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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五十章 是心動
半夜三更發病最嚇人,程丹若一驚,趕忙披衣起身。
這戶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間,正中間是灶房兼客廳,有兩個灶頭,各通向東西兩邊的房間。她住西廂,東邊是晏鴻之和謝玄英。
此時,正廳的門開著,有人扶著門扉,不知在做什麼。
程丹若費力辨認:「謝公子?」
「咳。」謝玄英深吸口氣,扭頭道,「形容不雅,程姑娘止步。」
「你怎麼了?」她一面問著,一面已經上前,低頭瞅了眼。
果然吐了。
謝玄英面色漲紅,有心敷衍過去,又知不該諱疾忌醫,一時僵住。
「坐,我去點蠟燭,為你切個脈。」牽扯到病情,程丹若向來不容置喙,轉身回屋,輕手輕腳地拿來蠟燭,放在灶台上照明。
一燈如豆。
謝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蒼白。
程丹若一面為他切脈,一面回憶今天的飲食。老實說,兩人吃的都一樣,不過她的身體和古人不同,比如說,明明古代沒有接種過疫苗,到了年歲,她的手臂上卻出現了和現代一模一樣的疤。
但晏鴻之也沒什麼問題啊。
她想著,又到門外分辨了一下嘔吐物,誰知在下雨,難以辨清,只好問他:「腹痛嗎?」
謝玄英艱難地點頭。
「哪裡痛?」她耐心問,「是碰著疼,還是壓著疼?」
他遲疑半天,還是說:「腹痛。」
程丹若:「……」她探頭四顧,紫蘇今兒前前後後忙著燒水做飯,晏鴻之忙著拓印,兩人都累極,睡得死沉死沉的。
正屋睡不下,柏木和墨點都歇在柴房,護衛們除卻兩人守夜,其他都安置在附近的鄰居家。
沒人留意。
她捲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謝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著衣服按,行嗎?」
謝玄英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幾乎寫滿了拒絕。但怪又怪在,他也沒有反抗的念頭,猶豫片時,慢吞吞躺下來。
「放鬆。」程丹若移近燭火,「告訴我哪裡痛。」
她先從左下腹開始:「我這樣按疼嗎?」
謝玄英本來還有點奇怪的緊張,沒想到她勁不小,略微吃驚,卻是搖頭。
「那應該不是痢疾。」程丹若鬆口氣,要是痢疾,治起來就麻煩了。
謝玄英也鬆口氣。
她換到闌尾,輕輕觸碰:「這裡呢?」
「不是。」
「也不是腸癰。」她排除掉闌尾炎,換到中上腹,輕輕碰,「疼嗎?」
他遲疑一下:「還好。」
不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勁,壓下手指:「這樣呢?」
他點頭。
她擰眉,雖然中上腹壓痛,但觸手的肌肉十分緊繃,惹人疑竇:「你緊張嗎?放鬆些,繃太緊了。」
謝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來按去,還怪他太緊張?
程丹若收回手,眉間閃過鬱色,體格檢查而已,在古代就這麼麻煩。但她努力遏制住煩躁,不想影響病人的情緒,深吸口氣,微微含笑:「想看幻術嗎?」
謝玄英怔住。
他不作答,程丹若也不介意,隨手在灶台上取來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會把這枚花生憑空變沒。」
謝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沒那麼厲害了。
她用筷子敲擊圓滾滾的花生殼,聲音雖輕,寂靜的夜中也清晰可聞。
借著跳動的橘色燭火,謝玄英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擊,聲音不見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隨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篤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衣袖,卻並沒有東西掉出來。
然後伸出手掌,平攤叫他看明空無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著五指徐徐鬆開,花生又出現了。
謝玄英正欲仔細瞧個明白,腹部驟然受力。
他吃驚之下,疼痛頓時被拋之腦後,身體本能做出防禦,手比大腦快,先一步截住偷襲。隨後,方才低頭看去。
掌中握著她的手腕。
謝玄英像是被火炭燙著,飛快鬆開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沒想到習武之人的反應這般快,驚訝一瞬,很快丟開,「起來吧,已經好了。」
方才果然是緊張,就是中上腹壓痛,急性腸胃炎。
考慮到晏鴻之無礙,雞湯應該沒什麼問題,畢竟高溫燉煮過,蔬菜也是常見的種類,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雞蛋。
記得沒錯的話,紫蘇提過,說主家攢著雞蛋不捨得吃,他們給的銀錢多,一口氣拿了一籃子。
估計是雞蛋裡有沙門氏桿菌。
她思忖道:「是腸胃有些不適,一會兒怕是還要吐,腹瀉也正常。這樣容易失水過多,生機紊亂,我給你燒些熱水。」
秋日並不太冷,只是睡前燒熱炕,驅散寒氣,灶下早已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來乾草,重新點火,從主家準備好的水缸裡舀幾勺水進鐵鍋。
「我去叫柏木來可好?」她問。
謝玄英靠在牆邊,垂下眼眸:「不必,莫要驚擾老師,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數次承他情,不好拋下病人不管,只好問:「要不要我給你紮幾針?」
謝玄英抬起眼瞼,品度她的神色。
燭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張面頰,夜間不曾梳妝,烏髮用絲帶潦草地束著,垂落在肩頭。外衫好好穿著,卻是他的衣裳,去掉了熟悉的玉帶荷包,反而有種家常舊衣的暖意。
而她注視著他的臉,眉間不見羞澀嬌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惱,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評判病情。
一時間,好似跌進了火盆,身體燥得厲害,胸腔的肺腑卻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意流淌過四肢百骸。
他別開眼睛,看向頭頂的橫樑:「那就勞駕了。」
程丹若鬆口氣。
謝天謝地,病人要是不讓她治,她也沒辦法,最多把房間的恭桶讓出來。
她輕手輕腳地進屋,取來銀針包,旋即卻為難起來。
止瀉的穴位是足三里、上巨虛、氣海、天樞。
不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還不會隔著衣物認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這方面業務不太過關,「你若是介意,請義父……」
這次謝玄英答得很快:「不要讓他老人家為我擔心。」
病人不在意,醫生就更沒什麼好在意的了。
程丹若取出銀針,請他正坐,撩褲腿。
她取膝蓋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里,針感順著足陽明胃經到達腹部。
片刻後,換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里可搭配氣海、天樞等穴,但氣海在臍下,這個位置,已經能看到一些馬賽克的影子。
出於對雙方的保護,程丹若問:「取天樞如何?」
謝玄英毫無意見。
天樞穴的位置與肚臍橫平,所以衣服還是要撩的。
約三指外,程丹若拈針刺入。
穴道獨有的觸感傳來,她知道這一針也紮對了。
針灸要略停一會兒,等待的間隙,醫生的職業素養暫且休息,普通人的審美回歸正位。
謝玄英面色蒼白,眉頭微蹙,似乎正在竭力忍受疼痛,看起來著實可憐。
程丹若不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不易,哪怕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生病一樣沒有特效藥吃。
感慨兩聲,餘光滑落到腹部。
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點蒙。
雖然來的路上,就憑他拉他上馬的力量,和衣服的腰身,調侃似的揣測過,但人體的骨骼、肌肉和長相沒有必然關係,只不過胡亂猜度罷了。
誰想還是猜保守了。
美人殺人何用刀?
他犯規啊。
眼睛倏而發燙,喉嚨也癢癢的,一時間,腹部肌群的名稱都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麼來著?
她竭力定神,卻無奈地發現,強烈的視覺刺激下,真的短暫失憶了。
只好甩鍋:肯定是古代社會的錯,太壓抑了,消磨了她的意志。
灶上傳來水汽蒸騰的聲音。
程丹若終於回神,默算下時間,迅速拔掉針,把他的衣擺撩回去,起身去灶邊兌水,憑手感加鹽糖調好,遞給他:「喝了。」
「多謝。」他起身,捧過茶碗慢慢喝。
不知道是吐過一場,胃裡的食物都倒光了,還是針灸效果驚人,抑或是溫熱的鹽糖水撫慰了脾胃,謝玄英感覺腹部的絞痛正在緩緩消退。
他輕微地舒氣,抬首看向她。
程丹若卻在忙碌,找出車上方便的恭桶,自塘下扒出草木灰鋪著,放到牆角,又加柴,將火星維持在似燃非燃的狀態,保溫熱水。
謝玄英低首垂眸,餘光卻悄然追隨著她的動作。
她幹活的樣子略有生澀,顯然不常做粗活,但有條不紊,儼然曾做過。
他不禁想,倘若沒有寒露之亂,她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嫁到一戶殷實人家,燒水擇菜,相夫教子……不,不對。
她調整柴火的樣子有些不耐煩,眉頭緊蹙,唇角抿住,彷彿在說:這都是什麼鬼東西,難用死了。但又不得不忍住脾氣,耐心侍弄,免得一不留神熄了火。
舀鹽糖時,姿態徐徐舒展開,輕快靈巧地取用,神情也舒緩。
很動人。
謝玄英就這麼望著她,霎時間,疼痛好像不翼而飛,心口的滾滾熱流湧向四肢百骸,胸膛悶悶的,叫他想起幼年隨皇帝圍獵,有一頭小鹿被圈養得久了,完全不怕人,輕盈地越過侍衛,撲到他身邊,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節。
他的心,是不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時候,沖八分滿的水。」程丹若滿意地調配好比例,將碗放在旁邊的矮櫃上,已經收拾好心情,看不出異色,「不用擔心,好好休息,明兒早上我再給你診一回。」
謝玄英慢慢點頭,倏而抬首一笑。
霎時間,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謝你。」他說。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農家,大家都只脫外袍,和衣而臥。他穿著襯裡的衫子,衣帶繫得鬆,露出領口的一圈膚色。
她:「……不客氣。」
看來,今後沒事兒千萬不能和他夜裡獨處。
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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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她被「噼裡啪啦」的雨聲吵醒了,還未起身,便覺涼意,趕緊披上衣衫下床。
紫蘇提熱水來,快言快語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說不去山裡頭了,待雨小些就回濟寧。」
程丹若有些吃驚,怕是謝玄英有什麼不好,趕緊梳洗出去。
誰想外頭,謝玄英正若無其事和晏鴻之商量:「秋雨連綿,恐怕水位要漲,還是早些啟程為好。」
晏鴻之無奈道:「也只能這樣了。唉,黃河秋汛,年年都要緊張一回。」
程丹若仔細聽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現代人可能感覺不到,但對於古人而言,防治黃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萬一降水過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發洪水。所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繕堤壩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時,更是關鍵時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歲雨水多,濟寧地勢復雜,一邊是黃河,一邊是運河,知府大感頭痛,提前徵兆民夫,預備加築堤壩,以防洪水。
至於為什麼不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擱,還是沒修好,就不好說了。
反正村莊接到消息,要徵調民夫。這屬於徭役,不僅沒有工錢,百姓還要自帶乾糧,除了苦,還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農忙時節,走了一部分勞動力,剩下的人肯定要忙農活,即便有心掙外快,晏鴻之也不可能耽誤農事與防汛。
既無人手,也怕耽擱,只能返程。
「待明年開春,再派人來也不遲。」謝玄英寬慰老師。
晏鴻之嘆氣:「也罷,給村民些銀錢,叫閒了修個棚子遮風擋雨,免得風吹日曬久了,漫漶過甚,平添遺憾。」
謝玄英立時應下。
雨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唯恐耽擱日程,就此上路。
當夜,眾人返回濟寧,再一日,出發返京。
因雨水不停,接下來的路程頗為匆忙,不過半月,已至通州。
京城已經近在眼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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