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個人言論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1
發表於 2024-1-8 01:38:2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章 白山部

  白伽的眼神微微柔和。她已經期盼這個孩子很久,由衷希望她能平安降生,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準備接過。

  變故就是這一刻發生的。

  馮少俊手腕翻轉,倏地揚起襁褓,朝她面上丟去,同時藏在手心的匕首刺出,眨眼便沒入她的胸膛。

  所有人都怔住了。

  馮少俊一擊得手,立即高聲喝問:「蠻民賊首,還不束手就擒?」

  旁邊的護衛反應過來,圍攏拔刀。

  時間緊迫,馮少俊沒有拔出匕首,鬆手抽出旁邊苗兵的佩刀,刀光閃過,便是人頭落地。

  白伽被濺了滿臉血,終於反應過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顫巍巍地取出藥丸。

  藥一入肚,她立即回轉臉色,厲聲道:「拿下他。」

  又高呼一聲:「神兵何在?攔住官兵!其他人退開,回山!」

  「白長老。」人群中突然殺出一支怪異的軍隊,他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異,「我們不走。」

  「這是命令!」白伽道,「走!去找黑勞!」

  她這般果決堅毅,馮少俊且戰且退之際,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對方,心底生出淡淡的欽佩。

  輸給一個強者的感覺,遠比輸給一個弱者要好。

  哪怕她是個女人。

  當然,馮少俊的欽佩是對敵人的,不是對於一個女人。他見白伽狀態異常,渾似胸口沒有插了一刀,頗為忌憚:「走。」

  他本想斬殺賊首,擊潰敵人的士氣,可情況不明,還是撤退為妙。

  預感很準確。

  下一刻,白伽臉上充盈出異樣的血色:「攔住他們。」

  一支渾身裹著麻布的軍隊出現,一個個詭異非常,刀槍不懼。他們像潮水一般往馮少俊的方向湧來,可怖又怪誕。

  「小將軍,這邊!」虧得杜功摸清了地形,帶他退入街巷,往城門撤離。

  這時,城門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囂。

  馬蹄聲與慘叫聲齊鳴,宣告官兵的到來。

  馮少俊還有點看不清楚,眯眼瞧著盔甲辨別:「清臣呢?」

  「撫台不在。」杜功觀察了會兒情況,也沒看見田南,就知道這裡可能只有李伯武的隊伍,「小將軍,我去弄匹馬。」

  陽光漸盛,馮少俊雙目刺痛,難以視物,故不逞強:「好。」

  杜功看準機會,叫住一個相熟的軍士,借了馬給馮少俊,自己則縱馬上前,向李伯武回稟了找到馮小將軍的消息。

  李伯武立即道:「派兩個人保護馮將軍。」

  杜功識趣:「屬下去吧。」

  李伯武點點頭,喊兩個人跟他去。

  杜功又回到馮少俊身邊,向他解釋情況:「官兵已經進城了,應該很快能掌控局勢——我有個搭檔,此前已經跟隨鹽隊離開。」

  他本來也該跟著販鹽的人走,因馮少俊在此,想立個功勞才留下經營。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回的功勞可算是鐵板釘釘了。

  馮少俊笑道:「看來你立了個大功,對了,還未知閣下姓名。」

  「下官姓杜,單名一個功。」得到貴人的賞識,原本是杜功的目標,可真的心想事成了,他卻遠比自己想的更平靜。

  他為馮少俊轉達情況,「苗兵在撤退了,陰兵過來了,嘶——」

  馮少俊聽他口氣瞬時大變,不由遮擋日頭細看。

  這一瞧,也嚇得夠嗆。

  只見麻布陰兵身中數箭,身上血流不止,鮮血染透衣裳,還滴滴答答往下淌。可他們卻一無所覺,依舊奮勇上前,阻攔官兵的腳步。

  李伯武自謝玄英口中,得知了程丹若的評價,心知他們是在透支生命力,堅持不了多久,便道:「慢慢退,別靠近他們,人的血就這麼點,我倒要看看,他們血流光了能不能再站起來。」

  他沉穩可靠,下頭的士卒便也穩固心神,且戰且退。

  陰兵的速度果然越來越慢。

  不多時,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他們只有百人不到,每一個都渾身淌血,插滿了箭簇,還有不少人腸穿肚爛,手腳斷裂,腹臟和骨頭就這麼暴露在外,狼藉一片。

  李伯武道:「各位都是好漢,但你們不是我們的對手,投降吧。」

  他環視眾人,「投降不殺。」

  無人理會。

  陰兵們冷漠地看著他,好像就是沒有感情的鬼魂。直到白伽搖晃著手裡的鈴鐺,緩慢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李伯武打量著面前的女子。

  她不過雙十年紀,身上穿著同樣的白衣,腰間懸掛著銀飾,顏色不純,微微泛著青黑,臉孔被白紗遮掩,露出的皮膚卻是一片片雪白的斑紋,不似正常人。

  胸口紮著一把匕首,照理說早該死了,可她依舊能動。

  她晃動著手中的鈴鐺,一下又一下。

  陰兵們有了動作。

  他們拿起懸掛在腰間的葫蘆,艱難地將裡面的液體澆到了身上。

  桐油的味道……李伯武驀然色變:「後退!」

  官兵齊齊後撤。

  但陰兵並沒有追上來。

  白伽放下鈴鐺,懸掛在腰間,同樣自懷中取出了葫蘆,澆在自己的衣服上。但除此之外,她還掏出了一個火折子。

  「黑色江水流呀,白色高山看。」

  「綠色秧苗長呀,紅色果兒採。」

  輕悠的歌聲響起,隨風飄遠。

  「阿郎在山外呀,何時能回來。」

  「山神聽我說啊,平安讓他還。」

  白伽眺望著遠方的山巒。

  淚水沁出,淹沒在熊熊燃起的火焰中。

  陰兵們跟隨她的聲音,將火焰接到了自己身上。

  「大山我的家呀,阿爹阿娘在。」

  「魂隨煙往上啊,安息在白山。」

  嚯——火焰在桐油和春風的助長下,如同妖魔一般沖天而起,張牙舞爪。

  它們燒著了人的頭髮、衣裳裡的稻草棉花、街邊的樹木,你傳我,我傳你,以肉身鑄成了防線,牢牢封鎖住了官兵前行的道路。

  然後,房屋也燃燒了起來,木製的屋舍像是甦醒的野獸,咆哮著阻攔。

  李伯武深深地看向這群陰兵,他們包括白伽在內,忍受著焚身之苦,卻沒有一個人吭聲慘叫。

  他揮手:「退。」

  官兵有序後撤,遠離這個人間煉獄。

  白伽在烈焰中閉上了眼睛。

  一霎間,她彷彿回到了童年。

  小時候沒有太多煩惱,她喜歡在林子裡打獵,不用弓箭,這只有大人才有,她用藤草、石塊和木架子做陷阱,幾乎每次都能套到兔子、野雞之類的獵物。

  而黑勞擅長捉魚,一個猛子紮進河裡,回頭就能撈出幾條肥魚。

  他們倆總是湊在一起開伙,吃完了,黑勞幫她搓麻繩,她就採藥給他敷傷口。那時的他在練上刀梯,總是摔得鼻青臉腫。

  因為他,白伽越來越懂辨識草藥,阿爸都說她的本事一日千里,以後肯定是個好祭司。

  年幼不懂情愛,也就無憂無慮。

  她和黑勞依靠自然的山水,蓬勃地成長。

  這是白伽最懷念的日子。

  阿爸病得重,但會耐心教她辨認草藥,唱歌祈福,小妹躲在家裡做針線,用花草編成耳環,最好的一朵送給她,祖母是首領,夜裡和他們說著古老的故事,黑勞每次來白山寨,都會給她帶一些蚌殼,撬開來一定有珍珠。

  可隨著年歲增長,一切都消失了。

  繁重的賦稅,艱辛的徭役,越來越多的人死去了。

  黑勞離開了大山,說要搏一個結果。然後,她就永遠失去了他。

  他們被迫走出深山,以血和性命反抗,曾經佔有小半個貴州,轉瞬間,又只剩下這小小的普安。

  現在,連普安都守不住了,還平白留下了族人的性命。

  白伽看向攔在自己身前的陰兵,不,他們不是幽冥的鬼魂,是她的族人。他們在服下神藥時,就已經死去,只因無畏的靈魂才堅持作戰。

  幸好,今天她和他們站在了一起。

  前面是敵人,背後是部族。

  他們生來屬於大山,就該像山一樣巍峨。

  烈焰纏身,白伽感覺不到痛楚,反而產生了微微的歡欣感。她疲憊的面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下一刻,火舌吞噬了身體。

  -

  泰平二十四年春,普安逆苗白伽、黑勞作亂,凶惡暴悍,韋自行失天時陷之。次年初,謝玄英圍攻普安,白伽自焚伏誅。

  ——《夏史‧列傳‧貴州土司》

  -

  太陽出來,霧也散了。黑勞看見了普安的濃煙,一字型的煙氣絕非偶然失火,必然是人為的防線。

  他心底生出不好的預感,腦海中總是閃過白伽的臉孔。

  伽伽……黑勞閉了閉眼,逼迫自己專注精神,看向自己的對手。

  數次交戰後,雙方皆有損傷。官兵的陣型已然鬆散,露出多個破綻,苗兵也傷得不輕,攻勢漸緩。

  黑勞一直節省體力,到這時才奮力突擊。

  尋常士卒根本攔不住他。

  「驍猛如此,可謂萬人敵。」有人感慨著,情不自禁地迴避了他的刀鋒。

  對於超越常人的力量,作為敵人,必然會萌生驚懼迴避之意。而隊友則相反,士氣鼓舞,又爆發出潛在的力量。

  這就是名將的威力,也是謝玄英選擇親自前來的緣由。

  以黑勞的本事,想走脫並非難事,可他一入山林,就如猛虎歸山,再也尋不著蹤跡了。

  而他們不死,平叛就不會停止。

  所以,謝玄英以自身為餌,迫使黑勞留下。

  他拔出刀,在黑勞突破重圍,出手砍向他的剎那,揚刀接住了他的劈砍。

  「來得正好。」黑勞低喝一聲,沒有惜力,一招招連環不斷地招呼。今天他的刀沒有塗黑,雪白的利刃反射出陽光,晃得人眼暈。

  噹噹噹,不過兩個呼吸,二人便已過上數招。

  黑勞的眼睛愈發明亮,神情卻逐漸嚴肅。

  他十七歲的時候,就憑借一把鋼刀,從老虎口中逃生,只在肩膀落了個疤,其力量與敏捷可想而知。

  後來,他去了定西伯府,不斷與人比武,取長補短,慢慢練出了一身本事。這大半年裡,他沒少和武將交手,水平還不如定西伯府的人,沒多久就能尋到他們的破綻。

  但謝玄英的「破綻」卻很難找。

  黑勞感覺自己像一隻豹子,空有力量和速度,卻很難撲倒一隻仙鶴。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2
發表於 2024-1-9 01:28:51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一章 流星弩

  普安的煙味飄到了南山坡。

  黑勞知道拖延越久,對自己越是不利,當即便定下主意,縱身躍起,橫刀割向謝玄英的咽喉。

  他來勢洶洶,卻暴露了肋下的空虛,只肖矮身避過,便能重創。

  但謝玄英並未這麼做,刀柄在他掌中旋轉,刀背便以一個靈巧的姿態撥開了突然閃現的利刃,擋下了黑勞積蓄力量的攔腰一刀。

  黑勞一擊失手,立即後撤半步,這才勉強穩住偏移的重心。

  他頗為詫異地看向謝玄英,沒想到這招會失敗。

  謝玄英卻很平靜。自上回交手,他就分析過黑勞的路數,他是典型的野路子,有著強悍的機變能力,招式不落窠臼,但缺點也很明顯——過程如出一轍。

  蟄伏、試探、伺機、致命一擊。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黑勞的戰鬥本能源於叢林野獸,而猛獸捕獵,唯一的目的就是殺死對方,同時避免自己受傷。

  方才的這招來得突然,卻不是致命一擊的最佳時刻。

  所以,謝玄英判斷是個圈套,並未出手,反而回防了自己的弱點。

  兩人一來一往,都沒討到好處,也都沒受傷。

  可優勢方在此轉換。

  黑勞的奇襲一刀調動了全身肌肉和大部分力量,出手失敗,意味著他不僅消耗大量體力,還崩裂了傷口。

  鮮血滲出了他的輕甲。

  謝玄英不動聲色,胯部發力,刀尖倏地斜向上撩起,想逼得他再次後撤,進一步撕裂舊傷。

  可黑勞咬緊牙關,竟不退,雙手持刀劈砍而下,正面硬抗。

  「噹」,他的力氣加上體重,壓制住了這一刀。

  但謝玄英在看見他肩部下沉的同一時間,就預判出了這次的回擊,幾乎在兵刃相接的剎那,反手抽出了腰後的短刀。

  這是一套子母刀。母刀長,開刃寬厚,刀身堅韌,適合劈砍甲胄之類的硬物,子刀短,開刃窄,更鋒利但脆弱。

  短刀出鞘,便是朝著黑勞暴露出來的脖頸。

  黑勞瞳仁倏地收縮,以最快的速度原地一個側身翻滾,可刀來得太快,刀尖擦著耳朵過去,直接削掉了他的半隻耳朵。

  血液噴湧而出,堵塞了他右耳的耳道。

  黑勞以刀插入泥土,穩固住身形,正欲鯉魚打挺翻身而起,長刀已經掠來。

  刀鋒逼近,他別無選擇,迅速拔刀格擋,同時在地上連滾三圈,這才脫出刀光的密網。

  可餘光瞥見背後,卻知更入險境。

  後頭就是偌大的坑洞,傳聞此處曾有蛟龍,化龍時遭雷擊而死,屍身墜入山間,撞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地穴,便為龍王坑。

  黑勞避無可避,橫刀去砍謝玄英的腿。

  短刀搆不到下盤,只能讓長刀回轉防守。但他的刀壓住黑勞的,便立即倒轉刀鋒撩起,去掃他的臉孔。

  黑勞仰頭躲過,卻覺臉孔一陣腥熱,血淌沁出來,順著眉骨往下淌。

  在這樣的生死交戰中,哪可能停下來擦臉?他只能快速眨動眼瞼,希望血不要流進眼眶,同時迅速反擊,逼迫謝玄英放棄繼續攻擊的打算。

  比起防守,他更擅長攻擊,縱然只有一隻眼睛、一隻耳朵,也能辦到。

  靈活迅猛的刀光如同被激怒的猛禽,瘋狂進攻謝玄英的每一個要害。

  特殊的鍛造方式,使得他的刀擁有了強悍的破甲能力,只要被砍中,必定會破開甲片,傷及皮肉。

  謝玄英的身上逐漸多出傷痕,兩人的距離也被進一步拉近。

  終於,二人面對面,在刀劍之外加上了拳腳。

  黑勞爆發力極強,在不到三十秒的時間,便完成了由守到攻的逆轉。考慮到兩人離得極近,長刀不好施展,他更忌憚謝玄英左手的短刀,遂劈掌去奪。

  謝玄英反應很快,短刀在掌中轉向,藏到了肘內。

  黑勞見狀抬肘,趁此機會撞向他的胸口。

  謝玄英不得不後退半步。

  黑勞立即抓住了這個破綻。他擲出了自己的刀,騰出右手一個劈斬,在謝玄英吃痛的同時,左手去搶奪他的短刀。

  謝玄英當機立斷,在他一掌劈下後便揚手拋起短刀,借後退的步態拉遠距離,腰腹驟然使力,以一個典型的鷂子翻身凌空躍起。

  左腳踢出,截住下落的短刀。

  翻過身的同時,右腿出力一蹬,踹中了刀柄。

  短刀猶如脫手的暗器,在空中驟然改變了方向。

  而這不偏不倚,恰好是黑勞的視野盲區。

  他左邊的眼睛被血糊成一片緋紅,耳道中又灌滿了黏稠的血液,阻塞聽力,完美錯過了在短刀飛來的動靜。

  等到另一隻耳朵分辨出刀來的方向時,已經太遲了。

  這是致命的一擊。

  尖利的短刀在近距離的飛踢下,速度極快,破開了金屬甲葉,半把刀身刺入了黑勞的後背。

  謝玄英落地,微微擰眉。

  偏了,不是心臟,是肺部。

  他立即握緊長刀的刀柄,打算補一刀了結。

  這時,不遠處的山坡傳來馬蹄聲。

  苗人竟然有援兵?謝玄英下意識地望了過去。

  也多虧了他謹慎小心,先看了這一眼,下一刻,一支利箭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射向他的胸口。

  謝玄英只多了半秒鐘閃避,箭矢擦著他的胸甲飛過。

  甲片碎裂,帶出零星的血點子。

  他暗道一聲好險,抬頭注視來人。

  這是一隊精銳,大約二三十個人,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架弩機,大如彎弓,小巧的卻只有小臂長短。

  而方才射向謝玄英的那把弩,做工精良,用的不是木頭,而是百煉鋼,並配有一個形制特殊的「望山」(瞄準器),嵌有水晶。

  「流星弩。」他冷笑,「怪不得。」

  弩機在大夏已經所見不多,蓋因有火器之利,西南之地反倒常見些,時常有夷人自製的竹弩、木弩。

  但不大規模使用弩機,不代表就沒有,流星弩就是其中之一。

  這種弩機製作復雜,需要技藝極其高超的工匠,反復琢磨每一個細節,才能使一架臂弩同時擁有射程、威力和準頭。

  而發明它的人,正是位於西南的定西伯。

  流星弩產量很少,千里眼更是西洋傳進來的稀罕物,能配備這等望山的弩機,恐怕整個大夏只有一台。

  怪不得黑勞有難得一見的好刀,怪不得他能對韋自行有所了解。

  原來,丁桃在這裡。

  謝玄英冷靜地思索,定西伯一家抄家斬首,但似乎從來沒有人提起丁桃娘。

  從沒有聽說過她出嫁,老婦人和兒媳自戕時,也沒有她。

  她如今梳著婦人的髮式。

  看來是私奔。

  怪不得。

  丁桃娘卻不知道謝玄英的心理活動,放下流星弩,焦急地呼喚:「我們快走!」

  黑勞比她更急:「你來幹……噗——」肺部的血液堵塞了他的氣管,鮮血湧上喉嚨,噴湧而出。

  「放箭!」丁桃大驚,二話不說便下令攻擊。

  跟隨她的親衛立即舉起臂弩,連發數箭。

  張鶴立馬舉起盾牌,掩護在謝玄英周圍。

  連弩的威力不比流星弩大,射入盾牌後便插在了裡頭,很快,盾牌就變成了一隻隻刺蝟,渾身長箭。

  黑勞見狀,知道機會難得,立即伏低身,強忍著痛楚,覷空往外撤。

  其他苗兵立即替他斷後,不讓官兵追上來圍捕。

  他們用性命為黑勞爭取到了脫身的時間。

  一直陪伴在黑勞身邊,與他親如兄弟的朋友,一面用手握住田南的刀,鮮血滴落滿地,他卻始終沒有鬆手,只是擠出一句話:「勞,走,族裡還要靠你。」

  黑勞咬緊牙關,翻身上了丁桃的馬。

  他們調轉馬頭,朝山腳後撤。

  「放箭。」

  謝玄英的聲音響起。

  箭雨如流星而至,幾乎同一時間,黑勞拿過丁桃的流星弩,轉頭射出弩箭。

  兩撥箭矢交匯,視野好比被飛鳥群佔據,難以分辨。

  謝玄英看到三支箭朝自己飛來。

  他揮劍斬斷了一支,張鶴替他擋下了一支,但第三支箭來得太過刁鑽,謝玄英竟未辨清何時來的,只覺胸口一痛。

  箭擊碎了他的護心鏡,沒入血肉之中。

  謝玄英斬斷箭羽,表情沒有變化:「連弩射程有限,派人追。」

  張鶴扶住他,面容焦急:「公子?」

  「沒事,在肋下。」謝玄英說,「只是肋骨斷了。」

  疼痛令他更為清醒:「田南,張鶴,你們搜山,屈毅,我們走。」

  謝玄英翻身上馬,渾然不似中箭。

  他們先下山查看普安的情況,得知半個城都燒了,便沒有入城,留李伯武主持後續事宜。

  謝玄英終於見到了馮少俊。

  「清臣?」馮少俊大吃一驚,「你中箭了?」

  「沒事,不深。」謝玄英沒有貿然拔箭,失血不多,「回安南再說。」

  馮少俊道:「那也不能繼續騎馬,去縣衙找找,看看有沒有馬車。」

  他們運氣不錯,馬車無法在山間行路,苗人撤退沒有帶走它,只是積了層灰,勉強能用罷了。

  謝玄英拒絕了馬車,解開盔甲,用繃帶固定住斷箭和傷骨,以免位移,又像沒事人似的,與大部隊一道回了安南。

  他受傷可不是小事。

  錢大夫和范大夫立馬替他取箭。

  自跟隨程丹若學過截肢,兩位大夫對人體的了解更勝一層樓,小心割開皮肉,挖出箭頭。

  看到箭矢的剎那,他們均是色變。

  這支箭,鏽了。

  「看起來似乎無毒,只是有些生鏽。」錢大夫謹慎道,「撫台可有不適?」

  謝玄英倒是神色如常,流星弩是罕見的神器,丁桃好生保養很正常,可弩箭不過尋常物,想她也不會仔細照料。

  貴州的天氣,武器生鏽太正常了。

  「目前並無不適。」他答。

  「還是要以烈酒沖洗。」錢大夫拿出酒精瓶,鑷子夾出高溫煮過的紗布,「請撫台忍一忍。」

  謝玄英深吸口氣:「好。」

  高濃度的酒精沖刷傷口,疼痛劇烈。

  他強忍著由他們消了毒,又縫合了兩針,敷上止血藥和紗布,才緩緩吐氣:「我傷得並不重,二位醫術高明,可否……」

  「咳。」錢大夫用力咳嗽了兩聲,「下官醫術微末,只能處理些外傷,撫台的骨頭也有斷痕,還是請程夫人親自掌眼為好。」

  謝玄英重重嘆了口氣,肋骨更痛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3
發表於 2024-1-9 01:29:04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二章 巧得很

  信日夜不休送到安順,也不過一天半的時間。

  當時,程丹若正在和赤韶的阿公阿婆說話。

  他們兩位被一封信招到安順,難免惴惴不安,怕是赤韶闖了禍。誰想見了面一說話,竟然是外孫女想讓他們成親。

  「你也太不像話了。」比起寵溺外孫女的金寨主,蠱婆的態度更為嚴厲,劈頭蓋臉一頓訓,「我們不作親,自然有我們的道理,你胡鬧!」

  赤韶並不怕她,躲在金阿公身邊,扭著他的衣袖:「阿公,阿公——」

  金阿公嘆氣:「韶兒,你還年輕,不明白。」

  赤韶瞅了一眼程丹若,哀求道:「我已經不小了,我現在是土司了,您就和我說個明白吧。」

  金阿公有點為難,但蠱婆望著美麗的外孫女,忽然開口道:「她是不小了,十四了,是該懂點道理——我問你,你知不知道蠱婆在寨子裡是幹什麼的?」

  赤韶眨巴眼睛:「給人看病啊。」

  「你從五歲跟著我學蠱,到現在學會幾個了?」蠱婆平靜地問。

  赤韶一下心虛起來。

  「養一隻蠱,至少要一年的時間,從學會到能用,要十幾年。」蠱婆說,「每家寨子的蠱婆都很不容易,越有本事的,歲數越大。」

  赤韶不明所以:「這和成親有何干系?」

  「女人成親就要生娃。」蠱婆冷冷道,「生孩子是要死的,你又不是沒見過。」

  赤韶頓時噤聲。

  「寨主沒了,馬上就能選個新的。」金阿公也開了口,「蠱婆沒了,寨子裡成百上千的人病了,該怎麼辦?」

  赤韶畢竟是個聰明孩子,嘀咕道:「那只成親,不生娃娃不就好了。」

  空氣驟然寂靜。

  程丹若端起茶盞,有點好奇古代的大人要怎麼解釋。

  然而,蠱婆嚴肅地說:「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蝴蝶媽媽會在你睡覺的時候,把娃娃塞進你的肚子。」

  程丹若:「……」

  但赤韶被騙到了。她縮縮脖子,囁嚅道:「真的沒法子了嗎?」

  「韶兒,寨子裡定的規矩,蠱婆不許成親,是為了大家好。」金阿公嘆氣,「我和你阿婆相好的時候,她還有個妹子,我們倆是想啊,她不做蠱婆了,我也不當寨主,我倆去漢人的地方過……」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

  兩人私奔後的下一個月,蠱婆的妹子被毒蛇咬了,沒救回來,而老蠱婆給她吸毒血,中了野蠱,也跟著沒了。

  老寨主沒法子,只好帶人下山逮他們。

  就這樣,蠱婆成了蠱婆。

  她被迫放棄了自己的人生,為寨子奉獻了後半輩子。

  赤韶聽得很不是滋味,她哀求:「可我想阿公阿婆在一起,做一家人。我不想你們這樣,我不想阿婆一個人待在竹林裡,我不想、我不想啊!」

  別人家的人,每天都能全家圍在火塘邊吃飯,你打我,我揍你,夾雜著父母的呵斥,祖母的勸慰,聽著就熱鬧。

  可她住寨子裡最好的屋子,只能和金阿公面對面。

  阿婆更慘,每天一個人待在黑屋子裡,沒人陪她說話,家裡安靜得像墳墓。

  赤韶難過極了:「蠱婆不能成親,那阿婆可不可以不做蠱婆了?我去做。」

  蠱婆終於動容,眸光微微柔和:「傻孩子,你的那點本事還想做蠱婆?」

  赤韶不高興地撇過嘴角。

  這時,程丹若才開口:「韶兒說得也有道理。蠱婆是為大家治病的,雖然有些手段叫人害怕,可又不是害人。」

  金阿公低聲道:「寨子裡總有人沒來由地死了,也怪不得大家。」

  一直以來,寨民們敬畏蠱婆,也害怕蠱婆,若非生病,絕不願意上她的門。

  「越不清楚的東西才越害怕。」程丹若審視著他,「寧洞寨的藥婆,不知道你們可曾聽過。」

  金阿公回答:「我知道,董婆婆很有本事。」

  「她和兒女孫輩住在一起,用的藥裡也不乏蛇膽、蜈蚣,卻是不見人怕。」程丹若點到為止,「這兩天,恰好安順在義診,二位既然來了,不妨多與其他寨子的藥婆探討一二,赤韶也想你們了。」

  她這般說,金外公哪裡敢拒絕,忙道:「多謝夫人慷慨,我們也想和孩子多相處兩日。」

  「那我便放心了。」

  程丹若說這話時,餘光便瞥見田北一臉嚴肅地進來。

  金阿公有眼力,馬上拉著蠱婆和赤韶離開。

  他們走後,田北才道:「夫人,安南送來消息,普安已經攻下,這是公子給您的密信。」

  程丹若擰眉,立即拆開密封的信箋。

  一目十行看完,毛骨悚然。

  莫以為,英雄豪傑都能轟轟烈烈地謝幕,死於流矢暗箭的名將真不少,大多死於創後感染。

  不管謝玄英在信裡怎麼說,只是傷到了皮肉,震碎了肋骨,沒有傷到腹臟,她仍然如臨大敵。

  短短幾秒鐘內,她把所有急症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每一個都覺得自己需要ICU才行。

  心臟收縮,躍動速度加快,好像要迸出胸腔。

  與之相反的是大腦,她立即回憶了庫存,青黴素還沒攢夠量,但慣例,她會優先製作幾瓶多次提取的高純度青黴素,救一個人肯定夠了。

  「三郎受傷了。」程丹若言簡意賅地吩咐田北,「你去集合隊伍,行李什麼的都不用帶,帶上乾糧和水就行。我去收拾東西,半個時辰後出發。」

  田北微微變色:「夫人,叛軍殘兵還未剿滅,現在去安南太過危險,不如讓屬下去送藥。」

  「我親自去。」程丹若不容置喙道,「今日天色尚早,我們快點走,爭取天黑前到永寧。」

  聽她不是打算連夜趕去安南,田北鬆了口氣,安順到永寧還是安全的。

  「是,屬下這就去準備。」

  程丹若有一個打包了簡易行李的包袱,裡面有套換洗的衣裳、些許碎銀子和兩包藥材,以及謝玄英送給她的短劍。

  她提起包袱,檢查了遍藥箱,裡面的手術器械和青黴素都存放得好好的。

  沉吟少時,程丹若將青黴素額外分出三份。一份貼身藏在內衣的暗袋,另外兩份以油紙包好,塞入布袋,再用棉花包裹一層。

  看見藥箱上層的匕首,又將其塞入懷中。

  瑪瑙急急忙忙遞上水壺:「夫人,這是泡好的熱茶,路上喝。」

  程丹若點點頭:「我去去就回,你看好家,赤韶那裡多留意些。」

  瑪瑙道:「您放心。」

  她隔三差五就要出門,丫鬟們也都歷練出來了。

  程丹若沒有耽誤,背上包袱出門。

  臨走前,招手讓林桂和田北過來,叮囑道:「這兩份藥,你們一人一份收好,倘若路上遇到意外,你們必須有一個人送藥去安南,明白嗎?」

  林桂和田北都是謝玄英的心腹,忠心耿耿,二話不說便道:「夫人放心,我們知道利害。」

  「好,出發吧。」

  她騎上夏梔子,頂著依舊寒涼的春風出發。

  --

  黑勞的情況很糟糕。

  他不斷咳血,無法呼吸,胸痛難忍,臉白得和霜一樣。

  丁桃急得團團轉,可不管是跟隨她的原定西伯親衛,還是黑水部的苗兵,都對此無能為力。

  原本苗軍中的傷患,都是白伽治的,可白伽已經死了。

  苗兵給黑勞餵了一點藥粉,似乎暫時保住了性命,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不管怎麼樣,得把刀拔出來。

  沒有大夫,他們都不敢隨便拔刀。

  「我們的人都回山裡了。」黑勞的堂兄弟說,「要不回家吧。」

  丁桃一口否認:「不行,山裡沒有大夫。」

  「現在要防著的是官兵找過來。」堂兄弟皺起眉,「不往山裡躲,往哪裡去?」

  丁桃冷笑:「你們要走就自己走,黑勞現在這樣根本不能動,沒有大夫,我就給他找一個回來!」

  她是老伯爺的老來女,自小受寵,要星星不要月亮,這輩子受過最大的挫折,也就是想嫁給黑勞,可兄長和嫂嫂不同意。

  丁桃才不受他們的氣,乾脆和黑勞私奔了。

  雖說是私奔,可黑勞對她很好,不管弄到了什麼好東西,都會想著她,沒給過她委屈。

  「官兵以為我們會回山,我們就不回,去永寧。」丁桃素來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性子,「永寧肯定有大夫,我們綁一個回來,先救黑勞。」

  她掃他們一眼,揚起下巴,「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定西伯府出事前,丁家親衛便被母親秘密送到她身邊,說若有萬一,要她帶人救下侄兒們,保全家中香火。

  丁桃和家人感情深厚,二話不說就應下。孰料世事無常,侄子們被錦衣衛抓走,堂哥逃都逃走了,卻意外落水,一病不起。

  她成了丁家唯一的血脈,這些人就跟了丁桃。

  手握兵馬,她腰桿子就直:「愛來不來!」

  黑勞的親信幾乎都是他的血緣親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冒險試試。

  部族是因為黑勞才能走出深山,沒有他,接下來他們只能回到黑水潭去了。

  大家都有點不甘心。

  黑勞情況不好,丁桃等不到天亮,集合了五百餘人就準備下山,連夜奔馳了幾個時辰,終於在次日清晨,到達了永寧附近。

  這點人數,攻城是不現實的,她就琢磨該怎麼渾水摸魚,溜進永寧去綁人。

  巧就巧在這兒了。

  丁桃想救黑勞,程丹若也想救謝玄英,兩個人沒打過商量,偏偏碰上了時間。

  煙塵飛揚,丁桃舉著千里眼,好奇地觀察他們的隊伍。

  「這人來頭不小。」親衛判斷,「都是好馬,都帶著武器,奇怪,他們是往安南去的。」

  若有緊急軍情,該是安南到永寧才對,這群人沒帶糧草,輕車簡從,卻這麼著急趕路,太陽都沒升起來呢。

  丁桃心中一動:「黑勞射傷了謝三對不對?他們會不會是送藥的?」

  「有可能。」黑勞的堂兄弟說,「進城太麻煩,不如賭一賭運氣,就算不是,有個人質也好商量。」

  丁桃翻身上馬:「走!劫了他們!」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4
發表於 2024-1-9 01:29:1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三章 拉扯間

  程丹若自然知道,戰事未休,貿然去前線有危險。

  那又怎樣?

  難道要為了一點危險,就放棄去救謝玄英嗎?誠然,他未必會有事,傷勢興許也未必嚴重,說不定是空跑一趟。

  可程丹若寧可虛驚一場,也不要在安順患得患失。

  所以,她做好了遇到危險的準備,只是,世事難料,她沒料到危險竟然是以這樣的方式降臨的。

  見到丁桃的剎那,她還以為對方正準備帶人逃跑,還猶豫了下,是否要冒險留下黑勞的命。

  誰想她猶未動手,丁桃已經下令,示意麾下的人朝她們衝了過來。

  田北如臨大敵,立即勒馬,將程丹若護在中間。

  程丹若迅速數了遍人頭,心底驟然一沉。

  她身邊有謝家的兩百護衛,為防萬一,甚至額外調了一百騎兵,總計三百人的隊伍。這群精兵平日裡以一當三毫無問題,面對千人以下的隊伍均可一戰。

  可這裡指的是尋常士卒,而不是同樣驍勇的精兵,甚至丁家在西南經營已久,其親衛更擅長山地作戰。

  人數劣勢,能力不佔優,麻煩了。

  只能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二,如果對方只是想糊弄過去,說不定能蒙混過關。

  程丹若心念電轉,立即佯裝出一副錯愕的樣子:「桃娘?」

  暴露身份固然不智,可臉都沒露,就被人當做卒子射死,豈非更冤?若是被活捉了,早晚也會被發現,不如先人一步,掌控節奏。

  她好似全然不知道對方的事,驚訝地問,「你怎在此?」

  這一開口,確實讓丁桃有些錯愕。程丹若騎馬都戴著面巾,又是男裝打扮,遠遠的不曾認出是誰,但立即一喜:「原來是程……姐姐。」

  丁桃的口氣也是裝出的歡欣:「你怎在此?」

  程丹若不動聲色:「外子外放此地,我自然在這。」

  她適時露出些猶疑,「你未曾受丁家牽連,是已經外嫁了?」

  「不錯。」丁桃道,「禍不及出嫁女,我僥幸逃生,沒想到能再見到姐姐。」

  兩人各懷心思,卻都拿出了社交場上的本事,笑語盈盈地應酬。

  程丹若露出同情的表情,欲言又止:「你家……罷了,妹妹無事便好。」她打量丁桃的衣著打扮,「如今這情狀,別的我不敢說,妹妹若有什麼為難之處,你我兩家是世交,不妨直言。」

  丁桃今日所穿的衣裳,自然和當年在京城不可同日而語,心中一動,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姐姐這般說,愧煞我了。」

  她彷彿羞愧又為難:「其實……唉,算了,不知姐姐是要往何處去?」

  「家中送了一盒人參來。」程丹若笑道,「外子在前線,我旁的幫不上,想給他捎些藥材,順道去看看他。」

  藥材?人參?!

  丁桃暗喜,連忙道:「萬沒想到這般巧了,我原不想麻煩姐姐,可今非昔比,我家沒了,從前待我客氣的叔伯,都閉門不肯相見——」

  她念及黑勞的傷勢,真情實感地紅了眼眶,「少不得厚著臉皮,問姐姐討個便宜了。」

  程丹若明白了,敢情是為了藥材,可也奇怪,他們這群人可沒帶行李,怎麼就被發現了呢。

  她大腦飛速轉動,口中卻爽快:「妹妹不妨直說。若我能辦到,必不推諉。」

  「我知道,姐姐是會醫術的。」丁桃試探,「當年在京城,你替我裹傷,還說會縫傷口……」

  程丹若腹中痛罵,臉上微微一笑:「微末小計,難為你記得。」

  「不瞞姐姐。」丁桃纖細的手指在馬鞍邊的弩機上打轉,「我同兄長鬥氣,他一怒之下,把我嫁到了夷寨裡。」

  程丹若看看其他苗服打扮的人,故作遲疑:「可是他牽連進了叛亂的事?」

  丁桃料她分不清夷人,空口說瞎話:「不不,他是侗人,不是苗人。」

  程丹若面色舒緩。

  丁桃只覺自己急智一流,繼續道:「前些日子,我們寨子和人爭地,別人把他給打傷了,這兒缺醫少藥的,我原想進城替他尋個大夫,可我畢竟是丁家人,從前沒少在人前露臉,怕人向朝廷告密……」

  程丹若體諒道:「原來如此,可巧我帶了人參,妹妹若不嫌棄,不如拿一支去。」

  丁桃咬住唇,低聲下氣地示弱:「光有人參也無用,寨子裡沒有大夫……難得遇見京城的熟人,姐姐不如去我家坐坐?」

  平心而論,丁桃的演技並不算好,可想及她當年在京城的嬌蠻,此番場景就愈發顯得——危險。

  程丹若不敢和她翻臉,唯恐圖窮匕見。

  她沒有一口回絕,為難了會兒,說:「不如這樣,妹妹先帶人參回去,回頭我得閒了,再去你家作客。」

  丁桃怎麼肯,說道:「貿然開口確實失禮,可我實在沒法子了。」

  她眯起眼,盤算著要不要強逼,可仔細一想,畢竟是請大夫,萬一她不高興,不肯治黑勞就麻煩了。

  遂忍氣吞聲,故作可憐,「姐姐就看在我們相識一場的份上,幫幫我吧。」

  程丹若心念電轉,流露出幾分動容。

  田北謹慎開口:「夫人,我們還要去見公子……」

  話未說完,丁桃又搶著說:「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為難姐姐,可大哥大嫂沒了,我實在尋不到人幫我。如果姐姐肯幫我,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唉。」程丹若嘆口氣,似乎被說動了幾分,「我明白,我也是爹娘都沒了,家裡無人可依靠……」

  她再次打量對方的裝備與人馬,看向田北。

  田北低聲道:「我帶人拖住他們,夫人先走。」

  程丹若一聽便知,他的意思是幹不過,遂立即下定決心,呵斥道:「住口!丁家固然有罪,可她是出嫁女,就算陛下知道……」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被丁桃捕捉到。

  丁桃心下微喜:這位謝三奶奶果然心軟好騙,這倒是省了她的事了。

  果然,程丹若考慮了下,竟然同意了:「他鄉遇故知,也是難得的喜事。你不知道,我來貴州數月,一個熟人也無,鄉音難覓,本地話也聽不懂,悶得慌,不是燒香就是拜佛,今日既然遇見,倒是不好袖手旁觀。」

  這固然是謊話,卻是參照了張佩娘的日常,完美符合京城貴婦的形象。

  果不其然,丁桃信了。

  她和程丹若不過一面之緣,並不了解她的為人,在她想來,定西伯夫人在家的時候,定西伯也不和妻子說戰場的事,所以,就算謝玄英見過她,程丹若卻不知道她和黑勞的關係,也毫不奇怪。

  這也是時下常見的情形,大多數的已婚女子,或許對家業有了解,可對丈夫的事業就一無所知。

  丁桃覺得自己運氣不錯,露出三分笑意:「多謝姐姐。」

  程丹若喊了個人:「叫人去安南送個信,說我晚幾日再過去。」

  丁桃忙道:「耽誤不了多久,何必多此一舉?」

  「總要知會一聲,不然說去卻不到,外子心裡總要惦念。」程丹若笑道。

  丁桃想了想,也是這道理,人沒出現,必是要來尋,反倒麻煩,便說:「煩請姐姐體諒,我不想人知曉下落,畢竟我大哥是朝廷的罪人。」

  程丹若順從道:「你說的也是,人多嘴雜的。」便佯裝吩咐林桂,「就和爺說我在永寧歇一日再去,別讓他擔心。」

  林桂亦有城府,知曉自己要緊的是送信,故意玩笑:「小人說,不如同爺說您後天晚上到,您明天晚上去了,豈不是個驚喜?」

  程丹若笑罵:「就你多嘴,罷了罷了,你去吧,仔細別說漏了嘴。」

  「您放心。」林桂嘻嘻哈哈的,活似個討巧的小人。

  丁桃思忖著,能爭取一日已經不錯,真被戳破,還有人質在手,便擺擺手,示意親衛讓路。

  眼見林桂絕塵而去,程丹若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她目前最大的憑仗就是三百兵馬,和敵人硬碰消耗掉了,自己便是砧板魚肉,只能任人宰割。反正都要去老巢走一趟,武器還是握在手裡最有威懾力。

  「走吧。」程丹若反客為主,「同我說說,你嫁到哪個寨子去了?成親許久,可有好消息?你已經沒了長輩親眷,這事可要自己上心。」

  做足了寒暄社交的派頭。

  丁桃怕她得知真相,不肯幫黑勞,反誤了戀人的救治,也顧忌田北等人,不敢逼迫太甚,糊弄說:「就是一個普通的侗寨,一共也沒多少人。」

  程丹若問:「待得慣嗎?」

  「還成。」丁桃敷衍。

  程丹若揣摩如何演出一個合格的貴婦:「你家現在這樣,還是該早日誕下子嗣,立穩跟腳。」

  丁桃有點煩,也有點久違的熟悉。母親和大嫂總是這麼說,可她們已經死了。

  程丹若似乎察覺出了她的低落,忙笑:「不過你們還年輕,不急。」又刻意岔開話題,「路可好走?我才學會騎馬,太顛簸的路怕是走不了。」

  丁桃含糊:「山路都差不多,不遠。」

  程丹若:「你騎馬很嫻熟。」

  「我自小就學。」丁桃揚頭,依稀有昔年嬌蠻的影子。

  她仍然很漂亮,很張揚,像灼灼盛開的春日桃花。

  只不過,夾竹桃是有毒的。

  程丹若不緊不慢道:「貴州的氣候我是真的受不了,這裡的百姓一定很難過。」

  丁桃撇過嘴角:「其實也還好。」

  「你可能體會得不深,我一路走來,只見百姓窮苦,漢夷矛盾重重,想想都覺得頗為不易。」程丹若狀似感慨,「快春耕了,今年我在安順教人種藥材,若是能有收獲,百姓們到了冬天,至少可以多換些鹽。對了。」

  她像是想起了高興的事:「我在海外找到了一種作物,名為番椒,因味辣,我覺得叫辣椒也很好,可以調味,此地缺鹽,大家都很喜歡。一會兒我留一點辣椒粉給你,灑在湯中滋味鮮美。」

  丁桃聽得稀奇:「還有這種東西?和胡椒一樣嗎?」

  「胡椒貴,辣椒可以本地栽種,方便百姓。」程丹若笑道,「經營一地,就得順從本地的山水,安順、貴陽種藥材,等到普安收服,我打算種茶。」

  丁桃愣住:「茶?」

  「不錯,普安氣候適宜,可以種茶。」程丹若說,「茶樹和糧食不沖突,屆時無論漢民還是苗民,又能多一門收益了。」

  她沒有騙丁桃。

  貴州不能只種藥材,經濟太單一了,但她不動農業,思來想去,記得旅游的時候途經晴隆,吃過一碗羊肉粉,買過一包普安茶,順便在二十四道拐暈了個車。

  說實話,她以為普安種茶是傳統,這會兒才知道沒有。

  但不要緊,氣候不會變花太多,茶葉銷路廣,不失為一門好生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5
發表於 2024-1-9 01:29:32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四章 巧周旋

  樹木叢叢,鬼影憧憧。

  程丹若跟隨隊伍,在林間繞了兩個大圈子,樹木變來變去,彷彿鬼打牆,卻絲毫不露懷疑,反倒是興致勃勃地和丁桃打聽。

  「茶葉的選種很關鍵,不知道本地有無茶樹,若能選出一種合適的培育,就和洞庭碧螺春似的,今後就不愁了。」她表現得既熱心,又對本地一無所知,還和苗兵搭話,「你們平日喝茶嗎?」

  其實,她知道晴隆是必然有茶的,因為她買的紀念品上就寫著古茶樹之鄉,據說是用千年古樹的茶籽培育出的品種。

  雖然程丹若沒喝出什麼明堂,可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標籤。

  丁桃答不上來。

  她平日喝茶,都是向京中的風尚看齊,從未了解過當地苗人的生活。反倒是苗兵中有一人,忽而開口道:「喝。」

  程丹若立即看去:「貴寨習慣怎麼用茶?」

  「採茶做餅,成以米膏,澆湯成飲子。」對方回答,「再加些果仁什麼的,不過吃得少。」

  程丹若奇怪:「這是為何?」

  「茶葉多要上貢。」對方眼中閃過嘲弄,「又不給錢,種了也白種。」

  程丹若怔了怔,輕輕「噢」了一聲:「貴定雲霧。」

  她不懂茶,不過御前待過,總聽過一些貢茶的名字,貴定的雲霧茶就是之一,產量稀少。

  沒想到好茶都是被朝廷白嫖了。

  「貢茶要求苛刻,民生還是以普通茶為主。」程丹若說,「貴州氣候獨特,茶葉肯定要種,否則光憑一分田,怎麼養活得了這麼多人。」

  對方嗤笑道:「養的是誰還不一定呢。」

  程丹若道:「聽你的口氣,似乎寨子裡的賦稅不少?」

  對方沒有應答。

  「貴州的賦稅年年都收不齊。」程丹若狀似不經意地感慨,「也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不過,去年戰亂,今年肯定要休養生息,朝廷會免稅的。趁這兩年,慢慢把茶園做起來,百姓有了穩定的生意就好了。」

  她講得太像一回事,叫黑水寨的人忍不住較真了。

  又有一個苗人問:「賣茶你們也是要收錢的吧?」

  「我知道你們的顧忌,商稅繁重,你們進城買賣也會被官兵盤問,是不是?」程丹若笑道,「這也是我擔心的事情,所以,和我在安順種藥材一樣,百姓只需要負責種茶就行了,會有茶商統一收取,後面的炒製、運輸、販賣,都讓商人做。」

  她頓了頓,說,「這樣,商稅就是直接問商人收,不問茶農收。雖然賺得不比自己賣的豐厚,可勝在簡單安心,你們說呢?」

  黑水寨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當然答不上來。

  氣氛倏然安靜。

  程丹若喉嚨沙啞,歇會兒積蓄體力。

  過了晌午,方到目的地。

  丁桃憂心如焚,馬上就要帶她過去看病。

  程丹若並不生氣,只是正常地看了看環境,發出適當的疑問:「怎麼寨子裡沒什麼人?」

  丁桃一時語塞,還是她身邊的護衛描補:「最近在打仗,都往山裡避禍去了。如今寨中只有青壯。」

  「是為了春耕吧。」程丹若體貼地替他們找到理由,「都不容易。」

  丁桃已經不耐:「這裡,快來。」

  程丹若下馬,正要去拿藥箱,田北已經搶先一步提在手中。

  她會意,提起袍角上台階。

  這是一個人去樓空的小寨子,恐怕真如對方所說,都進深山避難了,簷下階上積著薄薄的灰塵,還有不少蜘蛛網。

  黑勞臥在床上,面色慘白,背後插著一把刀。

  程丹若認出是謝玄英的,卻佯作不知,蹙眉道:「刀紮得有點深。」

  「能拔嗎?」丁桃緊張地問。

  「能是能,不過需要一些藥材,不然傷者吃痛動彈,我怕拔不出來。」程丹若問她,「有烏頭草嗎?」

  丁桃哪裡有,反問:「你沒有嗎?」

  「我只有洋金花,此藥更烈些……罷了,有酒嗎?」程丹若打開藥箱,找出洋金花,斟酌藥量,倒出半包,「以酒調服可鎮痛。」

  丁桃有點心眼,道:「這能吃嗎?不會有毒吧?」

  程丹若:「……洋金花當然有毒,不然怎麼麻醉止痛?」

  丁桃美目一瞪:「你什麼居心?」

  「是藥三分毒,你不想用,我可以直接拔。」程丹若奇怪地說,「只是會很痛,你們必須找幾個人幫他綁住。」

  丁桃還想說話,忽而聽見一個微弱的聲音:「小桃。」

  「黑——你醒了?」丁桃忙問,「我找到大夫了。」

  黑勞眯眼,打量了眼程丹若:「哪來的大夫?」

  「這是我以前在京城認識的人。」丁桃給他使眼色,「她相公就是謝玄英。」

  程丹若微微一笑:「外子乃本地巡撫,我去安南探望他,沒想到遇見了桃娘。她請我替你看傷,不過,我不是專門的大夫,只能先替你拔了刀,後續調養還是要請人細細把過脈才好。」

  黑勞掃過她的雙手,並無習武之人的繭子,腳步沉重,呼吸短促,面色還有點蒼白,分明是個弱女子,這才道:「原來如此,倒是巧了。」

  「我現在要給你拔刀,會很痛,你是服藥止痛,還是就這麼拔?」她問。

  黑勞說:「拔吧,我忍得住。」

  「叫人按住你為好。」程丹若說。

  「無妨,我忍得住。」

  程丹若便也不勉強,拿出止血鉗和針線,在火上炙烤消毒。隨後,讓丁桃剪開他背部的衣服,觀察傷口的情況。

  半晌,道:「忍住了。」

  黑勞咬緊牙關。

  程丹若握住刀柄,輕輕拔了出來。

  血液噴濺而出,染紅她的衣裳。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止血鉗,將主要血管夾住,止住失血。

  出血量是最直觀的,丁桃見出血比想像中少,忍不住露出些許喜色:「你還真有點本事。」

  程丹若笑了笑,心想,就你現在又抱又摸的樣子,傷縫好了他也得死於感染,口中卻道:「雕蟲小技罷了,我父親畢竟是邊境的大夫,和他學了兩手。」

  她也不戴手套,徒手將血管縫合,跟著是皮肉。

  傷口依舊往外滲血,可量不多,丁桃拿了帕子替他不斷擦拭,神色專注。

  程丹若拿出一瓶藥粉。

  黑勞伸手,不容置喙道:「給我看看。」

  程丹若便倒了點在他手心。

  他舔了口,嘗出是三七、松香、白芷之類的藥材,這才讓丁桃給自己敷上。

  程丹若也不介意,拿紗布給他蓋住傷口:「我學藝不精,刀傷到了腹臟,裡頭還在出血,得請個好大夫開副內服的藥,止住裡頭的血才好。」

  丁桃忙問:「你不能開嗎?人參呢?你不是說有人參?」

  「我可以切幾片,讓他先含著。」程丹若道,「但人參是吊命的,不能止血。」

  丁桃滿臉失望。

  「你是不能開藥,還是不想開?」黑勞滿頭冷汗,卻依舊維持一線清明,「別是不敢開吧。」

  「這話也不算錯,漢夷之間矛盾重重,我與許多夷人打過交道,比起大夫,他們更信自己寨子的藥婆——對了,你們的藥婆呢?」程丹若問。

  黑勞面色一暗,竟不知如何回答。

  丁桃卻是不知道白伽的事,也不關心:「進山去了,她身體不好……你開吧。」

  她咬咬牙,看著黑勞的面色,「死馬當活馬醫,你先開。」

  「我開了,你有藥嗎?」程丹若嘆息,「先用人參試試吧,若是能止住,興許就能好了。」

  黑勞知道人參是好東西,不動聲色:「那就這樣。」

  程丹若又故作愁慮:「桃娘,你可會煎藥?」

  丁桃當然不會,可這事她也不放心假手於人,便道:「當然會。」

  「那好,」程丹若取出人參,當著她的面切了半兩人參片,「文火煎服。」

  丁桃小心收好,又瞟剩餘的人參:「剩下的也給我吧。」

  程丹若覺得,她殺人滅口的心思都快寫臉上了,偏要裝出沒察覺的樣子:「不是我小氣,可藥量有多少,多用了反倒不好。」

  丁桃說道:「我又不會多放。」

  「病患的親人總是這麼說。」程丹若道,「但他們總會在大夫不留意的時候,多加點藥材,以為這樣好得更快,而大夫是吝嗇藥材。」

  丁桃確實有這個想法,被她戳破,面子上掛不住,也有點想翻臉,可被黑勞一個眼神制止了。

  「聽大夫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寨民,「煎藥吧。」

  丁桃見他面色蒼白,不忍他費心,應下了:「好吧,我去煎藥。」

  她走了,作為一個守禮的漢人女眷,程丹若自然不會多留,試探道:「我看你們這兒什麼都沒有,若是多有打攪就不好了,不如趁天色尚早,你們派人跟我回永寧,那裡藥材齊全,還有大夫。」

  丁桃遲疑了一剎,卻是黑勞開口:「這怎麼行?按照你們漢人的說法,總要盡盡地主之誼。再說了,天黑山裡危險得很,還是不要亂跑。」

  程丹若詫異地看了看他,笑了:「你還挺知禮數。」

  丁桃這才道:「對,我去給你們找個屋子。」

  她拉住程丹若的胳膊,生怕她跑了似的,拽她去了隔壁的房間。

  裡頭空蕩蕩的,只有幾樣家什。

  程丹若環顧四周,一臉欲言又止:「你就住這種地方?」

  「有地方就不錯了。」到了自己的地盤,丁桃也懶得再多裝,「你在這待著,不要亂跑。」

  程丹若立即道:「也好,對了,你若有人熟諳藥材,可以去山裡找些三七,烘乾了製成粉末,對止血最有效。」

  丁桃一聽也有道理,忙到外頭吩咐人去辦。

  這次,程丹若沒有再攔她。

  她望著丁桃遠去的背影,再看看立在門口守衛的田北,輕聲道:「你去和定西伯府的人拉拉交情。」

  田北道:「夫人身邊不能沒人。」

  「只要不圖窮匕見,他們未必敢翻臉。」程丹若沉吟,「這地方很隱蔽,我們能過來,未嘗不是好事。」

  和苗人打仗,最煩的是什麼?

  他們太能躲了!

  打輸了就往深山老林裡一鑽,根本找不到人。

  來時,她試圖記路,但樹木遮天蔽日,林間根本沒路,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沒人帶路,官兵估計一輩子都找不到地方。

  尋不見黑勞,戰爭就一天不能結束。

  福禍相依,丁桃讓他們進了老巢,反而是個破綻。

  「辣椒你們都帶著吧,請他們嘗嘗。」她說。

  田北遲疑一剎,終究是聽從了她的吩咐,大模大樣地出去,找了個定西伯府的護衛,道:「已經過午了,你們這兒什麼都沒有,不如去獵兩隻兔子。正好咱們帶著辣椒粉,你們可得嘗一嘗,這可是好東西。」

  他故意提高聲音,「安順那邊的幾個寨子,喜歡得不得了,酸辣調和,不比鹽的滋味差。」

  定西伯府的護衛卻說:「野味咱們有,倒是不必專門出去。」

  「噢?也是。」田北渾不在意,「那有水沒有,我先給夫人打點水梳洗,然後咱們架鍋,我還帶了點酒。」

  他環視四周,感慨道:「你們陪嫁到這地方,怕是很久沒喝過好酒了。」

  這話戳中了對方的心思。

  從前跟著定西伯,喝酒吃肉都是常事,在貴州他們就是鷹犬,誰敢得罪?現在好了,丁家被滿門抄斬,他們跟著一個黃毛丫頭,還和苗人攪和在一起,心裡怎麼不憋屈?

  聽說有酒喝,一時都被勾起了饞蟲。

  「什麼酒?」

  「反正不是果酒。」田北大笑,「烈得很,能不能喝?」

  「有什麼不能喝的,就怕酒不夠。」

  「喝了你再說大話也不遲。」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6
發表於 2024-1-9 01:29:48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五章 互算計

  昨天晚上,謝玄英就察覺到自己有些發熱,身體疲乏。他不敢大意,立即叫大夫來開了玉真散服用。

  比起病症,更讓他煩惱的是,黑勞沒找到,程丹若要來了。

  黑勞找不到就找不到,他活不了多久了,可妻子要來,見到他受傷……謝玄英就有些愁。

  這該怎麼交代?

  輾轉一夜,沒睡踏實,第二天乾脆躺下了。

  馮少俊很吃驚:「可是傷勢惡化了?」

  「丹娘來了,瞧見我未好生歇息,必是要惱。」謝玄英道,「我先躺著,省得她擔心。」

  馮少俊啞然,這就是他昨天照樣處理普安的事,今天「病休」的理由?

  「嫂夫人也是擔心你。」他說。

  謝玄英看了他一眼:「馮侯爺也很擔心你,派了許多人來尋。」稍作猶豫,還是補充,「弟妹也常常遣人相問。」

  佩娘?馮少俊微微一頓,發現自己竟從未想過妻子。

  他相信父親一定不會放棄找他,牽掛母親,恐她擔憂落淚,惦記兄弟姐妹,卻對佩娘毫無期待。

  「是麼。」馮少俊笑了笑,不以為意,「陪我來貴州,苦了她了。」

  謝玄英及時打住了這個話題。

  兩人一道用過午飯,聊了聊馮少俊的經歷,正琢磨黑勞的下落,忽而見屈毅滿臉凝重的進來:「公子,林桂來了。」

  謝玄英蹙起眉梢,面色凝重:「進來。」

  林桂進來時,腳步還算平常,可門一關上,「噗通」就跪下了:「爺,小人奉夫人之命,前來送藥。」

  「夫人呢?」謝玄英緊緊盯住他。

  林桂道:「咱們今早出了永寧,路上遇見了定西、丁家姑娘,她帶人把夫人『請』回了寨子,說給她夫君治病。夫人帶著田北他們一道去了,叫我來傳信,並送藥來。」

  一面說,一面掏出懷中紙包呈上。

  謝玄英沉默了一剎,問:「他們多少人?」

  林桂道:「五百餘人。」

  人並不多,應該只是定西伯的護衛和黑勞的殘部。看來他們和大部隊失散了,叛軍的主力在白伽的指揮下,已經退回烏蒙山。

  謝玄英了解程丹若,她不怕冒險,如有五成把握全身而退,她不會去,選擇帶人主動前往,便是想留一手底牌。

  所以,她靠手頭上的人,沒法自行脫險。

  他的時間不多。

  「屈毅,」謝玄英道,「把所有嚮導都找來,弄清楚在永寧和普安一帶有多少寨子,找出半日腳程能到的。」

  屈毅連忙應下。

  謝玄英拿過林桂的紙包:「叫范大夫過來。」

  「是。」

  范大夫很快出現,他跟隨程丹若有段時日了,已經學會了使用金屬針管,平時傷兵營的皮試,就是他幫著做的。

  謝玄英讓他給自己打一針。

  范大夫謹慎地在他手上注射了一點點藥液。

  「至少等兩刻鐘。」他提醒。

  謝玄英點點頭,打發他走,自己拿了藥粉紗布,重新給肋下的傷口換了藥,並以繃帶纏緊。

  肋骨斷了就是這個不好,呼吸一重便疼痛難忍,還要防止碎骨位移。

  固定住就好一些。

  換好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紅腫已經消退些許。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皮試。

  翠娘死後很久,程丹若才做出新一批青黴素,因無人可用,乾脆多次提純,給他做了次皮試。

  藥液很少很少,只注射了一點點,卻觀察了他足足12個時辰,確定他對青黴素不怎麼過敏。

  「每次用之前都要做,批次不同,效果也不同。」她當時這麼解釋,「不過以後只要觀察一刻鐘到半個時辰,第一次做,謹慎些為好。」

  沒想到第二次隔了這麼久。

  謝玄英拿起針管,抽取藥液,還很像樣地推出了針管內的空氣,這才坐下,拿手量了量位置,酒精棉消毒皮膚,一針紮了下去。

  他會打針,也知道打在哪裡,夜間帳中,很方便做各種教學。

  大夫們不一定敢下手,不如他自己來。

  繫好腰帶,著甲。

  早晨的頭暈乏力已經消失無蹤,謝玄英策馬奔出安南時,任是誰也看不出來,他其實帶傷在身。

  他一點兒也不覺得疼,也不覺得累。

  春色如晦,春風如刀。

  --

  天色漸漸暗了。

  外頭飄起了烤肉的香氣。

  田北一反常態地活絡了起來,送苗兵辣椒粉,讓他們嘗嘗海外作物的新滋味,順便描繪一下其他苗寨種辣椒的熱鬧景象。

  又和定西伯的護衛喝酒,互相拉關係。

  都是勳戚親衛,肯定有共同語言。

  田北先說了自家的事,他是父親這輩就投向了侯府,自己從小就學習武藝,被靖海侯派來的貴州。

  頓時得到其中一名親衛的好感,他道:「我父親是伯爺的親信,爺爺那輩就給伯爺牽馬了。」

  田北懂了,笑道:「世代忠良啊。」

  護衛們也有等級圈層,最上層的就是世代的從屬關係,他們最受主公信任,得到的資源最多,對主公一家也最忠心。

  靖海侯家如屈毅、李伯武、田南田北兄弟,定西伯家就是這個劉護衛了。

  「怪不得還留在丁姑娘身邊。」田北舉杯,「我敬劉兄。」

  「好說。」劉護衛心裡舒坦極了。

  他爺爺給老伯爺牽馬,父親就成了伯爺的管事,等輪到他,便是成了身邊最受信任的護衛。假使定西伯府沒倒台,整個雲貴除卻丁家,他劉雄說話也有三分的分量,知府、知縣見了都得斟酌一二。

  如今,伯爺去了,樹倒猢猻散,他卻依舊跟著丁姑娘。

  這份忠心,正是劉雄最得意的事。

  可苗人們不理解,甚至對他們頗有敵意,田北的奉承搔到了他的癢處,恨不得立即引為知己。

  借著酒意,他低聲暗示:「山裡多事,你們多小心。」

  田北恰到好處地露出意外之色,旋即感激道:「多謝劉兄。」頓了頓,委婉地暗示,「丁姑娘外嫁,倒也算是個出路,劉兄的忠心我頗為敬佩,可這山裡……」

  他環顧四周,感慨一聲:「可惜了兄台一身好武藝啊。」

  劉雄喝了口酒,長嘆不止。

  另一邊,黑水寨的苗兵們把撒了辣椒的野雞,丟給寨中的野狗試毒。

  狗一開始吃進去就吐了,正當他們準備發怒,卻見沒一會兒,狗又繼續撕咬了起來,狼吞虎咽。

  片刻後,野狗吃得肚飽卻安然無事,沒什麼中毒的症狀,才謹慎地嘗了口。

  辣味沖擊大,吃得他們也給吐了,但辣味盤踞在舌尖,是平日裡從未有過的重滋味,一會兒就回味起來。

  他們糾結地吃著烤野雞,用苗語低聲說話。

  「姓謝的傷了黑勞,咱們不如殺了他婆娘。」有人提議,「一命還一命。」

  「她在給黑勞治傷。」黑勞的堂兄弟叫黑永,惱火地瞪他,「殺了她,你去給我找個大夫?」

  「要是白祭司在就好了。」他們嘆口氣,都很懷念白伽,「不知道普安城裡的人都怎麼樣了。」

  「出了事,家裡人都會回山,進山漢人就尋不見了。」黑永安慰,「咱們先把黑勞看好,唉。」

  「永,黑勞不會有事吧?」

  「他出了事,就把姓謝的宰了。」

  「以後可怎麼辦?」

  黑永聽著心煩,乾脆端了碗米粥,送進屋給黑勞。

  「臉色不錯。」他面露喜色,「人參真有用?」

  黑勞心裡卻不樂觀,雖然背上的刀拔了,傷口也縫合,可他依舊難以喘息,肺裡好像灌滿了水,不斷有血沫湧出口鼻。

  不過,他並不想讓黑永擔心,勉強點點頭,問:「外面怎麼樣?」

  「官兵沒找過來。」黑永回答,「這裡隱蔽得很,我們躲上幾天,等你的傷好了再說。」

  「早晚會過來的。」黑勞說,「咳,別、別大意。」

  黑永猶豫片刻,問:「那等你明天好點了,我們就撤——那個女人怎麼辦?殺了嗎?」

  黑勞搖頭:「有用。」

  黑永道:「也好,她人倒是不壞。」

  「別信漢人的話。」黑勞警告。

  黑永卻說:「這倒不是,她的人裡有個苗人,是黔東那邊的,我打聽了幾句,是個跟順德夫人一樣的女人,帶著寧洞的人種藥材修路,名聲不錯,還開了兩次義診,不管哪裡的人,都給免費治病。」

  黑勞眸光閃爍:「當真?」

  「不像說謊。」黑永評價,「就是好騙了點。」

  黑勞閉上眼,陷入思考。

  黑永給他餵粥:「吃點東西。」

  「咳,我吃不下。」黑勞用力咳嗽了兩聲,吐出喉嚨裡的血沫子,「永,我接下來和你說的話,你聽好。」

  黑永的表情嚴肅起來:「你說。」

  「我的身體不知道能撐多久。」黑勞氣若游絲,神智卻依然清醒,「天亮後,就離開這,回山,小桃、咳,如果我有事,你帶小桃、走,咳咳。」

  他說不了囫圇話,句子長了就要緩一緩,「還有那個女人,帶她回山裡。」

  黑永問:「你是說,帶她做個人質?」

  「對,怎麼都能讓官兵顧忌,顧忌一點。」黑勞慢慢道,「把她帶回部裡,你娶她,讓她留在我們族裡。」

  白伽可能已經死了,部族缺一個會看病的女人,這個女人既然懂醫術,正好拿她頂上。

  黑永皺眉:「就怕她尋死覓活。」

  「那就殺了。」黑勞也知道漢女的情況,重視貞操,和苗女完全不同,「明天進山,把她的人甩掉。」

  黑永想了想,點點頭。

  「還有,」黑勞忍住肺部的疼痛,低聲道,「小桃跟了我,可以信,她的人,你們要小心。」

  劉雄等護衛眼高於頂,雖然有本事,黑永他們也不喜歡,聞言正中下懷:「你安心養傷,我知道了。」

  「要是我死了,部裡就靠你——」黑勞盯緊他,「我死了沒關係,永,你要帶族人回家,明白嗎?」

  黑永心中一痛,看著自己的血緣兄弟:「你不會有事的。」

  誰都知道這是徒勞的安慰。

  黑勞笑笑,沒有接話,疲憊地合攏眼皮。他的肺像火燒一樣,腦子也昏沉,每喘一口氣,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不知為什麼,他總有預感,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另一邊的房間。

  程丹若從藥箱的隔層裡取出了一支小針筒,約手指長,超級迷你款,再拿出一個白瓷瓶,倒水,融化裡頭的藥粉。

  針筒吸取藥液,再用蠟封住針孔。

  這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提純過的砷罷了。

  她將針筒藏入袖口,耐心等待天亮。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7
發表於 2024-1-9 01:30:03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尋蹤跡

  夜風吹拂。

  謝玄英帶著人馬,沉默地在山間穿梭。

  帶路的嚮導大氣不敢出,戰戰兢兢地說:「大、大人,附近真的只有這一個寨子了啊。」

  謝玄英打量著掩藏在夜色中的竹寨,很小一個,屋舍破陋,毫無人氣,顯然是一個空寨。

  這已經是第三個寨子了。

  永寧附近的寨子,大多屬於赤江,少部分因為太小,甚至沒有留下姓名,除非熟悉本地的土著,否則都不知道某處有人煙。

  嚮導是永寧的貨郎,認識周邊的每一個寨子,畢竟,寨民再深居簡出,也需要買生活用品。

  可連續三次撲了空,全都未發現程丹若一行人的蹤跡。

  天已經黑透,謝玄英的臉色也愈發難看。

  「沒有別的地方了嗎?」屈毅代為發問。

  嚮導小心翼翼道:「有是有,就是更遠一點,要走大半日才到。」

  屈毅欲言又止。

  「先在此地休整一二。」謝玄英繃住了心弦,沒有失態,「帶我去高處看看。」

  「是是。」向導暗鬆口氣,趕忙帶他往高處走。

  山路難行,許多地方馬上不去,謝玄英便下來自己往上爬。

  傷口一抽一抽得疼,但不知道是心裡有事,還是藥物起了效果,他感覺乏力頭暈的症狀徹底消失,只留下純粹的痛苦。

  爬上山坡,月色照亮的叢林展露眼前。

  一望無垠的樹林,時而有不知名的野獸驚起倦鳥,怪聲絡繹不絕。

  謝玄英看著夜空的星辰,仔細分辨方向。

  隱隱約約的,聞見了一股味道。

  他擰起眉,走幾步到下風口,小心分辨這這股氣味,不是草木的腥氣,不是動物糞便的臭氣,也不是屍體的腐氣。

  有點沖,還有點……香。

  謝玄英想起來了,是辣椒的味道。

  「沿著東北方向,派斥候去找。」他下令,「順著辣椒的味道過去。」

  屈毅忙道:「是。」

  他親自帶人去了。

  辣香味時有時無,斷斷續續,謝玄英捕捉著每一絲晚風,如碰蛛絲,生怕用力就斷了。

  鼻尖有微微的涼意。

  要下雨了。

  雨會讓傷口惡化,也會沖洗掉留下的足跡。

  謝玄英輕輕按住胸口,感覺到盔甲下的荷包形狀,裡面裝著他和丹娘纏結在一起的髮絲。

  他一定會找到她。

  -

  程丹若和衣躺在床上,聽著外間的動靜逐漸變小,只餘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田北和其他護衛守在門口,背影來去,盡職盡責地圍出一片安全區域。

  她合攏眼皮,心想,無論如何,眼下的情況比在白明月手上好多了。只要田北等人活著,其他人要想動手,就得付出代價。

  定西伯的護衛們,願意冒著得罪靖海侯府的危險,對她動手嗎?他們對丁桃的忠心,經得起考驗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此時此刻,田北就在角落裡覷見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對手下做了個手勢,自己走過去,滿臉詫異地問道:「彭兄弟?」

  「田兄。」對方壓低聲音,「可否借一步說話。」

  田北往牆角走兩步:「彭兄弟,你這是出了什麼事?」

  「我是救你們來了。」彭護衛道,「謝三奶奶糊涂啊,這可不是好地方,你當那寨主是誰?就是如今的叛軍首領黑勞!」

  田北「大吃一驚」:「什麼?怎麼會?」

  彭護衛道:「這就說來話長了,總之明日一早,你們還是快快離去為好。」

  田北露出三分疑竇:「你這麼一說,確實奇怪得很,可——」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好兄弟,你給我透句話,這有多少人?」

  「他們只有兩百多個,都帶著傷。」彭護衛說,「我知道田兄的顧慮,放心,我認得路,到時候自會相助。」

  田北立即道:「若真是如此,彭兄對我等可是恩重如山。」他暗示地問,「不知兄弟可願隨我面見公子?」

  「苗人非我族類,這也是我等本分。」彭護衛道,「不過,我們兄弟確也有些叛軍的消息,想告知謝巡撫。」

  田北會意,慎重抱拳:「兄台高義,先謝過了。」

  彭護衛朝他點點頭,貼著牆根的陰影離去。

  他繞過兩間竹樓,悄悄回到住的地方,等候的人忙問:「怎麼樣了?」

  「畢竟是靖海侯府的人,看得出來,他們多少也有些疑慮,只是沒想到咱們家大姑娘會和叛軍攪和在一起。」彭護衛輕輕嘆口氣,「我們也是走投無路了。」

  平心而論,他們對丁家都算忠心耿耿,伯爵府倒台了,既沒跟著哄搶財物,也沒有一走了之,遵循老夫人遺命,跟隨丁姑娘。

  開始還好,伯爺被定罪,成了謀反的逆賊,他們惴惴不安,和叛軍在一塊兒反倒安心。待黑勞打下小半個貴州,又覺得就此跟隨苗王也無不可。

  然而,朝廷的平叛很快就來了。

  他們跟隨定西伯已久,知道大夏的實力,不敢光明正大和朝廷作對,只負責保護丁桃,不摻和造反。左右丁姑娘嫁了苗王,少不了他們的好處。

  苗人自傲,也不在乎他們,混著混著就含糊過去了。

  一晃大半年過去,叛軍節節敗退,勢頭越來越差,到如今,他們不得不為自己謀出路。

  這會兒還能說是跟著丁姑娘出嫁了,免去被清算的麻煩,可若謝巡撫的夫人有個萬一,他們可就只剩死路一條。

  彭護衛暗中探了大家的口風,大多數人都不想冒險。

  他們習慣了在城中生活,誰都不願意隨苗人進山,過刀耕火種的日子。

  彭護衛便拉攏了些人,準備「棄暗投明」。

  -

  黑永從樹上跳下來,和等候的族人說:「丁家的漢人不老實。」

  「早就猜到了。」族人們冷笑,「他們可是丁王爺府上出來的,鼻孔朝天,還以為是以前呢。」

  「聽說丁王爺都被砍頭了。」「漢人的皇帝做了件好事。」「噓,小點聲,別讓丁姑娘聽見。」

  黑永很煩,讓他們都閉嘴:「丁姑娘呢?」

  「在屋裡照顧勞呢。」

  黑永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們看不上定西伯府的護衛,可丁桃當初拋下伯爵府的榮華富貴,和黑勞私奔一事,足以得到他們的好感。更不要說此次多虧了她帶人趕到,方才救下黑勞。

  鬧翻了對大家都不好。

  他想著,準備在天亮前再去找一次黑勞。

  -

  天色漸漸亮了。

  程丹若喝了兩口隔夜的鹽糖水,吃了個饅頭充飢。

  外頭起了淡淡的霧氣,冰冰涼涼的,天色晦暗,顯然是一個大陰天,襯得後頭的樹木怪異乾瘦,暗影憧憧。

  什麼鬼片的天氣。

  她腹誹著,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

  程丹若暗道一聲「來了」。

  下一刻,丁桃推門進來,表情焦急:「快去看看黑勞,他有點不好。」

  程丹若露出驚訝之色:「怎麼了?」

  「他不太舒服。」丁桃拉住她就往外頭跑。

  田北等人立即跟上:「夫人——小心!」

  變故就是在這一剎那發生的。

  拐角處忽然閃出五個苗人,擋住了田北等人的救援,而丁桃死死拽住程丹若的手腕,勁兒還挺大。

  程丹若剛想給她一針,忽而感覺脖頸一涼。

  「停手。」黑勞言簡意賅,「咳,退後。」

  程丹若無比驚訝,全然沒發現他是怎麼出現的。

  田北倒是看見了。

  黑勞是從屋樑上翻下來的,他竟然忍著傷勢爬上了屋頂,避過他們的視野,埋伏在了樑上,一擊得手。

  「停手。」程丹若開口,握住袖角的墜物,「你想要什麼?」

  黑勞揚起眉毛:「有點膽色,別擔心,我不殺你,只是我們現在被官府追捕,少不了要讓你擋些麻煩。」

  程丹若的餘光掃過丁桃,口中道:「你留下,我放其他人離開。」

  「你『放』我們離開?咳!」黑勞嗤之以鼻,「搞清楚,你的命在我,咳咳,手上。」

  她笑笑,不以為意:「你和白伽已經做了該做的事,再打下去,只會把你們部族拖死。你問問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出山?是為了自立為王,還是為了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

  刀不動,黑勞也沒有說話。

  程丹若知道,他沒法多說話,恐怕肺部已都是鮮血,喘氣都難。

  黑永卻是輕傷,有餘力指責:「是因為你們,我們才會這樣,我們沒得選。」

  「咳,不用、廢話。」黑勞向周圍使了個眼色,苗兵們一窩蜂湧來,隔斷她和護衛的接觸。

  「小桃,你的人留下。」他深吸口氣,快速吐字,「我們走。」

  丁桃十分聽他的話:「劉護衛,你們留下,不許他們追來。」自己則跟著黑勞亦步亦趨地後撤。

  劉護衛等人舉起兵刃,組陣在前,苗人則手持長槍在後。

  田北掃了眼彭護衛。

  他們似乎有些猶豫,沒有動作。

  「殺了他們。」丁桃高喊。

  劉護衛略一遲疑,還是本能地遵循了主家的命令,揮刀相向。但彭護衛眼看苗人自己開溜,卻要留他們斷後,不再遲疑,反戈一擊。

  「老劉!」他擋住劉護衛的刀,「殺了程夫人,我們就真完了。」

  他們起了內訌,田北暗叫僥幸,立馬帶人追擊。

  程丹若被黑勞拽走,但趁機將針筒握於掌心,心念電轉。

  定西伯護衛內訌,形勢逆轉,苗人跑不了太遠。看黑勞的臉色,估計沒幾分鐘好活。砷就一針,用給他有點可惜。

  倒是黑永此人,好像是黑水的二把手,傷得也不重,被他逃走,保不準要糾集兵馬,再給官兵製造麻煩。

  不如……

  密葉和晨霧阻擋視線,腳步聲時遠時近。

  她不動聲色,只踉踉蹌蹌地邁步,臉上手上很快多出細微的血痕,時不時低呼一兩聲。

  黑勞已是強弩之末,早就控制不住她,可眼光敏銳,發現了她的小動作後,馬上將她推給黑永。

  就這點動作,也讓他一陣氣喘,指縫間淌出鮮血,滴落在草葉上。

  「你本來就肺腑受創,這麼劇烈動作,內臟破裂,神仙也救不得。」程丹若重復條件,「你留下,我讓其他人走。」

  「你、你不用拿我的命威脅,咳,威脅他們。」黑勞擦掉嘴角的血跡,「走,要快!」

  黑永二話不說鉗制住程丹若的雙臂,緊緊跟上了黑勞的腳步。

  程丹若耐心等待。

  又走了百米,豁然開朗。

  一條蜿蜒的河流出現在眾人面前,五六個竹筏繫在岸邊,隨波漂流。

  她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們能逃脫官兵的追捕,恐怕這條河與赤江相連,直接順流而下,半天就到永寧附近。

  「小桃,上船。」黑勞推了丁桃一把。

  丁桃聽出了話音,慌亂道:「你,你不走嗎?」

  「官兵一定在附近,看不見我,他們早晚會進山。」黑勞摸著她的臉孔,「你跟黑永他們回去,等我脫身,我會來找你。」

  「你騙人!」傻子才信他的話,丁桃的口吻中多出了哭音,「你騙我。」

  黑勞笑了笑,凝視著她如同桃花一般的面孔:「對,我騙你,忘了我吧,你再找一個。」

  丁桃瞬間崩潰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8
發表於 2024-1-9 01:30:1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七章 在川上

  丁桃是老定西伯的幼女,老伯爺五十多歲才有得她,視若明珠,而大哥已經三十多歲了,可以當她爹。

  整個少女時代,她都是在兩代定西伯的寵愛下長大的。

  西南之地,定西伯是土皇帝,她就是公主。

  這樣的身份已經十足難得,偏偏上天厚愛她,又給了她美麗的樣貌,每當她騎馬上街,圍觀她的路人必定要讚一句「好標誌的樣貌」。

  等進了京城,世家小姐們背地裡說她「邊蠻來的土丫頭」,她卻還是能得到所有少年公子的矚目。

  數年前,丁桃進京,大嫂未嘗沒有給她挑夫婿的意思,可她一個都沒相中,不是覺得這個文酸,就是覺得那個諂媚。

  大嫂唉聲嘆氣,她卻相信自己一定會嫁一個英雄。

  果然,回到貴州後不久,她就見到了黑勞。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最開始不怎麼把她當回事,只悶頭和人比武,她心裡不高興,故意和兄長說讓他幫自己打狼捉熊。

  她不過是想捉弄他,沒想到他都辦到了,反倒讓她生出幾分好奇,做什麼都要帶著他一起。

  相處的次數多了,便漸漸萌生情愫。

  丁桃不在乎他的出身,她只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可定西伯不同意,母親也不同意,說黑水寨是個苗寨,又窮又小,她這樣的身份就該嫁到京城,而不是和一個苗人在一起。

  她使出百般手段,撒嬌、哭死去的爹、絕食,什麼都做遍了,依舊沒能讓家裡人改變心意。

  難道家人不點頭,她就不能嫁人了?

  丁桃才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小心收拾了東西,直接私奔了。

  黑勞沒有辜負她的愛,對她一直很好。母親慢慢鬆動,似乎有點頭的意思,可沒等到家裡人改主意,大哥就死了。

  母親和嫂子上吊自殺,這個世界上對丁桃好的人,只剩下黑勞。

  她不能失去他:「你跟我走。」

  丁桃用力拽著他上船,「我不許你死。」

  黑勞搖搖頭,掙脫她的手掌:「小桃,我和伽伽把大家帶出來,是想讓寨子裡的人都能過上更好的日子。現在……」

  他頓了頓,苦澀道,「我們快要失敗了。」

  「失敗就失敗,我跟你回黑水寨。」丁桃哀求,「我們離開這裡,重頭開始。」

  黑勞:「我已經不能回頭了。」

  烏蒙山層巒疊嶂,漢人沒那麼容易找到他們的老巢,可別忘了,有的是人願意吞併他們。只要大夏放權,水西就會進山,幫他們「平叛」。

  那個女人說得不錯,他死了,族人才有一條生路。

  黑勞想起了漢人常演的戲,項羽烏江自刎,不肯過江,從前他不理解,現在他卻明白了。

  無顏回鄉,死在這裡是最好的結局。

  他漸漸氣促,不再多說,示意黑永把她拉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丁桃甩開他,「要死就一起死。」

  黑勞張口欲勸,卻又吐出一口血,面色漸漸發紫:「永——」話音未落,忽然目眥欲裂,「有人來了!走!」

  大概愛情的力量就是超越常理的偉大,他居然把丁桃推上了船。

  與此同時,河岸的另一邊冒出了大片黑影。

  旌旗迎風舒展。

  -

  謝玄英是在寅時初才找到的這條河。

  屈毅順著辣味尋覓,卻誤入一個洞穴,往裡走沒多遠就是水潭,幽森可怖,但他考慮了下,讓一個熟諳水性的護衛潛下去,結果就發現,水潭積水不深,也就半人高,淌過去就能看到通道。

  火把照燒不誤,也沒有奇怪的氣味,遂派一隊人深入探索。

  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們走出洞穴,看見了一條河,以及若隱若現的火光。在附近搜尋了片刻,發現灌木叢中的幾個竹筏。

  謝玄英知道,找對地方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擔憂,令部下分隊入洞,剛集合好人馬,苗人就出現了。

  沒看見程丹若,他自然擔憂不已,可現在渡河只會暴露行蹤,只好耐心等待。

  一刻鐘後,他就見到了被挾持的妻子。

  謝玄英看了旗手一眼,示意他展開旌旗。

  -

  程丹若看見了旗幟上的「謝」字,立即掐掉針頭的封蠟,往鉗制住自己雙臂的黑永胳膊上,重重一紮。

  黑永感覺到了針尖刺入的疼痛,可這點痛對他這樣皮糙肉厚的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手都沒鬆一下。

  「老實點。」他以為是簪子剪刀之類的東西,不耐煩地呵斥。

  程丹若安靜下來。

  黑勞低聲道:「告訴他們,敢放箭就殺了她。」

  黑永點點頭,忽而覺得有些暈眩,但他顧不得多想,刀架在程丹若脖頸處:「不許放箭,否則殺了——」

  他眼前頓時一黑。

  砷起效了。

  程丹若趁著他手臂僵硬,二話不說,推開他往河裡一跳。

  冰涼的河水淹沒了她的身軀,寒意竄上天靈蓋,四肢都變得麻木。

  她屏住呼吸,全力游動。

  「噗通」「噗通」,背後傳來巨大的落水聲。

  苗人也跳了下來,他們來自黑水寨,從小就在湖裡泅水捉魚,水性極佳,沒幾下就趕上了她。

  程丹若拔出懷中的匕首,朝著自己撲來的人就是一頓亂紮。

  換在岸上,以對方的敏捷和她的虛弱,是決計刺不中的,可水中浮力強,人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她胡亂一頓紮,對方避不過。

  刀尖傳來紮進肉裡的鈍感。

  對方吃痛,竟然怎麼都拉不起她的分量。

  水面上。

  箭矢紛然而至。

  謝玄英立在岸邊,冷靜地鬆開了弓弦。

  他射箭的速度極快,且準頭奇準,一箭既出,必定帶走一個苗人的性命。他們本又都受了傷,在這一連波的箭矢下,再敏捷的身手也躲無可躲。

  「下水。」不知誰喊了一聲,所有人都往河裡跳。

  除了丁桃,她不會水。

  黑勞推她下去,讓她扶著竹筏,勉強漂浮在水面上,自己則跪倒在竹筏上,手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勞!」丁桃慌亂不已,伸手碰他的臉孔。

  黏稠的血液滴落在她美麗的面孔上。

  一滴,又一滴,淌過她的睫毛,淌過她的鼻樑,最後落進嘴角,鹹鹹的腥味。

  黑勞低頭注視著她,眼睛一眨不眨。

  「你說話啊!」丁桃拽了他一下。

  黑勞的身形轟然倒塌,重重摔下竹筏,背上幾支羽箭搖晃,徐徐沒入水面。

  他已經死了。

  「黑勞!」丁桃劃動四肢,笨拙地去找他,「你別嚇我!出來啊!」

  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引起了其他苗人的注意,他們圍攏過來,在水下撈住下沉的屍身,一時失措。

  「永?」他們下意識地去找二把手。

  可黑永倒在竹筏上,早就已經沒了氣,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下水!」岸邊的屈毅率先脫掉了鎧甲,拿起佩刀含在口中,涉水入河。

  也是多虧了謝家水師出身,親衛個個會水,毫不猶豫地跟著下去了。

  謝玄英也割斷了甲胄的繫帶。

  「公子!」其他人嚇得趕緊去攔他,「您有傷在身,不能下水。」

  「滾開。」謝玄英看也不看他們,大步入河。

  程丹若剛落水時,還掙扎著冒了個頭,這會兒卻有三四個呼吸見不著了。她生死不知,謝玄英怎麼可能在岸上空等。

  他要去救她。

  -

  程丹若感覺自己要死了。

  苗人屏氣的功夫好得不可思議,她感覺肺要爆炸,他們還毫無上浮的意思。幸虧下水前,她抖了抖袖子,在寬大的袍袖中裝了一袖的空氣紮進,才跳得河。

  憑借這口的空氣,才勉強緩和了窒息感,掙扎著上浮換氣。

  可她一露頭,苗人就看見了她,好幾個人朝她撲了過來,還有人拿出了弩機。

  迫不得已,她只能再次下潛。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麼長。

  她聽見丁桃尖利的聲音,但聽不清楚,周圍的河水被不速之客攪渾,視野也變得極其糟糕。

  無法分辨方向,身體被水流沖著走。

  好冷。

  程丹若實在憋不住氣,想浮上去再換口氣,可四肢漸漸不聽使喚,怎麼用力劃水都動彈不了。

  小腿傳來劇烈的抽搐感,強烈的痛楚直接擊潰了她的動作。

  抽筋了。

  沒有熱身動作,就下到十度以下的河水裡,不抽筋才怪。

  缺氧導致大腦產生了暈眩感,程丹若必須克制本能,不去掙扎,盡量放鬆,舒展身體,讓水的浮力把自己托舉上去。

  放輕鬆、放輕鬆,不要緊張,不、不要……她感覺自己還是在下沉。

  -

  謝玄英在水下游了三遍,也沒找到程丹若。

  他確信這就是她上浮的地方,照理說,以她的體力,除非被苗人挾持帶走,否則游不了多遠。

  怎麼會不在這裡呢?

  他抹了把臉,抬頭看向下游。

  折斷的羽箭盤旋,飛速向下游流走。

  謝玄英頓了頓,驀然色變。不對,之前水的流速沒這麼快,怎麼回事,明明不曾下雨……是洞穴的水?

  他不太了解洞穴的構造,可嚮導昨晚帶路時,提過他見過的洞穴,有的洞中不止有湖泊,還有河流,甚至像會漲潮退潮,和海一樣,和地下暗河有關。

  不明情形的人不小心誤入其中,很可能會被活活淹死。

  這條河與洞穴相通,莫非也是如此?

  糟了,謝玄英的心猛然收緊。

  假如真是這樣,丹娘的位置恐怕已經離此處很遠。

  -

  程丹若竭盡所能,控制自己不亂動消耗體力,期待自己浮起。可肺部疼得都要爆炸,她都沒能脫出水面。

  相反,每次身體好像要上浮時,就有一股力量把她推下水。

  她試圖反抗,但又無法反抗。

  這一切,像極了她在洪水中穿越的情形。

  此念一起,程丹若自救的動作便為之一停,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極其荒誕又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到了結束這趟旅程的時候?

  ——我上一次溺死,是不是也在22歲?

  驚人的巧合。

  像是感受到了內心的想法,氣管倏地失去了控制,大量積水灌入鼻腔,順著喉嚨往下流。

  程丹若下意識地掙扎:要死了嗎?這次死,能回去嗎?不,我不想死,不,讓我死了吧,結束吧……不,我想回家,我不想死……

  紛亂又矛盾的念頭,徹底攪亂了她的思維。

  她求生不求死,可死亡又在以彼岸誘惑。

  ——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不,穿越和死亡毫無關系,別忘了,你曾在浴桶中試圖溺死自己,可在瀕死的那一刻,什麼都沒有發生。

  你回不去了。

  ——或許這次不一樣,我又到了死亡的年紀,又在一條冰冷的河中。

  這只是個巧合,你甚至不在穿越的那條河,都是臆想罷了。

  ——那麼,結束這一切有什麼不好的呢?這十幾年來,我經歷了太多痛苦,為什麼要留下呢?

  你真的這麼想嗎?

  你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只有痛苦嗎?

  你活的十幾年,難道毫無意義嗎?

  不。

  不是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69
發表於 2024-1-9 01:30:31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八章 見先賢

  程丹若原以為,瀕死走馬燈,回首細數這漫長的十餘年,必然都是晦澀的畫面,可事實卻出乎她的預料。

  這一刻,腦海中率先浮現出的,並不是淚與傷痛,而是許多明亮的記憶碎片。

  八歲,曾經被她灌金水催吐的人,僥幸活了下來,他依舊是家中的頂樑柱,能照顧妻兒老幼。

  十二歲,滔天的洪水裡,她不止救下了陳老夫人,也在避難的山上,餵一發熱的小兒吃草藥,讓他頑強地活了下來。

  十五歲,她在倭寇的手中,為錢明接上了斷掉的殘肢。

  十六歲,入宮,此後兩年,為無數宮女太監看病。

  十八歲,重返大同,她在那裡「發明」毛衣,治療瘟疫,救下許多人的命。

  二十一歲,到達貴州,準備種植藥材,開闢驛道,讓百姓有飯吃、有藥治,過上更好的日子。

  每一次,她都感受到莫大的愉悅。

  他們需要我。

  我可以改變他們的生活。

  ——可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她沒有一日不思念曾經的生活,可老實說,現代的程丹若平凡又普通,最大的可能是做個普通的醫生。

  或許在日以繼夜的工作中,磨練出高明的技術,成為有點名氣的醫生,每天手術排滿,早晨查房,中午動手術,晚上寫病歷,忙碌一生後,達成挽救幾萬人的性命的光榮成就。

  這已經是最了不起的結果了。

  一個平凡的醫生,一段平凡的生活。

  但在這裡,她能做更多。

  別說青黴素了,僅僅是洗手消毒的舉動,就能救下無數產婦,還有傷兵營的護理制度,不知多少士卒因此活命。

  還有瘟疫,天花、霍亂、鼠疫、瘧疾……疾病肆虐在這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每天都有人哭喊著死去,她能做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興許生死之際,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一生。

  程丹若為「穿越」痛苦了十幾年,死到臨頭了,卻發現自己沒有那麼不甘心。

  在這個愚昧而落後的時代,她也獲得了現代所沒有的東西。

  ——改變世界的力量。

  生死之間有大悟。

  一直以來,程丹若總是執著於失去的東西,社會的平等,生活的便利,人格的尊嚴……她為此痛不欲生,折磨了自己十幾年。

  可仔細想想,生於錦繡而奉獻一生的人,古往今來,何曾少過?

  她小學就聽過白求恩的故事,知道他是一個很偉大的醫生,可後來才曉得,這人原來是加拿大人。

  前往中國前,他已在醫學界享有盛譽,但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後又到了中國,在艱苦的環境下救治病人,直至死去。

  這個名字流傳了幾十年,幾乎人人都聽過偉人對他的評價。

  學生會在高考作文裡,不厭其煩地舉例他的人生,在列舉偉大醫生的時候,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後來,她上了醫學院,慢慢了解到更多名字。

  峨利生,丹麥人,中國紅十字會醫生,醫學堂老師,辛亥革命時救助戰士,累病逝世;貝熙業,法國人,醫學博士,醫治過眾多達官貴人,40多歲到中國,抗日時期,曾秘密運輸藥品到根據地,做出眾多貢獻,80多歲才歸國。

  他們都是外國人,在清末民初那個特殊的年代,放棄了家鄉優渥的生活,到貧困而戰亂的地方,奉獻了自己的人生。

  還有一些更了不起的名字。

  許金訇,留美女醫生,回國後救人治病,培養了許多女醫生,終身未婚無子;石美玉,年少便出國,畢業於密西根大學,婉拒了美國的挽留,回國創辦醫院和學校;康愛德,童養媳出身,被美國人收養帶去美國,考入密西根大學,畢業後回國從醫;林巧稚,協和畢業,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回國後奉獻一生。

  曾幾何時,程丹若聽說她們的人生,固然感到崇敬,卻也覺得十分遙遠。

  真是了不起的前輩。

  她這麼想著,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未曾感同身受前,人的感動往往只有一剎,短暫地亮起,迅速地熄滅,繼續過自己平凡又困擾的生活。

  今後漫長的余生中,也許不會再記起,成為記憶中湮沒的碎片。

  但火種何以是火種呢?

  那是因為在某一刻,在你深陷同樣的困苦與掙扎之際,火光便會亮起。

  先賢的人生,照亮了此時的困局,指引迷途。

  在這走馬燈閃過的彈指,程丹若記起了她們的故事。

  此時此刻,她們已經不僅僅是書本上的文字。

  她尋找到了與先賢的共鳴時刻——這些偉大的女性,都短暫地看見過外面的世界,清楚地知道故鄉是什麼情況,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樣的繁榮。

  相信她們只要願意,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即便是如此懸殊的對比,她們還是選擇了留在了更艱難的地方。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大夏承平已久,隱患重重,清末民初千年之危局,民族危在旦夕。

  不幸的時代,情況總是相似的,她和她們面臨的都是混沌不清的未來,艱難的時局,受苦的百姓。

  於是,這一刻的程丹若忽然感覺不孤單了。

  她回望自己短暫的十幾年,縱然一步步都走得艱難,可僥幸未辜負平生所學,也沒有欺昧良心。

  在不曾意識到的時候,她就在前人的指引下,模仿他們的腳步行走。

  腳下的路,在時空上或許是孤獨的,但在廣袤的精神世界,又絕不孤單。

  那麼,回到此時、此地、此處。

  在湧動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淹過口鼻,充盈肺部,大腦的氧氣漸漸斷絕,馬上就要耗盡能量。

  在這一刻,捫心自問。

  ——你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

  ——你願意活著,留下來嗎?

  隔絕了所有的外界聲音,在生與死亡的交叉口,程丹若發現,答案其實並不難選擇。

  人生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降臨一些苦難。

  有的人從家財萬貫變成負債累累,有人驟逢大病,永遠不能健康生活,還有人失去了至親,再也見不到家人。

  每個人都在經歷劫難,只不過生老病死常見,而穿越不常見罷了。

  但日子還是一樣要過的。

  她曾經抗拒,「這不是真的,肯定是真人秀整蠱」,曾經怨恨,「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曾經迷茫,「我要怎麼辦,就此了斷,還是為活著而活下去呢」。

  今時今日,或許該接受現實了。

  命運不能選擇,既然降臨在身上,唯有接受這一切,然後,好好活下去。

  只要活出自己的價值,這也會是一段精彩的人生。

  也許更精彩。

  念頭通達,心中便豁然開朗。

  程丹若睜開眼,用盡最後的力氣,握住了胸前的玉石。

  一股力量憑空而起,托住了下沉的身軀。

  -

  下雨了,冰冷的春雨落在謝玄英臉上,凍僵了他的血液。他的四肢逐漸麻木,心跳卻快如擂鼓,一下一下,催促著他在河上尋找。

  被徵用的竹筏順流而下,雨珠打出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卻沒有她的蹤跡。

  「若若。」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可不過是嘴唇動了動,完全無法出聲。

  喉嚨好像被扼住了。

  沒人說話,氣氛死一樣安靜。

  雨簾無邊無際,白色的水珠像一串串垂落的絲線,變出一張朦朦絲網,覆蓋在碧綠的河水桑,阻礙著竹筏前進。

  謝玄英的的心越來越冷,巨大的恐懼感襲來。

  他控制不住身體,僵硬地往水中走去。

  就在重新入水的瞬間,有什麼白色的東西躍入眼簾。他趕忙轉過視線,倉皇地搜尋。

  一塊白色浮現,隨著水浪沉浮,綽約地遮掩著紅色的衣裳。

  「是夫人?」屈毅詫異地問,「什麼東西馱著她?」

  「好像是一隻龜?」

  「白色的龜!」

  「天啊。」

  眾人一面驚詫一面劃動竹筏,漸漸靠近。

  視野越來越清晰,能清楚地看見,確實有什麼東西馱著程丹若。它表面光滑,顏色溫潤白皙,異常整齊的龜殼紋彷彿上好的白玉雕成。

  期間,它與礁石擦身而過,卻沒有留下任何傷口。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行李箱是程丹若出國的時候買的,花了她五千多塊,32寸,採用的材質輕便堅固,被扔上傳送帶數次也沒凹過小坑,漆都沒掉。

  靠著這大箱子,她為親朋好友代購過無數東西,立下汗馬功勞。

  後來,她將這個箱子騰出來裝了藥品,扛上了大巴車。

  河流轉彎,途徑淺灘。

  水速明顯變緩,一不小心,萬向輪被淺水處的水草纏住,擱淺在了河灘。

  「白龜把夫人送上岸了!」

  「白龜不見了!」

  面前的一幕充滿了神話般的離奇,可謝玄英卻看都不想看,跳下竹筏,竭力朝她游了過去。

  這一次,他終於在水流沖走她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濕漉漉的手心滑極了,謝玄英使出全身力氣,又使勁拽了兩下,才終於抱住她的身軀。

  溫熱的觸感讓他狠狠鬆了口氣。

  「若若,醒醒。」他一邊叫她的名字,一邊將她拖上岸。

  程丹若沒有任何回應。

  她已經無法呼吸了。

  謝玄英立即擦去她鼻腔的積水,翻過她的身體,讓她俯臥在膝蓋上,一手托起她的腰部,讓她的頭肩朝下。

  她吐出了一些水。

  謝玄英拍了拍她的後背,又去摸她的脈,脈象微弱,但還算明顯,便低頭往她口中吹氣。

  程丹若整理的急救圖冊裡,有人工呼吸這一項,不過,不是嘴對嘴,而是使用人工呼吸面罩。

  她設計了一款簡易的人工呼吸罩,和現代的面罩不同,沒有單向閥門,就是竹管做的,一頭大一頭小,中間蒙上紗布。

  沒什麼實際用處,但有巨大的心理效用。

  有了這東西,如果施救者和被救者恰好是異性,他們就會少一重顧忌,興許就能救下人命。

  當然了,在呼吸面罩後面,她又說,假如情況緊急,可以直接口對口,以防當事人少了面罩,反倒耽誤了急救。

  謝玄英看著她寫,她也解釋過個中緣由,是以毫不猶豫地直接往她口中吹氣。

  氧氣輸送到了肺部,如旱季遇甘霖。

  程丹若感覺到壓在胸口的巨石抬起了一絲縫隙,她又能呼吸了。

  「咳咳。」她劇烈咳嗽起來,本能地想要吸取新鮮空氣,肺卻使不出力氣,怎麼都做不到。

  她不可抑止地驚懼起來,更用力地喘息。

  空氣被渡進口中,她努力喘氣,努力上浮,努力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謝玄英握住了她微微動彈的手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70
發表於 2024-1-9 01:30:47 |只看該作者
卷拾壹、道路阻且長 第三百六十九章 春來到

  程丹若是在馬背上醒來的。

  睜開眼,塵土飛揚,滿臉灰塵,草根與石塊飛快閃過,居然是俯臥在馬上,胃部翻江倒海,直接就嘔了出來。

  「籲」,謝玄英勒馬,立即扶起她,「你醒了?」

  程丹若頭暈眼花,胸口疼得要命,根本說不出話來,但肺部雖然難受,時不時想咳嗽,窒息感卻消失了。

  多半是馬奔跑的時候,擠壓胸肺排出了積水。

  活過來了。

  但還沒有結束,她感覺自己四肢冰冷,瑟瑟發抖。

  「冷。」她翕動嘴唇。

  謝玄英聽懂了,他把她抱過來,解開衣襟,緊緊貼著自己的皮膚。她醒來前,他短暫地在寨子裡修整過,自己換了田北的衣裳,也給她換了行李裡的衣服。

  原以為這樣會好些,沒想到她還是冷。

  「公子。」田北忙遞上斗篷。

  謝玄英將斗篷裹在她身上,繫帶紮緊,擋住寒風:「很快就到永寧了,別睡。」

  依靠的胸膛傳來熾熱的溫度,程丹若汲取他的體溫,慢慢眨了眨眼。她想抱住他的腰,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肌肉疼痛不已。

  我發燒了。她想,現在是風寒感冒,可在水下待了這麼久,不知道會不會轉變為肺炎。

  好冷啊,好睏,想睡覺。

  「若若。」他伸過手,掐了她一把,「別睡。」

  程丹若吃痛,瞪著他,你掐誰呢。

  「乖,別睡。」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馬上就到了。」

  程丹若只好強忍著倦意,伏在他胸口調整呼吸。

  喉嚨一陣陣癢意。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

  謝玄英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拍她的背,不輕不重,傳遞著他的關切和憂慮。

  程丹若窩在斗篷遮掩下的角落裡,凝望著他的臉孔。

  雨絲紛紛,從他的額角眼睫滴落,滑入衣領。她伸出手,輕輕替他擦掉了下頜的水珠。

  他吃驚地看著她。

  「別怕。」程丹若說,「我不會死的。」

  人總是這樣,真要死了,才知道自己不想死。

  她不是走到山窮水盡,絕望地發現自己看不見出路,只好以死叩問,而是路途太過艱險,光明太過遙遠,走不動了才想一了百了。

  其實,累了的話,休息一下也沒關係,人生不是為了到達終點才存在的。

  以前,她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活著就要有意義,沒有意義地活著,她便只能感受到痛苦。

  但生命本身怎麼會是痛苦的呢?

  清涼的春雨,愛人的懷抱,奔馳的駿馬,炊煙的香氣……世界其實一直存在美好的一面,只是她拒絕去看。

  因為害怕。

  害怕遺忘來路,害怕與世沉淪。

  她總是把一切想得太壞,覺得什麼事都無法掌控,必然滑下最糟糕的深淵。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

  程丹若看向緊緊摟住自己的人。她一度認為,沒有人會不顧生死去救她,但在很早之前,他就救過她了。

  白明月的山寨裡,他騎馬穿過人牆,把失去行動能力的她救上了馬。

  人不都那麼壞,世界也沒那麼壞。

  「怎麼了?」謝玄英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下一緊,「可是哪裡不舒服?」

  程丹若道:「想起了、一些事,有一點……」她想了想,說,「遺憾。」

  謝玄英就怕她昏睡過去,忙問:「什麼事?」

  「以後再告訴你吧。」她說,「我好累。」

  「快到了。」謝玄英道,「我已經看到永寧了。」

  她又振奮起來,抬頭往前面看。

  濛濛細雨,什麼都看不見。

  「真的,我看見了。」謝玄英夾緊馬腹,驅策它跑得更快一點,「馬上到了。」

  程丹若努力睜著眼皮。

  他沒騙人,永寧縣真的到了。

  她半睡半醒地被抱進屋,過了會兒,又被浸入熱水,凍僵的四肢終於暖和,但咳嗽卻愈發厲害。

  大夫來了,說了些什麼,她被灌了熱熱的鹽糖水,加了薑末,辣得沖鼻。

  「阿嚏。」打出噴嚏,後面就有無數個等著,「阿嚏、阿嚏。」

  鼻子塞住了,沒法呼吸。程丹若難受至極,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但她還是睡著了,睡得很沉。

  謝玄英給她額上敷了帕子,自己速戰速決沖了個澡,傷口崩裂,滲了不少血,他重新換藥包紮,順帶摸了摸肋骨。

  比昨天更痛了。

  他呼出口氣,打開她的藥箱,在夾層的暗格內找到棉花包裹的瓷瓶。

  針頭在火焰上燃燒消毒,給自己又打了一針。

  收拾完,方才坐回到床沿,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嗯——」她呼吸不暢,發出難受的呻吟。謝玄英聽著,只覺比自己生病更難受,但無能為力。

  外面飄來淡淡的藥味。

  林桂端著藥進來,謝玄英自己喝了口,微微有些燙,吹了好一會兒,方叫她:「若若,喝藥。」

  程丹若被他扶起身,人還稀裡糊塗的就被灌了苦藥汁子,難喝得她差點吐了。

  「好難喝。」她鼻塞了,甕聲甕氣地說。

  「喝了才會好。」謝玄英道,「聽話,張嘴。」

  程丹若十分抗拒,可避不開碗沿,被硬灌了一碗藥下去。

  夢都是苦的。

  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時間,鼻子忽然通氣了,立即沉沉睡去。

  在深眠與淺夢的間隙,偶爾會聽見聲音。她知道是謝玄英在說話,並不在乎講了什麼,翻身繼續睡。

  但這次,又睡得不甚安穩,胸口憋悶,被咳嗽憋醒了。

  「咳咳。」她眼睛還沒睜開,人先咳嗽了起來,還有痰堵塞喉嚨的感覺,只好睜開眼找痰盂。

  「吐。」面前遞過來一塊素淨的手帕。

  程丹若接過來,吐掉痰液:「咳,我頭疼。」

  謝玄英道:「你受了風寒,大夫已經看過了,開了荊防敗毒散。」

  「不,不行,我咳得厲害,咳咳咳。」她改藥方,「換止嗽散。」

  謝玄英只好依她:「你說,我寫。」

  「橘梗、荊芥、紫菀、百部、白前、甘草、陳皮。」她摸摸額角,感覺頭疼又惡寒,便道,「防風、蘇葉也加上,用生薑湯服。」

  謝玄英都記下,命人重新煎藥。

  她覺得鼻子又堵住了,找帕子擤鼻涕。

  謝玄英遞上她藥箱裡的乾淨帕子,可看她粗暴地掐住自己鼻尖,忍不住劈手奪過來:「輕一點,呼氣。」

  然後輕輕擤掉。

  「……」她不太自然道,「我自己來,你的傷——」

  謝玄英撩開衣袍給她看傷口:「稍微有點紅,我已經打過針了。」

  程丹若伸手,虛虛摸了摸他的傷處:「骨頭呢?」

  「有點疼,可能斷了。」謝玄英平淡道,「還好擋了一下,沒傷到腹臟。」

  肋骨固然脆弱,但也卸掉了弩箭強大的力道,否則箭頭紮得還要深,哪像現在不過皮肉傷。

  程丹若低低咳了兩聲,道:「叫人拿竹子編個骨架,大小和你,咳咳,和你胸圍差不多,穿在汗褂外面固定、咳,省得你動的時候移位。」

  謝玄英溫聲道:「好,我這就吩咐人去做,你別擔心。」

  「不要再多動彈了。」程丹若仔細摸了摸他的胸廓,「斷骨插進肺裡就完了,咳咳咳。」

  謝玄英什麼都答應下來:「好,我就坐著。」

  「躺下。」她蹙眉,「你需要休息。」

  謝玄英道:「我坐著就好。」

  程丹若:「躺下。」

  「我不要緊。」他給她掖好被角,「你嗓子都啞了,別說話了。」

  程丹若望著他。

  半晌,慢吞吞道:「可我冷。」

  謝玄英一時頓住。

  她閉上眼睛。

  果然,耳畔響起衣料摩挲的聲音,枕邊多出熟悉的溫度,他伸開手臂,將她摟到胸口捂緊。

  程丹若推開他,讓他平臥,只是握住他的手:「好了,睡吧。」

  謝玄英無法拒絕。他吐出口氣,支撐自己兩天一夜的精神漸漸委頓,很快,身體沉沉歇去。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

  謝玄英躡手躡腳地起身,叫水叫飯。

  晚餐是牛肉湯麵,做得鮮美清淡,他吃了一碗,終於有點精神,見還有一碗雞絲粥,猶豫了下,還是將程丹若叫醒。

  「有粥,吃些東西再睡。」

  程丹若已經睡了一天,原也醒了,遂起來喝粥。

  粥是雞湯熬的,很香很鮮,她一勺勺吃著,感覺血糖迅速回升,精神都好了。

  吃過粥,又服止嗽散,用糯米紙裹了,薑湯送服。

  熱薑湯一入肚,渾身發熱。

  她鼻子好像通氣了,說話總算沒那麼費力:「你留在永寧不要緊嗎?」

  「子彥找回來了。」謝玄英簡單道,「正好留他在普安主持大局。」

  程丹若點點頭。

  功勞不能一人獨吞,馮四消失了那麼久,既然沒死,總得立點功勞才好,否則昌平侯的面子往哪裡放?

  把普安留給他,方便自己休養,還能送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這樣也好。」她捧著薑湯,沉吟道,「黑勞死了嗎?」

  「死了。」謝玄英說,「他為丁桃擋了三箭,被我親手射死。」

  程丹若微微意外,卻也覺得是最好的結果:「那丁桃呢?」

  「殉情了。」謝玄英平靜道,「她抱著黑勞又哭又叫,苗人顧不得她,只好任由她去,她哭了會兒,拔刀自戕了。」

  程丹若道:「也好,黃泉路上做個伴。」

  謝玄英卻道:「這怕是難了。」

  「怎麼說?」

  「黑勞的人頭要和白伽的屍骨一起送回京城。」謝玄英說,「丁桃麼,定西伯家在貴州還是有些香火情,我讓人給她收斂了屍身,埋到她母親身邊去了。」

  程丹若懂了。

  定西伯被抄家,可三代下來,總有親戚好友在,丁桃作為遺孤,能妥善安葬,無疑是個不大不小的人情,對他們後續治理貴州必有助益。

  不過,「白伽也死了?」她倒是不知道這茬。

  謝玄英頷首:「為擋住官兵,自焚而死,倒也是個膽魄過人的女子。」

  程丹若讚同,但又真心實意道:「馬上二月了,也是一樁好事。」

  叛首伏誅,意味著戰爭終於可以結束。

  春天要到了。

  --

  泰平二十四年秋,謝玄英歷貴州參政,秋,韋自行殉,升巡撫,主白山黑水二部平叛。月餘破數寨,平永寧,次年二月,斬逆首黑勞,復普安州,貴州遂安。

  ——《夏史‧列傳九十一》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17 18:53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