深拜下:「謹遵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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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紵:音同住。紵衣:薴麻所織之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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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八章 水燈會

  謝玄英和榮安公主打了個照面,又等了一刻鐘,被皇帝叫進去。

  皇帝正在用早膳,頭也不抬地問:「榮安沒哭吧?」

  謝玄英一語不發地撩起袍角,輕輕跪下。

  身如青松,衣如紅楓,照得整個宮殿都明亮了起來。

  「唉,跪什麼?」皇帝無奈地放下調羹,「起來起來,半年前就跪過了,今天沒讓你跪。」

  他不容置喙道:「坐下,吃過沒有?給他上茶,沒眼力見的東西,這麼冷的天,別凍壞了。」

  謝玄英起身行禮,規矩地坐在杌子上,接過宦官遞來的茶盞:「用過了。」

  「趕著上朝,肯定沒吃好。」皇帝也是人,平時和一般的長輩並無區別,「陪朕一道用些。」

  宦官們麻利地備好新的碗筷,一個和氣的太監手持公筷,替他布菜。

  謝玄英陪皇帝吃飯的次數太多,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知道該怎麼吃、吃多少,才顯得不生疏也不逾越。

  反正,看上去用得很認真,很好看。

  皇帝心神舒暢,又吃了幾口。

  大伴湊趣:「每次謝郎陪膳,陛下總會多用些。」

  這是從小陪伴皇帝的太監,情分非同一般。皇帝呵呵笑,點點他:「次次都打趣三郎。」

  換做其他人,必要誠惶誠恐說什麼「不敢」。但謝玄英這麼做,就太生疏了。皇帝並不希望他太客氣。

  因而只是點頭:「大伴最愛拿我玩笑。」

  「冤死老奴了,誰讓三郎不止能開胃,更能開懷呢。」大伴振振有詞,「陛下,這可不是老奴的錯。」

  「欸,差不多得了。」皇帝說,「三郎要臉紅了。」

  謝玄英:「……」

  他默默放下筷子。

  宮女換上新茶,漱口擦嘴。

  做完,皇帝才準備去前面的光明殿處理正事。而他召謝玄英來,也不止是為了處理小兒女的感情問題。

  入光明殿,賜座。

  皇帝說:「三郎,將你在鹽城之事,仔細說與我聽。朕想知道,如今我大夏的衛所,究竟成了什麼樣子。」

  謝玄英頓了頓,收斂容色:「是。」

  *

  十月十五是人節,也就是古代版的老人節,要進行一系列尊老愛幼的活動,什麼準備壽桃,給尊長拜壽,等等。

  這個節過不過,看各家的情況,晏家因為晏鴻之算是老人,應景為他和洪夫人準備了壽桃作為點心,但也僅此而已了。

  因為,今天還是另一個節日。

  下元節,水官解厄之日。

  設齋建醮,做法事,請人誦經,焚表疏,祭祀祖先,吃豆沙包子。

  最重要的是——夜裡要去放河燈,祈求平安。

  說人話:出門的日子。

  但很不巧,洪夫人來了月事,行走不便。大奶奶說留下來侍奉婆母,被她駁了回來:「難得的好日子,做什麼不去?」

  她安排:「孩子放我這裡,讓老大帶你和隱娘一道去,多放幾盞,為大郎消災解厄,祈求他和隱娘平平安安長大。」

  事關孩子,大奶奶心動得很,不再推辭。

  而程丹若更沒有開口。今日她已為洪夫人施過針,知道並無大礙,主要是古代沒有衛生巾,走路容易各種漏,才不好出門的,沒必要故作殷勤留下。

  何況,她很期待。

  出門很早,分了兩輛車,晏大爺和大奶奶及他們的女兒隱娘一輛,晏鴻之與程丹若一輛。

  程丹若已經在晏家住了一段時間,見過隱娘幾次。她是晏鴻之的第一個孫輩,只是大奶奶生她的時候歲數小,母體能給予的營養有限,孩子生下來只有三斤多,體弱多病,常在院子休養,不大出來。

  難得今天打扮了,嬌柔如春柳,十分招人疼惜。

  「程姑姑。」晏隱娘行禮,聲音有些弱,「您怎麼穿了男裝呀?」

  「我隨義父一道,穿男裝便利些。」程丹若笑著回答。

  晏隱娘應了聲,沒說什麼,乖巧地待在母親身邊。

  大奶奶心疼女兒,知道她沒什麼機會出門,故不忍拘在家中,卻又怕天冷,叫女兒感染風寒,不斷著人問:「斗篷帶上沒有?手爐呢?」

  忙得團團轉。

  晏大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尋常也不大見,此時卻抱起女兒,安撫妻子:「都備下了,走吧,別叫爹等。」

  大奶奶這才作罷。

  水燈會設在清虛觀附近,無論士庶,都能進觀供奉花果香燭,祈福祝禱。

  從觀裡出來,後頭就是京城的河流,附近全是河燈攤子,人們可挑選喜歡的款式,在河邊放入水中,讓水神化解所有災厄。

  下了馬車,人來人往,彩燈輝煌。

  程丹若竟有些不習慣這麼明亮的夜晚,一時怔住,莫名想笑。

  晏鴻之扭頭,看見兒子一家三口親熱地說話,霎時失笑。

  他這輩子仕途中道而阻,講學尚可,唯治家最有心得:婚姻當以情為繫,無論是自己,還是長子,都情投意合,和和美美。

  「隱娘難得出來一回,有丹娘在我身邊就好,你們自去,不必睬我們。」他大手一揮,乾脆打發了他們三個。

  晏大爺原本不放心,但晏鴻之已經大步進去,小女兒正好奇地東張西望,心中憐愛頓生,乾脆把孩子抱起來:「既然父親有三妹照顧,咱們就慢慢來。」

  大奶奶面上浮現笑容,口中猶謙遜:「這合適嗎?」

  「父親說合適,就合適。」晏大爺清清嗓子,垂落袖子,拉住妻子的手,「此地人多,你跟緊些。」

  大奶奶面若飛霞,笑盈盈地投來眼波。

  一家人慢慢往裡走,恩愛無限。

  前頭,晏鴻之與程丹若已經跨進清虛觀的門。

  裡頭可熱鬧極了,像大年三十晚上在寺廟搶頭香的場景,人山人海。

  晏鴻之年紀大,受不了爭搶,示意程丹若去供花燭。

  墨點早就買來一籃花果,都是道觀出品,她只要負責提到神像面前,上供磕頭即可。

  這裡人擠人,多是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講究些的人家,女子戴著帷帽遮蔽,貧寒人家,拋頭露面也不忌諱什麼。

  不過,走完流程,士庶的待遇就有明顯的區分。

  晏鴻之能帶程丹若往後走,進觀裡喝茶,普通人家只能離開,渴了在路邊的茶棚休息,餓了在街頭買兩個豆沙包子。

  跨過二門,空氣頓時清淨。

  小道童引著他們走入東廂,那裡已經準備好熱茶點心,供達官貴人們歇腳。

  「子真,許久不見。」一個乾瘦的老頭笑笑,「今日好興致。」

  晏鴻之道:「可是巧了,丹娘,快來拜見大宗伯。」

  程丹若抬眼,沒想到這麼快就見到半月前八卦的主角之一,面上卻不動聲色,上前行禮:「拜見大宗伯。」

  「喲,女弟子?」王尚書精神抖擻,也不忘招呼,「三娘,別泡茶了,來見子真先生。」

  立在王尚書背後的小娘子出來,大大方方地蹲身萬福:「見過子真先生。」她一面行禮,一面覷了眼程丹若,朝她眨眨眼。

  程丹若沒想到還有人和自己一樣,不混內宅,跑到外頭來的,不由對她升起幾分好感,也朝她微微一笑。

  「義女。」晏鴻之坐下,隨口解釋了句,「這就是你家三娘?果然不錯,前些日子的詞我也聽見了,好文采。」

  王三娘道:「閨閣之作,不敢當子真先生誇獎。」

  王尚書卻頗為得意:「我這些孫女裡,獨三娘最得我意。」他打量程丹若,「既然是你的女兒,可會作詩?不如以今日水官會為題,賦詞一首如何?」

  程丹若:「……」

  「丹娘才開蒙兩月,和你孫女比,你好意思?」晏鴻之懟回去。

  王尚書露出矜持的笑容:「那讓謝郎來也可以。」

  王三娘深吸口氣,忍!

  晏鴻之懶得搭理他,反而道:「我們倆糟老頭子敘敘舊,你們出去逛逛,別離觀就行。」

  程丹若現今的行事方針,就是晏鴻之不說,她能多聽就多聽,他開口,立即識情識趣,絕不討價還價:「是。」

  兩個女孩一道退下。

  屋裡傳來說話聲:「李方平又病了?」

  涼風吹過屋簷下掛著的燈籠。

  王三娘主動道:「我們去後面放河燈吧。」

  程丹若點了點頭:「好。」

  「你叫丹娘?以前沒見過你。」雖然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王三娘卻並不清高冷淡,快言快語,十分爽利。

  程丹若道:「是,才認的義父。」

  「噢。」王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瞧她,沒有追問,「那你沒放過河燈吧。清虛觀的蓮花燈做得最是巧妙,據說道長們念過經文,水神更容易聽見。」

  程丹若的社交本事較為一般,通常靠糊弄學接梗:「對,沒放過。」

  王三娘沒在意,娓娓道來:「昔年太祖定都北平,改號北京,有一游方道士路過此地,見水波婉轉,金光熠熠,道是天下太平之象,遂在此地建觀,供奉三清神像……」

  程丹若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就繞到了後院。

  太太小姐們都在此地,成婚的喝茶聊天,未婚的抓住機會透氣,全聚集在道觀後面的水灣處。

  路口處,早就僕婦家丁看守,圈出一片清淨地,供貴女們玩耍。

  明月高懸,不寬的小河上飄滿了美麗的荷花燈。

  燈僅手掌大小,花瓣分明,栩栩如生,燭光染上淡紅的色彩,順流而下,水波微起波瀾。亭子上,穿金戴銀的華服女孩們歡笑著,頭上釵環叮咚,富貴安閒。

  這是不同於工業時代的美,詩意,婉轉,雋永。

  程丹若很愛現代便利的設備,但總有一些時刻,不得不為古代的美而傾倒。

  「絮娘,你來了。」相熟的姊妹笑著招呼,冷不丁見到她身邊站了個身著道袍的人,又嚇一跳,「你作死呀!」

  王三娘樂不可支:「瞧你嚇的,仔細瞧瞧。」

  「別捉弄她。」又一娉婷少女走下亭子,微微笑,「這是誰家姑娘,過去好似未曾見過。」

  王三娘道:「許意娘,這話好沒意思,你難道見過京城所有人家的女兒?」

  原來這就是許家女。

  程丹若好奇地投去一瞥。

  容貌美麗,身材合度,外表沒有短板,難得端莊靜雅,儀態從容,氣質上把群芳壓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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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1 01:37:38 |只看該作者
卷參、京城四方天 第五十九章 落水了

  面對王三娘的咄咄逼人,許意娘不卑不亢:「不過些許好奇罷了。」

  「偏不告訴你。」王三娘拉過程丹若,取來荷花燈與紙筆,準備書寫心願。

  程丹若左右混不進她們的圈子,不必討好許意娘,跟著王三娘到一旁,問:「寫什麼呀?」

  王三娘見她冷落許意娘,難免露出真切一些的笑意:「什麼都行。」

  程丹若提筆,思忖片刻,忍痛放棄「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心願,不功不過寫「平安順遂」四個字。

  王三娘卻是當即寫詩一首,放入河燈,順流而下。

  有人瞧見,不免道:「三娘行事也太冒失,哪怕不好說親,也是尚書門第,若是給哪家輕浮子弟撿去,又要惹來風波。」

  「吳家妹妹言之有理。」許意娘溫言道,「閨閣筆墨,不好流落外人之手,絮娘三思。」

  又看向程丹若,神態平和,「這位妹妹認為呢?」

  程丹若品度她行事,覺得有點意思,道:「無父無母之人,不敢當尚書千金一聲姊妹。」

  「甭理她,就她周全識禮,咱們都是不要臉的野丫頭。」王三娘冷哼一聲,自放了河燈。

  許意娘嘆口氣,微露無奈之色。

  程丹若提起袍角,蹲到河邊放河燈。小燈脫手,便慢悠悠地蕩開,混入無數花燈之中。

  水官解厄……倘若真的有水神,就把她送回現代吧。讓她沒入無盡河流,穿越時間浩海,回到那個平等的、發達的、充滿希望的時代。

  程丹若怔怔立了片刻,倏而失笑。

  做什麼不切實際的夢呢。

  十幾年了,居然還沒有死心。每次看見河流,都想躍入其中,試試能不能回去,卻沒有一次有勇氣嘗試。

  畢竟,溺死不是一個舒服的死法。

  胡思亂想間,餘光瞥見異常。

  幾步遠處,王三娘本來打算放第二盞祈福的河燈,蹲下來的動作卻有些怪異。

  「王……」程丹若才張口,就見她渾身抽搐,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噗通」摔進了河中。

  其他女孩被動靜吸引,紛紛扭頭。

  「絮娘落水了。」有人尖叫。

  許意娘反應快,連連吩咐:「快去叫人,有誰識水性,快下河救人!」

  程丹若環顧四周,卻發現丫頭僕婦們都不知所措。這是北方,會水的人不多,通常只有游湖前,大戶人家才會備下熟識水性的僕婦。

  今天只放河燈,一時要找,竟不知道從何找起。

  急救拖不得,程丹若沒空等她們找來會水的僕婦,立時脫鞋下河。

  河水冰涼刺骨,虧得不算深,程丹若的身體與現代十分接近,保留了游泳的肌肉記憶,沒多久便游到王三娘身邊。

  溺水之人十分可怕,她沒有貿然相救,觀察了一下,見她四肢抽動,沒有抓人撲騰的舉動,這才繞到背後,試探著托起腋下。

  王三娘雙目緊閉,意識全無。

  程丹若抱住她,準備折返。誰想這時,背後有人喊:「是我三妹!三妹!!」

  她扭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男子脫了斗篷,直接下河過來了。

  「三妹,放開我妹妹!」他看見自家三妹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裡,又驚又怒,狗刨著游過來,一把奪走王三娘,又往原路撲騰。

  程丹若攔不住他,又怕王詠絮不能及時得到救治,只好跟過去。

  對面是女眷放燈的斜對面,年青男子的匯聚之地。

  「斗篷!」王郎濕漉漉地抱著妹妹上岸,胡亂捲起斗篷裹在她身上,「人呢?都死光了?叫大夫!」

  程丹若忍無可忍:「我就是大夫!放下她,讓開!」

  王郎愣了一下,這才發現穿道袍的不是個郎君,是位娘子,又見她渾身濕透,登時發蒙。

  「讓開。」程丹若跪倒王三娘身邊,側過她的腦袋,清除她口鼻的污穢,然後解開她的衣領,讓她俯臥,雙手抱腰提高腹部,拍打後背,倒出胃裡的積水。

  試試鼻息,呼吸還在,再撥開眼皮看看,瞳孔並未擴散。

  她按住她頸側的脈搏,數著心跳。

  萬幸!

  心跳居然還算有力。

  「我三妹怎麼樣?」王家郎君焦急地問,「她是不是犯病了?」

  程丹若沒理她,觀察著王三娘的反應。

  她好像慢慢恢復了意識,迷濛地睜著眼,身體發抖。

  程丹若拽過斗篷,替她保護住核心部位的體溫:「王姑娘,能聽見我說話嗎?」

  「好、冷。」她說,「頭……好暈。」

  「馬上送她去暖和的地方,叫大夫來把脈。」程丹若說,「背她,不要抱,讓她把水吐出來。」

  王郎照辦,又擔心還有別的問題:「吐不出來怎麼辦?既然姑娘是大夫,不如與我同去。」

  程丹若一時遲疑。

  她把脈的功夫比不上老大夫,急救過後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而且自己也落水,最好迅速換下濕衣。

  猶豫間,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了。

  「京城是沒有大夫了嗎?」謝玄英疾步走開,揮手示意小廝趕走遠處的人,壓低聲音,「欺負女眷,你好意思?」

  他方才離得遠,瞧得不真切,這會兒看清了,火冒三丈。

  兩個女眷的衣服都濕透了,好在冬天穿得厚實,不露膚色,只是緊貼身軀,多少露出女子的身線。王郎倒是好,自己妹妹裹得嚴實,卻叫程姑娘這般過去,豈有此理?

  謝玄英咄咄逼人,王郎嚇一跳,難免心虛。

  他說得也有道理,好像是不太妥……只是人有親疏遠近,焦急的時候,外人哪有妹子重要?

  「你要往哪兒去?」謝玄英解開斗篷,迅速罩在程丹若身上,恨不得揍這家伙一頓,「前頭多少人你沒瞧見?」

  「原想找馬車回家來著……」王郎爭辯一句,終歸訕訕,往對岸瞧了瞧,已有僕婦抬來暖轎,便道,「那往後頭去。」他背上王三娘,大步走上石橋,徑直走去對面。

  那邊,許意娘瞧見,不慌不忙調度人手接應,自己上前阻攔外男。

  可待看清是王家郎君,她便主動退開,並招呼其他人避讓,叫他快速送王三娘回觀裡。

  謝玄英轉頭,看向擰頭髮的程丹若,深吸口氣:「我送你回去,師母可在?」

  「義母不曾來,我自己回去就行。」程丹若擰乾濕髮,「我認得路。」

  洪夫人不在,謝玄英哪裡敢放她一個人回去,已經落了水,再吹會兒冷風,非得生病不可。

  「跟著我。」他也走上了石橋。

  對面的許意娘停下腳步,秀美的面上浮現一絲驚訝。

  謝玄英才看清她是誰,亦是一頓。

  空氣立時安靜,似有若無的目光掃來掃去。

  程丹若掃了掃他們,略有疑惑,原想等等看,可風吹著實在冷,只好抱歉地打攪他們:「許姑娘。」

  許意娘怔了怔,方才問:「何事?」

  「你看見我的鞋了嗎?」程丹若說,「麻煩找來給我,謝謝。」

  謝玄英震驚地瞥來一眼:你沒穿鞋?

  程丹若冷淡地看回去:正常人下水誰穿鞋?又不是沒穿襪子。

  他:「……」

  許意娘也有些意外,趕緊吩咐丫鬟把她鞋送過來,猶豫地開口:「謝郎……」

  謝玄英何須她說,早就背過身。

  程丹若立時踩進雲履:「多謝。」

  她瞥了許意娘一眼,知道讓謝玄英送她回去,必定要多出很多沒必要的麻煩,果斷道:「謝公子,留步。」

  謝玄英正想說話。

  「我認得路。」她打斷他,「勞駕讓讓。」

  謝玄英不好當著旁人的面與她爭執,點點頭,轉身走開。

  「你身上都濕透了。」許意娘掃過她濕透的衣領,關切道,「若不介意,我取一套衣裳來予你。」

  程丹若搖搖頭:「我都捂暖了,再換衣裳反而容易著涼,還是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認得路。」

  說完,朝她點點頭,穿過其他小姐們好奇的目光,快步走回觀中。

  七彎八拐到前院,卻見謝玄英又在那裡,不由詫異。

  「我走的前門。」他解釋,「快進屋,我叫人去拿手爐了。」

  體溫正在流逝,牙關顫慄不止,程丹若說不出話,勉強點頭,疾步進屋。

  晏鴻之和王尚書聊得起勁,見她冒冒失失進來,擰眉:「什麼事這麼急?」

  「老師,大宗伯。」謝玄英施禮,代為回答,「王娘子落水了。」

  王尚書燦爛的笑容凍結:「落水?」

  謝玄英道:「程世妹和王五郎救了她,已經送回後頭去了,人也清醒。」

  王尚書鬆口氣,讚許道:「子真兄收的好女兒。」他見程丹若頭髮潮濕,知道不適合留下,便說,「時候不早,先走一步。」

  晏鴻之起身送他,待人走了,方才問:「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落水了?」

  程丹若靠在炭盆邊上,手腳略微恢復溫度,解釋道:「王姑娘似是有疾在身,一時犯病,不慎落水。」

  晏鴻之籲氣,他還當是學生惹出的事呢。再瞧瞧程丹若,不由皺眉:「你這樣可不行,吹了風怕是要著涼,得尋個地方為你換衣裳。」

  「等炭盆點起來,衣服也乾了。」程丹若裹緊斗篷,嘆氣,「穿穿脫脫,更容易著涼,我這麼捂著倒還好。」

  「罷了,那便早些回去。」晏鴻之走兩步,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你平日最不耐煩這些地方,今日來可有事?自去,不必管我們。」

  謝玄英道:「原想和大司馬家的大郎說會兒話,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先送老師回去吧。」

  「用不著,興師動眾的。」晏鴻之擺擺手,又吩咐墨點,「尋個人候著,老大一家回來,同他們說一聲我們回去了。」

  謝玄英沒法子,只好匆忙接過柏木拿回來的手爐,塞到程丹若手中,送他們上馬車才離開。

  不久,柳氏喚人出來,說是要回去。

  等馬車備好,她卻招手讓他上車:「有話問你。」

  謝玄英只好進去。

  柳氏問:「怎麼回事兒,你和許意娘照面了?」

  謝玄英道:「王娘子落水,王五莽莽撞撞地要把人帶到前頭去,被我攔住了。」

  柳氏目露狐疑:「事關王家娘子,你居然會沾手?三郎,我可同你說好,王家其他小娘子,娘可以考慮,三娘……唉。」

  她搖搖頭:「我也愛她文采,可你也知道,她的病是好不了的。」

  謝玄英語氣微沉:「母親,還是暫緩婚事為好。」

  柳氏挑眉:「噢?」

  謝玄英:「最近太亂了。」

  柳氏打量著兒子,飽含深意道:「等個一年半載,也不是不成。可你若是有了心上人,難保人家不定親。」

  母親的試探,在謝玄英看來洞若觀火,平淡道:「母親言之有理,那多等三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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