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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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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8:18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一章 母與女

  宮裡的事過於刺激,程丹若不太想摻和,奈何皇命難違,打工人沒得選。

  次日一大早,她早早起床,換衣梳頭,預備進宮。

  皇宮就是這點麻煩,再簡便都要穿正裝,繁瑣得很,她坐在梳妝鏡前,一邊擼貓一邊思考對策。

  就在這時,小雀急急忙忙進屋:「夫人,宮裡來人了。」

  她眼皮子一跳:「什麼事?請他們在正廳稍候。」

  「公公說,嫻嬪娘娘凌晨忽然發動了,請娘娘速速進宮。」小雀回答。

  程丹若:「……」

  她立即道,「戴狄髻,不插頭面了,快去拿些吃的給我。」

  丫鬟們著急忙慌地替她換衣服,原來的大衫不穿了,改成最簡便的長襖,脂粉也不用上,頭油也免了。

  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妥當,程丹若塞了兩口糕點,清點藥箱用具,確認無誤後立馬奔出門。

  馬車也不坐,直接策馬到北安門,下馬入宮。

  嫻嬪果然已經發動了。

  她一邊檢查,一邊問周葵花:「怎麼回事?之前有早產的徵兆嗎?」

  周葵花搖搖頭,低聲道:「嫻嬪娘娘這胎懷得很安靜,若非聽見了胎心,我還以為……羊水並不見多,肚子不大,半月前還好好的。」

  程丹若頷首。

  嫻嬪的身子骨比田恭妃弱,母體營養不足,胎兒體型偏小也合理。

  既然胎心正常,論理是能順利生產的,可現在忽然早產……大概率是母胎應激反應,導致宮頸過早成熟並誘發宮縮。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八個月的孩子,器官基本發育成熟,好好照顧或許能活下來。

  至於嫻嬪……先活下來再說吧。

  她走進宮室,產房清掃過,卻沒有完全預備好,看起來略有些雜亂,宮人進進出出,視無菌為無物。

  程丹若的臉微微扭曲了一瞬:「慌什麼慌?原地站定,留兩個人接應,其他人到外頭候著。」

  承華宮是上回生產的主場,宮人太監受過培訓,被她一斥,勉強鎮定下來,珠兒和萍兒留下了,其餘人退出房間,在外頭端水送飯。

  程丹若給嫻嬪把了脈,再拿聽診器數胎心。

  結果不太好。

  「娘娘,嫻嬪娘娘。」她輕聲呼喚,「醒醒,聽我說。」

  「程、程夫人。」何嫻嬪竭力撐開眼皮,「孩子……求求你……」

  「你信我嗎?」程丹若問。

  何嫻嬪虛弱地笑了笑:「夫人在我、我微末之際,就不吝、不吝援手,您人品、貴重,我從未……從未懷疑……」

  「那就放鬆下來。」程丹若拿過濕潤的布巾,給她擦擦汗,「我們就按照足月的樣子生,來,跟著我呼吸。」

  何嫻嬪艱難地點了點頭。

  她全程圍觀了田恭妃的生產,對過程十分清楚,雖然痛不可言,卻沒有慌亂,努力遵照耳畔的提示調整呼吸的頻率。

  可還是好痛,好痛啊。

  強烈的痛感之下,她不得不轉開注意力,讓自己不要太在乎肚子。

  昨日的畫面不期然地浮現。

  萍兒避開人,謹慎地告訴她:「奴婢打聽出來了,何娘子暫時留在了景陽宮,洪尚宮派人看著她。」

  何嫻嬪問:「我娘沒事吧?」

  「老夫人在景陽宮鬧了一場,說了很多、很多對恭妃娘娘不敬的話。」萍兒小心道,「永安宮那邊已經請了太醫。」

  何嫻嬪合上眼,心生絕望。

  她了解自己的母親,潑蠻不講理,從前在鎮上,整條街的婦人湊一塊兒都罵不過她。

  但何月娘知道,母親潑辣全是為了家裡。

  父親懦弱,賒賬的簿子積得老厚,也沒膽量去客人那裡要錢,明明自家的日子也過得不容易,別人卻更像債主,拿話搪塞——「都是鄉里鄉親,再繞兩月罷」「親戚一場,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給吧?」「都是親戚,你看,我拿這兩捆柴抵了這些東西如何?」

  每每如此,家裡自然入不敷出。

  這時候,全靠何娘子拿著菜刀衝到別人家裡,連揮帶砍:「再不還錢,老娘割了你的驢蛋!反正孬種沒種,多一個不多,少兩個不少!」

  他們畏懼母親的蠻橫,不得不還錢銷賬。

  等到她大一些,流露出不同於旁人的美麗,家裡的麻煩就更多了。

  幫父親看店,總有不三不四的人說著污言穢語,去親戚家串門,表兄弟們會沒完沒了地堵住她說話,膽子大些的還直接摸她的手。

  她嚇得跑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勃然大怒,衝到親戚家裡,一手一耳光,把表兄弟們打得七暈八素,直到他們不敢再騷擾她為止。

  因此,在何月娘心裡,無論母親多麼糊塗,都無法怨恨她。

  家裡全靠母親,才能在鎮上立足,可世人全說母親壞話,說她這樣的美貌,奈何卻有這麼一個潑婦母親。

  何月娘恨極了這種人。

  他們懂什麼?沒有母親,她怎麼能有今天?

  雖然……雖然何月娘也希望,母親能慢慢懂事一點,不要惹禍上身,但同時又忍不住責怪自己:母親不就是這樣嗎?難道你也嫌棄她了?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你的樣貌骨肉都出自母親,誰都能嫌棄她,獨你不能。

  一念及此,便無比內疚。

  何月娘只好告訴自己,母親保護你十餘年,現在,靠你為何家撐腰了。

  如果她再得寵一點就好了。

  如果……「如果是娘娘誕下皇長子,就好了。」萍兒替她嘆息,「不管怎樣,陛下總會給太子外家幾分顏面。」

  何月娘沒有接這話。

  是啊,都怪她不爭氣,要是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即便不是男孩,是個公主,今時今日也長成了,看在她的份上,陛下也不至於重懲何家。

  又或是說……皇長子沒了……她肚子裡的孩子是男孩……不!

  堪堪想到此處,何月娘便如芒在背,完全不敢往下深想。她怎麼能盼著大郎出事呢?那是鸞娘的孩子,她的外甥,不,鸞娘不是田家的女兒,不是嗎?

  何家給了她吃穿,田家給了她父母,可在關鍵時刻,她選擇了程家。

  她看中了程夫人的本事,選擇認這個堂姐,而不是她這表妹。

  是鸞娘拋棄了她。

  「娘娘。」熟悉又陌生的女聲喚回了她的神智,何月娘眨眨眼,集中精神,「孩子、孩子……」

  撕裂般的疼痛幾乎讓她暈厥。

  好像有一把刀在她肚子裡攪和,腸子一寸寸斷掉似的,冷汗頓時沁出後背,連呻吟都沒有了力氣。

  太疼了。

  怎麼這麼疼?

  「呼吸,聽我的指示呼吸,吸氣——」程丹若戴著聽診器,掐表數胎心,「宮口已經開了,用力,馬上就好了。」

  「痛……」何月娘的眼角沁出了淚,「娘。」

  原來,生孩子是這麼痛的事情嗎?

  母親當年是怎麼生下她的呢?

  何月娘記得,小時候她頑皮,母親就會罵她:「真是生來討債的。」

  她一邊替她縫補衣裳,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起生她的事。

  「我生你的時候可是個大冬天,你奶那個老貨比繡房的錐子都刻薄,誰嫁到她手上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你爹又是個沒出息的,她大冬天的讓我去外頭挑水,屁都不敢放一聲!偏你姥姥死得早,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娘家人是一個都指望不上……」

  何娘子咬牙切齒,「那老太婆是真敢趕我出家門,你說我懷著你,臘月在外頭和讓我去死有什麼區別?只好擔著水桶出去,那天可真冷,你沒經過,和下刀子一樣,我身上那破襖子是你爹的,裡頭全是蘆花——呵,老太婆對親兒子也狠得緊,誰讓你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中不溜呢?一點不心疼。」

  她看了眼瘦瘦小小的女兒,咬斷手裡的線,罵罵咧咧,「那個井蓋又冷又冰,比冰砣子還紮手,我為了把它搬開,跌了一跤,當時就見了血。天黝黑,風像刀子紮我身上,我還以為要沒命了,沒想到你爹還算有良心,借了他大哥的棉襖出來找我,可他那麼小一個,哪裡搬得動我,我只好在井邊把你生了。」

  說到這裡,何娘子想了一會兒才道,「那天是十五還是十六,月亮亮堂堂的,天上一個,井裡一個,我記得可清楚了。」

  那時,何月娘不懂母親的心情,不滿地嘟囔:「爹說了,是十四、十四!」

  她有點生氣,不知道為什麼,母親竟然會記錯日子,可現在,她似乎理解了。

  在這樣強烈的疼痛下,時間是那麼漫長,一個時辰就好像是一天,一天好像是一年。太疼了,實在太疼了,每一刻的痛苦,都要靠莫大的意志力去堅持。

  這還怎麼記得時辰呢?

  何月娘終於理解了母親,因此也更加痛苦。

  她最需要娘的時候,娘親不在,相反,母親比她還要無助。

  「我一定要、要把孩子……生下來。」何月娘喃喃自語,突然又有了力氣。

  鸞娘不會救母親,能救母親的人只有她。

  孩子,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只要孩子活著,就能向皇帝求情,讓他饒恕何家。但若是沒了孩子,陛下絕不會輕繞她,更會遷怒母親,認定是她胡鬧才害了皇嗣。

  「夫人,保孩子。」何月娘緊緊抓住身邊的人,「求求你,保我的孩子,我沒有關係……」

  她淒然地笑了,「我沒有關係。」

  程丹若的心驀地一沉。

  何月娘精神渙散,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情況,她作為醫生卻太清楚了。

  凌晨發動,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七個小時,宮口開也有近半個時辰。孩子卻被卡在了產道中,再不出來,可能就會硬生生憋死。

  但何月娘的力氣已經見底了。

  「娘娘,別說傻話,用力。」她溫和又嚴厲地催促,「不要胡思亂想,已經能看到孩子的頭了,再努力一下就好。」

  何月娘微垂眼瞼,細眉還緊緊皺著,反應卻已遲鈍。

  她淺昏迷了。

  程丹若驟然變色:「拿產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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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8:31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二章 震驚了

  承華宮生死一線之際,田恭妃坐在熟悉的窗邊,卻始終無法讓自己走出宮門。

  她無法忘記何娘子昨日的羞辱。

  ——當初跪在我家門口,說為奴為婢也無所謂。

  ——是啊,我當初就是這麼說的,抱著弟弟跪在何家門前,死死拉住何老爺的衣擺,給他磕了無數頭,求他給自己一口飯吃。

  不然呢?如果不這麼做,她又能怎麼辦?

  但凡她生在高門大戶,錦繡膏粱,又何至於去求他們?她天生就想求人嗎?誰生來就犯賤,想伏低做小,奴顏婢膝?

  為什麼要這樣羞辱我?

  我對你家還不夠恭敬小心嗎?在何家的這麼多年,她天不亮就起床燒灶,給何老爺做飯吃,然後是何娘子、何小弟,他們吃完了再給弟弟,最後的殘羹冷炙才留給自己。

  寒冬臘月打水洗衣,掃雪砸冰,凍得滿手都是凍瘡,紅得像蘿蔔,又疼又癢,恨不得砍掉十指。

  而月娘呢?她只需要在屋裡做針線,幫何老爺調漿糊,最多在廚房裡切切菜就行了,偶爾還能含一塊飴糖。

  說是親戚,可她做的和奴婢有什麼區別?做得慢了,要挨何娘子的痛罵,什麼吃白飯的賤人,只知道吃的豬玀,養你不如養條狗……夜裡睡不安穩,就怕何老爺或何娘子渴了要茶喝。

  他們怕冷不下炕,就要她倒水,有時還要倒馬桶、端痰盂。

  為你家做了這麼多事,還不夠嗎?

  我已經不是你家的奴婢了!為什麼不放過我?

  極致的憤怒下,又掩藏極致的恐懼。

  田恭妃忍不住想,昨天有多少人聽見了何娘子的話呢。

  她進宮後,身份就和月娘一樣了,都是天子妃嬪。女官一樣教她們讀書認字,一樣給衣裳首飾。

  她們都有了宮女服侍,不再需要她給月娘端茶倒水。在儲秀宮時,女官看見她幫月娘梳頭,專門教訓她要自尊自重,即便面對高位妃嬪,也要恭敬而不諂媚。

  那段時間,她好像短暫地擺脫了某種陰影,和月娘成為了真正的姐妹。

  然後……月娘受寵,為貴人、為嬪。

  她又一次站到了她身後,像是一個奴婢,而月娘施捨給她的,就是一次兩次帝王的臨幸。

  假如沒有懷孕,也許她就認了命,接受自己永遠低人一頭的人生。

  可上天給了她一個莫大的驚喜。

  她懷孕了,她生下了皇長子。

  謝皇后逝世多年,皇長子和太子有何區別?沒有,她幾乎就是太子生母,未來母儀天下的人。

  這一年多,滿宮上下,誰人不對她尊敬有加?貴妃待她客氣至極,淑妃和二公主也對她笑臉相迎,鼻孔朝天的太監和宮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漆黑的後腦勺。

  田恭妃,恭妃娘娘……她終於不是奴婢了。

  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尊。

  天空是蔚藍的,白雲是澄澈的,花是芬芳的,雪是純潔的。

  可這一切,在昨天被何娘子全部打碎。

  貴妃一定在恥笑她吧?女官們肯定會鄙薄她的卑賤。此時此刻,在宮裡的無數個角落,有多少人在笑話她?

  只要想一想,田恭妃就渾身發顫,深感絕望。

  榮兒說,嫻嬪發動了,讓她去探望,哪怕做個樣子都好。

  她做不到。

  大郎鬧著要去花園,讓她陪著一塊兒去,她卻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抱了抱他,就讓奶娘帶他離開。

  幸好大郎還小,不明白尊卑,否則他聽到何娘子的話,也會厭惡她這個母親的卑弱吧。

  田恭妃無法想象,如果自己的孩子也瞧不起她,她該怎麼辦。

  不行,不能讓大郎知道。

  ……讓何娘子消失吧。

  這個鬼魅的念頭一旦萌生,就無法扼制。田恭妃死死拽緊了褥子,在華美的絲緞上留下深深的褶皺。

  何娘子死了,就不會有人再提起這件事了。

  她被這個想法蠱惑,一時失神。

  「娘娘——」榮兒進屋回稟,「寧國夫人來了。」

  田恭妃頓時回神,暗暗心驚,她剛剛在想什麼?

  「快請,」她慌亂地收斂心神,起身迎接,「夫人怎麼來了?」

  程丹若沒和她寒暄:「何娘子在你這嗎?」

  田恭妃怔怔搖頭:「沒有,發生什麼事了?月娘、月娘還好嗎?」

  「嫻嬪娘娘……」程丹若頓了頓,「不太好。」

  小半個時辰前,嫻嬪陷入昏迷,無力產子,她便當機立斷用了產鉗。

  幸虧這兩年婦產科教學一直沒落下,她的產鉗技術還算穩定,艱難地夾出了幾乎窒息的胎兒。

  早產又被憋了老長時間,皇次子的情況非常不好。

  渾身青紫,手臂只有她的手指粗細,滿臉污穢,不哭不叫,好像一坨死肉。

  程丹若抱著他的時候,心都要跳出來了,卻不敢拍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他的口鼻黏液,輕輕扭耳朵。

  新生兒的呼吸幾近於無,好像肺部完全無法自行擴充,悶悶地憋氣。

  程丹若下了狠手,狠狠掐了兩把,才小貓似的嗚咽兩聲,開機成功。

  她立即催促:「暖箱拿來沒有?」

  「拿來了,葉御醫之前就帶來了。」宮人回答。

  葉御醫也機靈,聽說嫻嬪早產,自太醫院趕來時,將暖箱一並帶來,已然灌好熱水,也調到了合適溫度。

  程丹若鬆口氣,但抱孩子進暖箱前,先給嫻嬪看了眼:「娘娘,是個皇子。」

  嫻嬪的眼睛只撐開了一道縫,隱隱約約看見了個紅彤彤的小孩,虛弱地笑了:「多謝、謝夫人,求您,向陛下求……見母親……饒過何……」

  程丹若看向周葵花。

  周葵花朝她搖頭,攤開手,滿掌的鮮血——胎盤一直沒有下來,血卻在流。

  「準備紮針。」程丹若鎮定地囑咐,卻也知道嫻嬪懸了,立即道,「娘娘立下大功,陛下定是會准的,我這就去。」

  她將孩子交給葉御醫,轉告了李太監嫻嬪的請求。

  李太監立馬回稟,很快帶回皇帝的旨意。

  他准許嫻嬪見何娘子最後一面。

  考慮到何娘子的蠻橫程度,程丹若怕宮人制不住她,給嫻嬪紮好針後,親自帶人去了景陽宮。

  貴妃當然沒攔著,可誰想到偏殿一看,軟禁何娘子的屋裡空空如也,她竟然不在房間。

  貴妃的人沒說誰來帶人,莫非是何娘子自己跑了?

  如果是這樣,她不是去找嫻嬪,就是去找恭妃。

  程丹若是從承華宮過來的,沒看見人,料她是來了永安宮,立馬過來詢問。

  然而,恭妃這裡沒動靜,何娘子居然不在這……

  程丹若登時出了身冷汗,脫口就問:「皇長子呢?」

  「去了御花園。」田恭妃霎時變色。

  「走。」兩人奪門而出,直奔御花園。

  幸好永安宮在六宮最北邊,離御花園很近,沒跑多遠就到了地方。

  何娘子果然在這,她一身橫肉,凶神惡煞地揮舞剪子:「小兔崽子……你娘是個沒良心的,竟然害我女兒!我繞不了她!」

  她拼命上前,想去抓皇長子,可皇長子出門,身邊至少八個人。

  這會兒有四個宮女撲上去,死死抓住何娘子,不讓她傷人,兩個人擋在前面,還有兩個奶娘抱住嚇傻了的皇長子,不斷往後退。還有兩個不在這兒的,早就跑去搬救兵了。

  八對一,何娘子再孔武有力,都不可能打過八個人。

  但她的氣勢太可怕了,唾沫橫飛,手腳並用,剪刀紮得宮女滿臉血,有兩個已經堅持不住了。同時,她還滿口污言穢語,嗓門驚人,堪比鑼鼓齊鳴。

  皇長子哪裡見過這樣的場景?

  平日在宮裡,誰說話不是輕聲漫語,哪有這麼可怕的人,簡直想惡鬼,隨時隨地會撲過來吃掉他。

  他嚇傻了,嚎啕大哭,嗓子都喊劈了。

  「娘——哇——」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漲紅,好像隨時會厥過去。

  而一個孩子的哭聲對母親來說,絕對是致命的。

  田恭妃腦海中名為理智的弦,斷了。

  她看著猶如羅剎的何娘子,再看看自己脆弱幼小的孩子,血直直湧上大腦,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氣。

  「我和你拼了!」田恭妃渾然忘卻了自己的身份,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朝她體型兩倍多的何娘子撞了過去。

  而何娘子又何嘗不是一頭凶惡的母獸呢?

  「小賤人!你還我月娘!」何娘子尖叫一聲,推開了阻攔的宮人,死死揪住田恭妃的頭髮,剪子亂戳,「你忘恩負義!你害我全家!白眼狼!!」

  田恭妃的髮髻散了,手臂上很快出現傷口,但她亦不察覺,用吃奶的力氣對何娘子拳打腳踢,喉嚨裡溢出嗚咽和怒號。

  為什麼?

  羞辱她就算了,為什麼要傷害她的孩子?

  去死吧!去死吧!該死的老貨!

  兩人扭打在一處,很快都添了傷。

  「愣著幹什麼?」程丹若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腦子差點炸開,「把她們拉開!」

  傻在原地的宮人太監如夢初醒,趕緊上前拉人。

  第一次沒拉開,好在救兵到了,孔武有力的健壯太監加入,終於將難捨難分的兩人拽開。

  程丹若示意奶娘抱走皇長子,衝到何娘子面前就是一耳光。

  「你敢打我!」何娘子被四個人按著,猶有一搏之力,猙獰地抓撓。

  程丹若道:「嫻嬪血崩,快不行了,想見你一面,你為何在此?」

  何娘子根本沒聽明白,只捕獲到了「血崩」和「快不行了」,怒火再度高漲:「你害我兒!賤人!!」

  田恭妃被宮人拉著,終於稍微恢復了神智,厲聲道:「你胡說什麼?我幾時害月娘?你為何害我大郎?」

  「把何娘子捆起來,堵住嘴,送到承華宮去。」程丹若道,「恭妃娘娘,你帶皇長子回宮,並請太醫,孩子嚇壞了。」

  她慢慢擰起眉頭,「榮兒,你去請洪尚宮戒嚴宮禁,不准人隨意走動。」

  何娘子明明在景陽宮,卻知道嫻嬪出了事,還精準地找到了御花園的皇長子。這事太微妙了,誰做了這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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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三章 美人歿

  何月娘在朦朧間,似乎走入了出生的那天。

  地上積滿了厚厚的白雪,井水結冰,天空卻澄澈地不可思議,一輪圓月掛在夜幕中,像最上等的玉盤。

  她看見井邊散落的茅草,扶著肚子的母親,血是透明的,流了一地。

  「娘。」她走過去,呼喚母親。

  何娘子看見了她:「死丫頭!」

  何月娘笑了,她睜不開眼,卻知道母親來了:「娘……」她虛弱地呼喚著,用力抬起手指,「娘……女兒、女兒不孝……」

  「丫頭!丫頭!」她娘銅鑼似的嗓門響起在了門外。

  啊,是娘來了。

  何月娘輕輕舒了口氣,放鬆了緊繃的精神。

  臘月的雪還在下,一直在下。

  她安靜地閉上眼睛,陷入永恆的夢裡。

  何娘子涕淚橫流地撲在門檻上,撕心裂肺:「丫頭!丫頭!」

  床榻上的人已經沒了呼吸。

  「嫻嬪娘娘是因為擔憂何家,才導致早產。」程丹若緩步走到門口,「胞宮難下而致血崩,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求我讓她再見你一面。」

  她看著狀似瘋魔的何娘子,「別吵了,皇嗣早產體弱,未必能活下來,你這做外祖母的就別——」

  話音未落,何娘子更用力地掙扎了起來,雙眼通紅:「你害死了我女兒,都是你的錯!我殺了你!」

  程丹若後退了兩步,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

  她放棄了套話的打算,何娘子不是瘋子,卻沒有掌握撒潑以外的手段,她現在憑借本能在鬧,因為除了這樣,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嫻嬪死了。

  何家怎麼辦?

  田恭妃已經恨極了她。

  她只能鬧。

  果然,何娘子被一群人按著,撲騰不成,一屁股坐下,哭天搶地:「我可憐的女兒!小小年紀就沒了,孩子還這麼小,你怎麼狠心!你讓爹娘怎麼辦啊!我苦命的丫頭……」

  宮裡哪見過這種場景,霎時間,宮女太監面面相覷,不知道該不該阻止。

  洪尚宮急匆匆趕到,見此場景不由神色大變,正要發話,程丹若卻道:「人之將死,讓她哭吧。」

  何娘子的哭聲驀地輕了。

  不等她反應,石太監高大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宮門口。

  他帶來皇帝的口諭:「何劉氏意謀害皇嗣,罪無可赦,剝奪誥命,押入大牢,令三司審訊。」

  別看何娘子面對其他人這般潑辣,但在聽到石太監的話時,全身的力氣好像都抽走了。她毫無反抗之力,爛泥似的癱在地上,只下意識地抱住嫻嬪的屍身。

  「孩子,你、你看看……」她胡言亂語,卻不成邏輯,「我兒、我兒屍骨未寒,你們怎麼敢……」

  石太監看也不看她,示意太監將她拖出去,並道:「程夫人,陛下召見。」

  程丹若點點頭:「我這就去。」

  石太監弓腰在前面帶路。

  這不是去光明殿的路,是去永安宮的。也是,皇長子受了驚嚇,皇帝肯定要去探望一二。

  程丹若這麼想著,卻未料到只猜中其一,沒猜中其二。

  皇帝是來探望皇長子的,同時,也是來興師問罪的。

  她剛跨過門檻,就聽見皇帝在次間訓斥田恭妃:「你是怎麼照顧大郎的?讓他一個人去花園?」

  程丹若:「?」皇長子帶了十個人,十個。

  「何劉氏無狀,命人將她拖出去就是了,竟然任由她留在宮中,危害皇嗣?」皇帝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臉紅脖子粗,看著就嚇人,「朕給你恭妃的位份,都是擺設嗎??」

  面對皇帝疾風暴雨般的訓斥,田恭妃原本就慘白的面色,更是白得嚇人。

  「臣妾……知罪。」她顫抖著聲音,「臣妾罪該萬死。」

  眼淚不受控制的墜落,滴在光可鑑人的金磚上,她披頭散髮地跪著,心裡卻滿是茫然。

  她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訓斥她?

  陛下就這麼厭惡她嗎?

  何娘子是月娘的母親,月娘這麼受寵,還是她的舅母,她敢這麼做嗎?貴妃不也不敢嗎?明明是在景陽宮,為何問罪於我,不問貴妃?

  她的孩子可是差點死了啊。

  怎麼反倒怪罪她?

  她做錯了什麼?

  田恭妃的腦海中閃過無數質問,卻根本不敢說出口。

  她謹小慎微慣了,忍耐慣了,無論多大的委屈,也咬牙強行忍下。

  更別說九五之尊的憤怒是這般可怖,比那日的地動還要嚇人,像是山一樣壓在她的脊梁上,無法抬頭,無法辯解,只能伏身,再伏身。

  「請陛下恕罪。」

  嗓子被狠狠扼住,每個字都像是喉嚨擠出來,她艱難地喘息著,希望能平息帝王的怒氣。

  然而,這樣的姿態放在貴妃身上,或許能起到效用,輪到田恭妃,卻只能讓皇帝更加失望。

  他從沒有考慮過,田恭妃沒有得過寵,沒有得過他的偏愛,從小到大,被何家人像是奴婢一樣呼來喝去。

  她憑借運氣生下了皇長子,他就希望她立馬變成一個合格的母親,一個賢良的妃嬪,一個能德重六宮的「恭妃娘娘」。

  她做不到,他便一廂情願地失望。

  乃至怒不可遏。

  「蠢婦!」皇帝只要想到她的無能,就無法克制自己的惱恨。

  他想說什麼,眼前忽然一片暈眩,差點站立不穩。幸虧太監們眼明手快,立即將他扶住。

  「陛下,程夫人到了。」石太監適時打岔。

  皇帝定了定神,看向進門叩首的程丹若:「皇次子怎麼樣了?」

  「已經送進了暖箱。」程丹若道,「葉御醫守著,也安排奶娘備奶了,能不能養住,要看運氣。」

  皇帝眼前的黑影逐漸消散,他不耐煩道:「朕不要運氣,要你保住皇次子。」

  來了來了,最討厭的病人家屬來了。

  程丹若暗自痛罵,口中道:「臣婦一定盡力而為,但皇次子很虛弱。」

  皇帝皺眉,冷冷盯著她。

  程丹若面無表情。

  新生兒的夭折率你不知道嗎?這還是早產兒。

  而且你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情況,沒點數?

  遺傳給孩子什麼完全沒想過?

  冷峻的寂靜彌漫開來,侍立的宮人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唯恐喘氣聲大了,就會被帝王遷怒,當場杖斃。

  石太監輕輕咳了聲,遞過一個眼神。

  程丹若垂下眼瞼:「臣婦定將竭力護持皇次子安全。」

  皇帝還沒有失去理智,見她識趣,也緩和臉色:「你知道就好。」

  頓了頓,才問,「嫻嬪呢?」

  「嫻嬪娘娘已經去了。」程丹若俯首,「臣婦無能,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什麼反應。

  倒是田恭妃聽見消息,忍不住驚呼:「月娘她……」

  沒了?

  怎麼會呢!

  月娘早產,孩子沒了不稀奇,怎麼大人也沒了?

  她還這麼年輕,又這樣美貌,這樣受寵……怎麼就沒了?

  「娘娘知曉危險,囑咐臣保住皇嗣。」程丹若替何月娘說了句好話,「但她因早產之故,胞宮不落,以至血崩而亡。」

  果然,皇帝上唇的鬍髭微微動了一動,似乎咽回了什麼話。

  他思索片刻,淡淡道:「罷了,念在嫻嬪生育有功的份上,允其以貴人之位下葬。」

  田恭妃難掩錯愕。

  允……貴人之位?月娘誕下了皇次子,只有一個額外開恩的貴人之位?那何家豈不是凶多吉少?

  「恭妃既然病了,」皇帝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憔悴女子,厭惡地別開臉,「就好生休養,皇長子就……」

  他下意識地想說交給寧國夫人,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方才已經將皇次子交付給她。

  再怎麼樣,也不能同時將兩位皇子交給一人照看。

  宮裡還有誰能看顧大郎呢?貴妃?不行,今日景陽宮一事頗為蹊蹺。

  太后也不行。

  淑妃撫養過二公主,可位份與恭妃等同,也難保她起心思。

  「陛下,皇長子受了驚嚇。」程丹若及時出聲,打斷了他的念頭,「最好還是由生母撫慰為好。」

  皇帝擰眉,視線卻自然地滑向了帳中。

  皇長子喝了安神湯,臉色還是白的,細嫩的手指抓著奶娘的衣擺,嘴巴裡卻在叫著……「娘。」他無意識地喃喃。

  「娘在。」田恭妃再遲鈍,也意識到皇帝想奪走自己的孩子。

  她忙不迭起身,跪在腳踏上,小心地握住兒子的手:「娘在這裡。」

  而皇長子聽見母親的聲音,微微嘟囔了什麼,呼吸變得平穩了。

  皇帝登時默然。

  這就是親生母子啊,無論恭妃多麼無用,在孩子心裡,生母是無法替代的。

  「罷了。」他輕輕嘆息,「大郎就留在永安宮吧。恭妃,不要再讓朕失望了。」

  「是。」田恭妃喜極而泣,「臣妾一定照看好殿下。」

  皇帝甩袖而去。

  「程司寶,」他叫走程丹若,「隨朕來。」

  程丹若:「……」

  真晦氣。

  -

  程丹若是踩著二更的打更聲出的宮門。

  她騎馬來的,宮門口卻停了馬車,免去了她還要自己騎馬回家的慘劇。這會兒,她可是一點力氣也沒了。

  太累了,好比做了二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最後一絲力氣都被耗盡。

  她上馬車後,只丟下一句「我歇了」,就趴在靠枕上睡著了。

  隨後謝玄英抱她回去,她一點都沒醒,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甚至因為睡太熟,還嚇住了謝玄英。

  他給她脫衣服,她沒動靜,給她擦臉,還是沒動靜,搞得他疑神疑鬼,怕她遭了算計,最後掐了她兩記。

  她迷迷瞪瞪翻了個身,他才鬆了口氣。

  程丹若一口氣睡了七八個小時,還是累得不行,但勉強自己醒了過來,爬下床洗臉喝水。

  謝玄英被她吵醒,打開懷錶看了眼:「才六點。」

  「要進宮去。」程丹若拆開紙包,沖了袋鹽糖水灌下,大腦才重新開機,「昨天的事,你聽說沒有?」

  謝玄英道:「說是何太太進宮去了?」

  她喘了口氣,梳理思緒:「嫻嬪沒了,皇次子情況很不好,何娘子本來被關在景陽宮,結果莫名其妙跑了,差點在御花園害了皇長子。」

  謝玄英霎時色變:「什麼?」

  「要出大事了。」她定定道,「何家完了,宮裡……又要血流成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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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8:57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大清洗

  皇帝的報復來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景陽宮閉宮,淑妃暫代宮務,洪尚宮雖然還是尚宮,卻受到了皇帝訓斥,宮正司棄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東廠的嚴刑拷問。

  而何娘子入了刑部,待遇也好不到哪裡去,負責審訊她的是刑部老吏,手段高超卻不致死。

  不出一日,人不像人,口供也拿到了。

  原來,她認為嫻嬪被恭妃害死,是因為兩個小宮人「正好」在牆根下嚼舌頭,被她聽見,而送飯的宮人不知為何,沒有鎖上門,讓她悄悄溜了出去。

  這是景陽宮的失職,除卻貴妃身邊最得臉面的大宮女,只是去東廠受了刑,其他全都沒回來。

  按照她們的說法,原本景陽宮密不透風,怎麼可能被人利用,貴妃十幾年的經營不是虛設。

  然而,皇帝此前清查妖言,景陽宮的宮人太監也被牽扯,或是死,或是出宮,留下不少缺口,只能重新篩選替補。

  這就出了大漏子。

  貴妃難辭其咎,只好托詞病了,不再沾染宮務。

  有什麼好沾的呢?十餘年的夫妾,到頭來比不過兒子掉的一個毫毛。

  能給她的景陽宮留兩個心腹,已是皇恩浩蕩。

  皇恩……浩蕩。

  景陽宮外,其他宮殿也未能倖免。誰給何娘子指的路,永安宮裡有沒有內應,承華宮又是什麼情況,全都排查一遍。

  很快,幾個人浮出了水面。

  永安宮的敏姑姑事前給皇長子的奶娘送了兩朵桂花,金燦燦的花勾起了皇長子的注意,他鬧著要去花園玩耍。

  之後一段時間,她行蹤空白,並不在永安宮。

  然而,當東廠準備提審她的時候,敏姑姑已經死了。她全身發紅,起滿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屍體已經冷透。

  這可把李太監嚇得夠嗆,唯恐是什麼新的疫病,沒辦法,這和黑眚太像了。

  他悄悄去尋了程丹若,請她看了一眼。

  「是過敏。」程丹若判斷,「她應該有什麼不能吃的東西,一口氣吃了許多,休克而死。」

  李太監連忙調查,果不其然,敏姑姑從前不吃魚蝦,可那天卻使了銀子,買了一簍河蝦回去。

  小宮人也確認,自己幫敏姑姑倒掉了滿滿一碟的蝦殼。

  她是自殺的。

  消息傳到田恭妃耳中,她不由回想起敏姑姑在自己跟前說過的話。

  「承華宮不得不防。」

  「嫻嬪娘娘能受寵,豈是個簡單的人?」

  「娘娘,皇長子與程夫人也太親近了些。」

  「陛下於娘娘著實太苛刻。」

  立時毛骨悚然。

  承華宮也不曾例外,大量宮人被帶走,搜查各人的房間後,發現萍兒的衣箱裡有一封信,上面是幅水墨畫。

  她解釋這是宮外的家人寫的,雖然不合規矩,但無字,算不得忌諱。

  可東廠並不相信,嚴刑拷打,還命人去抓宮外的家人對峙。

  結果自然是有問題,萍兒的家人都是農戶,字都不認識一個,別說畫畫了,毛筆都不知道怎麼拿。

  東廠知道釣到了大魚,嚴防死守,唯恐她自盡。

  慘無人道的折磨下,萍兒終於鬆口,這是一個侍衛給她的。他們是相好,曾經密會過幾次,許下山盟海誓。

  相好說他為人設計,欠了幾百兩銀子,除非替對方做事才能保全性命,不然就要殺了他餵狗。

  萍兒為了心上人,便答應了幕後主使的要求,對外傳遞承華宮的消息。

  嫻嬪早產,也是因為她說何娘子被貴妃娘娘囚禁,生死難料。

  謀害妃嬪與皇嗣,她和侍衛相好自然沒好果子吃。

  侍衛被帶走,他骨頭比萍兒軟,沒怎麼動刑就招認自己被仙人跳了,不小心玷污了一位公公的妾室,結果被要挾做事。

  那位公公姓馬,是針工局的管事太監之一。這是二十四監中專門為內侍宮人做衣服的部門,時常進出宮闈,與外面聯繫頻繁。

  他自然收了很多賄賂,光小妾就有三房,都是人家送的,查起來可不容易。

  但石太監發話,不必查,往死裡審,審到他鬆口為止。

  馬公公吃不住刑罰,鬆口招了,說自己沒有收錢,但一直覬覦夏猶清的美色。

  夏猶清伺候了他一夜,他才同意為她後面的人辦事。

  事情查到這裡,已經基本水落石出。

  夏猶清聲名在外,背後是誰不言而喻,但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東廠前腳剛查出了馬公公,錦衣衛就得到了夏猶清的供詞。

  她給出了一份名單,上面是豐郡王利用她牽線搭橋,籠絡的官員名冊。

  段春熙翻過厚厚的紙頁,不由嘆息:「清娘,何至於此?」

  「賤妾淪落風塵,又有什麼選擇?」夏猶清澀然道,「事已至此,只求痛快。」

  段春熙默然。

  他是皇帝齊王時的心腹,與同為齊王護衛的夏百歲自然早早認識。兩人陪伴齊王一路登基,關係並不算差。

  夏百歲不戰而逃,被帝王處死,家眷受到牽連,沒入教坊司。

  夏猶清十歲不到就淪落風塵,全靠他暗中庇護多年,才沒有早早接客。不然,以當時人對夏百歲的痛恨,怎會善待他的妻女?

  可惜,庇護只是一時,夏猶清最終還是成為了教坊司的名人,行走於達官顯貴之家。她是罪人之後,不能贖身,跟豐郡王不可謂不是一條好的出路。

  但豐郡王沒有走到最後。

  她的豪賭失敗了。

  為今之計,能夠痛快地死去就算是善終,若發配軍營為妓,等待她的將比教坊司可怕千萬倍。

  「我盡量給你個痛快。」段春熙拿到了她的口供,任務就算完成了大半,連日的壓力下,也能稍稍鬆口氣了。

  他分給故人之女最後的憐憫,「你好自為之吧。」

  夏猶清被帶走了。

  詔獄的監牢陰森可怖,讓她回想起了幼年時的遭遇。那時的她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夜之間,父親死了,家人被趕出華美的屋舍,被關押在這樣狹小的籠屋裡。

  無法伸直腿,無法休息,所有人都用厭惡而痛恨的眼神看著她。

  奶娘抱著小小的她,和姨娘們擠在一起。

  然後……然後有一天,她被帶走了。

  她進入了教坊司。

  「長得不錯,是個美人胚子。」司樂是個中年男人,以幾近粗暴的動作捏住她的臉孔,「記住,到了咱們這地方,甭管你以前是什麼人,想活命,就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

  夏猶清一開始不明白他的意思。

  漫長的噩夢之後,她明白了。

  之後的數年,她艱難學藝,從夏清娘變成了夏猶清,她游走在達官顯貴間,一點點往上爬,期冀著走到頂端的那一日,能夠窺見光明。

  十六歲,她成為教坊司第一人。

  青澀與稚嫩退去,她依舊彈琴下棋,插花焚香,好像仍舊是閨中少女。

  可……不是的。

  曾經的琴,彈給知音聽,彈給自己聽,自娛自賞,如今的花,笑給旁人看,待價而沽,砧板魚肉。

  雖然她自忖才藝不輸於人,可文人墨客會對她評頭論足,卻不會拿同樣出色的許家姑娘玩笑。

  許意娘是尚書孫女,大長公主的曾孫女,將她的名字掛在嘴邊,都是對許家的不尊重。

  夏猶清就沒關係了。

  「再來一曲!」她是琴師。

  「舞一曲吧。」她是舞姬。

  「夏姑娘,笑一笑。」她是妓女。

  夏猶清爬到了自己所能及的最高峰,卻發現一寸日光也無。

  只有深淵。

  她不甘心,攀附住了高大的樹木,想纏在他身上生長,分嘗雨露。

  最開始的時候,她似乎如願以償了,纏在她身上的視線與慾念被驅趕,短暫地獲得了清淨。

  尤其是懷有身孕的十個月,豐郡王將她安置在別宅,奴僕環繞,珠翠滿頭,令她產生錯覺,彷彿自己依舊是金貴的夏家小姐。

  慢慢的,她開始期待孩子的出生,期待命運就此改變,期待窺見光明。

  但種種嚮往,在許意娘派來的奴婢後,潰散滿地。

  「夏姑娘,我們王妃是一等一的賢惠人兒,雖然你出身卑賤,腹中卻是王爺的血脈。」僕婦的語氣高高在上,猶如施舍,「王妃慈和,願意讓孩子入府,養在媵妾名下,你儘管生。」

  這話好似當頭一棒,突然驚醒了自欺欺人的她。

  你算什麼東西?

  你連妾都不是。

  她艱難地生下女兒,然後再也沒有見她。

  倒不是對孩子產生了多少母愛,只是任何一個母親不會讓女兒留在煙花之地,跟著自己淪落風塵。

  許意娘抱走了孩子,賜給她不少藥材和衣裳。

  這種大度的做派,在夏猶清眼中,比鄙薄更刺眼。假如她的父親還是總兵,今時今日,夏清娘未必輸給許意娘。

  但她更恨的還是豐郡王。

  這個男人說,宗室不能納樂戶,皇帝卻無所顧忌,只要榮登大寶,將來溪姐兒就是公主,你幫本王就是幫溪姐兒。

  說得她好像有的選。

  夏猶清應下了,如果失去了豐郡王,她也是一樣的下場,如今至少、至少還算有個希望吧。

  現在,希望破滅了。

  她失望痛苦,但與此同時,竟生出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結束了。

  她這地獄般的一生,應該走到盡頭了。

  幸好,黃泉路上不寂寞。

  賢良的王爺,賢惠的王妃,你們也和我一樣,嘗嘗從雲端跌落的感覺吧。

  夏猶清緩緩坐下,被牆角的陰影淹沒。

  -

  錦衣衛按照夏猶清給出的名單,將與豐王有關的官員盡數捉拿,抄家審問。

  人一多,線索就多,大部分官員沒有強硬的骨頭,對豐王的忠誠也有限,酷刑之下,自然招架不住審訊,吐出了一些事。

  豐王的勢力浮出水面。

  禮部主客司主事、工部都水司員外郎、國子監助教、太常寺協律郎、刑科給事中……都是五六品乃至更低的官吏,職位並不高。

  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南方人。

  有的出自江南豪族,有的小有才名,有的人脈廣泛,他們串聯出了一張名為江南官僚的巨網。

  而這張大網的正中心,便是出自江蘇昆山的許延,許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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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0:19:10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五章 請罪書

  皇帝並不介意臣子們結黨,無論是文官與武將,還是內閣與六部,抑或是東廠、錦衣衛的存在,無一不是帝王制衡的棋子。

  如何收服他們,利用他們,分化他們,又不至於令其陷入黨爭,以至於妨礙國家大事,是帝王一生修行的功課。

  楊首輔大力提拔北人、中人,排擠南人,自然不是因為什麼地域偏見,純粹是為增強自己的掌控力。

  浙黨、宣黨、昆黨在朝中的勢力極強,江南文氣盛,幾乎每次科舉都有大量南人入朝為官。

  雖說南北榜不同,不妨礙錄取,可南人憑借偌大的關係網,永遠能得到更好的職位,考核時憑借鄉黨關系,也能得到更優的考評。

  久而久之,北人的勢力自然更弱了。

  楊奇山是山東人,齊黨的勢力近年不斷攀升,他給了中榜更多名額,以此團結了力量不小的楚黨人士。

  比如趙侍郎,他就是湖廣人士,而匡尚書則是河南人。

  皇帝對雙方的鬥爭心知肚明,只要不過分,默許這種競爭存在。但手下內鬥,和有一方倒向了藩王,對抗他本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比之前處置歸宗反對者,這回的帝王更加無情。

  他下令逮捕了許尚書,並抄家。

  許尚書和豐郡王的來往何等密切?錦衣衛不僅搜出了豐郡王的親筆信,更有令人驚愕的銀兩。

  三十萬兩白銀。

  這是五年間,豐郡王送給許尚書的賄賂。

  錢從哪裡來?福建銀礦。

  福建與浙江毗鄰,豐郡王在江南世族的幫助下,佔據了閩地多個銀礦,將白銀據為己有,化作爭奪皇位的經費。

  他不止給許尚書送錢,更是拿這筆錢疏通了許多官職。

  吏部文選司員外郎落網。

  豐郡王每年給他三萬兩銀子,讓他將一些人調去目標崗位,一些收買人心的小官職不提,有幾個職位卻不得不讓人震驚。

  比如,羽林衛的指揮同知。

  羽林衛是禁軍之一,負責守衛巡警,其指揮同知都是勳貴子嗣。這位置原本是平江伯的嫡次子擔任的。

  這人大家沒什麼印象,但此前出過大新聞,和平民女子有染,逼死其母上吊。他鬧出這等醜聞,皇帝便革去了他的職位。

  替補上來的是一個普通千戶,眾人都沒什麼印象。

  但他卻是豐郡王的人,且在數年間,升到了指揮僉事的位置。

  這麼多年,豐郡王能得到多少消息不言而喻。

  可以說,十幾年來,豐郡王先是憑借談吐與外貌,贏得了良好的名聲,又借與許家的婚事,拉攏了許尚書出謀劃策。

  同時,聯合江南世族,一邊佔據銀礦弄錢,一邊疏通官場,安插自己人。

  這張網隱藏在水下時不露痕跡,可妖龍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令京城無論貧富老幼皆人心惶惶,民心不安,已經證明了他們的力量。

  只要皇帝駕崩,豐郡王說不定就能憑借這些人的力量,問鼎大寶。

  可惜——現實沒有如果。

  -

  許繼之身穿囚衣,頭戴網巾,在刑部大牢裡閉目養神。

  他的兒孫們三三兩兩地圍靠著他,表情各不相同。有人驚慌,有人沉穩,也有人茫然無措。

  「祖、祖父……」最小的孫子才五六歲,眼裡含著淚花,結結巴巴地問,「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許繼之摸了摸他的頭,沒有接話。

  他並不認為,自家已經山窮水盡。

  結黨也好,受賄也罷,是從輕處罰還是嚴懲不貸,其實都在帝王一念之間。

  皇帝想處置豐王,沒問題,皇室自相殘殺的戲碼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但江南世族盤根錯節,南榜佔據每年進士錄取的六成。

  多少文人墨客,才子大儒都是江南人。

  皇帝真的準備好處置他了嗎?

  他不怕江南文人心生不滿嗎?

  王厚文的聲望足夠高,可惜已經早一步致仕歸鄉,內閣其他人都是北人。蔡子義是閩人,薛子聰是廣西人,但刑部尚書閻韌峰卻是安徽人。

  同為江南黨,閻韌峰身上肯定壓力不小。

  他離開朝堂太久,還沒有積累起自己的勢力,名望和能耐都不足以取而代之,相反,現在肯定有不少人找他求情了。

  為了江南士族的集體利益,閻韌峰必定要為他奔走一二。

  許家還沒到絕境。

  許繼之篤定地想著,卻在心裡輕輕嘆息:就是……可惜了意娘。

  -

  豐王府已經被重兵圍了一天多了。

  昨天,豐王還試圖派人傳信,找宗室求情,尋重臣打探消息。但自靖海侯說,許繼之已經下獄,他便徹底頹喪下來。

  不久後,早前開溜的下人傳回消息,寧書生在城門口被段春熙攔下,已經被抓了起來。

  豐王就知道,他完蛋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砸了裡頭所有的陳設,瓷器和玉石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是將死之人的哀鳴。

  比起他,許意娘就顯得沉著多了。

  她親自端了飯菜進書房,勸他:「陛下的旨意還未下來,王爺勿要自棄。」

  又讓妾室梁氏照看好晨哥兒和溪姐兒,免得孩子們因為府中的氛圍而哭鬧,還不忘安排護衛巡視,免得下人們偷盜府中財物逃竄,徒增亂子。

  女主人這般從容鎮定,多少安撫住了其他人。

  做完這一切,許意娘寫了封奏疏,請看守的靖海侯入府一敘。

  靖海侯沉吟少時,點頭應了。

  許意娘請他在前廳上座,自己卻在下首跪下了:「侯爺。」

  「王妃請起。」靖海侯避開了她的跪拜,客氣道,「有話不妨直說。」

  許意娘卻不肯起來,誠懇道:「事已至此,妾深知再多狡辯也是無益,只是吾兒尚幼,不知世事,還望侯爺高抬貴手,給他一條生路。」

  靖海侯道:「天家事自有天家定奪,王妃問錯人了。」

  「侯爺在這裡,便證明您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能救我兒的只有侯爺一人。」許意娘遞出袖中奏疏,「我願一力承擔罪責,還望陛下開恩。」

  靖海侯微揚眉峰,接過她手中的奏疏,隨意翻了翻。

  內容很簡單,許意娘將所有罪過,比如煽動何娘子,派人散布傳言等事,全部攬在自己的身上,表示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做下罪無可赦之事,懇請天子責罰。

  但世子庶女年紀尚幼,不知是非,願陛下看在先祖的份上,將其貶為庶人,留他們不死。

  如此覺悟,靖海侯都要嘆息:「王妃深明大義。」

  假如皇帝對豐王心存顧念,許意娘此舉倒也有些指望,反正將罪責推給女人,保全宗親的事,過去不乏先例。

  「但你當知曉,此乃無用功。」靖海侯淡淡道,「勾連內外,禍亂宮闈,說是婦人所為也無不可,可串聯文臣,擾亂朝堂,也是你能辦到的嗎?」

  他看了許意娘眼,搖搖頭:「王妃慈母心腸,固然令人動容,可此事本侯幫不上忙。」

  說著便起身告辭。

  但許意娘道:「侯爺幫不上忙,不過是我給的誠意不夠。」

  她緩緩起身,對上靖海侯別有深意的視線,苦澀道:「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能不能請動侯爺,為我兒求情呢?」

  靖海侯挑起眉。

  「侯爺何必如此驚詫?王爺經營多年,我們自然有些家底。」許意娘道,「這筆交易,侯爺願意試試嗎?」

  靖海侯笑了:「王妃怕還是不明白,眼下是什麼情形吧?」

  許意娘不卑不亢道:「您說笑了,恰恰相反,我明白得很。王爺手上有不少人家的把柄,他們雖然希望能與我們撇清關係,卻怕逼急了我們,玉石俱焚,因而不得不為王爺奔走——這想必讓陛下很為難吧?」

  她說著,眺望宮城的方向。

  「從輕發落,貶為庶人,此後王爺再不能威脅皇長子,江南風波亦可平息,陛下也彰顯了天子仁德,何樂而不為?」

  許意娘輕聲道,「左右還有我的性命,能洩天子之怒。」

  皇帝最憤怒的事,大概就是何娘子差點傷害皇長子,這事恰是她主導的。而江南的風波雖嚴重,可陛下真正痛恨的是王爺嗎?是江南官僚才對。

  畢竟王爺的奪位之心,自進京那年便昭然若揭了。

  陛下早就清楚,甚至一度放任了此事。

  所以,許意娘認為,這筆交易有的是商量的餘地。

  靖海侯臉上露出微微的讚嘆:「王妃膽魄過人,不愧是名門之後。」

  許意娘笑了笑,道:「侯爺過獎了,晚輩階下之囚,比起寧國夫人……」話音戛然而止。

  她怎麼也沒想到,在此時此刻,自己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但靖海侯卻不以為意,許氏戀慕三郎再正常不過,有什麼值得意外的?

  「王妃今時今日的犧牲,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他中肯地讚嘆。

  昔年,妻子想說許氏為兒媳,他也十分認可。許氏是一個四角俱全的媳婦,有她在後宅,不必擔心妻妾爭寵,久無子嗣,她會安排妥當,不叫長輩擔憂。

  此時此刻,豐王面臨滅頂之災,她能站出來犧牲自己,保全丈夫與兒女,更是無可指摘的覺悟。

  程氏卻是另一種人。

  她不是一個賢惠的女子,老三迄今膝下空虛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不肯為家族、丈夫、兒子有所犧牲,不願隱姓埋名在丈夫背後,收斂鋒芒。

  相反,她的意志比老三更強烈,甚至漸漸同化了丈夫。

  這種人無論男女,都極其強悍。他們難以摧毀,難以欺誘,就好像山頭頑石,崗上青松,沉默而堅韌地抵禦風雨,不願輕易伏首。

  他欣賞這類人的骨氣,但也慶幸程氏是老三媳婦,不是老二家的,若不然,盡管能將其碾為齏粉,過程也絕對不會愉快。

  靖海侯這麼想著,卻沒有什麼後悔或者遺憾的情緒。

  許氏還不配。

  他只是笑眯眯地感慨:「尤其是慈母之心,我亦不忍啊,只不過……」

  許意娘還沒有昏頭,知道他這話的意思是可以交易,價錢還要再談談。可她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侯爺但說無妨。」

  「二十萬兩……王爺送到馮家的數可不止這些吧。」靖海侯拈鬚,「本侯一直好奇,這筆銀子去哪兒了?」

  許意娘驟然色變。

  「侯爺是想我出賣外祖父?」她一口回絕,「絕無可能。」

  靖海侯:「那真是太可惜了。」

  許意娘的面色僵住了,她掉進了老狐狸的圈套。

  但過了會兒,她又恢復了平靜:「侯爺詐我也無用,外祖在,我這一雙兒女還有指望,他若不在,我還能指望侯爺安頓兩個孩兒嗎?二十五萬兩,連同我在江南的嫁妝田一起,保證侯爺拿得安安穩穩,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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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六章 嘆今生

  靖海侯自西華門入宮,正好碰見了走過來的程丹若。

  「父親。」程丹若及時駐足問安。

  靖海侯和顏悅色道:「這是從哪兒來?」

  「東廠。」程丹若回答,「我向陛下討了恩典,要回了承華宮的宮人。」

  之前皇帝血洗宮廷,不好求情,現在該抓的奸細都抓了,其他宮人無辜,她自不願袖手旁觀,特地去尋了皇帝。

  說服他也簡單——「今後皇次子懂事了,身邊總不能沒有一個生母的人。」

  皇帝靜默了會兒,點頭准了。

  即便如此,她也沒讓人傳話,而是親自去找了李太監,請他放人。花花轎子人抬人,她客氣,李太監自然也客氣,立馬把人放了。

  不過,珠兒等人受了刑,腿腳均有不便,她便暫時將人安置到安樂堂裡,治療幾天再說。

  沒想到剛出安樂堂,就看見靖海侯進宮來了。

  她也問了句:「父親怎得此時進宮?」

  「豐王妃寫了請罪折。」靖海侯微微笑,「我也只好跑一趟了。」

  程丹若:「是麼。」

  讓許意娘出來背這個黑鍋?啊,果然是皇家一如既往的操作。

  「不妨礙父親了。」她欠身避開。

  「嗯。」靖海侯頷首,心中微微哂笑。

  瞧,程氏不僅不肯自己「聰明」點兒,還不喜歡這種「聰明人」。

  但程氏並不愚笨,養了皇長子又能照顧皇次子,這可不是一個蠢貨能做到的。她比許氏更能耐的地方,在於心性。

  既仁慈悲憫,又冷心冷情。

  「好生辦差。」他囑咐。

  「是。」

  靖海侯袍袖揮擺,大步朝光明殿走去。

  乍進殿門,便聞到一股濃鬱的藥味。他俯身見禮:「陛下。」

  「世恩來了。」皇帝擺擺手,拿過旁邊的明黃絲絹擦了擦嘴角,拭去藥漬,「什麼事?」

  靖海侯呈上請罪折。

  皇帝潦草地掃了兩眼就丟到一邊,半點興趣也沒有。

  他問:「你是要求情?」

  「給豐王留個血脈,也不是壞事。」靖海侯說的豐王不是豐郡王,而是以前的豐王,「謠言餘波尚在,立儲又近在眼前,能平靜度過,朝中才能盡快安穩。」

  京城的妖言已經日漸平息,可消息擴散需要時間。此時大張旗鼓地清洗士族,難保不為有心人利用,徒增事端。

  且皇帝的身體江河日下,冊立皇長子為太子迫在眉睫。

  留豐王一點血脈,宗室那邊交代得過去,朝堂也能鬆口氣,免得人人自危。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咳嗽兩聲,臉頰青灰,「還有什麼事嗎?」

  靖海侯識趣道:「無事。」

  「退下吧。」

  「是。」

  -

  昌平侯府。

  昌平侯夫人問丈夫:「咱們就不救安娘了?」

  馮安娘就是許大奶奶,許意娘的母親,只是這個稱呼已經久無人提及,只有她的母親還記得。

  昌平侯自顧自調試弓弦,道:「許家還不一定是什麼結果,現在我去求,倒害了他們。」

  許繼之如今危險是危險,可江南黨畢竟只是江南一地,再加上他,他又恰好在沿海待過很長時間,性質就不一樣了。

  原本不想殺,現在也想了。

  「那我們就這麼等著嗎?」昌平侯夫人焦灼不已,「還有意娘,意娘怎麼辦?」

  昌平侯看了妻子會兒,嘆口氣:「你想讓安兒和離嗎?」

  昌平侯夫人訝然:「她嫁到許家三十年,和離……」

  她遲疑了。

  和離是唯一能讓女兒脫身的法子,可身為妻子不能與丈夫共患難,又算什麼夫妻?思來想去半天,才道:「安娘怕是不肯的。」

  許大爺本事一般,能耐一般,當初嫁女,是馮家根基未穩,必須與許家聯合,共圖上進。可多年夫妻下來,生兒育女,早就是許家的人。

  昌平侯夫人再心疼女兒,也清楚比起馮家女,馮安娘更是許家媳。

  「等吧,真要是不行,就把她接回來。」昌平侯說,「左右咱們當爹娘的在,不會讓她無處安身。」

  昌平侯夫人艱難地點了點頭,卻也同時意識到:「那意娘是不是……」

  昌平侯放下弓箭,沒有再回避:「這孩子自小懂事,當初若嫁到謝家,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了。」

  昌平侯夫人嘴唇蠕動,卻久久說不出話。

  連女兒都救不了,何況外孫女呢?

  -

  在朝臣不安的等待中,皇帝終於下達了第一道處罰。

  何家謀害皇嗣,絞立決,夷三族。

  換言之,何老爺、何郎君都要死不說,在山西老家的何家人,何老爺的父親、兄弟、侄子侄女,全部都要死。

  皇帝以此雷霆手段,震懾朝野,宣告自己維護皇長子的決心。

  隨後是對豐王的處置。

  豐王夫妻謀逆,賜死,其子女未滿七歲,流放嶺南。弟鎮國將軍貶為庶人,豐王除國。

  旨意下達半個時辰後,石太監端著兩壺毒酒到了王府。

  豐王蓬頭垢面,頹喪地看著太監,完全無法起身。倒是許意娘,聽聞兒女逃過一劫,竟然還有行動力。

  她親自給豐郡王換了衣裳,梳好頭,戴上網巾和巾帽:「王爺也是天家血脈,哪怕敗了,也該體面地走。」

  「早知道就在封地待著了。」豐王喃喃道,「怎麼就生了兒子呢?!能生,幹什麼害我們?」

  太諷刺了,登基十幾年沒兒子,將他們招進京城,結果圖謀了十幾年,最後哐哐連生兩個兒子。

  逗誰玩呢?可笑,可笑啊!

  「本王這一生,簡直就是個笑話。」豐王絕望道,「真不甘心。」

  許意娘沒有說話。

  假如豐郡王的人生是笑話,那麼她呢?

  她將毒酒斟滿酒杯:「王爺且等一等妾,妾再和兩個孩子說說話。」

  說完,不等豐郡王反應,自顧自往後頭去了。

  梁氏一手摟著一個孩子,惶恐地看著她:「王妃……」

  「晨哥兒,溪姐兒,」許意娘摟住一雙兒女,替他們整理衣襟,抹去眼淚,「爹娘以後不能陪你們了,要聽梁姨娘的話,知道嗎?」

  晨哥兒已經懂事了,摟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顧妹妹。」許意娘拍拍兒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兒身上滾燙的熱意,自己冰涼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經盡力了。」

  晨哥兒拼命搖頭:「不、不要!」

  許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紅,「我替王妃喝這杯酒,再把臉劃畫了,沒人認得出來!」

  旁邊的丫鬟受到啟發,連連道:「是了,王妃換上我們的衣服,我們替王妃去就是。」

  許意娘環視她們的臉龐,丫鬟有忠,妾室有義,這是不是證明她這一生,其實並不算太失敗?

  「陛下怎能容許受人愚弄,只怕弄巧成拙。」她輕輕嘆口氣,旋即肅然,「梁氏你聽好,我和王爺走後,兩個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嶺南路途遙遠,一路必定多艱苦,偏生我娘家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只能去求一個人。」

  梁氏遲疑:「昌平侯嗎?」

  「外祖父要避嫌。」許意娘搖搖頭,「你去求寧國夫人。」

  梁氏愕然無比:「王妃與寧國夫人有舊?」

  「不曾有,但寧國夫人是如今唯一一個敢救我兒的人了。」她取出懷中的一支珠釵,「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將這交給寧國夫人當做報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來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記下了。」

  「晨哥兒就托付給妹妹了。」許意娘斂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禮,「勿要辜負我與王爺。」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許意娘笑了笑:「去換衣服吧,記住,銀票已經縫在了衣裳裡,靖海侯不會搜你們的身,但其餘的東西一應不要帶。」

  梁氏知曉輕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許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許意娘卻避開了她的視線,垂下眼瞼,再次看向兒子的臉。

  晨哥兒圓圓的臉孔掛滿淚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領:「娘,別走……求你,晨哥兒求你了……」

  他臉龐通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隨時會厥過去:「娘……」

  「要聽話。」許意娘摸了摸他的腦袋,掰開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兒,擁著茫然無措的溪姐兒,不讓他們跟上去。

  許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內,回到了前面的正院。

  酒杯已經空了。

  豐郡王倒在圈椅裡,已經沒了聲息。

  丈夫沒有等她,率先逃離了這個世界,但她對此並不覺得意外。

  許意娘走到妝台前,扶正釵環,撫平衣襟,確保自己在最後一刻的體面。等做完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沒有多少猶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嚨,她感覺到四肢正在冰涼。

  真奇怪啊,死到臨頭不是應該有許多的回憶與牽掛嗎?她竟如此平靜,好像這一生已經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好像是這樣。

  直到最後一刻,她都在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任是誰都挑不出錯來,履行完二者的職責,就什麼都沒有了。

  原來,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啊。

  許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暫地回想起了少女時代,閨中獨自焚香,赴宴與朋友比詩,芳草萋萋的季節裡,與姐妹放紙鳶。

  還有浴佛節自寺廟歸家途中,驚鴻一瞥,少年策馬飛馳,險些撞到她的車駕。

  他勒馬致歉:「我新得的馬,不太聽話,唐突了。」

  她在簾後瞧見他驚為天人的臉,尚未知曉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緣。

  許意娘靜靜坐著,眼神漸漸渙散。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在閨中的日子最快樂。

  有許多不甘,比如寫詩輸給了王絮娘,有許多驕傲,比如香道豔壓全場,有許多愜意,比如坐在船頭,與閨中好友談天說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夠好看,姊妹不夠謙讓,郎君不夠出色,每個人煩惱著自己的瑣事,卻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時候,她對人生還有很多的憧憬。

  後來就沒有了。

  她似乎期待著皇后的鳳冠,為此付出無數努力,但以前,許意娘並不渴望坤月宮的寶座,為什麼後來就想要了呢?是因為嫁給豐郡王了嗎?

  他想成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儀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這樁婚姻,許意娘在想什麼呢?

  火燒般的疼痛自胃部竄起,飛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許意娘慢慢後仰,發現自己竟然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有沒有真正想要的東西呢?

  我想嫁給謝三郎嗎?或許是的,她真心實意地盼望過嫁給他,與他締結良緣,生兒育女,可最終失去了。

  我想成為許家最好的女兒嗎?已經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從未有過特別的快意,更像是一種理所當然。

  我想做一個好母親嗎?生養晨哥兒,撫養溪姐兒,最後為他們求一個出路,身為母親該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覺得該驕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過,失去過,卻好像從未真正活過。

  為什麼會這樣呢?

  許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卻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嗎?

  我還沒有想明白。

  她想著,倏地生出一絲不甘。

  但,太遲了。

  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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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5 01:30:38 |只看該作者
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七章 憶當年

  程丹若下班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這一個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個作息,早早起床進宮照看皇次子,晚上宮門落鎖前下班。

  社畜到這個地步,也只有社畜能習慣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實很無聊,奶娘宮人十來個人,每時每刻都有人注意著新生兒的需求,關注溫度計,奶娘擠出來的奶水就溫在酒壺中,隨時隨地都能餵孩子。

  她在那裡最大的意義,就是安定人心,實時調度。

  很無聊,所以,她又給自己找了點事做——重整安樂堂。

  這兩年宮裡消失的人太多了,六宮的宮人首當其沖,卻也不乏學醫的女官,程丹若拿到名單,心都在淌血。

  她離宮十年了,十年能培養的醫學生都有好幾茬,現在卻只剩下沒幾個。

  昔年跟在她身邊的吉秋,地動時去救屋裡的一個宮人,不慎被砸到後腦勺,躺了幾天就去了。

  汪湘兒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時求情之故,僥幸留下一命,出宮了。

  彼時學得最用功的杜涓子,在東廠斷了一條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讓人切身體品嘗了「千紅一窟,萬豔同杯」。

  風流雲散只剎那,故人皆如朝露無。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兩年前王尚書致仕後,便躲進藏書樓自成春秋的王詠絮了。

  還有就是她此前培訓的女醫,她們一直在上課,沒有發配到各宮任職,勉強算是倖免於難。

  現在,只能把這群女學生叫過來,直接上手護理。

  宮裡有許許多多受刑的宮人,斷腿斷手指的不在少數,皮開肉綻的也不少,一個個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講課,下午讓她們去安樂堂實習。

  很奇怪,皇帝應該知道她的動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領導都不說話,程丹若樂得裝傻,每天給自己找活幹,倒也充實。

  就是累了點。

  她坐馬車回家,看到門口跪了一大兩小,周邊還有人指指點點時,一下都沒有反應過來,還在納悶,大晚上的,誰家這麼熱鬧?

  再看看門匾和燈籠,噢,是她家。

  「你們是誰?」她意外,「跪在我家門口作什麼?」

  「是寧國夫人嗎?」女子荊釵布裙,但容貌十分美麗,楚楚可憐,「賤妾梁氏拜見寧國夫人。」

  程丹若沒見過她:「你是……」

  「賤妾是豐、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頭,「王妃、許氏臨終前,命妾身將此物交給寧國夫人,請寧國夫人大發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頓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兒和溪姐兒都是小名,這兩個孩子還沒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機靈,立馬道,「請夫人給他們取個名字吧。」

  「許意娘的孩子,找我幹什麼?」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門裡閃出修長的身影,滿臉怫然,「逆王的後人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氣。」

  梁氏忙道:「不,賤妾找的就是寧國夫人,王妃說了,這是昔年侯夫人給她的珠釵,今日交還夫人,請夫人發發慈悲。」

  謝玄英驀地頓住,旋即震怒:「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嗎?拖出去。」

  門房和小廝立馬上前拖人,溪姐兒被嚇得大哭起來,梁氏也急了,膝行幾步,死死抓住下馬車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發發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們怎麼去嶺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擺,將珠釵塞進她的手裡,「兩個孩子都沒了爹娘,夫人可憐可憐他們吧,賤妾為奴為婢報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費解:「我和許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麼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這既然是許意娘臨死前的囑托,她拼命都要完成:「請夫人收下吧,不然賤妾只能一頭撞死在這裡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樁。

  她伸手接過了珠釵。

  珍珠已經有些年頭了,微微發黃,但做工很精致,金絲纏繞成底托,點綴翠鳥的羽毛,靈動可愛。

  「這什麼?」她問走過來的謝玄英,「定情信物?」

  謝玄英的臉比天色都黑:「是我母親當年給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閨秀,特意在家中舉辦了宴席,期間兩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點跌落二樓,多虧許意娘及時化解,方才化險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說是「多虧你才沒有釀成大禍」,才贈送珠釵,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婆婆對兒媳的認可。而許意娘收下珠釵沒多久,謝、許兩家就開始議親了。

  珠釵不是定情信物,卻是定親的信物。

  後來,雖說退了庚帖,可珠釵是謝禮不是聘禮,自然沒有要回,一直留在許意娘的手中。

  謝玄英越看越刺眼,搶過來拗斷:「珠黃人故,留這東西作什麼?燒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過斷裂的珠釵。

  借著門口懸掛的路燈,她隱約發現了端倪,放在手裡倒了倒。

  果然,釵體是空心的,掉出來一卷紙條。

  展開一看,一行字:

  惠元寺供經閣,地藏經,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點時間,才從腦海裡調出關鍵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來,這是許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約,試圖勾出謝玄英的愧疚,讓她救自己的兒女,但實際上,這是一筆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換他們照拂兩個孩子。

  「許氏精於算計。」謝玄英愈發不悅,這是算準了他會拗斷珠釵嗎?他說,「你可別上她的當。」

  程丹若考慮了會兒,覺得這筆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說,「我說幾句話,馬上回來。」

  他拉長臉孔:「不許他們進門。」

  「我們家又不缺奴婢。」程丹若輕輕拍他手臂,「走啦。」

  謝玄英非常不高興地回去了。

  她蹲下來,看著不太習慣跪地,已經悄悄改成坐姿的兩個孩子:「地上冷,起來吧。」

  梁氏大喜,連忙推他們:「快給夫人磕頭。」

  溪姐兒乖乖磕了,但晨哥兒咬住嘴唇,倔強地仰著脖子。

  梁氏面色一白。

  程丹若卻無所謂跪不跪:「天這麼冷,孩子又小,你帶他們上馬車裡坐著吧。」

  梁氏驚慌失色:「夫人要送我們去哪兒?」

  「昌平侯府不遠,我送你們一程。」她安慰,「許意娘讓你來這裡,就是讓我送你們過去。」

  他們夫妻和許意娘非親非故,怎麼都不可能收留兩個孩子,只有昌平侯,既有血緣又有人手,能平安將他們送到嶺南安頓。

  之所以不直接去,是怕給昌平侯添麻煩,所以才需要她的臉面。

  臨死之前,還能為孩子鋪好後路的人……某種意義上來說,許意娘「完美」得可怕。

  「上車吧。」程丹若道,「運氣好的話,你們還能趕上馮家的晚飯。」

  梁氏遲疑了剎,默默起身。

  她其實不太懂她的意思,也沒有弄懂許意娘的用意。但比起陌生的謝家人,馮家畢竟是血親,應該……應該不會被趕走吧。

  她忐忑不安地抱起兩個孩子,將他們送上馬車。

  溪姐兒拉住她的衣領:「娘,冷。」

  程丹若看向蘭心:「把我的斗篷給她。」

  蘭心應下,將馬車裡備用的斗篷裹在小姑娘身上。

  溪姐兒懵懵懂懂:「謝謝太太。」

  「好好活下去,好好長大,你們的人生才剛開始呢。」程丹若朝她笑了笑,提起裙擺跨過高高的門檻。

  燈籠在初冬的寒風下搖晃。

  冬天已經來了,牆根下結了白霜。她沿著中路徑直走到志雪堂,棉簾一掀,便覺熱意。

  「炭盆都點上了啊。」她呼氣,「是有點冷了。」

  炕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肴。

  蘭芳布筷盛飯,小雀倒了盞熱茶:「夫人驅驅寒氣。」

  程丹若喝了口大麥茶,這才坐下吃飯。

  謝玄英給她夾菜:「送走了?」

  「送走了。」她笑,「還能留著使喚不成?」

  「終究是個麻煩。」他擰眉,「你還真認了啊。」

  「我有一些想法,算是正中下懷吧。」程丹若吃著新鮮的黃芽菜,在炭火的煨溫下格外爽口,「反正也只是舉手之勞,陛下還能因為這事降罪不成?」

  謝玄英撇撇嘴角:「縱然如此,我與許氏素無干係,她臨死前鬧這一齣,著實膈應。」

  「怎麼,你以為她送來珠釵,是對你舊情難忘?」她忍俊不禁。

  女人了解女人,分手而留下信物不稀奇,可能是忘不了他,可能是心懷留戀,多年後再拿出來看看,大概也會懷念曾經付出的感情。

  但無端送回,必有緣由,特別是許意娘這樣的人。

  她最愛謝玄英的時候,也只不過請人傳句話,轉眼十餘年,怎會在最後關頭留一絲「污點」?

  「你……」程丹若剛想笑他想太多,卻又頓住了,不由自主地打量他燭光下的容顏。

  真神奇啊,仔細看才發覺,十年過去,他的外表與二十歲無甚差別,依舊是劍眉星目,卓犖不凡,身材也沒變化,寬肩窄腰,挺拔端正,絲毫不見走形。

  韶光彷彿遺忘了他的存在,定格在最鼎盛的一刻,還是雷霆仙鶴,雲中游龍。

  「也對,不能怪你。」程丹若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的外貌是有點數的。

  謝玄英發出悻然的鼻音:「哼。」

  「但我還是覺得,初戀所繫之人,多是幻影。」她回憶往昔,感慨道,「十五年前為你寤寐思服的少女,今時今日,念你如念春日杏花,舟中晚霞,都是很美的東西,可都不是你。」

  他眯眼:「是嗎?」

  「我是這麼想的。」程丹若隨口道,「以前我就是這麼想的。」

  他拉長臉。

  程丹若:「……我說的是你。」

  謝玄英:「何時的事?」

  「王家的賞梅宴?」她有點記不真切,「我好像是對絮娘說的。」

  他意動:「所以當年……」

  「沒有。」

  他又悻然了。

  「快吃飯。」程丹若沒好氣,「菜都冷了。」

  謝玄英挑一筷子春不老,抱怨道:「寧可對不相干的人說,也不肯和我說兩句好聽的話。」

  她:「……」

  「那會兒我見你,次次被你氣,就知道對我板著臉,笑影都沒一個。」他不肯善罷甘休,「叫我一句『世兄』,把你為難壞了。」

  程丹若:「有這事嗎?我怎麼就記得誰的箭擦過我的臉,痛了我好幾天。」

  話音戛然而止。

  「還有,難得參加人家的宴席,結果摔了個狗啃屎。」她嘆息,「好在那會兒沒人認得我,不然怕是要被嘲笑好幾年。」

  他安靜了。

  良久,「吃飯吧。」謝玄英若無其事,「明天我就去惠元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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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八章 社畜日

  一到冬天,起床就變成了樁艱難的任務。

  程丹若的生物鐘已經醒了,但不想起來,摟著身邊的熱源繼續睡。

  謝玄英睜開眼,拿過枕邊的懷錶:「該起了。」

  「幾點了?」程丹若埋首在他頸窩,睡眼惺忪,「偏我沒有休沐。」

  謝玄英上十天班就有一天假期,節假日不算,她倒好,連續兩個月無休了。就算是頂級社畜的醫學生,也不能這麼使喚吧。

  今年重陽過生辰,也是在宮裡過的。皇帝賞了她壽麵,好像很了不得,但誰稀罕一碗麵啊。

  她想放假,放一天假。

  可皇帝顯然不容許她偷懶,事實上,若非謝家離皇宮真的很近,她都懷疑皇帝打算把她扣在皇宮裡值班。

  「那就再睡會兒。」謝玄英按住她的腦袋,「一會兒再起。」

  這怎麼行呢,會遲到的。

  她醒醒神,還是頑強地爬起來洗漱,順便督促他:「你該晨練去了。」

  他上早朝三點起,她可以繼續睡,她六點鐘起床上班,他就算休沐也不能賴床。

  謝玄英自律性奇佳,不需要她多說就穿好衣服,出去鍛煉了。徒留程丹若兵荒馬亂地吃早飯,梳頭換衣,清點藥箱。

  七點鐘,她準時出現在北安門。

  宮道狹窄,初冬的冷風一吹便嗚咽作響。

  內侍們換上了冬天的夾襖,灰綠色的袍子像是斑斑點點的苔蘚,生長在宮廷的每個角落。

  紅牆還是鮮豔,天空還是蔚藍,笤帚的「沙沙」聲迴蕩在空曠的夾道。三三兩兩的宮女手捧著各色物什,腳步匆匆,髮辮飄散出桂花頭油特有的馥鬱甜香。

  看見程丹若迎面走來,他們便像是被刀切開的豆腐,溫順地分隔到了兩邊,垂首靜立,不言不語。

  她沒有過多注意她們,上班要遲到了。

  承華宮有點遠,她加快腳步也至少走了二十分鐘。

  緊趕慢趕進了宮門,周葵花立馬出來回稟:「皇次子尚安。」

  程丹若吐出口氣,放鬆了。

  皇次子在保溫箱裡待了兩個月,還是奄奄一息的樣子。這麼小的孩子,既不能用藥也不能打針,完完全全地看天命。

  這段時間,程丹若最害怕的就是宮人忽然大喊「皇次子沒氣了」,或是大清早上班,周葵花沖出來就是一句「皇次子有恙」。

  心臟病都要嚇出來。

  但不知道是誰積了德,皇次子雖然蔫蔫的,好像馬上要斷氣,居然在保溫箱裡一天天熬了過來。

  生命的頑強程度,總是讓醫生一次又一次驚嘆。

  走進殿中,裡頭也點上了炭盆,熱烘烘的,熱水裡放著碗,裡頭是奶娘剛擠出來的乳汁。

  她接過蒸汽消毒過的針筒,抽取了一點奶汁,放在手背上試了試溫度。

  正好。

  於是打開保溫箱的隔板,將針筒湊過去,餵到嬰兒嘴邊。

  這個針筒是她專門改造過的,在針頭部位黏了點魚膠,軟軟的不磕嘴,盡量模擬母親餵養的感覺。

  嬰兒含住針頭,吧嗒吧嗒地吸吮起來。他沒什麼力氣,好在針筒會慢慢滴落,只要肯吃,總是能吃到。

  艱難地喝完了半針筒的奶水,他又睡著了。

  程丹若給聽診器套上布袋,放懷裡捂了一會兒,確保暖和了,才小心伸進去,按在他胸前聽音。

  心跳還算正常,可肺部的聲音不好。

  「換氣慢一點。」她囑咐旁邊拉繩轉風扇的宮人,「把窗細開一些,再搬個屏風擋風。」

  冬天將近,室內通風就變得越來越重要。

  保溫箱有簡易的換氣裝置,利用人力轉動風扇,排出裡面的空氣,同時,過濾網能粗淺地濾掉空氣中的灰塵,盡量給孩子提供潔淨的空氣。

  但屋裡點著炭盆,如果久不通風,室內人又一直很多,氧氣含量會降低,成人可能感覺不到,對肺部發育不完全的孩子而言,卻可能是致命的。

  「是。」宮人連忙去喊太監搬屏風。

  奶娘則去查看溫度計,見溫度已經緩慢下跌,忙道:「快燒熱水備用,一會兒該加水了。」

  小宮人立即去廚房要水。

  比起皇長子身邊的人,伺候皇次子的奶娘和宮人聽話得不可思議,無論她吩咐什麼事,她們都會不打折扣地做好。

  程丹若知道,她們這般順從,主要還是不想擔責任,別看嫻嬪已故,何家滿門被處置,皇帝既然保留了何月娘的身份,就代表他認這個兒子。

  皇次子的價值不如皇長子,也是主子,足以要她們全家的命。

  可清楚歸清楚,順心也是真順心。

  照顧皇長子的時候,她說一句,一群人跳出來反對,真是受夠了。

  「炕燒了嗎?」

  「燒了。」

  宮裡都是木炕,炭盆燒熱後放到炕床下方,再找出屏風,將炕團團圍攏,形成一方小暖閣。

  木炕燒得熱熱的,換好乾淨外衣的奶娘坐在炕上不動,兩個宮人打開保溫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幼兒。

  奶娘接過他,放在炕上給孩子清理身體。

  濕潤的紗布不冷不熱,不乾不濕,正好擦拭身體,髒兮兮的尿布解下,換上嶄新的尿布。

  兩個小宮人快手快腳地清理暖箱,取出髒污的褥子,換上乾淨的新褥子。

  嬤嬤小心翼翼地擰開閥門,涼水洩出,大宮女提起水壺,慢慢注入熱水,還有一個宮人半蹲著觀察溫度計的指數,見溫度有所回升,立即叫停。

  他們維持住保溫箱的溫度,等到皇次子清理完畢,重新被放了進去。

  如此,早晨的頭一道流程就算做完了。

  周葵花上夜班,此時就可以回去休息,奶娘們該吃飯的吃飯,換班的換班,留兩個盯著孩子。

  宮人留四個,兩個打掃衛生,兩個盯住溫度計。

  程丹若坐下喝盅茶,寫今天的醫案。

  九點鐘,日頭亮燦燦地照在庭院。

  她轉移到偏殿,給安樂堂的女醫答疑講課。

  十一點鐘,再去看望皇次子,詢問奶娘九點、十點的餵奶情況,酌情看是否要給孩子換一次尿布,聽胎心,記下心率。

  十二點吃午飯。

  飯後小憩半個時辰,主要是獨自在偏殿翻小兒醫書。

  下午一點,葉御醫前來診脈。

  兩人探討了一番皇次子的病情,雙方都沒有什麼辦法,早產兒能不能活,主要看命。

  下午三點,皇帝召見。

  她安排好承華宮的事務,去光明殿等候。

  四點鐘受召,開始回稟皇次子今天吃了多少奶,心率多少,拉了多少次,情況怎麼樣。

  皇帝每次都聽得很認真,也每次都要問:「幾時能好起來?」

  程丹若道:「皇次子每熬過一日,都是極不易的事,每過一日,好起來就更容易些。如今足月了,比起之前總是更好。」

  皇帝不是很滿意,但也沒說什麼。

  早產兒易夭折,太醫也說過不止一遍兩遍,加上是皇次子,不是長子,他勉強能克制住怒火,慎重道:「務必盡心竭力,不可懈怠。」

  程丹若道:「臣婦明白。」

  她應得平常,並未賭咒發誓,但皇帝並不覺得她敷衍了事。相反,多年辦差,他深知程丹若的為人,不喜誇大其詞,辦事卻不吝心力。

  無論是齊王謀亂,還是妖言亂眾,她都盡心竭力,忠貞不二。

  皇帝對忠心的能臣,總是格外寬容:「昨日有人找你了?」

  「是,逆王的妾室帶著兩個罪人來尋臣婦。」程丹若沒有否認,簡單道,「臣將他們送去了昌平侯府。」

  皇帝語氣莫測:「你倒是膽子大。」

  她道:「臣不敢。」

  「別人不敢送這人情,你敢,膽子還不大?」皇帝問。

  程丹若一板一眼道:「臣以為,陛下已降旨,令他們流放嶺南,便是聖懷仁德,不計較稚子之過。且逆王後人是宗親血脈,流落街頭,有損皇室臉面,才如此作為。」

  皇帝瞥了她眼。

  這馬屁拍的一如既往地粗淺,但確實戳中了他的想法:我厭惡豐王一家,是我的事,既然說了流放,你們給我把人弄死,是覺得我不敢殺嗎?

  哪怕他這麼做,確有安撫人心的意思,也不意味著他們能這麼想。

  程司寶雖然做的不合他的心意,卻並無過錯。

  「以後行事,還是要多多思量。」他敲打了一句,擺擺手,「退下吧。」

  「是。」程丹若行禮告退。

  但工作匯報完了,不代表能下班。

  她還要回承華宮待著,直到晚膳後再和周葵花換班。

  這會兒大概是七點,天色已經暗透了。

  內侍們提著羊角宮燈在前面帶路,她則趕在後宮落鎖前離開六宮,到安樂堂坐一會兒。

  冷清多年的小院子,現今卻擠擠挨挨地住了幾十個病人。

  一間屋子至少睡四個人,乍進門,藥味、血味、尿騷味混合來襲,相當難聞。灶台不息,各式各樣的砂鍋不斷煮沸,熬藥的宮人汗流浹背,手指上有不少燙傷的痕跡。

  米湯是渾濁的黃色,裡頭加了碎雞蛋和鹹菜,人手不夠,病號都吃這個,勉強糊口罷了。

  紗布、尿布堆在院子裡,霜髮老宮人費力地清洗,口中罵罵咧咧。

  但沒有人抗議,比起等死的牢獄,安樂堂的情況再糟糕,好歹有希望。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巡視了一遍病人。

  珠兒的傷口已經不再潰爛,敷上油膏後,細菌減少,再割掉腐肉就容易多了;發燒的宮人打了青黴素,似乎出現了過敏反應,及時改用中藥;骨折的打上厚厚的石膏,囑咐靜養;皮外傷的及時換藥,傷口慢慢結痂。

  一眨眼,八點多了,宮門即將落鎖。

  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囑咐兩句,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宮廷。

  宮禁了還留在宮裡可不是好玩的。

  出了北安門,夜幕深得發黑,宿衛巡視皇城,腳步聲整齊有力。

  八點半回到家裡,結束一天的社畜生活。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進浴室洗澡。

  辛苦一天,淋浴無法滿足酸痛的肌肉和疲憊的大腦,非要泡澡才行。

  她窩在熱水裡,終於有空和丈夫聊天:「去了嗎?」

  謝玄英拿出一卷紙,展開遞到她面前:「就這個。」

  他今兒去了惠元寺,珠釵雖然斷裂,卻不妨礙作信物,很快自僧人手裡拿到了許意娘抄的地藏經。

  書頁很厚,他花了一下午,將藏在夾層的紙頁剝脫了出來。

  裡頭是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賬簿嗎?」浴室裡只有一盞燈,程丹若看得眼睛疼,「寫的什麼?」

  謝玄英道:「還記得考成法嗎?」

  「當然。」誰能忘記KPI的恐怖威力。

  他道:「昔年蔡子義清查江南賦稅,以定每年的稅額,豐王便借此由頭接近了江南士族,串聯內外,篡改了江浙兩省的歷年稅目。送到京城的是假賬,這才是那五年的真賬目。」

  程丹若匪夷所思:「……怎麼辦得到?戶部沒有存檔嗎?」

  「戶部每年核查地方賬目,案牘數不勝數,許繼之把持戶部多年,只消稍稍篡改名目即可。你也知道,秋糧夏稅素來名目繁雜,一年年都不一定重樣。」

  下過基層的好處就在這裡,程丹若無障礙理解了他的意思。

  秋糧是糧食,夏稅卻有各種攤派。

  比如說,她搞出了羊毛,工部今年需要大量羊毛,就估算個數目,分派給北邊各省。但羊毛紡織的普及是極其緩慢的,有的地方壓根沒養羊,就得先徵收其他東西,賣掉後再買。

  隨便舉個例子,假設今年分配到的羊毛1000斤,價值100兩,而黑豆需要1萬斤才能賣到這個價錢。

  所以,拋開各環節的貪污腐敗,純粹的數學題就是1000斤羊毛等於100兩等於10000斤黑豆。

  賬目上會寫清楚這個換算。

  要篡改賬目,只需要簡簡單單抹掉幾個數字,變成賦稅為1000斤黑豆即可。

  90兩銀子的差額就出現了,如此簡單!

  「這都不需要十三司郎中出面,一書吏足矣。」他沉吟,「我記得沒錯的話,蔡子義上任後,借著計算各省賦稅的由頭,提前修編了十年一次的黃冊,羅列整年各省的稅目錢糧,以後的賦稅皆以此為準,更不會有人在意了。」

  程丹若:「……開眼界了。」

  古人當官的貓膩,真是比想像中更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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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三十九章 起與落

  程丹若泡了半個時辰的熱水澡,終於沒那麼疲憊了。

  她換好寢衣,窩在暖閣上,借著燭火一邊看賬本,一邊吃桂花湯圓。宮裡的晚飯不難吃,就是吃不進,早就飢腸轆轆。

  湯圓很甜,他靠著很舒服,她放鬆四肢,隨口閒聊。

  「這還真是份厚禮。」程丹若粗略估計了個數目,感覺能把不少人送進牢裡。

  「會讓許多人寢食難安,」謝玄英十分謹慎,「你打算怎麼用?」

  「最近很多人為許閣老求情吧?」她問,「陛下遲遲不曾處置許家,也是顧慮江南。」

  江南文官與豐郡王眉來眼去,皇帝肯定不爽,但他不能一口氣把所有人都擼下來問罪,否則會起大亂子的。

  尤其這兩天,薛尚書再次上疏請奏,立皇長子為太子,以定國本。

  皇帝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日日都能聞見藥味,因此,現在盡快穩定國家,確保權力平穩過渡,才是當務之急。

  江南這時可不能亂。

  偏偏楊首輔為了掌權,一直打壓江南黨,更別說求情了。

  江南籍的官員最近都很急,唯恐皇帝重懲許尚書,清理江南士族,導致楊首輔一派大權獨攬。

  謝玄英道:「許家如何不好說,但其他人多半能保全家族。」

  江南的書院很多,文人也很多,他們雖然未必高居廟堂之上,卻很會利用輿論造勢。許多人在儒林頗具聲望,一呼百應。

  再者,雖然內閣中除卻許閣老,沒有江南籍貫的高官,但六部、國子監、翰林院、都察院的大小官吏,與江南有關的不在少數。

  聯姻、同門、故舊……朝堂九成的大臣,都和江南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就好比謝玄英祖籍姑蘇,晏鴻之則是海寧人。

  他們夫妻只是暫時清淨,一有異常,恐怕門檻也會被踏破。

  皇帝總不能把所有人都殺了。

  「許意娘的動作雖然有幌子遮掩,可瞞不過有心人。」他提醒,「你最好盡快想好對策,免得惹禍上身。」

  「我不打算用它。」

  程丹若看看他,「你想啊,越多人為許閣老求情,陛下就越不想放過他,一時半會兒冷著不處置,多半是在想法子,看看有沒有人能取而代之。」

  謝玄英頷首:「許繼之在朝幾十年,人脈廣闊,江南籍的官員很多,但能與之比及的寥寥可數,想取代他可不易。」

  「會有的。」她說,「我就想到一個。」

  「誰?」他思索,「閻尚書?」

  「不告訴你。」程丹若吃完湯圓,胃裡甜甜暖暖的很舒服,愉快地下炕洗漱,準備看一會兒閒書就睡覺。

  社畜每天屬於自己的時間,就只有睡覺前的一會兒了。

  謝玄英明顯不大高興,拈著她的一縷頭髮摩挲:「大晚上的,看什麼書。」

  「不看也行。」她合攏書,改玩黃鶯用毛線織成的柿子,橙黃色的毛線團成圓滾滾的球,還有兩片栩栩如生的葉子,著實可愛。

  他白她眼,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揉搓手心。

  程丹若:「你不是要養生嗎?」

  有的人過了三十歲(虛歲)的生辰,就說要養生節欲,具體表現為不再想起來就付諸行動,而是算算日子,十天三次,自我節制。更深入一點的,寫在《黃帝內經》,略過不表。

  「一個多月了。」他拉長臉,自我節制和被迫節制可不是一回事。

  程丹若好整以暇:「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女性比男性穩定,但也分情況。在皇宮這種高強度的地方上班,下班以後就想躺著,完全不想再運動了。

  「我要睡了。」她漱口刷牙,窩進被窩躺好。

  絲綿的被褥光滑厚實,舒服地讓人籲氣。

  他跟著鑽進來:「若若。」

  「休想。」她無情拒絕。

  謝玄英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堵了回來,不由悻然:「鐵石心腸。」

  「你今日才知道?」

  他摟住她:「你還要照顧他幾日?」

  「不知道啊。」程丹若換個姿勢,偎在他臂彎裡,「熬一天是一天吧,這孩子怪可憐的。」

  出生日,母親過世,外家下獄,自己還半死不活的,這胎投得好也不好。

  謝玄英想及嫻嬪的死,也覺嘆息:「罷了。」

  他拍拍她,「睡吧,明日早起。」

  程丹若閉上眼。

  過了會兒,她推推他:「欸。」

  「誰是『誒』?叫相公。」他不滿地拿開她的手,不讓親近又貼著最折磨人,「怎麼了?」

  她的手指頭輕輕點敲他的胸膛:「有沒有聽過賣米的故事?」

  他瞟過眼神:「胭脂米還是碧梗米?」

  「你說呢。」

  他又捉回了她的手,緊緊扣在掌中。

  於是,深夜臨時開了集市。

  糴的糴,糶的糶,雙方都心滿意足。

  -

  今年的初雪下得特別早,十月便飄飄灑灑落絮花。

  暖箱備了一個又一個,承華宮的炭火差點不夠使了。田恭妃送來自己份例中的炭薪,但程丹若沒要,麻煩洪尚宮走了趟,請示皇帝增加炭火。

  皇帝從自己的份例裡分出三分之一,賜予承華宮。

  這個舉動無疑敲打了怠慢承華宮的各部門,讓太監宮人意識到,何家再不濟,嫻貴人還是以貴人身份下葬的,皇次子還是皇帝認可的血脈。

  與此同時,皇帝也想好了對其他人的處置。

  凡與豐郡王有牽連的文臣,按照勾連的程度被問罪。

  輕者貶到偏遠地區為官,重一些的則革去功名,永不敘用,更嚴重的流放或斬首,但都沒累及家族。

  武將就沒這麼好命了。

  像設下仙人跳,代替平江伯兒子的武將,滿門抄斬。

  宿衛中被買通的千戶百戶,絞立決,家眷發賣為奴。

  這一波的死傷就嚴重了,大大小小牽連十幾戶。

  他們離皇帝太近了。

  其中三人甚至就在地動中與皇帝困在一起,假使不是豐王猶疑,又有段春熙和謝玄英全心全力護持,結果如何,誰也不敢保證。

  皇帝怎能不膽戰心驚?

  還有就是與豐王有過眉來眼去的皇親勳戚。

  豐王佔有銀礦,手頭有錢,還有江南大族的投資,他又沒有軍隊要養,大部分錢財都用以收買人心。

  要知道,藩王的子孫如不能延續爵位,便會逐漸降等,變成輔國將軍、鎮國將軍之流,雖也有一品的爵位,但既不能從戎,也不能做生意。

  他們又講排場,好聲色,缺錢的不在少數。豐王給他們送錢,他們就替他說好話,牽線搭橋。

  皇帝十分惱怒,剝奪了大部分人的爵位。

  啥都不幹的宗室不值錢,只奪爵位而已,誰都不好反對,甚至有人叫好,少養幾個宗室,能給朝廷省一筆開支呢。

  至於勳戚,識相的自家人摁死,報個暴斃,皇帝就當成沒這回事兒。

  大家都撇得很乾淨,老奸巨猾如靖海侯,出的女孩兒是柳氏表哥的女兒,八竿子打不著。

  最後是對許家的處置。

  許尚書的罪名並非謀逆,沒有證據表明他和何家謀害皇嗣有關,罪名是貪污和瀆職。

  遂判決為許延處斬,許家子孫革去功名,家產抄沒入庫。

  這個處罰說重不重,畢竟只死了許尚書一個,說輕也不輕,多年積蓄的財產一朝化為烏有不說,子孫後輩的前程也沒了。

  算是官場上常見的下籤。

  昌平侯夫婦鬆口氣,馬不停蹄地接出了女兒女婿,將其安頓到自家別院。這裡還住著晨哥兒和溪姐兒。

  許大奶奶聽說許意娘沒了,大哭一場,摟著外孫不肯放手。

  但她還有兒子,兒子兒媳不等她說,就表示要回老家讀書向學,教導下一代,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嶺南。

  許大奶奶疼愛許意娘,卻不可能枉顧兒子的意願,只能垂淚。

  好在馮四及時到場解圍:「父親會派人送晨哥兒他們過去,大姐不要擔心。」

  許大奶奶感激涕零:「大姐沒用,竟還要爹娘為我操心。」

  「骨肉至親,還能坐視不理嗎?」馮四好言安慰,留下一些僕婢與錢財。

  有了昌平侯府的支持,許家子孫總算沒在抄家後流落街頭。

  但也不是所有的姻親都有昌平侯的底氣。

  許太太的娘家早已凋零,許二奶奶的娘家只送了些財物和衣裳,許三奶奶則與許三爺和離,帶著兒子回了娘家。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說不上稀奇事。與此相對應的,還有外嫁的許二娘被婆家休棄,含淚歸家。

  這事做得忒不地道,連謝玄英這般討厭許家的人,背後都在嘀咕。

  許家女素來以賢良大度聞名,教養極好,說親時個個不愁嫁。如今沒犯大錯,不過是娘家倒了,勢利眼的婆家竟就容不下生兒育女的媳婦,非要這時候將人家趕出家門。

  總之,幾家歡喜幾家愁。

  世人的目光已經從他們身上轉移了。

  因為皇帝在處置許家的同時,也找好了代替許尚書的江南人。

  一個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人。

  徵辟晏鴻之為國子監司業、詹事府詹事。

  嗯……他是浙江海寧人,祖父做過太傅,本人師從李悟,純真學派代表,在江南各個書院都講過課,名望極高,絕不輸於許閣老。

  除了他本人已經遠離朝堂幾十年,好像一點毛病也沒有。

  再看看這職位,國子監就不用說了,教監生讀書,詹事府詹事正三品,以前漫長的幾十年都是擺設,但現在就不一樣了。

  皇帝是真有太子需要教導!

  眾所周知,誰能教導下一任君王,就意味著誰的思想能影響這個國家。

  晏鴻之都蒙了。

  老頭在家對義女和學生女婿大發脾氣:「是不是你們倆?都不和老夫說一聲。」

  謝玄英:「學生也不知情。」

  程丹若:「女兒亦不知。」

  然而,她的丈夫無情地出賣了她:「她知道。」

  程丹若再次否認:「我不知道。」她只是覺得,自己沒事就在皇帝跟前晃悠,很容易讓皇帝想起晏鴻之。

  於是……在合適的時機,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臣義父有言」,僅此而已。

  晏鴻之朝他們倆大翻白眼:「一個個的,就知道驚嚇老人。為父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折騰。」

  冬天冷,凍手腳,他指使學生幹活:「去給我寫個奏疏,辭了這事。」

  「哦。」謝玄英老實地磨墨擬稿。

  晏鴻之攏著手筒,又指使義女:「丹娘去添把香。」

  程丹若識趣地起身,跟著一道幹活。

  「茶。」

  「來陪為師下盤棋。」

  折騰了他們小半日,才又言歸正傳。

  「此次徵召,你們認為該不該去?」晏鴻之肅然問。

  謝玄英立即點頭:「陛下此舉是為安定江南,沒有誰比老師更合適的了。」

  晏鴻之自然也知道這點。

  皇帝的徵辟一出,晏家的故舊親朋紛紛上門,恭賀他再回廟堂,也表示自己一定鼎力支持,捨他無人。他的門生如邊御史,更是直接上門,勸說他答應。

  他頷首,看向程丹若:「丹娘以為呢?」

  「反正也只是當幾年閒人。」程丹若道,「何樂而不為?」

  晏鴻之已經六十多歲了,皇長子才虛歲兩歲,離開蒙還有四五年。等皇長子能上課了,他也到了退休的年紀。

  這純粹是給個高官待遇讓他養老,既安撫江南黨人,又對朝堂格局沒什麼妨礙。

  晏鴻之感慨:「丹娘是越來越敢說實話了。」

  「我也不想您一把年紀了還操勞,」她道,「不過,姜子牙八十歲拜相,您有別的志向又另當別論。」

  晏鴻之拈鬚不語。

  他昔年離開朝堂有遺憾嗎?當然有,讀書十幾年,怎會沒有一展宏圖的野心?怕的不過是彼時昧了一刻良心,今後便要時時刻刻昧著良心。

  遂決然而退。

  三十多年過去了。眼下,又有一個機會呈到他面前,他還有勇氣在六十幾歲出仕,重拾自己的理想嗎?

  晏鴻之閉目思索片刻,倏地笑了。

  他不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嗎?自幼年讀書起,自拜入恩師門下,就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是二十歲到,還是六十歲到,又有什麼區別呢?

  「老驥伏櫪,」他不緊不慢道,「壯志焉能改?」

  謝玄英彎起唇角:「那老師可要辛苦了,數九寒冬上朝可不是有趣的事。」

  晏鴻之「嘶」了聲,腳趾頭已經開始暗暗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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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糴糶:音同笛跳,米糧、稻穀的買賣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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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伍、奈何問鬼神 第五百四十章 皇太子

  皇帝初次徵召,晏鴻之以年老為由,推辭了帝王的好意。

  這是慣用的戲碼,沒幾日,皇帝就再次表達了徵召的意願,內容更肉麻,不止誇讚了晏鴻之,還誇耀了晏家祖宗。

  晏鴻之表示動容,卻還要再辭一次,謙遜說年輕俊傑無數,自己不算什麼。

  皇帝:可我真的需要你啊!

  晏鴻之:帝王盛情,再推辭就不恭敬了,愧受了。

  三次流程走完,走馬上任。

  時間趕得緊,在臘月到來前就敲定了,還得了皇帝年終的賞賜。

  詹事府就位了,缺的只剩太子。

  皇帝在過年期間幹了幾件事。

  他以齊王世子御前失儀,大不敬為由,將其貶為輔國將軍,這是宗室爵位裡比較低的一檔了,一般是郡王的孫子。

  皇帝一口氣把侄兒貶到這檔,等同於離開了核心宗室圈,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宗室子弟。

  餓是餓不死的,但與權力中樞無緣了。

  尹太后很心疼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孫子,送了不少金銀給他,皇帝沒攔著,說既然母親這麼疼愛這孩子,不如就選個人伺候吧。

  尹太后深覺有理,挑了一個漂亮的宮女給孫子。

  皇帝下旨,將這宮女子指給輔國將軍為妻,直接變成四品恭人。

  尹太后愕然,卻無可奈何。

  趕走了齊王世子,皇帝開始為兩個兒子鋪路了。

  他批准了禮部尚書薛聰的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同時,立皇次子為齊王。

  大臣們瞬間理解了他的操作。

  皇帝身上兼祧武宗和老齊王兩宗,所以,打算用兒子打個補丁——皇長子繼承武宗一脈,皇次子為齊王一脈。

  當然,這是不能明說的。

  只是委婉地暗示了下。

  有兒子就是任性,大臣們沒有什麼意見,心領神會了這個意思。

  冊封太子的儀式趕在臘月十八。

  理論上說,快過年了整這麼大的事不禮貌,但禮部加班加點也毫無怨言。

  因為,大家都聽說了小道消息,皇帝生病了。

  這就別抱怨加班了,趕緊立下儲君,以防不測。

  就這樣,在萬眾一心的推動下,皇長子祝灥迎來了他的冊封禮。

  -

  祝灥,男,出生於泰平二十八年的八月,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經三歲,實打實兩歲兩個月。

  他會說話、會走路、會認人,優點是比較健康,四肢俱全,缺點是熊。

  就好比此時,宮女奶娘替他換冕服,他死活不肯穿,哭鬧不止。田恭妃又是拍又是勸,還拿了糕點哄,他就是不肯聽話。

  「我不要、不要!」皇長子嚎啕不止。

  田恭妃苦笑,卻無力再哄,疲憊地坐在貴妃榻上出神。

  「娘娘病還沒好,快歇一歇。」榮兒忙給她端蜜水。

  田恭妃抿了口蜂蜜水,卻還是提不起精神。

  她已經病了段時間,自從得知何家滿門覆沒後,陰影便纏上了她的內心。雖然無數次詛咒過何娘子去死,可夷族的血腥還是驚住了她。

  何家全沒了。

  連鄉下的親戚們都沒有逃過。

  她並不喜歡那些人,他們或多或少地欺辱過她,可所有親眷一朝慘死,還是遠遠超出了一個正常人能接受的範圍。

  漸漸的,夜裡難以入睡,青天白晝,卻聽見了月娘的聲音。

  「你滿意了。」表妹幽幽地說,「我死了,再也沒有人會和你比較。」

  「娘對你有那麼壞嗎?」表妹在夜裡輕輕嘆息,「我們家那樣難,也給你一口飯吃,一件衣穿,你就這麼恨我們?」

  田恭妃無法回答。

  「娘娘。」榮兒喚回她的神智,「今兒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再堅持一會兒。」

  田恭妃勉強點了點頭,摟住打滾撒嬌的兒子:「大郎聽話,不許胡鬧了。」

  皇長子見母親臉色蒼白,表情嚴厲,一時懼了,委屈巴巴地看著她。但田恭妃沒有慣他,令奶娘替他換好衣服。

  不多時,程丹若進來了。

  田恭妃有恙,寒冬臘月的,誰也不敢叫她出去吹風,只好由她這個萬能打工人代勞,帶皇長子去奉天門。

  「麻煩姐姐了。」田恭妃殷殷囑托,「大郎,要聽姨母的話。」

  皇長子覷眼程丹若,把頭擱在奶娘肩上。

  程丹若卻道:「娘娘身體若撐得住,還是親自去為好。」

  田恭妃猶豫了下,說她不想見證兒子被立為儲君,肯定是假話。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刻,哪怕只是目送他遠去,也是好的。

  但她實在有些害怕。

  怕見到帝王失望的眼神,怕自己露怯失儀,反倒給兒子添麻煩。

  「還是罷了。」田恭妃搖搖頭。

  不去固然可惜,卻不會妨礙孩子,假如出了差池,她才要後悔一輩子。說到底,大郎能被立為東宮,是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而不是田恭妃的兒子。

  她無足輕重,沒有存在的意義。

  「比起表姐,寧國夫人才是陛下想要的皇長子之母吧。」月娘在耳畔嘆息,「她什麼都能做好,比起千金小姐也不差什麼。宮裡的人提起她從無壞話。假如生下大郎是她就好了,一定有很多人這麼想。」

  田恭妃抿住了唇角。

  程丹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田恭妃的樣子有些奇怪,可惜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她點點頭:「吉時快要到了,我先帶殿下過去。中午還有賀宴,你總不能不出席。」

  田恭妃輕輕點了點頭。

  程丹若出了門,奶娘抱著皇長子走在後面。

  宮道的積雪早就被宦官掃得乾乾淨淨,天氣多雲,風卻很大,「呼呼」地拍在臉上冷極了。

  皇長子的臉頰沒一會兒就紅了,他扁扁嘴巴:「冷!」說著就想掙扎下地,往回跑。

  奶娘抱住了他,哄道:「好殿下,這會兒可不能任性,還記不記得教你的事?」

  皇長子偷偷看向程丹若。

  她平靜地往前走。

  奉天門有些遠,但今天不便坐轎,只能讓兩個宮人在前面擋風,奶娘又給他裹了件觀音兜,仔仔細細掖好。

  好不容易到了奉天門,皇帝已經升奉天殿,門口是禮部的官吏在等候,還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司禮監太監候命。

  程丹若接過皇長子,交給太監抱著,囑咐道:「殿下記得,一會兒不能說話,不能哭鬧,很快就好了。」

  皇長子怕她,但更怕這群完全不認識的人,拽住她的衣領:「奶娘一起。」

  「奶娘不能進去,我們在這裡等你。」程丹若道,「你父皇在裡面等你呢,別害怕。」

  聽說父親在,皇長子稍微放鬆了一點點,懵懵懂懂地被抱走了。

  冊立皇太子的儀式很簡單。

  皇帝在殿內,太監抱著皇長子在殿外,太監喊:「有制。」

  太監抱皇長子跪下。

  太監宣布:「冊長子祝灥為皇太子。」

  太監抱著皇長子俯伏,隨著樂聲多次叩拜。再進殿,繼續跪繼續拜,因為孩子歲數小,所有流程都由太監抱著他完成,他只要不哭不鬧,就算完成了。

  其他的工作,都由禮部官員完成,不需要他出面。

  程丹若就等在門外,一邊吹冷風一邊聽樂聲,估算到哪一步了。

  小半個時辰後,流程走完,皇長子懵懵地被抱出來,窩進奶娘懷裡就哭了。

  程丹若往他嘴裡塞了塊糖,堵住小屁孩的哭聲,讓奶娘趕緊帶他回去。

  這天眼見要下雪,著涼可不是好玩的。

  至於她,還有工作沒有完成。

  她要回到文華殿,迎冊寶,並代皇太子謝恩。

  這活本來是保姆和皇后、貴妃的任務,但中宮無人,貴妃被罰思過,田恭妃自己又病著,她只好一個人兼任了所有的活。

  禮部官員奉出金冊,她跪在寒風裡叩拜謝恩,心裡又開始罵皇帝全家。

  拜了八拜,方才算完成任務。

  她返回永安宮,將金冊交給田恭妃,大家恭敬地將其請進寶盒。

  做完這一切,後宮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原本太子要謁太廟,現在自然不行,皇帝也該詣太廟告皇祖或祭祀南郊,但今天也讓禮部尚書代勞了。

  是的,禮部今天上午在宮裡主持儀式,中午帶著詔書在午門宣讀,下午則趕去南郊,替皇帝通知上帝,夏朝有了新的繼承人。

  對比一下禮部,程丹若的工作也不算多。

  冊立太子是大喜事,中午有宴席。

  席間,兄弟應該向皇太子道喜,但皇次子還小,就由奶娘代勞。

  眾妃嬪則要賀田恭妃。

  大家心裡都有些微妙,既然冊封了皇長子,就該封恭妃了,可皇帝一直沒有下達旨意,對恭妃的不喜可見一斑。

  但誰都不會輕慢這個不受寵的女人,母以子貴,現今在後宮,貴妃都沒有田恭妃分量重。

  花團錦簇地吃了席面,下午,程丹若得以返回承華宮。

  她按照每日流程,過了遍餵奶換尿布,隨後便窩在偏殿擬箋表。

  命婦也是要寫作業的。

  寒風在窗外呼嘯而過,殿裡的火盆燒得熱熱的,散發出源源不斷的熱力。她時不時烤烤火,暖和一下僵硬的手指。

  外朝的樂聲還在繼續,隱約飄散到後宮。

  從今後,這個國家就有繼承人了。

  -

  立下皇長子的第二天,皇帝病倒了。

  病情來勢洶洶,無可抵擋。

  太醫們齊聚一堂,討論著皇帝的病情,萬分慎重地開出每一個方子。

  盛院使的壓力是最大的。不止太后一日三次詢問,景陽宮的貴妃、永安宮的田恭妃也是日日遣人詢問,要他立即治好皇帝,不可懈怠。

  可皇帝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朱砂安神丸是個引子,汞中毒使他的身體變得孱弱,地動中露宿野外,著涼受驚又染風寒,進一步摧垮了他的身體。

  隨後的兩年,皇帝不僅沒有好好保養,反而日日操勞,殫精竭慮,他頑強地撐到長子三歲,已是強弩之末。

  身體不是一下子垮掉的,是在過去的三年裡,慢慢被腐蝕掉的。

  太醫們如今能做的,只不過是延長他最後的時間,盡量挨過年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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