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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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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1:00:3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章 安南衛

  赤江最終沒能抗住壓力,不得不答應重修驛道。

  修都修了,再多開兩條路方便赤韶探親,也很合理吧?

  因為沒人反對,應該是十分合理。

  程丹若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打發赤韶隨金家父女回安順繼續學習。出乎預料的,赤韶沒有鬧著要和金阿公回寨子,老實地答應了下來。

  之後,梁太監回去寫奏疏表功,魯郎中被調去安排修路,程丹若終於有時間去一趟安南。

  越深入,路越難走,好在秋天雨少,艱難跋涉一路,終於到達目的地。

  安南在後世叫晴隆。

  程丹若旅游時吃過這兒的羊肉粉,可惜,現在沒誰敢放羊在外面跑,一路走來,半隻羊都沒瞧見。

  什麼時候官兵過處,百姓不是避之不及,而是夾道相迎,就是王師無疑了。

  謝玄英目前還做不到這一點。

  但隱隱約約的,透過山間彌漫的霧氣,她看見了零星的炊煙。

  炊煙意味著百姓依舊在正常生活,只此一點,便足以令她欣慰。

  路上耽擱了會兒,進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偏黑。

  安南還未設縣,只是安南衛,但圍繞著衛所發展起來的城鎮,只是比縣城稍微小一點罷了,該有的都有。

  衛所裡最大的屋子就是安南衛千戶的,當事人已經人頭落地,屋舍自然充公,謝玄英就暫住在此。

  他人不在,程丹若裡外轉了圈,摸摸床鋪,被子一股潮氣,沒有蒼術的味道,只有淡淡灰塵味兒。

  她把被子抱出來,鋪在掛衣服的衣架上,不斷拍拍拍。

  謝玄英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被灰塵嗆得直咳嗽,連忙幫她拍背:「怎麼自己做這事?」

  「你幾天沒回來了。」她嗆得喉嚨疼,「好大的灰。」

  謝玄英在屋裡轉了兩圈,沒瞧見茶,只好道:「我就沒待過幾天。」說著叫人去打水燒茶,「快坐下歇著,來也不知道和我說一聲,這裡什麼都沒有。」

  「沒什麼大事,就是想著赤江的事辦完了,過來和你說一聲。」她說。

  謝玄英才不信她,捏住她的手腕,摸摸她的臉頰。

  程丹若避開他的手:「摸什麼,一層灰。」

  「我也是。」他撣撣衣擺,抖下來不少乾泥巴。

  程丹若驚訝極了:「你這是乾什麼去了?」

  「在山裡走了兩圈。」謝玄英道,「看看地形,想想之後怎麼打。」

  程丹若摸過他的臉頰,明顯白了一道:「我還以為你黑了,原來是土。」倏而覺得好笑,「你怎麼曬不黑呢。」

  「一天到晚蒙著臉,怎麼曬。」分別許久,原以為會說思念,誰知道開口都是家長里短,他抱怨,「秋天居然還有蚊子,嗡嗡嗡的聚集在水邊,不蒙臉都沒法開口。」

  她忍俊不禁,又有些難受,大同再苦也不過鄉野,貴州可是原始森林,一時怔怔瞧著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謝玄英看出了她的表情,立時改口:「就一會兒,不礙事。」

  程丹若問:「被咬了嗎?」

  他擼起袖子給她看,手臂上只有零星兩個紅點,這是今天下午咬的,昨天咬的已經退得很淡,晚上燭光一暗,她肯定看不見。

  程丹若摸了會兒他的手臂,太認真仔細,害得他不得不主動抽回手:「吃過飯沒有?」

  她搖頭。

  「這裡的羊不錯。」他說,「我回來的時候叫人去買了,晚上吃羊肉湯。」

  程丹若道:「我帶了米粉過來,羊肉粉怎麼樣?」

  謝玄英馬上道:「好。」

  於是晚上吃羊肉粉、青筍火腿湯和烤鹿腿。鹿是謝玄英聽說她來了,回程路上隨手逮的。

  秋天的獵物都格外肥美,鹿肉烤得油汪汪的,十分可人。程丹若一不小心就多吃了幾片,結果就被謝玄英端走了。

  他說:「你身子虛,鹿肉太補反倒不美。」又給她夾羊肉,「羊肉溫補。」

  程丹若:「……」到底誰是大夫?

  但她沒吭聲,改吃羊肉。

  謝玄英又添了碗米粉。

  新鮮米粉不易保存,他已經很久沒吃過這些了,難得她送了來,一口氣吃三碗也不嫌多。

  程丹若一時好笑,一時又難以下咽。

  謝玄英注意到了她的動作:「怎麼不吃了?」他關切地問,「胃口不好?是不是累著了?」

  「不是,我吃飽了。」她挑起一根米粉,為難道,「但浪費不好。」

  謝玄英瞧瞧她,把碗端過來:「我吃吧。」

  「可我吃過了。」她說。

  「沒事。」他幾口吃掉了剩的半碗羊肉粉。

  吃過飯,兩人等水沐浴,順便聊天。

  今年雨下得多,貴州不缺水,洗澡倒是可以奢侈一把,多燒點慢慢洗。

  謝玄英已經很習慣拿水瓢沖澡了。先用溫水沖掉體表的浮土,再拿濕布仔細擦兩遍,打肥皂用瓜瓤搓過,再沖掉沫子就好。

  整套流程下來,不過十分鐘。

  誰能想到他以前是沐浴一次要一個多時辰的人呢。

  他洗完,穿好小衣和汗褂,準備給她舀水洗澡。

  但程丹若掏出了一個小水瓢,是的,她這次自己帶了洗澡工具:「不必了,我自己洗得快。」

  上回讓他進來是表態,兩個人洗澡只會浪費時間。山間的秋夜溫度驟降,氣溫可能只有個位數,還是速戰速決得好。

  謝玄英一時失去了理由,只能被趕出浴室守門。

  天冷,程丹若飛快沖洗完畢,圍在火塘邊烘頭髮。

  火塘是西南少數民族的民居特色,白天煮飯燒水,晚上烤火取暖。

  千戶是安南衛的頭頭,家裡的火塘十分氣派,不似普通百姓家裡坐地上,也不是小板凳,台子砌得很高,能當炕坐。

  程丹若就靠在謝玄英身上,和他說對赤江的種種安排。

  謝玄英耐心聽著,沒什麼意見:「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有什麼好辛苦的,不過吃吃飯,說說話。」她趴在他的肩頭,注視著他的臉孔,「說說你這邊,我感覺你有心事。」

  謝玄英嘆口氣,把她摟得更緊一點。

  此時此刻,也只有她的氣味能讓他微微放鬆了。

  「你解決了赤江,永寧已經不是問題,但普安州……」謝玄英煩惱,「我能打下普安,也不能真正消滅叛軍。」

  程丹若完全理解他的苦惱。普安州在後世叫做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四百年後猶且如此,何況如今。

  「只要他們往山裡一躲,幾乎找不回來。」謝玄英道,「可首領不伏誅,陛下那裡怎麼交代?」

  程丹若問:「那該怎麼辦?」

  他道:「最穩妥的法子就是圍了普安,我們在這駐兵,截斷驛道。叛軍是今年春天作亂的,一整年都沒有時間耕作,全靠搶劫幾個衛所的存糧維繫,可這裡囤糧不多,今秋顆粒無收,他們冬天肯定不好過,一定會想辦法出兵。」

  只要叛軍不躲在山裡做縮頭烏龜,他便有機會解決首領。

  說實話,黑勞和白伽的人頭,才是結束戰事的關鍵。

  「這樣的話,就得拖延一段時間了。」謝玄英輕聲道,「軍費姑且不論,普安還有不少普通百姓,一旦圍城,必然餓死無數。」

  程丹若默然。

  「所以,」他頓了頓,頭一回露出自己的踟躕,「我還在想。」

  謝玄英的軍事素養告訴他,應該選擇圍城,這樣最安全最徹底,能緩慢積累己方的優勢,最後一擊破敵。

  但他心裡又有猶疑,這股猶疑讓他陷入了自我懷疑: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他真的是一個合適的將領嗎?

  程丹若聽出了他話中的壓力。

  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固然風光無限,可少年將軍再榮耀萬千,千萬人的性命繫於一身,要如何鐵石心腸,方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選擇呢。

  一將功成萬骨枯。

  她握住他的手。

  「不要想了。」程丹若說,「既然是對的,就去做,不要怕犧牲。」

  謝玄英驚訝地看著她,沒想到她居然這般堅決。

  「你我既不是聖人,也不是佛祖,普渡不了眾生。」她說,「不流血不死人,世界不會自己變得更好,我們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沉默少時,輕輕點了點頭。

  真奇怪,明明她說的也不是什麼金玉良言,可只要她能支持他,他就再也沒有畏懼。

  「你說得對。」心頭的巨石頓時消失,謝玄英恢復了從容,不緊不慢道,「圍城是為了給他們壓力,逼他們出兵,未必會走到彈盡糧絕的地步。」

  頓了頓,又說,「黑勞這個人你應該聽過,他自傲且自負,不會容許自己像王八一樣被我困住。」

  程丹若不由瞅向他。

  謝玄英:「?」

  「你說了『王八』。」她有點感慨,「以前你可不會說這麼粗俗的字眼。」

  他:「……」最近確實學了不少市井俚語。

  「咳。」謝玄英清清嗓子,若無其事道,「總之,要做好長期準備,時機成熟的時候,可以拿糧食釣他出面。」

  程丹若問:「你剛才只說了黑勞,白伽呢?」

  「我沒見過那個女人,她很少出面,白山的人大多時候由黑勞帶領,據說她只祭神的時候現身。」他斟酌道,「我打安南的時候,遇到過白山部的『神兵』。」

  程丹若好奇:「如何?」

  「悍不畏死,非常可怕,差點嚇退了前鋒。」謝玄英本想瞞著她,這會兒發現說漏了嘴,只好道,「我親自帶人才解決了他們。」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感興趣:「具體說說。」

  「大概百來人,都是青壯男子,臉上塗白粉。」謝玄英回憶,「明明都是血肉之身,可好像察覺不到疼痛,斷手斷腳了也不吭聲,繼續往前殺敵。」

  程丹若大為詫異,類似的故事她在古代傳記中看過不少,沒想到真的有。

  謝玄英看了她一眼,收攏臂膀:「俘虜說,是白伽的『請神術』,可以請天兵天將附身於人身,故不畏流血疼痛,悍勇非常。」

  「應該是藥物所致。」程丹若客觀道,「雲貴多草藥,不乏刺激人體,或是麻痺疼痛的作物,持續不了多久。」

  謝玄英點點頭,但說:「時間長短不重要,要麼他們被殺,要麼我們被壓制,士氣潰散。」

  「也對。」

  「還有一件事。」謝玄英露出遲疑之色,「子彥可能落在了他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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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4:31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一章 圍爐話

  程丹若並不驚奇。馮四在永寧失蹤時,是包抄不是探險,不可能走得太深入,若是因為暴雨被困某地,生會見人死能見屍,總有寨民瞧見一二蹤跡。

  到今天還沒消息,反倒是個好消息。

  「他被俘了?」她問。

  謝玄英搖搖頭,斟酌不定:「子彥身份貴重,叛軍有的是機會拿他做人質,可迄今為止,我都沒有收到過消息。」

  停了一停,又道,「與他一道失蹤的部下倒是尋回來了,按他們的說法,當初遇暴雨被困山間,不得已進洞避難,但他們低估了洞穴的深廣,探路的隊伍全軍覆沒,還遇到洪水倒灌,倉促撤離之下,死傷過半。」

  程丹若:「……好慘。」

  原始森林何等可怕,現代人帶上GPS都可能失蹤,別說區區千人的隊伍,還碰見泥石流,沒死就算馮四運氣好了。

  「剩下人失散了。」謝玄英道,「有一些回到了永寧,一些被叛軍俘虜,我打安南的時候,他們被推出來——只活了數十人,都是昌平侯的兵。」

  兩軍對壘,不可能因為對面是自己人就不放箭。

  箭雨中能衝回到己方陣營的,運氣和實力缺一不可。

  「他們知道子彥的下落嗎?」她問。

  謝玄英搖搖頭:「他們說,當時糧食耗盡,子彥決心帶人去附近的寨子借糧,可一去就沒回,沒多久,他們就被叛軍包圍了。」

  程丹若思忖:「你的意思是,對方劫了他的人,但沒打算做人質?」

  謝玄英含混道:「其中必有隱情。」

  「什麼隱情?」她瞥他,「你不就是想說,可能是白伽看上了他,打算留他做壓寨相公。」

  朋友身陷敵營,謝玄英不好意思八卦,沒吭聲。

  「你想的有道理。」程丹若說,「下面的人發現了他,怎麼敢瞞下來?不是當人質,就是殺了祭旗,只有黑勞或者白伽才能這麼做。」

  如果是前者,以馮四的傲氣,肯定不堪受辱自盡,後者卻未必了。

  異族女子愛上我,薛平貴不活得好好的?

  她有點發愁:「真要是這樣,可不好辦了。」

  「子彥不是輕重不分的人,怕是不會為色所迷。」謝玄英委婉道,「只消保住性命,定有脫身之機。」

  程丹若卻問:「若是個比你更美的絕世美人呢?」

  謝玄英:「不太可能。」

  程丹若也覺得勝過他的概率不高,但問:「為何?你也不是頂頂好看。」

  「倘若白伽美貌過人,應該被稱為『神女』,而非蠱婆。」他答得飛快,顯然早有考量。

  程丹若想想,也是這個道理。

  這就引出另一個問題了。

  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還換了個姿勢。

  謝玄英以為她冷,拿過旁邊的皮袍罩住她,摟得更緊些,胸口溫著她的後背,指腹摩挲。

  「我不冷。」她前面是火塘,半個身體烤得熱熱燥燥的,背後是他,也燙燙灼灼的,「你披上,別吹了風。」

  謝玄英見她雙頰微紅,手足皆暖,知道她是真不冷,便自己披了擋風:「那是怎麼了,腿麻了?」

  他揉了揉。

  「不是。」程丹若猶豫片刻,找了個借口,「我不是好事,就是稍微有點,呃,擔心,替佩娘擔心。」

  謝玄英道:「子彥固然不喜張氏,也不至於因一個苗族女子薄待髮妻。」

  「咳,我是想說——」她吞吞吐吐地八卦,「你覺得,他失身沒有?」

  謝玄英:「……」

  程丹若有點尷尬:「我就隨便問問,萬一有孩子了呢。」

  「咳。」謝玄英清清嗓子,「其實,我也想過這個……」他湊近她,低聲道,「應該有吧。」

  程丹若眨眨眼,半晌,戳戳他,中肯道:「男人確實挺容易失身的。」

  謝玄英捉住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咬。

  細微的疼痛就好像微微的辣,不僅不難受,還有別樣的愉悅,她轉過眼神,瞧著被火光映紅臉龐的他。

  歷經風霜,難免被打磨出一些粗糙感,不再是頭髮絲都精致的貴族公子了。但粗糲感並未消減他的魅力,反添了幾分隨性。

  所以,程丹若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喉結。

  謝玄英低頭看她。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明白了彼此的念頭:都蠢蠢欲動,但都有點累了。

  相守何必一朝一夕。

  程丹若的手上揚,改撫摸他的後頸:「累不累?」

  謝玄英還好,他已經習慣了現在的運動量,但見她打了個哈欠,知道她累,便也點點頭。

  「那早些睡。」她攏攏頭髮,開始打辮子。

  謝玄英捋了一把她的頭髮。

  程丹若:「你薅我頭髮幹什麼?」

  「之前和人動手,荷包掉了,污了你的頭髮,我只好燒了。」他細細梳理她的長髮,繞在指節繞好,再順順自己的頭髮,兩股打結纏緊。

  而後取過她今天帶來的荷包,塞好據為己有。

  程丹若:「……」迷信。

  夜色昏沉,兩人上床就寢。

  外頭傳來鬼哭似的風聲。

  程丹若蜷縮在他懷中,忽而問:「你怕嗎?」

  「有時。」他撫著她的後背,「人在天地間不堪一擊。」

  她又摟住他的腰,問:「這樣呢?」

  謝玄英沉默了會兒,說:「沒有了。」

  「那還不快睡?」她道,「閉上眼睛,睡覺。」

  「噢。」

  謝玄英闔上眼,霎時間,林間的喧囂與鬼魅都遠去了,夢境在等候多日後,終於捕捉到了他的心神。

  程丹若默數了一百下,確認他心跳變緩,才緩緩吐出口氣。

  她習慣性在睡前數一數心率,很不幸,發現他心率有些偏快,加上未曾來得及掩飾的眼中血絲,不難判斷他這段時日肯定睡眠不足。

  背負這麼多,壓力肯定很大吧。

  她暗暗嘆口氣,也閉上了眼睛。

  次日,晨光熹微。

  謝玄英沉沉醒來。

  許久沒有睡過整夜,腦袋意外的重,在枕頭上黏了會兒方清醒。畢竟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紀,雖然昨天勞累整日,睡了一覺就恢復大半。

  他伸手探向枕邊,卻摸了個空,忙起身四顧。

  只見大廳的火塘邊,她正拿了皮子裹餛飩,餡兒是魚肉混著河蝦,小小的裹進皮子裡,擰合就是一隻。

  火塘上架了鐵鍋,水燒開了,她便將裹好的餛飩丟下去,不多時,一隻隻白白胖胖地浮上來,看著就可口。

  謝玄英嚇一跳:「怎得起這麼早?」又問,「柏木他們去哪兒了,要你做飯?」

  「我讓他們忙去了。」她撈出餛飩,倒下拌好的辣椒醬,白色的餛飩頓時染上紅豔豔色澤,令人胃口大開,「你快洗漱吧,吃幾個?」

  一面問,一面自己已經嘗了個,說道,「挺鮮的,給你下二十個?」

  謝玄英還有什麼話說:「行。」

  他飛快洗漱完畢,坐下就被塞了一碗湯餛飩,青蔥香油,小撮胡椒,清清淡淡的江南口味。

  這一刻,謝玄英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情。

  有別於濃烈的愛戀纏綿,這種情意柔軟而綿長,不激蕩人心,血氣湧動,卻令他渾身轉暖,手足有力。

  「丹娘——」他叫著她的名字。

  程丹若:「不夠?」

  「夠了。」謝玄英端起湯碗,和她一起迎接高升的日光。

  天大亮了。

  程丹若吃完了自己的拌餛飩,把剩下的生餛飩放進竹籃,吊到房樑上。

  「我去傷兵營了。」她道,「中午回來吃飯。」

  謝玄英應道:「好,自己小心點兒。」

  「知道了。」

  程丹若走出屋舍,招來柏木:「帶我去傷兵營。」

  柏木何等機靈,立馬知道她有話要問,一邊帶路一邊道:「夫人,爺這幾日心事重重的,白日在周邊勘察地形,晚上便挑燈夜讀,我們勸了都不聽。」

  「李伯武他們呢?」

  「爺會召他們問話。」柏木想了想,添了句,「不獨是咱們的人,其他營也一視同仁,並無區別。」

  「他平日與下頭的士卒親近嗎?」

  「行軍在外,與大伙兒都吃大鍋飯,並不作小灶,遇見難行的路障,也下馬一道步行。但鮮少與人調笑,軍中上下均敬服有加。」柏木細細講解。

  程丹若微微頷首。

  每個將領都有自己的經營路線:知人善任的,便廣撒網,四處籠絡賢才;霸氣勇武的,豪氣干雲,令人拜服;甚至生財有道的,也可使用金錢大法,上下一起發財。

  而以謝玄英的樣貌、出身和年紀,與人兄弟相稱,談笑無忌,只會讓人覺得他年輕靠不住,失之穩重。又是文官勳貴出身,與草莽義氣毫不相干,底下士卒不可能視他為自己人。

  錢就更不用說了,都用在刀刃上,沒有餘錢給他收買人心。

  他今年才二十四歲。

  這麼輕的年紀,沒有足夠的威嚴和戰績壓陣,數萬人的軍隊豈能服他?

  柏木說「敬服有加」,短短四個字,不知道耗了多少心血,承擔了多少壓力。

  偏偏身邊還沒有一個能分擔的人。

  可李伯武等人是謝家護衛出身,習慣了奉他命令做事,忠誠有餘,分擔不足。馮四又遭遇意外,下落不明,魯郎中為佐官卻留在了安順,幕僚之中也沒有一個有軍師的本事……綜合種種,他不得不獨自承擔一切。

  當然,他做得很好,可做得好,不代表輕而易舉。

  「今兒主要忙什麼?」程丹若問。

  柏木說:「加固城牆,先前攻城的時候,有些地方塌了。」

  「他去麼?」

  「爺肯定會去看看。」柏木問,「夫人可要同去?」

  「我不去。」傷兵營已在眼前,程丹若道,「快中午的時候,你記得過來叫我吃飯。」

  「是,小人記下了。」柏木笑問,「不若這樣,小人四處問問,可有人家願意賣雞,燉一鍋雞湯如何?」

  「那再好不過。」程丹若撩起營帳的簾子,擺擺手,「這裡有護衛看著就行,你回去吧。」

  「是。」柏木朝跟隨的田北點點頭,算打過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雞湯可得燉上幾個時辰才好。

  程丹若則瞬時轉換成工作模式,問看診的錢大夫(惠民藥局大使):「有沒有重病高熱的……」

  話音戛然而止。

  她驚愕地看著污水橫流的營帳,鼻端一股惡臭徘徊不去。

  年輕的范大夫滿頭大汗,見著她如見救星:「夫人,這人的肚皮破了!」

  程丹若:「……」

  她看見了,這人的肚子崩裂,露出慘不忍睹的腹腔。

  嗯,腹腔感染,還是糞便外溢所致。

  不該同意喝雞湯的……這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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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二章 功成難

  事發突然,程丹若不得不放了謝玄英的鴿子。

  她不止中午沒回去吃飯,還餓了一整天,水米未進。所以回去時,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一張黑臉。

  「我先沐浴。」程丹若閃身進屋,以最快的速度寬衣,「幫我把門窗栓上,我要出來。」

  謝玄英怔了一下,立即反鎖門窗。

  程丹若捧著髒衣服出來,內衣丟進火塘,外衣死死捲成一團:「拿出去燒了,別碰。」

  髒衣物焚毀是慣例,謝玄英接過,卻瞪她:「快進去,這樣出來也不怕冷。」

  程丹若忍著鼻端的癢意,趕忙進了裡屋,一瓢熱水潑在身上,借著水聲狠狠打了兩個噴嚏。

  「你看看你!」謝玄英拎著爐子進來,奪過水瓢,「又不愛惜自己。」

  「我也不想的。」他澆的熱水多,熱爐子燒著炭火,程丹若一下就不冷了,「我怕糞便噁心到你。」

  她又打了個噴嚏:「帕子。」

  謝玄英摸出手帕給她擦鼻子:「什麼糞便?」

  程丹若瞥他:「有點噁心。」

  他言簡意賅:「說。」

  「有個病人肚子挨了一刀,當時顧不得許多,拿草木灰堵了止血,可不巧腸子破了不少,糞便漏到腹腔,這兩天過去,感染了。」程丹若道,「范大夫今天想給他重新縫一下,結果傷口崩裂,糞便漏了一地。」

  她頓了頓,解釋道:「我若中午回來洗漱,費時費力不說,下午還要再去,乾脆不吃了。」

  謝玄英搖搖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也該吃些點心。」

  「吃不進。」她拿香皂揉搓頭髮和全身,「我自己洗吧,你幫我拿避穢香熏一熏衣服。」

  其實,她並沒有親自動手,兩個大夫死活不讓,但僅僅是站一邊指揮,身上還是沾了不少臭味。

  謝玄英想了想,道:「我去給你提水進來,你泡一泡,驅驅寒氣。」

  不容她拒絕,立即出去拎了兩桶備好的熱水,倒入浴桶,調和到略燙的水溫:「快進去。」

  程丹若只好改泡澡。

  謝玄英捏碎香丸,丟進爐子裡,香料焚燒散發出冉冉香氣,趕走了無處不在的異味。

  程丹若把自己浸在了熱水中,過了會兒,醞釀好言語:「抱歉。」

  謝玄英吃驚地看著她。

  「我說了會回來吃飯的,結果爽約了。」她手掬起一捧水,澆到頭髮上,「你生氣也是應該的。」

  「說什麼傻話。」謝玄英撫住她濕漉漉的面孔,「你我夫妻一場,難道還為這種事動氣?」

  程丹若觀察著他的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他道,「事出突然,你也想不到,不要緊。」

  「當真?」

  「我幾時騙你?」謝玄英好笑,「快洗吧,洗完我們一道用晚膳,中午的雞還沒吃完。」

  她瞧瞧他,微微彎了彎唇角:「嗯。」

  在熱水中浸泡了一刻鐘,等到水變涼,縈繞在她髮膚間的異味終於徹底消散。

  程丹若換好新衣,仍舊坐火塘邊,依偎著吃飯。

  雞湯完好無損,一口都沒少。

  謝玄英給她舀了半碗熱湯:「你晌午沒用飯,先喝點湯暖暖胃。」再夾一隻酥爛的雞腿,「多吃點肉。」

  程丹若捧著碗,慢慢喝了。雞湯加了新鮮的蘑菇,鮮上加鮮,舌頭都顫抖,雞腿肉爛爛的,但依舊保留原本的鮮嫩,並不乾柴。

  些許血色浮上臉頰,面孔燙燙的。

  謝玄英給她添了一勺蒸飯。

  程丹若吃了兩口,忽然放下碗:「你先別吃。」

  謝玄英:「?」

  「我有句話想說。」她道,「說完你再吃。」

  謝玄英看看自己的飯碗,忽然有預感,默默放下筷子。

  「打仗之前,先方便會比較好。」程丹若道,「我不介意花三四個時辰給你弄乾淨,就怕你……」

  謝玄英面無表情。

  她端起碗:「沒事了,吃飯。」

  他拿起筷子,從砂鍋裡撈出雞腸,塞到她碗裡。

  程丹若:「……」他好記仇哦。

  但她今天真的吃不進腸子。

  遂扔到窗外。

  片刻後,外頭響起簌簌的聲音,再一瞧,雞腸沒了,只餘二三腳印。

  「這是什麼動物?」她問。

  謝玄英瞄了眼:「可能是黃鼠狼、野雞或者老鼠。」

  「還有老鼠?」

  「當然,可大了,和兔子似的。」

  兩人閒話家常,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漫無目的的話,沒多久,飯就吃完了,雞湯也見了底。

  謝玄英換了個鍋,準備煮茶清口。

  程丹若眺望窗外朦朧的山色,忽然問:「他們大概有多少人?」

  「三萬只多不少。」謝玄英道,「赤江跟隨赤碩的那些人,跟黑勞走了,白伽在安南駐守時,把這裡的軍眷也一道掠走,湊一湊五萬也是有的。」

  她思考了會兒,問:「你說,子彥會在普安嗎?」

  「八九不離十。」他對上她的視線,半晌,道,「我想派人進去,看看能不能和他聯絡上,若能裡應外合,把握又更大一些。」

  「派誰?田南?」

  謝玄英道:「不行,他不會說苗語,我想要個貴州本地人。」

  「杜功還是黎哥?」她馬上想到了合適的人選。

  「黎哥和黑勞見過,不安全。」謝玄英道,「杜功可以試試。」

  程丹若還記得他的點評,好奇地問:「這人如今怎樣?」

  「沉穩多了。」謝玄英嘆道,「他的同鄉死了。」

  -

  杜功拎著一壺熱羊奶,揣著兩個熱雞蛋,熟門熟路地走進病房。

  「杜哥來了。」靠在牆邊的少年歡呼起來,「今天有什麼好吃的?」

  「吵死了。」旁邊的大漢煩躁地翻了身,繼續睡覺。

  他們都是杜功手下的人,雖然來自天南海北,可在經歷生死後,已經成為相交莫逆的兄弟。

  「起來,把雞蛋吃了。」杜功塞給他們一人一個蛋,倒了兩碗濃濃的熱羊奶,「昨兒『那位』過來,帶了好些糧食和雞蛋,你們算有口福了。」

  那位是他們對程丹若的稱呼,她雖然穿男裝,可沒掩飾自己的女性特質,眼睛利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然而,女人又怎麼樣?

  她每次出現,都會帶來藥材、糧食和別的什麼,上回是肉乾和酒,這回是糖塊和雞蛋,全都分下去,傷兵營還有單獨的一份。

  只此一點,大家就盼著她能來。

  少年笑嘻嘻道:「王叔才運氣好呢,前天燒得腦子都糊塗了,今早挨了一針,現在都能吼我了。」

  「什麼藥這麼靈?」杜功問。

  睡覺的大漢沒理他。

  「不知道,反正范大夫說是極難得的靈藥,只有夫人會做,每次就幾針。」少年津津有味地啃著白煮蛋,「本來輪不到王叔,他前面那個人長了紅疹不能治才輪到了他。欸,杜哥你別瞅叔了,他害羞呢,昨天被扒了褲子才知道打針的不是范大夫。」

  杜功哈哈大笑:「怪不得。」

  大漢惱羞成怒:「臭小子,閉嘴吧你。」

  「就不,除非你把蛋讓給我吃。」

  「滾。」大漢渾身骨頭酸痛,但不妨礙他抄起碗,兩口吞了羊奶,又把雞蛋整個放嘴裡吃了,殼都沒剝。

  杜功就看著他倆鬥嘴,腦海中卻浮現出同鄉大哥的臉孔。

  他替補兄長入伍,最早和新兵混在一起,到了永寧才和被徵召的同鄉相遇。

  與他最熟悉的是和他一個衛所的百戶,比他大五歲,家中有個小妹子,自幼就愛黏著他。

  年紀小的時候,小妹子還口口聲聲說要嫁給他,百戶大哥以為杜功圖謀不軌,幾次抄棍子狠揍他。

  他們家家世代軍戶,爺爺做過鎮撫,有點家傳本事,打得他挺痛。

  去年,小妹子嫁人了,嫁到很遠的村子。

  吃席那天,大哥拍著杜功的肩膀,給他灌了不少酒。

  這次在永寧相遇,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對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很照顧杜功,時常傳授他一些武藝,教他該怎麼在戰場上活下來。

  可大哥沒活下來。

  攻打安南時,杜功一心想立功,表現得尤為突出,苗人發現了他,數支毒箭趁他力竭之際,倏地射了過來。

  杜功閃避不及,以為性命就要交代在這裡,沒想到大哥一個飛撲把他摁倒。

  他沒事,大哥中了毒箭,都沒等到放出毒血,當場斃命。

  杜功想出人頭地,此前也已做好踩著屍骨上位的準備。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只要他不是死的那個就行了。當然,如果他死了,就是自己本事不如人,也怨不得誰。

  比溫吞地蹉跎一生,他寧可轟轟烈烈地死。

  但不知何時起,這個想法竟然慢慢變了。

  或許是傷兵營對傷兵的態度,沒有不聞不問,而是竭力救治。

  或許是謝將軍的妻子不避血污,拿珍貴的藥材救最普通的士卒民夫。

  或許是每個受傷的人,都在拼盡全力活下去。

  慢慢的,杜功有了一個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念頭。

  人命並不微賤。

  然而,有了這樣的念頭,得知了此處的難得,同鄉的死才格外讓他鬱鬱。

  若非他操之過急,失之周全,也不會被苗人尋到可乘之機,哪怕是遇見普通的箭矢,也能送回傷兵營搶救一番。

  偏偏是毒箭。

  為的就是取他性命。

  一將功成萬骨枯。杜功想做人上人,卻不知道還要踏上多少人的屍骨。

  他看向小口抿著奶的少年,會是他嗎?

  又看向強忍痛楚的大漢,他摸著懷中女子的髮繩,會是他嗎?

  「到時間了。」老頭提著打更的鑼鼓,「別吵著病人,都走、都走。」

  如杜功一般探望的士卒三三兩兩地離去。

  暮色深深,炊煙冉冉。

  杜功撫摸著腰間的佩刀,看向不遠處的營帳。

  兩個藥童高舉著燈,給范大夫和另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照光。他認得范大夫,卻是第一次見「書生」,和傳聞中一樣,這位大夫非常低調,臉上蒙著口罩,看不見樣貌。

  她在給人縫針。

  杜功雖然有往上爬的心思,但沒有絲毫打攪的意思。

  他知道,軍中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心態:不圍觀,不多嘴,不打擾,只保留敬畏和感激,以及十二分的距離。

  畢竟戰場上,生死一線之隔,誰都不想失去最後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杜功悄悄離開了。

  他找到自己的領頭上司,已升任千戶的田南:「千戶,卑職想求見謝撫台。」

  田南揚眉:「何事?」

  「卑職想去普安,為撫台探聽消息。」杜功抱拳,「請大人相助。」

  若功成必須萬骨踏腳,他希望都是敵人的屍首。

  比如,那個放毒箭的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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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5:02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三章 獻計策

  曾幾何時,定西伯在西南隻手遮天,影響力巨大。杜功想像中的晉身之階,除了丁家就沒有別人。

  誰想時局變幻,等到他參軍時,定西伯倒台了。

  他又把目標放在了韋自行和馮四身上。

  韋自行是都指揮僉事,經驗豐富,戰績不少,馮四呢,出自名門之家,後台更為強硬,兩人各有各的好處。

  杜功在新兵營時,有意打探過二人,準備在分配時動點手段,方便日後投效。

  誰想又一次計劃不如變化。

  他訓練時在謝玄英手裡,上了戰場還是在他手裡。

  老實說,杜功曾經覺得晦氣。

  文官!文官懂什麼打仗?

  直到永寧縣的夜襲,謝玄英沒有撤走,反倒強勢駐紮,以身為餌,與敵軍碰了一次,方才改觀。後面的事就不必說了,什麼親自帶兵深入山林,連破數寨,回防後算準安南兵力空虛,一舉奪城。

  每一次計策成功,心頭就添一分敬佩。

  杜功自視再高,也不得不承認,世界上確實有天才,不止天才,投胎都比別人會投。

  他有點服氣,可又不是那麼服氣。

  今天就是如此。

  田南聽說了他的請求,直接撅了回來:「普安嚴防死守,你如何進得去?」

  杜功堅持:「卑職自有計策,請千戶代為通傳。」

  田南問:「噢?說來聽聽。」

  杜功忙道:「並非不信任大人,只是此計在於『密』,知道的人越少,成功的可能越高。」

  田南嗤之以鼻。杜功的小心思瞞不過他,比勾心鬥角,貴州蠻荒之地,能有侯府厲害?

  但他看破不說破,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礙你的前程,走吧。」

  杜功一驚,想解釋兩句,卻怕這樣反倒露怯,乾脆道:「多謝大人信任。」

  果然,這話一出,田南的臉色好看了些,深深望了他兩眼,起身帶路。

  由他通傳,謝玄英很快召見。

  杜功隨田南進了屋。

  屋裡很寬敞,下人點上了燭燈,把書案照得亮堂堂的。

  謝玄英就坐在書案後,掩卷抬首:「何事?」

  昏黃的光暈照亮他的半張臉孔,霎時間,滿室生輝,簡陋的書房搖身一變,不輸華屋豪舍。

  杜功不敢再覷,低頭定定神,組織語句。

  田南道:「這是卑職手下的總旗杜功,他說有一計獻於撫台。」

  謝玄英:「噢?」

  杜功忙道:「卑職杜功,見過撫台大人。」

  「你有什麼破敵的良計,值得田南專門走一趟?」謝玄英問。

  杜功說:「不敢隱瞞大人,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普安落於敵手已有半年之久,情形難辨,欲平定叛亂,須打聽虛實,方才能出奇制勝。」

  謝玄英道:「你想主動請纓?」

  「是,卑職不才,願潛入城中,與我軍裡應外合,傳遞消息。」杜功道。

  田南插嘴問:「普安閉城自守,你要怎麼進去?」

  杜功道:「卑職曾走過川黔的鹽道,普安以北就有這樣一條小路,只有當地的鹽背子知道。卑職可以假扮成鹽夫,想辦法混入城中。」

  貴州無鹽,老百姓就不得不從四川運鹽進來。崇山峻嶺不便通車,甚至馬都很難行走,全靠人力背負。

  這群馱鹽的人就是鹽夫,他們要背一百七八十乃至兩百斤的鹽,靠雙腿每天走三四十里的路,還都是山路,其中的艱辛,非言語能道。

  杜功十六歲出去闖蕩,背了一年的鹽,實在太苦,撐不住回了家,這才決定出人頭地,不想一輩子做苦力。

  可謝玄英道:「所有的鹽道都封了。」

  他要圍困普安,怎麼可能留鹽道給敵人。

  杜功頓了頓,含混道:「不是官道。」

  官道上有軍官看守,難免遭剝削,慢慢的,就有人開闢了秘密通道,偷偷販賣私鹽,利潤更高。

  謝玄英顯然知曉個中奧妙,別有深意地「唔」了聲。

  杜功額間冒出冷汗,忙醞釀說辭。

  然而,謝玄英卻沒有再追究,改而問:「你有多大把握?」

  「假如只有卑職一人,只有五成,若能准許卑職找個幫手,就有八成。」

  田南適時開口:「什麼幫手?」

  「就是永寧的鹽頭,他負責把鹽送去普安,當地不少寨子的人都認得他。」杜功小心翼翼道,「卑職在永寧見過他,他因與苗人有舊,在大人接手永寧後被鄰家告發,被罰為城旦。」

  田南恍然,怪不得之前杜功不敢說,這確實十分敏感。

  但謝玄英沒什麼顧忌,言簡意賅:「都是戴罪立功,將他調來就是。」他瞥了杜功一眼,冷不丁問,「你何時見到此人?」

  杜功立即道:「撫台明鑑,彼時卑職並未深想,此人與苗人相交過密,若非如今情形特殊,萬不敢與他沾染。」

  謝玄英微微一哂,杜功不夠圓滑,行事多有稚嫩,可頗有急智,姑且能用,遂微微頷首:「也罷,我給你這個機會,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說罷,抬抬手,「下去吧。」

  杜功藏在腹中的千言萬語,就被這一抬手給堵了回去。

  「卑職告退。」田南毫不遲疑地遵令。

  杜功知道一切結束了,跟著低首,緩緩退下。

  屋外,晚霞西沉,竟未完全暗透。

  杜功仔細想想,自進屋到出門,前後不過一刻鐘,然而,他後背微微汗濕,竟像是爬了一座山頭。

  唉,不能怪他失態。

  原以為此番面見,少不了歌功頌德,你推我往,鋒芒暗藏,誰想只有短短數句話而已,可就在這幾句話中,有敲打、有謀算、有審視,無一字虛言。

  杜功心裡升起淡淡的後怕。

  貴州人身處邊野,要麼對京城無比嚮往,恨不得事事奉為圭臬,要麼目無王法,壓根不在意官職地位,左右不過一刀。

  杜功以前是後者,現在卻有點怯了。

  謝玄英答應得太快,他不得不懷疑,對方也許早有類似的想法。若如此,他的賣弄該是多麼可笑?

  他識字不多,也知道有個成語叫「夜郎自大」,夜郎國不就在這裡嗎?

  或許,真的小覷了天下人。

  --

  程丹若今天到點下班,剛進屋就聞到了螃蟹的香氣,往火塘一瞅,砂鍋裡燉著螃蟹豆腐湯。

  「怎麼吃這個?」她解下斗篷,又看了眼,「噢,沒去殼啊。」

  謝玄英撈出螃蟹,拿筷子捅出蟹腿的肉,說道:「省得勞師動眾。」

  程丹若笑了,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以謝玄英的身份,吃個剝好的螃蟹不算什麼,可不過是個螃蟹,又何必呢。

  「我來剝吧。」她洗乾淨手,接過拆螃蟹的工作,熟練地用筷子刮肉。

  謝玄英便拿了湯勺,先給她餵勺飯:「螃蟹寒,吃口墊墊。」

  程丹若吃了,投桃報李,把戳出來的蟹腿餵到他嘴邊。

  謝玄英半點不推辭,低頭咬住緋紅的蟹肉,舌尖一捲就咽了。

  程丹若微微頓住,莫名有既視感。

  「嗯?」他投以視線。

  「好吃嗎?」她若無其事,「煲裡的螃蟹沒有蒸的鮮吧?」

  「你想吃,明天就再蒸一籠。」謝玄英道,「今天是人人都有的,難得買到了豆腐。」

  蒸籠不是沒有,但平日都拿來蒸包子饅頭之類的乾糧,他不想搞特殊,乾脆和其他人一樣吃螃蟹湯。

  程丹若道:「不必麻煩,燉湯挺好的,喝著暖和。」

  謝玄英微揚唇角。其實,他喜歡的不是喝湯,是和她圍坐在火塘邊,一面說話一面吃飯,別有一番溫情脈脈。

  尋常百姓家的夫妻,應該就是這樣絮絮私語的吧。

  她剝著螃蟹,騰不出手,他便舀了湯,一勺勺餵給她喝。

  程丹若莫名其妙剝了半隻螃蟹,卻喝了半碗湯飯,半天才回神,一口把手上的蟹肉吃了。

  謝玄英就改吃菜,偶爾餵她喝口黃酒。

  程丹若見僅有一隻酒盅,不由問:「你不喝?」

  「軍中不能飲酒。」他回答。

  她道:「那我也不喝了。」

  「不成,螃蟹太寒,喝兩口溫溫,不然胸口疼。」他倒了淺淺半盞,「聽話。」

  程丹若只好抿兩口。

  酒意上湧,血液加速流動,身上很快暖和。

  她又吃了半隻螃蟹,謝玄英就不讓她再多吃,撈走剩下的丟到窗外,直接餵了野生動物。

  程丹若已有八分飽,自己也知道節制,揀著蔬菜吃。

  這時,謝玄英才開口道:「今天杜功來找我了,他知道私鹽道,我會讓他假扮成鹽夫去普安,看看能不能找到子彥。」

  「大概要多久?」她思索,「過年前?」

  「不好判斷,要看今年的天氣。」謝玄英說,「冬天獵物少,水源結冰,運氣好就能在開春前解決。」

  程丹若點點頭,問他:「衣服帶夠沒有?」

  「都帶了。」

  「我回去再給你送點來。」她道,「貴州雖然地處南方,冬天還挺冷的。」

  「好。」他應下,頓了頓,輕聲問,「什麼時候走?」

  程丹若不動聲色:「再過兩天,還有許多病人沒處理好。」

  謝玄英說:「這裡畢竟是前線,你還是早些回去。」

  「過兩天就走。」她重復。

  謝玄英不說話了。

  「飽了。」程丹若放下碗筷,「我去擦個身,你幫我看著門。」

  他「嗯」了聲,看著她拿衣物進屋擦洗。

  今兒不洗澡,不過一刻鐘就出來了。她拿出便攜梳妝盒裡的玳瑁梳子,靠在火邊梳頭。

  謝玄英自覺去洗漱。

  等到程丹若通完頭髮,他正好結束出來,坐回她身邊。

  「要嗎?」她遞過梳篦。

  「好。」謝玄英接過,摘掉網巾梳頭,髮髻束了一天,頭怪疼的,鬆一鬆才好。

  梳篦細細篩過髮絲,打開死結的髮尾,緊繃的頭皮得到放鬆,有種卸下負擔的輕快。

  柴薪在火焰中散發的木香,悠遠而纏綿。

  他闔上眼皮,在這樣的溫情中舒緩了情緒。

  程丹若又在行李中翻撿了會兒,找出兩個泡腳包。火塘的水壺冒出熱煙,她提起銅壺,倒了大半盆的水,隨後丟入紗包,裡頭磨碎的艾草被水融化,散發出獨有的氣味。

  她脫掉鞋襪,剛把酸痛的雙腳浸進去,旁邊就有人橫插一腳,擠出位置。

  「擠不擠啊。」她抱怨著,直接踩到了他腳背上。

  謝玄英:「你踩我。」

  「踩的就是你。」

  他瞧了她一眼:「好凶。」

  「你想說我『悍婦』?」她瞥他,「我要不要去拿把刀?」

  「刀劍無眼,仔細傷手。」他拉過她的手,細細摩挲,「我看麈柄就夠使了。」

  程丹若:「……」

  「夠不夠?」他抵住她的額頭,鼻尖碰著鼻尖,「說啊。」

  她說:「當個玩物,也算使得。」

  「那好不好使?」他的唇落在她的頸邊,輾轉來回。

  程丹若:「不好使。」

  「你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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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5:15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四章 情劫重

  馮少俊睜開了眼,視野是一片模糊的白光。

  他眨眨眼,不動聲色地摸向周邊。一團模糊的人影微微晃開,掌心卻是一沉,握住了一雙柔荑。

  「抱歉。」他驀地抽回手。

  「沒關係。」耳畔的聲音輕柔悅耳,像是林間雛鳥的初啼,嬌嫩纖柔,「你可覺得好些了?」

  馮少俊道:「還是瞧不清,黑黢黢的,偶爾能見白光。」

  「唉。」對方輕嘆一聲,「你的眼睛被瘴氣所毒,想恢復可不容易。」

  馮少俊默然片刻,澀聲道:「再這樣下去,我活著還不如死了。」

  「別說喪氣話。」對方按住他的嘴角,「待我想想法子,換一味藥試試。」

  「真不知該如何謝你。」馮少俊握住她的手,「阿曼,等我眼睛好了,你跟我回漢地去吧。」

  「別說傻話。」阿曼說,「我們苗人沒你們漢人講究,可你已經有妻子了,我絕不會和別的女人分享男人。」

  馮少俊便露出黯然之色,默默鬆開了她。

  「你好生歇息,晚上我再來看你。」阿曼端起一邊的藥碗,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周圍變得十分安靜,只能聽見鳥鳴陣陣。

  馮少俊坐在原處,視線放空,並不左顧右盼,好像一個虛弱的盲人。可耳朵卻高高豎起,不錯過任何動靜。

  他聽見了一些腳步聲,遙遠的話語聲,以及風聲。

  奇怪,這地方實在太奇怪了。

  他到底在什麼地方?馮少俊記得,他帶領的偏軍原要包抄叛軍,誰想半路遇到暴雨,前路被封,不得不困守在山底。

  接著,山洪爆發,他們被迫撤到山間,為躲避洪水進了洞穴。可洞中有瘴氣,許多人死了,剩下的好不容易熬到洪水退去,又發現道路被淤塞,不得不尋找別的出路。

  深山老林,方向難辨,糧食已經吃得一乾二淨,還有不少受傷的士卒。

  迫不得已之下,他決定帶人尋找苗寨,一來問明方向,二來弄點糧食補充。

  這次,他終於走運,發現了人煙,帶著親兵上門。

  對方很警惕,也很防備,但礙於雙方的人數,並未拒絕交易,只要求他們拿馬做交換。

  馮少俊不信任他們,但隊伍已經沒有糧食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家餓死,便同意了。

  寨民拿出了並不豐盛的飯食,很粗糙簡陋,可於餓了幾日的士卒而言,這無疑是救命的糧食。

  馮少俊心有警惕,讓人分作兩班吃飯。果不其然,飯中下了藥,他勃然大怒,準備給這寨子一個教訓。

  可他們早有準備,居然拿迷煙熏。

  馮少俊被嗆得無法呼吸,拼盡全力逃出苗寨,卻倒在了半路的陷阱。

  再醒來,他已經雙目失明,被一個名叫阿曼的苗女所救。

  阿曼溫柔細心,耐心照顧他,給他裹傷餵飯。最開始,馮少俊以為自己真的是被人所救,但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心中的疑竇卻如春天的嫩芽,怎麼都遏制不住。

  首先,他獲救後的一個多月,都沒遇見叛軍的搜查。

  這實在匪夷所思。

  寨中的種種,無一不表示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埋伏,他的親兵裝備齊全,與普通士卒不同,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被保護的他必定身份非常,定是一條大魚。

  阿曼能「巧合」救下他,證明她的寨子就在附近不遠。

  叛軍怎麼可能不搜查此處呢?

  一旦起了疑心,便處處覺得可疑。

  他偶與阿曼肌膚相觸,摸到的是一雙柔軟光滑的手,雖不如佩娘,可鄉野之地人人種田,哪有這般細嫩的肌膚?

  她的身份必定不同尋常。

  馮少俊疑心她是寨主之女,曾言語多方試探,可阿曼自稱是苗家巫醫,常年在山中修行,不知外界俗務,一問三不知。

  又過了月餘,他喝下一碗藥,昏昏欲睡,朦朧間感覺自己上了一輛馬車,顛簸前行。

  他假裝昏睡,待周圍無人後強撐開眼皮,聽見許多腳步聲和馬蹄聲。

  鼻端有藥味、血味和馬糞味。

  不知過去多久,一股香煙傳入,他腦袋一沉,驟然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就已經在這處寨子了。

  阿曼聲稱他們的寨子受到戰火波及,不得不往深山遷徙,以避戰亂,但馮少俊已經徹底不信任她了。

  山裡是什麼樣的,他親自爬過,哪裡不清楚,怎麼會有地方給馬車走?

  他懷疑對方花樣百出,就是為了穩住他,不讓他逃跑或自戕,乾脆將計就計,假作不知情,一面與阿曼虛與委蛇,一面尋找離去的機會。

  可阿曼不知是真的天真,還是被人關照過,從未和他透露過相關事宜,只是待他愈發溫情。

  馮少俊受她照料久了,時常陷入矛盾,一會兒為利用她而心懷愧疚,一會兒又覺得她不懷好意,逼自己鐵石心腸。

  但隨著時間流逝,他不得不早做打算——要離開這裡,非要阿曼幫忙不可,否則深山老林迷障重重,他不能視物,根本走不了。

  阿曼卻對放他離去隻字不提,反倒勸他留下,至少等看好眼睛。

  次數多了,馮少俊也覺奇怪,為何眼睛反反復復,始終好不了,這藥到底有用還是沒用?

  驚疑之下,他偷偷倒了藥,夜間也解開蒙眼的紗布,不再敷藥。

  最開始,淚流變多,眼睛脹痛,他還以為誤解了阿曼,正愧疚著,卻倏而發覺流淚後,見著的東西變得清晰起來。

  這下他算是明白了。

  不出所料,阿曼給他的藥有問題。

  馮少俊驚怒交加,卻強忍怒火,面上不顯露,反倒做出心灰意冷的樣子。

  阿曼見他頹喪,不知是否心懷愧疚,時常溫言寬慰,兩人的「感情」一日千里。

  他說,家中已娶妻室,不好耽誤她青春,恨不相逢未娶時。

  她說,不介意他曾經娶妻,只要他願意留下,兩人就結為夫妻。

  如此推拉數次,郎情妾意的,就差最後一步了。

  --

  草屋中。

  黑勞推開門,看見白伽正在搗藥。他聞了聞氣味,是傷藥:「你還在給那個漢人治傷?」

  白伽抬首,淡淡道:「傷不好,怎麼做夫妻?」

  「他畢竟是個漢人,還是漢人的大官。」黑勞猶豫下,還是勸道,「族中勇士這麼多,不然其他寨子也有好漢,何必選他?」

  「族中的好女子這麼多,你又為什麼選了漢女為妻?她的父親不是大官?」白伽反駁。

  黑勞訕訕:「也對。」

  白伽道:「你別管我了。」

  「我是擔心你。」黑勞手撐窗台,像少年時候,坐在窗邊和她說話,「真要懷了他的孩子,你再殺他,下不了手怎麼辦?」

  白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找他不過是為了解開山神的詛咒,所以才要找外面的男人。」

  黑勞嘆了口氣。白山部族的人挖去白山的骨髓,因而遭遇了山神的詛咒,生下的孩子總是帶有可怕的疾病,連白伽本人也不能例外。

  他們想盡了辦法,希望能破除詛咒,最後發現和外面的人生兒育女,就有不少孩子倖免。

  大概是山神管不到大山以外的人吧。

  「伽伽,一旦懷孕,你就必須殺了那個男人。」他警告,「這次不成,我下次再替你找一個,不能放任他活太久,我們的形勢很不利。」

  白伽點點頭:「我知道,快了,等他傷勢痊癒……」

  「那就這樣。」黑勞籲口氣,翻身離開了這裡。

  白伽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許久,方才低頭杵藥。

  一下,又一下,好像搗爛的不是藥材,是自己的心。

  --

  張佩娘又去雲升寺上香了。

  這是貴州城郊最大的寺廟,城中有頭有臉的夫人小姐,都會在這裡上香祈福。

  自到貴州,寺廟就成了張佩娘出門最常去的地方。她時而約相熟的太太一道,時而獨自前往,每次都會添不少香油錢。

  出手這般闊綽,當然被寺廟上下奉為貴賓,專門留了一處廂房給她。

  今日,張佩娘又來了。

  她在清空的大殿內三跪九叩,向佛祖祈求父母康健,一切平安,也慣例請求保佑丈夫,無論是生是死,至少給她一個音訊。

  說實話,這麼久還沒有消息,張佩娘心底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想。

  有沒有可能……馮少俊已經死了?

  念頭一起,便如心魔,怎麼都無法打消。張佩娘說不好是種什麼感覺,理智告訴她,丈夫死了不是什麼好事,這意味著她年紀輕輕就要守寡,或者改嫁。

  但她並沒有過多悲痛之感,漠然得自己都害怕。

  最近,丫鬟們言行愈發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此事,惹她難過,可張佩娘真的沒有什麼悲痛之感。

  她覺得煩躁。

  城中太太小姐們的眼神讓她煩躁,父母的書信也讓她煩躁,婆婆的信更是看得她冒火。

  不知情的人覺得她可憐,或許青年就要守寡,父母親人讓她忍耐,認為事情還沒這麼壞,公婆呢?他們恨不得一天三封信,詢問有沒有消息。

  能有什麼消息?

  馮少俊從離開的那天起,就沒有任何消息。而張佩娘的心情從開始的擔憂,逐漸演變成如今的煩悶。

  到底是死還活,能不能給個音訊?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

  我做錯了什麼?

  她質問佛祖,佛祖卻默然無語。

  許久,丫鬟小心翼翼地出聲:「奶奶……」

  張佩娘回神,抬手:「扶我起來。」

  兩個丫鬟攙扶她起身,慢慢走出大殿。

  雨絲風片。

  張佩娘立在山頂,一時出神。

  「這位小姐,啊,夫人。」不遠處有人忍不住,出聲道,「敢問晚生是否可以進殿了?」

  丫鬟怒目而視:「哪來的登徒子?」

  「這是為寺裡抄寫經文的舉子。」旁邊掃地的和尚忙解釋,「盧公子,這是馮家的奶奶,不可無禮。」

  書生道:「家母病重,晚生想為祈福,不想唐突了夫人,還望見諒。」

  張佩娘垂下視線,見他面貌俊秀,斯文有禮,便熄了怒火:「罷了,讓他去吧,我去後山轉轉。」

  她往後山走,書生往山上來。

  繞過拐角的時候,鬼使神差的,她投去不經意的一瞥。

  四目相對。

  張佩娘一時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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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官場深

  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物種,哪怕優秀如謝玄英,偶爾也有犯蠢的時候。

  程丹若就不明白,他幹什麼非要堅持她該走了。

  該走她自然會走,不走,當然是有不走的理由。可他不聽,哪怕夜裡把她摟得結結實實,大半個身體都壓她身上,白天醒了還是要說,你該走了。

  程丹若煩了,乾脆不理他,當耳旁風。

  然後,他開始了神奇的操作。

  第一天,她傍晚下班,兩人一道吃過飯,他就說:「我還有軍務未完,你先歇著吧。」

  跑去加班了。

  程丹若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很忙,你還是回去吧,還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不用擔心?

  她也不去猜,轉頭也去加班,突擊檢查病房。

  果然,逮到幾個不遵醫囑,偷偷吃肉喝酒的病人。被發現了,還要犟嘴說,自己身體特殊,吃肉喝酒才好得快。

  程丹若氣笑了,這兒可不是後世的醫院,不遵醫囑就滾蛋。

  病床稀少,有的是人排隊。

  她又翻撿了個別心虛者的病床,在夾層裡發現了一些燒餅、肉乾、骰子,沾滿污漬的手帕。

  考慮到食物於普通士卒的重要性,她沒有沒收,只是警告他們:「不許在病房喝酒。」

  眾人如蒙大赦:「是是是。」

  「東西都收好。」程丹若囑咐傷兵營的守衛,「你們看緊些,別叫人偷搶,病人要靠這些養身體。」

  守衛們哆嗦了下,收回亂飛的視線:「是。」

  打開懷錶,顯示十一點,二更了。

  程丹若下夜班。

  謝玄英已經回來了,鬱鬱不樂:「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事情比較多。」她問,「你忙完了?我還以為你會比我遲呢。」

  他瞟她一眼,悻悻道:「對,忙完了。」

  「那就好。」

  第二天,果然沒有再加夜班。

  他不去,程丹若也不去,兩人相安無事地上床睡覺。

  躺下不出五分鐘,她就被胸肌貼了幾次,若非軟綿綿厚敦敦的太舒服,非給他一巴掌。

  不過,貼貼這種事,肯定是越貼越近,越貼越緊,到最後反復負距離幾次,才意猶未盡地罷休。

  休息片刻,程丹若坐起身,擰帕子擦拭。

  頸後傳來細細的吹氣,涼涼的沁人。

  她轉頭,打量作怪的家伙:「我要睡了。」

  「是該早些睡,快午夜了。」他說,「你有沒有發覺,外頭的風聲特別大?」

  程丹若問:「要下雨了?」

  「我聽說山裡有異族,名為落頭氏,夜深人靜時,他們的頭顱便會脫離身體,四處害人。」他一本正經道,「這呼嘯的風聲,許是他們飛過的聲音,專門引誘人探頭出去,然後……」

  程丹若:「……」

  她下床,把窗戶死死拴緊,在他閃爍的眼神中躺回被窩。

  他幾乎立刻抱住她:「不怕,我抱著你,他們就看不見你了。」

  「是麼。」程丹若微微頓住,倏而問,「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謝玄英遲疑地「啊」了一聲,似乎有點後悔。

  程丹若假裝沒聽出來,說:「床底下是不是有人?」

  謝玄英:「床底?」

  「是啊,我聽說有枉死的女鬼,喜歡躲在床底下,如果死的時候是仰面,她就會說『你壓著我了』,如果是趴臥,她就會說『背靠背、背靠背』……」程丹若催促他,「你仔細聽聽,床下是不是有聲音?」

  謝玄英:「……」

  「有的女鬼喜歡躲房頂上,如果你聽見『咚咚咚』的聲音,夜裡一抬頭,就能看見一雙鞋,屍體吊在房樑上,風一吹就打著樑。」她輕聲說,「還有的,最喜歡你這樣的青年公子,夜裡偷偷爬上床,你往左邊摸,有人,右邊一摸,還有一個人。」

  謝玄英:「若若。」

  「還要聽嗎?我再給你講兩個。」她說。

  「睡吧,我睏了。」識時務者為俊傑,謝玄英果斷認輸。

  程丹若撇過唇角,放過了這個犯傻的男人。

  帳中呼吸可聞,他慢慢收攏臂膀,將她半壓在身下,嚴嚴實實地蓋住。

  程丹若推他兩次都沒推動,好氣又好笑:「你怕鬼啊?怕鬼還嚇我?」

  「鬼會上身。」他低低道,「我怕別人把你趕走。」

  她頓住。

  當初湖上行舟,她曾戲稱自己是水鬼,上了程姑娘的身。這話半真半假,沒想到他居然牢牢記得,全當真了。

  「我騙你的。」她說,「傻瓜。」

  謝玄英把她摟得更緊了。

  第三天。

  叛軍突襲了驛道的防線,顯而易見,黑勞已經嗅到圍城的危險。

  這次,謝玄英沒有再玩把戲,直截了當地說:「丹娘,你該回去了。」

  程丹若沒吭聲,默認了這個結果。

  前前後後,不過一周就要走。

  戰爭就是這麼無情,隔開了親人與眷侶。

  謝玄英大概也不好受,又著實擔心,便道:「我送你回永寧。」

  程丹若沒有拒絕這個提議,說:「既然勞師動眾了,不如把重傷員送回永寧,替換先前留下的。」

  謝玄英沉吟道:「也好。」正好趁著這大規模的人員調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永寧的鹽頭給弄過來。

  再安排他「越獄」逃亡,戲就更真了。

  --

  謝玄英在永寧停留了一夜,主要見了魯郎中,交代一二軍中事宜。

  魯郎中趁機掏出(反復思考後)奏疏,請他參詳。

  謝玄英粗略看了遍,大意是他智計過人,看出了赤江的色厲內荏,一口氣把叛軍打得落花流水,導致赤江心存畏懼,萌生悔意。又有程丹若深謀遠慮,收赤韶為女,命他教導蠻夷,使其認識到赤碩上位的不正當,正本清源。梁太監則代表朝廷申飭赤江,震懾周邊苗寨,弘揚大夏威儀。

  簡而言之,謝玄英的功勞是最大的,程丹若其次,梁太監再次,而他本人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

  很懂事。

  謝玄英道:「觀世(魯郎中之字)過謙了,內子對我說,若非有你深入敵後,冒險游說各寨,赤碩一事未嘗會如此順利。」

  魯郎中心中一喜。他的奏疏裡,功勞全都給了別人,但不代表他不想要,謝玄英這麼說,就意味著他上奏時,會替自己多多美言。

  但口中依舊謙遜:「都是下官分內之事,不敢當程夫人誇讚。」

  謝玄英笑笑,把奏疏還給了他:「我不在的時候,所有事由夫人代為裁度,還望觀世不吝相輔。」

  「下官明白。」魯郎中心領神會。

  半月後,這份奏疏就出現在了楊首輔的案頭。

  他戴著水晶眼鏡,仔仔細細地看了兩遍,沉吟不語。

  蔡尚書問:「可是貴州又出了變故?」

  楊首輔緩緩搖頭。前線的軍情總是第一時間報到京城,因此,無論是謝玄英帶兵破寨,還是後頭赤江投降,朝廷早就知道了。

  魯郎中的奏疏,只不過是將前因後果講得更明白一些。

  「謝世恩生了個好兒子啊。」楊首輔將奏疏遞給他,「之前總說他年輕氣盛,可為先鋒而不能為將帥,如今看來,卻是奇中有穩。」

  蔡尚書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全本,不由道:「這不是好事嗎?」

  「謝清臣才華橫溢,必成大器。」楊首輔慢慢道,「只是,不能為我等所用。」

  謝玄英的根基在勳貴,派別在純真,而楊首輔卻是官宦之家,師從理學,完完全全的對立面。

  蔡尚書是楊首輔的嫡系,由他一手提拔,聞言不禁沉默。

  少頃,卻道,「他是陛下得用之人。」

  「你想岔了,老夫何必和一個毛頭小子過不去。」楊首輔哂笑,「如你所言,他是陛下要用的人。」

  皇帝最擅長的制衡手段,便是文臣與勳貴。他要打壓謝清臣,謝世恩這個老狐狸豈是好相與的?

  「魯觀世是哪裡人?」他指點後輩。

  蔡尚書道:「廣西的。」

  「唔。」

  蔡尚書立馬道:「座師是焦之林。」

  焦之林是國子監祭酒,也是主張理學的儒士,故雖不是位高權重之輩,楊首輔也勉強點頭:「升監察御史吧,加糾察軍旅之責。」

  魯郎中原本的職位是兵部職方司的郎中,差事苦,責任大,打仗失敗就背鍋。

  但十三道的監察御史就不一樣了,都察院的好崗位,風聞奏事,糾察百官,威風得很。

  這自然是一個莫大的人情。

  而糾察軍旅之責,沒改變魯郎中的工作單位,但性質變了。

  他不再是謝玄英的佐官,而是類似於梁太監的監軍,專門盯著主將有沒有謊報軍情,按功賞罰,等等。

  既給了人情,又分化了站隊。

  蔡尚書表示受教——不打壓你,不代表制不住你。

  「你替我寫票擬吧。」楊首輔道。

  「是。」

  蔡尚書擬了條旨,大意是戰事尚未結束,不適合大肆封賞,建議給魯郎中升官,方便他後續與夷人打交道,謝玄英就等大獲全勝後再說,可以先升勳級,多賜點金銀田宅。

  寫完,遞給楊首輔過目。

  楊首輔隨意瞧了眼,微微頷首:「遞上去吧。」

  兩日後,司禮監的批紅下達,與票擬一般無二。

  --

  十一月,程丹若收到了來自京城的消息。

  魯郎中多了個監察御史的頭銜,謝玄英得了御賜的寶劍和沒看見實物的田產,她得了綢緞與東珠。

  靖海侯專門寫信解釋,等到戰事結束,必有厚賞,讓他們用心辦差,不要多想。

  說實話,程丹若並不介意。

  無論是她還是謝玄英,都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太年輕了。

  年輕,意味著上頭的人默認你還須磨礪,玉不琢不成器,都是為了你們好。

  但為什麼不給錢呢?

  她非常需要錢,真金白銀的那種。

  搞一條生產線可太費錢了。

  她的中藥材種植事業才剛剛開頭,就遇到了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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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六章 藥行事

  在貴州搞中藥材種植,以後可能賺得到錢,現在卻是百分之百的虧本生意。

  地好說,沒人要的山地成片,隨便買隨便挑,可選種、栽培、採摘、炮製,無一不是從頭開始。

  程丹若自己沒經驗,只能挖人牆腳。

  這世上錢辦不到的事很多,但權辦不到的事總要少一點。

  林桂拿了她的名帖,四下招募行家裡手,雖說貴州地方清苦,但傭金豐厚,後台給力,還是有不少人願意試試。

  這自然帶來了一些餘波。

  家大業大的好說,不會只有一兩個人支撐生意,小門小戶的失了台柱,恐怕離倒閉不遠了。

  不過,林桂臨行前得了囑咐,挖人前必多方打聽,若東家樂善好施,百姓常須倚仗,就不驚擾,若是東家苛刻,不乏惡名,則毫不手軟,連掌櫃一起撬走。

  碰見當地的豪門大戶,或是實力強橫的藥行,便遞上名帖,客客氣氣地表示想「請一二朝奉」。

  因行事頗有分寸,大家也就忍了被挖牆腳的鬱悶,就當結個善緣。

  但凡事都有例外。

  林桂在四川碰了壁,遇到了川幫的拒絕。

  川幫顧名思義,是四川的藥幫。

  全國類似的由藥商形成的幫派,其實有很多個。比如浙江,以寧波為中心有個寧波幫,專門搞進出口,往北到日本,往南到南洋,以海路走私為主;東北有個關東幫,他們的人參、虎骨最好,和高麗多往來;西北有西北幫,以陝西、河北諸省為主。

  當然,還有以京城為中心的京幫。曾經和程丹若做過大蒜素生意的安民堂,就是京幫的一員。

  總而言之,以地理位置拉幫結派的藥商很多,大家都是這麼發展的。

  川幫既然成立了商幫,證明已經發展得十分成熟,是一隻可以薅毛的肥羊了。

  可他們拒絕了。

  林桂一打聽,很快明白了原委——川幫背後是蜀王府。

  藩王不能離開封地,終日困守王府,容易變態,比如魯王,引火燒身,還惹出無生教的禍事。

  剩下的藩王中,安王愛財,承郡王好色,豐郡王和齊王意在龍椅,暫且不提。

  但不是所有藩王都是大惡人,歹竹偶爾出好筍。

  蜀王就是藩王中的奇葩。

  他沉迷修仙,但不像魯王一樣搞歪門邪道,人家正兒八經地在青羊宮出家當了道士,業餘愛好是編寫醫學書籍,召集了很多大夫,一道編寫各種醫學書籍。

  雖然少不了一些延年益壽的方子,可仍然為四川的醫藥事業提供了莫大助力。

  川幫就是背靠蜀王經營起來的。

  平心而論,如果蜀王不是藩王,會是一個不錯的合作伙伴,但既然是藩王,程丹若只能敬而遠之。

  她問明目前招攬的人手,也有十餘人了,便決定不再等,立馬開工。

  為了此事,她專門回了趟貴州城。

  喜鵲帶她到了城內的一家藥鋪,三間的大屋,面朝主幹道,乾淨敞亮。

  「掌櫃、雇工、大夫都齊了。」喜鵲婚後在外行走,逐漸歷練出了幹練的風姿,有條不紊地說,「隨時可以開張。」

  程丹若參觀了內外,沒發現什麼問題,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因為店面只是藥行的門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會是一家普通的藥鋪。

  店面的價值,在於讓百姓知道這麼個藥行,並且下意識地認為底蘊深厚。

  第二天,開會。

  地點選在了惠民藥局,因為生民藥行現在是官商了,專門負責給惠民藥局供應藥材。而惠民藥局作為朝廷機構,財政由當地官府負責,該給錢。

  但官府怎麼可能給錢呢!

  不給錢也沒關係,官府可以用別的抵消,比如官店錢——這是商稅的一種,官府為商家提供倉庫房屋儲存貨物,商家支付稅收。

  換言之,官府以官店錢交換藥材,使得惠民藥局有了穩定的藥材供應商。而生民藥行免了一重商稅,付出的只有藥材成本,在商稅高昂的眼下,降低了成本。

  官府也沒虧。

  雖然不能收倉庫的錢,可商業的繁榮會帶動其他產業,還可以收關稅,永遠穩賺不賠。

  最賺的則是百姓,能得到免費的醫療,哪怕不多,也是個指望。

  當然了,這個模式能玩起來,最主要的原因是謝玄英成了貴州巡撫,放在別的地方肯定施展不開。

  梳理了官府—惠民藥局—生民藥行的關係,就是實際操作的部分。

  首先,要依據不同的地區,選擇適宜氣候和地形的藥材。

  比如貴州盛產天麻,可不是所有地方都適合的,畢節大方的天麻就最好,是貴州進貢的藥材之一。而太子參就是施秉最好,別的地方就要略遜一籌。

  程丹若和大夫們討論了一天,最後才確定幾種主力產品:天麻、杜仲、太子參、石斛、黃精、何首烏等。

  因人力有限,只在貴陽府和安順州嘗試。

  其次,就是怎麼種植的問題。

  程丹若吸取了推廣紅薯的經驗,自己先身體力行,買一些山地種植,由懂行的管事負責,雇傭當地百姓,也給他們增加點打工機會。

  按照她的經驗,只要第一年種得好,百姓就會願意試試水。

  自己栽種的同時,再向百姓收購野生藥材,一來可以回血幫助商行運轉,二來也能讓百姓接觸藥材,積累些知識。

  這時,讓清平書院的學子編寫的《漢夷百草》就發揮作用了。

  程丹若專門點了一句:「藥行可雇傭一些會說漢話的夷人,今後也好和夷民打交道。」

  大家都沒什麼意見,做生意嘛,賺錢為大。

  其餘零碎的問題,因為都是她的一言堂,只要她拍板了,基本就沒什麼事。

  貴陽的情況大抵如是,接著是最難的地方——與安順各寨的合作。

  冬天無農事,降水又較夏季少,適合開驛道。

  程丹若不放心別人,準備收拾收拾,在安順駐紮監工。

  是夜,丫鬟們裡外忙碌,收拾行李物什。

  既然要常住,免不了再帶些人去,添點慣用之物。

  這些都不必她親自操心,瑪瑙帶著竹香,裡裡外外都給打點妥了。

  程丹若忙著在燈下織襪子。

  她已經學會了羊毛襪子的織法,只是不太熟練,進展頗慢。

  小雀坐在腳踏上,幫她纏毛線球,時不時拎走麥子,省得它又弄亂了。

  「夫人,麥子該送去淨身了。」她小聲說,「最近老是往外跑。」

  麥子是去年秋天抱來的,如今已經一歲有餘,再不動手就有點遲了。

  程丹若之前一直忙,沒空送它進宮,這會兒不能再拖,便道:「待我走後,你讓喜鵲尋人解決了。」

  她很想親自幫麥子切掉小鈴鐺,可又怕麥子記仇,以後不親近她,只能忍痛放棄機會,轉而讓專業人士動手。

  切蛋蛋在古代可是一門成熟的技術,所謂「騸馬、宦牛、羯羊、閹豬、鐓雞、善狗、淨貓」,六畜閹割是常事,找到手藝活好的匠人,指不定比她利索。

  「你們記得離遠點兒。」程丹若叮囑,「被麥子記恨上可麻煩了。」

  小雀一臉嚴肅:「您放心,屆時我就遠遠看著,等它淨過身,再補償它些好的。」

  程丹若笑笑:「那好,我就將它托付給你了。」

  小雀忍住雀躍之情:「夫人放心。」

  不遠處,竹香一面收拾包袱,一面和瑪瑙咬耳朵:「她是得了夫人青眼了,到底是老家的人親近。」

  「這有什麼好酸的?小雀才多大,等她長大,你都出嫁了。」瑪瑙嘆道,「你什麼都好,就是太掐尖,這回為什麼留竹枝,把你帶走?守拙兩個字你學不會,這輩子都別想當一等了。」

  竹香悶悶不樂。

  瑪瑙又道:「你該收收心了,若不然,別說黃鶯,蘭心蘭芳都搶你前頭。」

  「那可不成,她們才來多久?我可是伺候爺的老人了。」竹香有了危機感,不再多話,埋頭幹活。

  少頃,黃鶯帶著個皮膚白皙的姑娘進來,呈上針線:「夫人,襪子做好了。」

  程丹若點點頭,繼續織手頭的活計。

  瑪瑙便從她手裡接過針線,仔細看過,拿出一雙尤其精致的羊毛襪,上頭織有駿馬和背上的猴子,精巧非凡,便笑道:「好巧的心思,是蘭心織的吧?」

  後面白皮膚的姑娘有點激動,面頰緋紅:「是奴婢。」

  瑪瑙又看看其他三雙水瓶如意的,道:「這是黃鶯的。」

  黃鶯有點不好意思:「是。」

  瑪瑙笑眯眯道:「好,不早了,快回去歇息,這兩日你們熬夜做針線,記得拿藥包敷敷眼睛。」

  「知道了。」黃鶯開心今天早下班,連忙告退。倒是蘭心有點失望,遺憾地看了一眼程丹若,卻不敢多嘴說什麼,跟著退下。

  竹香湊過來瞧了,搖頭道:「兩個笨丫頭。」

  瑪瑙白她一眼,請示道:「夫人,這幾雙可都要裝起來?」

  程丹若頷首:「包仔細些。」

  「是。」

  瑪瑙到另一間去尋盒子和包袱皮。

  竹香跟進來,一面裝香料,一面問:「黃鶯這丫頭可真是沒長進,這就把蘭心的活計呈上來了?她也不想想,這是給爺送去的,就讓那丫頭露面賣弄?」

  又皺眉,「瑪瑙姐姐,你說蘭心會不會……」

  「這會兒說這個沒意思。」瑪瑙打斷了她,「她一個小丫頭懂什麼,你有功夫說嘴,不如提點提點,大家安生。」

  竹香一時訕訕。

  「記著了,上頭的人想好好辦差,下面的人自然也效仿,上頭的樑子歪了,下頭才有樣學樣。」瑪瑙道,「你瞧夫人,心裡難道不比你明白,幾曾見她同我們計較?」

  竹香想想,確是這個理兒,不由更慚愧:「姐姐說得是,我這就去。」

  「先說黃鶯。」瑪瑙利索地打包襪子,「她肯讓蘭心出頭,是個心寬的,可也得分清地方,別一番好意,反倒害了人家。換做別人家,得了爺們一聲誇,沒有心思也生出心思來,這才叫作孽呢。」

  竹香瞄了眼裡間,程丹若正比劃兩隻襪子的大小,便道:「能得什麼誇呀?天底下最好的襪子,不還沒織成麼。」

  瑪瑙氣死:「該死的,可就你聰明,敢編排主人家了?打嘴!」

  竹香驀地捂住嘴。

  「夫人。」瑪瑙真惱了,告狀道,「竹香這小蹄子,做事越來越毛躁,我得罰她三個月的月錢。」

  竹香傻眼,欲求饒,卻又不敢,可憐巴巴地看著程丹若。

  程丹若瞧瞧她,再看看瑪瑙,沉吟道:「交給你管,就聽你的,既然毛躁,就去做兩個月的針線。」

  她對竹香說,「你跟我到了安順,就待在家裡縫衣裳。別人的不說,屈護衛、李伯武、田南田北他們的冬衣,都得你做。」

  竹香苦著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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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七章 感其恩

  謝玄英收到了來自家中的包裹,沉甸甸的一個。

  打開一瞧,裡頭是衣裳、香料、蜂蜜和數包紅糖。他略微翻了翻,很快找出一個單獨包裝的木盒。

  放著五雙襪子。

  他首先挑出最精致的一雙,馬上封侯,活靈活現,但第一時間就被丟到旁邊,再拿出另外三雙規規矩矩的水瓶如意,和衣裳擱在一起。

  最後,拿出黑色的那雙羊毛襪子,襪口有兩圈白色的條紋,簡單得過分。

  謝玄英把襪子翻面,仔細打量著收線口,摸著有個不明顯的凸起,遂滿意了。丹娘織襪子不太行,最後總是收不好,不比其他人,線頭藏得好好的。

  明明是親手織的生辰禮,偏不告訴他,等他自己發現。

  她是不是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一定能明白呢?謝玄英摩挲著厚厚的羊毛襪子,心裡有些許雀躍。

  將這雙襪子放到枕邊,他又看了眼馬上封侯的那雙,皺了皺眉。

  思索片刻,謝玄英在衣裳堆裡翻出兩件新的冬衣,與襪子放在一處,吩咐道:「叫屈毅過來一趟。」

  柏木察言觀色:「是。」

  他馬上尋了屈毅,道是公子相邀。

  屈毅是靖海侯的心腹,論資歷還在李伯武之上。但李伯武如今已是千戶,前程不可限量,他自然也有些想法,問道:「公子這時尋我,不知有何吩咐?」

  「屈爺安心。」柏木笑道,「您來這兒也有兩個月了吧,可還習慣?」

  屈毅稍加思索,道:「比京城潮濕得多。」

  「是啊,雨水太多了,什麼都潮潮的。」到地方了,柏木打起棉簾子,「公子,屈爺到了。」

  屈毅抱拳:「公子。」

  「坐。」謝玄英言簡意賅,「沒別的事,眼看天一日冷過一日,你來這兒前怕是想不到南邊這樣寒,我這兒有兩件衣裳,你若不介意,便將就一二。」

  屈毅進屋時就瞧見了旁邊的包袱,聞言立時道:「公子厚愛,屬下確實沒料到南方的冬天也冷,只帶了秋衣。」

  「你是父親派給我的得用之人,有什麼短的缺的,盡管同我說。」謝玄英使了個眼色。柏木便趕緊遞上包袱:「屈爺收好。」

  屈毅道:「多謝公子記掛,一切都好。」

  謝玄英微揚唇角,給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旋即道:「我看路邊已有霜凍,恐多有不便,各處都要小心維護才是。」

  屈毅立即道:「是,屬下也有此顧忌,不若趁天好,上山探探路。」

  「辛苦你了。」

  「卑職分內之事。」

  打發了屈毅,謝玄英又讓柏木拿了紅糖給傷兵營,說是程丹若給的,讓傷員們補補血氣。

  丹娘為傷兵營做了這麼多,他總得讓上上下下的人領她恩情。

  如此,即便他有個意外,她也能控制得住這支兵馬。

  軍心在握,她就有立足之地。

  當然了,謝玄英做好最壞的打算,並不代表他就不要人心了。從前賞罰分明,為的是立之「威」,如今年關將近,天氣苦寒,就得施之以「恩」。

  論施恩,沒有人比丹娘更擅長的了。

  謝玄英打算抄一抄作業。

  -

  「寫家書?」黎哥嘴裡叼著燒餅,一臉困惑地看向手下。

  永寧時他還是小旗,但因在安南之戰中表現勇猛,斬首三人,已升為總旗,管五十人。

  雖然頂頭的百戶,再往上的鎮撫都不太喜歡他這個苗人,可千戶李伯武是謝玄英的嫡系心腹,對下頭的一視同仁。加上經過數次戰役,人員補充調動,許多將官麾下都有夷人,排擠歸排擠,日子一樣過。

  而黎哥從前是黎氏的長官,對帶人頗有一套章法,新補充的兵源來自永寧、安南的衛所,不乏與夷人混血的士卒,對他這個總旗並無不滿。

  面前這個為他打探消息的小子,今年才十五歲,爹死了,按軍戶的規定,替補了爹的位置。

  黎哥沒什麼架子,見他小,吃飯爭不過其他人,偶爾會大發善心,塞他個燒餅包子,久而久之,就黏上了他,大家都管他叫跟屁蟲。

  「什麼家書?」黎哥撕下三分之一的燒餅,隨手丟給他,「和我們有什麼干係?」

  「是將軍的命令,說快過年了,想給家裡寄信的,可以寫信回家,不過只限貴州一地兒。」小子啃著燒餅,口齒不清地說,「寫好的就自己塞到將軍府門口的箱子裡,只有三天,過點兒就沒了。」

  黎哥嗤之以鼻:「我又不會寫字,關我們屁事?」

  「不會寫的,可以讓人代寫。」小子說,「副帳那邊的幾個師爺都能寫呢,我來的時候,那邊全是人。」

  他口中的師爺,就是靖海侯派來的班底,負責寫文書、算糧草、核軍備,皆通文墨,寫家信不成問題。

  不過,這群人平時脾氣不大好,不怎麼喜歡和武官往來,只對出身謝家的人有好臉,黎哥並不想討不痛快。

  但這麼說,容易顯得自己孬。

  他換了個說辭:「送回去了,家裡也沒人看得懂。」

  然而,好兄弟黎猛沒看出奧妙,反駁道:「萱花看得懂,咱們還是寫吧。」

  萱花就是嫁給寨堡百戶為妾的小妹子,黎哥殺了對方後,就把她帶回了寨子。她跟隨百戶的時間不長,但為討好他,專門學寫了漢字,是寨子裡少數能看懂漢文的人。

  黎哥一時語塞。

  「不知道阿爸、阿娘怎麼樣了。」黎猛籲口氣,「如果知道我們已經翻身,應該能放心了吧。」

  黎哥沉默了。

  片刻後,他踢了一腳跟屁蟲:「練盾去。」自己則朝著副帳那邊走去。

  果不其然,黑壓壓到處都是人。

  師爺們在裡頭吆三喝四:

  「少說幾句,每人只能寫一張。」

  「自己家都不記得,你還寫個屁家書?」

  「叫什麼?二狗?這是你爹?哦,你兄弟。」

  「你娘不識字?不識字就叫人讀,鄉裡也沒人識字?那你到底寫不寫?」

  「嬌娘?是你妻子?不是?滾滾滾,給未婚女子寫家書,虧你想的出來……未婚妻?不早說!」

  無數人忐忑地進去,笑呵呵地出來。

  黎哥裝得沒事人似的進去,找了平日最好說話的:「欸,我要寫信。」

  對方瞅他眼:「給誰?認得漢字嗎?不認得別浪費我時間。」

  「是我妹子。」黎哥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當然識得,不就是漢字麼!」

  對方丟給他一個大白眼,蘸墨提筆:「說罷,寫什麼?」

  黎哥卡住了。

  「爹媽在不在?在的話報個平安。」對方不耐煩地敲著桌子,「成親沒有,可有孩子?」

  黎哥別過臉,道:「只有我爹,就說我一切都好,別惦記著我,讓他活下去,等我回家。」

  「沒了?」

  「沒了。」

  「蠢材!你不和你父親說你升了總旗?等你衣錦還鄉,封妻蔭子?」對方罵罵咧咧地落筆,「真是個蠻子,我替你寫了罷。」

  黎哥抿抿嘴巴,罕見地沒有回嘴。

  *

  謝玄英在安南搞「家書抵萬金」的活動,程丹若在安順也沒閒著。

  她召集各地衛所的軍眷,為將士們縫製冬衣。畢竟,軍餉只能買棉花和布料,沒地方買大量成衣,需要自己找人做。

  竹香被打發去當了個管事,負責發放棉花,也算是代表程丹若了。

  這種家屬的集體活動,最是聚集人心。婦人們在一塊兒,共同抒發對丈夫、兒子乃至孫子的思念,彼此鼓勵。

  而一些失去丈夫的女人,除非要照顧公婆或孩子,故不願再嫁,不然,多的是婦人願意說媒。

  成過親、生過娃的算什麼?普通人家就喜歡有生育經驗的,家境富裕的人家,也不介意多養一個孩子。

  說句不好聽的,軍戶之家,死一個上一個,巴不得多幾個男丁呢。

  竹香混在裡頭半個月,回來和程丹若繪聲繪色地描述:「已經成了十幾對,也不要聘禮嫁妝,提著包袱就算成了。」

  不管什麼地方,鼓勵人口生育都是地方官的要務。

  程丹若道:「你尋些紅糖和粗布,凡成親的,送他們一包糖半匹布。」

  「欸!」竹香愛八卦,挺樂意幹這種事,歡歡喜喜應了。

  程丹若問瑪瑙:「家裡錢還夠嗎?」

  瑪瑙小聲道:「現錢不多了。」

  家裡的銀子原本不少,可又是開藥行,又是買藥材的,眼見著縮了水。

  程丹若思索會兒,說道:「送信給喜鵲,讓她挑些不犯忌諱的緞子,去當鋪換些錢。」

  她的好衣料不是侯府送的,就是朝廷賞下來的,幾乎都出自織造坊,有價無市。一匹普通的綢緞在市面上賣二三兩銀子,可她的料子,賣五十兩不在話下。

  瑪瑙大吃一驚:「怎麼就要當衣裳了?」

  「反正穿不了,年年有新的。」程丹若不搞無用社交,剩了不少做衣服的錢,「聽話,當了,買些麵粉和糯米粉,我有用。」

  瑪瑙心疼她,可也知道她一旦決心做什麼,丫鬟們勸不動,只好照做。

  縫製冬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驛道。

  寧洞因為童婆婆一力支持,定下的最快,已經勘驗好合適的驛站點,就準備開闢驛道了。

  程丹若不敢徵調民夫,後勤必須全力保證前線的供應,人手都是由苗寨出。但又必須做點什麼,體現雙方的誠意。

  怎麼才能省錢又不費人呢?

  很簡單,她親自去。

  開工第一天,程丹若做民婦打扮,親自幹了一天的活。

  她背不動裝滿石頭的竹簍,也挑不起一扁擔的土,只能拿著鐮刀,劈砍掉周圍的灌木。別以為這是件容易的事,爬山一天就夠累的,還要不斷揮動手臂,用力砍伐,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掌心都磨破了。

  但不得不說,效果拔群。

  被調來幹活的苗民驚呆了。

  安順軍民府的通判也驚呆了——知府在安順被攻佔後被殺,通判因為去貴州報信,僥幸活下來,如今暫代各項事宜。

  他聽說程丹若親自去了,騎馬趕到現場一看,差點沒認出是她,又不敢勸,只好回城,挨個去本地的富戶豪族游說,請他們出錢出人。

  他們不是很樂意。

  叛軍攻城時,他們出錢出力,已經割了不少肉,這段時日正在恢復元氣,不太願意放血。

  通判冷笑:「程夫人親力親為,你們卻一個個眼瞎當看不見,真當城裡的兵馬都是擺設?」

  「我等奉公守法,有何懼之?」程丹若在安順待的數月,沒見過血,難免有人不當回事。

  「好一個奉公守法!」通判道,「爾等好自為之吧!」

  程夫人動不動手,他不知道,反正他準備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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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6:2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八章 山歌響

  通判姓齊,家裡幾畝薄田,數個兄弟,是典型的耕讀之家,全家供他一個人讀書科舉。

  然而很不幸,不知是天賦有限,還是沒碰上對路的考官,雖然早早中了秀才,卻蹉跎到近三十才中舉。好在「窮秀才,富舉人」,他中舉後,家中積蓄了一些銀錢,可惜兄弟多,也只是溫飽罷了。

  春闈之年,他帶上銀錢上京,預備科考。可考卷一出來,頓時傻眼。

  太他媽難了。

  於是名落孫山。

  思來想去,與其自己再苦讀,不知何年能中,不如以舉人的身份做官,為兒子物色個好老師。

  當時的他就是懷抱著這樣天真的想法,被打發來貴州的安順軍民府當通判了。

  知府是和他同一天上任的,且只有第一天上班了。

  和通判不同,知府是得罪了上頭,被貶官至此,因此心氣大失,從不過問府中事務,不是下棋就是飲酒,喝高了還去山裡「悟道」。

  齊通判既羨慕他是進士出身,被貶還能當知府,又不甘心隨之沉淪。

  他的兒子被送去了龍岡書院念書,作為父親,齊通判想給兒子做個表率,讓他知道今後若能高中,該如何治理一方,而不是像知府一樣屍位素餐。

  然而,想做不代表能做。

  貴州這個爛攤子,知府都放棄了,別說齊通判。

  他幹了兩年多,啥也沒幹成。

  初來的豪情壯志被消磨大半,若非突如其來的叛亂,齊通判可能也會在殘酷的現實中放棄本心,最終與世沉浮。

  但他看見了改變的機會。

  安順改變的機會,也是他改變命運的機會。

  舉人礙於出身,當不了大官,可誰不想往上爬呢?齊通判知道自己的弱勢,因而愈發需要一個後台。

  都說「同進士,如夫人」,像他這樣連同進士都不是的,大概和通房丫頭沒什麼區別。

  哪位大人物看得上他呢?

  他又該怎樣做出一番事業,為子孫後代做一個表率?

  答案近在眼前,就看他是否能抓住。

  齊通判決定獻上自己的投名狀。

  -

  說實話,程丹若並未多注意齊通判。安順軍民府是軍政一體的地區,在大軍到達後,其控制權便轉移到了軍隊的手中。

  加上知府已死,通判這個不知道幾把手的人,不過是個幹活的工具人。

  她沒有想到,齊通判有這樣的魄力,向她請兵抄家。

  理由簡單明了,在叛軍攻佔安順期間,有個別大戶子弟,與其來往密切,疑似通敵。

  他想借兵圍一下人家的大宅子。

  程丹若:「……」怎麼說呢,地方官和本地大戶的鬥智鬥勇,都是換湯不換藥。

  後者靠胥吏和人脈架空,前者靠大義和名分威逼,但招數老不怕,好用就行。

  她同意了。

  一夜後,齊通判表示,曾經和叛軍眉來眼去的人已經下獄,各家為表忠心,決定獻上錢財和人手,幫助修築驛道。

  程丹若點點頭,面上不動聲色:「辛苦你了。」又道,「聽說令郎在龍岡書院就學?」

  「是,犬子資質愚鈍,不求顯貴於人前,只盼能在聖人故地感受教化。」齊通判十分謙遜。

  程丹若道:「虎父無犬子,令郎一定前途遠大。」

  又命瑪瑙準備一方硯台相贈。

  齊通判按捺住欣喜之情,從容告退。

  有了本地大戶的支援,人手和銀錢頓時充裕了不少。

  程丹若立時雇傭本地的婦女,為修路的人做棉鞋。冬天已經到了,衣服少穿兩件不一定有事,穿草鞋在結冰的山間行走,卻很容易凍掉腳趾。

  鞋是不要錢的,有的人家為了這雙鞋,全家老少出動,男的掘石頭搬樹,女的砍荊棘開路。

  開路辛苦,他們就唱歌娛樂。

  程丹若路過的時候,第一次聽見了真正的苗家歌聲。

  「阿哥今冬去修路,深山遍地全是樹。」

  「肩挑石頭背上土,累死累活真辛苦。」

  「阿哥不要說辛苦,開好道路就來福。」

  「賣了稻米買鹽巴,白得一雙好鞋助。」

  「冬鞋穿在腳上頭,想你就在心裡頭。」

  「等到來年賣了米,換得銀錢把你娶。」

  「阿妹不求金和銀,只看一腔真心意。」

  「嘴上說來八百遍,從沒見你把誰娶。」

  程丹若開頭聽得十分感動,後面直接笑場。

  但思忖過後,立馬叫來了金愛和赤韶。

  赤韶在金阿公的勸說下,並未留在永寧,和金愛回到了安順,繼續跟著金仕達讀書。

  據耳報神金愛說,自從見識過赤江寨主的嘴臉,赤韶讀書用功多了。

  「這是《漢夷本草》。」她布置作業,「你們倆照這個編幾首山歌出來,等我回來的時候,若是能聽見百姓傳唱,就記你二人一功。」

  金愛對這些事總是興致勃勃,充滿興趣:「遵命。」

  赤韶卻只是安靜地應了聲,小鹿似的大眼睛轉了轉,不知道思量什麼。

  少頃,也乖巧地答應:「是,夫人。」

  --

  程丹若在安順待了一個月,陸續處理掉了不少工作,有生民藥鋪的私事,有軍需軍糧的公事,還有私人社交。

  侯府、晏家、陳家、馮家都不必說了,日常人情往來,值得一提的是張御醫。

  她和張御醫時常書信往來,交流醫學心得。

  兩人的信都很客氣,張御醫的品階很低,她還是稱之為「明善公」,明善是張御醫的字,而張御醫投桃報李,稱呼她為「涂林君」。

  張御醫是江西人,為她引薦了當地的一大藥商。

  程丹若打算開春就派人去問問,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長春號的文大奶奶,雖然遠隔千里,居然也寫信來,聲稱自家做了羊毛紡織的生意,請她指點,並附上若干禮物。

  程丹若沒想到文家這麼有誠意,考慮到是同鄉,也回了帖子。

  又要和清平書院的山長寫信,感謝清平學子在安順的貢獻,拉一拉關係。

  新投效的金仕達,她也按照西席的規格,替他置辦年貨,親手寫賀帖給他們。金家父女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賀帖,私底下難免一番感慨。

  齊通判家也一樣,她專門送了一套書給他兒子,鼓勵小朋友好好念書。

  待這些工作全部處理完畢,已經十二月中旬,該預備過年了。

  瑪瑙問:「夫人可要回城過年?」

  程丹若道:「我要去安南。」

  瑪瑙面露憂色。

  「別擔心,我已經提前做了安排,應當不會有事。」她安撫。

  從十一月開始,大軍就對普安進行封鎖,但叛軍似有預感,在近半月間,頻頻出動騷擾,試圖突破防線。

  月初,一支隊伍不知怎麼繞過了封鎖,襲擊了運糧的隊伍,目的十分明確,就是劫走軍糧。

  但——運糧隊不是運糧隊。

  被油布罩得結結實實的馬車裡,藏的不是糧食,而是傷癒的士卒。他們原本是跟著韋自行的,被送往惠民藥局治療,如今好轉大半,程丹若養不起了,打發他們回前線繼續戰鬥。

  偽裝成運糧隊,則是她靈機一動的想法,不止實行了一次。

  傷員回歸總計三批,每次都是一樣的打扮,一樣的馬車,只會做出些微區別。她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讓對方認為,這次的應該是糧食,反正他們上當了。

  她打算自己第四批過去,為了安全,車上不再載人,改裝藥材。

  如此,車轍一定會比真正的糧食淺很多,叛軍分辨後,多半不會再費力襲擊。

  她也就安全了。

  當然了,要裝得和前面一模一樣,她就不能坐馬車或是轎子,甚至不好騎自己的馬。夏梔子可是難得的白馬,倘若惹得他們起疑,可就得不償失了。

  出發當天,濛濛細雨。

  程丹若穿上罩甲,騎上馬,和所有的護衛將士一般,頭戴斗笠,臉蒙紗巾。

  寒冷的白霧中,隊伍有序地出發,進入山間驛道。

  群山在側,時有獸吼。

  日光穿透了白霧,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今天有零度了吧,好冷。程丹若調整了圍巾,白氣順著一縷縷溢散。

  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歌聲。

  「一針一線縫冬衣,思念郎君心就喜。」

  「盼望開春無戰事,稻穀種在田地裡。」

  此時,程丹若方才恍然。

  於她而言,戰爭是在九月方開始,迄今不過兩三個月,可百姓而言,已經將近一整年了。

  明年的春天,戰爭可以結束嗎?

  --

  快過年了,但此時的安南卻陷入了戰備的緊張。

  叛軍的反應和決斷力,都非同一般,只是感覺到圍城的兆頭,就立即動手,出兵騷擾,阻攔封鎖線的布防。

  謝玄英一面應對,一面想,黑勞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對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數月來,戰爭讓他痛苦、迷茫、乃至自我懷疑,但同時又讓他振奮、清醒、甚至莫名血氣湧動。

  他厭惡戰爭,卻如魚得水。

  屈毅說,他很像老侯爺。

  老侯爺謝雲自繼承家中的爵位後,戎馬一生,哪怕獲封侯爵,也仍然在奔赴戰場的路上。他輾轉東南,去往西北,與瓦剌大戰一場後力竭而亡。

  可惜的是,兄弟中見過老侯爺的只有大哥謝維莫。

  謝玄英出生時,祖父就已經過世了。

  他無法在親長身上尋到答案。

  「公子。」趙望打斷了他的思緒,回稟道,「第四批糧食已經到了。」

  謝玄英微微頷首:「驗收吧。」

  「是。」

  關於糧食,謝玄英原本有自己的打算。

  他原想將運糧隊作為誘餌,吊出叛軍動手,然後趁他們回程時埋伏,在他們以為得計,最鬆懈的時候將其剿滅。

  這樣做的目的不止是消耗對方的兵力,更是想跟隨他們的蹤跡,尋找不為人知的小路。

  叛軍對地形實在太熟,總能找到官兵不曾發現的密徑。

  漏洞堵不住,談什麼圍城?

  但他沒有想到,所謂的故布疑陣,其實並不是假的。

  前面回歸的三批士卒,每人都攜帶了一部分額外的糧食。全部計重分好,能一斤不少運到安南的,計功行賞,缺斤少兩的,輕則挨罰,重則砍頭。

  不得不說,這個計策不算奇,卻足夠安全。

  明擺著的詭計不是詭計,四批隊伍哪怕有一支被劫了,還有四分之三的糧食能平安到達。

  嗯,他的丹娘果然有勇有謀。

  謝玄英拿出香囊,隔著綢緞摩挲裡頭的髮絲,心中升起濃濃的思念。

  幾乎同一時間,掀簾而入的程丹若頓住了腳步。

  下意識地……摸了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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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7 01:16:42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四十九章 愛中人

  四目相對。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她身穿窄袖貼裡,外套對襟罩甲,大約提前改小過,倒不覺得寬大,反倒襯出眉眼間的堅毅,別是一股英氣。

  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心中既歡喜又擔憂:「你怎麼來了?」

  「瞧你這話說的,不想我來?」她摘下綴有紅纓的氈笠,這是羊毛製成的,類似羊毛氈,柔軟又保暖,「那我現在回去好了。」

  傻子才當真。謝玄英立即起身,幫她脫下沉重的罩甲:「這兒太危險,我是不想你過來的。」

  「我也不想過來啊。」她不動聲色,「這不是快除夕了,士卒們不能回鄉,總要過個年,撫慰思鄉之情吧。」

  謝玄英輕輕嘆了口氣。

  程丹若怔住,少頃,詫異地問:「你不會是想,叛軍打算在這段時間動手?」

  「士卒思鄉,無心為戰。」他道,「倘若我知道他們苗年在何時,絕對不過放過這個機會。」

  苗族也有春節,日子是按照他們的曆法計算的,不同部族的苗年時間不同,但他們對白山、黑水二部了解甚少,沒法利用這一點。

  相反,漢人的春節就是人人皆知的事,越臨近年關,人們越是思鄉。

  「大過年的……」程丹若也發愁了。

  講道理,後世的節日氣氛已經很淡,可每逢假期前的工作日,誰不摸魚啊,有什麼事兒都等過完年再說。

  「來都來了。」她忖度道,「不讓過年,有違人道。」

  「我已經讓他們送過家書,希望能撫慰思鄉之情。」謝玄英這麼說著,心裡也不是很踏實。

  他隔三差五送信,不是照樣思念她?

  故而於心不忍,問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程丹若是抱著過年的念頭來的,一時想不出,搖搖頭:「我沒有頭緒。」

  「是我心急了,」謝玄英見她滿臉疲憊,反而愧疚,拭去她頰邊的塵土,「你奔波一路,必是累了,這事晚些再說。」

  程丹若摸臉:「我蒙著臉呢,還有土嗎?」

  看看手,黃黃的全是細碎的泥塵,不由嫌惡地皺眉,「我先洗臉。」

  果然洗出一盆渾水。

  在古代生活久了,必須適應出門一趟就換個膚色。

  洗漱完畢,勞累也被激發。

  程丹若坐在火塘邊,喝著謝玄英沖好的一杯奶茶,累得再也不想站起身。

  遂指使丈夫幹活:「我帶了一些糯米粉、核桃芝麻和糖,數量不多,估計包了湯圓,每人只能吃上一兩個。」

  謝玄英擰眉:「錢不夠買這些吧,你——」

  「當了幾匹過時的布料。」她慢慢喝著奶茶,並不怎麼在意,「大過年的,總得給大家吃口甜的。」

  頓了頓,又重復一遍,「過年是人心所向,我們不能違逆,只能順勢而為。」

  謝玄英不知說什麼好,半晌,輕輕嘆口氣:「也罷。但這都是好東西,不能隨便浪費了。」

  她一番心意,總要讓他們知道來之不易,而非理所應當。

  外頭寒風呼嘯,程丹若卻渾身暖和。她有些乏力,手支著頭,忍受睏倦:「你看著安排吧。」

  謝玄英拿過羊毛氈毯,蓋在她身上:「歇會兒,吃飯了叫你。」

  火塘附近實在暖和,程丹若沒再逞強,枕著靠墊躺下。

  原本只想眯一眯,誰想眼睛一睜一閉,天就黑透了。

  鼻端縈繞著一股濃鬱的甜香。

  她支起身,不出意外看到了謝玄英在烤餈粑。

  這種常見的南方小吃也是由糯米做成的,定型後切開就能食用,烤過之後表皮酥脆,淋上紅糖汁和黃豆粉就是一絕。

  但比餈粑更吸引她的,還是他的姿態。

  哪怕沒有外人,謝玄英依舊保持著刻入骨髓的儀態,後背繃直,愈發顯得肩寬腰窄,讓人很想摸一摸。

  程丹若挪開了目光,可在兩秒鐘後,又給轉了回去。

  她伸出手,在他腰間碰了一下。

  謝玄英立時低頭:「醒了?餓嗎?」

  她搖頭,拿過旁邊的杯子,還沒喝呢,就被他拍掉手:「冷了。」他重新注入熱水,兌了杯溫茶。

  程丹若支起身,抿了口熱茶,而後裝作不經意地問:「我睡了很久嗎?」

  「也就一個時辰。」他道,「累了吧。」

  「嗯。」她這般應著,自然而然地伏到他背後。

  謝玄英抱她的手臂撈了個空,只好改拉她的手搭在腰間。

  手心是結實緊致的觸感,程丹若微不可見地彎起唇,臉頰貼住他的背。

  火光跳躍,將餈粑的表皮烤得焦黃。

  謝玄英小心夾走烤好的點心,拿抹布裹住拎手,把銅鍋架上火堆。

  「今天吃什麼?」她問。

  他說:「野雞蘑菇煲。」

  「又吃雞。」

  「還有鹿肉。」他抽出銀刀,拿火烤過,親自片肉,「大一點小一點?」

  「小點。」她問,「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吃什麼?」

  謝玄英道:「有什麼吃什麼,燉鍋很方便。」

  因為她反復強調熟食和滾水的重要性,如今軍中基本每旗都有一個鍋。

  這有無法替代的優勢——伙夫只要清洗好食材,差不多扔下去就行,不必在意火候,涼了稍微熱一會兒,口味就能恢復大半,不至於難以下咽。

  而士卒們弄到了額外的肉菜,可以直接丟下去加餐,吃完了就燒一鍋熱水,備著晚上喝,受傷領了藥材的病號,也能直接煎藥,十分方便。

  當然,鐵器稀有,並不都是人人都有鐵鍋或銅鍋,底層的士卒以陶罐居多,但無論什麼材質,都讓他們養出了喝熱水的習慣。

  謝玄英也一樣。

  燉菜不好吃,但很方便,不管他耽誤了多久,放火塘上熱一熱就行,不必叫人再額外挪出灶頭熱菜。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炒菜了。

  「喝口湯。」他舀了一碗雞湯遞給她。

  程丹若坐直身,拿筷子揀了揀,裡頭有蘑菇、野菜、豆腐乾,料很豐富,且吸飽了湯汁,酥爛入味。

  她吃了半碗,嫌兩隻碗吃飯麻煩,乾脆把飯添在湯碗裡,米飯拌著湯吃。

  謝玄英入神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程丹若:「我臉上沾到米了?」

  他搖搖頭。

  「那你看我幹什麼?」

  謝玄英學她湯泡飯:「我方才想,世人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與你為夫妻,縱使貧寒微賤,也一定溫馨。」

  「傻話。你若生在貧寒之家,哪還能和我做夫妻?」程丹若白他一眼,勺子抵住他的碗沿,「胃不好的人不許吃湯泡飯,給我。」

  謝玄英從不在這些事上與妻子唱反調,老實交出飯碗,卻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生做愚夫又何妨?」

  程丹若沒應聲。

  他盛了飯,反應過來了:「若我是個粗笨的普通男人,你可還會嫁我?」

  程丹若:「……」

  他低頭吃飯。

  「會的。」她別過臉,「行了吧。」

  「不必勉強。」他細嚼慢咽,說,「強扭的瓜不甜。」

  「沒有勉強。」程丹若飛快說完這四個字,跳過話題,「餈粑要冷了,鹿肉烤好了吧?」

  謝玄英微微彎起唇角,把烤好的鹿肉全都夾到她碗裡。

  程丹若哪裡吃得了這麼多,分給他一半。

  他又把餈粑熱了熱,還是全部夾給她。

  她再次分給他一半。

  假如有外人在,一定會認為他們十分無聊,你夾給我,我夾給你,不能各吃各的嗎?可程丹若完全不覺得。

  她能解讀出他這個動作的涵義:哪怕一貧如洗,他也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她。

  這是沒有理由的偏愛。

  這是愛情。

  她學會了享受愛情。

  --

  程大夫又來了。

  她的到來,讓士卒們感覺到了年節的氣氛。

  之前一段時間,軍營裡冷冰冰的,訓練一如既往,甚至更繁重,連臘八都沒有臘八粥吃,好像在故意抹去臘月的特殊。

  士卒們雖說不至於心生怨憤(主要是伙食不錯,家中過年也未必能吃到),但難免有些牢騷。

  但這兩日,巡防不曾鬆懈,卻多了很多春節的氣息。

  比如說——深夜巡邏的那班人,收到了下發的第一批冬衣;上山巡邏水源,查看陷阱的隊伍,每人都帶了松柏樹葉回來,在空地設火盆,焚燒祛晦;專門設置了一座營帳,貼了關公、華佗、觀音、灶神的畫像,方便眾人祭拜。

  感情有了出口,心弦反而沒有繃得這麼緊了。

  此時,再公布過年的安排:除夕前後三日有比試,成績最優的隊伍,除夕便能喝酒吃肉,墊底的隊伍就得冒著寒風,巡防守夜。

  比試的內容有:紮營集合、軍令傳達、偷襲試煉、奪旗比拼、武藝比試。

  分別在二十八、二十九、除夕、正月初一、正月初二,為期五天。

  為了振奮士氣,每場比試結束,都會立即為獲勝隊伍施行獎勵。

  二十八那天,李伯武帶領的團營優勝,獲得活豬二十頭,現場殺豬分肉。

  二十九,田南隊伍優勝,得酒二十壇,羊五隻,並爆竹若干。

  而後,除夕到了。

  --

  年三十這天,程丹若起得很遲。

  雖然軍營嘈雜,但身邊多了個暖爐,她睡得反而更好。加上沒有重症病人,不需要上早班,自然而然地就賴床了。

  真奇怪,明明在安順的時候,她的安排更輕鬆,可每天早晨,瑪瑙輕手輕腳進屋前,她就已經醒了,好像隨時準備工作。

  大約今天是大年三十吧。

  程丹若心知肚明地騙了騙自己。

  今天的「比試」在晚上,謝玄英上午無事,就立在窗邊遠眺。

  「你看什麼呢?」她卷著被子,伏在手臂上問他。

  謝玄英回神:「想些事,你醒了?」他問著無意義的問題,走到她身邊,俯首親吻她的唇。

  她沒有躲開他。

  晨夢初醒時分,睡意未消,深吻總覺難受,但淺淺的唇齒相觸,卻像清晨照進窗扉的微光,意外的不討人厭。

  或許,愛情就是讓人認識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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