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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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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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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4: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柔情似水 山女傳音 邪火彌空 仙娘失計

話說眾人定睛一看,一個渾身黑衣裳的赤足女子,生得容顏美秀,體格苗條。橫臥在地面上宛轉呻吟,花憔人弱,越顯可憐。只管睜著那一雙剪水雙瞳,望著元兒,大有乞哀之容。南綺氣不過,上去踢了她一腳。那女子哪經得起這一下,只疼得玉容無色,清淚珠垂,不禁哀啼起來,聲音甚是嬌嫩,直覺巫峽猿啼無比悽楚,越發動人憐憫。休說紀光,連真真都動了惻隱之心,不忍心當時將她處死。紀光見南綺兀自玉頰紅生,鳳目含怒,深知南疆習俗,恐將此女殺死,事情鬧大,自己不能在此立足不要緊,愛女回生,必受影響。忙搶上去,攔在那女子前頭說道:“諸位不要動怒。這便是聶家的榴花姑娘,諸位仙姑法力無邊,也不怕她逃走,且容她起身,問明來意,再行處治如何?”

說罷,南綺尚未答言,榴花忽然戟指怒罵道:“都是你這老鬼屢次壞人好事。我姊姊玉花,為了那薄情郎,如今已是常年悲苦,生趣毫無。如今又壞了我的事。當我約了玉花姊姊尋你評理時,你如不將我姊妹久困不放,略開一條路,我師父近兩年正在修煉天蠶,不能分身,我姊妹因自己給她丟醜,也無顏前去求訴,縱然與你不共戴天,也莫奈你何。偏你得了便宜,還要趕盡殺絕,想置我姊妹於死。幸得三妹義兒刺血焚香求救,恰巧正是師父天蠶成道之日,得信即來,將我姊妹救出。本不能輕饒你的,經我再三苦求,才行應允先禮後兵。用兩面靈銅隱住法身,試試你們的目力,及見他二人過湖,先時並未看出,後來也只是心中揣測,故意裝模作樣。其實靈銅折光,乃是南疆天生異寶。

只須在天光之下,用兩片斜對,便能將身隱去,並非法術。因他二人所指之處不對,引起我們輕敵之心,這才中了暗算。我師孃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雖然中了一火彈,她有靈藥萬全回生散,一擦便愈,並無妨害。不過恐我義弟受傷,還有一件事兒未了,只得暫行回山。我知此仇一結,你們萬無倖免之理,必在今晚子時放出天蠶,將你們嚼成粉碎。那天蠶數有萬千,只要蠶娘不死,水火兵刀俱難傷它。即使燃化成灰,也能復體還原,由大而小,化身千億。惟有我們自己人略知避免之法。”

說著,她又指著元兒道:“我因貪戀著與他成為夫婦,二次趕到這裡,見你們人多,不敢過來,才在對岸用靈銅隱了身形,假裝我師父口氣,勸你們投順,引他二人逃走,再給老鬼祖孫二人也留一條活路。我想他二人縱無知逞強,老鬼在此多年,我師父的法力威名,不會不曉得。誰想我法力稍差,那千里傳音之法不能及遠,又忘了口音與師孃不似,被你們識破。一則逃避就要現出身形,容易被來人追上;二則痴心,不捨就走。

正在打算想用什麼言語對付,便被來人擒捉。這也是我的劫數,我落你們手內,也不想活。我死之後,你們所受報應定比我還慘十倍。他如能和我稍微親熱親熱,你們雖死,仍能救他一人活命。而且如得應允,我死也甘心。”說罷,淚如泉湧,哀泣不止。

南綺見她連訴帶哭,好似受了多少委曲冤枉。再襯著那樣美妙嬌柔的容貌身體,直似一技帶雨梨花。暗忖:“這山女雖然無恥,竟會這等情痴,叫人看了,又憐又恨。”

南綺正看著元兒怎麼答話,真真早喝道:“幾曾見過你這等不知羞恥的賤婢?偏不能順你心意。此時殺你,反道我倚強欺弱。你不是說那師孃厲害,今晚子時要來嗎?且容你再活半日,等我今晚擒到天蠶仙娘師徒,再行一併處死你便了。”

紀光本恐眾人將榴花殺死,事情鬧大,益發不可收拾,聞言才略放了點心。暗忖:

“這幾個少年男女雖都是仙人門下,畢竟仍有些氣盛。聽榴花之言,天蠶仙娘今晚必定大舉來犯,萬一有個閃失,那還了得?”想了想,事在緊急,從權為是。一面用眼色授意紀異不可多嘴;一面暗將那塊信香取在手裡,抽空蜇向後屋,放在檀香爐內。少時無名釣叟前來,眾人若問,只好撒個謊,說是在眾人未回以前點的。等到點燃出來,真真已然有了覺察,便問道:“老先生焚香求救麼?聽適才賤婢之言,只恐無名釣叟也未必能分身來此呢。”

紀光聞言,臉上一紅,還未及回話,忽聽榴花狂呼道:“我已被惡人促住,你千萬來不得。我也不願活了,你快去求仙娘給我報仇。你怎麼還不聽我的話呀,你千萬來不得呀。”說罷,她又朝著真真哭求道:“我姊姊玉花自從那瞿商被老鬼引走,壞了婚姻,終年以淚洗面,苦已受盡。她本來不見生人,不問世事,這次都是我連累了她,早晨差點被火燒死。後來逃了回去,說天下男子十九薄情寡義,既不相愛,何苦勉強學她的樣,自尋苦惱?再三勸我死了這條心,不可前來涉險。是我不聽,自取其辱。她現在知我被困,要趕來替我一死,如今人在路上,已快來到。她本領雖比我大,也不是你們的對手。

她今此來原無惡意,無奈你們都是心辣手狠,無情無義,她來正好送死。我連用傳音之法,攔她不住。我死不足借,只不願無故又害了她。我也不希罕你們放我,只求你們快快下手將我殺死,斷了我姊姊捨身相代的念頭。我就做鬼,也得閉眼。”說時急淚交流,恨不能當時尋一自盡才稱心意,偏是身子受了真真的法術禁制,動轉不得。

待不一會,果見對湖岸山道中,飛也似跑來一個山女。到了湖邊,高喊了一聲:

“妹娃子,莫傷心,姊姊替你來了。”說罷,一條紅線隔湖飛來。到了眾人面前落下,現出身形,正是玉花。仍和先前南綺所見的裝束一般,只沒帶著兵器。一見榴花被法術禁倒在地,神情狼狽已極,忍不住一陣心酸,飛撲上去,抱頭痛哭道:“妹娃子,我娘死時再三囑咐我,說你人好,容易受騙,叫我好生照看著你。你如死去,我怎對得住娘呢,漢人多沒天良,我自那姓瞿的被老鬼引去,活著也無甚意味。不如由我和他們商量,替你一死,我姊妹兩個都好。你如執意不肯,那我只得陪你同死了。”榴花聞言,又哀聲哭勸玉花。兩人只管哭訴不休,也忘了身當險地,仇敵在側。

眾人俱不料山女竟有如此至性,見她們這等同胞情深,骨肉義重,不由動容,起了憐憫之心。正不知如何發付才妥,猛見真真倏地秀眉一聳,怒叱道:“兩個丫頭既然甘為情死,用不著你推我讓。待我來打發你們一同上在死城去。”說罷,手指處,一道劍光直往二女頭上飛到。榴花原是躺在地上,不能站立。見敵人翻臉,徑下毒手,便高聲大叫道:“要殺殺我,放我姊姊回去,等她取了法寶兵器前來。”言還未了,玉花一見飛劍臨頭,只喊得一聲:“饒我妹子。”早縱身迎上前去,面無懼色,大有視死如歸之概。

這裡元兒、南綺見真真忽然飛劍出手,俱覺心中不忍。猛又聽一聲:“姊姊且慢。”

一道寒光帶起一條人影,直向真真的飛劍迎去,一看那人正是紀異。這一來把兩人提醒,元兒首先飛劍上前,南綺也跟著飛劍出去攔截。只花奇一人在旁憨笑道:“今日兩個丫頭得活命了。”聲甫歇,真真劍光已終撤回,指著玉花姊妹說道:“看你二人雖然無恥,卻也有幾分義氣。我今放你二人回去,叫那天蠶妖女速來納命。如果過了今晚天明不敢前來,明早我便尋上門去。”

玉花驚魂乍定,看出禁法已撤,忙扶榴花起立。當時並不逃走,略微定了定神,慷慨說道:“我死活本沒放在心上,你休以此嚇我。只是你放了我妹子,有些感激罷了。

我們雖是山人,最重信義,尤其是恩怨二字看得分明。我們不過情愛比你們漢人專一,怎叫沒有羞恥?我此來本打的是毀身報仇主意,滿想拿話激你們,將我妹子放脫了身。

等你們一殺我,便中了我的道兒。實不瞞你們說,我家中已設下蠱壇,由我刺了心血,餵了蠱神,交三妹義兒代為主持。我自己帶了一身惡蠱前來,早在過湖之際下在水裡,不消多時,這沙洲上便到處密佈。我只一死,義兒那裡便即知曉,蠱神立時發動。這蠱不比平日誤服之蠱,一經發動,如影隨形,並且不易被人發覺。此乃我仙娘秘傳最惡毒的大法,專在人睡眠、人定和不知不覺之際乘隙而動。只要被它鑽入骨髓,便是神仙也難得救。我這人此時生趣已絕,原不願活,怎奈死後妹子不肯獨生,只得陪她受些年罪。

偏偏我們已落你手,又肯輕放,總算於我姊妹有恩,怎能再下此毒手?再者你們俱會法術,我如不死,少時蠱一現形,易為你們覺察,未必能傷著你們。不如仍由我收了去,以報不殺之恩,也省卻你們許多手腳。至於傳話給仙娘一層,因她今晚子時前後必來報仇無疑,無須前去招呼。況且我姊妹若是行那毀身報仇之計,尚還有話可說,而我姊妹只是一念情痴,背了她來約你們逃避,又為你們所擒,更丟了她的顏面,已然犯了百死難贖之罪。怎敢再去相見?我姊妹一回去便須設法避禍,連夜逃出千三百里外,覓地潛伏,方能活命了。”

說時,那榴花只管拉著她的手臂,依依哀哭,一言不發。一雙淚眼不住向元兒瞟去,好似情熱猶熾。眾人只顧聽玉花說話,元兒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又不便喝破,只得拉了紀異,假裝取物,走向室內。

真真卻把雙目註定玉花,不住冷笑。等她把話說完,正在禹步行法,將所放惡蠱收走之際,猛喝道:“且慢動手。你以為你那惡蠱厲害麼?你先站過一旁,我讓它先現出形來你看。”玉花聞言,便停了手,面現驚疑之容。真真便請眾人稍微退後,說道:

“昔日隨侍家師,曾說生平各異派中能人俱都會過,只未和養蠱的人打過交道。我一時無心中間起惡蠱怎樣製法,家師便教我煉了幾樣法寶,一直未曾用過。今趁妖女未來以前,且拿它試手,看看有效與否。”說罷,便從囊中抓了一把似針非針之物往前擲去,手揚處便有千萬道銀雨直射湖中。那湖水先似開了鍋一般飛珠溶沫,波濤飛湧。

正在這時,耳邊似聽玉花失驚,噫了一聲。紀異被元兒拉進室去,紀光、花奇俱都面向湖中,不曾在意。只南綺心細,時刻注意玉花舉動,見銀光飛去湖中波濤飛湧之際,玉花伸手入懷摸索了一下,又用拇指和中指彈向空中。雖不見有什麼東西,知是弄鬼無疑。因真真詞色甚是自滿,只得靜以觀變,並未給她叫破。

約有半刻工夫,真真忽大喝一聲,將手一招。湖中浪花開處,千萬絲銀光忽又貼波飛起。每一根銀絲上,大都鉤著一條赤紅晶亮,似蠶非蠶,細才如指,長有三尺的惡蟲,朝岸前直駛過來。下映湖波,幻成一片異彩。真真回頭向玉花道:“我知此蠱與你生命關聯,要死要活,快快說來。”說時心中得意,以為玉花必要哀聲求告。誰知玉花答道:

“此蠱均系化身,死活隨你的便。我的本命元神已在你行法時遁走,你雖有法力,也未必能擒得它住。只是我仙娘已派人出來尋我,恐半途撞見不便,尚未離開這裡罷了。”

真真見她神色自如,料是所言不差,方才驚愧。玉花忽然狂叫一聲,口吐鮮血,暈倒在地。

榴花忙伏身看了一看,大哭道:“你們既然放我妹妹,如何又下此毒手,用法寶把她元神禁住?索性連我殺死,也倒痛快。”說罷,抱著玉花屍身痛哭起來,真真好生不解,喝問道:“我既允放你們,豈能失信?她不是說元神已然遁走了麼?怎的又會如此?”榴花哭訴道:“你們害了人,還要裝模作佯麼?她因見你們用法寶去拘金蠶,恐遭毒手,元神本已遁走。不知哪個用甚法兒,又將她元神捉了來。此時如能饒她,放了還好,再過一個時辰,便七竊流血而死了。”說時,哭得甚是悽慘。

紀光忙問眾人可有什麼作為,俱答無有,好生驚訝,方疑是無名釣叟暗中前來將她元神收禁,榴花猛一眼看見元兒、紀異自室中走出,手裡持著一個網兜,裡面隱隱放光,狂喊一聲:“你這狠心腸的小鬼,連我也一起殺死了吧。”一面哭說,忽然從地上縱起身來,朝元兒飛撲過去。南綺見她拼命,恐有差池,一縱遁光,追上去攔在前頭,迎個正著。喝一聲:“休得無禮!”手起一掌,便將榴花打倒在地。榴花還要掙扎上前時,真真已趕過去,一把將她攔住。榴花哪裡敵得過真真的神力,急得雙足亂蹦,哭喊道:

“你們還賴,你看我姊姊的元神不是在小鬼的網裡面麼?”

這時南綺方才看清元兒手中所持,乃是那面千年金蛛絲結成的網兜,內中網著一條金紅色似蠶非蠶的長蟲。便問元兒是哪裡網來的。元兒道:“我兩人去到室中閒談,紀弟見我們行裝上插著這個網兜,無意之間取將下來,問有何用。我便對他說起遇見長人兄妹,怪蟒報仇,吐丹敵劍,全仗此網獲勝之事。話還沒有說完,紀弟拿著它一舞,忽見金紅光華一亮,便網住這麼一條怪蟲。適才我看那山女說湖中下蠱,少時上岸,到處密佈,便猜是那話兒。剛接過來看了看,聞得外面山女哭聲,正出來想問個明白,給你們看呢。”眾人方才恍然大悟。

真真笑道:“難怪榴花說我背信食言,殺她姊姊。原來是她自投羅網,這也怪人不得。此網非絲非麻,如此厲害,想是多年蛛精吐絲所結的了。”南綺道:“妹子也不知它的來歷用處,只在得它之時,曾聽一異派中人說此網乃千年金蛛之絲結成。有一次我和元弟遇一怪蟒,口噴丹元,我二人法寶飛劍俱難傷它,多虧此網網去它的丹元,才行伏誅,想必有些用處。”真真道:“這兩個山女倒也同胞情長。但是此網並無收口,為何玉花元神一進去,便難逃出,二位道友可有甚解法麼?”南綺道:“此網粘膩堅韌,飛劍難斷。遙網空中飛鳥,無論多高,百不失一。也用不著什麼收放之法,每次網到禽鳥,只須裡面倒轉,便可脫落。且看此女命運如何。”.說罷,從元兒手中要過網兜。

翻過來,一口真氣噴去,那網便倒了過來,那蠶已是奄奄一息,兀自粘在網上,半晌方行緩緩脫落,蟠伏在地。

榴花忙跑過去,口裡也不知念甚咒語,又不住連連噓氣。又過有半盞茶時,那蠶才一閃一閃地放著光華,蠕蠕蠢動,往玉花身旁爬行過去。榴花忙又跑向玉花身旁,解開她的衣服,露出欺霜賽雪、嫩生生的酥胸,口裡唸咒愈急。不消片刻,那蠶爬上身去,蟠在玉肌上面,將頭昂起,便有七根細如遊絲的紅線噴將出來,射人玉花七竅之中。榴花方住口,轉悲為喜,伏在玉花耳邊喊了兩聲姊姊。又從懷中取了一塊丹藥,塞人口內,接著便聽玉花呻吟了兩聲,拉著榴花的手,怯生生坐將起來。

玉花一睜眼,看見那條本命蠶,剛失驚噫了一聲,榴花偷眼看著紀光,忙用土語咭咭呱呱說了幾句。紀光聽出是那蠶已受了重傷,須借人精血培養,在腹中修養數日,方能復原。這種修煉成形的惡蠱,最耗損人的精血,輕易也不放入腹內。玉花因是死裡逃生,榴花怕她難以禁受,意欲代她吞入腹內。正說之間,玉花更不答話,猛將櫻桃小口一張,那蠶身子忽然暴縮,好似長蛇入洞一般,噝的一聲,徑往玉花口中鑽去。

榴花哭道:“姊姊你這樣,師父定在路上,我們怎逃得脫呢?就逃出去還不是死麼?

我真害了你了。”說罷,又痛哭起來。玉花雖然醒轉,神氣甚是委頓。見榴花悲哭,便也流淚說道:“妹兒你莫哭,這都是我兩姊妹命苦,才都攤上這等事,說做甚子?我們伎倆已窮,即承人家不殺之恩,總算暫時撿回了兩條命。這裡不是久待之所,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這一耽擱,哪裡還能逃得脫?師孃想必還能恕我,且等見了面,我再代你苦苦求她,饒你一條活命吧。”榴花哭道:“你難道不知師孃平日的心有多狠麼?一個說不好,連你也是難免一死。死倒不怕,要被她拿去祭了天蠶,休說永世不得超生,那麼久的苦痛怎能忍受?依我之見,還不如求那薄情小鬼,將我兩姊妹用劍殺死,還少受許多罪呢。”

玉花略一沉吟道:“我兩人雖然九死一生,難得幸免。三妹義兒如在此時逃走,還來得及。幸而我來時,指給她好幾條路,叫她見機行事。最末一條路,便是如果我過時不回,堂前神燈不滅,便是敵人畏懼師孃,聽了我們的話,相約同逃。只一聽見我假裝命她通靈求救的傳音信號,即時收了法壇,帶了我二人的神座,速往東北連夜遁走,投奔瞎婆婆那裡,安身躲避,我們隨後自會尋去。師孃即使聽見我們傳音,必要等義兒通靈告稟,萬不料是緩兵之計,我們正可藉此逃走。這原是行時偶然動念,明知決無這等便宜的事,不過稍作萬一計算,不料居然用上。我兩人命運難測,義兒當可活命。如今時機緊迫,且等我將她引走,保全一個是一個,再打主意。省得過湖一個不巧,遇上同門姊妹兄弟們,再想支她走,就來不及了。”說罷,披散秀髮,兩手撐地,倒立急轉,口中喃喃不絕。約有片刻工夫,忽然將嘴貼地咭咭呱呱幾聲,然後與榴花一同向地下偏頭貼耳靜聽。又過有一頓飯光景,方行起來,互相低語了幾句,愁眉淚眼地走向真真面前。方要張口道別,真真已搶口說道:“你兩個想走哪裡去?過湖不遠便是個死。你看你們的來路上,那是什麼?”

玉花姊妹起初急於行法傳音,使義兒遁走,等到用地聽法一聽,義兒已在如言辦理。

她們不知義兒另有能人解救,聽時適逢其會,還以為義兒機警,動作神速。直聽到她收法從容遁去,才放了點心。打算匆匆向真真等告別,過湖冒死逃命,沒有注意到別處。

聞言才往來路上定睛一看,入湖的那一座狹谷,連同其它兩面,都遠遠有金星飛舞。知天蠶仙娘已然下了辣手,行使最惡毒的法術,恰好將這湖洲三面出路全都封鎖。若不是怨恨到了極處,不會這等施為。想起前年親見惡蠱嚼吃生人慘毒之狀,不由嚇了個心膽皆裂,一同“哎”了一聲,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玉花微一定神,眼含痛淚,抱著榴花說道:“看神氣,師孃已然怒發難解,我等生望已絕。好在法壇已撤,我們雖死,不會害人。且待我囑咐他們幾句,依你所說,一同死了倒也安心。”

眾人先見她二人抱頭痛哭,相依為命的苦態,早就動了憐憫。只因真真在前,又知事情須得由她發落,方免後患,不便開口。及見真真頗有相救之意,自是贊同。尤其南綺童心猶盛。先因榴花不顧羞恥,執意要嫁元兒,本甚厭惡。後見她姊妹同命慘狀,漸漸轉憎為愛。一聽她們要尋自盡,忙攔道:“你們不要驚慌尋死,這位畢仙姑的道法高深,必能救你二人活命。”真真也接口道:“你二人一念情痴,卻也可憐,我做好人做到底。你們過湖固然難於倖免,如若在此暫避,還怕怎的?休看天蠶妖女厲害,也未必能是我們對手;即使萬一我們敵她不過,也帶了你二人同逃。如何?”

榴花聞言,自是驚喜交集。玉花卻慨然道:“我本不願求活,實因我妹子慘死,無以對我死去的親孃,不得不荀延殘息。起初元神不傷,尚可逃走,此時過湖不遠,定遭羅網。適才看出諸位仙姑法力,就以擒我元神的寶網來說,天娘雖然厲害,已難近身。

明知只有留此不去,或能保全性命。但是以敵為友,從無此理,怎能啟齒?這一來方看出你們漢人到底量大。我師孃平日為惡多端,我們每隔三年,便要與她獻上一對童男女。

先還不曾在意,自從前年親見她用人喂蠱嚼啃慘狀,已是驚心動魄。她還嫌我姊妹所養之蠱沒有吸過童身之血,不如我們義弟厲害,將來遇見能手,必為門戶之羞,屢次催我們害人,實非所願。加以年貢繁苛,力又不足,既在門下,除死方休,無法擺脫。稍有違犯,便有粉身碎骨之禍,終日愁慮,莫可如何。此番蒙諸位仙姑相救,固是感激。幸得活命,情願拜在仙姑門下,改邪歸正,不知可能允否?”說著,早拉了榴花一同跪下,拜謝不已。

真真忙拉起道:“只要你二人能改邪歸正,不患不得善果。我們自己功行未完,怎能收徒?且等事完之後,遇機給你們引進便了。這半日工夫,你們已飽經憂患險難。桌上現有酒食,可隨便飲用一些,到室中歇息歇息,再來相助我們除害吧。”玉花道:

“仙姑賜我們飲食,自然拜領。如與師孃為敵,休說不是對手,即便知道一些破解之法,她雖為惡,既是我姊妹義母,又是師父,寧死也難奉告,望仙姑寬恕才好。”真真道:

“這也難怪,隨你們自便吧。”玉花姊妹一些也不作客套,就桌上設的酒食用了些。便請紀光指一僻靜所在,暫作隱身之用。眾人俱不知何意,見隔岸金星飛舞,猶如繁星,漸飛漸近,相隔至多不過一二十里。算計強敵將臨,一心觀變,準備迎戰,也未管她們,徑由紀光領她們去訖。

一會,紀光去了回來,說玉花姊妹神情很是害怕,連引她們走遍各室,都說不能作藏身之用。可是每去一間,必從身上抓一把灑向室內,只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若問她們,便滿面驚慌,哀求勿問。自己雖然久居南疆多年,頗知巫蠱之事,也不知是何用意。最後把她們引到那昔日藏紀異胞衣,曾被毒蛇盤踞,現已長滿毒菌,潮溼黑暗,叫人無法存身的巖洞以內,才面有歡容,不住稱謝地躲了進去。因她們舉動詭異,不知她們居心好壞,意欲請大家去往各室查看有無好謀。

真真笑道:“這兩個丫頭不但處境可憐,神態也甚光明。她們此時不過畏那妖女過甚,避禍心切,恐毒蠱厲害,我們防禦不了,故佈疑陣,以為免害之計,決無暗算之心,無須多慮。倒是她們已知我們能力,還要如此驚慌,其中必有原故。她們尚念著母師之情,不肯洩漏機密。聞得凡能通風之處,惡蠱便可侵入,無聲無形,常人遇上,非到受了害才行知覺。尤以她本門中人心神相通,受害更甚。妖女到來,我們固然無妨,萬一她姊妹二人已投在我們護翼之下,仍是受了侵害,不特這口氣不出,豈不叫人笑話?”

南綺聞言,本想將那彩雲仙障放出,去將玉花姊妹存身的巖洞護住。因真真言語動作俱是獨斷獨行,一些也不客氣,安心要看看她的本領如何,只留神保住元兒一人,自問綽有餘裕,懶得再管閒賬,話到口邊,又復忍住。

花奇也是早料出妖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真真道力高強,法寶厲害,素所深知。

南綺、元兒既和妖女會過,也能應付。但是這裡還有紀光、紀異祖孫,到底比平常人強不了許多,小有妨害,便首當其衝。紀異是骨肉之親,平時情感極厚,比起尋常姊弟要勝得多。既然護他,勢不能不管紀光。於是便打算動手之時,由真真、南綺、元兒三人前去應敵,自己保護紀光祖孫。她卻未料到南綺存有私心,不到真正有了敗意之時,決不認真上前。

以真真、南綺等四人的能力,合敵妖女本佔上風,只緣真真遇事驕敵,目中無人,把四人分成三起,結果雖然獲勝,可是出了好些亂子。如非呂靈姑和女崑崙石玉珠趕來解圍,紀異必身受重傷,玉花姊妹幾乎身遭慘死。真真鬧了個沒臉,看出南綺先時有些袖手旁觀,直到惡蠱傷人,方才出力,分明要看自己的笑話。因此銜恨南綺切骨,成了不解之仇,終於誤人誤己,墜人情網,阻滯正果,皆緣當時一念之差,侮已無及了。

這裡人各一心,玉花姊妹卻在後巖洞中戰兢兢地受活罪,俱都放過一旁。

且說真真因自從以前下山以來,除了犯規受禁外,仗著自己苦心修為和乃師韓仙子所賜法寶、飛劍,一直快心善惡,為所欲為,輕易不曾遇見對手。隨師學道之時,偏又在無心中問起各種惡蠱,學了專門剋制的法術、法寶,以前就想拿玉花姊妹試手,為紀光所力阻,這一來正可人前施為,智珠在握,可操必勝之券,不覺目中無人。眼看對岸惡蠱如繁星飛舞,萬螢起落,仍是談笑從容。滿擬以逸待勞,惡蠱飛來時,一舉手間便成颼粉。真真適才雖因玉花姊妹是妖女門下,難免心神相應,略有顧慮,也只口邊一說,通沒放在心上。

時光易過,不覺交了子時,對岸惡蠱放出來的星光越來越近。彷彿己離湖邊不遠。

元兒早恨不得早些過湖迎敵,俱被南綺以目制止。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忿然道:“妖人要來又不來,只管在我們面前鬧鬼。今天早上也是坐在那裡,裝模作樣,吃南姊一團火便即燒跑,有甚了不得的本領?似這樣等到幾時?難道要等她尋上門來才動手麼?”真真笑道:“你哪裡知道,這蠱火妖光乃是幻影,看去雖近,相隔卻遠,因現時月被雲遮,光更明顯,格外覺得近些。其實她不過是在那裡想下辣手的佈置,準備大舉而來,人還沒有動身呢。這等虛張聲勢,適足示弱。家師曾命我姊妹二人脫困以後多建外功,以贖前愆。這金蠶惡蠱橫行南疆,為禍無窮。當初綠袍老祖所煉最為厲害,第一次被極樂真人李靜虛在成都碧筠庵大施仙法,誅戮殆盡。第二次他又就當年遺留的一些蠶母重新祭煉,又經三仙二老和峨眉門下幾個有名的後輩一同下手,火煉妖幡,才行消滅。聞得當時已然絕種,不知怎的又會在此出現。聽家師所說,證以今日所見,這裡惡蠱尚非綠袍老妖之比。定是種子不同,功候也必然未到。如不將它除盡,異日又是貽禍無窮。所以非等它全數飛臨湖邊,才能一網打盡。”

元兒自問目力迥異尋常,惡蠱妖光雖然時近時遠,分明近在對湖岸邊,真真卻說是相隔甚遠。正在心疑,猛聽一個幼童的聲音接口道:“丫頭少說大話,看我親孃一會就來取你們的狗命!”言還未了,真真知道自己疏忽,敵人業已深入,尚未覺察,不由又驚又怒。早把左手一揚,一團清光皎同明月,疾同電閃,立時飛起,照得沙灘上人物林石清撤如畫。接著右手中又是一條梭形的碧光,朝那發聲之處打去。眾人順那發聲之處一看,一個粉裝玉琢的小孩手持長叉,正從室中飛出。想是隱身而來,被真真光華一照,現了身形。南綺、元兒認得是早晨站在天蠶仙娘身後的幼童。真真碧光將要飛到他身前,忽聽“哇”的一聲長嘯,響震林拋,一團金光爆散開來,轉瞬消滅,幼童業已不知去向。

真真見幼童漏網,未免慚愧,正待飛身追去,忽聽紀異喊道:“畢姊姊,你看那是什麼東西?”

這時對岸繁星業已全數隱去,天上陰雲密佈,星月之光全被遮去,四處黑沉沉的,只有湖面上的一片水光在暗影中閃動。仗著眾人慧目能以及遠,還看得出遠近景物。如換常人,十步以外便難見物。眾人順著紀異手指處一看,來路谷口上飛來了一樣東西,似蛇非蛇,長有丈許,周身通紅,光焰閃閃,正凌空蜿蜒而來,只是飛得甚為遲緩。花奇道:“這般蠢物也來現眼,待我給它一劍。”真真畢竟道力較高,忙攔道:“奇妹且慢。你看這東西如此長大,可看得出它有口目頭尾麼?”一句話把眾人提醒,定睛一看,果然那東西雖然長有丈許,卻是無頭無尾,通體俱有金碧星光閃動,直似一根能屈能伸的火棍一般。方在注視,那東西將近湖岸,未容眾人動手,便即回身,繞著那一片林木緩緩飛翔起來。飛沒多遠,便從那東西身上流星也似落下三五點星光,色彩甚是奇麗。

真真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妖女怎敢如此歹毒,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說罷,左手一揚,一團青光立時升起天空,將湖洲一齊照得明如白晝。右手二指往外一彈,便是一個霹靂,夾著一大團雷火,照準那大蛇一般的妖物打去。聲到雷到,迅疾非常,只一下便打個正著,立時震得爆散開來,化為千萬點繁星,在對岸飛舞,又和先前所見一樣。眾人這時方才看清那妖物竟是成千累萬的蠱光妖火凝聚而成。經了真真這一霹靂,除將它震散外,好似並未受著什麼傷害,只管上下飛躍,疾如流星過渡,風捲殘雲,頃刻之間佈滿對岸,都不飛過湖來。真真見一雷不曾奏效,連連把手連彈。

那拷栳大一團團的雷火,夾著震天價的霹靂,只管打個不住,震得山搖地動,聲勢甚是浩大。似這樣打了有好一會,對岸林木山石盡被震成粉碎,火光四起。可是那些蠱火妖光仍如無覺一般,一雷打過去,看似消滅了些,一會忽又繁盛起來。

真真滿擬先用太乙清光照影之法將惡蠱照住,使其不能逃脫。再行使法力,一網打盡,獨建奇功。一見神雷無用,才知不是易與,心中雖未著忙,已不似先時高興。偶一回頭,見南綺正與元兒並肩而立,朝著對岸觀望,神甚暇逸。看出是觀察自己能力,坐觀成敗,不禁怒從心起。一發狠,便將滿頭秀髮披散開來,用手攢住發尖,含在口內,咬下寸許長一大把,一口真氣朝對岸噴去。噴時在黑影中看去,只略微看見千萬縷發亮的烏絲一瞥即逝。及至飛落在螢火叢中,紅火光中黑光如雨,分外明顯。這一來才見了功效,那千萬螢火立時一陣大亂,紛紛竄落,卿卿之聲四起。

真真見法術奏效,方才有些心喜。忽又聽對岸一聲極清脆的長嘯,適才逃去的那個小孩重又出現,身上揹著一個大青竹簍。才一照面,便喝道:“叫你在家,偏要跟來。

如非我趕到,險些斷送了孃的天蠶,這不是自找苦吃麼?”言還未了,紅光烏光飛射中突現出一個赤著上身的妖人。那妖人身材甚是高大,頭被一口小缸般的東西套住。下半截濃煙圍繞,背朝著湖,看不出是男是女,才一出現,真真頭髮變成的飛針全部打中在他那白肉背上。同時千萬螢火俱都爭先恐後飛入小孩身背竹簍之中,轉眼收盡。只剩一些受傷未死的惡蠱散落地上,一閃一閃,發著餘光,啾啾卿卿,叫個不已。那小孩左手持叉,右手拿著一個革囊,口朝地下冒出一股子彩煙,正待收拾殘蠱。

真真見天蠶仙娘仍還未到,那太乙清光照影之法並不能禁制敵人出入,一個小小妖童這般來去從容,早已又愧又怒,如何容得。左肩搖處,劍光先朝那小孩飛去。接著右手一彈,又是連珠也似的神雷打到。那小孩來時,仗有妖女準備,見了這等聲勢,卻也驚心。先將手中飛叉一擲,化成一溜火光敵住,身形一晃,避開連珠神雷,手中革囊所發出來的彩煙早把殘蠱吸收了去。就地一滾,拉了赤身妖人,一聲長嘯,清光之下只見一條白影往來路上飛去,轉眼出了清光所照之處,依舊無影無蹤。

這一次除惡蠱略有受傷以外,敵人並未有甚吃虧之處。尤其是首惡尚未露面,已這等猖獗,雖然真真仙法、異寶尚未盡數施為,敵人不是易與,已可概見。氣得真真滿腔忿怒,半晌作聲不得。

又過有片刻工夫,已是子未醜初,天蠶仙娘才行來到。這回竟是明張旗鼓而來,聲勢比起日裡要煊赫得多。先是谷口來路上冒起兩股數十丈高的銀花,滿空飛灑。接著便聽蘆笙、皮鼓吹打之聲響了一陣,那兩股銀花漸漸往前移動。等到轉過山角,才現出一隊妖人。為首的是兩個頭戴銀箍,耳墜金環,秀髮披肩,赤臂赤足的山女,手中各託一架蓮花形的提爐,那金花便從爐口內噴射出來。噴出時只有碗口粗細,一過三尺以上,便和正月裡的花炮相似,蓬蓬勃勃,直衝霄漢,銀雨流天,更無休歇,把山石林木都幻成了一片銀色,倒影入湖,奇麗無恃。託爐山女身後,跟著一群綵衣赤足,頭挽雙髻,形狀與畫上哪籲裝束相似的小童,各持著大小皮鼓、蘆笙之類,吹打不停。小童身後是一匹川馬,馬上坐著才逃去的小孩,仍揹著那個青竹簍,手持長叉,一路抖得叉環噹啷啷亂響,一團團的火焰圍繞全身,上下飛舞。

小孩身後,方是南綺、元兒日間所會的天蠶仙娘,赤足盤腿,周身煙籠霧罩,坐在一個竹輦之內。那輦是用整株帶葉綠竹編成,上有頂篷,左右方格欄杆,只空著正面。

輦底和船一般平伸出七八尺長短。輦頭上一邊一個水晶短壇,形式古拙,遠遠望去,微微有紅影閃動。後左右三面俱是綠竹枝葉繞護,翠潤欲滴,上面盤伏著許多紅黃色的蟲蛇,蠕蠕蠢動。輦中心懸著一團銀光,正照在天蠶仙孃的面上,越顯得顏比桃秋,色同玉秀,芍藥籠煙,美豔絕倫。眾人大半俱是慧眼,又是光華照耀,看得甚是仔細。

這時真真已看出來者不善,不似以前自恃,未等敵人到來,早將太乙清光收回,行使師傳禁法,又將身旁所帶法寶一一準備停妥。直等谷口銀花飛起,籤鼓交作,妖女大隊緩緩行來,暗中雖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仍然不動聲色,靜待敵人來到湖邊,便要給她一個驟不及防,猛然下手。雖未必一舉殲滅,也決不致像適才那般任其來去從容。

她這裡只管打著如意算盤,旁邊南綺因見銀花籤鼓一起,紀光便嚇得容顏慘變,兩手直抖,情知有異。一看真真手中掐訣,全神貫注對湖,不曾留意身後,便踅近紀光身去,悄聲問道:“老前輩何事如此驚慌?”紀光低聲答道:“此乃妖女發動七惡神蠱,厲害無比,非有絕大深仇,不會如此。這七惡神蠱輕易不能同時發作,發將出來,不能害人,勢必害己,輕則所來妖黨無一倖免,重則行法之人也要身受其蠱。敵與我已成勢不兩立,有敵無我,有我無敵。信香已焚,無名釣叟不至,我們生死存亡決於今晚了。”

南綺聽出言中之意,好似不甚信任真真。紀光與別的常人不同,不特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所遇能人甚眾,而且對南疆蠱情更是熟悉。真真在此日久,能為不會不知,想是看出難操勝算。聞言不禁也有些驚心,益發注意元兒安危,阻止妄動。自己卻在暗中準備,等真真一敗,即行出手,免得貽誤全局。

這裡真真眼看對面妖人裝模作樣,慢慢行來,已離湖岸不遠,心中雖然忿恨,算計她必定先要驅遣惡蠱,只得耐心等候。那託爐二山女行離湖岸約有半里之遙,便即止步,連同身後持蘆笙、皮鼓小童,分兩行八字排開,露出天蠶仙娘坐的竹輦。起初眾人只看輦動,不見抬輦之人,還以為是行使妖法,凌空而行。輦停後,才看出輦下面有四隻磨盤大小的大龜抬著,難怪行得那般遲緩,不禁好笑。

真真暗罵:“無知妖孽,這般虛張聲勢,原來只有驅遣蟲介毒蛇的本領。適才稍不提防,被小妖逃走,今日如不將你全數誅戮,誓不甘休。”正在懸想,輦停後,天蠶仙娘嬌聲咦了一聲。那騎著白馬的妖童早將身後所背竹簍放在輦前,一抖手中長叉,帶起滿身火焰,紅人也似飛馬往湖邊跑來。大喝道:“紀光老鬼冒犯仙娘,已然罪該萬死;還敢邀約一干小鬼放火行兇,藏匿玉花、榴花兩個罪女。快快將早晨放火傷人的童男女連同玉花姊妹獻出,過湖請罪,還可饒你孫兒一條活命,如若不然,休看你們施展禁法封鎖全湖,須知我仙娘所煉天蠶七神厲害,無孔不入,稍一遲延,飛過湖去,叫你們一窩子都遭慘死。”

言還未了,真真因見來的正是適才漏網的妖童,早已按捺不住,不等話完,忙即發動埋伏,左手一指前面,那妖童存身的一片湖岸倏地裂開一大片,與岸分離,載著妖童,連人帶馬,疾如雲飛,往湖這面駛來。真真更不怠慢,同時左手又復一揚,右手從懷中取出一物,緊接著打將出去。妖童正在口發狂言,得意洋洋,猛覺身子略微一閃,坐下白馬忽然長嘶起來。低頭一看,存身所在的石上忽然離岸崩裂,晃眼工夫,已駛出十丈遠近。知道暗算,欲待逃遁,又捨不得坐下那匹白馬。口叫一聲:“仙娘快來!”方要策馬回頭,往來岸縱去,真真的神雷、法寶已接睡而至。

妖童只聽霹靂之聲大作,接著又是一片網狀的碧雲夾著刀一般的無數紅白光華迎面飛來,危機一發,轉眼便成颶粉,哪裡還能顧得了那匹愛馬。急中生智,用那柄火焰叉護住頭面,身子往後一仰,兩隻白足一蹬,慌不擇地化成一溜火光,斜退著往後遁去。

逃時雷火飛雲均離面門不遠,饒他能和先前一樣能避過神雷,也避不過飛雲中那件異寶,真個生死呼吸相去一線。妖童身才脫險,便聽驚天動地連聲大震,那匹心愛的靈馬連同載馬的一片湖岸,早已血肉橫飛,泥石粉碎,晃眼沉落湖底,無影無蹤。同時真真又從法寶囊內取了許多東西出來,四外往空中亂擲亂灑,手揚處,便有千萬點青絲拋向空中,不消片刻,便織成了一張天網,青濛濛懸罩當天。算計封鎖完密,已將妖蠱全數籠罩,無法逃遁,這才對眾說道:“這一干妖孽已被我行法封鎖,如今好似網中撈魚。待我一人過湖,前去誅滅醜類,趕盡殺絕,免留後患。”說罷,一縱遁光,便往對岸飛去。

真真連施雷火、法寶,只傷了敵人一匹好馬,那妖童並未受傷,又復逃去。她這裡儘量施為,滿天青絲交織如梭,頃刻之間布成密網,敵人方面竟如無覺。妖女端坐輦中,連身都未抬,只管摟著那逃回去的妖童親嘴撫愛,滿口上語,黃鶯噪晴也似,咭咭呱呱說個不任。等到真真行法已畢,才從身上取出一物交與妖童,附耳說了幾句。妖童跳下身來,轉過輦後,便即不見。妖女見真真已然起身飛來,從從容容,將手一擺,身側立的幾名山女便奔過來,各扳住竹輦一拉,那輦上半截立時拆去,像屏風一般拉開來。妖女仍然端坐位上不動,等到真真快要飛臨湖岸,才從腰間繫的一個紫絲囊內放出一條金光燦爛,狀若輕絹的東西,拿在手裡,往前一抖,立刻化作一片高約十丈,長約百丈的金絲透明彩樟,橫亙面前。

真真眼看飛到,忽聞一股子奇腥之氣,妖女放起一片金絲阻住去路。知道這東西便是金蠶惡蠱吐絲所結,不禁大吃一驚,忙將遁光按住,暗忖:“師父曾說,昔日三仙二老火煉綠袍老祖,不特能吐金絲的金蠶已然絕種,連用來喂蠶的幾種毒草也都斷絕根株。

此蠶繁衍極速,所食毒草又須許多人獸蟲蛇之血澆溉培養,才能生長。妖女所居雖稱南疆,仍算是已服內地,不是瘴嵐濃匝洪荒未闢之區。平時所聞,她除了命手下妖童妖女勒索山人貢獻珍奇牛羊好作威福外,不喜殺害生靈。即便當時金蠶誅戮未盡,猶是遺孽,照此說來,也無法豢養。並且真正金蠶,看似身形不大,兩翼鼓動飛鳴起來,宛如疾風暴雨驟至,往往聲震天地。適才所見螢火妖光,先是緊而不散,彷彿一條火蛇,已與師言不類。隨後被自己用雷火震散,飛鳴之聲並不甚巨,分明是另一種類,怎麼這面絲樟卻和綠袍老妖煉的惡蠱吐絲所結相同,還未近前,便聞著奇腥之味?這東西如真是惡蠱吐絲所結,那便異常汙穢惡毒,倒不可大意呢。”

就這一停頓尋思之際,妖女已嬌聲喝道:“賤丫頭叫甚名字?今日不將你們一齊殺死,餵我天蠶,誓不為人。那放火暗算仙孃的小狗男女,為何不敢前來?”真真怒喝道:

“你家仙姑我乃岷山白犀潭韓仙子門下畢真真。無知妖孽,昔日東海三仙、嵩山二老在南疆火煉綠袍老妖,沒將爾等這些小丑誅盡,僥倖漏網,不知隱跡改悔,竟敢在此害人。

我奉師命積修外功,誅除妖孽,今日你大限已至,還敢口出狂言。適才用太陽真火燒你的,便是矮叟朱真人門下弟子,你試問可是對手?如果見機,速將所養的惡蠱交出,將它火化,從此立誓洗心革面,念在你雖妖邪一流,平日惡行未著,還能饒你不死;否則,禍到臨頭,悔之無及了。”

妖女先聽真真說出姓名來歷,也頗動容。及至聽到未幾句,略一尋思,不禁勃然大怒,喝罵道:“我藤家在這南疆為神,收伏百蠱,已歷五世。自從你仙娘得遇仙師,重立規條,煉成天蠶,為我土族延福旺財,不受你們漢人欺負,也不許無故傷人,原是好意立教,幾曾與綠袍老祖一黨?怎能誣衊你仙娘是他的漏網餘孽?那綠袍老祖是我仙師洞玄仙婆之友,雖是你仙孃的前輩長老,只是他所鍊金蠶乃是百毒精魂,經八十一年苦煉之功,化育而成,慣食人獸之血,無惡不作。後為二仙、二老、紅髮老祖、天靈子等所滅,咎有應得。你仙娘雖受百人供奉,所煉天蠶乃是原生神物,經我修煉養育而成,從不輕易傷人害命。近來連每年春秋大祭,兩次打食,如一時尋不到仇敵,都用牲畜替代。這幾年你們漢人不問是醫生行販,或是客家寄戶,只要不害我土族,一任他山行野宿。除了遇見天災和土人、毒蛇猛獸外,絕少遇見蠶神蠱仙送了命的,都能安行樂業,所以你們漢人和這九百里方圓的數十種奉我教的子女們往來日多,彼此越發親密,自問待你漢人不薄。

“尤其是紀老狗父女祖孫三人,在此寄居已有多年,因他會開些草藥方,能販些漢貨,教內外的土族對他是何等敬重,一遇有事,個個爭先恐後奉承應役。因為有病求我,有許多規例要納,不如找他省事,故你仙娘不知還少受了多少香菸供奉。念他境地可憐,又不好意思過分取利,白救人時多,總算為我子女好,俱不計較於他。玉花姊妹自幼族少人單,常受人欺,才行投到我的教下。你仙娘愛她們聰明,收為義女,哪個不看我的情面,對她們格外尊敬?老狗不是不知道來歷,竟敢一次兩次再三地上門欺人,破人家的婚姻。未了她二人上門辯理,又被用邪法困住,欲待害死。你仙娘得信,趕來興師問罪,又遣出一對小狗男女,乘我不防,用邪火暗算。未後榴花私犯教規,來引那小狗男女,趁未到以前逃出境去。玉花也跟蹤追到。老狗又不是不明白我教下規章和我的脾氣,既然擒住,正是一個免死的良機,就該綁了兩個賤婢,帶了兩個小狗男女,送上仙山跪門領罪。你仙娘見自己子女這等不孝,其勢難怪外人,必將兩個賤婢先正家法,稍微責罰來人,便罷了手,決不致再要他四人狗命。誰知他卻鬼蒙了頭,反勸兩個賤婢叛教。

你仙娘見兩個賤婢說是在家設好了壇,再來仙山隨侍同行,準備討了仇人心血,祭奉壇神。因許久不來,派我兒仙童前來察看,正遇你們這夥業障談說此事。他算計賤婢必在室中,用本教隱身之法潛藏,必不敢出面見我。仗我教下仙法,入室查看,原想殺死賤婢,以消憤恨。誰知賤婢早料到此,故作隱身,暗用捉影代形之法,只略傷了幾根頭髮。

仙童雖受了一時矇騙,卻瞞不過我。少時你仙娘必叫兩個賤婢身遭惡死,與你們看了,再報此仇。

“你們原不在劫內,偏偏仙童出來時,聽見你們口出狂言,想給你們一點厲害。剛一出聲,還未動手,便被你這賤丫頭破了他的隱身仙法,並用雷火傷他。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適才你說這些話,明明見我天絲寶幛,知是綠袍老祖金蠶吐絲所結,心中害怕,卻拿三仙二老等人嚇我們。連我來歷都認不清,還敢逞能。聞得仙師說韓仙子頗有名頭,你不是新收毛徒,便是冒名招牌,來此狐假虎威。實告你說,你仙娘已是九死不壞之身。這面天絲寶樟雖非我天蠶所結,卻是當年仙師所賜,正是得自綠袍老祖未被極樂童子劍斬半身以前金蠶吐絲所結,比後來重鍊金蠶所吐之絲厲害十倍。又經我們洞玄師煉過多年,能大能小。任你法寶飛劍,也奈何你仙娘不得。用此攔你上前,並非俱你,只因你仙娘要將爾等全數誅戮,使我所養各種蠶神蠱仙打個牙祭,不叫一人漏網。現已命我兒仙童持寶行法,片刻之內,叫你們這群業障知你仙娘厲害。適才你用妖法將四外封鎖,我也斷了你們出路。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和你說這麼多話,便是為了混亂你的耳目,分你的心神,使你不得覺察,我兒才好下手。”說罷,又復獰笑道:

“我兒仙童真個乖巧。你那些狗黨,已有一箇中了我的道兒了,你聽見嗎?”

真真原因妖女放出的絲樟厲害,有的法寶不敢妄用。見妖女只管絮絮叨叨說個不休,正好表面上故作問答,暗把韓仙子所傳厲害禁法施展出來,制敵人的死命。一經聽到妖女所煉天蠶並非金蠶一類,方才快意。正待施為,聞言側耳一聽,身後湖洲上果有紀異喊痛與紀光驚呼之聲。才知敵人也和自己一樣,先用天絲樟防身阻敵,再借著說話緩兵,下手暗算。自己一時不察,反被她先佔了上風,憤怒已極。恰好這時禁法已準備完竣,當下把心一橫,怒喝道:“大膽妖孽,休得猖狂,看我飛劍誅你!”言還未畢,左肩搖處,一道光華飛將出去,越過那五色彩幛之上,再往下落,直取妖女。

天蠶仙娘見劍光飛來,疾如電掣,忙把手一招,面前彩樟如輕雲舒捲,飛揚起來,罩向石上。然後仰面指劍笑罵道:“我只在此坐定,暫時不值與你動手,且看你有何伎倆,只管一一施展出來,叫你仙娘見識。”說時,甚是意得志滿,以為真真法寶飛劍必怕邪汙,決不敢於輕易下落,誰知也有失算之處。真真早知她必使妖樟護身,故作聲東擊西之計,見絲樟飛起,忙將劍光止住,手揚處又是連珠雷火打將出去。天蠶仙娘未始不知真真要上下夾攻,一見雷火打到,把手一招,那片五色彩樟便像簾幕一般,彎曲著垂了下來,雷火打到上面,立即消滅。天蠶仙娘仗著後有竹屏,前有彩樟,甚是心安,全神只顧注視著當前敵人的動作。卻沒料到真真機智非常,看出勁敵那片彩絲難以攻破,特意捨近求遠,一面手中神雷連珠也似發出;一面早用太乙分神之法,在雷火光中遁出了元神,繞向敵人身後,將乃師韓仙子所傳異寶螫極五行珠擲到地下,然後飛神迴轉。

天蠶仙娘正在抵禦雷火之際,似覺身後微有響動,連忙回頭從竹屏孔中看去,彷彿似有五色微光一閃,猜是敵人暗算。心想:“自己原無所畏。門下子女雖然力薄,不是來人對手,但有了這兩樣法寶護身,也不足為慮。”暗笑敵人在用心機,靜等仙童將玉花姊妹擒回,蠱陣排好,便即與敵人交手,一網打盡。正打著如意算盤,真真元神業已遁回。大喝一聲:“妖邪賤婢,死在目前,還敢猖狂麼?”隨說,右手掐著靈訣,往前一指。左手揚處,早有千萬絲數寸長短的紅光飛起,散佈空中,待要下落之狀。天蠶仙娘哈哈笑道:“我當你這丫頭有何本領,原來力竭智窮,拿一些障眼法兒在你仙娘面前賣弄。任你使盡法寶,只要穿得過我這天絲寶樟,便服你本領高強。”言還未了,忽聽地下炸音,轟轟響成一片。暗忖:“這些小狗男女詭計多端,莫非真是韓仙子、矮叟朱梅等得了傳授的門人?不要中了她的道兒。”

天蠶仙娘忙要行法防禦時,真真禁法業已發動,存身之處那一片十多丈方圓的地方,四邊已起了裂痕。被人佔了頭籌,倉猝之間無法施為。心還不知真真另有辣手,以為情急無聊,和先前收拾仙童一般,打算將自己陷落地底,反倒放了點心。暗罵:“無知賤婢,這等禁法,只能欺那法力較淺之人。你至多將這塊土地陷落,難道我不會飛起身來?

反正你法寶、飛劍俱都不能近身,索性賣一手,使你見識見識。”方想到這裡,那一圈石土已齊著絲幛竹屏的邊沿裂開,突的一聲,便緩緩往下落去。那些隨侍的山女俱都是天蠶仙娘門下,個個都會邪法妖蠱,見狀難免驚慌,只因平時規條嚴厲,不奉命,不敢妄動。想是劫運該當,天蠶仙娘見土往下沉陷,手取一方素帕,正要使用席雲之法,將自己和一干手下托起,大禍業已臨身。

真真在對面看得清楚,一見地層裂陷,妖女取出羅帕,待要往下抖去,知道分神之計已成。忙掐靈訣一彈,那一片地土如彈丸脫手,直落無底。天蠶仙娘手中席雲帕還未及施展,一見敵人行法迅速,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知道此時用席雲帕脫身已經無及,剛發一聲號令,吩咐隨侍諸子女急速上升。自己也一展妖光,飛身而起。那塊地土業已落下一二十丈。天蠶仙娘二次拿著席雲帕,正待施為,不料真真的法寶早從後面人士穿將過來,乘著她和一干門下子女倉猝飛起之際,突然發動。只聽叭的一聲爆音,地底飛起一團銀光,才一閃,便爆裂開來,聲如地陷,萬幹銀彈上下橫飛,震得四外山嶽一齊轟轟作響,半晌不歇。那些山女妖童,連同竹屏上許多蟠伏的蛇蟲惡蠱,以及那四隻抬輦的大龜,俱都炸得斷頭裂膚,粉身碎骨,殘血零肉,飛灑如雨。只有天蠶仙娘一人仗著化身神妙,見機迅速,一見地裂以後,下面還有埋伏,銀光乍現,便知中了敵人暗算,顧不得再救門下子女,忙即化身遁起空中,將手一抬,仍用那面天絲寶樟先護住全身,飛出險地。只因一念輕敵,想快心意,眼看帶來的手下子女遭此浩劫,自是憤怒填胸,咬牙切齒。總算天蠶童子帶著天蠶,偷偷過湖行法,不曾遭到慘禍。七神惡蠱也帶在身旁,尚無受傷,還可和敵人拼個死活。

天蠶仙娘便在煙霧護擁之中,指著真真怒罵道:“狗”廣頭,下此毒手,少時擒到了你,如叫你好好地死,誓不為人!”真真見妖女仍是漏網,好生可惜。聞言方要回答,天蠶仙娘已恨到極處,顧不得等妖童布完妖陣發動回來,再行下手,好在帶來子女死完,自問無須過分防護,打定了拼命主意,早一指那面天絲寶樟,一片輕雲淡煙疾如飄風,朝真真飛來。真真知道此物厲害,妖女有它護身,決難誅除。哪知妖女另有詭計,巴不得她離開此樟,才好下手。拼著損卻一件法寶,喊一聲:“來得好!”從囊內取出七根細才如指,長約數寸的玉尺,往上擲去。一出手便化作七道白光,猙猙幾下鳴玉之聲,各自交叉,將那天絲樟撐起,落下地來。真真也不管它,接著身劍合一,連同手中雷火,連珠也似朝前飛去。天蠶仙娘勢似不支,一晃身形,化作一溜金紅色火花,繞湖而逃。

倉猝中真真不知適才封鎖已為敵人暗中汙毀,還當妖女在法網籠罩之下,無法往外逃竄,伎倆已窮,又敵不過自己的法寶、飛劍,故此沿湖上空飛逃,遁不出圈子外去,網中之魚,不久就戮,好生欣喜。耳邊雖不時還聽到紀異呼痛,心想:“南綺等縱然不幫自己,只作旁觀,難道花奇也不知將護?且待除了妖婦,再去救他不遲。”

真真一面發著雷火加緊追趕,一面暗中行法將四外封鎖收緊。雙方飛行迅速,轉眼工夫已在湖空追了兩圈。真真眼看前面妖女越追越近,幾次雷火打上身去,並不奏效。

方在詫異妖女既然不畏雷火,何故逃走?百忙中猛覺封鎖並未往中央收攏。抬頭仔細一看,適才放出去那萬道煙光,已不知何時被人破去,恰似殘雲斷縷,嫋蕩空中,心中一驚。略停頓間,前面妖火倏地撥頭,迎上前來。剛揚手雷火打去,猛又聽腦後嬌叱道:

“狗丫頭,死在目前,還敢行兇麼?”

真真知道不好,連忙先用飛劍防身時,一片彩煙和先見一樣,業已當頭罩到,要躲已經無及。還算久經大敵,見機神速,覺出禁網已破,立起戒心。再一聽妖女化身從後面襲來,益發知道不妙,連忙收轉劍光,剛把身子護住,天絲寶樟業已當頭罩到。明知毒樟汙穢,飛劍必要受傷,但是實逼處此,縱有一身本領,無用武之地。一看被自己用法寶打落地上的那面毒幛受陷以後,便被妖女收去,才知那毒樟乃是雙層,可分可合。

自己一時大意,中了妖女暗算,在自後悔發急。正打算將劍光放大,使毒網罩不上身來,以便另用法寶,力圖脫困,叵耐妖女甚是惡毒,早料到此,又將收去的另一面毒樟放將起來。雙層毒幛,益發添了威力,不消一會,飛劍光芒漸有衰退之勢。一任真真雷火連發如珠,劍光倏大倏小,上下左右,此衝彼突,那麼細如遊絲的毒幢,竟緊緊將劍光裹住,燒斬它不斷。劍光呈現弱勢,更不得不極力運用玄功支持,哪敢忙裡偷閒,再有施為。

天蠶仙娘將真真困住以後,怒罵道:“你這狠心毒腸的狗賤”廣頭,饒你詭計多端,今日也難逃活命。我且先弄一個榜樣兒與你看。”說罷,又高聲大喝道:“我兒何在?”

連喊兩次,不見應聲,心裡一驚。正要開口連喊,猛聽對湖一聲嬌叱道:“燒不死的妖孽,竟敢在此猖獗。你那兒子連他那一簍子妖蠶,俱已被我弄死了,你還喊魂啥子?”

天蠶仙娘聞言,心還不信,連忙一按靈光,果然天蠶童子和那萬千天蠶俱都入了敵人羅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平日縱橫甫疆,自問無敵,不想一旦遇見能手,所帶門下子女十九傷亡,僅剩下這麼一個愛於,眼看成功頃刻,竟會人不知鬼不覺地被人擒去,真是痛心已極。

說時遲,那時快,活到人到,南綺已從對湖飛來,手一指,劍光當頭飛到。天蠶仙娘忙取出一柄小叉擲向空中,化成一溜紅光,敵住劍光。見來的正是日裡發火傷人的少女,知道厲害。想了想,只得強忍急怒喝道:“那丫頭且慢動手,容你仙娘一言,說完再比鬥高下。”南綺喝道:“妖女又要使緩兵之計麼?今番不容你了。”說罷,一指劍光,來勢愈疾。

天蠶仙娘怒罵道:“我只投鼠忌器,你當我怕你麼?如今我兒被你擒去,你那同伴姊妹也被我用天絲寶樟困住。你如放了我兒,我也放了姓畢的丫頭。今日暫且罷休,改日再各報仇怨,拼個你死我活。你看如何?”南綺早見真真被困彩絲之中,不能脫身,心中暗笑。雖頗願意彼此交換,又恐妖女無信。便喝罵道:“畢仙姑妙法通神,變化無窮,不久便能破除你妖法。你如真個洗心革面,須先將你那個妖網撤去,當天立誓,從此永不出頭,痛改前非。我便釋放妖童。否則休想。”天蠶仙娘同眾人已是仇深如海,所說並非出於真意。聞言越想越恨,不禁把心一橫,怒喝道:“我今日和你們拼了!”

一言甫畢,倏地將頭髮披散開來,身子一搖,滿身都是火煙紅光圍罩。卿的一聲尖銳長嘯過處,忽從身上飛起一條紅蛇般的東西,直朝南綺穿來。

南綺估量妖女之伎已窮,將本命東西施展出來。心想:“那怪網兜現在留給元兒護衛家人,不便取用。且放出神火試試,如若無效,再假作敗回,將惡蠱誘往沙洲,用網兜收它。”當下手一按葫蘆,便把神火放出。天蠶仙娘早接著放起許多惡蠱,有的像蝦模,有的像蜈蚣,有的像守宮晰蠍之類,約有七八種之多,個個身帶烈焰,金星亂迸。

最末後將口一張一吐,吐出紅光燦爛的一條蠶形惡蠱,初出現長才數寸,迎風暴長,長約丈許。十來條惡蠱同時身上一陣爆響,立即分化開來,其數何止千百,滿天空俱是各種毒蟲惡蠱,齊聲怪叫,張牙舞爪,分作三路,一路向著南綺,一路向著沙洲,一路向著被困的真真,如飛蝗過境般飛湧而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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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5: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彩霧籠沙洲 群醜彌天喧蠱語 流光照川峽 輕舟兩岸渡猿聲

話說這時南綺的神火已發將出去,一見妖女混入人蠱火妖光之中不知去向,滿空俱是蠱火金星,毒蟲飛蛇,神火燒將上去,眼看燒化了些,叵耐惡蠱數目大多,分化又快,隨消隨長,越聚越眾。又都不畏死傷,前仆後繼,有的竟從神火中越過,直朝自己迎面飛來。若非葫蘆在手,防衛得快,立即發火將它燒死,幾乎受傷。那撲往真真的一路,已然密集在毒樟之上,只不知真真如何抵禦。另一路也將飛達沙洲上空,就待下落,不由大吃一驚,恐元兒等在沙洲上有了差池,不敢戀戰,徑直舍了真真,一縱遁光,立即飛回。到了一看,已有好些惡蠱飛到。元兒和花奇二人一個手持網兜,和先前一樣往空便撈;一個等惡蠱墜落,不等入網,用劍光一繞便即殺死,正在起勁。南綺落地,見那些惡蠱落地以前還長有數尺,一經殺死,便只剩寸許長短。再往天空一看,想是那些惡蠱已知網兜厲害,離地有十丈高下,密密層層,簡直斷不出有多少數目,恰似一片火雲,籠罩當空,將沙洲上石土林木俱映成了紅色。

南綺估量妖女必有好謀,方將身旁寶樟取出準備萬一,忽聽空中惡蠱卿咕怪叫之聲如同潮湧,轟的一聲,天塌一般往下壓來。南綺見來勢兇惡,那網兜雖然神異,到底未經法術煉過,不知妙用。妖女既敢驅蠱群拼命來襲,定有可勝之道。還是先護住了人,再打主意。於是南綺忙將葫蘆往上一甩,放出一團烈焰火球,直往空中蠱群燒去。緊接著手揚處,一片五色煙雲飛起,將沙洲罩了個嚴嚴密密,料無妨礙,才放了心。一問眾人,除原受傷的紀異、花奇外入這一次尚未受著傷害。眼望空中,那團烈火飛上去時,雖將惡蠱燒化了許多,轉眼便都飛落煙雲之上,亂飛亂叫起來,卿咕之聲震耳欲聾,甚是浩大。

約有半盞茶時,南綺看出惡蠱厲害,似這樣相持下去,時候一久,萬一仙樟為惡蠱損壞,飛了下來,自己和元兒雖有法脫身,豈不害了紀家祖孫的性命?有心想將身帶的一件至寶取出一拼,又恐事如不濟,白白喪失了一件至寶。而且惡蠱蔽空,本欲乘隙飛下,萬不能收回仙樟,再行施為,勢必由仙樟下朝上發出,一個弄巧成拙,不但二寶俱喪,還要引火燒身,自取滅亡。好生委決不下。

南綺正自愁思無計,忽見天空兩道光華似閃電掣了兩掣。接著便聽霹靂般的炸音連珠爆發,與滿空中惡蠱怒嘯怪叫之聲匯成一片。耳聽元兒連喊:“南姊快看!”南綺自過湖以來,因為自顧不暇,始終注視當頭惡蠱動作,一直沒有想到去看真真在困中能否脫臉。及至聞聲回頭往對湖一看,適才真真被困的所在,不如何時已為百丈清濛濛的煙霧層層罩住。霧影中先只見兩道白光,一團碧影,帶著無數金星,在那萬千蠱火妖光叢裡飛舞起落,轉眼間又多出一道劍光,頗似真真所為。南綺忙問元兒:“那青霧是何時降下來的?”元兒道:“我本想和方才一樣,拿網兜網那惡蠱。自你一回來,將仙樟放起,不多一會,便見對湖飛來兩道白光,現出兩個道裝少女。內中一個手裡捧著一個尺許大的紅盒,一到便從盒裡飛出一個渾身碧綠,滿帶金星,形如蜘蛛,兩翼六腳的怪物。

這時滿空惡蠱俱密壓壓圍在畢道姊身外那團彩煙上面,見有人來,剛飛了些上去,立刻炸聲大作,從怪物口中噴出十七八個碗大的綠煙球,一晃眼爆散開來,化成綠色濃霧,將對湖罩住了。”

正數說間,忽又聽花奇喊道:“惡蠱怎都要飛去了?”言還未了,對湖那個綠蛛倏地衝霧而出,往沙洲上空飛來。後面緊跟著一個手持紅盒的道裝女子,仙幛上面群蠱剛剛飛起,兩下里迎個正著,眾人在下面看得甚是清楚,見那綠蛛只有拷栳般大小,一雙碧眼,闊口血唇,滿身都是金星,六隻長腳,一雙小翼,爪利如鉤。頂上似繫有一根綵線,長約數十丈,一頭在那道裝女子手裡。綠蛛口中怪嘯連連,聲如炸雷,與蠱群相隔約有十丈左近,怪口張處,又是十七八個綠煙球噴出,晃眼爆散,化成數十丈濃霧,崩雪飛灑一般自天直下,將所有惡蠱全數罩住。頃刻之間,那霧越布越遠,與對湖連成一片。除了惡蠱悲鳴怪嘯之聲外,只見一團碧影,幾道光華,在萬千蠱火妖光之中往來馳逐,人的面目已難辨出。碧影所到之處,蠱火便似隕星一般紛紛墜滅。

約有刻許工夫,蠱火漸稀,想是知道厲害,幾次三番似要衝突出來。叵耐在霧的中心還可往來飛撲,一經飛到邊沿,便似昆蟲人網,被霧粘住,停在那裡動轉不得。再被那團碧影飛將過來一掃,立即消滅無蹤。似這樣前後經過有個把時辰,適才那麼兇惡繁密的滿天蠱火,竟然消滅無蹤。只剩下一條火龍般的東西,與七八個滿身火焰金光,大小長圓不等,頗似妖女初放惡蠱時所見的妖物,在霧影中與那三道光華。一團碧影還在惡鬥馳逐。這時綠霧益發濃密,除那火龍敢於上前外,那蜈蚣、蛇、蟆等七八種惡蠱,俱圍在那綠蛛的四面,欲前又卻。未後一條蛇蠱忽然飛近綠蛛身側,不知怎的一來,竟被打落下去。接著又將一條蠶形惡蠱打落,帶著一溜火焰飛墜。

元兒見大小惡蠱紛紛傷亡,妖女已如網中之魚,料來的兩個道裝少女必是真真好友,打算飛入霧中助戰。南綺因不知綠蛛的來歷,所噴之霧未必無毒,不但不許元兒妄動,連那仙樟俱不許撤去。元兒無事,見花奇跌坐在地,懷中伏著紀異,還在緊按著他的後背。紀光老淚盈盈,滿臉猶帶憂色。便問:“這會工夫可好些麼?”花奇答道:“他身上疼痛已止,雖比先時好些,仍是有些昏迷。好在畢姊姊已然脫困,妖女滅亡在即。只要她回來,有我師父的劫還丹,想必不妨事吧?”說時,又聽紀異呻吟之聲。紀光揪然道:“小孫之傷,如非天生異稟,換了常人,早已當時毒發身死。幸得二位靈丹與花姑冒險相救,為他拘住毒血,暫時雖只疼難忍,尚不致死。可是畢仙姑再不將妖女除去,時候一久,這左肩必廢無疑了。”

元兒聞言,回看山石旁被南綺用禁索綁住的妖童緊閉雙目,嘴皮兀自不住亂動,怒罵道:“你這不知死的妖孽,到了這時,還敢弄鬼麼?”越說越氣氣,走上去照著妖童腮幫子就是一腳。妖童驟不及防,口裡嗞的一聲,那白裡透紅的小嫩臉蛋,竟被元兒踢了個皮破血流,牙齒斷落了七八個,紀光見元兒動武,猶存投鼠忌器之心,忙奔過來勸阻,已經無及。再看妖童,已然痛暈過去,口角血流,似有半截數寸長金黃東西顫動,低頭一看,乃是一條天蠶蠱。想是銜在口中,欲出不出之際,吃元兒這一腳,被妖童咬成兩段。紀光見妖童身上仍藏有蠶蠱,知有惡毒作用,心中大驚,忙看紀異,並無甚別的徵兆。方在疑慮,忽聞女子呼救之聲從屋後傳來,聽出是玉花姊妹,喊聲:“不好!”

忙請元兒拿了網兜,速去施救。南綺不甚放心,估量目前無事,便也相偕同往。

二人到了崖洞中一看,玉花姊妹俱都用幾根頭髮懸身洞頂,地下屈伸著一條天蠶惡蠱,雖然斷成兩截,那上半截兀自幾番作勢,往上飛撲,相離玉花腳底不過尺許。元兒有了先前經歷,上前舉網便撲,一下罩住。再放出聚螢、鑄雪雙劍,在網中一轉,立即粉碎。榴花喜道:“真好寶貝,這狠毒的小鬼,今番死也。”元兒問故。榴花道:“我二人自從知道師孃二次親來,識破小鬼毒計,冒著大險,到前面送信。回來後仍恐小鬼放我二人不過,難保不在被擒之後,暗將本命蠶神放出,尋我二人晦氣,時刻提心吊膽。

果然他拼著兩敗俱傷,用了隨影搜形之法,驅遣一條惡蠱搜遍沙洲,尋到此地。幸得我姊妹方一覺察,便被諸位將他本命蠶神斬為兩截,法力消弱。我二人已然叛教,不敢和它為敵,出洞逃往前面,必被迫上,咬上一口,必死無疑,只得懸身待救。二位恩人再如慢來一步,這東西勢必越縱越高,也難倖免。這本命蠶神一經滅亡,妖童此時決難活命了。不過他敢拼死前來,定看師孃勢敗,不能救他生還,方會出此下策。畢仙姑想已轉敗為勝了。”

南綺此時對她姊妹早已轉憎為憐,便把外面情勢說了。並說妖女迥非適才得勝光景,已成網中之魚,早晚伏誅,要她同出觀看。玉花姊妹還是膽寒,禁不住南綺強勸,便一同出來。行至妖童被困之處,人已不見,只剩下禁索和一堆血肉留在地上。一問花奇,才知元兒、南綺去後,妖童便即回醒,滿臉憤恨,咬著殘牙,嘴皮剛動了兩動,忽然慘叫了兩聲,身體立時支解破碎,化為一灘血肉了。

原來天蠶童子先奉妖女之命,帶了那一簍天蠶,由竹輦後潛隱身形,偷偷飛往沙洲,擺佈毒陣,暗放惡蠱,準備將眾人一網打盡。彼時真真剛過湖去,眾人俱都注視對湖,誰也沒看出妖女暗使聲東擊西的毒計,繞著遠道由後面抄來。紀光雖知蠱情,畢竟還淺,明下手還可看出,似這等無聲無形,隱秘險毒的邪法,休說看它不破,就是仍用先天易數,擺設陣法,也防止不了。南綺又因真真一說,未將仙樟展開防護。所以天蠶童子一些沒費力,便將惡蠱佈散沙洲之上。等陣法布好,前去殺了玉花姊妹,便即發動。

也是紀光祖孫命不該絕。天蠶童子因為上一次前來被人看破,幾乎受傷,來時頗知戒備,除帶了隨身法寶、飛叉外,還帶了妖女的遁符。準備萬一看出不濟,一面放惡蠱飛回,自己先用本門靈感搜形之法,尋著玉花姊妹,將其害死,以免事急之時,洩漏本門許多禁忌,貽留隱患。及至他到了沙洲,見進行如此順利,大出意料之外。但以為能人只有真真一個,餘人無甚出奇,既然無覺,正好從從容容嚴密下手。左右方圓數十里均下有封鎖,玉花姊妹無論藏在何處,均可按圖索驥,不怕她們逃上天去。妖女原囑他先殺玉花姊妹,他卻報仇情急,以為玉花姊妹已成網中之魚,不足重視,於是鬧得一敗塗地。

當他陣法尚未布完,正在暗中行法之際,南綺忽然想起玉花姊妹可憐,適才妖童從室內出來,必是尋她們為難。後來追逐妖童,一忙亂也無人提起,不知受傷也未。回顧元兒手持網兜,面向對湖來回走著,神態甚為無聊,大有英雄無地用武之狀。暗忖:

“那榴花雖然臉厚,卻也情痴,如叫元兒前去查看,必稱心意。”便對元兒道:“適才妖童想害玉花姊妹,這半天無人去看,你去看看受傷也未?”元兒臉嫩,恐榴花糾纏,不願前往。南綺童心未退,說了便要做,非叫元兒前去不可。元兒拗她不過,只得答應。

還未抵後面崖洞,便聽路旁樹上有一女子喊道:“你身後有蠱,快使你那寶網啊。”

元兒聽出是那兩個山女的口音,料無差錯,不問青紅皂白,舉網四面一陣亂摸亂撈。

網過處,竟有數十點蠱火妖光飛落網內。接著從樹梢飛落兩個女子,正是玉花姊妹,已嚇得芳顏無色,渾身亂抖。悄聲低語道:“我師孃已命天蠶童子帶了萬千天蠶過湖佈陣,只有此網可破。快到前面,遲恐眾人受了暗算,來不及了。”元兒聞言,喊一聲:“我看不見這些妖蠱,你們快隨我去指點。”慌不迭一按遁光,便往前邊飛去。玉花姊妹也跟著飛起。相隔甚近,轉眼到達。一落地,玉花姊妹便悄聲說道:“快使你那寶網,順著眾人身後網去,不可出聲。此時妖童定在東北方震地上行法,尚未看見我姊妹,正好躲過一旁,免隨在你身後累贅。等他來到,我們再指給你去擒他。”說罷,各人咬破中指,彈了兩滴鮮血在地上,便往眾人身側一塊磐石下鑽去。

南綺見元兒同了二女飛回,滿面驚惶,竊竊低語。剛近前去要問。元兒忽然縱起身來,舉網往南綺身後一撈。悄喝道:“妖童帶了萬千惡蠱來此暗下毒手,南姊不可出聲,免得妖童驚走。”言還未了,南綺見元兒手起處,已有四五條周身火焰金星的妖蠶入網。

南綺悄問:“你怎知破法,可是玉花姊妹對你說的?快說出來,我好準備,單擒是無用的。”元兒匆匆略說經過。心想:“紀光有醫病之德,這麼大年紀,莫要將他傷了。”

想到這裡,一縱身便往紀光身後飛去,一網撈去,又是幾條惡蠱入網。緊接著飛到紀異、花奇身前,把網一舉。猛聽紀異一聲怪叫,便即倒地。同時元兒網過處,又網了十來條。

南綺也已飛到,低喝道:“大家快隨我聚到那塊磐石旁邊,網只一面,惡蠱大多,一則便於防護,二則也可兼顧兩個山女。”

花奇一見有警,就地下抱起受傷的紀異,一同隨了南綺往磐石旁飛去。剛一飛到,便聽玉花在石下低語道:“天蠶童子已知就裡,正遣無數蠱群飛來。可用寶網四處亂舞,最好不使我師孃看出破綻才好。天蠶不能飛近十大以內,決難傷人。但是你們看不見,也是無法。待我冒險,用化身引它前來殺害。你們如見附近有兩團茶杯大小的血光出現,可用你們的法寶、飛劍照準當中,分上中下相隔五尺以內發去,必能奏效。”眾人依言,由花奇、紀光醫治紀異,元兒舉網四外亂舞。

南綺因二女說最好不令妖女看破,早在暗中行使禁法,將湖邊一帶掩蓋。一面端整法索、寶物,靜等血光一現,即行下手,剛剛準備妥當,忽見身側有兩團血光一上一下,並往一處,星光電駛,往左側飛去。剛飛出不遠,似被什麼東西暗中阻住,倏又折轉,變成一左一右平飛回來。南綺更不怠慢,手中法索、寶物、飛劍同時施為,照著預定計策,往兩光之中發去。眼看數十道白光紛紛落地,知道法索業已奏效。忙將法寶、飛劍收回,將手一招,白光便從地上滾來。耳聽王花道:“妖童已然擒到,昏迷過去。趁他受傷未醒,天蠶無人駕馭,這位仙姑能發神火,只須用火從他身上燒過,人蠱立時便現形了。”

南綺剛要依言行事,紀光因這回事敗了固是屍骨無存,即使大獲全勝,也不好辦;況加愛孫受傷甚重,一個醫治不了,解鈴還須繫鈴人,所以到了此時,仍不願把事鬧得太大,弄到無法收拾,傷了這附近千百里內山人的情感,日後不好托足,正在為難,一聽南綺要用火攻,連忙拭淚過來,再三攔阻,不到萬分破裂,實難兩立時,千萬不可傷害妖童的性命。南綺見他老淚縱橫,神情惶急,知道紀異身受蠱咬,他有些投鼠忌器,應道:“惡妖四處密佈,不使現形,隱患甚大。看在老先生份上,暫留妖童活命,等畢道友回來再行法處置便了。”說罷,先對那數十道白光組成的一團空圈施了禁法。然後將葫蘆蓋揭開,往外一甩,一團火光飛將上去,只繞了兩繞,便即收回。火光中一片彩煙冒過,妖童立時現出身形,只胸背衣服被火燒焦,餘者並無傷痕,口中微微呻吟,尚未醒轉。

甫綺再回頭順妖童來路一看,那萬千天蠶惡蠱似飛蝗一般,成團成陣,在相隔十丈以外飛舞上下。每條俱長有數尺,金星閃閃,妖火焰焰,舞爪張牙,勢甚兇惡,因被元兒網兜阻住,不得近前。南綺忙施禁法,暗中將蠱群圍住,以免逸去。然後請花奇保著紀光祖孫,自己同了元兒手持網兜,飛身上前憑空便撈,相隔四五丈間,一撈就是一滿網。二人再指著劍光飛入網中二繞,立時寸斷粉粉。倒將出來,重又如法施為。那麼厲害的惡蠱,似這樣,不消片刻的工夫,便都化為烏有。

二人耳聽玉花姊妹在石下說道:“天蠶已全數除盡,此刻我師孃正用天絲寶樟將那一位仙姑困住。此寶厲害,專汙法寶、飛劍,一被網住,便難脫身,快去接應才好。紀異雖受傷,服了你們丹藥,命已保住。只須將他傷處的毒制住,不令化開,少時事完,我姊妹便能想法救他。只要師孃不勝,大家都不妨事。妖童因我洩機,益發恨如切骨,趁他未醒,我姊妹仍回原處暫避,以防他以死相拼。”說罷,只見兩條紅光隱現著兩條人影,向後崖蜿蜒而去。

南綺再看對湖,真真果為一層五色彩絲罩住,暗自吃驚。心想:“真真如此,自己也未必能夠取勝,幸得擒到妖女的愛子,畢竟總算有些可以挾制。”便囑咐元兒好好防守妖童,自己飛身過湖,會那妖女。

這其間最難過的,就是花奇一個。因知真真性情古怪,本領高強,又得過師父制蠱的傳授,先以為必能獲勝。誰知真真過湖,起初還佔著上風,後來被那一團彩絲圍住,方覺不妙,不消一會,紀異便被惡蠱所咬。花奇和紀異雖然聚首無有多日,一則二人天性俱是極厚,二則又是骨肉之親,休慼相關,不由心痛已極。慌急中,隨定南綺、元兒飛身磐石下面,聚在一處。忙將身帶靈丹咬碎了兩粒,撬開紀異嘴唇,塞了進去。又照著玉花所說,兩手緊緊按住傷處周圍,運用真氣阻住蠱毒行化全身。自知真真如果真敗,自己過湖也是無用。一心只在救護紀異,不特未顧及真真,便是南綺過湖,身側不遠現倒著一個被擒未死的妖童,也還以為元兒既能擒住,有他在側,想必無礙,未放在心上。

結果幾乎害了玉花姊妹性命。

南綺剛一過湖,天蠶童子便已醒轉,知道功敗垂成,身入羅網,皆玉花姊妹洩機所致,氣得滿口的牙亂錯,越想越恨,早打點好了與玉花姊妹拼命的主意。準備天蠶仙娘如能全勝,或將自己救出,固不與這些敵人甘休;如是敗了,也決不容玉花姊妹活命。

表面上裝作重傷難支,呻吟不已,暗中卻在運用邪法,將本命惡蠱驅遣出來,去害玉花姊妹。那蠱還未飛出,不料被元兒無心一腳,將妖童腮幫子踢碎,那條本命惡蠱恰在嘴裡,妖童驟不及防,一護痛,將它咬作兩段。兩下里原是性命相關,當時妖童雖然疼暈過去,仗著平日修煉功深,一靈未渦,仍照原定主見,化身去尋玉花姊妹的晦氣。那本命惡蠱經煉的人心血培養,最為厲害,未出時甚是脆弱,只一出現,便能大能小,變化隱現。玉花姊妹原是此中人,早就防到此著,幾經行法抵抗,怎奈妖童自知難活,存了兩敗俱傷之心。如非南綺一時動念,命元兒前去看視,再等片刻,玉花姊妹力既不敵,又無法逃出求救,勢必也將本命蠱放出,與妖童同歸於盡了。

南綺見地下血肉狼藉,甚是汙穢,意欲行法將它化去,流入湖內。玉花忙攔道:

“這個萬使不得。蠱雖死去,餘毒猶重。便連適才死的那些蠱,也須等事完之後,由我姊妹將餘燼收拾在一處,想法封藏,放在深山窮谷幽僻之處,堆埋地底,方免害人;否則日久得著日月雨露滋潤化育,其數大多,散佈開來,不特紀家不能在此居住,附近數百里的人畜也無有生理了。”南綺聞言大驚,忙命玉花姊妹急速行法集在一處,用瓦壇盛起,事完再去埋藏,免得隨風吹散,遺禍無窮。玉花對榴花道:“看神氣,師孃縱能逃走,也無能為力了。此時我已悟出因果,索性就這樣的做吧。”榴花猶自有些畏怯,遲遲不敢下手。南綺剛要催促,忽聽遠遠一聲慘呼。玉花流淚道:“師孃死了。”

這時天空蠱火業已消滅淨盡,只見碧森森的濃霧和海中波濤相似,齊往那綠蛛身邊湧去,漸漸四外露出天光。不多一會,碧霧收盡,現出真真和那兩個道裝女子。託盒的一個早將盒蓋揭開,眼看比拷栳還大形如蜘蛛的怪物倏地縮小,飛入盒內。眾人見真真臉上似乎蒙著一層油光,等到碧蛛收後,真真和那兩個女子俱伸手向臉上一揭,才知三人臉上俱蒙著一層薄如明絹的面網。這一現出原來形貌,南綺首先一看那兩個女子,一個著黑衣的不認得,另一個正是乃姊舜華的好友縹緲兒石明珠。不禁大喜,不等近前,便飛身上去迎了下來,接了來人一同飛下。

南綺手拉著縹緲兒石明珠,正要和眾人引見,石明珠忙道:“南妹先不要忙,你們禍患尚未除盡呢。”說時目注玉花姊妹,似有疑異之容。南綺已猜知就裡,便道:“石姊姊是說這些妖蠱的劫灰麼?”石明珠道:“這些惡蠱雖然伏誅,但是它受過妖女多年心血祭煉,其毒無比。如被風吹散去,得了日月培育,雨露灌潤,變化出一種毒蟲,雖不似以前通靈厲害,常人遇上,便即遭殃。且其為數甚多,不知化生幾千萬億。此時不設法消滅,一旦蔓延,這附近千里以內生靈無瞧類了。這兩個山女身上也蒙有這類惡蠱,怎會在此?”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姊姊放心。這兩個山女姓聶,一名玉花,一名榴花,原是妖女的門人義女,被逼來投,如今已改邪歸正。她們也說是惡蠱劫灰久必為害,正想法聚在一處,用罈子裝好,尋一隱僻處所埋藏呢。”石明珠道:“你將它埋藏地下,年代一久,縱不被人發現,倘如遇見地震山崩,陵谷變遷,仍要飛散為害,終是不妥。幸得帶有金蛛在此,除它不難。只是收集這東西,卻非她本門的人不易收得乾淨。

可命她姊妹二人先助一臂之力,我自有用處。”玉花忙道:“我姊妹劫後餘生,此時正如大夢初覺,此事當得效勞。”

說罷,先在地下畫上一個大圈,然後將頭髮披散,禹步立定,兩手連招帶舞,行起法來。只見四面八方那些五顏六色的灰星彩光耀日,齊往玉花姊妹所畫的圈中飛落,不消頃刻,成了尺許方圓一堆,丈許以內,奇腥刺鼻欲嘔,眾人俱都掩鼻退避不迭。

玉花姊妹收蠱之際,眾人已分別引見。那手持朱盒的女子,乃黔邊臥牛峰苦竹庵鄭顛仙的得意門徒呂靈姑,因奉師命,拿了朱盒中的神物金蛛,去往巫山牛肝峽下吸取金船。路遇縹紗兒石明珠,互說師門淵源,結了姊妹,相偕來此驅除惡蠱。

紀光見愛孫兀自呻吟未醒,知是兩位仙人,忙上前伏地求救。呂靈姑忙將他攙起道:

“我這盒中金蛛食量甚大,令孫所中蠱毒非它不救,但是用它一次,須給它一些吃的。

難得有這一大堆惡蠱的屍屑,且等她們收集齊了再作計較。”紀光稱謝不置。

一會,玉花姊妹說是蠱已聚齊,並無遺漏。石明珠和靈姑略一商量,從身上取出一疊薄如蟬翼,形似輕紗的面罩,分給眾人,吩咐蒙在臉上避毒。眾人才往臉上一蒙,便即貼皮粘肉,和生成的一般。石明珠等眾人蒙好,又給紀異蒙上一片,將餘下的藏人懷中,才請呂靈姑行法施為。靈姑先對玉花姊妹道:“你姊妹身藏有蠱,金蛛出來,大為不便。南疆養蠱的人何止數十萬,大都與命相連,誅不勝誅。我也許還要大用你們,不願將你們所煉之蠱除去。欲教你們暫時避開,偏生這些蠱灰是你們行法聚攏,如由外人將禁法破了,你們也要受傷。說不得只好冒點危險,仍由你們自禁自開。少時見了金蛛不可害怕,有我們在此,決不傷及一根毫髮。不過退身要快,只要我的劍光一經飛起,急速抽身,自無妨礙。”玉花姊妹概然應允。靈姑請花奇抱著紀異,相隔那一堆蠱灰十丈遠近,尋一塊山石坐下。又囑咐紀光退往遠處觀看。真真、元兒、南綺。石明珠四人各自準備飛劍法寶,等靈姑一聲招呼,速將劍光飛上前去阻住金蛛,以防萬一傷了玉花姊妹。

分配走後,靈姑一手持朱盒,一手掐訣,走向紀異身後。命花奇將手放開,頭偏一旁,露出紀異受傷之處。靈姑將手一指盒蓋,喝一聲:“開!”蓋略微升起,飛出適才所見渾身碧綠,滿是金點,形似蜘蛛的怪物,大才如拳。一出盒,先在靈姑頭上盤飛了兩轉。靈姑口誦咒語,一指紀異的傷處,那金蛛便落在紀異的背上,一口咬定受傷所在,略一吮撮。傷處原本紫腫,墳起如桃,立時消平下去。靈姑知道毒已被吸盡,忙嘬口一嘯。金蛛聞聲立即飛起。花奇早有準備,更不怠慢,將口中噙化好的丹藥吐在手中,往紀異傷處一按。接著一縱遁光,抱了紀異便向真真等身旁飛去。那金蛛飛起,見靈姑手上並未備有它的食物,再見人已飛走,口裡連連怒聲怪嘯,身子便長大了好幾倍,張牙舞爪,待要往下撲去。靈姑早取出一根纖光射目的紅針指著金蛛喝道:“前面那一堆,不是你的犒勞麼?再向我發威,看我用火靈針刺你。”

玉花姊妹聞言,忙將禁法一撤,那金蛛徑隨靈姑手指之處飛去。禁法撤後,那堆蠱灰靠前的一面,被風一吹,剛剛有些盪漾散動。恰值金蛛飛到,相隔十丈以外,便即停飛不動,只把血紅怪口一張,箭也似噴射出數十道綠氣,將那堆蠱灰罩住。只數十道綠氣,化成一條筆直斜長的濃煙,裹住那五顏六色發光的灰星,像雨雪一般,往怪物口裡吸去,轉眼淨盡。玉花姊妹知道這東西是蠱的剋星,厲害無比,再一親見這等兇惡之狀,益發有些膽怯。那金蛛一口氣將蠱灰吸完,意猶未足,一聲怪嘯,便朝二女當頭撲去。

二女喊聲:“不好!”剛待逃命,靈姑早將劍光發出追來,眾人的劍光也相繼飛起,阻住金蛛去路。玉花姊妹驚魂乍定,耳聽靈姑大喝道:“喂不飽的孽畜,難道今日你還不足意麼?”隨說,將手中火靈針一揚,針尖上便射出千百點火星,將金蛛裹住。嚇得金蛛連聲怪叫,電也似往靈姑手中朱盒飛來。靈姑連忙收針,將朱盒一舉,盒蓋微微升起。

靈姑等那金蛛飛人盒中,才行合攏朱盒,上前與眾人相見真真不意遭此挫敗,來救的人又是南綺舊交,老大不是意思。南綺也未做理會。大家一同相率進屋落座。紀異人已醒轉,傷愈腫消,只創口有些麻木。石明珠說:“再服一次丹藥,便可痊癒。”大患已平,紀光從此可以高枕無憂,自是欣慰。

眾人落座之後,玉花。榴花忽然雙雙走來,朝著明珠。靈姑。真真、南綺等跪下,含淚說道:“弟子幼喪父母,受人欺凌,一時氣忿,投入旁門。雖然不曾居心為惡,卻已造孽不少。此番自投羅網,多蒙諸位大仙不殺,又加護衛,才得免死,恩同再造。只是弟子等無心遭此大難,師孃和一干同門、許多後輩俱都遭了大劫,無一倖免。各地養蠱之人甚多,知道此事,必要為仇。弟子等力薄道淺,怎能抵禦、現已迷途知返,務懇格外施恩,准許弟子等拜在諸位仙姑門下,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說罷,痛哭起來。

石明珠道:“你姊妹兩個起來,我有話說。”二女仍是哀求收容,堅執不起。石明珠道:“我等俱有師長,正在奉命下山積修外功之際,怎能妄自收徒?如向師長門下引見,又不敢冒昧請求。聞得南疆百十種土人,養蠱之人甚多,一有不合,便用以害人。

土人任性,大抵無知,不教而誅,固是有傷天和;一一曉諭,非特難服其心,而且費時費事。惟有因勢利導,使有一二人為其主宰,訂立規章,監製惡行,以期一勞永逸,混絕禍患,乃為上策。適才見你二人資質心地均屬不惡,我已再四熟思,意欲令你姊妹繼汝師孃,為南疆百蠱掌教之主,仍用你法鋤強扶弱,去惡濟人,使養蠱之人有所歸屬,不敢胡作非為,多行惡事。好在你師孃和眾同黨已伏天誅,未必有人強似你們。只要好自修為,我等當從旁隨時相助,料無妨礙。你們之意如何?”

二女聞言,驚喜交集道:“諸位仙姑不肯收錄,弟子等自知愚昧,想是無此仙緣,何敢再三瑣讀。只是弟子等平日因不肯多殺生靈,雖得師孃真傳,同門中煉蠱之人勝過弟子等的有四五個。除已死的天蠶童子等外,內中還有一個最厲害的,名叫火蜈蚣龍駒子,因奉師孃之命,領了七個道法高強的同門,用師孃新煉成的鐵翅蜈蚣神蠱和四十九條天蠶蠱,前往竹龍山桐鳳嶺,去尋無名釣叟的晦氣,一則為報師孃當年在八角衝牛眼壩一劍之仇,二則除卻這裡的救兵。也是無名釣叟合該有難,偏在這兩日煉就嬰兒,神遊三島,一些未有準備。龍駒子等一到,使用蠱將他困住。雖仗他幾個門下弟子拼命支持,也非對手。弟子等來時,他師徒雖還未死,卻也危急萬分。師孃等一死,他已煉到心靈相通地步,自知不敵,不問已否將無名釣叟師徒害死,必然逃去。因弟子等是起禍根苗,日後定要前來報仇加害。死不足惜,如被此人奪了掌教,他比師孃為人還要狠毒上十倍,那時真貽禍無窮了。”

呂靈姑接口道:“你說那個龍駒子,可是一個頭大頸胖,面赤如火,發似硃砂,身背黑竹筒的矮子麼?”榴花道:“正是此人,仙姑怎得相遇?”靈姑微笑道:“不但他一個,他還帶有五高兩矮,身背竹簍,手執火焰長叉,形容醜怪的七個赤足土著同黨,俱都死在我火靈針下了。”紀異忙搶問道:“照此說來,你定是從桐鳳嶺來的了,但不知無名仙師可被惡蠱所傷了麼?”靈姑道:“我們如不打桐鳳嶺來,還不知你們在此有難呢。其實那無名釣叟也並非真敵妖孽不過,也非不知趨避,只因當嬰兒煉成之時,數中該有此一劫。如真個事前毫無準備,不等我們去到,他師徒已早膏惡蠱饞吻了。如今八惡伏誅,他師徒俱都脫難無傷。玉花姊妹繼為教主,決無人敢為難,多慮則甚?”石明珠又道:“來日甚長,事固難料,只是我們還可為你二人佈置好了再去,目前實無他慮。”說罷,便命玉花姊妹近前、指示機宜,吩咐急速回至天蠶仙娘巢穴,如法施為。

等到佈置已定,召集百人之後,再去暗中相助。玉花姊妹聞言大喜,感激自不必說。忙在地下朝上叩了幾個頭,匆匆起身而去。

玉花姊妹領命走後,縹緲兒石明珠和呂靈姑因為要暗助玉花姊妹為百蠱之長,使得養蠱的山人有統率規條,以免恣意妄為,橫行無忌,須得留住幾日。大家說起來,又都有些師門淵源,雖是初見,頗為投契。真真與南綺有隙,並未形於顏色。故此談笑甚歡。

紀光祖孫又去備辦了極豐盛的酒食,出來款待。這時又當圓月初上之際,碧空雲淨,湖水波澄,比起前昨兩晚月色還要皎潔清明。眾人圍坐在湖岸磐石旁邊,對月飛筋,越說越高興。南綺又是喜事好問,大家談來談去,漸漸談到呂靈姑的身世。才知她也是一個先朝逸民之女,老父身遭仇家慘害,身負戴天之仇,尚未得報。如今剛剛學成仙術,此番回山覆命,便要去報父仇。眾人聽到她那悽苦慘但的經歷,俱都忿慨不置。

原來呂靈姑的父親名叫呂偉,四川華陽人。自幼好武,內外功夫俱臻絕頂,尤其是打得一手好鏢和家傳的白猿劍法。當明末之際,真稱得起威震江湖,天下無敵。因他生就虎臂熊腰,紫面秀眉,專好行俠仗義,賑恤孤窮,不畏強暴,故此人送外號“紫面俠”。當時敘府有一張鴻,也是武藝高強,豪俠正直,與他齊名,江湖上又稱他二人為四川雙俠。張、呂二人中年以後,因為彼此傾慕,情感投契,便結為異姓兄弟。

當明亡前數年,官府暴徵,稅課繁重,豪紳惡吏互相勾結為好,民不聊生。二人屢次路見不平,在川西南一帶連殺了好些貪官汙吏、惡霸土豪,事情越鬧越大。自知都存身不住,迴轉自己縣內,定要貽禍家小。雙雙避出川東,準備過上幾年,事情平息了些,再行回來。先間關到了重慶,再僱上一隻木船,由巫峽溯江而下,到了漢陽,再打主意。

誰想船行到了灩澦堆,那裡有好些險灘,照例要請客人趕一截旱路,以免危險。依了張鴻,自己既是精通水性,天氣又好,又是下水大船,可不必上去。呂偉卻因連日在船上思念愛女靈姑,心中煩悶;再加舟中酒已飲罄,前面不遠竹場壩有一著名賣酒人家,以前曾經過,欲待藉著起早,繞路買它一醉,順便帶些好酒回船同飲。張鴻也是好酒的人,便依了他。

這時已當三月春暮,沿江兩岸景物原本雄秀,再加上到處都是雜花亂開,紅紫芳菲,越顯得雄秀之中又添了幾分奇麗。二人又是捷如猿猱,力逾虎豹,無險可畏。一時走高了興,索性吩咐船伕子只管放船前行,無須等候,等興盡時自會趕上前去。二人除思家外別無甚事,船縱去遠,也不愁趕它不上,只管賞景閒遊,沿途流連。等到尋著那個酒家,已是日暮猿啼,東山月上了。仗著那開酒店的向么毛是個熟人,叩門進去。二人素常慷慨好施,義聲遠播,認得與不認得人,俱都異聲尊敬。向么毛見是他兩個,不禁喜逐顏開,接進去,喚出家人店夥,爭先恐後地承應。

二人道了來意,見店外高崖臨江,月色甚好,便要麼毛將酒菜搬在江邊危石之上,準備對月暢飲。荒山野店雖無什麼佳看,但是那時還是張獻忠之亂以前,蜀中物產殷阜,人民都養有雞豚,種有新鮮菜蔬。么毛一面端整酒飯;一面令伙房蒸隔年存放的肥臘肉釀腸、血豆腐等類,做下酒菜;一面又命家人往菜圃裡去採嫩豌豆,殺肥母雞。忙亂了一陣,將酒菜先端上去。呂、張二人高岸飛筋,豪吟賭酒。下面是江流有聲,月光皎潔,滾滾銀濤一瀉千里。再加上野餚園蔬,無不可口,益發興高采烈,憂慮全忘。迎風賭酒,酒到杯空,不覺飲醉。略吃了些飯食,便命撤去。給了加倍的錢,又買了幾瓶好酒,準備少時帶回船中去喝。因戀著月色波光,江景幽麗,不捨上路。知道山中人起早,吩咐麼毛將酒擱下,自去關門安睡,自己還要多坐一會才走。

么毛屢受呂偉施與,哪裡肯聽,直說:“想見二位還見不到,今日不知是哪陣風吹來,怎捨得離去。已命屋裡燒水泡山茶,與二位醒酒解渴。情願陪著二位談一整夜。山裡人也好長長見識。”呂偉知他雖是鄉民,人卻不討厭,又見其意甚誠,便依了他,命他同坐敘談。么毛知道二人俱都脫略形跡,告聲得罪,便自坐下。呂偉無心中間麼毛:

“近來各地盜賊峰起,川江中行旅商船還有往時多麼?”麼毛道:“你老人家不提起,我還忘了說呢。自從湖廣山陝到處有了流寇,川江中行旅商船,本就一天少似一天,前些日這裡出了好幾樁怪事呢。”張鴻忙問有甚怪事。

么毛道:“川峽中常年陰霧,極少晴朗。只我這裡是個山缺口,江面又寬,得見天日。上月有一天,太陽正出得大大的,我下崖去網魚,先見下流有兩隻大白木船往上走來,見慣的事,沒有在意。晚來收網回家,忽見那木船又隨波逐浪漂了下來。春潮正漲,水勢正急,沒法將它鉤住。只見船上人七橫八倒,俱已被人殺死,箱櫃全都劈開。那船一會工夫便被浪催著,往下流漂去,知是江船遇見水寇。正要回去,忽又見上流頭有一個凶神惡煞般的道人,身披八卦,一手持劍,一手拿著一片槳,也沒坐船,竟從水波上箭射一般飛來。先以為是妖怪,等到晃眼過去,才看出那道人腳下踏兩片木跳板,身上還有血跡。幸虧我網魚的地方有個崖窟窿,沒被他看見,心裡嚇得直跳。由此每隔幾天,常有死屍船隻從上流漂來。事後必見那道人踏著木板,順流而下。卻未見他踏水往上流去過。我想那必是個有本領的強盜,在下流頭假裝搭載。混上客船,等到船到了上流頭險僻去處,然後將人全都殺死,再踏木隨波往下流去,等候有錢的行舟,再去劫殺。這時已有四五天不見他走過,想必今日傍晚時節定要走過。二位這等英雄,何不將他殺死,也為江中行旅除去一個大害。”

呂、張二人聞言,甚是忿怒,正要往下盤問,么毛忽然一眼看向上流,低聲疾語道:

“上流有點黑影,說不定便是他來了,二位快看。”不一會,便離岸下不遠,果然是兩片木板,上面站定一個道士,身材高大,相貌兇惡,頭卻不大。額前長有七個核桃大小的疙疽,襯著一張黑臉、濃眉、鷹鼻、暴眼、闊口,愈加顯得醜怪猙獰,令人厭惡。道人身上穿著一件大紅平金八卦道衣,腰繫葫蘆兜囊,大約盛的是什麼暗器之類。背後插著一口寶劍,空著兩手。只見他兩腿微微往下一頓,腳底下那兩塊木板便似脫了弦的弩箭一般,在駭浪奔濤之上,往下流頭飛駛出去數十丈遠近,眨眨眼就沒了影子。

呂偉正尋思這惡道曾在哪裡見過,猛聽張鴻道:“原來是他。”呂偉忙問他是何人。

張鴻道:“這廝名叫毛霸,便是惡道陳惟良的心愛徒弟。大哥可還記得那年成都花會,惡道師徒自道姓名,虜掠孕婦,想探紫河車,煉迷魂散,遇見獨霸川東李鎮川,路見不平,打將起來。惡道一身妖法,李鎮川一時仗義,哪裡是他對手。我二人因他雖是綠林中人,平日卻喜行俠仗義,正要上前相助,不料從碧筠庵內縱出一個小道姑,一照面便將毛霸打倒。陳惟良正取出法寶要放,忽又從人叢中跑來一個持紅葫蘆的窮道人。你我分明見他乘李鎮川發鏢之際,從手上飛出一道白光,刺中陳惟良的要害,陳便死於就地。

旁觀的人齊誇李俠客的神鏢,沒有把窮道人看在眼裡。那窮道人笑了一笑就走。只我二人留神,去追了他一陣,也沒追上。回來一打聽,說毛霸見師父被人殺死,便朝那小道姑苦苦求命。那小道姑見地方過來,怕惹人命,踢了他一腳,徑自回庵。李鎮川先是不便上前,見小道姑回了庵,還想殺了他,再去投案。這廝腿快,業已溜走。你說斬草沒有除根,小道姑庵中遲早難免生事,還約我多住幾日,每晚去至庵前庵後守望,始終未見動靜。直到有一晚,遇見一位老前輩,說出庵中人的來頭甚大,一百個陳惟良師徒也非對手,用不著我們操心,才行罷手。這才不滿十年的事,就忘懷了麼?”

呂偉想了想,答道:“我們快追下去,這斯定在前面劫殺行旅。適才過去時,彷彿還見他回過頭來對我們怒目相視,頗似含有惡意。我因他頭上七個肉包眼熟,正想是在哪裡見過。那年我們雖未及上前,惡道便已伏誅,但已喊出聲來,那位窮道人又從我二人身後閃出發的飛劍,說不定這廝把我們當作窮道人一黨,記恨前仇。他劫了人回來,還許到此地來尋仇呢。”張鴻聞言,忙道:“大哥之言一些不差,我也曾見他發覺我們在此,目露兇光。與其他來,不如我們迎頭趕上,省得老么他們見了害怕。”說罷,二人匆匆起身,辭別老麼,又丟下一錠銀子,便施展輕身功夫,步履如飛,順山路往下流頭趕了下去。

老麼拿起銀子,還待謙遜幾句,見石上的幾瓶酒和一些瘦臘肉巴二人尚忘了帶去,連忙邊追邊喊道:“二位爺快請停步,你老買的酒還沒有帶走呢。”呂偉高聲答道:

“暫存在你那裡,我們有事,改日再取吧。”說時腳步未停,未容老麼二次開口,人影越來越小,轉眼變成兩個黑點,疾如星駛,沒人叢莽林海之中,依舊是荒崖寂寂,江聲浩浩,哪裡還看得見一絲蹤影。老么因以前屢受呂偉賙濟,苦難盡心,好容易盼他到來,本打算強留二人盤桓上一二日,多煮一點醃臘雞肉,送給二人帶往路上食用。不曾想走得這麼快,好生後悔自己不該多嘴。當下喚出兒子向三毛,收拾安睡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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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6: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憂危難 千里走蠻荒 撒兇頑 三峽擒巨寇

且說巫峽沿岸除有的地方略有一點船伕子的纖路外,大半俱是陡壁絕巇,危崖峭坂。

那極險的去處,便是猿猱也難飛渡。二人因自己沿途耽延,舟行下水相隔已遠;適才惡道踏波,其行甚疾,必有變故。明知這一帶山徑崎嶇危峻,但是志在救人除害,刻不容緩,仗著一身內外功夫均臻絕頂,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徑往下流頭追去。走約有數十里遠近,行至一處,上面是絕壁參天;無可攀附;三面是江流百丈,灘聲如雷,眩目驚心。

僅半中腰上有一條極窄的天生石塊,形如棧道,纖曲盤空,只起頭埂路尚寬。呂偉因是生路,又在夜間,恐行至半途石埂中斷,折回頭來反倒費事;不如攀崖直上,繞道山頂而行,比較穩妥。張鴻性急,說:“看前面石埂甚寬,定是舟人纖路,何必捨近求遠?

況且月色極佳,正照其上,即使萬一中斷,再行攀蘿捫葛而上,也不妨事。萬一真個失足,彼此俱都精通水性,難道還怕失事不成?”呂偉也是一心求速,便依了他。誰想前行不過半里之遙,剛轉過一處山角,那石埂便窄了起來。漸漸擦壁貼崖,人不能並肩而行。所幸那條石埂繞著峽壁,上下盤旋,還未中斷。呂偉怪張鴻說:“這麼提氣貼壁走路,多麼費勁。上面又陡又突,揚頭仰望,看不到頂,無法攀援。萬一前途路斷,縱不致折回原起腳處,也須退回老遠,才可攀上崖頂。欲速反緩,有多冤枉?”

說著說著,張鴻在前,猛覺腳底一軟,知道有異,欲待後退,呂偉緊隨身後,勢必雙雙一同撞落江中。急中生智,也顧不得細看腳下是什麼東西,兩腿一拳,往前直縱出去,落在石埂之上,腳踏實地。同時呂偉也覺腳底踏在軟處,並非石埂,見張鴻忽然縱起,便跟著縱了過來。二人手挽著手,低頭一看,經行之處石埂中斷了五六尺,月光底下只見灰濛濛的一段東西,嵌在石埂中間,與埂相平,恰好不大不小,接住兩頭。細一看,頗似一大麻布口袋,包著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腳俱被麻布包住,看不出真形來。

張鴻估量這等荒崖斷徑,定是山魈木客之類的怪物。也沒和呂偉商量,忙取一枝鏢,從呂偉肩後,照準那怪物身上打去。鏢才出手,還未打到,便聽哈哈一笑,那怪物急住江中墜落下去。緊跟著從斷石埂中間衝出一個怪物,碧目閃光,闊口噴血,似蟒非蟒,粗約水桶,長只四五尺,只有前足,身子齊腰中斷,並無尾巴。那鏢正中在怪物前額,好似通未覺察。一聲兒啼般的怪叫,也往江中墜去。不一會,便見下面江濤飛湧,壁立數十丈,聲如雷轟,喧嗚不已。又聽猿聲四起,與之應和。

二人抬頭一看,兩岸崖上,也不知哪裡來的成千累萬的猿猴。有的縱躍崖嶺,歡呼跳蹦,有的攀蘿鉤石,朝著江中長嘯,作出奮身欲跳之勢,意似與江中怪物助威一般。

暗忖:“巫峽啼猿甚多,這一路上不見一隻,這時怎的這般多法?”再看江心,先落下去的怪物已看不見。驚濤駭浪中,只見半段黑東西張著血盆大口,伸出兩隻鳥爪般的前足,不時隱現。二人先當是二怪相爭,這絕壁洪流,存身之處絕險,如果兩敗俱傷還好,要是一勝一敗,勝者縱了上來,怎生應付?便是這麼多猿猴,也惹它不得。二人俱都不敢逗留,略看了看,正要乘它們鬥勢方酣之際,沿埂走去。見江波漸平,雖仍洶湧,已不似初見時那般猛惡,飛濤中隱隱似有一道白光掣動。二人也不去管它,加緊腳步,不時回頭,以防不虞。

剛走出去半里之遙,二人忽聽兩岸萬猿齊聲歡嗚。江心波濤高出處,一道長虹般的白光飛湧水面。一個矮老頭,一手提著水淋淋的麻袋,一手夾著後落下去的怪物,一出水便往對崖頂上飛去。這時寒光朗朗,照得他鬚眉畢現。那裡忽又現出一箇中等身材的紅臉道人,迎了上去,說了聲:“多謝師兄,將它交與我吧。”聲如洪鐘,響應山峽。

兩岸猿猴下拜歡嘯中,道人早從矮叟手裡接過怪物,兩道長虹經天,一閃即逝。二人闖蕩江湖已有半生,從未見過這般奇景。身在隔岸,無法飛渡,仙人咫尺,無緣一面,好生可惜不置。怪物就擒,仙蹤已沓,兩岸猿群也已分散,二人便往下流頭趕去。見前路漸寬,不時發現朽索斷埂,這條石埂果是當年天然纖路。想因年久崩削,越來越窄,又出了怪物,漸漸便荒廢了。

二人走不多遠,忽見下流頭有幾隻大小船隻,船頭俱有多人,篙撐櫓搖,奮力逆流衝波而上。浪猛流急,看出甚艱,互相交頭接耳,手忙腳亂。船艙中客人更不時探首艙外,詢問催促,狀甚惶速。川峽中水勢猛激,險灘到處都是,上下行舟,大半都是早行夜宿,似這樣黑夜行舟,極為少見。看船人來路,條條俱是正經商船,猜知下流頭必出了事故。二人正想高聲詢問,忽又有一隻輕載的船撐來,近前一看,正是自己所僱的那隻木船,二人便喚停船。偏生那一段水勢太急,船伕略一緩手,便被浪打下去老遠,無法拋纖。張鴻喝問:“叫你們順流而行,為何往回路走?”船伕子聞言,不敢高聲答話,只把手連擺。呂偉見那船直往後退,船伕子個個累得氣喘汗流,知道這般喝問,必定不敢回答,便從岸上往水邊縱去。一落地,便喊船上人將纖繩放了過來。船伕子不知二人姓名來歷,說水力太大,兩個人絕拉不住纖,還在遲疑不肯。惱得張鴻性起,兩足一點勁,平空橫飛十數丈,直往船頭上縱去。落地捧起那一大圈重逾百斤的纖,喊聲:“大哥接住。”便似長虹一般,往岸上拋來,呂偉接住,兩手交替著一收,那船衝波橫渡,驚濤怒卷,船側的浪都激起丈許高下。幸是川江船伕舵把得好,沒有翻沉。等船攏岸,船上人已嚇得目瞪口呆,向二人跪下,直喊菩薩。

呂偉問船人,何故半夜回舟,不在下流停靠。船老大道:“下流頭出了截江大盜了。

二位尊客沒見那些船都連夜往前趕麼?”張鴻問:“大盜今在何處?可是一個穿紅八卦衣的道人?”船老大驚道:“正是那紅衣賊道。近半年來,原本川江生意清淡,行旅甚少。自從前月出了那個賊,他能踏住木板,飛渡長江,晃眼工夫就是幾十裡水路。也不帶夥伴,就憑著他一個人,在這川峽江中上下流截殺行舟過客。無論是哪路的船遇上他,便算晦氣。但只一樣。每次打搶,搶一不搶二。他必先在下流頭船多的地方,擇肥去瘦挑上一隻。那般只要被他挑中,就沒有活路。有時候借附載為名,有時是在山崖上趕,直等船行到了上流灘多浪急之處,才行下手。船上人如容他附載,雖然被他搶去財物,還不致傷害人命;如若看出他不是好貨,不允附載,下手時定殺個雞犬不留。風聲傳播,漸漸知道的人多了。那看出他行徑的客人,有的仗春帶有保鏢能手,和他動武,自然死得更快;有的膽小,一見不對,自然回船頭想逃,任你船行多遠,決逃不脫;如以為往下游好逃得快,更是錯了主意。近日川江中船伕子差不多都知道他的脾氣,又知他腳踏木板,並非什麼法術,只能往下流走,不能衝波上行,所以遇見他時,便和客人說明,自認晦氣,裝作不知道。等他要來附載,便恭恭敬敬請上船去,好好款待。雖說不能免禍,他也有個面子,看你款待得好,有時竟只取一半,人卻不殺。這樣過了十來天,有一次不知怎的,竟劫了兩隻船,這一來,船伕子益發害怕。因為顧著衣食,恐斷了生計,不到事急臨頭,誰肯向客人說起?只得大家商量好,除了那被惡道相中的船,照例不敢離開,得裝作沒事人一般,迎合他的意思,任憑處置,以求一命外,別的船隻他沒打記號,便連夜往上流開行,須過了前面燕兒灘,方算是出險。

“今日傍晚黃昏時,我們不敢在他時常出現的羊角壩停靠,特意把船停在柿子堆。

一共是三隻白木船,五隻紅船。大家原都是同行熟人,正在飯後談閒天,說起近來峽中船不好走,大半都是回家的空載,沒有生意。不想他忽然走來,挨船細看了看。想是看出沒有帶得銀子多的,不曾看中了意。眼看他要回身走去,偏巧下流頭來了一隻官船,也不曉是哪裡上任的知府。那船伕子又是漢陽幫中新出道的毛頭,不知道厲害,他上船附載,不但不允,反轟他下來。待不一會,便見船頭上有粉漏子印的七個骷髏,那就是他打的記號。我們知那船今晚不走,惡道定是就地下手。因那年輕船伕不懂事,自己闖了禍,還見人就打招呼,說長問短,我們怕淌他的渾水,大犯不上,假說乘風還趕一站上水,都開了上來。所說都是實情,二位尊客不信,等船開到前面,一問便知。”

呂偉道:“哪個不信?你與我仍將船往下流頭柿子堆開去,如在那官船出事以前趕到,加你五兩銀子。”船伕了遲疑道:“二位客人想和那惡道打麼?聽他們說,有本領的人也不是沒和他交過手,因他不但武藝高強,一口寶劍使出來,周身都是電光圍繞,更發得好幾樣厲害暗器,凡想除他的,從無一人活著回去。哪個不想銀子?我們先時見了他不開船,裝作不知。二位尊客走了,我們偷偷報了信,只要不被他看出,勝敗或者與我們不相干,這去而復轉,就不惹他,也明明是瞧他不起,肯放過麼?其實出了事,我們推說是路遇客人強逼著連夜開來的,還可以脫身。二位尊客如若打他不過,卻是苦啦。”

張鴻聞言,兩道劍眉一豎,正要發話,呂偉知道船伕膽小,明說不行,忙用眼色止住張鴻。喝道:“他是我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此去尋他相會,誰和他打?”船上人因為適才說了幾聲惡道,聞言想起二人獨挽逆舟,飛越江面的本領,怎會不信?不由嚇得屁滾尿流,慌不迭地諾諾連聲,一面開船順流趕路,更番來賠小心。說家中俱有妻兒老小,適才無知發昏,說錯了活,務請不要見怪。見了那位道爺,千萬不要提起,多多美言兩句才好。二人只管分說,決不見怪,船伕仍是不放心,只管不時進艙絮聒。惱得張鴻興起,喝道:“對你說是不會,偏來咕嚕。再麻煩時,我便不饒你。”船伕才行嚇退。

因二人催快,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船行下流急浪之中,真個似箭脫弦,疾如奔馬。

只見兩旁危崖樹石飛也似順船旁倒退下去,迎著半江明月,習習清風,煞是爽快。

張鴻道:“人怕兇,鬼怕惡,真是不差。以前我見川江船伕勒索舟客,好些惡習,還打過不平,不想出了一個毛賊,就這麼害怕,真也可憐。”

呂偉道:“他們整年在驚濤駭浪之中,拿性命勞力換飯吃,遇見險灘,一個晦氣,身家全喪,怎不想多賺客人幾個?如今又是世亂官貪,年景不好,正不知怎樣過日子呢。

你只見他們畏盜如虎,倒底他明知有盜,還敢載客往來,不過多加小心罷了。還沒見他們遇見貪官時,畏官吏更有甚於畏盜呢。惡道所劫官船,不知是好是壞,我們到了那裡,不可莽撞。那官如是個貪的,索性讓惡道殺了他,再殺惡道,以便一舉而除雙害。不除了惡道,不過多每隔三五日喪些人命財物,有時還可傷財不傷人,受害者還較少;如是救了一個貪官汙吏,走一縣,害一縣,留著個不操戈矛而操印筆的親民大盜,那才是貽禍無窮呢。”張鴻點頭稱善。二人又商好下手時步驟。

下水行舟,不消個把時辰,已達柿子灘。還未靠岸,船伕便來報信,說官船還在,船頭上七個骷髏粉印也未塗去,道爺已走。看神氣,船中的人尚未覺察,道爺少時必來。

問將船停靠在哪裡。這時已是半夜,呂偉命將船靠上游一箭之地的一個山窟窿裡,滅了燈光,少時若有響動,不可出聲張望,天明必有好處。船伕子留神二人話語神氣,不似和惡道是舊交,不禁心裡又打起鼓來。不敢再間,只得各人聽天由命,如言辦理。

呂偉囑咐已畢,便同張鴻不等那船停好,便雙雙飛身一縱,到了岸上。細看了看岸上,只幾戶賣酒食的人家,業已熄燈關門,靜悄悄地不聞聲息。惡道也不如何往。再看官船頭上,躺著幾個船伕。船艙內燈光猶明,側耳聽去,似有咿唔之聲。二人施展飛行絕技,如鳥飛墜,縱落船上。二人就舷板縫中往裡一看,靠窗一張條桌旁坐著一個丰神挺秀的青年,不過三十左右年紀,秉燭觀書,正在吟詠。那邊設著一具茶鐺,茗盤精緻。

鐺旁一個垂髻童子,手裡也拿著一本書,已是沉沉睡去。細看那少年,眉目清俊,神采秀逸,並不帶一毫好邪之容,衣飾也樸實無華,不像是個壞人,只是文房用具。茶鐺茗碗卻甚是精美,頗有富貴人家氣派。呂偉暗忖:“這人相貌不惡,如此年少,千里為官,卻也不易。一旦死在惡道手中,豈不冤枉?”剛剛有些憐惜,猛一眼看到船榻旁高腳木架上,堆著十幾個上等木箱,外籠布套,看去甚是沉重,分明內中裝著金銀珍寶貴重的物品,落在久走江湖人的眼裡,立時便可看出。再加箱外俱貼有湖北武昌府的封條。”

艙外官燈又有新任雲南昆明府字樣,料是由湖北武昌交卸下來,轉任雲南昆明。箱中之物定是從任上搜刮來的民脂民膏,無怪惡道將他看中,不肯放過。

呂偉正在尋思,忽覺張鴻扯了自己一把,便一同飛回岸上。張鴻道:“這明明是個貪官汙吏,管他閒賬則甚?樂得假手惡道殺了他,我們再來計較。”呂偉道:“這官所帶行李箱筐大多,雖然可疑,看他舉止端詳,眉宇英朗,不似惡人。我們還是摸清了底為是,不要誤殺好人。”張鴻道:“大哥的心大慈了。你想天底下有從家裡帶著二十幾箱金銀財寶出來做官的麼?”呂偉道:“箱子固然沉重,萬一我們看走了眼呢?反正時已深夜,他這船也沒法開走,我想趁惡道未來以前,進艙去盤問他一回如何?”張鴻道:

“天已不早,該是惡道來的時候了。這等貪官汙吏,見我們忽然進去,必要做張做致,拿出他那官派來,叫人難受。雖說他死在眼前,誰耐煩去看他的鬼臉子?”呂偉因張鴻執意不肯,只率罷休。二人便向船旁高崖尋了一個可以避眼的所在坐好,靜等惡道回來發動。

等了個把時辰,眼看參橫月落,官船上燈火早熄,仍不見惡道迴轉。正猜惡道許是先打下記號,明日開船以後,再跟往上流頭下手。忽聽身旁土坡後面虎吼也似有人大喝道:“左近人們,各自挺你們的屍,不許亂動。你老子七首真人毛霸來啦。”人隨聲到,早從土坡上縱落一條黑影。二人定睛一看,正是晚來川江中踏波而行的那個惡道。一落地,朝著大船略一端詳,便拔出寶劍,往船上縱去。真是輕如落葉,連一點聲息全無。

惡道並不進艙,朝著船頭上睡著的僕人、船伕,一腳一個全踢醒,可憐那些人睡得正香,哪知就裡。內中有一個原是官船中聘的鏢師,被惡道一腳踢傷,疼醒過來。看見一人手持明晃晃的寶劍,認得是黃昏來求附載的道人,知道來意不善。剛喊得一聲:“有賊!”

要站起來抵敵,被惡道反手一掌,徑直打落江中,逐波而去。

呂偉見毛霸傷人,對張鴻道:“官縱是個貪官,這一船二十多口,就沒一個好人?”

一句話把張鴻打動,二人便縱下崖來。船頭上人見素稱本領高強的鏢師還未與人交手,只一照面,便被人打入水中,餘人哪裡還敢抵抗,各自負痛跪在船頭,紛紛哀求饒命。

這時中船後艙中還有數人,俱都驚醒。因為船停離岸不遠,有兩個剛從船窗爬出,連滾帶跌逃向岸上。被惡道看見,一聲斷喝,縱向岸上,一把抓住後頸皮,似拎小雞子一般,往船上擲去。然後大喝道:“你們哪個敢動,休想活命!快將狗官連那小鬼崽子捉來,所有箱筐行囊一一搬出,待你老子自己搜檢。”說時指定四名船伕連喝:“快去,惹得老子生氣,雞犬不留!”那四名船伕一進艙,首先將那少年官用索綁了出來,毛霸戟指喝罵道:“你這狗官,你老子日裡看見你兒子生得有點鬼聰明,好心想收他做個徒弟,留你們一船人的活命,上船搭載,你們一個個俱都瞎了他孃的眼。現在且不殺你,等將你貪囊取出,查間明是怎樣來路,照你害人的罪孽,一樁樁教你好受。”那少年官已嚇得渾身抖顫,只見嘴皮亂動,像是求告,又像分辯,只是聲音甚低,聽他不出。毛霸也不去睬他,徑坐在船頭定錨樁上,看船伕們搬取箱筐。一會,二三十口又大又沉的箱筐俱已搬出。

呂、張二人一見這等情形,早住了步。暗忖:“這惡道行劫頗有條理,倒不像隨便冤枉殺人的神氣。既未再下手妄殺,樂得看明再說。”便躲在離船不遠的一株大樹下面,看他如何做作。只見箱筐搬完以後,毛霸喝問:“狗官之子為何不捉出來?”那四名船伕戰戰兢兢地答道:“我們到處都已搜遍,不見小少爺蹤影,想是適才害怕,投水死了。”那少年官聞言,痛哭起來。毛霸也暴怒道:“你這狗貪官,也不該有這等兒子,死了也好,免得你老子親自動手。哭啥子,還不將鑰匙獻出來麼?”那少年官帶哭答道:

“這裡頭並無甚金銀珠寶,全是我祖父遺留下並不值錢的東西。你不信,只管打開來看。

那鑰匙藏在鄭鏢師身上,已被你打下江中去了。”船上人也異口同聲說是實情。毛霸怒喝道:“你說的話老子也信,等我看明瞭,再來慢慢宰你。難道你老子沒有鑰匙,就打不開,還會看走了眼?”說罷,照準一隻大箱的鎖皮上就是一劍,立時連銅削去一片。

伸手扳起箱蓋一抖,嘩啦啦散了一船。低頭一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俱是些硯台與石塊、小刀之類。毛霸接著又連打開了幾隻,箱箱如此。毛霸怒喝道:“你們這些酸人,都有痺好。莫非你刮來的地皮,都換了這些廢物了麼?”少年官哭訴道:“哪裡是搜刮百姓的錢買的、這都是我家祖傳三輩人都喜刻硯,越積越多。我更愛它如命,嫌家中無人料理,走到哪裡,帶到哪裡。除第七口木箱中略有幾塊家藏端溪古硯略微值錢外,別的拿在市上,每塊俱值不了一二錢銀子。”言還未了,毛霸獰笑一聲道:“老子問你別的箱子是不是盡這些殘磚亂石,哪個管你這些閒賬?你簡直把老子哄苦了,我殺了你這狗官再說。”

毛霸開箱之時,呂偉一眼看見船篷上伏著一個小孩,正是適才艙中茶檔旁隱几而臥的童子。手裡像拿著東西,伏身往下偷看。剛訝這孩子真個膽大,見毛霸越說越有氣,舉劍朝那少年官要砍。張、呂二人已看出少年官不是貪官一流,見惡道傷人,喊聲:

“不好!”正待赴救,那小孩突然在篷上一聲不響,左右手連連發出兩件暗器,對準毛霸面門打去。毛霸劍還未下,忽覺冷風劈面,料是有人暗算,忙將頭一低,第二件暗器又到。毛霸事出意料之外,小孩又早料到他要往下低頭,第二下又來得低些,想躲已經無及,只見眼前黑影一晃,正打在毛霸額當中肉包之上,若稍下一點,必將雙目打瞎無疑。那暗器滾落船板之上,卻是兩塊三角石頭。毛霸不由怒發如雷,口中大罵:“何方小輩,敢傷你老子?”隨罵,正要往篷上縱去,張、呂二人已雙雙飛到,各舉兵刃便砍。

毛霸也久經大敵,先時受傷,不過一時疏忽大甚。一見兩條人影飛到,懸空舉劍一轉,便是一團劍花,恰巧將二人兵刃格住。只聽噹啷金鐵交鳴之聲,三人各就手中兵刃一格之勢,縱落地面,動起手來。

雙方通名之後,張鴻喝道:“無知毛賊,這裡太窄,敢隨我往岸上交手麼?”毛霸正因船上逼窄,不好施展暗器,喊一聲:“好!”一個解數,拔地十餘丈,往岸上縱去。

身子還未落地,早將暗器取出。料定敵人必要跟蹤追來,腳才著地,一回頭,乘著敵人身子懸空,不易躲閃,將手一揚,便是五隻連珠飛鏢似流星趕月,一個緊似一個,朝張、呂二人打來。張、呂二人已是成名多年的大俠,見毛霸縱得甚遠,疑他要使暗器,身雖跟蹤縱起,暗中早有了防備。呂偉當先,他那九十三手達摩劍,原經過異人傳授,變化無窮。見毛霸一回首,便有幾點塞星連珠飛到,喊聲:“來得好!”懸空一橫手中寶劍,往前一削,劍鋒正對鏢尖,錚的一聲劍嗚之音,恰好藉著來勢,將那頭鏢劈為兩半。頭鏢甫破,接二連三的飛鏢又到。後面張鴻連手都未動,便被呂偉不慌不忙,緊接著幾個勾、挑、劈、削,錚錚錚幾聲響過,都墜落地上。快落地時,相隔毛霸約有丈許遠近,正值毛霸未一鏢打到。呂偉喝道:“毛霸留神,看我回敬。”說時遲,那時快,早把劍一偏,劍背朝外,對準鏢尖,用力往外一碰。那鏢倒退回去,直朝毛霸胸前打到。毛霸剛用劍撥過,張鴻已將連珠袖箭取出,喝道:“無知毛霸,沒有你的廢鐵,也招不出我的真金。躲得過,算你本領。”說罷,揚手一按弩簧,那十二枝袖箭,便分上中下三路連珠發出。張鴻當年外號活李廣神箭手,他這弩箭,俱有極巧妙的章法。無論敵人往哪邊躲,早已算就,由你身法多麼敏捷,善於接讓,也休想逃得過去。毛霸也是內行,一見箭來的異樣,情知不妙,如果胡亂閃避,稍一疏忽,定必打中要害。豁出糟卻珍貴道袍,連忙用劍護住頭臉,一用氣功,周身除了眉目眼口和那七個額前的肉包外,俱都堅如鐵石,箭打上去,只能透袍,不能穿皮傷肉。張,呂二人見箭發出去,除上路的被毛霸用劍擋開,餘者枝枝打中,知道他用了氣功,再發無用。正待停手上前,忽聽毛霸喝道:“兩個老賊,在稱四川雙俠,卻憑四手來敵雙拳麼?”二人哪知毛霸是想勻出手來暗使邪術。張鴻剛喊了聲:“大哥!”意欲上前獨戰,呂偉已看見妖道不是易與,張鴻本領究不如自己,惟恐萬一失敗,傷了他一世英名,忙喝:“老弟且慢上前,你的手辣,我要生擒他問話呢。”說罷,不俟毛霸還言,縱上前去,當胸一劍刺到。毛霸見那劍寒光耀眼,知是一件寶物,不比弩箭可以硬抗,忙一閃避開,一擺手中劍,架住說道:

“老子和你交手,你那同黨可不要鬼頭鬼腦,暗箭傷人。”呂偉怒道:“無恥毛賊,未曾動手,自己先放暗器,反道別人暗算。此賊既然嚇破了膽,張賢弟可去船上,將少年官兒的綁解開,安置他們,不要害怕,待我生擒此賊。”說罷,雙方各將手中劍一舉,又動起手來。

呂偉暗中留神一看,毛霸的劍法竟是武當派內家傳授。呂偉當初原也是武當門下,再加先聽船伕說,毛霸劫殺行旅也還分人,並未犯有淫過,不由動了惺惺相借之心。這一念仁慈不要緊,竟給日後惹下殺身之禍。這且不言。

二人動手,約有數十個回合。彼時毛霸初拜妖人為師,剛學會了一點粗淺法術,用起來頗費些事,不能隨手施展。加上他為人好勝,雖用話激開張鴻,以便少去一個敵人,容易乘隙下手,可是不到有了敗勢,仍不肯使將出來。毛霸先見呂偉劍法雖然精奇,自己還可應付,打個平手。鬥到後來,呂偉那口劍竟是出神入化,一劍緊似一劍,只見寒光閃閃,上下翻飛,漸漸只有招架之功,不禁心寒膽怯起來。暗忖:“這廝真個不負他多年盛名,再打下去,定然凶多吉少。自從前師死去,隱跡苦煉多年,如今剛剛出道,準備孤身一人橫行東西水旱兩路,創立一些名頭威望,要敗在這老匹夫手內,日後何顏立足?”想到這裡,連忙改招換式,轉攻為守,一面謹慎防衛,一面暗中行使妖法。

呂偉見他忽然轉攻為守,並不知他另有詭計,還在暗笑,以為毛霸無非是又想抽空施放暗器。藉著一個閒招,把自己拿手暗器月牙刀也取在手中。然後喝道:“毛霸,你打不過時,急速跪下伏輸,還可饒你不死;要是在我面前賣弄,簡直是自找晦氣。”言未了,毛霸已發出一道灰濛濛的光華,帶起一股子黃煙,朝呂偉當頭飛來。呂偉何等眼疾手快,見毛霸忽然縱出老遠,將手一揚,只當是件暗器。心想:“今番且給你嚐點厲害。”當下便將三把月牙飛刀分中左右也發出去。那飛刀由呂偉費了無窮匠心打造,形如月牙,裡外開鋒,上有三個鎖口,三把刀算做一套。發起來,中左右三把,連珠斜列同進,名為三環套月。在敵人發暗器時發出,更有妙用,無論你是飛弩鏢箭,只要與月牙上的鎖口一碰,便被鎖住,真個巧妙非常。呂偉三刀剛剛出手,一眼瞥見對面飛來的是一道灰光黃煙,知道不是邪法,便是散佈毒煙的暗器。暗道一聲:“不好!”正要往後縱開,那當中的一把月牙刀原是對準敵人暗器來路而發,恰好迎個正著,一碰便斷成兩截。光外黃煙反倒爆散開來,如飛射到。呂偉眼看危機頃刻,猛覺眼前一亮,一道銀光自天直下,看去甚是眼熟。圍著那道灰光一繞,黃煙散處,銀光捲起灰光,徑往斜刺裡高處飛去。側眼一看,高崖上站著一個人,正是川峽中所見道者,一晃便不知去向。

再看毛霸,業已倒在地上,正待爬起欲逃。呂偉連忙一個箭步,縱上前去,飛起一腿,先踢落他手中寶劍,點了穴道。解下帶子捆起一看,才知毛霸雙臂俱受刀傷。暗忖:

“自己月牙刀雖準,毛霸也非等閒之輩,怎會兩刀俱中得這般巧法?”心中很是奇怪。

情知異人不肯相見,助了一臂之力,便自飛走。遂提了毛霸,徑上舟去。

這時那少年官兒已被張鴻解了綁索,手攜著那個發石頭打毛霸的小孩,同了船中諸人,正在船頭等候。一見呂偉擒寇回來,便都轉憂為喜,紛紛上前下拜,叩謝救命之恩。

呂偉見張鴻不在,船伕說是上岸解手,猜他定已發現異人,前去追趕。呂偉和那少年官一談,才知他姓陳名敬,還是同鄉,本為四川巴縣世族。新由漢陽知府卸任,轉任雲南。

小孩是他兒子,名叫陳正。父祖三輩俱精篆刻,收藏奇石古硯甚多。又喜收買書籍,愛之如命,行必隨身。此次打算繞道回家,接了妻女,同去赴任。不想因這二十多箱硯石書籍,幾乎斷送一船性命。久走江湖的人一看人家行囊,便知有無黃白之物。惟獨箱中藏有石硯,卻分不甚清。在旱路上走,如是高眼,由馬蹄輪腳上帶起來的塵土,仔細分辨,還可略微看得出來。偏偏是個船行,世上有幾個帶著一船硯石走的?休說新出道不久的毛霸,連呂偉、張鴻那等多年慣走江湖的大俠,俱都猜是金銀貴物。陳敬又是個轉任的知府,彼時正當亂世,有吏皆酷,無官不貪,落在盜賊的眼中,哪裡還肯放過。

呂偉見陳敬言談氣度溫文爾雅,雖然茗碗精良,文具精美,有些士習,可是那些箱篋行囊,因張鴻說先時自己也錯看了人,都經他命人打開,與張鴻過目,三年知府所剩俸銀,不過五六百兩。船中僅有一名鏢師和三四個家丁,餘者都是些窮官親和船伕子們。

略一觀察,便知是個清廉之官。那陳正年才十二三歲,不特相貌清俊,二目有光,不類常童,最難得是那般膽大心細,沉著勇敢,不由越看越愛。差一點就被張鴻疾惡之心太甚所誤,害了他父子,想起前情,好生慚愧。

呂偉回望毛霸,綁在一旁一言不發,一雙怪眼紅得都要泛出火來。呂偉頗惜他那一身本領,再加劍法學自武當,和自己多少必有點淵源,念頭一轉,便起了釋放之心。喝問道:“你這廝一身本領,甘為賊盜,豈不可惜?我見你是條漢於,如能改行歸善不再劫殺行旅,我便放你如何?”毛霸聞言,低了頭只不作聲。陳正在一旁答話道:“恩公,這強盜萬放他不得。適才恩公和我們說話,他咬牙切齒,把恩公恨透了,放了他,不怕報仇麼?”毛霸大喝道:“如不為你,老子還不會跌這一筋斗呢。姓呂的,這小畜生有些鬼聰明,話說得是,你放了我,雖不會再在川江中打劫,做沒臉的事,讓江湖上人笑話,可是今日吃了你的大虧,也決不甘休,早晚終須尋你算賬。省得到時你又賣口,說我忘恩負義,還是殺了我的了當。”

呂偉聞言,喊得一聲:“好!”蹌的一聲,拔出寶劍,朝著毛霸頭上便砍。毛霸自知難活,剛把雙目一閉等死,忽聽呂偉哈哈大笑道:“我縱橫天下三十餘年,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也不知會過多少,十有八九是敗在我手內,從來不曾怕過有人報復。你既說出這樣的話,足見你還有這膽量,我倒是非放你不可了。但只一節,陳朋友是個清官,你已目睹。今日之事,只算你眼力太差,時運不濟,該當好人有救,須怨不得他父子。你如真是個英雄,只管去尋名師,練了藝業,前來尋我報仇。如等我走後,再偷偷去尋人家的晦氣,那便下作了。”

毛霸一則看出呂偉心性,二則認錯走去,面子難堪。拼著冒險,特他說出那一番活去激呂偉。先見呂偉真個拔劍來砍,好生後悔,知再求饒,已是無及,索性強硬到底,一聲未出。萬不料呂偉竟為他所動,暗自心喜,沒有倒了架子,哪敢再生別的枝節。忙大聲答道:“呂朋友,你放心,冤有頭,債有主。陳官兒父子文弱無能,我也不再去尋他。便是你今日放了我去,總算你手下留情,他年相遇,我一樣也有補報你的去處。”

說時,呂偉早解了他的綁索,把穴道拍活。答道:“盛情心領,但願你有志竟成。如覺本領勝得過我時,入川打聽我的行蹤,敢說無人不知,我在哪裡,自有人領你前去相會。

否則便在雲貴甫疆山中寄跡,只管前去尋我就是。你身上還有兩處刀傷,我身旁帶有好的金創藥,一發做個整人情,送你一包,你自己醫治去吧。”說罷,取出一小紙包藥粉,遞與毛霸。

毛霸適才性命呼吸,也忘了兩臂刀傷疼痕。被這兩句話一提醒,才覺出兩臂有些麻木,微一抬手,疼痛非凡。低頭左右一看,兩臂雖然未斷,業已切肉見骨,滿身血汙淋漓。兩條袖子已斷,僅剩一些殘布餘縷掛住。心想:“自己一身內功,刀槍不入,他這暗器怎這厲害?”暗中把牙一咬,也不作客套,伸手接過藥包。正待往岸上縱去,倏地一條黑影躥上船來,落地一看,正是張鴻。見面一橫手中劍,照準毛霸便砍。毛霸此時兩臂和廢了差不多,手中又無兵刃,怎敢迎敵。剛將身一躲,呂偉已將張鴻一把拉住道:

“由他去吧,我已放了他了。”張鴻因呂偉話已說出,不便反悔,只得恨恨他說得道:

“我遲來一步,大大地便宜了你這瞎了眼的狗賊!”說時,毛霸早雙足一縱,到了岸上。

迴向張鴻道:“姓張的,休要狐假虎威,他年相見,也是短不了你。”說罷,拾起地上寶劍,如飛而去。

張鴻悄聲埋怨呂偉道:“大哥真是糊塗,大惡就擒,為何又縱虎歸山?我二人這多年來極少遇見敵手,適才你同他打,論真實本領,還不易勝他,何況又會妖法,如非異人暗中相助,恐還要吃他小虧呢。”呂偉忙間他下船去可是追那異人。

張鴻道:“誰說不是?你和毛賊才打二十多個回合,我便見他二人站在崖上。我彼時見毛賊只守不攻,只當他是想班門弄斧放暗器呢。知你足可應付,並沒在意。一心還想用甚法兒,去與那異人相見。誰知毛賤已將迷魂化血刀放出。這東西我曾見人用過,甚是厲害。休說被它砍上,難以活命;便聞見那股子毒煙,也是昏迷不醒。正在著急無法解救,你那三環套月也將發出來。我明見毛賊左邊一刀業已避開,那廝內功必好,正拿右臂去擋右邊的一把,矮的一位異人忽說一聲:‘刀歪了,也砍不進去,我幫他一手。’那兩把刀忽然自己往正中一擠,正砍在毛賊雙臂之上,倒於就地。同時那位穿道裝的手一揚,便飛起一道銀光,將毛賊的飛刀裹走。那崖和你們交手處斜對著,我看得甚是清楚。我知你必勝無疑,又見那異人神氣像要走去,顧不得招呼你,假說解手,縱上岸,悄悄繞向崖後,想冷不防跟上去見面。矮的一位已在崖下相等,見我一去,撒腿飛跑。我不該以為上面還有一位穿道裝的,他二人是一路,在川峽中誅怪時已然見過,只要見著一位,那位也好見了。身剛往上一起,不料這位更不客氣,便是一道光華升空,晃眼不見蹤跡。再看矮的一位,仍在前面行走,連忙拔步就追,當時錯過,哪裡還追趕得上?可是相隔又並不甚遠,害我追出二十多里地,好容易看他伏在前面山石上用手亂畫。等追近前,忽然沒了影子,那石上卻給我二人留著這一紙條。”

呂偉接過一看,一張白紙上,也不知用什麼顏料,寫著幾行紫色的狂草。二人雖通文墨,卻不甚深,只認出張、呂等七八個字。斷章取義,猜是為己而書,不能成文。只得請過陳敬一看,才認出是“有緣者呂,無緣者張。靈娃歸來,莽蒼之陽。冤孽循環,虎嘯熊岡。勿昧本來,吾道鴻昌”八句。下面寫“書寄靈娃”,款落“矮師”二字。猜詳了一會,呂偉猛想起愛女名叫靈姑,又有“有緣者呂”字樣。聞得雲南有一莽蒼山,洪莽未闢,方圓數千裡。自己已久有卜居南疆之念,莫非女兒異日還有一種仙緣不成?

想到這裡,心中便打了一番主意,暫時也沒和張鴻說。

放了毛霸,天已將明,呂偉原想同了張鴻迴轉自己船上,略微歇息,進點飲食,便即開船,往下游頭駛去。陳敬因感二人救命之恩,又萬分佩服二人的俠義,死求活求,再三要在前途擇一村鎮,留住盤桓些日。張鴻也說:“毛霸那麼兇橫狠毒,心術不正,保不定前途又來加害。”力主護送一程。陳正更是跪地苦求,不應不起。呂偉一則難卻陳氏父子盛情;二則又愛陳正小小年紀,天資穎異,聽陳敬說他自幼愛武,想借船中數日勾留之便,給他一番造就。便笑對張鴻道:“那毛霸雖然兇惡,決不至如此下流,作那沒廉恥的事。如真前途加害,除非我二人永遠不離陳兄父子,才得保住;否則即使我們護送到了任上,只一離開,仍是無用。此層儘可無慮。既承陳兄不棄,我等出川本為閒遊,原無甚事,哪裡不可勾留。依我之見,也無須在前途覓地停船,官船仍走他的,命我們的船隨在後面,送陳兄一程,藉以盤桓些日,省得誤了任期。”張鴻自無話說。

陳敬父子連忙謝了。

當下吩咐好了兩船的船伕子。陳敬早命下人端整好了酒飯,入艙飲用。一面是襟度開朗,儒雅謙和;一面是豪情勝概,俠氣干雲;彼此越談越投機。陳敬問起二人出川原由,便說:“川中當道是年誼世交,儘可斡旋,使所犯案情平息。二位恩公既喜山水,雲南雖然是個瘴雨蠻煙之域,聞說山川靈秀,巖谷幽奇:更有八百里滇池之勝,何不同往一遊呢?”呂偉知陳敬清廉,川中當道大半貪頑,雖有世誼,恐仍非錢不行。自己行賄,既非所願,如累陳敬,更為可恥。便以婉言再三謝絕,說:“此行尚有多年!日友,打算乘便往晤。出川只恐誤牽戚友,否則官府爪牙雖利,並無如己者。倦遊歸來,定往雲南相訪。此時實無須託人向官府關說。陳兄如為請託,反有不便。”陳敬知他耿介,不喜幹託,只得作罷。

陳敬又說道:“小兒好武,苦無名師。二位恩公武藝如此高強,可否收在門下,傳授一二?”呂偉笑道:“令郎不但聰明過人,而且至性天生,膽大心細。論起資質,足稱上駟,怎有不願收他為徒之理?惜只惜行旅匆匆,聚無多日,僅能傳授一些入門的粗淺功夫而已。”陳正早有此心,不等呂偉把話說完,便口稱“恩師”,跪在地上叩頭不止。呂偉連忙含笑扶起。陳正又向張鴻跪倒,拜了師叔。陳敬也分別向二人行禮稱謝。

因大家一夜未眠,上流灘水多急,船人也須安歇些時,才好著力搶灘,席散之後,各自睡了一會。已牌時分,才行起身,船已開行些時。陳敬嫌適才席間匆匆拜師,不甚恭敬,要在晚間另備一席,點上香燭,重行拜師之禮。呂、張二人攔阻不住,只得由他。

二人便在官船住下,盤桓了三四天。便中傳授陳正武藝,互相披肝見膽,快敘平生,不覺交情逐漸深厚。休說陳氏父子依依惜別,二人也不捨就走。行到第七天上,眼看快到重慶,陳敬重申前請,又請結為異姓兄弟。呂偉慨然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前面沿途俱為大府州縣,往來人多,有我二人同船,於你官聲大是有礙,彼此無益有損。

你我客途訂交,一見如故,雖只數日之聚,情同骨肉,道義與患難結合,原不必拘此行跡。明早便要分別,重逢還得些日月。既然賢弟執意一拜,愚兄等從命就是。”陳敬大喜。當下三人便點起香燭,結拜了盟兄弟。

第二日早起,呂、張二人堅辭要走,說是趁船未靠岸,船人共過生死,不怕洩露,正好分手;以免到了前途靠岸之所,驚動官府耳目。陳敬再三挽留,還想多聚半日,晚問再行分別。呂、張二人已走向船頭,各道一聲:“珍重!”腳點處凌空七八丈,從驚濤駭浪之上躍向原船。陳敬見二人朝官船略一拱手,張鴻便走向舵後,相助船伕子將舵一扳。恰巧上流一個浪頭打向左舷,船便橫了過去,頭尾易位。呂偉隨在舵艄出現,船上的篷跟著扯了個滿,船行下流,又是順風,疾如奔馬,眨眼工夫,那船越來越小,僅剩一點帆影出沒遙波,幾個起落便即消逝。父子二人想起前情,宛如夢境一般。呆立出神了好一會,才行回艙,催促船伕子趕路上任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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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7: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大澤深山 頻驚怪異 奇人神獸 同蕩毒氣

話說呂、張二人乘船到了漢陽,上岸會了兩個朋友,便往各地閒遊。名山勝水,到處勾留,高人異士逐地結納,不覺過了年餘。這日行至湖廣地面,聞聽人言,川中當道已然易人,流寇漸有西侵之勢。想起家中婦孺,連夜趕回原籍時,一路上見流寇土賊勢如蜂起。呂偉料出大勢已去,川中不久必遭大劫。再看中原大地,民亂日甚,大亂在即,便是天人也無法遏止。身不在位,故鄉仇家又多,除了離川往雲貴一帶暫避兇焰,更無良策。張鴻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子,年已十三,一招便來。商妥立即約地相會,分手自去。

呂偉抵家一看,病妻業已奄奄一息,正在垂危,待沒兩日,徑自身死。只剩愛女靈姑依依膝下,悲泣不止。呂偉自不免痛哭一場。剛剛殮埋好了,準備上路,忽見張鴻同子張遠急匆匆跑來,說各地烽煙四起,驛路已斷,縱有本領,不畏賊侵,帶著賢侄女在賊盜叢中行走,終是有些不便。陳賢弟現在任上,聞得那裡倒頗安靜。自己因算他尚未起程,特地抄路迎來商量,舍了原約官路,抄川滇山徑野道同行。雖然食糧用具要多帶些,但較少操點心,路程還要近些。呂偉點頭稱善。張鴻見靈姑穿著重孝,含淚上前拜見,問起原由,自不免走至靈前哭奠一番

呂偉因有許多戚友都須顧到,不忍獨顧自己父女避禍,已然分別通知。村人都是安土不願搬遷,禍不到面前,大半不動。內中只有一家姓玉名守常的,知道呂偉見識高遠,慮患知危;加以人口和呂家一樣不多,除本人外,只有一妻一子,而且都會一點武功,同去並不累贅。原與呂偉約定,回家安置好了田園產業,收拾行李,張鴻到了第二日,準來結伴同行。呂偉便留張鴻住下。

第二天黃昏時分,王守常果然帶了妻子前來赴約。因聽風聲越緊,呂、張二人的行李早就收拾好的了,大家一見面,只待了大半晚,次日天還未亮,便即起程。呂偉素常謹慎,作事嚴密,故鄉戚友雖曾一一苦口相勸,並未說出自己行期。眾人因大幫的流寇相離本縣還有一兩千里路途,官府已曾派兵堵載,以為動身決沒這般快,所以都未來送別。呂偉的產業,在回家的前幾天,推說近年在外虧空甚多,又要備辦妻子身後,早用廉價換了金銀現錢。一行之中,凡是婦孺都騎著一匹上好的川馬,兼帶隨身行囊。呂、張、王三人暫時步行。共是三家七口四匹馬,靜悄悄的,依仗著人熟和素日名望,叫開城門,抄著山徑野路,繞穿山人居住的區域,往雲南進發。

人強馬健,沿途雖不斷遇見一些剪徑佔山的毛賊草寇和那豹虎之類的猛獸,可是有一個王守常便能發付,哪放在雙俠的心上,俱是一見即便敗逃消滅,無甚可記。又是四五月天氣,南方天暖,隨地可以露宿,除食糧較多而外,行李甚少。雙俠均通山情土語,無論山人上著,只要不遇見那專嗜殘食生人不可理喻的野人,要費手相敵外,餘者均可和他以物易物,投宿借食,親如家人。雖在荒山深谷之中穿行,並無甚阻攔艱險之處。

因為常有一些奇景可看,反倒不忍邃去。各人俱會武藝,不時大家追飛逐走,就地支石為灶,折枝為飲,燒鹿烤兔,聚飲快談。轉覺野趣盎然,比從驛路行走舒服爽暢得多。

老少七人,個個興高采烈,頓忘亂離顛沛之想。

似這樣留連光景,一路無話,行了月餘,方出川境。遙望前路,已人萬山之中。呂偉道:“這些日我們所行之路雖是荒山野徑,一半還能見著人煙,所遇山人也以上著居多,就有幾處土人,性子也還不甚曠野,如能懂得他們的語言習忌,均可過去。前面不遠,過了南山塘,便是由永寧去木子關、玉龍山的路。這一帶雖是往太黎去的捷徑,可是沿途俱是高山峻嶺,亂峰雜沓,往往數百里不見人跡。有人的地方,都是土人的巢穴。

這類土人,天生蠻野兇悍,專以嗜殺生人為樂。個個身輕足健,縱躍如飛,所用箭矛均經極毒之藥喂制。不過他們多半愚蠢,能勝不能敗,敗了拼命逃竄,各不相顧。雖然厲害,憑我七人的本領,力智兼施,尚可應付。但是山中毒氣惡瘴、猛獸蛇蟒到處都是,真個險惡非常。”

“我還是在十年前,相助一個姓崔的朋友,由永川保著一趟十萬銀子的鏢,順金沙江水路到太黎去。快到牛眼衝,接到他夥友的密報,說大黎惡霸屠伯剛與那客人有仇,聽說鏢來,與一姓鄭的土豪勾結好了滇南大盜戴中行,在洪門渡埋伏下數百名水寇,內中有不少能手,準備劫鏢殺人。一則他們有官府暗中助紂為虐;二則那客人共是五隻大船,除銀子外,還有一家妻兒老小二三十口,保鏢的只我們兩個能手,餘者都是鏢夥計,無甚本領。好漢打不過人多,恐到時人貨不能兼顧。又加那客人再三苦心,不願與賊對拼,他雖是商人,上輩原是太黎世家望族,只要到了家,仇人便沒奈他何。我當時想了個主意,半夜將船停在離洪門渡百十里外一個不該停船的鎮上,連夜出重資,僱了車轎,將人貨起岸,由我單人帶了四個鏢行夥許,冒著險,繞道抄出太子關,經由玉龍山到鶴慶,才轉入驛路,到得大黎。那崔鏢頭坐著空船前進。戴中行為人頗光棍,也素來打劫不吃回頭貨,一見便看出虛實,知道走漏了風聲,也沒動手,徑上船去找崔鏢頭答話。

問出是我護送的,他冷笑了一聲,說我既稱西州大俠,知他在此,就該公然投帖相見,也沒不招手相讓之理。否則也該明白過手,一比高下,不應作此偷偷摸摸的舉動。崔鏢頭不忿他出語奚落,也還了他幾句。話一說僵,便約我回去時,在洪門渡相待。”

“我得信後,過了兩月,徑去赴約。他已盛宴相待,手下和約來的各路朋友何止千百。我們卻只兩人。三杯酒後,各自交代完了,先和他水旱兩路各種武藝一一比罷,再行交手。直打了一天一夜,不曾停手,也未進一點吃食。其實我原勝他一籌,只因愛惜他的本領名頭,不忍下手,他偏不知趣。打到第二早上,他固不必說,連我也累得力乏神疲。我見他還是不肯休歇,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在他身上做了三處記號。外人雖未看出,他卻是一點就透,低頭說了句承讓,便即收手,請我二次人席,賓主盡歡而散。別人還只當我們比個平手,彼此愛慕,因打成了相識。誰知他真個好強顧臉,自那次別後,不久就聽說他解散了黨羽,漸漸銷聲匿跡。我只那次走過,也只走得一半的路。那時還是秋未冬初,路上所遇的種種艱難,就不知多少次。何況如今正是夏初之標,瘴氣自必更重,真是一些都大意不得呢。”

眾人行沒兩天,便走入玉龍山裡,層巒疊嶂,高出雲表,山勢益發險峻起來。雲南地面雖然也是民不聊生,盜賊四起,可是有的地方還算平靜,行旅尚未絕跡。眾人出了川境,原可改走驛路,只因呂偉別有用意。心想:“陳敬雖是生死之交,因為路途遙遠,久未通信,不知他還在任上沒有。居官的人哪能看長,即使見面,也不過暫時有一落腳之處,以後仍須別尋適當隱居之所,滇省山中,氣候溫和,景物清嘉,正好趁著行路之便,沿途留意尋訪。”又想起巫峽所遇仙俠留柬。入山時聽一老人說,玉龍山面積廣大,山中有一風景絕佳之處,名叫蟒當巖。呂偉原只前多年依稀聽人說過莽蒼山,並未身臨,年來逢人打聽,其說不一,也未打聽出真所在來,以為音聲相近,蟒當巖或許是莽蒼山傳聞之誤,打算順便一訪仙人蹤跡,再加眾人多半好奇,荒山穿行,並不怎樣困苦,反有不少野趣。雖然知道前途瘴嵐之毒甚於毒蛇猛獸,但是眾人久在江湖,又有兩位見多識廣的前輩老英雄做識途老馬,知道趨避解救之法,說只管那麼說,均未把前路艱險放在心上,誰也不肯提議改途,徑照原路穿越下去。

剛入玉龍山,除峰高路險而外,還不覺出過分艱難。及至行人山深之處,路越難走,蛇獸也逐漸增多。眾人因呂偉隨時叮囑,也都稍存戒心。這日行經一座高嶺脊上,眼望嶺那邊高原如繡,滿布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萬紫千紅,爭妍鬥豔。那遠的去處更是煙籠霧約,爛如雲錦,加上撲面山風吹來一陣陣的清風,益發令人心曠神怡,目迷五色。

大家原想到了嶺上歇息片時再走,一見下面這般好的景緻,俱都忘了疲倦。正等往頂下縱去,靈姑眼尖,猛見最前面花海中那些彩煙蓬蓬勃勃,似有上升之狀。剛喊了一聲:

“爸爸快看!”呂偉已看出有異,喊聲:“不好!大家快順迴路由這嶺脊往高處跑。前面毒瘴大作,去路已斷,少遲片刻,便來不及了。”

那四匹川馬,在路上業已被蛇虎之類傷了兩匹。仗著都有武功,可以步行。馬行山中,遇著險峻去處,還須費好多手腳才能通過,有時要人抬縋,轉覺麻煩,所以沒有向山人添買。剩這兩匹,只用來馱行李,極少有人乘騎。靈姑聞言,首先牽馬朝頂上跑去,眾人跟著前進,呂偉後。還算嶺巔高曠,路徑斜平好走,眾人不消半個時辰便到上面。

回頭往嶺那邊花海中一看,那些毒瘴已變成數十股彩煙,筆也似直挺立空中,有數十丈高下,一個勁往上升起,毫不偏斜。升到後來,內中有一股較為粗大的,忽然叭地一下,響起清脆無比的破空之聲。那彩煙立時似開花彈一般,爆散開來,化為許多五色彈丸,各帶著一股子彩煙,八下里飛投。碰到別的彩煙上,也都紛紛爆裂,叭叭之聲連珠般響成一片。那五色彈丸彼此一碰,便似團團彩雲散開。不消頓飯光景,彼此凝成一片,遠遠望去,密密層層,五色繽紛,橫亙在遙天遠岑之間,浩如煙海,漫無際涯,那彩絲彩彈仍四外飛射不已。真個錦城霞樟,也無此宏廣奇麗。

靈姑年幼,直說好看不置。張鴻道:“看倒好看,人只要被它射中一絲,立時周身寒戰,發燒而死,休想活命呢。”呂偉道:“這瘴一起,往往經月不開,少說須三五日。

前面瘴勢蔓延甚廣,看神氣去路已被遮斷。還好,瘴頭尚不算高,那一片地方又是低窪之處,還可抄出順風,繞越過去,否則就難說。昔年我走此路,曾聽人說由此嶺往東南,有不少野人巢穴,既有人居,必可繞通前面。適見那邊山勢異常險惡,時有腥風颳來。

我和你張叔父多年江湖,久慣山行,一聞便知那裡定有猛獸蟲蟒之類潛伏。便是這些野人,也是兇蠻不可理喻。但除此之外,別無道路,說不得只好多少冒一點險。你們可將兵刃暗器取在手裡,小孩子要放機警些,不可再似前些時那般大意了。”說罷,站往高處,仔細端詳好了前途形勢向背,吩咐速速起行,以免少時轉了風向,中了瘴毒。

當下改由呂偉當先開路,靈姑牽馬,與眾人緊隨身後,魚貫前行,朝東南方尋路下嶺,再上前面一座山麓。沿崖貼避,攀越險阻,互助呼應,往前走去。行約數里,轉過山角,進了一條夾谷。那谷兩邊危崖高聳,不見天日。右崖下是一條幽深的澗壑,壑中盡是藤蔓灌木之類遮蔽,時有陰風鼓動,聲如潮湧,望下去黑沉沉不能見底。眾人靠著左邊崖壁行走,路僅二尺,高下起伏,蜿蜒如帶,人馬不能並行,蹄聲得得,山谷回應,益顯險森。

入谷不到半里,路徑雖然寬廣好些,兩崖卻越發低覆起來,勢欲倒壓而下。走了一陣,且喜無甚惡兆,呂偉忽然內急欲解,便命眾人緩緩前行,自己解完了,隨後就到。

一會工夫,誰也沒料會有什麼變故。誰知靈姑在前走出去不過十餘丈遠,手牽二馬,忽然齊聲長嘶,再也不肯前進。靈姑將門虎女,力氣本大,見馬倔強,罵道:“懶東西,好好的路也懶得走麼?”隨說,手中用力一拽。那馬吃不住勁,跟著走出,還沒一兩丈遠,仍是昂首奮蹄,嘶鳴不已。靈姑著了惱,正要用刀背朝馬背上打去,剛一回身,倏地眼前一花,壑底沙的一聲,拋起兩條紅紫斑駁的彩練,直朝人馬捲來。那東西頭上各有一個倒鉤子,無眼無口,來勢異常迅疾。靈姑見事起倉猝,左手一鬆馬韁,身子一縱丈許高下,避開來勢,朝那頭一條彩練奮力就是一刀。靈姑的刀新從山人手中得來,鋒利無比,刀過處,那東西迎刃而斷,削下四尺多長墜將下來,正落在一株斷樹根上,被它只一舒捲之間,立時纏了個結實。前半一斬斷,後半便自掣電一般收回,灑了一地紫血,腥臭無比。同時那靠邊的一匹馬,早被第二條彩練鉤住馬腹,帶人壑底,只聽一聲慘嘶,便即不聞聲息。那東西退時,後面張鴻等人也都看見,不及使用兵刃,各將隨手暗器發出,件件雖都打中,那馬已自無救了。

後面呂偉剛解完手站起,聽出馬嘶有異,連忙趕來,已然出了亂子。只得把人馬引向比較安全的地方一查看,那匹馬上馱的乾糧。衣服等食用之物。另一匹馬雖然也馱著一些,但是數量無多,只足一二日之用。休說前途茫茫,絕食可慮,就是打算中路折回,也須行上七八日崎嶇的山徑,方能有山民的寨子。俯視壑底,陰風怒嘯,藤莽起伏,青枝綠葉,如掀碧浪,杏杏冥冥,不見底際,更不知下面怪物藏有多少。煩惱之中,還得隨時留心著怪物二次出現,這焦急實是非同小可。大家一商量,均主前進,等過了這一段險路,只要遇有鳥獸的地方,便可得食。何況前面還有土人的寨集,無論好說歹說,智取力奪,總可想出法來,也比折回去強些。主意既定,因有前車之鑑,越發加了一番戒備,便把另一匹馬上所剩餘糧分將開來,各人帶好,以免再有同樣的事發生,立時斷了糧食。

那怪物身子似蛇而扁,脊上生有倒鉤。上來時,被靈姑用刀砍落的半截,緊纏在斷樹根上,層層膠合,宛如生成,怎樣用樹枝挑撥,皮肉劃成稀爛,始終未分開來。頭上是一個雙叉的卷鉤,已然深嵌入木,無目無口,也不知是頭是尾。連呂、張雙俠那般見多識廣,僅猜是一種極惡毒的蛇蟲之類,也不知它的名稱來歷。這東西死後力量尚如此驚人,如被纏住,那還了得。眾人都是俠肝義膽,雖然事後思量,猶有餘悸,仍想把害除了再走。屢次提著馬鬃,使其嘶鳴,俱無動靜。估量怪物一條被靈姑所斬,一條身上中了許多暗器,而這些暗器,呂、張二人事先防到,怕在深山窮谷之中遇見厲害猛惡的東西,一時制它不住,均用極毒之藥喂制過,大半見血封喉,或者下面只有這兩條,全都身死。等了片刻,不見出來,只得起程。

走了一陣,兩崖漸向左右展開,現出明朗的天日。路徑雖然在半山之上,一邊是無底深壑,卻甚寬廣。遙望前面森林高茂,路現平陽,方喜出了險地,忽從林中跑出數十匹花斑野馬,滿山飛逃,俱往高處竄去。未後有兩匹大的已跑出林來,忽又回身站定,朝林內長嘶了兩聲,然後回身,緩步跑去。路出沒有多遠,忽又從林中衝出八九隻水牛般大小的金錢豹,馬一見豹,四足一起,連躥帶蹦亡命一般沿崖邊跑去,口中仍長嘶不已。眾人人山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這般長大凶猛的豹子。經行之處,離崖有二十多丈,正當豹的側面。呂偉因見那豹來勢猛惡,林梢風起,恐那豹是大群出來,為數大多,不便輕與為敵,正命眾人暫避,不可妄自上前。忽見那幾只大豹出林之後,雖然目泛兇光,口中咆哮,卻不去追那沿崖跑的兩馬,意思想往高處迫去,剛轉身縱得一縱,前面馬見豹不來追,二次又回身長嘶,向豹引逗。等豹一追,卻又沿崖跑去;豹一停足,馬又回身來逗。眾人俱知馬非豹敵,追上必死,何故拼命引逗不已?實在不解。那幾只大豹經兩馬幾番引逗,先時馬群俱已逃盡,一下把豹逗發了急,倏地震山動谷一聲怒吼,各把長尾一豎,一躍十丈,朝兩馬沿崖迫去。馬前豹後,剛剛幾個縱躍,眼看首尾相銜,前面兩馬跑到一處,忽然互相引頸一聲長嘶,將頭一低,四蹄一蹬,箭一般剛平穿出去,後面的豹也齊聲咆哮,一躍數丈,追將過來,兩下里相差只一起一落之間。

當頭共是五隻大豹,正往下落,倏從崖下拋起三條尺許寬,數丈長的彩練,掣電一般直甩上來,正搭在那些豹的身上,五隻大豹竟被纏住四隻。頭兩條彩練各纏一豹,當時便拖下崖去。還有三豹。內中有兩隻較大的,原是並肩而行,同時落地,第一隻近崖沿的在前,第二隻靠裡在後,相差約有二尺。那第三條彩練一下搭在第二豹的頭頸上,再一鉤將過來,恰好將近崖的一隻攔腰捲住,往下便拖,這條彩練較細較短,所纏的又是兩豹,力量本就稍弱。內中一隻又只纏住頭頸,便於著力,便拼命掙扎,想逃脫束縛,四足據地亂蹬,口裡鳴嗚亂嘶不已。另一隻也隨著狂嘯,亂掙亂抓。爪過處,在地上便是一條條的溝子,後面共還有五隻大豹,也已趕到,一見同類失陷,便紛紛上前,朝著那彩練亂吼亂抓,滿地撲滾。那彩練更是死也不放鬆,越纏越緊。沙石飛揚,血肉紛濺中,再加崖上群豹的怒吼與崖下兩豹的慘嘶匯成一片。只震得林木風生,山谷皆鳴,聲勢真個驚人。眾人才知兩馬用的是捨身誘敵之計,好生駭異。

靈姑想繞過去,給怪物一個毒鏢。呂偉忙攔道:“這般毒物猛獸,俱是山中大害,正好互相火拼,同歸於盡。豹有這麼大,恐還有不少同類在後,千萬躲開為妙。它不來侵害,犯不著再去招惹。這一條怪物,身上業已被群豹抓成稀爛,這半截無眼無口,許是怪物的尾巴,它吃不住痛,另一半截定竄上來,與群豹惡鬥。先落下去的兩條,也許上來相助。我等縱要除它,須等二惡交疲之時,方可下手,此時切莫妄動。”

正說之間,那彩練竟被群豹抓斷落了下去。可是那被纏的兩豹身子,被那半條斷彩練越發束緊,兩豹身子差不多併成了一個。束腰的那隻還略好些,束頸的那豹已被束得兇睛突出,血口開張。俱都橫臥在地面上,不能轉動。好容易經那五隻活的又是一陣亂抓亂咬,等到弄成斷片,去了束縛,兩豹早遍體傷痕,力竭而死。這時崖下二豹的慘嘯已歇。兩馬借刀殺敵計成之後,早逃得沒有了蹤影。群豹猶自據崖怒嘯不已。

不到半盞茶的工夫,群豹來路的那片森林中忽然狂風大作,林木起伏如潮。呂、張二人知有大群野獸出現,忙命眾人快快準備兵刃暗器,將馬放在山腳洞內,用石堵上,另覓大樹躲藏。眾人身剛上樹,便聽萬蹄踏塵之聲,千百大小豹子,從林隙中衝將出來。

內中兩隻較大的吼了兩聲,崖口五豹只回應了一聲,便住了狂嘯,迎上前去。這千百隻豹子一出來,俱往林外空地上聚攏,好似受過訓練一般,大的在前,小的在後,數百個一行,排成兩個半圓圈,朝林而立。除了獸爪踏地之聲,一隻也沒吼嘯。眾人在樹上剛才覺著希罕,倏地又從林內跳跳縱縱跑出兩個怪獸來。兩獸似猴非猴,一紅一黑,周身油光水滑,長才三尺,腦披一縷金髮,圓眼藍睛,人立而行,掌長尺許,指如鋼爪,舉動甚為靈活。這兩怪獸剛一出現,千百豹群立時四腳趴伏,將頭緊貼地上,動也不動,看去甚為恭謹。

不多一會,從林內衝出一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背上坐著一個身穿白短衣,腰圍獸皮,背上插著一排短叉,手執一根兩丈來長的蟒皮鞭,年約十六八歲的英俊少年。出林之後,用手一拍虎項,虎便橫臥在地,少年也改騎為坐。兩個猴形怪獸便迎上前去,舉掌蟆拜,分立兩旁。少年口裡吼了兩聲,聲如獸嘯,也聽不出吼的什麼。先前五豹先伏行過去,也朝少年回吼了幾聲,然後立起身來,走向崖口,共同銜著那隻死豹的頭尾,往少年面前跑來。剛跑出沒有幾丈遠,崖下倏又飛起兩條彩練,因為五豹轉身得快,已將死豹銜去,一下落了個空,叭的一聲打在山石上面,恰好將那十餘段怪物屍身搭住,頓時被它全數捲起,往崖下甩去。那少年見了這等怪物,只把兩道長眉豎了一豎,好似不曾在意。那幾只豹子將死豹拖到少年面前放下,重又伏地吼嘯起來。少年將手一擺,止住豹吼,口裡作了幾聲呼嘯。旁立的兩個猴形怪獸走上前去,各將死豹提起一隻,帶著那五隻豹子,走往林側山麓之下停住。內中一獸用前爪往地下一指,五豹便順它指處,各用前爪一陣亂抓,只聽沙沙之聲,塵土揚起多高。等到抓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深穴,二獸才將兩隻死豹端端正正放了下去。少年再用手一指,嘴皮微動了動,五豹各自掉轉身來,用後腳將前抓出來的泥土往坑中撥去,頃刻工夫,將坑掩好。二獸早各取來兩根比它身量高出兩三倍的大石筍,照準上面便築,一會工夫與地齊平。仍率五豹往回走來,動用甚是熟練。尤其是那兩根築地的石筍,少說也有數百斤重,二獸舉起來,竟和一根木棍相似。

眾人先見那少年能統率這般猛惡的野獸,覺著希奇,對這兩個猴形怪獸,誰也沒料到有此神力,益發駭異。呂、張二人因一時間還看不出少年的性情好壞和他的路數,眼前吉凶諸多不測,所幸藏身之處掩蔽尚好,忙即示意眾人謹慎戒備,不可出聲。以免被他發覺。正在各打手勢,忽聽少年一聲長嘯,接著便聽群豹騷動起步之聲。再往前面一看,廣原上千百群豹俱都立起,掉轉身軀,仍照以前行列排數,往崖口那一面緩緩進發。

少年騎虎殿後,兩隻猴形怪獸一邊一個。前面豹群行離崖口約有二十餘丈遠近,少年又是一聲長嘯,群豹忽從中間分開,排向兩旁,蹲在地下,讓少年與二獸過去。少年到了群豹前面,將虎項一拍,虎便轉過半邊身子,橫臥在地,依舊改騎為坐。少年才把手一招,那兩隻猴形怪獸便躬身湊近前去。少年只低聲說了幾句,二獸便走向豹群中,挑了兩隻小豹出來,用兩條長臂捧起,給少年看了看。少年又微一低頭尋思,將虎項上掛的刀拔出,站起身來,一個縱步,飛身十餘丈,到了左側坡上面。挑了一株半抱的大樹,齊根砍斷,削去枝幹,弄成了一根四五丈長的直木。用手舉起,縱下坡來,放在離崖近處。然後將手一揮。二獸捧了小豹,飛也似跑到崖前,將豹放在木頭後面的中間,各用前爪,一扯豹耳,兩隻小豹便怪嘯起來。

這時眾人方看出那少年是想誘那怪物上來,為死豹復仇。少年除力大身輕,能役使群獸外,並不似會什麼法術。俱不知他預先砍那大木是何用意,方在猜想,說時遲,那時快,少年站在橫木後面數丈遠近處,口裡一聲低嘯,兩隻猴形怪獸便鬆手跑向兩旁。

兩隻小豹剛拼命一般往回逃竄,同時崖下面彩練也長虹一般飛起,往上搭來。就在這疾如電掣之際,兩隻猴形怪獸已一頭一個,將地下橫木舉起,恰好將兩隻小豹放過,接個正著,那彩練雙雙都搭在橫木之上。二獸再用力往後一帶,益發當作是個活東西,只一晃眼工夫,便纏繞上幾匝。少年早把背後精光耀目的鋼叉連珠般發出,根根都打在彩練身上,深透木裡,釘了個結實。那彩練想是知道不妙,未卷在木上的一段不住往回掣動。

偏生那攀住木頭的二獸力大無窮,一任它怎樣抖顫伸拱,不能扯下一點。正在相持不下,少年的叉已發出來十把,倏地一聲大吼。二獸也各自發威,身子一抖,腦後長髮似金針一般根根直豎起來。四隻前爪扳住大木,眸的一聲怪叫,往裡一帶,那兩條彩練便似裂帛斷絹一般,隨著二獸緊抱的那根大木,拉向前去十幾丈,直往崖上拋來。晃眼現出全身,乃是兩條怪蛇,先上來的竟是它的尾巴。

那蛇生相甚是獰惡難看。通體前圓後扁,上半身有小木桶粗細,皮色和爛肉相似,頭如蚯蚓,一張圓嘴噴著黑煙。額際生著七眼,目光如豆。齒如密錐,生在唇上,已有好些折落,血點淋漓。因為下半身纏在木頭上面,全身一上崖,便朝前橫折過去。再將頭左右一陣亂擺,那顆長頭便粗大起來。

少年知它要蓄氣噴毒,吼一聲,手中又是兩把飛叉照準二蛇頭上打去。眼看打到,二蛇各將頭頸往後一縮,大嘴一張,咬住叉頭,只一甩,那把叉便被甩向空中數丈高下,映著陽光,亮晶晶和隕星一般,直落蛇後絕壑之中。少年見勢不佳,忙吼一聲。扳木的二獸剛才鬆了前爪,往後縱開,那蛇已將身一拱,各順大木的一頭箭射一般穿去。二蛇下半身又纏在大木上,被飛叉釘緊,自然是追趕不上。二蛇一下穿空,益發暴怒,折轉身又朝少年穿去。少年早有防備,已經往後縱開。連那千百隻豹子俱都紛紛後退,讓出一片空地。少年這一次舍了飛叉不用,徑抓起地下石塊,照準蛇頭便打。那兩隻猴形怪獸也跟著學樣,卻比主人還要靈活得多。仗恃縱躍高遠,力大身輕,各捧住大小石塊,存心和蛇逗弄,不時竄東跳西,挨近蛇身,等蛇將要作勢穿來,迎頭就是一石。接著身隨石起,一縱便十餘丈,那蛇休想傷它分毫。少年手上頗有功夫,石發出去又沉又穩。

饒是二蛇目光銳利,閃躲迅速,也經不起這一人兩獸三下里夾攻。還算是蛇嘴皮緊肉厚,富有彈力;蛇又心靈,一見石塊打來,知難閃躲時,能用嘴巴拱擋。雖沒有傷中要害,近頭一段已是皮破血流,傷痕累累了。少年見那蛇只能用身子憑空拋甩飛竄,不能順地遊行;而且各不相顧,不能帶著附身大木來追;毒煙不能及遠,立處恰又是上風,益發放心。也不近前去,只管把手中石塊發個不休。那兩條怪蛇也是急怒發威,不肯後退,仍在亂石飛落之中左閃右躲,此穿彼逐,欲得仇人而甘心,兀自相持不下。

這時呂偉、張鴻藏身處正當人蛇相鬥右側的一株古樹空腹之內,離崖不過四五十丈。

幾番諦視少年,體格相貌,並非土人種族。生相雖然雄壯,臉上並無戾氣,只是嘯聲如獸。但他率領著這許多虎豹異獸,自己帶有婦孺,如被發覺,好了便罷,一個不好,豈非自取其禍?好生躊躇。後來看出蛇信甚長,蛇頭經打,尤其那七個蛇眼厲害,少年和異獸這般打法,決不易將蛇打死。休說傍晚風勢一變,只要被蛇口中毒氣噴出,凶多吉少。便被它逃了下去,少年叉上不似有毒,那蛇如此靈巧,必能拔叉脫身,豈不仍留大害?

想了想,呂偉打算冒險,施展多年藏而不用的絕技,助他將二蛇除去。便悄悄對張鴻道:“今日我等處境頗危,除非蛇死,獸群退去,行動方保無虞,否則吉凶難卜。看神氣,蛇如不死,少年決不甘休,兩下里相持到晚,於我們大是不利。這次恰好我因恐蠻山多險,將業已收手不用的百步飛星神弩帶了出來。我意欲冒一點險,繞向前面,去打蛇頭怪眼,或者能以奏功。不過這等野性人,終是難測,但能不見為妙。如我形蹤被他發覺,不問他相待好壞,哪怕他錯會了意將我困住,他手下有這些虎豹靈獸,人力決難取勝。我如不出聲招呼,大家千萬不可上前,以免差池。我一個人即使不幸,自信還能脫身。雖不一定便會這樣,總是謹慎些好。煩勞賢弟代我約束他們。”

說完,呂偉便繞到坡上,用手端著百步飛星神弩,略一端詳遠近,朝前比了比,覺著甚為合適。正待遇機下手,那兩條怪蛇連受石塊打傷,勢子業已漸衰,忽然身子往上一拱,直立起來。呂偉見是機會,手中弩箭一緊,正要乘少年發石之際朝蛇頭上的七隻怪眼連珠射去。那蛇倏地同時將頭急擺了兩下,再連身往後一揚,立竿倒地般往崖底直甩下去,那帶著大木的下半截身子,也跟著往崖下回卷。呂偉因想避那少年耳目,略一審慎,弄得時機坐失,那蛇已連身逃走。方在惋借,不料那猴形怪獸,竟似早已防到,蛇的上半身剛往後一倒,下半身拖著木頭捲走沒有多遠,二獸早一縱身,疾如投矢,飛步上前,伸出那鋼一般的前爪,一頭一個,將那根大木抓牢。只跟著往前滑出丈許遠近,便即收穩勢力停住,一任蛇身扭拱不歇,休想扯動分毫。可是蛇力甚大,二獸也拉它不上,兩下里只管相持。

那少年急得無計可施,幾次走近前去,用刀在蛇身上作勢欲砍。想是知道斬為兩截,蛇仍不死,更沒法善後,俱未下手。

過有頓飯光景,呂偉居高望下,隱隱見崖中忽有三四條彩影閃動,猜是那蛇勾來了同類。那等厲害惡毒的怪蛇,休說是多,如有一條竄上來,也非易事。何況今番不比上次,有了防備,並非預先用大木乘勢捲住蛇尾。如任其自在遊行,少年和二獸雖是力大身輕,恐也難討便宜。呂偉正替少年擔心,那大木已被二獸一下拉過來兩三丈遠。少年見狀,方在喜嘯,見崖下彩虹掣動處,四條同樣怪蛇互相盤糾,直甩上來。一上崖便自分開,朝少年和二獸分頭竄去。嚇得二獸丟下大木,回身便縱。少年知道厲害。忙即縱退,一聲長嘯,千百群豹與那隻大虎,立時紛紛逃散開去。

呂偉定睛一看,內中兩條仍是纏在大木上被叉釘住的。其餘兩條,俱只有半截身子。

大的一條,正是適才被五豹抓斷身子的那條,近尾一截滿是獸爪抓裂的傷痕。斷處僅去蛇頭四分之一,舉動猶自靈活。另一條比以上的三條要小上三倍,身子已去了一小半,像是齊半腰被人斬斷,血跡淋漓,行動也比較緩慢,不知是否靈姑先前所斬。這四條蛇一上來,那兩條斷蛇俱都將挨近頸腹那一段貼地,豎起下半截殘軀有好幾丈高下。並不頭前尾後順行,乃是尾巴在前,昂首後顧,朝著面倒行,去追那少年和二獸。盤旋滑行於草皮石地之上,疾如飄風,幾次追近少年,便將下半截身子朝下打去。還算那少年縱躍矯捷,又有兩隻猴形怪獸冒險救主,不時拿著石塊上前去打,引它來追,才得沒打中。

蛇身落處,只聽叭的一聲大響,地面上便是一條印子,有時山石都被打出一條裂痕。少年一面縱逃,一面拔出身後飛叉投擲,無奈近要害處俱被蛇嘴拱開,等到把叉發完,雖然蛇身上中了幾枝,除了引得它益發暴怒,來勢越急外,並不見有甚效用。

同時那被少年飛叉釘纏在大木上面的兩條,正各低了頭,去銜住叉柄,往外一陣亂拔。因為叉上都是倒須刺,先時蛇身護痛,那蛇隨拔隨止,時常舍此就彼,中道而廢,一枝也未拔出。反因利口將叉柄咬斷兩根,益發嵌入肉裡。內中一條,不知怎的一忍痛,銜著半截叉柄,頭往上一揚;一根短鋼叉帶著一大片血肉隨口而起,拋有數十丈高下。

這一開始,二蛇俱都不再顧藉皮肉痛苦,緊接著又去拔那第二根不迭。

呂偉因四蛇齊上,先兩條有大木絆住無妨,不得不捨緩就急,先除那兩條斷了尾的。

誰知那少年和二獸竟不朝坡這面避來,越逃離坡越遠。弩已多年未用,恐難命中,只得停手等待。正想再不過來,便繞追上去,忽從崖口那一面飛起一柄帶著血肉的鋼叉,映著日光,搖搖晃晁落下來,斜插在前面草地之上。側回頭一看,原來是蛇身上的鋼叉,已被它用嘴拔起。斷了尾巴的已如此厲害,一被脫去束縛,那還了得。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呂偉端弩朝二蛇一比,恰好左面一蛇銜住叉柄,正在忍痛上拔,全神貫注以叉上,剛剛拔出半截,頭漸昂起,真是絕好下手的良機,哪肯放過。忙一按弩簧,用十成力,將一排十二根毒藥飛星弩箭朝蛇的七隻怪眼打去。那蛇萬不料到仇敵已被同類追出老遠,還有人暗算。那弩箭俱是純鋼打造,只比針略粗,尖頭上灌著見血封喉的毒藥,發時一些聲響俱無。呂偉因恐蛇身太長,皮粗肉厚,打上去無用,專心打它的眼睛,只要有一枝打中,也難活命,何況十二枝連珠發出。左蛇剛一受傷,吱的叫了一聲。右蛇不知就裡,昂頭去看。呂偉正在打第九枝箭,準頭略微一偏,右蛇眼中也分別連中了四枝。

呂偉還恐藥力不夠,又取出一排安上,準備再找補兩箭時,忽聞虎嘯之聲。回看少年,已被兩條斷蛇追急,又從遠處往回逃遁。兩隻猴形怪獸跟在後面,雖然用石塊去打二蛇,二蛇這一次竟似認準少年是它仇敵主腦,一毫也不做理會,仍是緊追少年不捨。

二獸見主人危在頃刻,連引蛇兩次未引開,一時情急,趕上前去。為首的一個竟不顧厲害,伸出鋼一般的左爪,照著大的一條七寸子上就是一下。二蛇原是大半身子豎起,用靠近頸子的一段貼地,再將頭部昂起數尺,扭頸反顧。成一L字之形,以後為前,兩下分列盤桓,倒行而追。雖各斷去小半截,也有好幾丈長短。加上是兩下夾攻,遊轉如飛。

所以一任少年身手多麼矯捷輕靈,也是不易躲閃。

那大的一條追離少年最近,身子一拱,正要往下打去,恰值怪獸一爪向要害處抓來。

那蛇一護痛,不顧打人,忙即張開那水桶大小,密牙森列的利嘴,正待回頭朝仇人咬去,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呂偉恰好看到。因見二獸如此忠義,急於相救,慌不迭地覷好準頭,一按弩簧,把剛上好的一排弩箭接連發了四枝出去。剛巧那蛇張口回顧,兩枝中在眼裡,另兩枝俱打在大嘴之中。那蛇覺著嘴裡一陣奇痛,將嘴一閉,將頭一擺,緊接著將豎起的身子往後反打下來,那怪獸原極機警,一爪剛抓向蛇頭,便知危機瞬息,蛇必回頭來咬,並且還要防到那另一條斷蛇;身子又矮,如往上縱,恰好被它咬著。於是一面收回左爪,一面將身子往下一蹲,避開來勢,準備往側面無蛇的一方縱去。主意想得雖好,無奈那蛇回首也是飛快,眼看雙方相對。這一來,休說被它咬上,難以活命,便是被它拱上一口,也未必吃得住。多虧呂偉這四枝神箭,那蛇受不住痛,略一遲頓,怪獸已似彈丸離弦般斜縱出去。

就在此時,另一怪獸原向較小這條斷蛇追去,還未下手。少年所騎黑虎先時被少年喝開,只是蹲伏在附近高崗之上,朝著上面眈眈注視,後見少年危急,一聲怒嘯,便從斜刺裡追將過來,正待作勢撲去。那蛇見同類為仇敵抓傷,剛舍少年旋身去追,怪獸和黑虎也雙雙縱到。黑虎先撲上前,身子還在空中不曾下落。呂偉頭四箭得了手,一見小的一條斷蛇也旋過身來,覺著機不可失,當下舍了前蛇,一偏手,又發出三枝毒箭。偏巧那蛇聞得虎嘯,便不再問同類死活,正在昂頭張口待敵之際,三枝箭連珠中在嘴裡。

一護痛,閉了嘴,將身子一陣亂搖,便朝下一倒,意欲朝虎打去。這時怪獸也自縱起,大約是怕傷了黑虎,趁勢一伸兩條堅如鋼鐵的長臂,就空中抱緊蛇身,拼命往外一拔,然後放手縱落。那蛇驟不及防,不由往外一偏,落將下去。因為身子剛橫過來,正壓在前蛇的身上。

二蛇此時本是急痛攻心,又加這類鉤尾怪蛇照例是身子一落地,只要挨著東西,立時就卷。前蛇是一下打空,怒極奮力上竄,後蛇是怒極奮力下打,都是情急拼命,勢子猛烈;又值藥性發作,神志漸昏之際,這一擊一迎之力何止數千百斤,只聽咔咔兩聲。

二蛇身子懸空,略一停頓,又是叭噠一響,兩蛇長身同時落地。互相往回一卷,便糾纏起來。彼此毒性大發,哪還認得出是敵是友,只略微屈伸了兩下,便和大木上兩條死蛇一般雙雙死去,蛇頭搭不上來。

這時那虎和二獸已被少年喝住。少年見四蛇先時那般兇狠,後來竟會無故死去,好生不解。坐在虎背上喘息了一陣,便獨自往大木前去。到了一看,兩條怪蛇的頭都向下垂搭著,只額上七隻怪眼有睜有閉,一時也看不出致死之由,疑是暗中得了神助。因為奇腥觸鼻,不耐久立,正待回身,忽聽二獸悲鳴之聲與虎嘯相應。知道二獸從不輕易這般鳴嘯,不禁大吃一驚。回頭一看,適才用斥擊蛇的一個,用左爪捧住一隻右爪,渾身的毛根根倒豎,由另一怪獸半扶半抱,並肩悲嗚而來,忙即迎上前去。少年見它那條抓蛇的右爪業已腫起兩三寸厚,皮色由黑變成了紅紫,皮肉脹得亮晶晶,似要漸漸往臂腕上腫去。知是適才拼命救主,爪裂蛇頸,中了蛇毒。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剛伸手要向傷處撫弄,卻被沒受傷的一個伸臂擋住,不令近前。口裡叫了兩聲,將受傷的同黨放倒在地下,徑去少年身後,將那未發完的短鋼叉抽一支,拉了少年的手,往兩條斷蛇前走去。

少年因自幼生長獸群之中,頗通獸意,知有緣故,以為或者能從蛇身上想出救法,便隨了走去。快到之際,怪獸忽然鬆了少年的手,一步縱向斷蛇身前。先朝蛇身上定睛看了又看,然後用叉尖旁枝照準一隻蛇眼眶上兩邊劃了兩下,再往裡一按,輕輕往外一挑,一顆蛇眼珠便整個挑在叉尖之上,遞與少年。少年接過一看,那蛇眼眶不大,未死以前,七隻怪眼雖然星光閃閃,都不過和龍眼一般大小。這一挑將出來,整個眼珠竟比鵝卵還大,滴溜滾圓,通體都是紫血筋網包滿。本質為灰白色,和一塊石卵相似。只正中有大拇指大小的一點透明若晶,乃蛇眼放光之處,已不似活的時候那般光明,上面還聚著米粒大小的一點紫血珠。少年反覆仔細看了兩轉,看不出有何用處。方在焦急,那怪獸忽又將又奪了過去,將那眼珠甩落地上,用叉尖一陣亂劃亂挑,微聞丁的一響。低頭注視,乃是一根兩寸多長,比針粗不了多少的鋼箭,血肉附在上面,俱成暗紫,這才明白那蛇致死之由。但是四顧山空雲淨,西日在天,只有滿山虎豹憑臨遊散,哪有一點人神的蹤跡。

少年方在愁急尋視,耳聽黑虎嘯聲猶自未息,起初聽出虎嘯與平時不令群豹妄動之聲相同,不似有甚變故。因一心惦著中毒受傷的怪獸,明明自己家中藏有解毒治傷之藥,二魯卻不願回去,只拉著自己手跑,知它素具靈性,必有所為,無暇再過間那虎。及至尋那放箭來源未得,虎嘯兀自不止,剛猛然心中一動,身旁怪獸忽又拉了自己,縱身越蛇而過,徑朝虎臥之處跑去。少年隨著怪獸且走且看,見那黑虎半趴在那前坡上,朝著一株大樹不時搖首擺尾,作出親熱示媚之狀,口中卻嘯個不住。暗忖:“放箭殺蛇的救星莫非藏在樹上不成?”想到這裡,足下一加勁,只幾個縱步,便離樹不遠。那虎見少年飛跑過來,剛轉身來接,猛聽樹上有人大聲說道:“那位騎虎朋友,且慢近前,老朽這就下來了。”

原來呂偉這些時工夫,越看那少年容貌動作,越不像甚歹人,本就有了愛惜之意。

無奈蠻荒遠征,攜有婦孺,終不便和山中野人交往。連殺四蛇之後,雖然自負老眼無花,當年神弩毫無減退,仍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願和少年相見。方喜手法敏捷如電,行藏未被那一人二獸所見,四蛇一死,少年必不致久停。正要悄悄繞道回去,與同行諸人相聚,等少年率領群獸走去,即行覓路起身。念頭剛一打好,忽聞一虎二獸鳴嘯之聲,呂偉以為毒蛇又來了同類。擊蛇救主的怪獸,一隻右爪已然中了蛇毒,疼得亂叫,呂偉原藏身密葉濃蔭之中,又掩著半邊崖角,本極隱秘。誰知往前看時,未受傷的一獸正抬起頭來,那精光流射的怪眼竟與呂偉目光相對。心剛一驚,二獸朝黑虎又嘯了兩聲,回身朝少年走去。同時那隻黑虎卻往坡上走來,先在樹下搖頭擺尾繞行了兩轉,然後伏在坡前,舉頭向著呂偉鳴嘯不止。呂偉方知黑虎和兩猴形怪獸俱是靈物,殺蛇之時,業已看出自己蹤跡,樹並不高,那般大虎不難一躍而上,見它神態不似含有惡意,否則休看那麼厲害的毒蛇倒好除去,虎雖一隻,射死極易,可是虎後面還有一人二獸與那千百大豹,卻不是招惹不得。再加那些豹群聞得虎嘯,也漸漸往坡前緩步走來,在相隔一二十丈處散落蹲伏,恰好擋住去路。如果下去,必然驚動這等猛獸,畢竟不妥。呂偉再看二獸相抱,去找少年,並未見有什麼解毒之藥取出應用。自己身旁現帶有好幾種解毒神效之藥,只是這半日工夫,聽少年口音非漢非土,頗與獸嘯相似,是否能懂自己的話,尚說不定。樹下猛獸環伺,相隔又遠,一個不巧,還許為好成惡。

呂偉正在躊躇不決,那怪獸已拖了少年跑來,知道無法隱藏,只得出聲。剛把前兩句話說完,便聽少年用雲南土話答道:“放小箭,幫我們殺七星鉤子的就是你家麼?”

呂偉聞言大喜,存心賣弄身法,鎮他一鎮,不等少年把話說完,拿出當年絕技,腳抵樹幹,從依蔭中兩手平伸,往左右一分枝葉,一個黃龍出洞之勢,穿將出去。再用雙足交叉,右腳貼在左腳背上,借勁使勁,用力一踹,身子一繃,懸空斜升好幾丈高。倏地將頭一低,魚鷹人水,頭下腳上,雙手由合而分,直射下來,眼看離地丈許,再使一個俊鶻摩空的身法,微一旋側,便雙足貼地,立在少年面前。這一套身法解數,使得人在空中真如飛鳥一般。

那少年雖然天賦奇資,似這等能手,卻是從未見過。不由又驚又喜,搶步上前,伸出一雙鐵腕,拉著呂偉兩條手臂說道:“那麼厲害的七星鉤子,尋常要殺一條小的,也要費好些手腳,才能整死。被你小小一根短箭就送了終,你家到底是人還是神仙呢?”

呂偉被他一拉,覺著手力絕大,知他質美未學。存心想收服他,忙將真氣暗運向兩條手臂之上,微微往外一繃,少年便覺虎口脹得生疼,連忙鬆手。瞪著一雙虎目,呆望著呂偉,面現驚疑之容。呂偉含笑答道:“哪來的神仙?還不是和你一樣,都是凡人,不過學過幾天武藝罷了。”少年道:“你說的我不信。這裡方圓幾百裡的土人漢家,個個都說我力氣大。我這手要抓住時,休說是人,便是多大力氣的猛獸也掙不脫。前面有一漢家朋友,武藝著實精通,幾次想收我做徒,動真氣力,還是比我不過,至今也沒拜他為師。適才我想試試你的力氣,先怕把你捏傷,只用了三成勁。見你沒在意,剛把勁一使足,也沒見你怎樣用力,我手都脹得快要撕裂了。不是你在使法兒,還有啥子?”

呂偉因內家功夫妙處,專講以輕御重,以弱敵強,四兩之力可撥千斤,和他一時決解說不清。便岔開道:“那是你自己用力太過,論我真力,決不如你。我看你帶的那兩隻夥伴,有一隻用爪抓蛇,穿透蛇皮,染了毒汁,甚是沉重。這等忠義之獸,你還不想法救它,儘管說這些閒言閒語則甚?”少年聞言,方著急道:“我兩個猴兒,並不是真猴子。一個叫康康,一個叫連連,從小和我性命相連。今日連連為救我中了毒,本想帶它回去,向那漢家朋友求藥。它想是因見去年我和漢家朋友比力時,有一山人中了七星鉤子的毒,前去求藥,沒有治好,所以不肯回去。卻教康康拉了我,先尋出蛇眼裡的小箭,然後再拉我來尋你。你如治得它好時,我洞裡面有的是你們漢人家喜歡的金銀珠子。

便是你們愛的那些採不到的藥草,也能叫康康帶你去採下來相送。”言還未了,呂偉忙攔道:“我並不索謝。但是蛇毒恐怕太重,我雖帶著藥,不知能否收效。那邊腥穢之氣太重,我和你去至坡上順風之處相候,可命你那康康,去將它背了來試試。治好了,莫歡喜;治不好,也莫怪。去時切莫要沾它中毒之處。”少年大喜,回顧康康,聞言早就如飛而去。

少年便隨呂偉上坡,席地而坐。呂偉先拾了些枯枝擊石取火,準備烘烤膏藥。火剛點燃,康康背了連連來到。二獸見了呂偉,先一同跪倒,拜了兩拜。連連已是痛得支持不住,倒臥在地,咬緊牙關,哼聲不已。呂偉見它傷處已然腫到手背上面,亮晶晶的皮色變成烏紫。知道蛇毒甚烈,再延片刻便難挽救。因知那獸力大無窮,自己憑力氣,未必對付得了。忙對那少年道:“此獸中毒不輕,所幸毒只延到手背,沒有蔓延到脈中去。

它又是個靈奇的獸類,我的解藥或者能夠生效,不過這片皮肉須要割去一些。適才見它甚是勇猛,恐治它時怕痛,不聽約束,你能看得住它麼?”少年道:“這個猴兒比人還要精靈,有我在此,必不敢強,你只管動手便了。”連連也好似解得二人言語,兩眼噙著淚,不住朝呂偉將頭連點,做出十分馴順之態。呂偉終不甚放心,仍命少年緊按它的肩頭,以防治時犯了性子。一面囑咐,一面早從腰問鏢囊以內將應用物件藥膏等取出。

剪了一條粗麻布,比好傷處,將膏藥攤好。又從貼身兜囊內將呂家獨門秘製的清氛散和太乙丹取出,二藥各裝在一個小瓦瓶以內,封藏甚固。

一切準備停當,呂偉猛想起還沒水,仍不濟事。偏巧一大瓶山泉在張鴻身畔帶著。

雖看出少午粗直無他,到底還無暇問及他的來歷根腳,暫時尚不願使眾人相見。偏又事在緊急,再延更不好治。想了想,只得對少年道:“現在就缺一點清泉,便可下手,急切間無處取用。我有一同伴,現帶得有,請你喝住這些虎豹,待我喚他前來。”少年忙問:“你同伴在哪裡,他如害怕,我將這些東西喊走遠些就是。”呂偉道:“他也和我一般,膽小不會留在這裡。不過怕他性子不好,野獸無知,萬一吃他傷了,當著你覺著不便罷了。”少年聞言,便引頸長嘯了兩聲。那些豹群自四蛇伏誅以後,便隨少年紛紛往坡前聚攏,各自遊散坐立,姿態原不一致。少年嘯聲甫歇,由那黑虎為首,都立時蹲伏在地。呂偉知家人現時仍藏原處,只張鴻一人在樹上相候,便高聲喊道:“賢弟張鴻一人,快將那瓶山泉帶來應用。”原意以為這般喊法,張鴻定然明白單人前來,不會再帶別人。誰知從適才存身的樹上竟飛下來男女二人:一是張鴻,另一個正是靈姑,俱都帶著水瓶,邁步如飛,頃刻便到。那些虎豹果然連頭也未抬。已然露面,呂偉也不便再說什麼,只瞪了靈姑一眼。

見張鴻所帶的一瓶水只剩下一半,靈姑的卻未動過,便將整瓶要了過來,走近連連身旁,放在當地。一面囑咐少年留神;一面先將連連手背挨近腫處的皮,用刀斜割了一個二寸來寬的口子,再用左手備就的長鑷,緊夾上層破皮,在破口前面繫上七根紅絲。

吩咐少年把連連的手腕平伸,傷處橫斜向外。另取一把三寸多長,裝有兩截活柄的玉刀,順著掌背往上朝破口處輕輕一刮。連連儘管疼得毛臉變色,牙齒髮顫,竟能瞪著淚眼忍受,毫不動轉,心中益發讚美。那腫處經這一刮,便有一股似膿非膿,似血非血,紅中帶紫,奇腥刺鼻的毒水順破口流出。玉刀刮過數遍,毒水流約碗許,手臂浮腫雖消去了些,可是那破口的皮初割時厚僅分許,此時竟腫有半寸以上。

呂偉忙對少年道:“今番它更痛了,你小心按它緊些。”說罷,放了玉刀,將適才小快刀在地上磨擦乾淨,鑷子伸人傷口,挑起上層浮皮,用刀朝前一割,那皮便迎刃而解。兩刀過後,由手背到手指縫為止,一條二寸多寬、尺許長的手背皮便掛了下來。跟著毒水淋漓,灑了一地,皮下面的肉已呈腐狀。呂偉將備就的麻藥灑了些上去,對少年道:“此獸能如此忍受奇痛,真乃靈物。它周身筋骨多而肉少,稟賦特厚,看去雖然可怕,此時我已能保其無害,並且敷藥之後,痊癒必快,只管放心吧。”隨說隨又用刀將中毒之處存筋去肉,一一用刀割去。放些特製藥粉,和人清泉,將手背一片連皮沖洗乾淨。靈姑忙送上火旁烘好的膏藥,呂偉接過,搭向自己腕上。先灑些清氛散在傷處,連皮用鑷子夾起,將傷處貼好。那片破皮割後己然縮小,三面露著裂口,不能還原。

呂偉就裂處上勻了太乙丹,再將膏藥搭上,齊裂口外蓋嚴,用數十根紅絲紮緊。然後說道:“這等毒蛇,生平未見。適才雖有救它之心,尚無把握。因想起那蛇以尾取食,逆首倒行,忽然觸機,知此獸利爪勝逾堅鋼,是它天生奇稟。雖見它以爪擊蛇,然而指爪前半截不腫,卻從第三骨節往上逆行腫起,必是那一節指骨以上膚紋略松,不似前半截堅密,故爾毒透進去。此獸明知蛇毒,敢用爪抓它要害,也必因此,不想卻上了大當。

割時見毒頭竟在近破口處,我如照平常治法,從開始中毒處下手,其毒必往上竄。好便罷,不好,毒一侵入腕脈和骨環血行要道,便無救了。如今重毒已去,又敷我秘製靈藥,再稍割治,便竣全功了。”說罷,便命少年將連連扶起,以免腥氣難聞。

連連經過割治之後,過了一會,面上竟有了喜容,迥非適才咬牙痛呻欲絕神態。地方換過,呂偉重取刀鑷,又將連連爪骨皮用刀割開。見那指骨比鐵還硬,蛇毒業已凝成幾縷黑色的血絲,附在筋骨之間,不住往前屈伸顫動,細才如發,難怪指外不顯甚腥。

暗訝:“這東西真個天賦奇稟,如此重毒,竟被它本身精血凝鍊,逼著順皮孔往上竄,居然沒有蔓延到經脈要穴中去。否則縱有靈藥保得活命,這條爪臂也必廢了。”因那蛇毒凝成的血絲柔中帶剛,鑷子挑起一夾,便扯了下來,比起剛才治掌臂時容易得多。一會便將指爪的毒去淨,敷上藥,包紮停當。

呂偉一切藥和用具還未收拾,剛在山石上坐定,待問少年名姓來歷,連連倏地縱將過來,趴伏在呂偉腳前,口裡柔聲直叫。呂偉知此獸通靈,定是知恩感德。見它面上苦痛神色俱都消失,只一條前爪還不能隨便舞動。便溫言撫慰它道:“你因救主情殷,幾乎中毒廢命,幸遇我在此,得保殘生。山野蠻荒,毒物甚多,你生長此間當能辨識。你此時爪臂的毒俱已消盡,至多十日八日便可復原如初,以後須要留神些。”連連彷彿解得人言,不住叩首點頭。康康原蹲伏在側,也跟著上前,跪叫了幾聲,才行走開。

呂偉把話說完,正打手勢吩咐康康站立,一眼望見連連走向放藥具的山石前,伸爪便取。呂偉恐它無知,拔了瓶塞,灑了靈藥,忙和靈姑趕過去時,康康業已拾起一物,回身走來,口中呵呵直叫。呂偉一看,正是適才用的鑷子。那血絲附在上面,和蚯蚓一般,還是顫動不休,業已繞成好幾周,纏得緊緊的。呂偉當時因為連連五根指骨上都附有這種血絲重毒,匆匆沒法清洗消毒,一共用了五把鑷子,才算挑盡,隨手放在山石上面,徑去歇息問話,不想這東西活性猶存。先想把它燒化成灰,以免人土成蟲為害。後一想:“天生毒物,俱有妙用。蛇毒本就奇重,再受這靈獸全身精血一凝鍊,簡直同活的一樣,異日如有用得著的機緣,靈效必然更大。康康特地趕來提醒,必有原因。”呂偉想到這裡,一找身旁革囊,恰巧有一個以前裝放毒藥的空瓶。便取將出來,削了一根細木籤,搭在那血絲的頭上,順著它那彎曲之性,如繞線般繞成一卷,放入瓶中。再齊繞處切斷,將瓶口塞緊,放入囊內。再看那五把鑷子,不但血絲纏繞之處變成烏紫色,便是自己捏著鑷柄的兩個手指,也覺有些麻癢,知道毒已侵入,便是火煉水煮,也恐難以去盡。好在囊中還有幾把未用完,便命靈姑用樹枝挑起,連那柄割皮的小快刀,一齊扔入崖底。

那少年看他父女動作施治,一言不發,只管注目尋思。直到呂偉將一切藥品用具收拾人囊,才開口道:“你果然是個大好人,還有這等本事。你將我連連醫好,可肯去我洞中,容我謝你們一謝麼?”這些時工夫,呂偉一面給連連醫治,一面留神少年舉止神情,看出他雖然行動粗豪,卻是滿臉正氣,並非山中土人之類,分明漢人之秀,不知何故流落蠻荒,料他身世必有難言之隱,頗想知其梗概。反正女兒已然出面,餘人也無須再為隱藏,荒山難越,到他洞中暫住,上路時正好相須藉助。便笑答道:“謝談不到,到你洞中拜訪,原無不可。只是你我相見好一會,彼此尚不知名姓,豈非笑話?我名呂偉。這是我賢弟張鴻和我女兒靈姑。餘外還有幾個同伴和馬匹行囊。我們是由川人滇訪友。你且把你的名姓來歷說出,再去好麼?”少年道:“我無名無姓,雖有真名姓,被我藏了起來,還不到告人的時候。這附近還有一個鄰居,手下有幾百人,都會武藝,射得好箭,卻沒你本事大。因我常騎黑虎遊行,又能降伏野獸,都叫我做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就是叫我老黑也很喜歡。至於我的來歷,他們和一位道爺也都問過,你是第三回了。提起來,活太長,這裡離我家還遠著呢,到家再說吧。太陽都快落山了,我走慣了不妨,你帶有女娃子,山路怕不好走。你把你的人都叫來,同我騎著豹子回去吧。”呂偉心想:“你有降獸之能,生人如何騎得?”見天果然不早,知道群豹不會起立,便命張鴻和靈姑迴轉原處,去將眾人和行囊馬匹接了來,一同上路。兩地相隔原只數十丈遠近,呂偉忽聽張鴻驚喊之聲,知道出了變故,心中一驚,不顧和少年說話,連忙趕將過去一看,見張鴻、靈姑滿臉驚疑之色,正在四下隙望,高聲呼喊。除洞中藏馬、行囊尚在外,人卻一個沒有。問起靈姑,說是因見蛇獸相鬥方酣,早和眾人離開,去至張叔父所呆的古樹之上觀鬥。離開以前,還見眾人在洞側僻靜之處取食乾糧,可是一直未曾回看,也沒聽到過一點聲息。一聽爹爹呼喊,便隨著張叔父同去,呂偉細查地上,並無血跡,石地上又不留腳印。登高四望,崗嶺迴環,峰巒雜沓,亂鴉歸巢,夕陽滿山,一片蒼莽之象,並無一絲一毫跡兆可尋。料失蹤已久,眾人俱會武藝,出事時怎會全沒聲息,

正在焦急不解,虎王和康、連二獸也已到,見呂、張三人惶急神氣,便問何故。呂偉猛地心中一動,便和他說了。虎王聞言,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大怒道,“這裡猛獸只豹子最多,都有我吩咐過,只許吃獸,不許吃人。並且我所到之處,別的野東西全都躲開,此事定是花皮蠻子做的無疑。你只管放心,他們吃活人,都是在半夜有大月亮時候,此時還來得及。你三人只管跟我回家,我叫連連帶幾個大豹前去,將他們揹回到家,包還你原人就是。”呂偉仔細想了想,無計可施。見虎王意誠自信之態,平時必受蠻人拜服,或者有挽回之望,除此之外,又別無善法。只是去的都是野獸,雙方言語不通,總覺為難。張鴻心痛愛子,卻願隨往。虎王道:“你們去一人也好,可騎著豹去,好快些。”說罷,對連連叫了幾聲。

連連將頭一點,徑注豹群中縱去,一會便帶了七隻金錢大豹走來。虎王挑了一隻最大的,走向張鴻面前說道:“這些豹子雖然長得猛些,倒還聽話,你只管騎它無妨。康康、連連常和我在一起,那些花皮蠻子都認得它們,天大的事也不要緊。”張鴻見那豹子足有水牛一般大小,自己當然不能膽怯,道聲:“多謝。”便騰身而上。那豹只微微抖了抖身上的毛,站在當地,動也不動,果然馴服。康康也騎上一隻,又帶著三隻。虎王口裡一聲呼嘯,康康一豹當先,餘下一人四豹跟在後面,便往前面高崗上縱去。只見前途林薄風聲,塵沙四起,眨眨眼的工夫沒了影子。

還剩下兩豹,虎王對呂偉道:“我騎的黑虎要馴善得多,小姑娘一人騎豹恐騎不住,還是你帶她同騎這黑虎吧。那些行囊兵器,可分一多半綁在豹上,省得馬累。”

那匹川馬,先前藏在石洞裡面,本就嚇得戰兢兢,連聲音也不敢出。適才被張鴻強拉出來,再一放眼看見這麼多的猛獸,益發嚇得渾身亂抖,拼命想掙脫韁索逃去,不住頓蹄哀嘶。及至三人商定同行,靈姑到石洞內將適才存放的行囊取出,分了一多半與虎王,由他用索去綁在豹上。想把幾件緊要一點的東西,仍是由馬馱著。正待扎放之際,那馬系在樹上已掙扎了好一會,不知怎的一來,竟被它將勒口嚼環掙斷,四蹄騰空,沒命一般直往靈姑身後坡下面森林中縱去。呂偉正助虎王往豹身上扎綁行囊,沒有顧到。

靈姑一把未抓住,只揪下幾縷馬尾。那馬一逃,連連左爪捧著那受傷的右爪,正坐在山石上面,早跳下去拔步追去。面前群豹各自昂首吼嘯,大有作勢欲追之概。

虎王和呂偉也趕將過來,虎王問呂偉:“還要那馬不要?”呂偉先見那馬悲嘶可憐,不由動了惻隱之心。再加跋涉不易,這等家畜決不敢與虎豹同行,本有放它之意。便答道:“說也可憐。此馬共是四匹,一入滇境,先被野獸偷吃了兩匹,今日又被毒蛇吃了一匹,只剩這一匹。九死一生之餘,見了這麼多猛獸,想必是害怕亡魂。適才從高處下望,前途路越難走,留也無用。這一路上它也是死裡逃生,就由它去吧。”虎王聞言,回顧連連不在,笑道:“如今連連已追下去,既是這樣說,索性看你面子,給它留一條活路。要不的話,這些豹子,因我沒說話,不敢去追,改天遇上,仍是口中之物,放它白放。”言還未了,便聽馬蹄得得之聲,連連已將馬擒住,騎了回來,交與呂偉。

呂偉見那馬滿口流著鮮血,毛髮皆直,呆呆地站在當地,知已嚇破了膽,竟不顧疼痛,將勒口掙斷。便取了傷藥,與它敷上。然後說道:“你不必害怕山路難行,今日我放你一條生路。只是這裡不比蜀中有城鎮的所在,就說虎王開恩,手下虎豹不敢傷你,山中別的毒蛇猛獸甚多,望你隨時留意,勿為所傷。你自在山中優遊,以終天年,也不在我放你一場。”那馬年口尚幼,通體白如霜雪,行起來穩捷非常。靈姑最愛它不過,只苦幹當時不能帶去。心中忽生痴想,取了一根絲絛,將自己一枚玉環給它系在頸上,以為異日尋覓之證,虎王看了好笑道:“你父女放一匹馬兒,也如此嘮叨。等我招呼一聲,就放它走吧。”說罷,剛張口一吼,連連想已明白就裡,先指著那馬朝群豹吼了兩聲,又從腦後拔一縷長髮,徑去結系在靈姑玉環以內,朝馬股上一拍,那馬撥轉身,仍朝坡下面叢林中緩緩跑去,去時回首反顧,竟似有戀主之意。呂偉父女也覺難過。

虎王又將另一小半行囊擇了一隻豹子綁好,才請呂偉父女二人上虎。靈姑因虎王先時頗有小覷女子之意,還想獨騎一豹。呂偉雖知無礙,到底毛面之物,性野難測,愛女年幼,忙低聲喝止。靈姑性孝,雖然不敢違命,終究有些不快。當下呂偉父女同騎黑虎在前,連連騎在綁有行囊的豹上,後面隨著虎王和豹群,一同往虎王洞中進發。下了坡,走進虎王來路那一片森林之中,林中盡是合抱參天的大樹,雜草怒生,濃廕庇日,陰森森的,往往十里八里不透一絲天光,又當落日銜山之際,陽光被來路一片高嶺擋住,越發顯得幽晦。所幸經行之路,叢草已被群豹踏平,人又騎在虎上,還不顯得難走。若是步行,休說叢莽載途,不易通過,那草際裡往來跳躍的蛇腴之類也不知有多少,如若誤踏上去,被它咬上一口,不死也帶重傷了。

呂偉在虎背上刻刻留神,深恐蛇蟲傷了愛女,命靈姑將佩劍出匣,將足擱向虎項,自己再摟抱著她,以防萬一。靈姑素來膽大,卻是毫不在意,不時回首與老父笑言,左顧右盼,野趣橫生。呂偉想起同伴失蹤,心甚煩憂,深悔入滇以後,不該仍走山路,以致鬧出事來,張鴻此去將人平安救回還好,萬一遭了蠻人毒手,怎樣問心得過?心中只管盤算,忽聽靈姑手指後面喊道:“爹爹快看!”呂偉回顧,這一帶林木相隔漸稀,只見千百豹群繞樹穿行,隨定虎王身後跑來。萬蹄踏地,枝葉驚飛,樹撼柯搖,塵沙滾滾,聲如潮湧,真個是生平未見的壯觀。不由雄心頓起,暗忖:“這裡景緻雄奇,風物優美,只是棒莽未闢而已。此番如將虎王收服,到了太黎,要是尋訪不著陳敬,索性便回到此處隱居。仗著他有這役使群獸之力,任什麼事業興建不起?管保一二年工夫,便能做到安居樂業的地步。那時再招來一些親友,造一個世外桃源,長為避地之人,豈不是好?

不過虎王說他附近還有數十家鄉居,俱是會武藝的漢人,能在此間居處,定非庸俗一流。

這西南半壁,三十年來有名的英雄人物,不是好友,也和自己通過聲氣,竟沒聽說有這麼幾十個歸隱深山的人。想了好一會,也未想起,自信是一時遺忘,其中必有熟人在內,就是當面不識,提起來也必知道。只奇怪虎王天真未鑿,看去極易網羅,這些人怎不把他引為同調?且等到了那裡,命虎王領去拜望,看他們佈置設施,怎能與虎豹同處,便知明白。”

呂偉一路尋思,那片森林已快走完。康康和虎王在後面忽然對叫了幾聲。呂偉回望,虎王面上似有不悅之容,以為他用獸語責備連連,並未在意。剛一出林,便見前面是一條平坦寬廣的草坪,萬花如繡,雜生在繁花碧茵之間。左面小山頭上立著一夥短衣草鞋,手持弓矢刀槍的漢子,約有八九人,有幾個膀上架有鷹鵰之類,正站在一處說話。一見呂偉和虎王先後出林,內中兩三人倏地撥轉身,如飛往小山後跑下去。餘下還有六人,俱向虎王舉手為禮。

虎王喝道:“我對你們說了幾次,不許你們過山南來。我的豹子,要到山北去傷了你們雞牛羊豬,也由你們打死,決不過問。上次你們的人偷偷過山傷了那麼多的豹子,休說他們,康康、連連都紅了眼,向我哭訴,要尋你們頭子算賬。我看在你頭子面上,沒有去說。你們怎這般不知趣,又來打什麼獵?今日沒見你們打死我的豹子,權且放你們回去。再不聽話,我便要你們把上次偷偷過山殺我豹子的捉來,給它們生吃。如再惱得我性起時,我連山南的虎豹野騾都帶到你們山北去,由你們去殺,省得再偷我的。一句話,看是你們殺了它們,還是它們吃了你們。”那六人聞言,俱都羞憤得面紅過耳。

內中一個強顏答道:“上次三當家的殺了你五隻豹子,並非無緣無故。也是你那豹子偷吃了我們的耕牛,又將大象抓傷,我們追下來,才過山界。不然,誰願和你無事生非呢?”虎王還未答言,連連便怒嘯起來,作勢要朝那人奔去。虎王喝止道:“你說的話我上次已問過,康康、連連它們都說豹子自被它兩個嚇過一回,我不帶去,從沒私自過山,你的話我決不信。事已過去,從今日起,除了有時還請你頭子,許你們來外,再如偷偷過山打豹,我也不和你們計較,一任康康、連連它們隨便處置,傷了人時,休怪我不講情面。”那六人鬧最個無趣,悻悻然往小山後走去。

呂偉方要間時,虎王一聲長嘯,胯下黑虎早如飛往前跑去。穿過平原,又走不遠,便是一片摩天峭壁擋住去路。虎王在後高叫道:“呂老哥,我的洞就在峭壁頂上。平時只我空身一人和康康、連連能夠上下。如騎著它們時,還得從乾溝子裡跑下跑上。溝邊路大陡,它們跑起來都要跳,你把小姑娘抱緊,兩腿夾緊虎肚皮,留一點神,看把小姑娘顛了下去。”呂偉還沒答言,靈姑已回首嬌嗔道:“我只不認得路才騎這虎,別的都不勞費心。”說時,那虎已沿壁跑去。越往前走,路越窄,寬不及丈,排雲高崖,下臨深澗。回顧後面,千百群豹順著圓曲窄徑,大部魚貫貼壁而行,上下盤旋於峻壁危棧之間,和走馬燈相似,煞是好看。繞行裡許,路徑漸向低處展開。又行了半里,見前面崖中腰突出一塊怪石,形勢奇峻,約有數十丈高,上豐下銳,宛如一柄絕大的斧子懸空嵌在壁裡,將路隔絕。

靈姑正算計如何過去,那虎忽然停步,連身磨轉,頭朝澗口,蹲伏在地輕嘯了兩聲。

虎王帶了康、連二豹同驅,已趕向前面,說道:“呂老哥,我到對岸接你們去。”說罷,雙雙一拍豹頸,兩隻水牛大小的金錢花斑大豹,已離岸往澗底縱去。靈姑低頭往下一看澗中沒有水,這一段地勢又降下許多,由上到澗底最深之處不過三丈高下,對岸比這邊還低得多,加以兩岸相隔十數丈,近岸處還有坡道,看去雖然有些險陡,自問不騎虎也能隨意上下,暗笑虎王太輕視女子,這樣一個平常地勢,也拿來嚇人。方在沉思,澗底一人三獸已連縱帶跳,上了對岸。

虎王點手一招,喊聲:“呂老哥留神些。”黑虎便站起,往後倒退,到將近崖壁的地方,猛地豎起長毛,身子朝下又是一蹲。呂偉方以為它也和二豹一樣,作勢要往澗底縱去,剛把兩腿一夾,兩腳往下一鉤虎肚,雙手一摟靈姑時,那虎已凌空而起,一躍十餘丈直往對岸縱去。二人在虎背上如騰雲一般,只覺耳際風生,頭眼微暈,身子比飛還快,轉瞬之間,那虎已直落對岸。靈姑原想到了澗底,出其不意離開虎背,一試身手,不料跨下黑虎這般猛力,不由吃了一驚。未得賣弄,只好暗自生氣。

接著,群豹也紛紛由澗底縱上。這次改了虎王當先,繞向前崖,同下坐騎。虎王的洞正當崖頂之中,崖左一片廣場,大有百畝,用合抱的大木做成柵欄,裡面獸骨零亂滿地。崖右是一片盆地,比左面廣場大得多。虎王也不知從哪裡移來千百種奇花異卉,種在裡面。草本也有,木本也有,每種佔著一片地,大小不等。崖壁上下也盡是藤蘿佈滿。

萬紫千紅,競豔爭芳,微風一過,繁馨撲鼻。

虎王一到,連連一聲長嘯,豹群便爭先恐後往柵中跑去,一個不留。僅剩那隻黑虎蹲踞崖前奇石之上,雄瞻俊矚,神氣威猛。通崖頂的道路乃是用許多塊大小山石,就著崖這面原有的坡角危橙,沿壁堆砌而成。那石最小的也有三五百斤,重大的竟達千斤以上。

虎王說:“我自幼能沿著光壁攀行,何況滿壁俱有老藤盤糾,足可上下,原用不著這等佈置。只因發現山北近鄰以後,彼此時常用米糧獸角鹿皮交易,日久相熟,不時宴請。自己無處購物,只好用山果野菜鹿肉和猴兒酒做回敬。一則來人到此,無法上來,二則近鄰手下頗有不少惡人。處長了,知道了我的底細,豹群每晚入柵便不準再出;康康、連連雖比虎豹還兇,可是好酒,多飲便醉不知事。於是結了夥來偷殺豹子。有一次,來人被崖前黑虎咬死了兩個,可是有兩隻大豹被來人打死搶去,黑虎也受了點傷。自己去尋近鄰頭子理論,始而推說不知,後來賴不過,又經不起一味軟語賠話,只率罷手。

從此方有了戒心。豹子死去幾隻無妨,那虎自幼相隨,情如家人,又咬死過兩個對頭,恐暗中尋仇,將它害死。這才和康、連二獸計議,一同役使群豹,從別處搬運了些石頭來砌成石徑,以便黑虎和來客可以上下。自己每晚一歸洞,由它和康、連二獸輪流在洞前值夜。近鄰手下又來過兩次,俱都吃虧。如非自己不願傷人,幾乎被康、連二獸抓死,這才不敢再來了。這些話提起來很長,我極想留你們在這裡住上幾天,等我叫康康、連連到山裡去採些黃精藥草,再親送你們過山,這一路的野東西和瘴氣甚多,免得受害。”

說罷,便請呂偉父女上岸。行至崖半,見洞中火光甚亮,一問,才知是連連乘三人說話時跑上去,將火把、石燈一起點燃的。一會到了崖頂,這時日已落山,瞑嵐四合,一輪大半圓的明月剛從東面山頭升起,四外猶是暗沉沉的。呂偉因失蹤的人尚無影響,張鴻未回,雖然不算絕望,虎王又說得那般結實,心裡始終在懸念。剛一張口詢問,忽見虎王和連連指著崖西對叫了幾聲。虎王兩道劍眉倏地往上一豎,對呂偉道:“那花皮蠻子的巢穴,就在西邊暗谷裡面,由這裡去不甚遠。如由來路彎轉過去,差不多要添上半個往返。雖然離這裡遠些,但是他們一出谷,這裡崖高,連連能在黑夜看東西,今晚又有月亮,更是一眼可以看見,剛間說是並無他們蹤影。山周圍數百里,除了近鄰數十家是種地打獵、採黃精藥材與山外交易過日子,從不害人外,只有崖西的花皮蠻子人又野又多,專一劫殺生人。可是那幾個有力氣的頭子,自被我打過兩次,休說我的朋友,連這裡走出去的豹子,他都不敢動一根毛。去年雪天,近鄰有一個長工誤被他們捉去。

我還沒有打發康康、連連,只叫近鄰來人騎了黑虎去要,立時鼓樂送回,還貼了好些金砂,算做賠禮。今天這事奇怪,要不是他們做的,又是哪個呢,好在月兒未上,等一會,他們如還不回,你父女在洞中等候,留連連做伴,我自騎虎前去,不消一個時辰,定給你將原人找回便了。”

虎王和呂偉正說之間,連連忽然對著山北那一方昂首長嘯,聲音清越,響振林木,四外山谷俱覺起了迴音。靈姑聞聲回顧,見山北那面是一道高嶺橫臥,長達百里,中間還隔著一條大澗,離崖不到十里,望過去草木甚稀。戲問連連道:“他們來路在山西,你朝這面喊啥子?”連連用左爪朝西面指了指,再由西往北,畫一個半圓圈,口裡嗡嗡嗡又叫了幾聲。虎王走將過來說道:“小姑娘你不懂它的話。他是說你們那幾個同伴,也許被花皮蠻子劫到半路,被山北近鄰手下人救去。這是他胡猜,如是這樣,更該早回來了。”話剛說完,連連用爪拉了虎王一下,又朝山北指了指。三人猛聽嶺那邊也似有了與連連相同的嘯聲,呂偉父女還當是山谷迴音,餘響未歇。後見虎王側耳細聽,月光照在面上,有了喜容。再靜心一聽,竟是越聽越真,料是康康歸來無疑,不由又驚又喜。

一同立在崖頂,向山北注視。接著連連又朝北山嘯了兩聲,益發聽出是兩個異獸互相應和。呂偉問虎王:“嘯聲可是康康?”虎王點了點頭道:“是倒是它,不過人沒全回來,這事情還是奇怪,其中必有原故。我雖懂得獸語,無非是從小和它們在一處長大,見慣聽慣,知道一些,不在面前看它神氣動作,終要差些。它在山那邊吼,聽不甚清,反正免不了有事。好在不管是花皮蠻子不是,只有了準實地方,人又好好地留在那裡,便不怕他們敢動一根汗毛。你老哥放心,等他們到來,見面問明再說。”

呂偉這時對虎王又添了幾分信賴,聞言心寬了許多。暗忖:“他說那數十家近鄰,定有江湖上老友,或是彼此知名之人在內。想是適才從蠻人手中救去他們以後,問出彼此交情響往,恰值張鴻趕到,想來看望。偏和虎王有隙,不放,又惹他不起。惟恐自己一宿即去,不得相見,故此留下一二人,以便約去一敘。”靈姑因虎王小覷自己,屢想乘機施為,只是不得其便,另是一番打算。

父女二人正在凝望尋思,忽見虎王手指前面笑道:“你們的同伴來了。”接著又道:

“這狗東西,也跟來作甚、當真地不怕死麼?”呂偉父女只聽一聲“來了”,底下的話還未聽清,忙雙雙定睛隨虎王手指處一看,對面嶺脊上跑下來五隻大豹,上面分坐著男女五人。豹行如飛,雖然看不清面目,恰好月光已上嶺脊,已認出康康、王氏夫妻和那個半大小孩,人數恰是五個。正對那一人,當是張鴻無疑。嶺底月光被高崖擋住,來人跑下嶺半,便沒入暗影之中,只微微見著五團黑影繞崖飛駛,耳聽豹蹄踏地之聲,頃刻便越過於溝,到了崖下。呂偉正要下崖去接,忽聽靈姑道:“這是誰?張叔怎麼沒來?”

呂偉聞言,定睛往下一看,果然張鴻未到。五隻大豹,一隻背上坐著王家妻子,一隻上坐著王守常和張鴻之子張遠,一隻上坐著異獸康康,空著一隻,另一隻坐著一人,身材與張鴻相似,卻穿著來時在山南高坡上所遇那幾名短裝壯漢的打扮,年約四十開外。

眾人一到,康康首先朝虎王奔去,口中連聲叫嘯。那人也跳下豹來,未容呂偉說話,便舉手為禮道:“呂老英雄,可還認得愚下麼?”呂偉見那人並不面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方要答言,虎王已氣沖沖地飛縱上前,口裡罵道:“該死的狗東西,我叫去的人,怎不放回?你還有這大膽於到此麼?”說時,伸手抓將過來。那人身手也頗敏捷,忙一縱身就是兩三丈。一面避過虎王的手,一面口裡說道:“虎王不要生氣。他們都是我們的朋友,留他並無惡……”底下“意”字還未說出來,不料虎王好躲,異獸難當,連連右爪雖然受了傷不能動,那隻左爪依舊非人力所敵,見主人發怒伸手,早不等吩咐,縱將過去,月光底下,只見一條黑影,如鳥飛墜,倏地騰空下落,早將來人有臂抓住,舉了起來。那人任是英雄,也經不起這等神力,立時覺著奇痛徹骨,如非久經大敵,幾乎痛出聲來。幸而素常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不敢抗拒,以免自取殺身碎骨之禍。方在膽寒,以為不死,必帶重傷。幸而呂偉料出來人定是故友,一見情勢不妙,連連手狠,顧不得勸止虎王,慌不迭地縱身過去,大喝道:“連連快放手!虎王也快請息怒。等問明這位朋友的來意之後再說。”連連原懂人意,見是恩人相勸,才行放下。同時虎王也追將過來,餘怒兀自未息。呂偉再三勸阻,才氣忿忿地停手道:“上次偷殺我豹子,便是這廝為首。今日把你同伴留住,還敢大膽前來。且聽他說些什麼,如傷了張老哥半根頭髮,我叫他整塊回去才怪。”

那人也頗似個漢子,雖然被連連鐵爪一抓,疼得臂骨欲斷,仍然強掙著,不露絲毫。

略微緩了緩氣,等虎王把話說完,便哈哈笑答道:“你的豹子過山吃我們豬羊,又傷了小村主的愛狗。他每日吵著報仇,追過山來,又有你護庇,我們不暗下手怎的?這般猛惡的野獸,別人殺還怕殺不完,沒見你成千的招來當家畜養,時常放出,傷人害畜。你不過倚仗養了兩個惡獸做爪牙,有什麼本領出奇?今日我們往西大林打獵回來,遇見十多個花皮蠻子,生劫了一對夫婦和兩個小孩,沒有回到他們巢穴,便打算就地先升火,烤吃那兩個小孩。我們原也不願多事與蠻子結仇,無非見被難人都是我們同種漢人,激於義憤,按捺不住,上前將蠻子打走,還傷了一個同伴。身旁都沒帶著解藥,才搭回村去,由村主用藥將他們救醒。一問這位王朋友,才知是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親友。村主與呂英雄自從當年一別,便隱入此山,享盡清福,常感呂老英雄的好處。難得有重逢之機,怎肯錯過。又知往太黎去得心急,恐怕邀請不到,特地將四位親友留在村中,正要派人前往青空洞一帶,尋找呂、張二位老英雄的蹤跡,以便接他二位到村中敘上幾日,再送上路。不料張老英雄帶了你的惡獸前來要人,說是呂老英雄助你除蛇,已和你交成朋友。後來知道同伴失蹤,你猜是蠻子所為,先命惡獸同張老英雄去尋蠻子。到了蠻窩,才知人被我們中途救去,兩個蠻頭還要尋找我們的晦氣哩。於是康康又領了張老英雄抄小道近路趕往我村,才知經過。村主本想全數留住,請張老英雄修書來請,你那惡獸執意不肯,一味逞兇胡鬧。村主看你面上,又不好意思傷它。未後是由張老英雄作主,命惡獸將四位親友護送回來,他本人暫留我村。村主嫌不恭敬,命我前來致意,請你明日陪了呂老英雄與諸位親友同去赴宴。原是一番好意,怎麼我一到,不問青紅皂白,便仗著你有惡獸助紂為虐,人獸齊上,算得了什麼漢子?對你說,如要真和我們為敵,我村中也有兩個朋友,同樣養著披毛戴角的異類,明日正好回村,有本領的,明日陪了呂老英雄同往,到時人與人比,獸與獸比,分個高下存亡,豈不勝敗都說得出去,如若只逞強暴的話,我只一個人,天大本領也打不過成千的畜生。想要殺我容易,那你便把收養的虎豹都放出來好了。這般頸紅臉漲,也像是與畜生同了宗,要吃人的樣子,擺將出來能嚇哪個?”

虎王性直,先聽來人口出不遜,兩次要撲了上去,俱吃呂偉阻住。後來聽出是呂偉之友,愛屋及烏,氣方平些。不料來人又說出那一番挖苦話來,自己拙於詞令,無話回敬,只氣沖沖他說道:“老楊你既敢說這話,我容你多活一天,省得說我站在門裡方狠。

就依你,明日準同老哥到你村裡去,人和人比,獸和獸比,只是不要說了不算。你仍騎著豹子去,跟村主報信吧。”那人冷笑道:“來時為的是好與王朋友做一路,否則這些孽畜遇上我便難活命。我自有腳,誰耐煩騎它?我還沒向呂老英雄致意呢。”呂偉忙上前,舉手為禮道:“在下實為眼拙,想不起在哪裡和楊兄見過。貴村主既是在下舊交,但不知貴姓高名?還望寬恕愚妄,明示一二。”姓楊的道:“在下楊天真,與呂老英雄只有一面之緣,當時又未交談,難怪老英雄想不起來了。至於敝村主,他來時曾經囑咐,這廝只知他的假姓,不說出真的,未必能想得起。故意要留個疑團,讓老英雄猜,以博見時一笑。他又不比在下是個無名之輩,說出來也無人知道,暫時未便相告,尚乞原諒一二。張老英雄現在敝村,原意想請老英雄今日便同了諸位高親貴友前往敝村,看這廝神氣,必要堅留。你我俱憑當年江湖上的義氣,無須多說套話。只請老英雄和諸親友明日一早光臨,與敝村主暢敘些時,以解渴望,就便看在下等和這廝一見高下,想是不吝教益的了。”說罷,將手一躬,不容呂偉答話,道聲:“再見。”徑往來路上走去。

呂偉見那姓楊的談吐犀利,言中有物,江湖上的過節極熟,而且毅力堅強,穿山過澗,縱躍如飛,武功頗有根底,料非常人。只是近數十年,江湖上姓楊的朋友雖有幾個,都是熟人,決不會見面不識。除此之外,只當年滇中五虎,有兩個姓楊的弟兄在內。但是前多年自己相助友人保鏢入滇後,便好似沒多聽人說起,以後更不聞五虎聲息。算是聞名,也沒有見過,怎會相識?若說是個無名之輩,又焉能有此身手?尤其那村主,連虎王也不知真姓,更是可疑,料有原故。便詳問王守常夫妻被險遇敵經過。

王守常說是,日裡在觀蛇獸相鬥時,正用於糧,靈姑因嫌看不真切,剛去至張鴻藏身的樹上,眾人只覺一股香中夾著騷臭的氣味吹來,便失了知覺。醒來人落在一個大村寨內,為首一人年約五旬左右,看去甚是英雄。手下劫人甚多,個個矯健非常。一邊木榻上還臥著一個受傷的,一問才知被花皮蠻子用迷香將人迷倒,準備劫將回去生吃。幸遇見他手下打獵的人救了回來,用解藥救轉。內中一個還被蠻子梭標打傷,蠻子也死傷了好幾個。問他姓名沒說,反問眾人姓名來歷。王守常先猜他是深山隱居的高人,對人這等義俠,又有救命之恩,因知西川雙俠交情素寬,天下知名,便對他說了實話。那為首的聞言,先似臉色微變,未後又改了喜容,除盛待眾人外,並說呂老英雄是他平生知己之交,難得過此,請恐請不來,意欲眾人暫留,呂老英雄少時失了同伴,必要尋來。

他一面再派人迎上前去,以免迷路,如此方可相見等語。餘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正不知是何意思。張鴻便同了康康,帶著五豹從蠻窩得信,趕去要人,村王立時恭禮請進。剛商量連張鴻也一同留在那裡,異獸康康便暴跳示威起來,庭前兩根合抱的短石柱吃它鋼爪抓得粉碎。還算好,沒有真個傷人。張鴻覺著難以為情,忙大聲攔阻,與康康比手勢商量,仍非一同回去不可。最後說好眾人由康康護送回來,只張鴻一人獨留才算完事。那些人都管為首的叫二哥和村主,並沒提名道姓。便是張鴻,也不認得他。走時,又派那姓楊的護送來此,並代致候。那村寨建在高峰半腰,高約十丈,下用巨木支住,背山臨水,甚是雄險。還有二三十所人家,散置在壁崖危嫩之間。下面是一灣清溪,良田數百頃。有一條人工的盤路,以備車輛通行,可以由下面繞到崖後的大石坪上去。山田也不在少,遍處都有果樹桑麻。必是洗手歸隱的江湖上有名之士無疑。

呂偉問了一會,問不出所以然來。見虎王猶在生氣,又勸了幾句,才一同二次上崖,徑入虎王洞內。見裡面甚是高大,所有用具多半是用二獸採得的金沙,向山北村寨中換來。虎王坐定以後,便和康、連二獸去弄飲食,眾人也跟著相助下手。飲的雖是山泉,吃的除鹿肉外,一樣也有羊雞豬牛和從鄰村學種植的菜蔬。飯食是用青稞谷、山芋製成的餈巴和粥。鹽是本山天生岩鹽,甚是鮮美。還有二獸向絕頂強逼猴子貢獻,用各種花和果子釀成的猴兒酒。眾人飢乏之餘,吃得更是香美。

酒飯用罷,連連又用竹兜盛著半不知名的鮮果奉上。呂偉給連連換洗了一次藥,然後歸座敘談,漸漸拿話去套虎王的身世。虎王對自己姓名來歷原極穩秘,連那北山後的近鄰和他相識多年,俱沒有吐出他的底細。這次和呂偉父女等雖是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合了他的脾胃,再經呂偉話中引話,竟一一說了出來。眾人一聽俱都驚歎不置。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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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8: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異域班荊成宿契 別有傷心史 深宵促膝話前因

原來虎王姓顏。乃祖顏浩,文武全才,又精醫理,在明壹宗時官居御史,因參逆黨,落職被害。乃父傷心父仇,暗思自己不能報仇,帆顏偷生,改名顏覥,攜著妻室逃往雲南。原準備暫避逆黨兇焰,遇機再行報仇。誰知逆黨網羅密佈,到處搜捕嚴緊,稍大一點的地方便存不得身。仗著會點醫道,自幼學過一點武功,便逃往雲貴深山南疆之中,隱起姓名,為山人治病,餬口度日。

此時顏妻業已懷著虎王,因為平日跟著丈夫辛苦逃亡,未免勞頓一些。這日打聽出一處趕集,又值空乏之際,相隨出去行醫。顏覥算計乃妻相隔臨盆之期,至多不過一二月光景,又值春夏之交,蠻煙瘴雨,暑熱鬱蒸,天時陰晴,一日數變,既恐動胎,又恐染了瘴毒,原再三勸她不要偕往。顏妻因為昔人粗野,不知禮節,不願孤身一人在家,執意非去不可。少年患難,彼此自多愛憐,顏覥不忍違拂,只得同往山墟中走去。

走入萬山之中,行經一個極險峻的山崖之下。二人初來路生,不知那崖左右慣出奇禽猛獸,連山人通行都有一定時間,因為行路疲勞,少坐歇息。一會覺著口渴,顏覥自去尋水,讓顏妻坐在崖前山石上等候,去了好一會未回。顏妻雖知那一般的地方土人最敬走方郎中和買賣雜貨的行客,乃夫又有一身武藝,不致出甚亂子,只是口乾舌燥,熱得要噴出火來,再也忍耐不住。欲待跟蹤尋去,又恐乃夫從別處繞回,彼此相失。顏妻正在焦渴無計,忽見遙天高處有一片黑雲移動,先未怎麼在意。過有片刻,猛覺一陣暴風撲面吹來,眼前一暗,似要變天神氣。忙抬頭一看,一片黑影,正從後頭上天空中往身後崖頂飛越過去,疾如暴風吹雲,一瞥既逝。飛過時,地下面的日光竟被它遮蔽了數畝方圓之大。也沒有看清那東西的全身,黑影中彷彿見有羽毛翻動,烏爪隱現,猜是怪物之類。

顏妻心剛一驚,忽又聽崖頂折枝之聲微響兩下,接著便聽骨碌滾墜下一些石塊。顏妻身在崖下,恐被打傷,忙將身往崖凹中一躲。又聽噗噗兩聲,那石塊正落在身前不遠。

定睛一看,哪裡是什麼石塊,乃是兩枚不知名的山果,其大如碗,葉已迸裂稀爛,汁水濺流,芳香四溢。休說是吃,聞那股氣味,也覺心清神爽。顏妻來自北方,南疆佳果多不知名,以為是崖頂產的好果實,被適才怪物帶起大風吹落。可惜跌得稀爛,恐地上留有蟲蛇盤踞過的餘毒,不敢輕易拾起解渴。方在惋惜,一陣山風吹過,崖腰又有響聲。

抬頭一看,正是同樣一枚異果,方才墜至崖腰,被一盤藤蔓絡住,風吹藤動,松落下來。

心中大喜,連忙伸手一接,恰好整個接住。取出身旁佩刀,劃開了皮,裡面整整齊齊攢聚著十二瓣果肉。揭下一嘗,真個甘芳涼滑,汁多味美,無與倫比,立時心曠神怡,煩渴盡去。連吃了六瓣,打算把餘下的六瓣留給顏覥。

顏妻正在蹺足凝望,忽見顏覥披頭散髮,身帶弓刀全都失去,從前路上跌跌撞撞,亡命一般往斜刺裡山徑之中跑去,邊跑邊朝自己搖手,隱隱似聞:“還不快逃!”再往他身後一看,相隔十丈左近,一條比水牛還大,吊睛白額,烏光黑亮的大虎,正跑步跟蹤,追隨不捨,不禁心驚膽裂。日前山行,顏妻曾遇見兩個大豹,俱被乃夫打死。並且所帶弓箭,又是山人所贈,箭頭有毒,無論人獸,當之必死,何以不在手內?知道那虎必定厲害,乃夫自知無幸,不敢往回路逃,以免與己同歸於盡,後見力竭勢窮,難逃虎口,夫妻情重,恐那虎傷了他,又撞來傷自己,不知逃避,特地拼命逃向近處報警,將虎引向別處。

顏妻一時傷心情急,也沒計及自己身懷有孕;平日雖也略習武功,還不及乃夫一半,去了也是白饒:竟然一路哭喊著:“救人……”拔出防身佩刀,拔步追去。還沒追到山徑拐角之處,那黑虎倏地回身,緩緩跑來。遙望乃夫,尚未膏虎吻,本向山徑下跑著,見虎一回身,想是怕它來傷妻子,也迴轉身來追。手中舉著兩塊石頭,口裡喘吁吁地吆喝著,腳底踉踉蹌蹌,簡直不成步數。顏妻見夫未死,猛地把心一橫,決計以身相替,高喊:“你還不乘機快逃,要做顏氏不孝之子麼?”喊著,人早朝虎迎去。

那顏覥在取水時遇虎,連用刀箭,俱被虎用爪抓落,知道厲害。果如顏妻所料,恐傷妻兒,與虎繞山追逐了好些時,委實筋疲力竭,才拼命趕回示警。這時一見妻室喊哭迎虎,看出是願代夫死,越發傷心難過。並沒聽清喊的什麼,也把心一橫,大喝道:

“我夫妻要死,做一處吧!”說罷,賈著餘力,朝虎追去。

顏妻見喊他不聽,那虎離身越近,狂喊一聲:“我與你拼了!”正要拔步舉刀上前,那虎相隔丈許,忽然橫身停步,蹲伏下來,長尾搖擺不已。顏覥見虎離妻室越近,一著急,忙用手中石塊打去。那虎把左邊前爪一舉,便己撲落。顏覥見虎已停步,滿臉驚惶,氣急敗壞,顧不得再和虎拼,不問死活,縱將過來,一把將愛妻抱住。這一雙並命鴛鴦,彼此都非借死,只是你顧我,我顧你,在這性命交關之際,互相急返張皇,關心太切,受驚過度,一見面,都嚇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呆呆地擁抱著喘息,反把身側伏虎,咫尺危機,忘了個乾淨。及至殘息微蘇,驚魂乍定,正該軟語詢平安的當兒,顏覥忽然想起還有虎呢。忙回頭一看,那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就伏在離身四五尺的地上,目光如電,精芒四射,豎著一條比臂膀還粗的長尾,正左右搖擺呢。身臨切近,越顯得龐大凶猛,雄威逼人。不禁脫口喊了一聲“哎呀!”

顏妻在情急欲死之時,拖著一個肚子,拼命急跑,力氣用過了度。等到與乃夫相見擁抱,說不出是驚是喜。當時勢子一緩,氣一鬆,不由神昏力竭,四肢綿軟,口噤無聲。

她原是面虎而立,神志稍定,首先發現那虎就在眼前。怎奈不能言動,只伏在乃夫肩上,幹睜著眼著急,休說拉了同逃,連話都藏在喉腔裡吐不出口。後來她聽乃夫一聲驚呼,心裡一驚,把神提起。猛然一動靈機,她才覺出那虎自夫妻相見就伏在那裡,始終一動未動,不時擺動長尾,生相雖然猛惡,神態甚馴。又想起它適才追人時,也只緩緩跑步,並不和平時所遇的猛獸,只一見人便連聲怒吼,一躍十來丈,當頭撲去那等兇狠神氣。

常聽人說起,虎稱山君,最是通靈,專吃惡人,不吃好人。莫非不該做它口中之食?

顏妻念頭剛轉到這裡,忽然腹痛欲裂,通體汗流,再也支持不住,一歪身便往地下蹲去,顏覥回頭見虎,明知空身一人尚難脫虎口,何況還扶持著一個將要臨盆的妻室。

不過人在急難之中,俱是求生心切,仍是扶著愛妻同逃,死活都在一處,見愛妻睜著兩眼望定自己身後,一陣驚呼,竟如無覺,知她嚇得神志已昏,不能言動。顏覥正在擔驚害怕,打算奮力抱起逃走,忽見她面容驟變,身子順手彎往下溜倒。百忙中,剛伸手去扶時,猛又聽腳底呱的一聲。原來顏妻驚嚇勞累過度,竟動了胎,將小孩生產下來。顏妻又是頭胎,百苦交加,當時便痛暈過去。

顏覥處在這種境地,再也無計可施,當時一著急,幾乎站立不住,也隨著暈倒。一交跌坐在地上,戰兢兢不能轉動。眼看那虎站起身形,往身前緩步走來,自念不免一死。

暗忖:“虎非極餓,不吃死人。”便往前爬湊上去,一心只想拼著一身,去將虎餵飽,以冀萬一神佛默佑,妻子因此得脫唬吻,便是萬幸。誰知那虎竟擦身而過。顏覥仍想以身相代,成心激怒那虎,一把虎尾未抓住,虎已往身後繞行過去。忙偏轉頭一看,那虎頭也未回,業走出四五丈遠近。剛慶有了一線生機,虎到崖側,忽然止步,舉起左爪,去抓那佈滿苔蘚的山石,只一兩下,便聽叭噠一聲大震,一塊五七尺方圓的大石塊竟被虎爪抓落在地上。這一震,竟將顏妻已死驚魂震醒過來,喊了一聲“哥哥,你在哪裡?”

這時顏覥,也再說不上什麼害怕憂急,慌不迭地湊上前去,溫慰道:“妹妹莫怕,你生了孩子了。”顏妻道:“你還是在這裡,我知道它是山君,不吃人的。如今怎不在這裡,走了吧?”一句話把顏覥提醒,想起那虎還在近側,不由激靈靈又是一個冷戰。

忍不住再往前一看,那石倒之處現出一洞,虎已往洞中鑽進,只露出一點尾尖。不一會,倒身退出,動作卻甚敏捷,出洞之後,一橫身,又往回路走來。

顏覥看它越近前越走得緩,大有蓄勢待撲之狀,以為這次決難免了。心痛妻兒,目注危機,口裡卻故作鎮靜道:“那虎走了,我給你到那邊尋一個安身所在。少停一停,你自用刀切胎兒的臍帶吧。”邊說邊站起來迎將上去,仍想捨身喂虎。虎見人來,便往回走;人不走時,虎又轉身來追。如是者再,漸覺有異。心想:“反正身有處,死有地,這虎如此龐大,又是黑的,莫非是個神虎,並不吃人?否則再添幾個,這時也沒命了。”

想到這裡,膽子一壯,索性跟去,看它如何。腳底下一快,那虎也跑得快,尾巴連搖,狀甚歡馴。轉眼跟到崖前,那虎轉身往洞中倒退而入。顏覥把生死早置度外,也迎頭跟入。陽光正斜照入洞,見那洞是一石穴,大約三丈方圓,甚是平潔。還想再看,那虎已用頭朝自己頂來,意思似要自己進來。試一撫摸虎額,高竟齊頸,毛甚滑韌。虎仍緩緩前頂,意極馴善親暱。

顏覥這才寬心大放,喜出望外。想起妻兒臍帶,危急之中尚未忙得去剪,一陣酸心,不由流下淚來,撥轉身出洞便跑。到了顏妻跟前,悲喜交集道:“妹妹莫怕,那虎是個神虎,不但不傷人,還帶我們找著好地方,可以安身呢。我抱你進去再剪臍帶吧,省得著了山風,種下病根。”說罷,不俟答言,將顏妻雙手捧起,往洞前走去。

這次那虎並沒跟行,只在洞側蹲伏,看見人來,立起搖了兩下長尾,仍復臥倒。顏覥朝它道:“適才是我不好,虎神莫怪,少時再來賠話。”說罷,入洞放下妻室,先出洞尋了些枯枝,生了一堆小火,將帶的一床草蓆鋪好,算是地鋪。落難之中,也顧不得血汙,幫助顏妻剪了臍帶。因是熱天,行囊無多,把上身衣服墊在產婦身下。再脫了一件短衫,裹了嬰兒,渾身只剩了條褲子。幸而天氣和暖,洞又向陽,暫時還不致凍著。

顏覥汲水的瓦罐,業在遇虎時跌成粉碎。幸而他是走方郎中,又久慣山行野宿,飲食用具都帶得有,藥箱中藥也大半現成。安置好產婦嬰兒,跑回原處,將藥箱、用具取來。拿了路上煮飯的小鍋,朝洞外伏虎長揖道:“內人剛剛生產,不能行動。在下去汲水煎藥,與她弄些吃的。荒山野地,難保不有蛇獸之類盤伏,還望虎神代我守護些時,為我顏氏留一點骨血,感恩不盡。”那黑虎竟似懂得人言,把頭點了一下。顏覥大喜,連忙跑向有水源處,汲了一小鍋水回洞,放在火上。先將乾糧掰碎,熬成粥糊,端去與產婦吃了個飽,自己也將剩餘的吃了。然後跑出去取水煮藥。產婦雖然受了驚嚇,脈象還算良好,吃一兩副產後照例的藥,便保無事。

等到顏覥把藥配好,下在鍋裡。才想起嬰兒僅在落生時哭了兩聲,這半日工夫忙昏了頭,也沒聽見啼哭。忙又跑向產婦身旁,俯身朝她手腕裡臥著的嬰兒去看。那嬰兒是個男孩,身軀健碩,兩隻眼睛又黑又亮,悄沒聲躺在娘懷裡,攥著兩個白胖溜圓的小拳頭,正在舞弄呢。知道結實,心中略喜。

一會把藥煮好,遞與產婦服了。溫語低問:“人覺怎樣?”顏妻說:“除頭暈身軟,肚子發空,下部疼痛如割,是頭胎初生應有的一些景象外,倒還不覺什麼。”顏覥囑她安臥靜養,不要說話勞神。又去取了一鍋水來,放在火上備用。然後坐在草蓆上邊,望著那火出神。暗忖:“目前虎口餘生,雖然得逃性命,但是地處萬山之中,距離墟集都不下六七十里。轉眼日落黃昏,休說山窟陰寒,非產婦嬰兒所宜;便是食糧,帶得也不多,怎能多延時日?就算明早能用衣席裹起產婦母子,拼命掙扎,趕到有人家的去處,怎奈空囊如洗,又要照看妻子,不能孤身串寨行醫,也是莫可如何。”

顏覥正在心中煩急,打不出主意,忽聽虎爪抓壁之聲。一抬頭,正是那隻黑虎,身未進洞,只把一隻有前爪伸了進來,朝壁間亂抓,出洞一看,那虎見顏覥走出,倏地輕嘯一聲,翻轉身來,肚腹朝天,揚起兩隻前爪,不住招搖。顏覥知有原故,定睛一看,虎肚臍上長著一個火疔,中心業已潰爛,四外紅腫,墳起寸許高下。右爪心有一豆大黑點,也腫得亮晶晶的。這才恍然大悟,那虎追逐了半日,竟是為了求醫。顏覥外科醫道原得過秘傳,知那疔瘡好治,虎爪中毒甚重,治時難免奇痛。意欲先得那虎信任,以免惹出意外。便對那虎道:“虎神有病,要我治麼?這個不難。只是你爪上中了毒刺,須要你能忍痛才敢治呢。”那虎點了點頭。

顏覥便悄悄進洞,取出藥箱,拿了應用東西和藥。先用銀針挑破虎肚臍中瘡口,兩個大拇指由輕而重,將膿血擠空。用布條蘸了些水,給它拭淨血汙,上了藥粉,貼了一張大膏藥。那藥清涼止痛,才一貼上,那虎便將尾連搖,意似忻喜。顏覥等過了一會,才過去坐在虎旁,將虎的小腿放在膝上。剛用手指往傷處一按,那虎便有負痛之狀。顏覥隨用小刀圍著黑點一劃,見虎咬牙閉口,目中含淚,知它痛苦己極。更不怠慢,覷準退路,拿起一把鑷子,等一刀順劃處斜刺下去,緊接著鑷子早鉗著那有黑點處往起一揭。

用刀一抬膝蓋,甩開虎腿,就勢兩腿一繃勁,腳在地下一點,倒縱出去丈許遠近。這一下只疼得那虎連聲悲嘯,滿地不住打滾。路旁半抱的松樹,被它一爪抓上去,立時便倒折下來,走石飛沙,驚風四起,聲勢甚是駭人。

顏覥先還擔心著把它治惱,及見它雖然疼極如狂,卻不往自己身前滾來,知它識得好歹,便站在一旁等候。那虎翻滾了一陣,方行停止。顏覥等它臥倒,才走近前來,照樣貼了藥粉,貼上膏藥。從灰塵中拾起那把攝子一看,鑷出的黑東西非金非石,長有二寸,頗似一枚怪牙。上面滿是倒刺,掛著許多黑膿紫血腐肉,奇腥刺鼻。忙連鑷子一齊扔入山澗之中。正待向虎囑咐,那虎已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塵沙,倏地長尾一豎,一聲低嘯,四爪揚處,騰空而起,直往崖腳岔道之中縱去。夕陽影裡,只見一條黑影,竄山越澗,疾如星飛,眨眼工夫便出現在對面高坡之上,一晃不見。

顏覥起先很盼它回來,因為那虎生得威猛,必為群獸所畏,好仗它護衛,也放心些。

誰知等到月上中天,仍是不見迴轉。顏覥因久候那虎不歸,漸知絕望。產婦飲食要緊,雖然食糧不多,也不得不給產婦準備。偏生那洞相隔水源約有半里之遙,惟恐離洞之後,被別的野獸侵入,傷了產婦、嬰兒。萬般無奈,費了好些力氣,搬了幾塊大石,勉強將洞堵住。匆匆跑去,汲了一鍋水。路上漸漸聞得猿啼獸嘯之聲,不時還雜著鬼叫般的梟鳴,夜靜山空,分外顯得淒厲。忙趕回洞,且喜妻子無恙,俱已熟睡。

顏覥又出洞添拾了些山柴。加些石頭,把洞口封密,覺得野獸無法走進去才罷。等把乾糧下在水內煮成稀的粥羹,經過一日夜的艱危困苦,驚憂勞頓,人已累得不成樣子。

見產婦母子未醒,便不去驚動。將粥靠在火旁,手足一伸,喘了一口氣,便仰身躺在地上。山中氣候雖是晝熱夜寒,幸而那洞在向陽一面,面積不大,再一生火,暖和異常,赤身躺在地上都不覺冷。連按產婦母子的脈,均甚良好。只是糧食無法覓取而已。

顏覥躺在地上,身逢絕境,滿腹俱是冤憤悲苦。今日九死一生,勉強度過,明日又當如何?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哪裡還睡得著。煩憂了一陣,又想起日間那隻黑虎,看去頗似通靈,畜生終是畜生,不懂得什麼情義,剛把瘡傷治好,便跑沒了影子。它先不將刀箭抓落,或許明日還可打點路過的野獸充飢。匆忙中逃了幾十裡山路,也不知被它甩落何方,其勢更不能前去尋找。僅剩愛妻的一把小佩刀,濟得甚事?悔不該來時自恃武勇,不信人言。又因囊中空乏,急於到達地頭,貪圖近路,抄行這種沒人經過的荒山野徑,以致愛妻流產,鬧得萬分狼狽。為今之計,除了盼明日午前萬一能有趕墟山人經過,求救而外,只有拼著死中求活,舍了行囊用具,背了妻兒冒險上路,免得坐以待斃了。

這時已當深夜。顏覥正在情急呼天,欲哭無淚之際,忽聞虎嘯之聲遠遠傳來。嘯聲住處,鄰近一帶許多獸嗥猿啼之聲全都停歇。接著一陣山風吹過,又聽遠遠有人語喧譁之聲,隨風吹到。側耳一聽,卻又寂然。明知荒山深夜之中哪能有此,必是神散心昏結成的幻想,說不定還許是山魈木客之類故弄玄虛呢。想到這裡,益發懸心吊膽,手握那柄斷臍帶的小刀,瞪眼望著洞口,以防不測。

過沒多時,果聽洞外有了響動,益發情虛害怕。方在失驚,便聽洞口上層一塊栲栳大的山石被外面東西抓落。緊跟著又是拳頭大小兩團碧熒熒的鬼眼電一般射進洞來。洞火漸熄,月光又照不進來,越顯兇焰可畏。心想:“絕境之中,偏來鬼魅,夫妻父子定同歸於盡了。”反正難免於死,未後把心一橫,也不再害怕,索性定睛注視,看看到底是什麼怪物。暗中連用全身之力,表面裝作鎮靜,等怪物進來時,照準要害拼命刺它一刀。成功固好,不成功,只好算是命該如此。便和那雙怪眼相持有半個時辰,俱無動靜。

忽又聽風送人語喧譁之聲,由遠而近,那雙怪眼又來晃了一下。

這次顏覥因嬰兒落地至今,未聽再啼;連那產婦也是吃了一頓落生食以後,只是一味酣眠,不言不動,與常理有異。連按幾次脈象,卻是上好的,越想越覺稀奇。趁著怪眼退去,忙踅近產婦身前審視。這地方恰當洞口的斜側面,剛巧怪眼又來窺探。退時,一眼看到怪眼四圍烏茸茸的一團,月光照在上面又黑又亮,微聞鼻息咻咻之聲,不禁心裡一動:“日裡見那隻黑虎也是一雙藍睛,莫不是它去而復轉?”輕悄悄走近洞口,還不敢就從上面去望,先就下面石縫中往外一看,果然是那隻黑虎,心中大喜。同時人聲喧譁也越來越近,分明就在日裡遇虎奔逃的那一帶山徑之間,只是被側面崖角遮住,看它不見。有了這隻黑虎,雖然膽子一壯,畢竟這般深夜,怎會有人結隊山行?那喧譁之聲來得太怪,不得不加慎重,還不敢遽然出洞與虎相見。欲待等那喧譁之聲走過,看看來的是人是怪,再打主意出去。

顏覥正在驚疑,忽見左側林薄中火光明滅,閃爍不定,好似有多人持著火炬在林中穿行。同時人語微聞,與林木搖風之聲相為應和,已離洞口不過二十多丈遠近。方料來人是漢人與山人合組而成,往深山中採辦珍貴皮革的獵隊,方在替黑虎憂急時,那黑虎忽然長嘯了一聲,兩隻前爪起處,堵洞的石塊全被抓落,拋向一旁。接著,又聽多人歡呼之聲。顏覥剛一怔神,那夥人已到了洞前,朝著黑虎伏地跪拜。定睛一看,約有百十多個,俱是山中常住的半熟山人,各持火把刀矛弓箭,有的頭上頂著竹簏。那黑虎又輕吼一聲,眾山人才行立起。黑虎也緩步走入山人隊裡,用口銜著一個老人,扯了一下,回身便走。老人跟著黑虎來到洞裡,一眼看見顏覥,慌忙下拜,口中說道:“原來你家就是黑王神的朋友麼?今晚差點沒把我們嚇死。”

顏覥連忙扶起老人一問,才知道那一帶地方名叫虎神峰。土人所居地名青狼寨,離此地還有一百多里的險巇山路。山人相傳,百十年前本山便出了這隻黑虎,起初都不知它是虎神,還集人打過。誰知那虎通靈,無論多少人,使用多少刀矛箭石,全被紛紛抓落,不能損傷分毫。最奇的是,它並不吃人。人如犯了它,它只將為首的人撲倒,或是咬斷他一手一腿,或是抓破面門,大小帶一點傷,便即放其逃回。有這麼兩三次,山人立時改了念頭,事之如神。那虎不吃人,見人尊敬它,從此便不再傷人。

過沒多時,青狼寨不知從何處竄來了千百頭青狼,大的竟有驢子般大,爪牙犀利,厲害非常,寨中人畜不知被它們傷了多少。正在惶急無法,這日來了一個老和尚,說是貴川黔靈山圓覺寺的長老。因為上年寺中跑了一隻猛獸,四尋無著,聽說在這一帶山中。

那猛獸聽經多年,業已通靈,恐它危害人世,昧了本性,特地跟蹤前來度化,路過求宿。

問是何獸,卻又不肯明說。寨中山人便對他說青狼為害的事,間他有什麼法子。

正說之間,千百青狼忽然蜂擁而來。眾山人一見不好,紛紛逃入寨中躲避。只把老和尚丟在外面,救他不及。方以為他必為青狼分了屍,誰知老和尚舞動一根竹杖和狼打,口中大聲唸咒,看去頗有本領,狼連被他打死了好幾十個,無奈那狼又大又兇狠,越來越多,一面搶著分吃死狼,一面紛紛向老和尚撲去。眼看危急萬分,忽聽一聲虎嘯,接著便見那黑虎竄山越澗,如飛跑來,縱入狼群之中,連咬帶撲。那狼倚仗狼多勢眾,兀自不退。虎神更巧,保著老和尚假裝敗逃,先退入寨左死峽谷之內,等把狼群全數誘進谷中,然後馱著老和尚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從狼群頭上飛身出谷。一人一虎,在谷口一攔,再一步一步前進。那狼上前,自然是死;不上前,被它趕近身去,也是個死。

谷口不過五六尺寬,兩邊是滿布青苔,油一般滑的排天峭壁,既深且窄,又沒有退出的道路。只聽群狼慘嗥怒嘯之聲,震得山鳴谷應。約在兩個多時辰,上千兇狼全被那虎抓死,一個不留。眾山人慌忙出寨,打算朝和尚、黑虎跪謝,請進寨去供奉。剛出寨門,便聽和尚對那虎道:“這裡正是你等人的地方,不過還得多年,我師兄才能轉劫到此。

今日雖然替人除害,只是殺孽太重了。我不久即去,再見無日。趁此餘時,隨我回山懺悔些時,再來等候機緣吧。”說罷,跨上黑虎。那虎吼了兩聲,便竄山跑去,由此不見。

山人俱當和尚是廟中菩薩化身來此除害,那虎定是虎神無疑。事後把狼皮賣給漢人,得了不少東西。過了三年,那虎忽又在山中出現。因有這些神異之事,益發把那虎奉若天神,平日都叫它作黑王神。每值初一、十五,必集人抬了果菜前去供奉。青狼寨與虎神峰的得名,俱由於此。

自從那虎去而復轉,青狼寨數十里方圓以內,便絕了虎狼之患。可是虎神常住的虎神峰這一帶地方,毒蛇猛獸卻是比前增多。除了趕上四季六個大墟集,偶然有一兩幫漢商行客,仗著人多,貪著路近,順便還可採些野生藥材,趁日午前後,趕過此峰外,平常休說三兩人,便是十人八人拿著刀箭,也不敢輕易闖過。

青狼寨的酋長,名喚黑頭仡佬岑高,是前寨主藍大山的女婿。大山死後無子,繼為寨主。人甚精明強幹,武勇非常。這日晚飯後,正在寨前草坪上與手下土人吹籤擊鼓,練習舞蹈,準備日內往明月壩去趕第一個夏墟,忽見一隻絕大黑虎走來。岑高來只三年,乃嶽便死,接位不久。原是山民招贅,對於虎神顯聖,獨除千狼之事,雖然也聽說過,並曾隨眾供祭過幾次果蔬,只是耳聞,並未親眼見過。偏巧虎神到時,又是他頭一個看見,匆促之間,忘了前事,仗著武勇,也沒和別人說,張弓便射。虎神通靈,怎會被他射中,一縱十丈,一照面,便用爪抓落弓箭,將他撲倒。等到岑高的妻子藍馬婆和別的山人發覺趕來,人雖未死,一條持弓的左膀已幾乎被虎壓斷。藍馬婆和那些年紀略大的老人,認出那虎是黑王神。因它業已多年不曾在寨中出現,夜間到來,又將寨主撲倒,先疑是日前供祭之物有了缺點,前來問罪,連忙伏地跪求寬恕。誰知虎神雖將岑高放起,仍是朝著眾人連聲吼嘯,不肯退走。藍馬婆嚇得不住許願,虎神兀自將頭連搖,一會又去挨次往回扯了扯眾山人的衣角。

眾山人正無計可施,岑高身受重傷,又恨又怕,本想查探那虎的巢穴,見虎不退,知有事故。又疑虎神久受供祭,或者有甚好處。便高聲說道:“我等連問許多,黑王神只是搖頭,不肯回山。莫非虎神峰虎王洞內有事?或是有甚東西要命我們去取麼?”話才說完,虎神果然將頭連點。岑高派出多人,拿了弓刀扁擔跟隨前去,虎神又橫身攔住。

畢竟岑高機警,幾經指物指人間詢,連人帶虎,俱費了不少的口舌和表情,直到眾山人除隨身器械外,又帶上火把、食物、兜子、竹麓等用具才得起行。

藍馬婆因要醫治丈夫的傷,不曾跟去,只派了那向顏覥答話的老人率領眾山人前往。

虎神當先開路,不時回望。山路奇險難行,又有猛獸毒蛇之患,平日雖是畏途,因有虎神同行,眾山人俱都膽壯起來,一路呼前搶後,興高采烈,巴不得早些到達神洞,為神效力,以求福佑,就這樣奮力前趕,還走了好些時,方離峰腳不遠。虎神見眾人比較上了坦途,不致失墜,才長嘯一聲,朝前縱去。顏覥在洞中所聞,便是虎神的嘯聲。虎神到達洞外,又過了片刻,眾山人相繼趕到。顏覥與老人相見,得悉經過,不由驚喜交集。

顏覥因知山人素畏鬼神,自己正在窮途,難免需助之處甚多,便把為虎醫瘡,以及初次跟虎追逐之事俱都隱起。只說自己久慣在甫疆走方行醫,初經此地,誤入深山,妻子忽然分娩,剛生下一子,虎神便來垂佑,代自己抓開崖壁,成了一洞棲身,隨即走去,不想竟將諸位請來相助。又說虎神神通如何廣大,一聲長嘯,毒蛇猛獸紛紛逃竄,不敢打洞門前經過等語。眾山人因見顏覥夫妻留在荒山古洞蛇獸眾多之地,又生了一個嬰兒,居然無恙,未受侵害,不但信服異常,便連所產嬰兒也疑是天神下界投胎,否則虎神怎會這樣出力保護?當下忙將備就的兜子以及竹麓中的食物果子一齊獻上,任憑顏覥食用。

顏覥心神略定,正覺有些腹飢,因為忙著使產婦離開險地,匆匆取了一塊糌粑、一塊牛肉,要了一根火炬,邊吃邊往洞中走進。拿火一照,產婦、嬰兒臉色甚是紅潤光亮。

尤其顏妻,絕不似初生產的神氣,只是熟睡未醒。一按脈象,比前更好。微微推了幾下,連喊多聲,終未醒轉。嬰兒也是如此。懷疑地非善地,不宜久延,只好抬到青狼寨,再行細心診治。於是便將兜子等拿進,匆匆將產婦母子抱置兜子以內,用衣服蓋好,搭上草蓆,由兩個山人用竹竿抬起。又將藥箱、行囊、用具收拾好,出洞放下,先朝黑虎拜謝。那黑虎竟懂謙遜,跑向一旁避開。眾山人見虎神都不肯受禮,越當顏覥必有來歷。

因他赤著上身,各自搶著脫了粗麻製成的上衣要他穿,哪裡還肯容他自背東西,早分把藥箱、行囊背上了身。又抬過一個兜子,與他乘坐。顏覥一則勞乏過度,前途險峻遙遠,恐難步行;二則洞外不比洞中,深夜山風甚寒,委實也覺得有些冷。知道這夥人敬畏神虎,因屋及烏,休說他們自己情願,就是任意役使也不妨事。便也不作客套,樂得舒舒服服讓他們抬了起身。

顏覥上兜以後,那虎仍是前行開路。眾山人持著火把,抬人攜物後隨。行經山深之處,也有各種猛獸,見了火光,吼嘯來撲。還未近前,那黑虎好似故意賣弄,先只一聲悲吼,立即辟易,不聞聲息。有時走到比較平廣之地,又有吼嘯,那虎懶得再吼,那些猛獸便趕近前來。有的望見虎影,便已嚇退;有幾隻豺狼之類求食心急,由轉角處迎面趕來,恰和那虎對上,等到見虎欲逃,已經無及,只一照面,虎爪揚處,立時屍橫就地。

山人便趕上前去,用長矛挑起,回寨分食,無不興高采烈,欣喜欲狂。

漸漸行離青狼寨只有裡許之遙,為首老人計點所得野獸,竟有二十多隻,此行可謂不虛,好生快活。正行之間,那虎忽在道旁停步,放眾人過去。顏覥看出它將要別去,連忙住了兜子,下來低聲哀祝道:“我顏覥劫後餘生,正值患難之中,內子深山產子,窮無所歸,如非尊神相救,父子夫妻三人縱不為山中蛇獸所吞,亦必餓死溝壑。大恩大德,不特身受者沒齒不忘,便是我那死去的列神列宗,亦當銜結於地下。不過此時雖仗神力,得有棲身之所,但是初到甫疆不及一年,平日蓬飄梗浮,行蹤無定,對於各種土著的情形習慣均非所諳。聞得他們避忌甚多,人復野悍,漢客少有觸忤。便無幸理。人皆異類,舉目無親,倘有憂危,何從呼籲?明知塵俗山寨非尊神所宜居,怎敢相求同住?

惟望不時存臨,憚有依恃。彼輩素重神命,見神常至,必加厚遇。但俟嬰兒足月,可以負而行醫,便即他處謀生,並非長此讀擾。不知尊神允否?”那虎聞言,不住將頭連點。

又走向產婦兜旁,將頭伸進去聞了聞嬰兒。然後朝著顏覥,把那隻受傷貼有膏藥的右足揚了兩揚。長尾搖處,扭轉身子,一聲輕嘯,雙足一蹬,便飛也似朝著來路,翻山越澗而去,晨光高微中漸漸沒了影子。顏覥見虎揚爪,才想起它還得換藥。又見它戀戀嬰兒,彷彿關心甚切,料它日後必要再來,心中略放,重又上兜起身。

老人因將到達,早分出兩人前往寨中報信。走沒多遠,青狼寨女寨主藍馬婆已得了信,帶了一子一女和全寨山人來接。說:“寨主因為惱了黑王神,身被抓傷,正在床上調養,不得親迎,望乞黑王神的朋友不要見怪。”雖是山女,說話極為謙恭。當下把顏覥夫妻接進寨去,款待甚優,並撥了四名山女服恃,先在寨中居住。一面命人在寨外近山口處搭蓋高架竹屋,以為顏覥住室,等落成之後,再為遷居。

顏覥在寨中匆匆安置好了妻子,照俗禮向女主人答了謝。回來見產婦、嬰兒兀自不醒,不時按脈,仍是好好的,心中益發疑慮,以為奇症。想了許多方法,灌了好幾次藥,終是無用。他哪知產前服了異果之故。似這樣目不交睫,晝夜守護,等過了三日三夜,嬰兒首先醒轉,啼哭索食,聲音甚是洪亮,又是妻子胸前鼓脹,兩乳翹挺,不知何時奶汁已將前後胸衣服溼透。忙把小兒抱近身去,正待讓產婦湊上身去喂,說也奇怪,初生才只三日的小兒,不特筋骨堅硬,體格健壯,竟能爬行伏在乃母身上食乳,咕咕有聲。

不多一會,產婦也漸漸醒轉。顏覥這才放寬心,將備就食物,端過去與她吃了好些。重按了按脈象甚好,產婦身子也甚安適,一些也不顯產後柔弱之象,只不知三日昏睡是何緣故。顏妻問起前事,怎得有了棲身之所。顏覥把經過奇遇說了,俱都感謝神虎不置。

顏妻見顏覥飽經憂患,一連累了數日,好在室中有山女服侍,自己行動自如,精神健康,再三矚咐安睡些時。顏覥擔心妻子,一直忘了拜謁本寨寨主,疲極之餘,一著枕便睡了一整天。第二日早起,還未醒轉,顏妻忽見藍馬婆情急敗壞,跑將進來,因為走得匆忙,沒有看見屋角竹榻上安睡的顏覥,一直奔到顏妻床前,急喊道:“你的丈夫呢?”一言未了,虎王雖是初生嬰兒,一則生具異稟奇資,二則連吃了異果化成的靈乳,天生神力,靈敏非常。彼時正趴在乃母身上吃乳,忽見一個其勢洶洶的面生婦人跑來,小心眼裡以為她要和乃母相打,哇的一聲,一側身,伸出堅硬結實的小手,對準藍馬婆臉上便抓。藍馬婆驟不及防,竟被他這小手抓得生疼,心中大怒,想回手打,又覺不好意思。偏巧顏妻震於來勢,忙著應付,更不料小兒有此大力,也未安慰道歉。又恰巧顏覥聞聲驚醒,走了過來,便疏忽過去。由此藍馬婆也不喜他母子,以致日後鬧出許多事故。不提。

顏覥一問來意,才知他夫妻入寨以後,第二天起,黑王神連來了三次。因它從不走進寨門,山人見無甚表示,供它果菜又不吃,誰也沒想到它是前來查看顏覥夫妻待承安全如何,也就罷了。誰知今早有兩個寨中的百長採了新瓜,坐在寨前石上,連吃帶談龍門陣。一會談到顏覥夫妻的事,不知哪一句說話錯,稍有冒犯神客的地方,黑王神忽從石後出現,縱身怒吼,一爪抓死了一個,另一個也被抓斷了一隻臂膀。接著便向寨門怒吼不去,誰也不敢走近。藍馬婆多著膽子走出,連著朝它禱告許願,挨樣詢問,才知是要顏覥出去相見;如今黑王神還在外面等候,務請顏覥出去打發它走,以解神怒。

顏覥聞言,忙和藍馬婆一同趕出,遠遠聞得虎嘯之聲傳來。到門一看,果然神虎當門而踞,目光如電,神態威猛,正在怒吼,震得木葉驚飛,四山都起了迴音,鋼針一般的黑毛根根直豎。山人甚多,俱都不敢近前,遠遠圍跪在地,喃喃祝告許願,叩頭如搗。

滿地俱是蔬菜山果,零亂踐踏,爪痕處處。知是山人所供,被神虎發怒抓落。另一旁山石上躺著一個抓斷了膀臂的山人頭目,也在呻吟呼痛,哀求黑王神饒命。

說也奇怪,那虎怒發甚猛,一見顏覥走到,立時停了怒吼,身上的毛全都倒下,緩緩站起來,將長尾搖了兩搖,朝顏覥身前挨挨擠擠。顏覥伸手摸摸他的身上,竟動也不動,彷彿家貓見主一般,溫馴無比。顏覥知它來意,一半是惟恐山人對自己有了怠慢;一半是因虎爪虎腹兩處傷還未愈,尚待醫治。那兩個頭目一死一傷,弄巧就許有於自己不利之言,所以神虎發怒。否則先時那等咆哮,何以見面後又如此溫馴柔善呢?山人反側,其心不定,經此一來也好。便低頭默祝道:“大神如此厚愛,粉身難報。只是自己身在異地,人非族類,舉目無親,諸須謹慎,方無遠害。大神不能常在此地,他們即便有什麼不對,總望寬恕一二,以免山人遷怒自己,愛之適以害之,反而不美。至於醫傷一事,因是匆匆走出,未攜藥具,請在外少候,等入內取了藥具,再陪大神同往僻處醫治如何?”那虎聞言,將頭連點。藍馬婆見顏覥朝虎低聲說話,不由又起了疑意,顏覥卻未在意。

顏覥剛轉身要走,那虎忽然銜住衣角不放,不走,虎又頭頂促行。顏覥先不如何意,如是者兩三次,忽然想起嬰兒體力健壯,生有異徵,神虎如此呵護,必非無因。這般情景,莫非它還不放心山人,想見嬰兒一面不成,試一問詢,那虎果又將頭連點。顏覥藉此賣好示威,便對藍馬婆和眾山人道:“黑王神前生和我父子是好朋友,所以今生如此保佑。適才那兩位百長因犯神怒,雖然一死一傷,現在我己與神言明,從今以後不再傷人。我父子夫妻三人暫借寶寨棲身,待機一到,得便自去。不特黑王神諸多降福,便是自己,日後也必設法重報,只管放心就是。”除藍馬婆一人因有乃夫先人之言將信將疑外,其餘人親見如此神異,俱都畏服不置。

顏覥又說黑王神要看小孩,便徑自奔回屋去,和顏妻說明,拿了藥包藏在身上,用被抱起嬰兒,二次跑出。那虎自在寨門前蹲伏,等顏覥近身,方行站起,用虎頭向胯下拱了兩拱,重又蹲下。顏覥知虎要他上騎,連說不敢。經不起那虎連拱不休,顏覥還想把嬰兒送了回去,或是託藍馬婆代抱,轉交顏妻,那虎卻咬緊嬰兒包布不放。嬰兒生時匆遽,事先未備小衣服,幸值天熱,只用一塊被單撕下來的舊布齊胸包住。那威猛的大虎只管在顏覥身旁挨擠銜扯,嬰兒竟似素識一般,睜著兩隻精光黑亮的眼睛,把露在被單包外的一隻小肥手,不住在虎頭上拍打,笑嘻嘻一絲也不害怕。休說旁觀諸山人,便是顏覥也覺希奇。知神虎要嬰兒偕行,必有原因,便恭恭敬敬告了得罪,騎上虎背。

那虎只將大嘴一咧,掉轉身子,一聲也未出,四足一蹬,便穿出去二三十丈。顏覥懷抱嬰兒,穩坐虎背,雙足扣緊虎腹,一任它登山渡澗,縱躍如飛。只聽兩耳風生,林木山石如急浪奔濤一般往後倒去。不消片刻工夫,已是跑出老遠。回顧青狼寨,已隱入亂山之間,不見影子。虎行生風,又是騎虎急行,顏覥覺著山風甚勁,身有涼意,初生嬰兒恐怕受寒,想解開上衣,把嬰兒的頭面包藏起來。誰知嬰兒卻是不耐,口裡大聲啼叫,手足亂掙,力氣又大得出奇。顏覥恐一個閃失,抱不穩從虎背上墜將下去,小命必然斷送,反而不妙,只得由他把頭臉露出,衝著前面。嬰兒這才老實了些,胖手招搖,迎著山風,歡笑不已。

顏覥因嬰兒遇虎而生,取名虎兒,這時見了他這些異狀,懷念先仇,悵觸身世,不禁悲從中來。探頭含淚,面向嬰兒道:“虎兒,虎兒,你爹爹身負血海深仇,我與你母流亡在外,受無盡的艱辛困苦,難中產你,九死一生,幸得虎神垂佑,才保無事。如今仇人勢盛,圖報無日。見你具異稟奇資,又得山神呵護,好似生有自來,莫非將來報仇之事還應在你的身上麼?”顏覥不過是有感於中,自然流露,明知嬰兒也不會懂,隨心發洩。那麼大的風,休說傾吐出來,語聲說得甚低;便真個向著成人大叫疾呼,也未必聽得分明。誰知嬰兒仰望乃父淚容,競有感觸,立時不再歡笑,扭身用手去撫摸顏覥的淚眼,狀若安慰。

顏覥方在驚異,虎步一緩,業已停在一個山谷之中,蹲伏在地上。顏覥知到地頭,剛一跳落虎背,還未及觀望谷中景物,忽聽虎低聲一嘯,接著便聽谷頂崖壁樹枝寨餌作響。方疑有蛇,猛見眼前白影一閃,從崖上飛落一物。退步定睛一看,乃是一隻半人高的小白猿,生就一身銀雪也似的白毛,油光水滑,閃閃發亮。兩隻火眼,一雙金瞳,光射尺許。一落地,先向那虎叫了兩聲,便往顏覥身前人立走來,伸出兩條長臂要接嬰兒。

嬰兒更似和它熟識,張著兩條小胖手往前伸撲。顏覥見白猿生得那般異樣,知是靈猿,不由將手一鬆,虎兒已撲人白猿懷裡。顏覥終有些不放心,剛要伸手接回來,誰知那白猿接過嬰兒,忽然朝著黑虎一聲長嘯,便飛身而起,離地數十丈,往崖腰上縱去。後爪抓著那麼峭削的崖壁,如履平地一般,只見一條白影在崖壁上電閃星掣,飛轉了幾下,便即不見。也沒聽嬰兒哭叫之聲。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那猿捷逾飛烏,萬迫不上。

忙著那虎,竟若無其事。心想:“嬰兒生下來就有許多奇徵異事,白猿又是神虎叫來,嬰兒生命決然無害。但恐白猿將嬰兒抱走,隔些月日不歸,不特愛妻面前無法交代,自己只此一子,也難割捨。”

顏覥忙問那虎道:“靈猿將我兒抱去,少時能回來麼?”那虎將頭點了兩點,即仰面躺在地下,揚起那隻受傷前爪。顏覥才明白那虎因治傷時小孩無人抱著,特地喚來白猿代抱。適間那虎點頭,想必不消多時,自會迴轉,便不再著急。見虎肚臍和虎爪上膏藥仍在,先代它揭了下來,將帶來的藥包打開,就左側崖上飛瀑灌了一水瓶山泉,將傷處沖洗乾淨。然後用小刀修去傷處腐肉,二次用水衝過,上了生肌藥粉,貼上膏藥。對虎說道:“大神原來瘡毒很重,上次挑去那根毒刺,以為總得再醫幾回,不料好得這般快。今天已上了未次化血生肌的藥粉,再有三日,膏藥自落,便可復原如初,無須再看了。內子新生體弱,難禁憂思,來時沒有對她言明,恐回去晚了不放心。望大神憐佑,急速喚回靈猿,送愚父子回去吧。”那虎翻身坐起,只搖了搖頭,也不叫,也不動。顏覥見它一搖頭,不禁又著起急來。忙問:“嬰兒少時歸不?”那虎又將頭連點。知道去的地方決非近處,虎既不允許叫回,急也無用,幸而沒有表示當日不歸之意,只得權且寬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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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19: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回 有心弭禍 巧語震兇蠻 無意施恩 靈藥醫病叟

話說顏覥坐在虎側靜候,等了老大一會,眼看日色偏西。從起床到如今,腹中未進食物,忙中又未帶有乾糧,飢腸雷鳴。靈猿終是異類,心裡懸念著愛子,業已問過那虎幾次,俱無什麼表示。恐將它招惱,反而不美,不敢多讀。正在飢渴愁急,那虎揚頭看了看天色,倏地一聲吼嘯。顏覥心中一喜,以為白猿一定聞聲跑來,又等了一會,並無動靜。那虎已接連吼嘯過幾次,最後起身,踞地長嘯,看神氣,好似也有些等得發急,白猿仍是未歸。顏覥方猜凶多吉少,正在憂急,那虎忽然擺出姿勢,要顏覥騎了上去,顏覥連忙跨上虎背。

那虎掉轉身,轉出谷口,竟擇一較低之處,一縱數十丈,接連幾縱,到了崖上。一路縱越繞行飛駛,跑了好一會,還未到達。崖頂形勢絕險,危石甚多,大小錯落。短樹森列,棘草喧生,彷彿刀劍,犀利非常。兩邊俱是懸崖,窄處不容跬步。休說亙古以來未必有人走過,便獸跡也不見一個。那虎好似怒急,跑縱起來,口中連聲吼嘯,和瘋了一般,比來時著實還要快出好幾倍。正飛跑中,前面崖勢忽然裂斷,中隔廣壑,下臨無地,眼看無路可通。那虎勢子絕猛,又收不住,轉眼便有粉身碎骨之危。就在這驚心動魄,閉目不敢直視的當兒,只聽兩耳生風,別無動靜。微微睜眼一看,崖勢忽又向前展開。再一回顧身後,業已飛越過來。山石草樹,像是急浪流波,滾滾倒退,瞬息已杏。

又跑不多一會,那虎方縱落崖下。前面孤峰獨峙,清流索帶,景甚幽絕。剛一及地,便聽猿嘯兒啼之聲起自峰腰,只不見人。那虎馱了顏覥縱上峰去,往左側一轉,才看見峰腰上現出一片草坪,森森喬木,亭亭若蓋,疏落落挺生其問。靠峰有一個石洞。洞外一株大果樹上,倒吊著那隻白猿。嬰兒也被人用春藤綁在樹上,正在啼哭發怒,將手向白猿連連招搖。虎、猿相見,便互相吼嘯起來。顏覥見嬰兒無恙,喜出望外,只不懂和白猿何以俱都被綁在此。連忙爬上樹去,將嬰兒解將下來。

那白猿吊處離地不下十丈,比嬰兒高得多。按說那虎縱上去,一爪便可將綁索抓落,虎卻不去救它,竟來銜扯顏覥的衣服。白猿也在樹上連叫帶比,顏覥會意,只得把嬰兒放在山石上面,爬上樹去一看,大為驚異,那綁吊白猿的並非春藤,乃是幾根蠅拂上扯落的馬尾。樹枝上還掛著一片大芭蕉葉子,上有竹尖刺成的幾行字跡。

取下一看,大意說:留字人名叫鄭顛,帶了兩個新收門人,由北嶽歸來。中途經此,將二門人留在峰麓暫候,自己往峰頂上去訪一位多年不見的道友未遇。下峰時節,忽聞門人呼救之聲。趕近前去,見一隻白猿已將兩個門人身上抓傷,正在行兇,當下將白猿擒住。一問門人,才知因見峰腰草坪上放著一個初生的嬰兒,啼聲甚洪,以為別人遺棄,心中不忍,意欲帶回山去撫養。剛抱在手,便見一隻白猿如飛跑來,將嬰兒奪去。二門人雖會武藝,竟非那白猿之敵。當時如晚到一步,二門人必遭毒手。先以為嬰凡是白猿從民間盜來,本想一劍殺死,為世除害,後來尋到嬰兒,見資稟特異,夙根甚厚。白猿不能說出他的來歷,一味哀鳴求恕。正審問間,恰值青城山朱道友經過,說起嬰兒前身來歷,並算出白猿是受神虎之託,因與峰頂道友有三年獻花果的因緣,曾受度化,抱了嬰兒,前來求取靈丹,並非從民間私自盜來。因初生胎兒汙穢,不得峰頂道友允許,不敢徑直抱上去相見,才放在峰腰草坪上面。偏巧峰頂道友雲遊未歸。下峰時見二門人抱起嬰兒,彼此誤會,才動的武。雖然事非其罪,情有可原,但是此猿額有惡筋,定非善良通靈之物。更不該嬰兒已奪過了手,又放在地上,仍去行兇,意欲將來人置於死地,實屬兇暴可惡。為此抽出他的惡筋,又打了三十拂塵,吊在樹上,以示薄懲。那嬰兒已經朱道友給他服了一粒靈丹,他年自有奇效。因他無人領抱,綁在樹上,靜等那神虎馱了嬰兒之父到來解放。此雖佳兒,刑剋凶煞甚重,務須隨時留意,以免惹禍招災,危及全家。行時並在草坪左近行了禁法,不是親人到來,自解其綁,無論蛇獸,皆不能近前侵害。白猿本應吊它三日,知道來人必代苦求,可將馬尾上符結緩緩抽開,其法自解。

下寫鄭顛留字。

顏覥知是仙人經過,還賜了愛子一粒靈丹,忙跪在樹枝機上,望空默祝,虔誠叩謝。

然後仔細輕輕地去抽馬尾上的活結。結剛抽開,便見眼前光華電閃般亮了一亮,白猿已墜落下地。跟蹤緣樹而下,抱起嬰兒,又向白猿稱謝。白猿見了顏覥,低著頭若有慚色。

顏覥見夕陽在山,天色不早,黑虎正伏地待騎,重向白猿道別,跨上虎背。那虎長嘯一聲,緩步下峰。然後放開四隻爪,風馳電掣,直往回路跑去,約有個把時辰,到了青狼寨,藍馬婆和許多山人俱在寨門前延頸而望,見顏覥騎虎回來,好生敬畏,連忙伏地迎接,顏覥剛下虎背,未及道謝作別,那虎便已如飛跑去。

顏覥因到此以來,還不見過男寨主,才想起初見老人所說之言,他為虎所傷,尚在調養。自己外科拿手,正可示惠,便請藍馬婆一同先到自己房內。顏妻已知神虎將父子二人馱走,前日死中尚且得活,知不妨事,並未憂急。顏覥見狀才安了心。當著外人,不便明說,只用目示意,將經過事情略為增減,說了一些。便對藍馬婆道:“愚夫婦多蒙寨主夫婦解衣推食,借地棲身,深慚無以為報。聞得岑寨主為黑王神所傷,尚未痊癒。

在下本通外科,少諳醫道,本想借著面謝之便,略盡心力,代為診治。前日求見未得,彼時正值內人新產,又當山行疲乏,一個打岔,也忘了向女寨主提起,此時才得想起。

我想岑寨主不過被黑王神抓傷,又壓了一下,極易痊癒。適聽寨中人說病勢沉重,業已不能下床,心中甚為懸念,意欲前往醫治,不知可否?”

藍馬婆聞言,似甚驚喜,答道:“我也曾見尊客箱子,像個走方郎中的藥箱,因不見串鈴、鼓板和箱上的行道旗,不知真會醫病。再加連日心煩意亂,沒和尊客夫婦多談,無心錯過。我丈夫極好強好勝,自從那日被黑王神所傷,因那是神,只怪自己無知冒犯,沒法報仇。當著全寨人等吃這麼大虧,又悔恨,又生氣。再加傷又受得重,除肩膀上的肉暴裂了好幾條縫,深可見骨外,近屁股處的大胯骨也被壓脫了位。再壓上去一些,肋巴骨怕不壓斷幾根才怪呢。本地沒有好醫生,幾條通山外的路慣出虎狼蛇獸,連我們的人出山去採辦貨物,趁墟趕集,都是多少人結伴同行。我們又是本地人,老虎不吃人,惡名在外,走方郎中不易請到。有甚病傷,全憑有限幾樣成藥和本山產的草藥醫治。連日天熱,他傷處已然腐爛。大胯骨脫臼處,因未正位,也腫脹起來。他好強,雖不喊痛,可是臉都變了紫色,每晚不能閤眼,整天頭上的汗都有黃豆般大,手臂和腿不能轉動,想必是疼痛到了極處,以前他打獵爬山,也曾受過兩回傷,都是拿寨中配現成的藥去擦。

雖然傷比這輕些,可是一擦就好,至多才兩三天,不像這次又爛又腫。定是黑王神罰他受苦,不肯寬恕,才這個樣子。也曾向神苦苦哀求過好幾次,連睬都不睬。他又倔強,甘心受罪,不肯親自許願。我急得無法,又想也許黑王神不能顯聖,使他痊癒。正打算明日派幾十個人出山到鐵花墟,去請走方郎中。尊客能夠醫傷,又是神的朋友,自然再好沒有。不過我丈夫性情古怪,我須先去問他一聲。就請尊客同去,他如不醫不見,仍自回來,莫要見怪!”說罷,便站起相候。

顏覥見藍馬婆一張口便是一大串,漢語說得甚是流利,心中好生驚異,正要提了藥箱隨著同行,忽聽顏妻喚道:“你怎不把我身上帶的那包金創藥帶去,省得用時又回來取一趟。”顏覥也甚機警,知道自己秘製金創藥有一大包在藥箱裡,顏妻身上所帶,只有平日上路,照例夫妻各帶少許,以備臨時應急之需的,一樣的藥用不著都帶了去,必是有甚揹人的話要說,連忙應聲走過去。顏妻果朝他使了一個眼色。顏覥會意,假裝在她衣袋中找藥,將耳朵湊向她的頭前去聽。顏妻低語道:“那山婦甚是詭詐,她丈夫因禍由你起,頗有懷恨之意。適才你父子騎虎走後,她便走來向我打聽你和那虎是甚緣由。

我先和她說是中途無心相遇,見她神色不對,便說我兒是神人下界,所以虎神保佑他,她才無言而去。等你大半日未回,她又走來,將那四個服侍的山女喚出兩個,鬼鬼祟祟,在外面低語。進來時我裝睡偷看,她指著我,嘴皮直動,神色甚惡。我夫妻受了人家待承,理應為她盡力。不過山人心狠,神虎做得太兇。聽說早上還有兩個山人,因為說我們閒話,一死一傷。你醫道我知道的,決能治好,但要諸事留神,見了男人,把神佑都說在兒子身上。話要少說,以免弄出事來,凶多吉少。等我滿月之後,還是走了的好。”

顏覥點頭稱善,一抬頭見藍馬婆站在門側、正睜睛望著自己動作,好似極為注意。

知她看不到妻子的臉,自己又未開口,不致招疑,便仍裝作找藥,口裡故意對妻子道:

“你將藥放在哪裡了?怎這般難找,找不著?莫不是在你身下壓住了吧?我扶著你,翻身看一看。”顏妻會意,不再言語,故意呻吟,由顏覥扶著,往裡微側。顏覥早將藥拿在手裡,故意笑道:“我說在這裡不是?我見寨主去了。虎兒只吃了仙人賜的一粒靈丹,一天沒吃奶,不知餓不餓,莫忘了喂他奶。”說罷,將藥包放在藥箱子裡,用手提起,隨了藍馬婆直奔後寨而去。

這座青狼寨倚山而建,後面恰巧是一條數十丈深的峽谷,地頗寬大,還有許多岔道支谷。當年老寨主藍大山從別處遷居到此,就著谷的形勢,將谷頂用木料藤泥蓋上,當成寨頂。留出好些通天光的地方,作為天井。再用整根大木平插至兩邊壁上,鋪勻了泥土築緊,建起三層樓房。全家居上,下面餵養牲畜。谷底無路,是一廣溪,裡面也喂些水禽。谷口地勢最寬,外面用山石堆砌成一個堡寨,僅留一個丈許寬,一丈六七尺高的寨門。由門進到谷口那一段,蓋有三列平房,住那較有勇力的山人。平房後進開有幾個小門,當中一門稍大。門內不遠,有一條石甬道,長約三丈。走到盡頭,便是一架竹梯,直通樓上。餘下小門,有的通藏糧食、兵器所在,有的通到樓下面養牛馬豬羊牲畜的地方。另有兩門,卻不往直平去,一進去,須順著木梯,走向沿壁木石交錯的棧道上去,由此可以通全寨山人所住的家室以內。

這些山人的住宅,都是就著兩邊崖壁掘成的土穴石洞,密如蜂巢,全谷峰上到處都是,又狹小,又晦暗,全家住在一個洞穴裡,極少有得到天光的。因為酋長多以力勝,性情兇暴,全體山人仰息而生,予取予求,生死祝福,任意而行,已成習慣,視為固然。

到了藍大山父女手裡,已是兇惡勇猛,性情乖戾,只知有己,不知有人。這位承繼的寨主,更是陰鷙險狠,智足濟惡,哪裡還把這些處於積威之下的蠢人當做人待。若大一座樓房,無非是藍大山役使眾山人建築的。但是除了他夫妻全家和手下千百長以及一些心腹惡黨,連供役使奔走的男奴,一共不過數十人外,房子雖多,只是空著。一到關閉寨門,竹梯一撤,內門緊閉,休說是住,就連上也上不去。

齊谷口處,除那五個門外,通體俱是卵石堆砌的高牆,直達谷頂。石縫裡有土,種了些藤蔓花草在上面,年數一多,苔滿藤肥,全牆如繡。遠視近視,俱當它是片崖壁,與兩旁的山一體。青狼寨不過是倚壁砌成的罷了,看去極小,絕不似供千人以上居住的大寨。

顏覥所居便在谷口外石堡寨內那片平房裡面。先還以為這麼多山人,又不見他們有別的住處,並且一遇災患,立即全體藏入寨內,僅這有限數十間小房,人擠人,也未必裝得下,不知他們平日是怎樣居住的。寨前和四山上頗有許多好地勢,為何不建造上些寬大的房屋?一則居人,二則還有個呼應。似這樣蟻聚而居,一旦遇見敵圍,連個救援出路都沒有。並且寨前不遠還有溪澗,地勢也較高,萬一山洪暴發,此寨首當其衝。岑高雖未見面,就說他們都是一味兇蠻,又蠢又懶,他妻子藍馬婆看去機智非常,聽說山人祖貫山居,別的都蠢,對於天時地利都有獨到的見識。何以這般蠢法?顏覥一直都存著這般心思。自己從小愛習醫道外,對於兵法堡壘等雜學也極喜涉獵。知他們以前受過青狼圍困,因自己受了人家好處,無以為報。正打算日子一久,賓主無猜之時,給他們出點主意,將大寨改建,相山度水,依勢為垣,星分井聚,人皆散居;再教他們耕織土木之法,使其日臻富庶;以酬收留食宿之德。

這日同了藍馬婆去見岑高,算計走進三層石房,已到盡頭,只見到有限幾個山人。

不但那麼多山人不知何往,而且每問房內,食宿用具俱都很少,至多隻供三五人之用,並不似群居共食神氣。方在奇怪,忽見藍馬婆引他走向靠著山壁的一扇木柵門內,進去一看,裡面竟是別有天地。雖然樓字建築粗野,不甚精善,卻是堅固結實,猶勝天成。

才知這裡山人不但不蠢,而且饒有心計。

上了竹梯,便入樓裡,一連經過了好幾處複道曲樓,竹橋木閣,忽見前面一座大天井對面,樓形越發寬廣。由一條飛橋通過去,那橋是活的,可以任意收懸,兩端俱有八名執矛的強壯山民把守。樓門緊閉,門外也有十多名山女侍立。見藍馬婆引客來,俱都舉矛伏身為禮,面上似有驚詫之容。沿途所經諸樓,相隔處也有竹橋相通。雖然橋上都有兩人把守,卻沒這裡威武嚴肅。知是寨主岑高所居無疑。只不知他寨門儘管堅固,如果敵人能夠攻入,也非區區高樓吊橋及十幾個防守的人所能抵禦,對自己人也如此防範周密,是何居心?方在難解,藍馬婆已引客過去。顏覥剛過長橋,樓前十多名山女立即飛步上前,先伏地跪迎,起身用土語向藍馬婆嘰咕了幾句。藍馬婆將手一擺,眾山女剛一起去,忽聽軋軋之聲。顏覥回頭一看,通兩樓的長橋己被樓這面的防守山人扯起。知神虎已將他們嚇破了膽,料不致有甚不利舉動,故作未見。內中兩名山女便過來接了藥箱。

那樓甚大,一排七間,共有九進,岑高住在第四進的居中大間以內。沿途所經,十九都是空房。藍馬婆先引顏覥到了第一進緊靠山谷的一間小屋內坐定,留下兩名提藥箱的山女,匆匆自去。顏覥等了好一會,不見回來,覺著腹飢異常,才想起騎虎走了大半日,未進食物。回來便遇藍馬婆,跟著進屋一打岔,說起治傷之事,立即催著同來,當時餓過了勁,只顧周旋,竟忘了進食。這時二次又餓,好生難受,其勢又不能向那兩名山女索食。幸而藥箱內還有前日留給產婦吃剩下的兩塊幹饃和一點鹹菜。取出一看,業已乾硬,那鹹菜更幹得枯了,一根根直和箱中泡製過草藥相似。還算沒壞,趁藍馬婆未來,一口氣吃了,因為餓極,吃得一點不剩。吃完,藍馬婆仍不見到。那兩名山女見他吃東西,不時看著他竊竊私語,顏覥也未做理會。

顏覥悶坐無聊,見室中兩面俱有窗戶,扇扇洞開,探頭往外去看。見那樓離地已有數十丈高,正面還好,側面山崖壁直如削,與樓相隔不及丈。樓頂上另有一層蓋搭,益發看不見天光,甚是陰暗。隱約見那崖壁上俱是山人居住的窟穴,密如蜂窩,小到人不能直身進去。穴外只有一條尺許寬的木板或原來石板做棧道,以為通行之用。那些山人的婦孺個個汙穢已極,大半探頭穴外,或是坐在棧道邊上乘涼。卻看不出一點憂戚之狀,大有樂天知命的氣概。顏覥不禁嗟嘆同種人類,高低不平,只因強弱之差,分出了尊卑上下,便落得一個擁有千間大廈,只讓它空著,放些不三不四,漢不漢土不土的陳設擺樣子,卻令數千同種之人禽居獸處。山中有的是木石材料,又有的是人力,放著寨外許多空曠形勝地方,都不容他們自去建房。區區一個山人小部落,已是如此,無怪乎擁有廣土眾民、大權大勢的暴君奸臣,更要作威作福,陷人民於水火了。

顏覥正在出神,一陣微風吹過,把壁上洞穴中許多惡臭氣息吹將上來,甚是難聞。

不願再看,猛一回身,瞥見藍馬婆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自己身後,滿臉強笑假歡,彷彿怒容乍斂神氣,心中一動。未及張口,藍馬婆已先說道:“我丈夫周身腫痛,已有兩日未曾閤眼。適才進去,見他睡熟,不忍心驚動,等他醒了,才和他說的。他聽說黑王神的朋友肯給他治病,高興極了。晚來一會,千萬不要見怪。”顏覥見她說時目光不定,知道所說決非真話,不知又是鬧什麼鬼,只得虛與周旋道:“女寨主大客套了。醫生有割股之心,只有遷就病人才是正理。何況愚夫婦身受寨主厚禮相待,正苦無從報答,問心難安,怎說得上見怪兩字?”藍馬婆聞言,微喜道:“尊客為人真太好了,說話多麼叫人聽了舒服。請就隨我進去吧。”顏覥隨她走到第四進當中大室,見門內外服役山女不下百名之多,個個身上都佩有刀箭,與樓房口外所見山女不同,心中甚是好笑。

那岑高也是受了活罪,因為肩胛背骨被虎抓碎壓傷,疼痛非常,不能臥倒。只盤著雙膝,在竹榻上兩手扶著面前一個大竹枕頭,半伏半坐地趴在那裡。見人進去,頭也不抬,只斜著眼睛看了一看。藍馬婆跑到他面前,用土語向耳邊說了幾句,岑高把頭一點。

藍馬婆才過來低聲對顏覥道:“我丈夫心煩火旺,不能不和他說一聲,尊客請莫見怪。”

顏覥已看出岑高兇狠躁急,對自己頗有厭恨之意。此次延醫,乃藍馬婆的主意,事前必還費了些唇舌。同時岑高也實忍受不了苦痛,雖然應允醫治,事出勉強,必不愛聽自己多說話。也不再作客套,略一點頭,便走前去仔細一看,傷並不算甚重。肩腫上只被虎抓裂了些皮肉,並未傷筋動骨。倒是背脊近股骨處,有兩根筋骨被虎壓得大重,錯開了一些骨榫;又被虎爪帶了一帶,裂開兩條口子。其實都沒什麼。照理初受傷時,只稍把脊骨拍還原位,就用那山人平時治傷的草藥(這幾月穿行南疆考驗過的,曾有奇效。

自己藥箱中還配得有)敷上去便可治癒,本非難事。偏生虎爪中了毒刺,剛經拔去不久,餘毒未盡,那草藥一收斂,毒更聚而不散,於是腫脹化膿,潰爛起來。再遲數日不治,毒一串開,尚有性命之憂。那脊骨又不知拍它還原,天氣又熱,再經這幾天骨褲口處發腫,休說臥倒,動一動就疼痛非凡,幸而遇見自己是祖傳外科能手,復經多年勤苦研求,極有心得。如換旁人,不問能治與否,先要痛個死去活來。這廝為人必非善良,款待全系怵於神虎威勢,一旦有隙,難保不起歹意。於是安心賣弄,藉此機會一下把他制服,免得異日生變。

顏覥便改了沉靜之態,閉目掐指算了算,忽作吃驚,大聲說道:“寨主因為平日虐待手下,本已犯了天忌,日前又觸忤了山神,二罪俱發,才受此傷。如今脊骨左邊痛中帶酸脹,肩上傷口雖沒背上那條傷口腫爛得厲害,可是骨頭裡像蟲鑽一般,奇痛中還帶著奇癢。如今山神因為寨主表面上雖然順從,心中卻在怨恨,不懷好意,越發犯了神怒,冥冥中施展神法,要使寨主將肩背兩處爛盡而死。除了虔心悔罪,立誓不再為惡,忤神害人,或者能得神的迴心饒恕,我再從旁虔心苦求山神開恩,賜我神力以便醫治外,無論多好的醫生,使甚別的法子,都不能治癒了。”一面說,一面暗中偷看岑高神色,見他先聽頗有怒容,聽到中間便改了驚恐,未後簡直變臉變色害怕起來。知他外強中乾,正說中他的心病,山人素畏鬼神,怎得不俱?心更拿穩,又大聲道:“現在死生繫於寨主念頭一轉移間。果能聽我良言,將心腹話當眾說出,向神求告,如獲神允,我治時,便可立時止痛;否則即便我因寨主夫妻留住衣食之情,願幹神怒,勉強盡力醫治,治時也必奇痛非常,難以忍受呢。”

岑高本來懷著一肚子鬼胎,不想被顏覥這席話說中,不由通身駭汗,以為真的神要他死。心中一害怕,越覺傷處疼痛難忍,立時氣餒,心想悔過,求神寬有。無奈起初打算傷痊之後,連虎帶顏氏夫妻一齊設法害死,別的尚可,這話怎好當顏覥說出?便喚藍馬婆近前,用土語商量。藍馬婆雖沒他兇惡狠毒,心眼比他還要刁狡,先還將信將疑,及見丈夫首先屈伏,不由也有些氣餒。暗忖:“他說如得神允饒恕,治時連一點疼痛都沒有。小時隨著父母常在各地來往,見的郎中也多了,無論多好,俱無立時止痛之理,並且傷又如此重法。這人看似忠厚,漢客多詐,莫要被他矇混過去。”想好主意,便用土語對岑高道:“你伯這人聽見,不會用我們的話禱告嗎?如他不允,便是他看出我們破綻,或是日裡黑王神馱去告訴他了。不過你只管虔心求告,事後可以叫他再算上一算,到底神允饒恕沒有。免得他醫時依舊疼痛,治不好卻說山神沒有答應。”岑高一則比較心實,二則身受其害,疼痛難忍,聞言微怒道:“你如此說,卻是不信神,還求有甚用處?漢人雖刁,他來不久,言語不通。我們兩人的悄悄話,連身邊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好在我沒和他交談過,你去問他,就說我對漢語能懂不能說,看是行否?”

藍馬婆便向顏覥說了。

顏覥這時已是看清他二人行徑,智珠在握,日後或者還要長處,不便過逼,故作喜容答道:“寨主能洗心從善,必愈無疑。適才我不過算出山神因他虐待手下,存心不良,又不信服,要他自責梭改,與我無干。再者山神常居此地,自然仍用本地方言為宜。快請寨主就伏在榻上禱告,只要心誠,也無須下來。我也在一旁跪求,算上一算,便知允否了。”這幾句話使得岑高夫妻大喜,益發深信不疑,岑高立時伏枕祝禱。藍馬婆想起平日自己許多殘暴行為,不由害了怕,也不管屋裡服役山女聽了,傳說出去丟人,跟著跪在榻前,隨同乃夫,互用土語祝禱起來。

顏覥也跪在一旁,口中喃喃,裝模作樣地做了一陣。偷覷岑高夫妻祝告將畢,先掐指一算,忽然起立,驚喜道:“山神見你夫妻悔過虔誠,業已寬恕。快取一碗乾淨山泉過來,待我請神賜些神力,好用這水和藥。我還得脫去衣服,以便施治,失禮之處,寨主莫要見怪。就用這碗洗淨了取水應用吧。”說罷,打開藥箱,取出一隻日常吃飯用的碗,交與近身山女。然後把上身衣服脫去。要了三支棒香,拿在手裡。請藍馬婆陪著,同往樓外走廊上向天求神,口中裝作唸咒,喃喃不絕。唸了一陣,然後命山女去通知岑高,伏在榻上虔心禱告。自己和藍馬婆先後跪祝起身,叫藍馬婆從山女手中要過那碗山泉,頂在頭上,跪求神賜仙藥在內,或是賜些仙露,自己便拿那三支香在水面上畫起符來,一會,又用兩手中指甲挑水向天彈灑。事先並囑藍馬婆正心誠意,目不邪視。神如降福賜丹,水當變色。又命旁立山女看定水碗,看自己手指彈處有無動靜,即時稟告。

這時藍馬婆因他所說少時須有憑證,自然是深信不疑,頂著那碗水跪在那裡動也不動。實則顏覥哪會什麼法術,只因想借神鬼之名降伏岑高,又知他夫妻詭詐,惟恐稍有不信,反而有害,開箱時早將京中逃難帶來改變容貌的易容丹,嵌了一小粒放在指甲縫裡。又故意脫衣禱告,命山女注視水碗和雙手的動作,以示無私。卻乘挑水時將藥彈在水裡。那易容丹小如米粒,不經水是淡白色,一入水轉瞬消溶,水便漸漸由淺而深,便成了碧綠。別有解藥,等治創時,還有一番妙用。

顏覥明知眾山女隨定他雙手注視,不會想到碗中有變,就是看到碗裡,也看不出來,不過是慎之又慎,以免日後萬一想起生疑罷了。他這裡畫符唸咒,那水也由淡而濃。先時山女還不覺得,後見水忽變成淡青,忙對顏覥說:“水變色了。”顏覥心想:“索性讓她們信到死心塌地。”便高聲說:“神人已賜靈泉。”一面請藍馬婆將水碗放在樓板上,一面隨了她一同向神叩謝。藍馬婆一看,一碗清泉果成了青色,不由又驚又喜。等到拜罷再看,一會工夫,漸由青色又變成了深碧,越發驚異。正要捧水起立,顏覥說:

“靈泉只限岑寨主一人使用,別人不得沾染。岑寨主用它洗創配藥,頃刻止痛。別人無病的沾上一點,便成青色,七日才退。”說著,到了屋中,先沾了一點在一個山女手上,立即侵入肉裡,青光瑩滑,鮮明非常,拭之不去。岑氏夫妻益發驚奇,不住口地稱謝,請速施治。

顏覥這才二次打開藥箱,又命取來大盆山泉,充作神水,將秘製止痛藥粉灑了些在岑高傷處。將神水兌了山泉,再用棉布蘸了去洗。岑高只說出諸神力,哪知其中妙處。

先時那般奇疼酸癢,燒得要發出火來,神水灑上去,立覺清涼透骨,疼癢全消。雖然傷愈還早,就這一點,已令他喜謝不盡,深信不疑。

顏覥先用藥止疼,安了他夫妻的心。然後逐一施治:用小刀割開了傷口,擠出汙膿淤血,上了藥粉;又將背骨輕輕拍好,骨樣腫錯雖免不了有些疼痛,一則手法高明,二則比起先前總強得多,只略疼過一陣,也就不疼了。前後經有兩個時辰,才行畢事。岑高如釋重負,疼止倦生,不覺臥倒。夫妻二人千恩萬謝不絕於口,全屋的人無不視為神奇。

顏覥早又暗中將解藥下在水內,對眾說道:“寨主的傷,如果三日能愈,七日生肌還原,餘下神水無處應用,少時山神必然將它收去,仍還你半碗白水。否則也不過再多治上一回,遲上幾天,也不妨事。寨主新愈,業已幾夜未睡,讓他好好安歇。我也回房,明早再來看望。”岑高又感謝了幾句,仍由藍馬婆親送出來。顏覥堅請留步,並說:

“寨主剛上了藥,須人照料安眠。此後親如一家,打擾之處甚多,只命一侍女領送回屋已足,何須如此客氣?”藍馬婆執意不肯。顏覥見她固執。好似別有用意,並不是出諸客套,知道山人習忌甚多,只得由她。一路暗中留神,見過了大樓前長橋以後,每經一樓,總有一二十個手執刀矛毒箭的強壯的山人防守,與初進來神情不同。那些山人見了藍馬婆,總是由一個為首的上前舉手為禮,後面諸人隨著。初見時並無一個答理顏覥,有的竟怒目相看,必由藍馬婆用土語向眾宣示,說上幾句,才紛紛過來朝顏覥禮拜,面轉喜容。連經諸樓,俱是如此。

快出寨牆時,藍馬婆忽朝眾中一個小頭目說了兩句土語。那人立時舉著雙手後退了幾步,倏地撥轉頭,往外奔去。顏覥朝前面一看,寨牆門外黑暗中,似有無數人影矛光,從門右往左閃了過去,隱隱聞得山人赤腳雜沓行地之聲,好生疑慮。這時藍馬婆忽然將腳步放慢,故意向顏覥說長問短。顏覥早看出一條路盛布兵衛,頗似自己適才入門之後才設下的埋伏。又聽她語不由衷,想起先後經歷都非佳兆,又不便形於顏色,只得故作鎮靜,和她且談且行。暗忖:“他夫妻雖然兇狠,但是剛治癒了他的創傷,又假神力恐嚇,即便就是天良喪盡,也不會速然忘恩反噬。所怕的是他夫妻本有害人之心,等自己一進去,一面埋伏相俟,一面去傷害自己妻兒,萬一蠢人莽撞,不等事完先下了手,就算他目前感恩知悔,錯已鑄成,也來不及了。”

顏覥正在焦急,已然走出寨牆門外。偷覷兩邊,並無一人,知已退去。及至走到自己門前,見有兩名服役的山女正探頭外屋觀望,見藍馬婆和顏覥走來,內中一個忽然迎上前來,低聲說了幾句。藍馬婆立時面有難色。顏覥也不顧再作周旋,乘她二人說話之際,首先邁步進了內屋。見愛妻面帶驚恐,手中抱定嬰兒,已在床上坐起,枕頭邊放著一個小包袱和那柄小刀,有兩名山女,一個叫蘭花,一個叫銀娃,彷彿正在交頭接耳,低聲說話。一見顏覥好好進來,顏妻機警,側耳一聽,外面還有腳步之聲,忙把包袱、小刀往被中一塞,和顏覥使了個眼色,翻身臥倒,裝睡起來。蘭花搶近頭前低聲說了一句,便和銀娃輕輕縱向一旁,臉上也帶著驚疑之色。

顏覥見妻兒無恙,雖然略為心安,可是見了這般情形,未免生疑。當時不便追問,只得故意說道:“這半日工夫,你覺得好了些麼?”顏妻裝睡不答。顏覥還未問第二句,藍馬婆已帶了門前那兩名服役山女,面帶怒容,進屋說道:“這些鬼丫頭崽子真是可惡!

我因丈夫身受重傷,不及常來照料,老怕她們服侍不好。適才我在門外再三盤問,才知她四人這幾天果然沒有好好服侍你們。今天恩人進內給我丈夫醫病,她們竟敢引了些人來看小娃兒,鬧得坐月子人不能安睡,真是可惡已極!現在我要責罰她們,將這四個鬼丫頭娃子帶去責打。另外換幾個勤快的來服侍恩人了。”

顏覥未及答言,顏妻也裝作被藍馬婆說話聲音驚醒,有氣無力,喚著顏覥的號道:

“辱生呀,請你快對女寨主說,她四個人並沒什麼不好。適才有人要看小孩,雖然爭吵了幾句,也與她們無干。我們彼此風俗習慣不同,蘭花、銀娃剛處得熟些。我很感激女寨主的厚意,不過我們也無須用那麼多的人。如一定要留人,請把蘭花、銀娃留下,感恩不盡,也不必再叫人來了。”說罷,喘個不住。顏覥知她脈象甚好,半日之間,不會變得這般衰弱,其中必有原故,忙代四女求情,又堅請把蘭花、銀娃二女留下。

其實藍馬婆已無害人之念,只因起初邀顏覥入內時,因痛夫傷,懷恨那虎,並及顏氏夫妻。以為顏覥果是神友,必能手到病除,自無話說;否則,連日岑高傷勢加重,百求不愈,那虎既肯讓他騎走,必非山神。黑王神雖然自己小時見過,事隔多年,不曾出現,恐它不真。目前這般突如其來,焉知不是漢人詭詐,特地把養好的一條黑虎前來傷人需索?當時藍馬婆只管答應請去醫治,一面早去和岑高商量,不問是否山神,反正不佑自己,定下詭計,層層埋伏,一個醫不出道理來,便叫顏覥自行出去,由眾山人將他殺害。又命人埋伏顏覥屋外,如聽見蘆籤吹動,便人內,連同那四名假充服役,暗作奸細的山女,一齊動手,殺了顏妻母子,暫洩心頭之忿。同時命人掘下極大虎阱,內置枯枝,四處埋伏好了火箭,準備殺虎,以報夫仇。如真個那虎連火也不怕時,再把動手殺害顏氏夫妻母子的幾個山人獻出去抵命。

誰知顏覥居然用計謀取了神水,藥到回春,岑高立時止痛,再也不由他夫妻不怕不信。雖然混了殺機,偏生要她在旁捧水跪求。後來又看出了神,忘卻撤去埋伏。因有她本人同行,不發號令不會動手,尚可遮掩。那埋伏寨牆外和顏妻屋外的人較多,直到快達寨牆,才得想起。連忙派人傳語吩咐速撤時,山人躁急無知,屋外埋伏的一撥因久等無信,不耐煩起來。又加四名山女中,有兩個最是刁狡兇頑,已引人進去羅唣了幾次,一會又要將嬰兒抱走。多虧蘭花、銀娃兩名山女因日裡受了一點恩惠,仗著也是藍馬婆身邊寵信的人,再三力阻,才保無事。

藍馬婆到時,一問那兩名山女,知道她們性急,將事做錯,又愧又急。恐顏覥生疑見怪,才故意這般說法。一聽顏氏夫妻要留蘭花、銀娃在彼,此時已是敬畏不逞,怎肯違忤,立時應允。並說二女不敷應用,還須再派兩名勤謹的來。。顏氏夫妻仍是再三不要,只得罷了。因時已不早,想起顏覥累了一日,尚未飲食歇息,誠誠懇懇安慰了顏妻幾句,一再稱謝,作別而去。

顏妻先見情勢不佳,凶多吉少,向著蘭、銀二女求救,已有相約偕逃之意。只是屋外有了埋伏,別無出路,正想由蘭、銀二女去將他們騙開,拼死命衝出逃命。不料這般好結果,知是醫藥有效。正和顏覥互相述說前事,談不多一會,藍馬婆忽命人抬了許多酒肉果品前來。顏覥先時匆匆吃了一點乾糧,本未吃飽。顏妻產前服了仙果,也是體健食多,只因心懸丈夫、愛子,雖有蘭、銀二女忠心服侍,不似那兩名山女悸謬可惡,心中有事,也未吃飽。當下強喚過蘭、銀二女,夫妻主僕先飽餐了一頓,方行安歇。

第二日,顏覥人內醫治,岑高夫妻自然敬禮逾恆,不但全無仇視之心,連他手下男女山人見了顏覥,也都下拜為禮;迥不似前兩日見了他們,大半面帶厭惡之容的神氣。

治完後,當日岑高已能起坐。又命人去將他手下千百長等喚來拜見,歷述昨日神異。問顏覥願在寨中居住與否,請說出來,如若不願,便催手下山人連夜將那谷口新居建好。

顏覥嫌寨中氣悶,自然願意在外面住,但故意說假居兩月即要告辭,寨主不要費事。岑高驚問何往,顏覥說:“我素來抱救人之志,打算妻子滿月,身體復原,仍去行醫。”

岑高笑道:“我道恩人有什要事,本寨山人約有二千以上,平日生病,或受蟲獸咬傷,寨中草藥一治不好,便即送命,傷重殘廢的更是隨時都有。並且在每年春秋都有重病流行,一是出天花,一是瘴疫。深處山中,正苦無法延請名醫。恩人醫道如此神奇,又是神人好友,真是天賜福星,我們請也請不到。如說行醫,我們照;日治一個有一個的謝禮。如說為了救人,這裡每年有的是病人和受傷的,何必到遠的地方去,每日奔波勞苦呢?看恩人意思,是想在外面住家。我命他們連夜興工趕造,不消三五日便可建成。

恩人並無別的要事,已然自己口裡說出,就是想走也不行了。”

顏覥原因攜妻抱子到處飄零,不特倍嘗困苦飢寒,諸多不便,一個不小心露了馬腳,被閹狗手下爪牙捉去,就有性命之憂。難得遇到這等機緣,豈非絕好藏身待時之處?而且受人敬禮,衣食無憂,真是再好不過。先說的話本不由衷,一見他夫妻虔誠挽留,略為謙謝了幾句,便即答應暫住半年,再行他去。藍馬婆笑道:“恩人既然應允,真叫人高興。好在離半年的期還早呢,且任下去,到時再說吧。”當下岑高一面催手下山人速建新居,一面又叫藍馬婆陪了同去,看看建屋的地方和形式好否,如不合意,拆了另建。

起初岑高因為黑虎所傷,當眾出醜,雖然當時惜命跪下求饒,後聞黑虎並不是有甚寶物發現,只領了一對貧窮的漢客到來,女的又是一個剛生子的產婦,想起因為這兩個人身受重傷,越想越恨。漸漸疑心黑虎並非寨中傳說的黑王神,以為是漢家豢養熟了的虎,窮途生產,縱它出來需索。依了他的心思,恨不能立刻殺死洩忿,幾次叫藍馬婆召集手下親信人等商議。還算好,藍馬婆小時見過黑虎,力說不可造次。那親身迎接顏覥夫妻的老人,昔年曾經目睹靈異,也幫同勸阻,說這等辦法,山神必降奇禍,說時,仗著自己是前寨主的至戚,又是幫助他岳父興創基業的功巨,以為岑高不好把他怎樣,便藉著這場事把岑高規勸了一場。意思說他如非平日兇暴驕橫,決不致干犯神怒,再要恃強不梭,死亡無日。岑高正在忿怒之中,如何能忍受譏嘲,雖聽愛妻之勸,暫緩些日,等看出破綻再行下手,卻把那老人恨極:命手下爪牙綁起,就在病榻前毒打了一頓,如非藍馬婆擋住,幾乎廢命。

藍馬婆因為乃夫傷重苦痛,對於顏氏夫妻亦有些忿恨,只是心中畏神,無可奈何。

等到第三日早起,那兩個與岑高預謀異日殺害顏氏全家的百長坐在寨前石上,正在商談,忽被黑虎聽見,由石後發怒衝出,一死一傷,黑虎兀自不依,踞地怒吼。藍馬婆得信,忙著去尋顏覥打發。不料看錯了人,走至顏妻榻前,被嬰兒在臉上抓了一條口子,越發怒恨,當時未便發作。及見後來顏覥抱著嬰兒騎了虎去,又騎了虎回來,越想越不對:

“哪有山神肯被人騎之理?況且那虎多年未見,自從顏覥來到,每日必來寨前一兩次。”

當日更因見顏覥不在場,老虎發怒傷人,不禁為乃夫之言所動,看動作是家主自養的老虎。藍馬婆正在將信將疑,欲下手又不敢之際,顏覥命不該絕,忽被請入內給岑高治病。

這一舉恰好是個試金石,因為醫術神奇和應付得法,才有了這暫時誠心善意的款待。谷口建屋,本是初到那天藍馬婆的主意:因為怕神,又怕引鬼入室,不放心外人住在寨內。

惟恐日後真是山神的好友,遣之不去,所以才想出這法子,在寨外谷口建上一所竹屋,與他夫妻居住。第三天見顏覥騎虎,起了疑心,已命人停工候信。這時雖然變敵為友,可是他夫妻狡詐多疑,當時留住雖出至誠,仍不喜外人住在寨內,一聽顏覥口氣,正合心意。

高興頭上,不知怎的,強盜也會發善心。想起那老人被打得周身傷重,自己處治稍過,並且藍大山死時又曾囑善待。見顏覥正要起身出去,忽然動念,將藍馬婆喚回,用土語商量。藍馬婆說:“本族山人素來記仇,這老傢伙是老人,素得眾心,既然傷重待死,莫如由他死去,省得將他治好了,異日暗中報仇。”岑高素來恃強,以為一個衰老之人造得出甚亂子、執意要叫藍馬婆就便陪了顏覥,先去給那老人醫治。岑、藍夫妻情愛甚濃,見他重傷初愈,不便違拗,只得依了。

藍馬婆當下陪了顏覥,帶著手下幾名山人,出了樓門,往寨內走去。剛走到寨牆,便說那老人做錯了事,受責打得甚重,如今不能起床。他夫妻仁慈,為了寨規,當時不能不打,打後又覺不忍,意欲請往醫治,不知可否?顏硯一聽是那接自己的老人,想起來的那一兩天還是好好的,忽然被打甚重,說不定還許為了自己。正打算市恩,接納下幾個岑高的山人,以便平時多個耳目,聞言立即應允。藍馬婆笑道:“尊客能給醫治甚是感謝。不過他們多不愛乾淨,石洞很髒,人不能走進,不比我夫妻樓房乾淨。待我命人將他搭出,在這裡等候,等我們看完屋子回來,再給他醫吧。”顏覥忙道:“那人年老,精血已衰,既然傷重不能起床,搭將出來著了風,豈不加重痛苦?我在各處行醫,多髒的地方都去過,本來一半為救人,髒點怕什麼?看房何時都可,還是先給他醫治為是。”藍馬婆並沒把老人生死看重,無非因為丈夫再三說給他醫,不便不允。因知眾人住處汙穢異常,恐顏覥不快,才這般說法。既是顏覥願去,便也樂得省事。

等到藍馬婆引了顏覥順內層寨牆台階下一拐,轉向崖壁棧道上去,忽然想起那老人捱打正是為了顏覥,難保不心中記恨,向他訴苦。況且他的住處極髒,自己從未涉足,不願一同進去,然而已將走到,又說不上不算來。正在盤算進去與否,業已到了老人住的穴門以外。藍馬婆素常私心最重,以為穴中不定怎麼汙穢,實不願進去聞那股子臭味。

至於怕老人洩機,此刻倒另有寬解。暗忖:“現在我夫妻對於顏覥甚是敬禮,老人如說出什麼話,他也未必相信。即便他有些不快,只是再待他好些,也就挽回他的心來了。

何況還有提藥箱的親信人跟著,老人不說便罷,說了,過去這一時,再要他的老命。”

於是故意問顏覥要不要自己入內相助。顏覥說是無須,只命人通知他一聲,取些山泉備用足矣。藍馬婆還沒命人通知,老人婆正從穴中出來取東西,紅著兩眼,見了藍馬婆,照例跪倒行禮。從去的山人說了來意,山婆子自然歡喜感激。藍馬婆推說裡面地方不大,只命那提藥箱的人隨了進去,自己和餘人都在外等候,並請顏覥醫完速出。

顏覥見洞穴外果然用具堆積甚是零亂,以為裡面也和昨日樓上所見山人洞穴一樣狹小汙穢。及至隨了山婆子走進去一看,穴中乃是一明五暗的石室,除進口明問較小外,餘下五間都不大小。像是一個天然的石洞,用竹籬間隔而成。裡面品字形三間,點著火炬和油蠟,照得甚亮。更是淨無纖塵,除有些油煙與松柴混合的臭味外,並不汙穢,什物榻幾也都井然有序,左首最末一間,才是老人臥室,顏覥微聞呻吟悲泣之聲。山婆子早搶先揭開門上掛的皮簾,搶步進去,說了兩句,才行走出。內簾啟處,忽見一個山女的影子從後簾縫裡閃過,看去背影衣著甚是眼熟。及至到了室內,只見老人一人,遍身傷痕,瘦骨支離,赤身臥在竹榻之上。不見那山女蹤跡。靠牆那一邊卻有一個小洞,約有二尺方圓。估量裡面還有一間洞穴,山女必從此中隱去。這般避人,不知是何緣故?

等顏覥走到榻前一看,老人傷勢雖重,可是有的地方已然結了疤。傷處有一小半敷著藥膏,細一辨認,那藥竟是自己秘製的萬應白玉膏。心中一驚,猛想起那山女背影頗似在自己房中服役的銀娃。愛妻昨晚曾有幫她小忙之言,因為累了一整天,上床到頭便睡,沒有細問。這藥專治跌打損傷,蛇毒獸咬,自己藥箱中藏有兩大瓶。餘外還裝有一小瓶放在愛妻懷中,原為臨時取用方便。看起來銀娃必是老人的親人,見他受傷,向妻子討藥,只給了這一小瓶,受傷之處大多,不敷應用,所以沒有擦遍。自己是老人接來,又為自己受此重傷,越該盡心醫治才對。因有藍馬婆的人隨在身側,顏覥不便詢問。先診了診脈,知他內傷也不在輕,幸而年紀雖邁,體質尚好,還不大妨事。便命取來山泉,用棉花連舊擦的藥一起洗去。洗到腐肉上,老人負痛,不禁呻吟。顏覥道:“你如想好得快,這些腐肉還要用刀削去呢。怕痛不妨,我洗完,給你上點藥,立時就可不痛了。”

這一句無心之言,卻給日後種下禍根,幾乎一家大小俱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那老人也是有一肚子話想說,不便出口。顏覥昨晚入樓醫治岑高,原已得信,深知他醫藥靈效。便說:“我哼是無心,巴不得早日痊癒,情願多忍一會疼,恩人只管下手割治無妨。”說完,又看了那提藥箱的山人一眼。顏覥會意,答道:“你內裡也還須服藥呢。我先給你上好止痛藥,再治吧。”說著,洗淨他傷處,先上了定神止痛的藥粉。

稍停了停,等藥性隨血水浸到肉裡,才用刀挨次去起那腐爛之處。萬下去,老人一絲也不覺疼痛,心中感極,不住口地誇讚。顏覥將他腐肉修盡,上好生肌化毒的藥粉和那萬應白玉膏。又給他配了一副湯藥,吩咐熬來吃了。安睡一日夜,明早再來看一遍,便可逐漸痊可。老人夫妻自是感激異常。老人不便起身,由老山婆跪下叩頭,千恩萬謝地恭送出來,又向藍馬婆叩頭稱謝。

藍馬婆在洞外早等得不耐煩了,正眼也沒看她,徑直含笑舉手,揖客同行。那一段棧道甚窄不能並肩。顏覥在前,回頭謙謝之際,見那老山婆正對藍馬婆身後戟指怒視,咬牙咧嘴,神態甚是醜戾兇惡。只一瞥,便縮入崖洞之中。顏覥知他夫妻對人忌刻太甚,眾叛親離,早晚必有發作不可收拾的那一天,不禁起了一點戒心。又想起自己是在此做客,平日還可用醫道來和他們接納。況又有神虎為助,山人素畏神鬼,即使叛了岑高,也不致危及自己。再說眼前實沒安身之處。念頭略轉了轉,也就罷了。

顏覥當下隨了藍馬婆等順棧道出了寨牆,先命一人將藥箱送回房中,交與顏妻,然後一同往寨中走去。剛出寨門,忽見一個短髮披肩,腰圍麻裙,赤足赤身的小孩跑來。

跟著一個年老山婆,手中抱定一個年約兩三歲的女孩,跑得氣喘吁吁,口裡說不出話,兩手向著藍馬婆等連搖,意思是想眾山人代她截住。那男孩生相甚是粗野,跑起來一隻右手背向身後,看去不過七八歲,腳底下卻是飛快,晃眼工夫,便離眾人不遠。藍馬婆剛伸出雙手,用漢語叫了一聲:“乖娃。”想要去按,那孩子把頭一低,再往前一躥,竟從她肋下穿出,飛也似直向顏覥奔去。顏覥以為孩童淘氣,沒防到他這點年紀會下毒手,見來勢太猛,方要讓他過去,以免撞上。那男孩一聲不出,倏地對準顏覥,將背後藏著的那隻手一揚,一連氣便是三枝連珠小箭,由弩筒內射出。幸而顏覥武功也曾得過高明傳授,一見日光之下有三點星光先後射到,忙將身微偏,一伸右手,先將頭一枝齊箭桿抓住。更不怠慢,就用那箭一撥一挑,餘下兩枝也會都失了準頭,往斜刺裡打落在地。

這時眾山人俱都大驚,齊聲鼓譟喝止。那孩子身後還插有一把小腰刀,正要拔出前砍。藍馬婆著了大急,早跑上去攔腰一把將他抱住,劈手奪過弩筒,扔向遠處。後面老山婆也抱了女孩趕到,一同下手,才將他制住。那孩子已急得暴跳如雷,怒罵道:“該死的漢狗,竟敢勾引黑王神害我阿爸麼?”急得藍馬婆一面用手捂緊他嘴,一面喝問帶他的那個老山婆:“好端端出去,這些話哪裡聽了來的?”老山婆便說了經過。

原來那孩子先並不知岑高受傷和來人底細,顏覥初來時,他還隨同眾人前去迎接。

今日隨了老山婆,往寨外閒遊,用了一張小弓射蟲蟻玩,遇見昨日因背後述說害人險謀,被黑虎抓斷了一隻臂膀的百長。他因為遷怒顏覥,心中痛恨,聽說顏覥昨晚入內用法術請來神水,將岑高那麼重的傷當時治癒,這一來愈發奈何仇人不得,越想越氣。又恨岑高夫妻沒有情分,一轉臉便把仇人當做恩人,不問他的閒賬。一見岑高之子豬兒到來,知他年紀雖小,頗有一把子蠻力。尤其素得父母鐘愛,平日任意欺凌全寨小孩子,硬搶強奪,兇橫已極。稍一犯了脾氣,不論對方是大人小孩,動手就打,舉刀就劈,並且還射得一手好連珠箭。如將他說動,讓他出其不意射死顏覥,岑高夫妻見來客已死,自己愛子所做,莫不成還殺了與他抵命?豈不把仇報了?當下百長把岑高受傷之事,添枝帶葉加上一大套,硬說那虎是顏覥引來,日後還要咬死他全家。現在他父傷重待死,這兩日未讓他進去看望,所以他遠不知道底細。小孩子哪經得起蠱惑,並且那孩子性情又是十分暴烈,立時大怒,拔步往寨中追來。原想到顏覥室內行刺,不想寨前相遇。一見乃母在側,越發膽壯,知道射得死人固是快意,如若不敵,有母在側,也不會吃虧。便不問青紅皂白,張弓便射。那老山婆子知那百長之言闖下大禍,一把未拉往,連忙追將下來。無奈上了年紀,手上還抱著一個,也是天生劣根,一路掙鬧,走起來更是費事,等她追到,已經無及。

藍馬婆聞言,既恐子犯了神怒,和百長一樣;又恐將顏覥得罪。勃然大怒道:“這兩個該死的畜生!自己不好,起了好心,觸犯了神的好友,才惹了大禍。他僥倖沒有送命,還不知道便宜,趕緊誠心悔過求神饒恕,竟敢捏造些鬼話蠱惑我兒。他一個小娃子,曉得些什麼?就是恩客不見怪,要被黑王神知道,豈不把一條小命送在它手。”說罷,朝手下山人先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迭連聲,命去將那百長抓來,打死治罪。又向乃子耳語,說顏覥已將乃父創傷治癒,是個會仙法的神醫,又是山神的朋友。快聽孃的話,上前去叩頭賠罪,以免山神動怒,降下禍來。又自己先向顏覥恭禮賠罪。小孩性質惡劣,又刁鑽,又倔強,自從降世,無論對誰,從沒吃過下風。不但不聽哄勸,見乃母向前賠話,反用土語亂罵,過去拉她。偏偏無巧不巧,遠遠傳來兩三聲虎嘯。眾山人平時尚且談虎變色,何況在這剛剛小孩得罪神友之際,不由大吃一驚。最厲害的是藍馬婆,因為心疼愛子,更嚇了個魂不附體,一時情急無計,竟朝顏覥跪下求饒。小孩本是佔在自己門前欺人,平素慣出來的強性,一聞虎嘯,本已心驚;再見乃母和眾人嚇得那個樣兒,更為先聲所奪,害起怕來,立時住口不罵,拔步想往寨中跑去。

這時顏覥正將藍馬婆拉起勸慰,力說自己承她厚待,決不會慪小孩子的氣;再者他為父報仇,足見孝思,只有嘉佩,決無見怪之理。請她千萬不要介意,藍馬婆見他雖是詞誠意美,無奈神怒難犯,解鈴終須繫鈴人。兒子不肯認錯,惹了神怒,終無幸理,仍是擔驚害怕。一見乃子欲遁,急得一把將他拉住,抱在懷裡,含淚急喊道:“乖兒子,小祖宗,這不比別人,好由你性兒打罵著玩不要緊。你聽黑王神怒吼之聲越近,跑有甚用?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你又不願在寨中待著,整天在外四下亂走,一旦遇上還有命麼?你阿爸因為不信,幾乎死去。前天那兩個不過是在背地裡說了兩句悄悄話,還沒像你這樣拿箭射人呢,一個送命,一個殘廢。你怎好大意得的?還不快跪下求饒麼?”

小孩聞言,雖然格外害怕,側耳一聽,虎聲忽止,以為是近處路過,不到黃河心不甘,哪裡還肯輸口。正在和乃母倔強拌嘴,倏地一陣大風吹過,眾人眼前一閃,寨側廣崖之下黑的白的黃的花的,飛竄起數十條猛獸,直撲過來。嚇得藍馬婆和大小山人紛紛跌趴在地,大半骨軟筋麻,動轉不得。

顏覥首先看見當頭一個正是那隻黑虎,心中好生驚訝。暗忖:“難道那虎真個通神,凡事都能前知不成?”連忙將身一縱,越過眾人,迎上前去大喝,躬身說道:“尊神少停貴步,看在下薄面,莫要驚嚇他們。”那虎果然聞聲不再向前,吼了一聲,蹲踞在地。

顏覥定睛一看,這次來的野獸真不在少,除黑虎外,還有六條大金錢豹,十來個猴子,日前所見白猿也在其內。各銜著拖著許多已死的漳狼狐兔野豬之類的野獸,聽虎一吼,全都放落。僅白猿一個依舊人立,餘者都各自蹲伏不動。顏覥猜是那虎不願自己白受山人待承,特地送了許多野貨來當酬謝,卻又不敢拿穩,正在躊躇。回望眾山人嚇得跪伏在地,不敢仰視。適才行兇的小孩,已嚇得倒在藍馬婆懷中,母子二人亂抖做一處,面無人色。見顏覥一回看他,以為將要不利於己,更嚇得失聲驚叫起來。

顏覥情知那虎不是為此而來。暗忖:“這小畜生受母縱慣,實在兇橫。如不乘機將他降住,日後終為隱患。”想了想,頓生一計:故意向眾人搖手示意,有自己在,決無妨害。人卻向虎走去,先向虎耳邊問道:“恩神帶了這許多野味到此,如是送給他們,可點一下頭,以便轉述德意。”黑虎果將頭點了一下。顏覥又低聲說及小孩兇橫,請恩神相助,稍加恐嚇,只是千萬不可傷他,臉上卻做出哀求神氣。那虎也點了點頭,忽朝顏覥低吼了幾聲。顏覥藉此,裝模作樣跑向藍馬婆身前說道:“黑王神今日處置山中群獸,行經此間,得知小寨主行兇之事,本欲降禍。經我一攔一·勸,念他年幼無知,已然寬免。並將那許多野味送給在下。一則感貴夫妻相待之厚,二則也吃用不了許多,意欲全數轉贈。不過神仍有些怪小寨主,須由在下保了他帶向神前跪求,日後相遇,方保無害。”

藍馬婆知顏覥不會誑他,否則神如見怪,不上前也是一樣受害,自然巴不得有此一舉。可是那小孩這時已嚇得膽裂魂飛,哪敢隨同上前,賴在娘懷中不走,直喊:“漢客救我,下次再也不敢啦。”顏覥見他畏服,本想作罷,那虎卻似不肯輕放,忽然怒吼起來。顏覥想:“虎倒真心相助,何不做像一些?”便著急道:“你再不去,神發了怒,你們這些人都難活了。我是為好,如傷了你一根毫髮,情願讓你父母將我殺死,還有錯麼?”藍馬婆聽虎又怒嘯,越發心寒,不住口直勸小孩快去。

小孩無法,才戰戰兢兢地站起。剛一離開乃母,走沒幾步,一眼望見那虎威猛之態,不由心膽皆裂,身不由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顏覥連哄帶勸,力保無事,將他半抱半拉地拖至虎面前不遠跪下,然後裝作代他求情。小孩先原閉著雙眼,後聽顏覥不住口代他求情,那虎無甚動靜,偷偷睜眼一看,那虎蹲踞在地,就有四五尺高下。闊口開張,白牙如劍,朱舌亂吐。約有尺許,腥涎四溢。再襯上那比水牛還要粗壯的虎軀,鋼針一般的長毛,端的神威赫赫,兇猛非常。雙方相距遠不及丈,方在害怕,那虎忽將那雙精光閃閃的眼睛朝他直射過來。驚急迷惘中,彷彿虎口突地大張,似要起立撲向身上來的神氣,不禁哎呀一聲,嚇得暈死過去。顏覥本想事完,隨虎去看看它的受傷之處。見做作過度,小孩吃不住嚇,其勢不能捨了小孩近前,還得抱著他。急切間又無台階可下,只得向虎祝告道:“此子膽小,尊神既然恕了他,就請先行帶了仙猿和部下諸神獸回山去吧。”那虎真也聽話,聞言果然站起,輕嘯一聲。那隻白猿便縱上虎背,率領同來猴豹,掉轉身軀,往崖下縱去。風聲起處,遙望崖下林莽中煙塵滾滾,轉眼不知去向。

藍馬婆遙見兒子嚇暈過去,倒在顏覥懷中,早心疼得要死。見虎一去,便哭著跑過來,抱起小孩,心肝肉兒亂搖亂喊。哭說:“娃兒的魂被黑王神勾走了。”顏覥勸她不聽,拉她不開,急道:“他不過一時嚇暈,我包還你一個好人就是。女寨主這般哭鬧,時候一久,就是救好,人也變成呆子,豈不反害了他?那可不要怪我。”又命旁立千長速代自己去往房中取來藥箱,並帶上一碗清泉,以便施治。

藍馬婆原是連嚇帶急,神昏意亂。聞言略一定神,想起顏覥是神友仙醫,又有保他兒子無事之言。見乃子手足漸涼,仍未甦醒,一時情急,又要向顏覥跪下求救。顏覥道:

“女寨主快請讓開,我好救他,死了將我抵命如何?”說罷,就藍馬婆懷中將小孩抱起,前心貼後心,放在自己懷中坐下。將他雙腿用力彎轉,口中作喃喃唸咒之狀。然後覷準他身上兩處氣穴,中指用力一點。接用左手抓住他後頸,往前一推。右手掄圓,照著脊樑上就是一巴掌,立時將他閉住的氣穴一齊震開。小孩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濁痰,人便緩醒過來。睜眼一看,虎豹猿猴俱都不在,地上散放著許多死獸,身子卻坐在顏覥懷內,隱隱有好幾處作痛。初醒神志不清,還當顏覥是對頭,吼一聲便要縱起。

顏覥早料及此,成心要使人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可輕侮。口裡大喊一聲:“萬動不得!”兩臂早一用力,將他上半身抱緊,束了個結實。藍馬婆見小孩回生,驚喜交集,越把顏覥之言奉如神明。忙也下手緊緊按住,流淚勸慰道:“乖兒子,多虧恩客才活轉來呢。他說動不得,你快不要亂動呀。”小孩聞言,這才想起虎神發怒,要吃自己,還是顏覥保救的。不想力氣還這麼大,身上被他束得生疼。忙喊:“恩客下手輕些,乖乖不動了。”說罷;一眼看見親孃滿臉急淚,忍不住也張口大哭起來。顏覥把手一鬆,心想:“你這小畜生,知我厲害就行了。”一會藥箱、泉水取到,顏覥取了一副安神藥丸與他服了,又給他身上揉按了一陣,說聲:“好了,起去吧。”小孩頓覺疼痛立止,不由他不信為神奇,從此皈依服低,死心塌地地敬畏起來。

藍馬婆貪心本熾,見兒子吃了一場無恙的大虧,卻得了不少奇珍野味,轉覺苦去甜來。也曾再三辭謝,顏覥執意非轉贈不可,只得滿面堆歡收了下來,命人送回寨去。

這場亂子原是那百長一人惹出,藍馬婆心中雖是痛恨到了極處,卻恐他照直反汗,只能事後處罰,不便當時抓來拷問。口裡毒罵了一陣,說是少時定行責罰,並未派人去抓。那百長已然得了信息,豬兒射那仇人未成,幾乎送命。知道岑氏夫妻心毒手狠,當時縱未便發作,日後決難免死,竟乘藍馬婆陪客看房,未回寨來傳以前,偷偷帶了妻子,收拾隨身刀矛細軟,連日連夜逃出山去不提。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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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計 驚蠢子 顏覥種惡因

且說藍馬婆痛罵那百長和老山婆一場,仍然帶了子女和眾山人,陪顏覥去看新居。

顏覥見那新居就建在昔年神僧、神虎同滅千狼的死谷口上,依山面崖,旁有清溪。屋下面用海碗粗的木竹搭成高架,上建層樓。下棲禽畜,設有柵欄,可供啟閉。樓外復有三二丈長方形的平台,高約十丈,足供遠眺。西邊設有竹梯,以便上下。樓共三間,正在動工,雖然甫具規模,已覺形勝舒暢,兼而有之。心中大喜,連向藍馬婆謝了又謝。藍馬婆定要顏覥鋪排添改。顏覥遜謝不允,只得說了兩項。藍馬婆見諸均合意,也甚高興。

當下看畢,一同回寨。

那豬兒經這一場驚恐,竟和顏覥化敵為友,親熱起來。豬兒的妹子才得四歲,也不時伸手索抱。顏覥因豬兒畢竟年幼,咎在乃父母的嬌縱,適才那一嚇也夠他受的,樂得藉此收科,一一敷衍。到了寨前,已該是吃飯時候,隨行的千百長,各自禮別散去。顏覥也向藍馬婆母子們作別歸屋。豬兒還要當時跟去,因岑高在病榻上,聞得愛子聽信手下人的蠱惑,箭射神友,觸犯虎神,如非顏覥求情,幾乎送命,很不放心,已命人探看了兩次,藍馬婆亟欲帶他回樓去見岑高,連哄帶勸,才將他兄妹二人引走。

顏覥到了自己屋中一看,妻子睡得很香。兩山女只有銀娃一人在屋守侍,面有淚痕,青棵粥和糌粑萊餚酒果之類已備辦齊整。見顏覥進屋,便跑向顏妻榻前,低聲悄喚道:

“大娘,主人回家來了,請起來吃飯吧。”顏覥忙跑過去,低囑:“產婦未滿月,不能下地。反正她是坐在床上吃,由她自醒,不要驚動。”顏妻業已醒轉。銀娃拭了拭淚痕,笑道:“這是大娘招呼我喚她的。今早主人一走去,大娘便下了地。這有兩樣菜,還是她親手做的呢。”顏覥驚問:“才產數日,又是頭生,月子裡如何便可下床做事?”

顏妻笑道:“我自那日吃了那崖上墜下來的半個奇怪果子,除產時下面痛了一陣外,人總是發軟愛睡。自從睡醒過來,精神體力不但沒覺虧損,好似比沒懷胎以前還健旺些。

因你再三囑咐,恐產後失調,坐下老病,脈象雖然極好,仍以不動為是,也就罷了。我睡在這裡,常想身子如此好法,吃的定是一個仙果。只可惜留給你那半個,被虎一嚇,也不知扔落何處。早知虎不吃人,還是救星,讓你吃下去多好。今早你走後,想起昨天先兇後吉那場虛驚,山人心理終是難測,萬一出事,還不是因我累贅。既能下床,何苦還躺在榻上受悶罪?不一會銀娃回來,說起你因去看新建的房子,小孩用箭射你,惱了虎神,差點又出了事。後來聽說事情平息,又想起你連日所受的磨折,心中難過。知你愛吃燒爛羊肉,恰好女寨主送有上好一條肥山羊腿。銀娃說這山裡羊大半野生,一點也不羶氣。又見還有幾大束野菜,都是你逃到雲貴甫疆之中才嚐到的美味。左右悶著無事,嫌她兩個做不好,特地下床親手做來,與你打牙祭,我也跟著嚐點新。”顏覥含笑稱謝。

過去一摸脈象,竟是好得出奇。

夫妻二人正在溫存體貼,顏覥見妻子使眼色,回頭一看,銀娃口角笑容猶自未斂。

猛想起山寨洞中醫傷時所見山女背影好似銀娃,怎地倒是蘭花不見?便問:“蘭花何往?”話才出口,銀娃臉上忽改了憂容,匆匆跑向外屋看了,一見無人,才進屋來,跑向顏覥面前跪下,口稱:“謝主人活命之恩。”

顏覥喚起一問,才知那老人不但是寨中功臣,還是前寨主藍大山的總角患難之交。

大山未死時,除了寨主,就得數他的聲望。自從招了岑高為婿,夫妻二人見大山老病纏身,恐他死後老人權勢太重,不時謀櫱其短。老人卻也知趣,竟然向大山告退,辭去千長職司,把所轄手下山人讓給岑高率領。大山以他多年勞苦功高,給他撥了三頃山田,十名山人代為耕種,使他老夫妻和子女們坐享其成。死前數日,並召集全寨土著,令岑高折箭為誓,以後不得稍有虐待,除有關係要事請他出來相助外,平時也不許岑高夫妻任性役使。

及至岑高嗣位,見他那三頃青棵山田甚是肥沃,按時撒種,一年三熟,坐待收穫,幾可不用什麼人力。心下垂涎,叫藍馬婆和他商量,推說人多,寨中吃的不夠,另拿三頃山田和他相換。老人看出他不是東西,反正自己吃不了那麼多,餘下還是散與大眾,一句話不說,立時應允。岑高偏是貪心不足,見他遇事謙退,好說話,只撥了一頃能耕的尋常山田和兩頃生地與他。青狼寨一帶山地石多土少,生地開闢起來極為費事,又是山陰不見陽光的惡地,名為三頃,還抵不住原來一頃。老人倒未在意,山婆子因子女逐漸長大,每年富餘的糧食正好與山中來往的漢客換些用物牛馬,無端被人奪去,心中自是不甘,卻也沒敢說出。

岑高見老人由他予取予奪,先倒不甚憎嫌,彼此相安。當顏覥來的前一年,山中忽然奇旱。老典的十名山人早還了岑高,三頃山田變成一頃,還得夫妻子女親自耕種。偏遇旱年,所種青棵齊都枯死,以前被岑高奪去的那三頃仍是極好收成。老山婆因那兩頃土石夾雜的廢田生地正當泉源水路,宜於種稻,便帶了一子二女前去開墾。誰知那裡上面是一層浮土,下面全是山石,簡直沒法弄,分明原來並不是預先測定的生地,乃岑高隨便指來欺人的。越想越有氣,口中一路咒罵。並打算把兩頃地全都掘通,好歹也開它二畝三畝出來,種一些山芋麻蛋子之類。掘了幾日,通沒一絲指望。老人再三勸她不要徒勞,老山婆兀自不聽。眼看兩頃地試掘了三分之二。

銀娃年輕氣盛,見乃母不肯住手,又恨著岑高夫妻不講理,才鬧得這樣。心中沒好氣,兩手握著鐵鍬一陣亂掘,起落不停。只見石火四濺,沙礫紛飛。蘭花年紀稍長,性情也較溫和。見老母口罵手揮,淚汗交流;妹子又在那裡一味使性子,氣得瘋了一般。

想起暴主勢盛心刁,老父年邁,兄長藍石郎懦弱無能,自己和銀娃雖有點力氣,偏生在青狼寨女人不吃香的土著以內,好生難受,正想過去勸住銀娃。這時因銀娃一發怒,加上她力猛鍬沉,一落下便是一二尺深的洞穴,那一片地面上被她掘得東也是窟窿,西也是坑坎,和馬蜂窩一般,到處都是洞穴。蘭花又走得忙了些,一腳踏虛,陷在銀娃所掘的石穴裡面,腳被拐了一下,又踏在穴底碎石上面,扎得疼痛非凡,倉猝中往上一拔,未拔出,不禁哎呀一聲,坐倒在地。

老山婆母女們聞聲奔過來一看,那穴不大不小,剛夠一腳,下去是個猛勁,因被石旁震裂的稜角所限,略一轉動,便覺奇痛,上來卻難。如將後側面再用鐵鍬將石穴掘大,又恐裂石震傷腿足。費了半天事,蘭花怎麼設法,想將腿腳緩緩拔出,俱不能夠。知道皮肉已被鋒利的石稜刺破,受傷不輕,恐再延下去,更難拔出,只得拼著忍受一點痛楚,命銀娃仍用鐵鍬輕輕旁敲側擊,碎一塊,扳一塊。約有半個時辰,費了無窮氣力,好容易才將四周的穴口逐漸向下開大,蘭花還算沒過分受著傷害。剛剛拔起那隻腿腳,因另一隻腳橫坐地上太久,業已痠麻,不由將傷腳往地上一站,覺著被一塊尖石在腳板心紮了一下,其痛徹骨,重又坐倒。搬起一看,除腳勝鱗傷,血汙狼藉外,腳心還貼著一塊黑中透紅的碎石,已然扎進肉裡,連忙忍疼拔出。

蘭花正要扔開,老人忽覺那石塊有異尋常,以前年輕時似在哪裡見過。忙要向手中一看,乃是一塊比拇指略大的生山金,心中怦的一跳。算計穴中還有,跟著將身伏倒,伸手下穴一撈,抓出一把來看,見沙石夾雜中,果有不少碎金塊在內。不由心中大喜,悄和二女說了,再和銀娃用鐵鍬將穴掘大了些。仔細一看,離地面一尺五六寸以下,竟然發現了金層。老人夫妻以前常和漢人來往,知道這東西雖然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在山中毫無用處,漢人卻拿它當寶貝。只要有,無論什麼東西,都能用這個掉換。只要有一斤半斤的,不論是零塊,是沙子,都可以換上一大堆極好的吃用穿戴,真比藥材皮革糧食之類要強得多。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老人惟恐被岑高夫妻知道,又來奪去,就著原穴一口氣直掘下去。先還分辨,看準是金塊才要。掘到黃昏,也不暇再問是金塊是沙石,掘起來就用大筐盛起,上面鋪上沙土,往屋裡運。無奈所居在寨內崖壁之上,回家須得經過寨門,難於隱秘。山金這類東西不比煤炭,只一發掘出來就一大堆,多半與沙石夾雜,成塊的極少,須要運將回去,細加選擇。掘時極費心力,運也不是三兩次可以運了;第一天母女幾個運回了十來筐,人有問起,尚可推說是些石沙,修理居室。第二天再運,人都知老人所居崖洞,雖比別的山人要大得多,但是穴居的人上不怕滲漏,下不畏缺陷,如有坍塌,只有由內往外運沙石的,即使要用沙石堆砌什麼火池爐灶之類,也用不了許多,未免起了疑心。有兩個岑高手底下的心腹爪牙便去稟告。

岑高未入贅前,專給漢客做通事,時常經手賣賣黃金,雖非箇中行家,卻也能猜出幾分。原打算治他全傢俬行盜掘公地之罪。乃至一查看,乃是前數年用壓力硬換給他的生地,掘處正當中心,沒有超出一點界限,人所共知,原是他家個人私有。前次強換,已聞有多人不服,再要強壓,知道說不過去。留待徐計,又恐金子被他掘完。想了想,暗派兩名心腹去和老人商量,仍用他原地二頃換回,已掘得的決不要他獻出。老人笑了笑道:“當初原不是我們要換。這掘到的都在屋角堆存,還未及選擇出來,我們也不知究竟能得多少。我有一子二女,只要寨主肯念老人情面,時常照應,有這三頃好地,已經夠吃用的了,也用不了許多金子。既承寨主好意,不肯追回,這樣吧;請回去上覆寨主,說我願得原地,並非為了出產,只緣是當初老寨主好意,不忍割捨。如今能換回兩頃,甚感大德。除自請金穴換回原田外,並願將這山金獻出一半。請二位不要都走,留一人在此看守,以表我沒有私藏起來。另一人一面去給寨主回信,一面教我那老婆婆帶著女兒們回來,我將這堆夾有沙石的山金子分成兩起,任憑寨主挑選,立時兩下交割。

二位我也另有一份謝禮如何?”說時,蘭花姊妹正挑了一筐夾金沙石回來,老人立命倒在堆上,再當著來人分成兩起。銀娃因這一筐成分越少,正要張口,被老人以目示意止住。

來人聞言,自然高興,忙著一人速去依言辦事。一會老山婆回來,得信自然滿臉怨望之容。老人卻是神色自若。來人俱都看在眼裡。岑高因是理虧,萬不想如此容易得手,又愧又喜,忙和藍馬婆親來點收完畢。在堂上當眾說明出於老人自願,照老例雙方交割清楚,並命親信人即日前往開掘。

老人回洞,見老妻甚是憤怒,便命一女在外巡風,以防有人竊聽。然後悄聲說道:

“你怎麼這樣呆法?我們在他勢力之下,休說將原田來換,便是硬要了去,又饒上全家的性命,還不是白死麼?縱因他兇暴無理,使人心不服,將大家激變,可是我們還是死了,有什麼用處?我和藍大山從小就淘掘砂金山金來賣給漢人,受過多少年的艱難,又學會過提煉,哪一樣不曉得?那穴中金的成分有限,頭一筐還好,第二筐起,便一筐不如一筐,今日這兩筐更尋常了。適才親去一看,果不出我所料。昨晚我叫你們只揀那成塊和易取的,或是含有金子多的悄悄收起,餘下一齊堆向屋角,早料到事情非穿不可,也必要前來強索。想不到他夫妻天良還未喪盡,居然肯用原田來換,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算穴中金已無多,下面俱是沙石。他弄巧成拙,心不甘願,若再換回好田,又實在對眾人說不過去,必另想毒計暗算。我為蝕財免災計,已想了個絕妙主意:當著來人把挑剩的分成兩起,送一半與他。穴中雖無所得,有這一半,也足抵得原田二三年中的出產。我精華已到手,更是不用說了。就這樣,還恐他萬一生疑,過些日,我再勸他熔鍊出來,再與漢人交易,要值得多,同時再把我外面這一半,也當著眾人,在寨外場壩上去熔鍊。比他多時,送些與他,以求免禍。另再分出一多半,向漢城中採買些東西,分送全寨人等,以結人心。這兩起,看去連沙石一大堆,提出來還不及昨晚所藏淨生金塊三分之一呢。幾輩子也用不完,何況還有田哩。如非將來想走的話,真是再好都沒有。

我們有了命才能享受,不是麼?”老山婆方始恍然大悟。

岑高帶人一掘那金穴,上面半尺許,還略有一點金礫,再掘下去俱是沙石。心還不死,又往寬裡去掘,枉費了許多心力,把那一片地面都掘成了深坑,漸至一無所獲,得不償失。啞巴虧是吃了,口裡又說不出來。早知如此,單取那分的一半,不再換田多好。

岑高正在悔恨,老人乘機進言,願為提煉。岑高夫妻正想看他那一半多否,又知煉出值價得多,自是願意。人多手眾,只半天便搭好沙爐。煉到結果,兩家相差不過十幾兩。岑高所得較多,共有三千餘兩純金。一估價,足抵百十年三頃肥田的出產。若不煉,當做荒金連同沙石一齊換與漢人,還值不到原數十分之二。心中甚為高興,不但沒疑心老人私藏,連那兩頃肥田,暫時也不再計較了。

老人照著原定的方法,將提煉所得的三千餘兩純金留下一半自用。提出一千七百餘兩,交給採辦貨物的山人帶出山去,往城鎮中換來了好幾十擔山人心愛的布帛物品。取下兩成貢獻岑高夫妻,八成分給全寨山人,真是人人有份,個個歡騰。老人見眾心已定,疑忌全消,這才命人去將乃子藍石郎由山外喊回。

那石郎在山人中雖比較文弱善良,卻有一肚子的好算計。老人原因岑高嗣位,恐不見容;又因山人尚武,乃子氣力不濟,在寨中時常受人輕侮,心中難受。恰好山外寨集中有一家戚友,那裡又是個山寨集墟,便命石郎去隨那戚家學習與漢人交易的方法,以免萬二不幸,玉石俱焚。三數年的工夫,已學到全副的生意訣竅。到家之後,老人悄悄和他說了前事。藉口將自己所得的金子送往漢城購買貨物為名,乘人不覺暗中卻將那藏起的金塊帶出山去。由那戚家相助,陸續在別的山寨墟集間購買田產,興建房舍。原準備一切就緒,相機全家棄了岑高而去。山寨荒山,消息難通。老人父子又做得機密謹慎,岑高等一個知道的也無有。

這日老人已然得著石郎由野花墟新居託穿山漢客帶來的口信,說諸事俱辦停妥。就在這全家遷移之際,偏巧日前黑王神晚間來到寨外傷了岑高,大肆咆哮,藍馬婆要他隨神同去。他一見顏硯,便知所生嬰兒得虎神護庇,必非尋常。因岑高意欲加害,知他逆神害人,定遭奇禍,一個不好,還要累及全寨,自己是要走的人,他夫妻雖然刻薄刁狡,請般可惡,但是以前藍大山相待甚厚,實不願坐視危亡,一言不發。當時看在死人份上,勸說幾句。不想竟把岑高觸怒,一頓毒打,鬧得遍體鱗傷,悔恨怨艾,已是無及。

蘭花姊妹一則因生得伶俐秀美,二則因前番乃父獻金之功,藍馬婆將她們選充了近身的侍女。在她以為是加恩,二女卻因此不易脫身,著急不已。先原是表面上派來服侍尊客,暗中卻和其餘二名心腹山女一般,奉命監視。這日得知老人捱打受傷,自然焦的擔憂,不覺面有淚痕,被顏妻看出詢問。蘭花年長一些,早從乃父口中得知大概,便和盤托出。顏妻聞言,方知危機四伏,存心施惠,把身帶的一些傷藥給了她。蘭花偷偷回家,與老人一敷,頗有奇效。只惜傷多藥少,不敷使用,正想和顏妻再要,顏覥業已騎虎歸來,被藍馬婆逼同立即入內醫病,藥箱也隨手帶去。不一會,風聲緊急,埋伏四布。

二女見形勢不佳,忙向顏妻告急,商量要抱了嬰兒,由她姊妹保住一同逃出。同時先分人去與老人送信,自己全家也乘此逃出山外。顏妻為人慎重,知她姊妹年輕,不敢造次,正打聽有無別的出路,顏覥醫術通神,已轉禍為福,由藍馬婆撤去埋伏,護送回來。夜間顏覥睡後,二女才得說起討藥之事,顏妻又取了些與她。因內層寨門已閉,沒法送去。

第二日一早,顏覥入內看視岑高疾,銀娃才抽空把藥送回。顏覥也受了岑高之託,去給老人醫傷。銀娃怕被隨去的山人看見,躲人石壁內穴中藏起。顏覥走後,老人全家自是感謝非常。銀娃回來,又換了蘭花前去看望,所以不在房內。

顏覥聽完經過,才知先見的山女後影,果是銀娃。想不到二女俱是老人所生,多了好幾個心腹,暫時可以免去許多顧慮憂疑,心中甚喜。過沒幾天,便由寨內移入新居。

岑高已然復原,供張甚盛。老人傷愈之後,藉著拜謝為名,去與顏覥相會,再三力說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處。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無安身之處,可相隨同往,情願奉養一生。顏硯也曾動念,但一則因老人新立的家業與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為仇人爪牙偵知;二則書生結習未忘,頗愛新居形勝,四時咸宜,不捨棄此他去。以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來看望,山人敬畏,勝如天神。岑高夫妻雖然險詐,重創之餘,業已畏服無地,既怕神禍,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異心。便用婉言謝了老人,推說異日相機行事,稍見不妙,再投奔他不遲,此時不便同行。老人告辭出來,由此便不再去。過有月餘,二女忽來位別。黃昏時,聞得人言,老人棄了家業田產,只帶著隨身刀箭,全家逃去。

藍馬婆知他與山外寨子土人都極熟悉,此去必是記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來報復,好生埋忿岑高說:“他在老寨主手裡從未受過責罰,你既然打了他,就該將他弄死,不應婆婆媽媽,反請神醫給他醫傷治病。傷愈以後,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語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這事。老傢伙以前是有名的好鬼,一肚皮壞主意,叫人防不勝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無聲無息,輕視已慣,聞得逃走,並未放在心上。

這時聽藍馬婆一說,才想起乃嶽藍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屢次稱讚他的謀勇雙全,已非其敵。臨終時,還再三叮囑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動了心,立時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數百名強壯山人分頭追趕,趕上便將他全家殺死,一個不留。

那老人早就防到有此一著,動身絕早,又未攜著東西。一切細軟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蘭花姊妹運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絲痕跡。

黃昏前,岑高有事尋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人心計周密,知自己和山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佈疑陣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應。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趕不上,恐回去遭殃,俱都窮追不捨。

無巧不巧,內中有一個百長,名叫藍三熊的,最是矯健多疑,為人詭詐,常時出山辦事,路又極熟,別的山人都把路徑追錯,獨他追對了方向。先也受了老人兩次疑兵之計,跑了許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徑,心想:“老人不打此路走便罷,否則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趕下去。快追出山界,還未見逃人影子,才方著急,先時途中耽擱,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處往下一看,老人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著行囊,緩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別的土著地界,老人既然打此經過,事前必有勾結。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開,自己只帶了四十多個手下,擒殺逃人雖然易如反掌,如和異族對敵,未免勢孤力單。幸而逃人行處離出谷還有三里多路,看神氣甚是暇逸,尚未覺出後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頂上近路趕去,還來得及。

藍三熊想到這裡,忙率手下山人,由山頂抄近路往谷底追去。並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處,即時動手發射,不必臨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說,以免被他發覺,有一個漏網逃出谷外,諸多不便。令發出後,一面順著山嶺前追,一面留神注視下面。見老人在谷底正走之間,忽從挑擔上取了一根蕭向耳邊揮著,好似聽了聽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個蘆籤,放在口邊吹將起來。老人神氣還看不出,山婆子和蘭花姊妹似現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弓弩取在手內,不時交頭接耳,腳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蹤已早被老人用他秘製的傳音聽筒聽了去。先還以為被他看出行跡。後一想:“他四人始終沒見回顧。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滿生叢莽,樹石繁雜,由上望下還可,由下望上決看不見;相隔又高,山風又大,再加林葉蕭蕭,蟬聲聒耳,也決聽不了去。不過是孃兒三個因為將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人怎的未見慌亂?”一心還恐逃人腳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盡是林木修篁,參差阻隔,不到適當地方妄發矛箭,反倒打草驚蛇。

三熊方在揮手作勢,率眾山人縱高躍矮,飛步急行,山頂地勢忽斷,兩山相隔數十丈,雙峰對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個沒鉤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橫上跑。追得兩下里已將並肩,忽然無法飛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側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荊棒叢集,並無道路。除了由此縱躍而下,從逃人身後明追上去,便無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經無用。及至率眾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險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蕪,底下卻是有深有淺。加上竹箭荊針,大小怪石,劍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體裂膚,洞胸斷足之禍。逃人影子已看不見,自己人先傷了好幾個。好生後悔剛發現逃人時,如由彼處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該弄巧成拙,步步艱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見下面山角突出,形勢險惡,遮住前面谷徑。

三熊方愁逃人已遠,忽然老人同了長女,空著身子,手持弓刀,從前面往回走來。

猜是丟失了什麼東西,返身尋找。正在心喜沒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人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罵道:“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敢來追我!快些現出原形,看都是誰,平時留過情面沒有,好放你們活命回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一人,匆促間沒想到敵人如無所恃,怎敢輕回。接口大罵一聲:

“老狗看箭!”一枝毒箭剛從林隙往下發去,猛聽前側面轟的一聲暴噪,長矛短箭雨點也似發來。知道中了埋伏,喊聲:“不好!”不敢再下,連忙率眾蹲避時,左臂已被一支長矛打斷。因有崖石擋住,也不知敵人有多少。還待忍痛拼死應戰,耳聽底下蘆籤起處,矛箭忽止。老人大喝道:“追我的原來是三熊麼?如是別人,必不會如此窮追。看你平日那般兇惡,本該殺了雪恨。想起你與我終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與你一般見識。現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幾十倍,莫說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聽我好話,快將手上刀矛丟下,即時與我滾下來,我只要你們與岑狗崽夫妻帶幾句話,決不傷害,否則莫怪我無情無義,誰不下來,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山人大半都受過老人的好處,又當計竭勢窮之際,早不等吩咐,轟的一聲,齊口答應,將手中弓刀紛紛往下面拋去。三熊無法,也只得隨風轉舵,跟著棄了手中兵械。老人父女便喝道:“你們既不願打,也慢慢下來。毋須著急。坡上面盡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說罷,又朝崖石後喝道:“石郎兒,我已看清來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帶著他們,仍在原處拿箭比著內中幾個壞東西,不要大意離開。只派出二十個人來,將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後石郎答道:“你們這幾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離開。雷哥快帶二十個人搬兵器去。”崖石後轟的應了一聲。內中一個說道:“這崖也不甚高,我們都跳下去吧。”

三熊聞言,一看那崖,正當兩山斷處,一大片危石從山角斜伸出去,離地少說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說是要跳。素知石郎茬弱,哪裡去弄來這些出乎尋常的生力軍?正在驚疑不信,耳聽崖後靠斷壁的一面叭叭叭連聲響動,從下面山角轉過二十來個身材高大的山民,每人都著一身青,包頭短褲,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闊的腰刀,腰佩連珠弩筒,手持鴨嘴紅纓的矛杆。個個衣械鮮明,神健身輕,步履如飛。先跑到老人面前,口稱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禮,然後迴轉身,各將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後跑去。三熊哪知老人共總只有石郎統率的這二十個山民,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驚膽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負痛,沒有逼迫手下和他對敵,這樣有本領的人,休說數百,便是這二十人,也非對手。”哪裡還敢再生異志。其餘隨去的眾山人畏威懷德,更不用說。一行互相扶持攀援,費了好一會時候,才由叢莽棘中順坡而下,見了老人,俱都帶愧跪倒。

老人一一喚起。指著三熊說道:“那兩處埋伏,俱在你們來路的頭上,一射一個準,全都可以了賬。只因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惡,難怪你們,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願傷害。你雖可惡,適才如不先動手罵人,也不致將你左臂打斷。”

“如今我放你們回去傳話,給岑高夫妻說他們背義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離開,暗中佈置已非一日。如今忍無可忍,才遂了心願。你看我這許多手下,俱經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訓練來的,就應知我厲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們,便帶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趕回山去,硬奪他夫妻的青狼寨,又當如何?從今以後,他如改惡向善,對人放寬厚些,我也不再尋他的晦氣;如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定帶人前去報仇,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現時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創基業,我兒石郎便是一寨之主。這事在數年前已起頭佈置,去年又得了無數金塊,益發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幾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勢逞強,用沒出產的荒地奪去老寨主給我的三頃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來強行換回。卻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當日掘盡,早料他要來惡奪,成塊的早連夜挑出,只把挑剩未盡的大堆沙石與他平分,其實還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連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憐。他如不服氣時,隨時都可到菜花墟去尋我,就怕他沒有這大膽子罷咧。”

“還有他這人反覆無常。日前新來那位姓顏的貴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務要好好侍承,始終如一,稍存壞心,必遭慘禍,那時悔之晚矣!”

“你們刀矛弓箭本應發還。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頭,須要全數帶了回去。我也不願白拿你們的東西,每人送你們一匹上好的漢綢,一大包鹽茶。

今日忙中卻未帶著,可在半月之後,我父子命人送來,仍在此地交割,作為和你們換的,總比你們和漢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窯坑裡鐵有的是,只需你們再費點手腳力氣罷了。

“我今日因不願多傷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沒毒。你臂膀雖斷,我這裡有止血的好傷藥,給你上些,包紮好了回去,再求顏恩客給你一醫,也許能夠接好。照你平日為人,本不應放你活著回去,總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裡。我事先囑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難得你們也知好歹,沒和我拼打,除你一個外,全無死傷,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結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們出氣討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時相見,休怪我心狠手辣。”

老人說罷,取了傷藥布條,將三熊斷臂包紮停當。將手向崖石上一招,石後一片縱落之聲,又過來了二十名與適才一般的勇健的山人,裝束器械與前相同,只上衣卻換了黃色。老人吩咐押了三熊等,無須登高跋涉,徑由自己來路送過山去。三熊平日雖然兇頑,這時身受重傷,利器全失,已成了喪家之狗,站在旁邊垂頭喪氣,任憑老人發付,一言不發。那二十名強壯山人,近前向老人行禮之後,由兩山人在前領路,餘人手持矛弩,在後督隊押著三熊和他手下山人上路。

三熊哪知此時老人基業新建,金牛寨新買到手,共總才招僱了數十家山民。仗著他那親戚是個好幫手,精於訓練,這次前來接應的,除乃子外,實在只有那二十名山民。

因是眾中挑選出的健者,事前調度有方,所擇的地勢又絕佳。每人隨身器械外,俱帶有好幾套各色的衣服,以惑敵人眼目,先原不在崖石後埋伏,俱前後分開,在高處隱身瞭望。因為老人父子地埋原熟,又有秘製的聽聲筒,敵人在十里內外便可聽出多寡動靜。

當三熊發現老人時,老人用聽筒聽出有人追來,忙命妻女加緊前進,又用蘆竺發暗號,將接應人召集攏來,利用斷崖形勢趕向前去。匆匆授了乃子一番機宜,然後返身回來誘敵。一切部署,胸中早有成竹,所以三熊一照面便落了圈套,見老人指揮從容,怵於聲勢,始終以為敵人埋伏至少要比自己多兩三倍。當時由敵人押送過了山,抱頭鼠竄,慘敗而歸。

三熊見了岑氏夫妻,為遮羞臉,事先和同行的人說好張大其詞,說老人埋伏眾多,聲勢如何浩大,同去眾人全被生擒。自己力戰不屈,致受重傷。並聞買了金牛寨,以乃子為主,早晚帶人來報日前毒打之仇。因念眾人前是一家,才奪了器械,放將回來報信,指名與寨主作對。

岑氏夫妻本知老人厲害,又知金牛寨是菜花墟孟王寨主孟菊花所有。孟菊花是漢時蠻王孟獲之後,雖是個未嫁女子,但本領高強,族人有好幾萬,久為各山寨之長,最是難惹。既將此寨田產賣與老人,必然和他同黨。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聞言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只有關門保守,嚴加防禦還好一些,如去尋仇,簡真是自找晦氣。當下傳令,吩咐早夜派人巡探,嚴加防禦,準備老人帶人前來尋仇。連過了兩三年,並無音信。

岑高因老人曾有善待顏覥之言,他人本疑忌,心想:“顏覥如不將他的傷醫好,任其死去,怎有這場隱患,這一來。真應了老婆的話。”一面暗怪自己當時何故發此善心,一面對顏覥也未免有些遷怒,偏生三熊那年受傷,求顏覥醫那斷臂,顏覥說主要筋脈已斷,再加傷後奔馳,用力流血過多,傷雖可愈,臂卻難以恢復如初。三熊一心信他是個神醫,岑高和老人的傷勢那般沉重,尚且能醫,為何自己這條斷臂獨不能治,又想起老人帶話,不許岑高慢待之言,疑心他和老人一黨,存心與己為難。暫時怯於神威,還未敢怎樣現於詞色,心中卻恨他不亞於切身之仇。加上藍馬婆雖然刁狡兇頑,卻與岑高恩愛,專信夫言,不論是非,也跟著岑高一同生心。

顏覥因日子過得甚是安適,山居清趣,四時咸宜,除常時給寨中山人醫病而外,每日專心習武。準備在青狼寨寄居三數年,將全寨山人從岑高以下都結納成了至好。那時官中搜捉必然鬆懈,再獨個兒出山,身懷利刃暗器問關變服,前往京師,刺殺好黨,以報殺父之仇。以為山人不再反覆,可以無事,全沒曉得危機已伏,時到即要爆發。

三年過去,岑氏夫妻見他仗著醫道,竟使得全寨歸心,山人敬畏如神。又加三熊不時進讒,每次提起老人咒罵,顏覥又未加可否。益發忌恨在心裡。只苦幹那一虎一猿常來寨前相訪,有時顏覥竟攜了幼子騎虎偕遊,連虎、猿護了虎兒,獨自出遊之時都有,靈異之跡甚多。並且每隔半月,虎、猿必送死野味前來,看去甚是親密。猿還不說,那虎的苦頭以前已然吃足,怎敢妄動。就此罷休,又恐顏覥得了眾心,萬一勾結老人入寇,報那前仇,豈非心腹之患?岑高暗中派人去往金牛寨打探,回山報信,俱說老人父子財多勢盛,糧足人眾,看神氣必有尋上門來的一天。他不知老人成心恐嚇他,又加布置周密,所去的人不是被擒了去威迫利誘,使其與己同謀,依言回話,便是以前受過老人好處,再一略加小惠,便為之用。所以鬧得異口同聲,傳來不好消息。原本無事,他卻每日自己和自己搗鬼,既懼外患,復慮內憂,好生難過。

岑高好容易捱了三年,日夜籌思,縱因畏神不能把顏覥怎樣,為安全計,也應將其遣開,才得安枕。這日夫妻二人正為此事發愁,三熊忽同了一個串行山寨的漢客到來。

青狼寨幾條通路極為險阻,輕易也沒個漢客穿行,有來的可換許多需用之物,自是高興招待。

那人名叫韓登,因奉省城大官之命,冒險往各地山寨採購幾種極珍貴難得的房中淫藥。同行結伴原有三人,俱會武藝。因那兩個同伴居然在離青狼寨三百餘里的荒山之中未花分文,由崖壁間得到兩種極珍貴藥草,韓登心術不正,便說入山以前雖然言明全憑財運,各自為政,但是既同甘苦,仍應三一三十一,一體平分,才算合理。偏那兩人小氣,執意不允。當時又挖苦了他幾句,說他小人貪利背信,不許同行。韓登負氣離開那兩人,心中越想越恨,連藥也不再尋,悄悄尾隨兩人身後。乘內中一個出去取水時,用射猛獸的毒箭,將留守的一個射死。然後潛伏在側,等取水的回來經過,躍起一刀,也立即了賬。採藥客人人山遇險乃是常事,屍首只需扔落山澗,輕易決無人敢來尋找。何況韓登藥已到手,有那大官維護,也不妨事,放心取道歸途。不知怎的走迷了路,在亂山之中串行了好幾天,一個失足從山畔跌下。當時見傷並不重,取了點隨帶的金創藥,用水敷上,以為數日可愈。不想那溪水毒重,第二日半邊肩臂等敷藥之處全行腫潰。身上又挑著貨箱行囊,眼看危在旦夕,恰巧三熊帶了人出寨打獵遇上。

那時候的漢客,因為民俗淳厚,壞人不多,誠信尚未全失,所帶俱是山人心愛和日常必需之物,除了觸犯禁忌,或是誤入深山,遇見慣食生人的土著而外,所到之處,常受歡迎禮待,並不仇視。再者韓登老好巨猾,熟知山情,並不明向三熊求援,只說自己是入山採藥的大幫漢客,因取水迷路,落了單,忽然臂傷遽腫,難以行路,請他派人扶往寨內調治,借與宿食,願以重禮酬報。三熊因近年漢客不常到來,全寨中人都不方便,正好借他回去,帶口信引人入寨交易。當下將他扶了回來,向岑高夫婦一說,果然立命進見。韓登知山人貪貨,一到首先從貨箱中取了不少件山人心愛之物,送與岑高夫妻和三熊,再行請求安置宿食。岑高自然高興,見他肩臂袒露,腫爛之處甚多,面容甚是愁苦,便止住他道:“客人且慢休歇。莫看你傷重,我這裡住有一位神醫,準給你一治便好。”說罷,便命人去將顏覥請來。

韓登原以為荒山山寨,有什麼好醫生。況且自己所帶傷藥乃是多年精研配製,靈效非常,因溪水中有毒,才落到這般光景,只想得地調養,仍用原藥慢慢洗滌敷治。一聽說是神醫,先還猜是巫公巫婆之類,明知未必有效,但是酋長好意,不便拒絕,只得任之。強忍著痛坐等了一會,醫生請到,竟是一個漢人,大是出乎意料。及至彼此通名禮見之後,要下手治時,暗忖:“既是良醫,怎地長久居此?”恐藥有誤,不甚放心。便用言語支吾說:“我自己也帶有藥,剛剛敷上不久。請顏兄看完,將藥留下,到晚來我自己調敷吧。”顏覥知他用意,笑答道:“小弟不才,醫道出諸祖傳,業已數世。韓兄傷處爛肉尚須割治,小弟先上些藥,必能止痛,只管放心就是。”韓登聽說還要開刀割治,益發膽怯,禁不起岑高夫妻和三熊再三稱讚顏覥醫藥神奇,並舉前事為證,韓登無法,只得答應。但說自己怕痛,先上點藥試試再說。

顏覥先見他是漢人,空谷足音;頗為心喜。後察覺他言談粗鄙,面目可憎,完全是一個市儈小人行徑,又那等膽怯神態,不禁心中冷了一半,好生不耐。答道:“話須講在前面,如此時不肯開刀,藥下去痛雖立止,但是傷處不特治癒需時,非十天半月可了,而且每年逢春必發,那時休來怨我。”韓登見他詞色不善,又恐得罪不便,不住口賠話支吾,也不知如何是好。顏覥不再理他,取了山泉,倒些藥粉,用木棉浸了,先給他把傷處洗淨,再將秘製傷藥與他敷上,便即坐過一旁。

韓登先還惴惴不安,剛一洗傷,便覺傷處清涼。等藥一敷勻,果然疼痛若失。這才信心大起,驚喜交集。看出顏覥有些惱他,所說開刀割治之言,定然不假。自己巴不得早些將所劫藥草帶回省去,獻功受賞,傷處自然是除根的好。慌不迭地跑過去跪在顏覥面前,請求割治,口裡“恩公”“神醫”喊個不住,連說:“愈後小弟必有重謝。”顏覥見他做作卑鄙,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拉了起來,再去給他割治。韓登見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腐肉淤血成片成塊般地墜落,自己竟一毫不覺痛苦,心中益發驚奇。

暗忖:“此人談吐舉止,均是書香仕宦人家出身,非江湖郎中一流。不用說別的,就拿這一手醫道,無論走到哪裡,也吃著不盡,怎單跑到這種荒蠻地界來作長住?如說是隱居避地之人,又不應託庇在酋長字下。”心中好生不懈。當時自然未便探問,滿口都是感恩圖報的口頭話。顏覥始終懶得答理,上完了藥,便自告辭而去。

岑高正對來客說那醫術怎樣通神,恰巧那日隨顏覥去給老人醫傷的一個百長在側,無心接口道:“要說他也真奇怪。去年老人被寨主打得傷勢那麼重,拉回去躺在床上,只差斷了氣,我們都料他必死。也是這顏恩客給他治的,藥面子才撒上去,立時就不疼,比起當初老寨主留傳的傷藥還靈效得多呢。”一句話把岑氏夫妻提醒,俱想起適才顏覥給來客醫傷。明明見他藥到疼止,何以去年初來時給岑高醫傷,卻那等張致?要受傷人向神前起誓發願,力改前非,得神允許,賜下神泉,才能止痛痊癒。莫非其中有詐,那泉水變色也是他故意鬧下的鬼?

當下安置好了來客,互相提說前事,越想越覺可疑。藍馬婆道:“近來因為老賊逃走,像是與他同謀。我夫妻對他表面上雖未做出,心裡早和從前不一樣了,我有時想起,背地常在罵他。三熊更屢次對我們說就不殺他,也應將他全家轟走,以免日後為老賊作內應,留下心腹之患。我還恐被黑王神知道,又生禍事。後見半年多全無動靜,老在奇怪。今日一想正對,那黑王神常來,我們看慣了,不覺得有甚神奇,不過比別的老虎兇猛長大些罷了,如說是神,怎的以前知道我們要害他,卻又不管呢?況且那日他取神水時,叫我跪伏在地,由他一人搗鬼,沒叫我親見。旁邊雖還有幾個娃子,都是蠢東西,曉得什麼?等我起來,水已變顏色,焉知不是他鬧的玄虛。依我想,那虎或許是他家養,定然懂得人話。那早我們的人不該在外面說起要害他的話,被虎伏在石後聽去,白送了一個心腹人的性命。他看出我們心事,又仗著能醫,故意如此做作,好在這裡過活一輩子,省得到處亂竄,找不到衣食。要不的話,他也是人,我們也是人,那虎要是真神,常保佑他也就是了,為什麼三天兩頭來陪他解悶,由他騎著滿山閒跑呢?我們上了他這麼久的當,你和我兒都差點被他送了性命,此仇怎能不報?不過那虎甚是厲害,恐我們的人敵它不過,一個不巧,受害更大。這事只可打慢主意來除他,最好先將那虎害死。

仍是不能明來,你先莫露在臉上,由我來做,免得萬一弄它不死,又反害了你。只要真留了神,不愁下不了手,遲早與你出氣就是。”

且不說岑高夫妻又生陰謀。只說那韓登在寨中調治了三四日,創傷逐漸痊可。按說顏覥對他也無異於救命之恩,理應真心感激才是,誰知此人天良早喪,感謝固然是句虛話,反因顏覥對他詞色冷淡,心中懷忿。認為醫傷出於酋長所命,與姓顏的無干,無須承情。又看出賓主有些不投性情,不特未送一絲謝禮,反因顏覥行藏隱秘,猜來猜去,竟猜出他不是朝中罪臣子孫,便是犯了大罪的逃犯,官府定然還懸有賞格。行時再三向岑氏夫妻借活引語,盤問其根腳來歷。岑高夫妻何等好狡,以為他也是漢人,又受了顏覥好處,雖因收了許多禮物,不便慢待,心中卻還防著。及見他對顏覥甚是虛假,傷好後既未登門叩謝,也無饋贈,卻又送了自己一些心愛之物,口口聲聲說此次得救,全仗寨主夫妻命人醫治,並不提起顏覥。先頗奇怪,後來才想起漢人最愛講過節,定是初來時顏覥得罪了他的原故。這一來正合心意,隨問隨答,把顏覥怎生來寨經過一一說出,語氣問對顏覥自是不滿。那韓登老好巨猾,哪還有看不出的道理。一聽神虎等情,便力言其假。說道:“這些事只好騙騙山人。那隻黑虎定是平日教練純熟,因山人信神,特地帶出來詐騙衣食。知道這裡有黑王神的傳說,他那虎又是隻黑的,正巧相合,於是便稱了心意。不然他既行醫,就該走那熱鬧墟集才是;若無猛虎仗恃,怎會帶了臨月的婦人,走此窮荒僻險的所在?只看他鬧些鬼把戲,哄得人們相信,便賴在這裡不走,就知道了。我疑他是個逃犯,此次迴轉省城,只須略為打聽,定可查出底細根由。寨主如嫌猛虎難制,可仍穩住了他,等我二次來時再作計較。他案情加重,簡直還無須我們下手,官中自會發兵擒他,我們還有很大賞格可領呢。”岑高夫婦聞言,不禁大喜。彼此計議停妥,韓登方行別去。

顏覥見他愈後不曾來謝,小人忘恩負義乃是常情,一笑置之,全未放在心上,萬沒想到他會恩將仇報。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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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信奸讒 酋長背德 承重囑 捕快洩機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一年。顏子虎兒雖然年紀還不足六歲,因為生具異稟奇資,已長得有十一二歲孩童模樣。最近一兩月,猿、虎常來引他騎虎同去,並不要顏氏夫妻隨去,也不知到甚所在。只覺他上下山崖,步履如飛,本山差點的山人,都跟他不上。岑高夫妻見乃子豬兒在有十多歲年紀,還比不上對頭乳臭未乾的幼子。寨中山人又愛和顏子逗弄,時常在山前看他縱越為戲,歡笑如潮,讚不絕口。因猿、虎來得益勤,儘管不信是神,到底有些奇蹟。就是小孩,也有種種怪處,與眾不同。驚弓之鳥,仍是不敢妄動。偏那韓登行時,原說至遲往返不過三四月,定即重來,卻過期不至。除數十個心腹外,全寨山人大多俱都敬愛顏氏全家。未決裂前,為防走漏風聲,和上次一樣出事,又不便禁阻他們與顏子嬉戲。相形見絀,只有心中越發忌恨。

這日岑高夫妻正在寨中生悶氣,忽見手下山人來報,韓登來到。一問,顏覥尚不知道,因天近黃昏,寨門將閉,自己人也不過是十幾個人看見。岑高聞言,傳令下去:不知道的人,無論對自己人對外人,俱不準提起來客隻字。然後將來客引進,延往後寨居樓款待。三兇見面,比前更是投緣。

一談經過,才知韓登回省交了差,便向官府中詳細打探,近年各項犯罪中,有無顏覥名字,俱都回報沒有。初聞此言,心氣冷了一半。偏巧他劫來藥草甚符所期,得了官府一份厚賞。那兩同伴的家屬見三人同去,只他一人獨歸,兩人卻無下落。問他,說是因意氣不投,行至途中,便即分手。他們走的是熟地方,不像自己肯冒險,想決無差錯,過些日,自會得了彩頭回來。那兩家聞言,俱都疑信參半。隔不久,便在縣衙門告了一狀。仗著他手眼通天,工於彌縫,事情全無佐證。同時那些向他購藥的當道,得藥後用飛馬傳驛入京,獻與好黨,如法服下,大見奇效。除重加獎賞,各有封贈外,又來信索取,自然仍須借重於他。於是,示意縣官把他放出,還將兩家苦主責罰了一番。

他因顏覥的事查不出端倪,也懶得再往青狼寨去,二次帶了人徑去採藥。也是合該有事。不但一入山便將藥採到,而且回省覆命時,那當道官兒忽然傳話說,京裡王爺派下來一位催取藥草的差官,因聽人說山人採藥頗多異聞,最是艱險不過,要傳他人衙問話。韓登何等好狡,為了表功,重提起上次採藥所受奇險經過,又格外加了許多油鹽,繪影繪聲,又將肩腹等傷痕現出為證。那差官原是好黨手下得用的太監,平日好謀俱所預聞,一聽到深山南疆中有一姓顏的醫生,觸動前事:當初顏浩頗有醫名,自被讒害後,他子顏師真攜妻逃亡,行檄天下,窮搜未獲,已逾三年之久,自今尚存懸案,猜是對頭兒子改名潛隱。那大官因他一提,也想起前事。因恐自己鬧下失察之咎,便說事尚難定,探山險阻,山人兇悍,官兵少了不濟事,多了還未入山,他已得信遠揚,難再搜拿。韓登既和酋長結有好感,正好不動聲色,命他二次前去,極力與姓顏的結納,探出實情。

如若不虛,再以利誘,將酋長說動,擒獻上來,方為穩妥,差官點頭稱善,連說“好計”

不迭。

韓登想不到有此巧遇,既可建功取媚權奸,以得重賞,又可聯絡岑氏夫妻,於中取利,日後更有大用,聞命下來,高興已極。因當道官兒又背了差官再三叮囑:“昨日話雖如此說,可是此番前去,不問姓顏的是否原案人犯,俱要設計擒到。”再加與岑高相約之期早過,須要速去。韓登於是當日便告辭起身。官府除優給盤川外,還派了四名精通武藝的教師,數十名幹捕,隨去相助,俱都裝作大幫入山採藥的商人模樣。由省城去青狼寨,如抄近路,恰須打從菜花墟邊界上亂山叢中經過。韓登前兩次因那一帶山中野獸大多,俱繞著路走,不敢通行。這次仗著有武師能手同行,為了求快,忽然決定抄近。

這一日行到離墟二十里的楊柳山,日已偏西。全程只那一帶最險,又是野獸蟲蛇出沒之所,便將行帳支起,飲食安息,準備明日午前再趕過山去。夏日天長,有兩個年輕幹捕,因在路上聞得人言楊柳山出產黃兔,烤來吃肉,作松子香,甚是肥美,自恃武勇,背眾商量,相距獸區還遠,樂得在附近打上幾隻就酒。誰知走出行帳不足半里,便見一條未涸盡的乾溪,白沙如雪,底甚寬幹。僅有當中凹處略有幾條尺許、數寸寬窄的流泉,激石飛駛,水聲淙淙,既清且淺,正有七八隻大小黃兔在那裡跳逐飲水為歡。二捕心中大喜,忙跑下去捉時,那黃兔最機警不過,一見人影,便自四散逃避。二捕俱在高興頭上,哪裡肯舍,自然緊緊追趕。可恨那些黃兔聞聲即逃,逃不幾步便又停歇。似這樣追來追去,不覺追出四五里路,好容易打中了兩隻,餘兔已逃得精光。

二捕嫌太少,不夠大家一頓,還要再往前搜捉時,忽聽轟轟之聲,山搖地動。回頭一看,來路上流頭一片白光,疾如奔馬捲來。知是山洪暴發,歸路一面正在懸崖之下,無法攀援。只對岸略低,剛一爬上,洪濤駭浪已如萬馬奔馳,從眼底一閃而過,當前潮頭,其高何止十丈。身上衣服全被飛流濺溼,溪中的水立時漲平。水深溪闊,無法飛越,忙沿溪回跑。未及半里之遙,歸路忽為絕壁所斷,意欲繞將過去,不料越前行,離溪越遠。匆速之下,不覺走迷了道,竄人亂山之中,連那條大溪都找尋不到影子。

不一會,腥風大作,獸嘯四起,聲勢甚是驚人。惶駭卻顧之間,忽從前面山坡上飛也似跑下三隻花斑大豹,平空十餘丈直撲過來。二捕見那豹又長又大,來勢兇猛,哪敢迎拒,一個驚慌失措,想往旁竄避。三豹已當頭撲到,相距不過數尺。危機瞬息,哪裡還躲得及,不由同喊一聲:“死啦!”各將手中腰刀往頭上一舉。二捕身子正待往下矮去,猛覺眼前一圈黑影一閃,腰問倏地一緊,身子好似被什麼東西套住,往旁一扯,再也立腳不住,順著那扯的勢子,頭重腳輕,撞了出去。就在這呼吸之間,只聽耳畔風聲,身早離地凌空而起。百忙中眼看下面,三隻花斑大豹分成品字形,剛向身畔擦過,往下撲落。稍為延遲須臾,必死於爪牙無疑。魄悸魂驚,未容思索,忽又聽兩三聲慘嘯,震得四山都起了迴音。同時嗖嗖連聲,似有好幾件暗器由上往下飛落。

二捕多著膽子,一手攀定腰間懸索,偏頭往下一看,見上升之處乃是一座懸崖,崖口站著幾個山民,各用矛箭向下投擲。身子已被索圈套住,仍是上升不已,不消片刻,拉上崖頂。見山人共有十七八個,都是一色整潔靈便的短裝。為首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清秀少年。大半腰掛弓矢,背插梭鏢,手執長矛。有的空手持弓,站在崖口拍手歡笑。

見將二捕拉了上來,忙將套索取下,由一人引過去,與那為首少年相見。二捕忙謝了少年相救之德,匆匆彼此通了姓名。因山人正忙著打豹,未便多說,便在旁立候。驚魂乍定,聽崖下群豹悲嗥怒嘯騰撲之聲,兀自未歇。崖口山人梭鏢箭矛,仍然紛紛往下投射。

暗忖:“久聞菜花墟各寨山人手法極準,標矛弩箭多半上有見血封喉藥。這崖又不算很高,怎麼憑高下擲,還制不了三隻豹子的死命?”好生不解。

二捕正疑想間,忽一山人向少年行禮回話。少年道:“還剩多少了?總要除盡絕了,後日才好動工,丟的矛箭,等都殺完,再下去取吧。好在出來時各人都帶得多,沒有用完。何必在這時候忙著下去,白費氣力則甚?”那山人諾諾連聲而退。二捕聞言,才知下面豹子還不知多少。不禁驚問道:“寨主今日是安心出來打獵的麼?”少年道:“你猜對了。這裡是菜花墟最險惡的兩處地方,下面山溝子叫斷魂溝,慣出野獸。尤其豹子最多,從來無人敢走。因爹要在此辦一樁事,新向孟寨主買過來才幾個月。想了好些法子,命我隔三五天來此打豹,單豹皮我得了千多張。後日便是興工吉日,今天必須除完,所以帶得人多些。分好幾處將豹群趕到溝子裡,打算一下子殺盡,今天幸是漢客早來了一步,被我看見,知下去救已來不及了,忙叫他們用套索拉了上來。再晚一步,事情就難說了。如今豹子已死得差不多了,他們還在動手,分上下三面夾攻,一隻也走不脫。

漢客要看,還看得見。這裡豹子因從無人敢惹,越生越多,比哪裡的都兇。如不是我爹想的法子,回回都佔著頂好的地勢,我們的人恐怕也不免於受傷呢。”

二捕走至崖邊,往下一看,那谷徑似個大半截葫蘆形。來路那一段最寬,蔓草叢生,樹木疏列,已被山人放火隔斷。由此過了裡許長一條寬路,越往前越窄,出口處已用大石堵死。兩連崖壁一高一低,俱都伏有山人,據崖下射。那豹群大大小小,果然有百多隻,被山人用毒矛毒箭殺死十之八九,零零落落,橫屍於林蔓肢陀之間。初見三豹縱落的土坡,原是崖壁間一個缺口。口外也有不少山人,各持丈七八尺長的三鋒長矛與極鋒利的鋼鉤,密集如林,衝著谷裡,防豹衝出。想是早就埋伏在外面,等將豹群全數誘進,才行現身。因是三面夾攻,防堵周密,手頭又準,所以一個也跑不出去。

剩下的俱是些大豹,個個吼跳如狂,兇猛非常。無奈成了網中之魚,有力也無處使。

初看時還有二十來只,不消片刻,又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六七隻,和瘋了一般,竄前撲後,嘯聲動地。有兩隻最大,似欲拼死,猛然狂吼一聲,四足騰空七八丈,徑往缺口外山人頭上撲去。眼看臨頭不遠,口外眾山人全不閃避。內中有七八人,各將左手端起長矛,右手握了矛柄,往後一抽。猛的一聲吶喊,雙手用力,斜著向上,朝來的豹扎去。

這時恰好那豹撲到,兩下里迎個正著,七八根長矛,輕輕巧巧,正分紮在兩豹胸腹之間,攢著挑了起來。那些執鋼鉤的山人,更是手疾眼快,一見刺中兩豹,立時便分出四人,伸鉤上去鉤住,往裡一帶一甩,那八個矛手借勢一扯,便將長矛拔出。同時一聲慘嗥,七八股鮮血飛射處,兩隻比鹿還大的花斑大豹,俱被甩落後方去了,動作敏捷已極。再看場中,又有五豹被殺,僅剩一豹,在落日暗影中悲嗥亂竄。跑出沒多遠,崖上一矛飛下,立即了賬。

跟著缺口外三十多個山人紛紛跳入谷中,往來路火場奔去,鉤矛齊施,火後也縱起四人相助一齊動手,將火路鉤斷,殘火約束在一起,任其自熄。然後往前開路,將口上石塊移開。二捕見火後還堆有不少柴薪,才知那火也有人掌管。放火之處,兩邊石崖絕高,至多將那一片蔓草雜木燒光,不至蔓延成為野燒,設想佈置,真個周密異常。方在歎服,忽聽身後少年首長髮話,命手下山民將大小豹配勻,兩人合抬三四隻,分班抬回寨去,交與未出行獵的人去開剝。

二捕見那酋長甚和易,便懇求派人引路送回。酋長間二捕:“水性可好?”二捕答言:“不會。”酋長笑道:“這麼說,今晚就難走了。”二捕問故。酋長道:“並非我不肯派人相送,實因這裡兩個險地,除了斷魂溝水,便是兩位漢客來路,名叫可渡溪。

每當天明日出,水便流乾。一到午後申西二時中間,就洪水大發,最深的地方足有二三十丈,淺的也有七八丈。兩邊懸崖峭壁斷斷續續,只中間三五里,水未發時有幾處淺石岸,人能上下。一發水也都漸漸淹沒,而且水猛流急,非絕好水性,還得知道一定上下地方,才勉強可以渡過。要不的話,被水衝到盡頭水口那裡,地勢忽低,下面是一座大懸崖,水流到此,化為飛爆,直落幹丈,人下去怎有命在?名為可渡,實實艱難,除非等它水乾,別無法想。漢客來時,必是當水初發,恰巧遇到上岸的好通路,才得到此。

此時要想回去,怎能辦到?如是繞路,要走過一條不見星月的暗道,就不怕蛇蟲野獸,也須繞行二百多里難走路徑,不走到天明也回不去。照著今天情形,我替二位漢客打算,只有下崖,隨我們迴轉金牛寨,見了我爹,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溪水漸幹,再派人護送過去,才是穩妥。”二捕一聽無法,只得道了謝,隨定酋長迴轉金牛寨。

那少年酋長便是老人之子藍石郎,人雖文弱,機警處正不亞於乃父。所說兩處險地,雖是實話,實則仍有渡溪之法。只因以前慣和漢客交易,看出二捕並非尋常客商神氣,先疑是官軍,想對菜花墟一帶寨子生事,扮了行客,來此窺探。後聽所說的去路又是青狼寨,不禁心動,特地設詞引人寨內,探他口氣來歷。二捕人還未到,石郎已早派人趕回去與老人送信去了。

老人接報,暗忖:“青狼寨並無甚上等藥材與珍貴出產,未逃來以前,往往二三年不見一個漢客,怎會有人結幫結隊前往?必有原故。”老人忙傳令,準備好酒、食物款待來客,自己徑往離新寨三里的山口外寨之中相候。一會,石郎引了二捕到來,主賓相見,二捕重又謝了相救食宿之恩,老人父子悉知漢俗,極口謙謝之外,款待甚是優厚。

二捕本來心中感激,老人再乘他們酒酣時拿話一套,二捕俱在年輕,心直口快,以為山中山人無關緊要,漸漸把此行機密吐露出來。老人一聽,果是官軍改扮,並非前往掃滅青狼寨,竟是岑氏夫妻勾引外寇陷害恩人全家,不由驚忿交集。當時也沒說什麼話,安置二捕睡後,父子二人籌思密計了一夜。

第二日天還未明,小山人受了乃父機密,將二捕喚醒,先每人送了五十兩黃金和一些珍貴物品。然後說那姓顏的是自己一家大恩人,平時為人行事最是仁厚光明,此次定系岑氏夫妻恩將仇報,勾結外賊,向官府告密陷害。如蒙相助脫難,指引他夫妻來此暫避,還當不吝重酬相謝。並說:“顏氏一家都有虎神保佑,人不能近,那全寨山人俱畏虎神,縱有官兵相助,也必不敢明去捉他。二位也無須怎樣出力,只要在事前暗中與他報一警信,或是遇上之時揹人點醒,指明路途,叫他騎了虎神直奔金牛寨。我等二位一走,便選出千名精壯,分赴青狼寨三處要口接應,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全家受了惡賊的暗算。”

二捕昨日親身歷險,以為這裡山人尚且如此武勇,其酋可知。再一聽張口就派遣千人,拿自己這面的人一比,相差實在懸殊,即使此去得了手,中途也必被他劫去,反倒不美。自己既受了救命之恩,又承他如此優禮厚贈,也須有份人心,此去不過隨聲附和,因人成事。上賞還隔著好幾層,決沒他送得多。不如結個人情,日後說不定還有大用。

一轉念,滿口答應。先還謙謝,不肯收那黃金,禁不住石郎再三相強,沒奈何地收了。

石郎再三叮囑,事要機密,不可洩露。又將顏家所住方向位置及父子夫妻三人的相貌說了。二捕一一記在心裡,方行謝別。由石郎帶了四名山人親自護送,繞到昨日溪邊,那大洪水已差不多退盡,只剩下幾泓淺流,畦步可越,看著二捕過了溪,方才迴轉。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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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3: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指揮若定 深峽藏兵 恩怨分明 元兇授首

話說二捕回到行帳,因昨日他二人久出不歸,尋到溪邊,見急流阻路,不能飛渡,以為不會過去,在附近找尋了半夜,終無下落,俱猜是葬身蛇獸腹內,正準備今早起身沿途尋去。二捕假說過溪水漲,幸遇一打山柴的山人,得知水退須在明日,自己不能和他一般泅水而歸,只得尋一石洞安身,候至天明水退方回。並沒提起老人父子隻字。石郎所贈諸物雖然珍貴,俱都不是大件,二捕回時早已藏好,誰也沒有看出破綻。韓登一行萬沒想到一夜之間,起了內叛,以致遭報慘死。

那些官兵派來擒捉顏覥的人們,都經三熊安置在寨外岑高新建的一座瞭望樓內居住。

倚山而建,居高臨下,地勢僻險,漓寨原只三數里之遙。當岑高夫妻與韓登密計之時,二捕也一心想給顏覥送去密信,無奈山中情形不熟,又恐被同行諸人看破,不敢造次。

正想不出善策,恰值那四名教師中有一個名叫陸翰章的走來。

這人原是撫衙鏢師,本領不高,性情卻是古怪乖張。自恃本官信賴,恃強逞能,目空一切。這次因為人地不熟,事由韓登做主,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韓登也是貪功自大的小人,以為官府授了應付機宜的全權,同行諸人俱應聽從指揮。除向捕役們擅作威福,隱然以統帥自命,進止惟心,做張做智外,對那四個官派的武師,也不過是假意客套,不論大小事兒,都非強自做主不可。每經一處,事前必要粉飾鋪陳,說得前途道路如何艱險,山人又是如何兇悍,應如何如何才能平安渡過。起初眾人還不覺得,走了幾天過去,一行人沒一個不厭惡他到了極點。其中尤以陸翰章為最,兩人已拌過幾次口舌。只因奉命差遣,韓登老獪,心中記恨,口裡卻善收風。雖沒有鬧起來,可是兩人相處日久,嫌怒漸深。

此時他也是因為韓登遇見三熊越發裝模作樣,把眾人引往安置,甚話未說,趾高氣揚地同了三熊一去不歸,心中氣忿,下來閒踱。見二捕在此坐談,便走將過來答話。三人拿韓登亂罵了一陣,眼看黃昏月上,還未迴轉。忽見三熊同了幾個山人,攜帶著許多酒食來,說是寨主所贈的犒勞。並說:“韓差官今晚要住在寨內,與男女二位寨主共商擒捉要犯機密,不回來了。吩咐帶話給眾人,早些安睡,養好精神,等明早虎神走開,再行傳令入寨下手。”眾人一聽來人傳話神態,分明他把一行人都當做了他的屬下,個個氣憤,當時不便發作,勉強把酒收下。二捕見來人俱通漢語,早乘機探問了一些寨中的形勢和顏家住處。並知天一黑,寨門便閉,須要明早才行開放,除幾處遠近要口,隙望樓上輪值的防守人外;全數山人均須歸寨安歇。只顏家住在寨前谷口,內外隔絕。一一記下,好生心喜。

二捕見三熊等方走,陸翰章便提起韓登名字大罵起來,忽生一計。悄悄和他使了個眼色,將他引向一旁說道:“陸武師何須生此大氣?休說諸位武師名震江湖,便是我們吃多年的公門飯,什麼大案子沒辦過?個把犯人,餘者還是婦人小孩,又還有那麼多山民之子做內應,就算他養著一隻老虎,有什麼了不得?卻這般裝腔作態,又不要我們進去。分明勾結山民之子,故意把事說得兇些,明早動手出力還是我們,回去卻由他一人去冒功。真是又可惡,又氣人!今晚我兩人意欲偷偷混進寨去,見機行事,如可下手,便乘黑夜偷偷把主犯擒住盜了出來,連夜分入押送出山,明早再和他算賬。我兩人實是氣他不過,回去功勞情願奉讓。只是少時走後,有人問起,須要隱瞞一些。你看如何?”

陸翰章素來嘴硬骨頭軟,最愛找便宜,真遇上事,卻又畏難。知道山民之子兇悍,不好惹。和韓登又不對勁,雖承客禮相待,此去事若成了固是妙不可言,萬一犯了山民之子禁忌,韓登再借機報仇,吃了大虧,回去還要受本官的處分,太下上算。一聽他二人自告奮勇,並不要他同行,只須代為遮掩,心想:“有功可圖,還可洩忿,成敗都於己無傷。哪裡去找這般好事?”當下極口應承。

先由二捕藉詞屋小人多,天氣大熱,要攜行囊到樓下,另擇適當的山石展鋪安歇。

陸翰章也從旁邊附和。眾人不知他三入有了算計,因地方不熟,幾個防守的山人都在高樓上居住,恐受蟲獸之害,俱未隨往。三人又攜了酒食,同到樓下,假意高聲談笑勸飲。

到了夜深,算計樓上諸人業已安睡,有幾個防守的山入,目光也都注在外山口一面,二捕才攜了防身器械,悄悄沿崖貼壁避開山人眼目,照日裡探得的路徑往青狼寨走去。過了隙望樓前半里多長一段險路,便是入寨大道,因山人終年修治,石路雖陡,倒也寬潔。

松杉夾道,蔓草不生,加以月光普照,甚是好走。二捕本來矯捷,腳底一加勁,三四里程途,不消片刻便到了青狼寨廣崖之下。沿途除宿鳥驚飛,蟲鳴草際外,連野獸也未遇見一個。

二捕伏身側耳往上一聽,並沒什麼聲息,略一定神,便順崖坡疾行而上。到頂一看,那崖地方絕大,左邊矗立著一座大寨,偏右相隔百步之遙是一條夾谷,谷口崖腰上滿生竹樹,濃陰叢密,風動影移中,時有一點燈光明滅隱現,四外靜蕩蕩地不見一人。料那燈光必是顏家所居的竹樓,且幸寨門緊閉,未被山人發覺,忙往谷口跑去。行近數十步,地略一轉,月光照處,已看出危樓一角,心中大喜。

二捕剛待跑過,忽聽腦後風生,似覺有異。猛回頭一看,身後一條白影已從頭上疾飛越過,晃眼工夫,便投入前面崖腰竹樹叢中去了。疾同箭射,全未看清那東西的面目,也不知是鳥獸是怪物。不由嚇了一大跳,急忙緊握手中兵械,覓地藏起。因那東西去處彼此同一方向,一捕膽子較小,來時初意本就不定,一見有了怪物,便想退回。另一捕名叫趙興,力說:“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怎連一個口信也不帶到?況且我們行後,老少酋長已派了上千山民之子,分路在各要口攔截,歸途相遇,何言答對?豈不凶多吉少?

韓登為人又那等可惡,成了也不見得有我們的份。樂得救個忠良子孫,結交有用朋友,還消了連日悶氣。已然走到,只差一點路,哪有回去的道理?適才見那影子,必是這裡的大烏被我們驚起。要是鬼怪,不早把我們害了麼?”說罷,又等了一會,不再見有甚響動,二捕又戒備前進。

二捕走出去還沒二十步,忽聽前面竹樓中有腳步聲音微微響了幾下。剛在揣測,便見兩片白光帶著兩條人影,一先一後,從竹樓中飛身躍下。二捕身在險地,又受了適才一個虛驚,心神本不安定,再加來時藍石郎只說顏覥是個神醫,並沒提起他夫妻會武,一見白光人影,一疑怪物去而復轉,一疑顏覥被擒,來的是本山山民之子,心中害怕,不約而同拔步往後便縱。原想避開來勢,看清來的是人是怪,再定行止。誰知剛一縱起,身子還未落地,猛覺眼前一花,一條白影一閃,二捕各被一條毛手似鐵箍一般束緊,手中刀械也被壓住,一些轉動不得。剛喊了一聲:“哎呀!”人已被那毛手夾著,凌空而起,往谷口內如飛縱去,只瞬息間,已到谷底,身子一鬆,忽然落地。

二捕回身一看,面前站定一個白猿,身量不過半人高下,遍體生著雪白猿毛,油光水滑,映月生輝,火眼金瞳,光射尺許,兩條臂膀卻有七八尺長,看去似可伸縮。二捕見它身量不大,兵器又在手內未失,膽子略壯,意欲死裡逃生,互相一使眼色,冷不防舉刀便劈。那白猿好似並未在意,眼看刀到,只聽叭的兩聲,刀砍在白猿臂上,竟是不損分毫,那白猿反齜著一嘴白牙向二捕直笑。二捕知道厲害,不敢再砍,立時抽身,回頭便跑。逃出十餘丈遠,不見後面追趕,百忙中回頭一看,月光之下,那白猿仍在原處,揮舞兩條長臂,一縱七八丈,正朝他們兩個怪笑呢。二捕不解何意,腳底哪敢遲疑。方在亡命急奔,猛見前面危崖阻路。定睛一看,原來那谷竟是死的,已到盡頭,無路可通。

以為白猿明知就裡,存心甕中捉鱉,暫時不來追趕,那崖又高,陡削不毛,無可攀附,少停仍然難逃毒手。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正在驚心駭汗,四下尋覓逃生之處,忽聽腳步之聲。再回頭一看,前面一男一女各執腰刀,如飛跑來。那白猿卻緩步而行,跟在二人身後。二捕看出來人俱是漢裝,才想起:“這裡除顏家外,並無漢人。來人頗似適才縱落的兩條人影,白猿怎不傷他?莫非便是顏覥夫妻不成?”想到這裡,反正無可逃避,趙興首先多著膽子迎上前去,高聲問道:“來的可是顏公子麼?小人趙興,受了金牛寨少寨主藍石郎所託,冒險入山來報機密,為何這等追逼?”言還未了,來人已四手齊搖,連令噤聲。雙方相見,一問來人,果是顏覥夫妻。因今日黃昏閉寨門時,豬兒到顏家玩耍,不知怎地把虎兒逗急,當胸一把,抓裂了三條血口。顏覥知道岑高夫妻珍愛乃子如命,大吃一驚,連忙給他上藥安慰,又將虎兒打了幾下。雖幸虎兒年紀大幼,豬兒頗為愛他,當時一鬨,止痛止哭,口說回寨決不告知父母。那隨行乳母又受過自己好處,也許不敢回去告訴。無奈傷痕宛在,任是神醫靈藥也不能立即復原,況在熱天,無法遮掩,難保不被發覺,心中終是有些懼禍。

偏巧當日神虎已然歸去,無可為恃。閉寨後,恰值白猿前來獻果,顏覥便和白猿說了前事,求它去請神虎,以防不測,白猿點頭自去。如照往常,至多不過個把時辰,猿、虎必一同趕至,誰知候到深夜未至。顏覥近日因官府查得不緊,日久疏忽,破綻逐漸顯露,岑氏夫妻相待不如從前,處處都顯示著疑忌之狀,哪經得起又闖了禍。又知岑氏夫妻狠毒奸詐,反臉就不認人。寨中雖結納有不少山人,事急之時怯於岑氏積威,未必就敢倒戈相助。如乘猿、虎未來以前發動,自己老小三口獨立無援,怎放得下心去?夫妻二人懷抱幼子,將腰刀放在手旁,望定寨門,哪敢閤眼,越想越怕。

二人正商量當地已難再留,莫如乘他未公然仇視以前離去虎穴,另謀善地,忽見寨旁出口路上有兩個短衣人各持著明晃晁的腰刀向谷口走來。方在驚疑,猛的又是一條白影從竹葉叢中穿人,落在露台之上,定睛一看,正是白猿。知它生相雖沒神虎威猛,可是長臂多力,一縱十來丈,矯捷處更勝於虎,山人未必是它對手,而且此來或者已將神虎尋到,不禁寬心大放。剛要招手喚入樓窗,見那猿朝著樓外連指。二人跟縱出樓一看,適才所見兩持刀人已走離樓前不遠。心想:“這裡更無漢人,看來人不叩寨門直奔這裡,好似專為自己而來。莫非岑高因畏虎神不敢下手,勾引外人來此傷害不成?否則月夜荒山,人又不多,怎敢深入山寨?”正尋思間,白猿忽將長臂比了幾下。顏覥明白它是要自己放下睡熟的虎兒,夫妻二人持刀下樓,悄悄擒捉來人,益知所料不錯,忙即依言行事。剛剛躍下,白猿已從頭上飛過,跟著來人往死谷中飛去。跟縱追到一看,來人已逃向谷底,被危崖擋住,倉皇亂竄,欲逃無路,以為定是岑氏所遣外賊無疑。及至追臨切近,來人忽然發話。顏覥夫妻聽是老人父子所遣,因受猿驚誤會,當下一塊石頭方落地。

經二捕一說經過,二人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事在緊急,當時拿不定主意,忙把白猿找過一問。白猿又比手勢,知令逃走。岑高夫妻已引來外賊韓登,明早便要發動,哪敢稍延暑刻。匆匆謝了二捕,慌不迭地跑回竹樓,收拾好了細軟、藥箱及平日所得酬金。

由白猿隨定護送,趁著夜靜無人,寨門未開,下樓逃走。二捕報完了信,業已逃回,便也不去管他。徑由寨側小路,避開隙望樓,取道金牛寨而去。

他全家老小一走不要緊,第二天岑高夫婦黎明起身,連寨門還未開,便命隨侍山人去請韓登。照昨晚計議,原是等午後神虎回山之時,假裝請宴,將顏氏一家三口誘進寨來,用酒灌醉,綁好,堵了口,裝入麻袋,當貨物一般連夜送出山去。因那虎日間一來,雖然也有連來幾天之時,但是交午即去。除顏覥父子要騎它出去遊玩外,當日決不再至,十有八九要第二天才到。有這一天時間,足可抄小道趕出山境。人走後,便在顏覥樓前掘下一個大陷阱,裡面安上硫磺焰硝和引火之物,四面上下埋伏。第二早那虎到來,必照慣例,去至樓下吼嘯,一旦人阱,便發火將它燒死,永除後患。

一會,韓登到來,正要派人出去與同來武師、捕役們送信,叫他們去至前站,準備接人。這裡一切都由韓登與岑氏夫妻率人下手,好獨膺上賞。按說發動還早,偏巧帶豬兒的山婆子,昨晚見豬兒被顏子抓傷,當晚回寨時想起顏家平日的好處,又加岑氏夫妻正與來客歡會,沒有前去告訴。後見豬兒傷痕頗深,雖然藥有靈效,沒聽喊痛,不過事非小可,這夜裡如不平復如初,遲早要被寨主夫婦看見,這一頓苦打如何能受得住?本就越想越伯,拿不出主意。第二早剛起身,便被豬兒的妹子和一個引帶的山婆子看見。

自被上次虎嚇以後,豬兒兄妹早就分別有人照看,兩人本是不和,情知不能再為隱瞞,為了卸責,只得先去告訴。岑氏夫妻最愛乃子,一見傷痕甚深,不由怒發如雷,仇恨更大。又擔心顏覥被擒走了,無人醫傷,意欲先將他所有的藥方、用法騙到手裡。忙請韓登迴避,命人去喚顏覥來問。

一會,去的人歸報,在谷口竹樓下連喚數聲,並無迴音,許是全家騎虎出遊。岑高大罵為何不上去呼喚。正喝命再去,藍馬婆忽然心中一動,止住道:“這廝昨日傷了我兒,今日便喊不應聲,莫非出了變故,懼禍逃走?還不領人前去看來!”一句話把岑高提醒,忙率眾山人出寨,往樓下跑去。

其實,虎兒如昨日不傷蠢子,照著平日光景,眾山人俱畏神虎,不等午後虎去,輕易也無人敢在谷口一帶走動,豈不正好從容逃出山去,哪有許多周折。也是合該韓登等遭劫,無巧不巧,偏在隔夜鬧了這場亂子,將岑高激怒,以致死傷多人,鬧出許多事故。

這且不提。

岑高到了樓下,也連喚數聲,不見答應。命人上樓一看,房中空空,並無一人。因在夏日,顏覥走得雖忙,所攜只包裹、藥箱,房中什物並未移動,乍看好似全家出遊,不似逃走神氣。後經岑高自己上樓查看,也未想到那隻藥箱,拿不定是否逃走。知神虎將至,心想:“萬一真個逃走,那虎來了,不見那父子在樓,難免不出亂子。”正待率眾暫且回寨,藍馬婆也同了韓登趕到。一聽這般情景,想起那隻藥箱,又命人上樓重去查看。歸報無有,才斷定是全家逃走無疑。這樣往返查看商議,不覺又延了半個時辰。

韓登見要犯逃走,心想:“不該昨晚貪功,沒讓同行諸人入寨。自己又與他們不和,回去豈不疑是賣放?”好生焦急,立時便要岑氏夫妻派人四出追趕。偏生岑氏夫妻吃過那虎苦頭,本來想設計暗算,並不敢明裡下手。及見顏覥舉家逃走,暗忖:“昨晚韓登來後不久,便閉了寨門,又在密室計議,幾個心腹俱在面前,不曾離開,只三熊偷偷出寨送了一次酒食,無論如何,決不致有人走漏消息。他是怎生得知,走得這般快法?如說為了他子抓傷豬兒畏禍逃走,一個乳臭小兒知道什麼,大人怎好公然計較?再者自己表面上對他禮遇未衰,他又有那黑虎作護身,決不疑心有人敢與他為難。莫非真個神異,未卜先知,事未發動,便由那虎保了逃走不成?”一會又想起早年吃虧之事,不覺首鼠兩端,悔懼起來,恐黑虎尋來撞上,只說回寨再議。

回寨又待了半個多時辰,韓登看出岑高心意不定,只得半騙半嚇他說:“此事已驚動省城大官,死活總要擒到方可,否則必疑寨主與他暗通消息。國家要犯不比尋常,萬一派遣大軍前來剿寨問罪,如何是好,我們雖帶得有人,無奈地理不熟,寨主如肯相助將要犯擒回,官家必有重酬。寨主不可自誤。”岑氏夫妻聞言,果然又動了心;三熊更在旁慫勇。當下岑高便派三熊為首,帶了三百名精壯山人,相助韓登一行往各山口追拿顏覥。又暗中傳令與附近山口味望的山人,如見黑虎,急速吹起蘆笙報警。

眾武師、捕役早經韓登派人送信趕來,一聽犯人隔夜逃走,俱稱心意。其中只有向顏家告密的二捕明白,連與二捕同謀的陸翰章,都被二捕用謊語瞞過,轉疑韓登做了手腳,當著眾山人不便明說,只朝著韓登冷笑。韓登自知理屈,也無法辯白。

眾人起身時,岑高忽想起顏覥本意在此久居,除了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外別無逃處,便和韓登背入一說。韓登貪功之心仍然未死,一聽犯人有了地頭,好生歡喜。又知黑虎來路正是山北一帶,恰與相反,欲令同來諸人撲空,再遇上虎更妙。便特地把兵力分成兩路,眾武師、捕役帶一百山人往山北追趕,自己同了三熊帶二百山人往山東南去金牛寨的路上搜尋。入已派定,陸翰章卻說:“這次犯人已逃走,還由你獨斷,卻不能行。我們來人也須分勻,彼此回去好有個交代。”執意要將同來諸入分些在韓登隊中同去。又經過一番爭議,未後韓登強不過,只得由他和其他兩名有本領的武師帶了二捕等人隨往,別人仍舊。幾經耽延,約到了辰已之交才行起身。

韓登還以為既打聽出犯人有了落腳之處,無論金牛寨主與他是什麼交情,只須加上一番勢迫利誘,總能就範,將犯人獻出。至於那虎,不過山人素來疑神疑鬼,說得厲害罷了,真要遇上,憑自己所煉見血封喉的防身毒弩,一下便可了賬,因此全沒放在心上。

眾人因人逃已久,個個腳底加勁。山人本來矯健,韓登等久慣山行也自不弱,走到午時已追下老遠。一行人等因烈日當空,天氣炎熱,俱打算找一個陰涼地方喝點山泉,涼快歇息一會再走。韓登雖然不願,因三熊也是那等說法,一不壓眾,只得應允。經行之處原是一個石樑,寸草不生,只側面山澗旁有水有樹,須要斜退著繞行下去,相隔還有二三里路,眾人趕到,便紛紛下澗取水。韓登見那裡地極僻靜,一邊通著一條峽谷。

谷裡林木蓊翳,草莽怒生,高的過丈,低的也有數尺。加上危崖交覆,谷徑又窄,越顯陰森,估量是一個人獸絕跡的死谷。一問三熊,果然以前只在石樑上經行看到,並無一人往谷中去過。

韓登正在說話閒眺,忽聽陸翰章與眾山人在澗底驚噪之聲。以為發現了蟲蛇之類,忙和三熊趕下。見眾人俱立在澗旁淺灘之上,圍著兩個倒地的山人,在那裡呼喚;陸翰章手裡拿著一頂小涼帽,與同行武師、捕役觀看,面現驚訝之色。近前一問,才知眾人見澗水發源前面山瀑清甜無毒,正在痛飲,內中兩個山人忽然看見澗壁上有一朵從未經見的奇花,一面喊大家來看,一面向花走去。眾人在後,見那兩人走到花前,頭才往下一低,立即暈倒,當是觸犯了花神。連忙搶抬過來,業已人事不知了。退時,陸翰章又在花側不遠拾著一頂小涼帽,越發疑神疑鬼起來。

韓登要過那小涼帽一看,乃是當地細藤所編,有鏤空的花紋,甚是玲瓏精緻,決非出諸山人山婦之手。只形式甚小,不似大人所戴。那澗一邊是高崖,一邊卻是平坡。澗水水清見底,看去澗中心極深,數尺以外,便漸漸往兩旁高了上去。小涼帽就在澗旁近壁之處拾得,那一帶水痕宛然,猶未全乾,分明遺留不久。韓登再走過去,見那奇花生在離澗數尺高的崖石縫裡。花只一朵,獨幹挺生,大如車輪,形似放大的芙蓉。又勁又厚的花瓣,長逾徑尺,五顏六色,妖豔無比,卻聞不見一點香味。不敢再走近前,方欲回身相詢,三熊已用特製解瘟去瘴的聞藥,將二人救醒,走了過來,說二人因愛那花好看,聞得一股子古怪的香味,頭腦一悶,人便昏倒。

韓登正聽之間,一眼看到花那一面溼沙中有幾處足印。眾人齊說取水在花這一面,前行沙軟蓄水,俱未去過。韓登猛的心中一動,忙招眾人堵鼻屏氣,越將過去。一看,那腳印還有女的,零零落落,隱現沙中,順斜坡直通上去,到了澗岸以上,走出十來步,方行絕跡,料是被迫人夫妻所遺無疑。無心繞道來此歇息,不想竟會巧得線索,觀察行跡,離澗必然不久。尤妙是,除他夫妻外,並無那虎爪痕,可知不曾同行。以為天助成功,不禁狂喜。悄對三熊道:“犯人就在前面,我已看出,並且沒帶著那虎。你可帶著二十名精壯手下,假裝先走一步,隨我跟蹤追上前去。如能拿到要犯,休說省裡宮府有重賞,便是我也有重禮相謝。”三熊為利所動,立時應允。

韓登先想好了言詞,故意向眾聲言自己要先走,問誰同去。眾人在熱地裡跑了一早晨才得歇息,自是不願。陸翰章更是存心作梗,朝大家一使眼色,這一來越發無人理會。

韓登暗自得計,假裝負氣道:“你們要是都不走,我可走了。萬一遇上犯人,休說我佔先搶功。”陸翰章見三熊也未答言,以為和自己是一樣心意,不願冒暑急行。冷笑道:

“昨晚我們要一同進寨,不許不致讓要犯逃走了呢。人家昨夜就得信逃出,今早我們才起身追趕,這半天工夫連個影子都沒追上,犯人不是死了,難道還在前途等我們去捉他?

你暫時總是個頭目人,我們什麼事也不明白,功罪都是你的。我們又熱又累,好容易才歇歇腿,要罰我們苦力,也須等上一會。你只管先請,成了功,決沒人與你爭搶,放心吧。”

韓登明知言中有刺,自恃成竹在胸,也不發怒,說聲:“失陪。”便要走去。三熊忽從地上起立道:“那廝手頭著實有兩下,韓客人雙拳難敵四手,莫要真個遇上,又被他夫妻逃去。我現時水已喝夠,待我分幾個娃子與你同去,索性將人做兩撥去。”說罷,便問手下山人哪個願往。山人最敬畏頭目,起初三熊不發話,所以沒有答言。及至三熊一問,轟的應了一聲,全立起來。三熊道:“用不著你們都去,只挑出一二十個,餘下的可隨陸武師他們做一撥,隨後起身抄小道過去,在缽子口會合,先到先等便了。”說罷,假裝挑人,卻用土語發令,命眾山人沿途故意耽擱,不令追上,以免和韓登爭功。

三熊共挑出二十個強壯山人,與韓登一同起身追趕。

眾人方想起韓登與三熊交頭接耳,這等行徑頗似商量好了一般,才知又上了他當,好生氣忿。依了陸翰章,當時也隨後追去。趙興勸道:“陸武師,算了吧。他這裡人地都熟,山民都幫他。昨晚我二人往竹樓探看,不見一人,還當犯人不在那裡。今日一看,分明早就被他放走,他只是做過場罷了,哪裡還會追?由他獨斷獨行,回省無法交代,自有報應給我們看,這時睬他則甚?”趙興原知顏氏夫妻逃走已遠,又有老人父子接應,追上也是麻煩,見韓登搶先,正合心意。免得同行時遇上,不動手不好,動手又恐非老人父子之敵。陸翰章還不肯聽,等一說起身,三熊所留數十山人,俱推說天熱口渴,不肯就走,要歇一會。自己人數不多,路又不熟,山人性野,又不便得罪,同行諸人一勸,只得忿忿而罷。

且說韓登、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往前追趕顏覥,追了十六八里,還沒一絲朕兆。

三熊說:“再有五十多里便是本山出口,口外岔道甚多,就不好追了。”韓登聽了,越發心急。正趕路間,眾人忽見前面有一座山峰阻路。韓登知峰前是一片平陽,再往前,山勢漸合,方是出口。心想:“高處可以望下,拼著多跑點路,或者能查出一點蹤跡。”

便請三熊命眾山人從峰底繞行,自己同了他往峰上走去。那峰孤立亂山之中,本不甚高險,二人一會便到了頂上。往前面岔道上一看,綠草平蕪,雜生花樹。兩邊山勢如長蛇蜿蜒,直向最前面山口聚合。一眼望過去,靜蕩蕩的,全沒一點人獸之跡。

韓登心中正在失望,猛一回頭,看見峰右隱現一條峽谷,彷彿與適才溪澗旁的暗谷通連,隱藏在右側長嶺後面,逶迤曲折,隨著山勢往前通去。雖然前頭山勢展開,看它不見,可是那條山嶺較它後面的山脈稍短,未達山口,便即截止,前後兩層,缺口分明,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那澗不當正路,涼帽和男女足印卻在澗底發現,當時斷定逃人離開不久,這般急追並未追上。適才澗旁谷徑陰森,林莽繁茂,問起山人,均未去過,一時大意,以為是條死路,沒有人谷觀察。莫非另有捷徑,被他由此穿越不成?”想了想,忙請三熊招呼眾山人暫緩前進,二人下了峰,徑往側面那條長嶺上跑去。

那嶺原從來路溪澗旁斜行彎轉過來,相隔有三四里路。中間奇石森列,叢莽怒生,甚是難走。再加上嶺雖不高,卻是高離地數十丈,壁立到底,寸草不生,陽光又極酷烈,炙石如火。

眾山人見韓登越眾先行,路上時東時西,亂出主意,白受了許多辛苦跋涉,雖然畏懼三熊兇焰不敢違抗,心中都是老大不願。韓登率眾趕到嶺壁之下,也看出眾山人面有忿色。因知犯人如不能擒到,回省不好交代,結果必致求榮反辱。再加上同伴們一說壞話,弄巧還有一場大罪享受。事已至此,悔之無及,只得仍以利誘。便當眾聲言,無論犯人擒到與否,同來的自三熊以下,每人例有酬謝。不過遇事得聽自己調度。這一番話,才將眾山人說動,重振精神,又沿著嶺壁穿越險阻。

眾人前行裡許,找到生著藤蔓較易攀援的所在,費了好些手腳,才一一援壁而上。

三熊等山人還好,韓登平日雖慣在邊山中行走,似這等極難走的險徑危壁,畢竟經歷還少,又在心慌情急之際,等到了嶺脊之上,周身皮肉已被荊棘尖石刺傷了好幾處,累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兩太陽穴直冒金星。再看下面夾谷之中林深草長,兩壁藤陰交覆,遮住目光,望不到底。看去又是靜靜的,不似有人走過,依舊一無所獲,好生失望。已然上來,不好意思又說不去。一則急切間打不出主意,二則心中還存萬一之想,略歇了歇,只得忍受痛苦,沿著嶺脊往前趕去,邊走邊往谷中查看。

約有裡許之遙,韓登見路側一株絕大的桃樹由石縫中長出,大半株斜向谷中,往外伸出,結桃甚多,又肥又大。三熊已命山人停步,要去採食。心想:“這倒用得著。”

正要上前採摘,行近樹下,忽見地下桃核零亂,約有二三十個,有的還未啃食淨盡,背陰處的幾個核上餘肉汁水猶潤,分明方食不久,並且看出吃時甚是匆忙,連忙喚住眾山人。韓登細查樹上折枝,俱是新的痕跡。心想:“如是猿猴之類採食,決不會採得那麼整齊,定是人為無疑。可是這裡素無人蹤,不是逃人經此採食解渴還有哪個?”心中慾望頓起。料定前行未遠,必可追上,催著大家各採了些,且食且追。他卻沒想到:靠谷一面嶺壁削立,有數十丈高下,凡人怎上得來?再者碗大桃子,差不多十一二兩一個,顏覥只夫妻二人,帶著幼子逃亡之際,略吃一兩枚解渴,採些帶走尚可,怎一口氣吃得下三

韓登因二次逃人又有跡可尋,當下又鼓起精神,往前快跑,不一會,追出了十來里路。嶺勢愈低,漸見谷中現出一條野路,雖然叢草繁茂,人並不是不能通過。不時更發現荊刺叢裡,有兵刀砍斷與攀折的痕跡。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喜,只管毫無顧忌往前追趕。反是三熊昔年吃過老人父子大虧,走了一陣,看出下面峽谷雖非上次老人經行之路,可是峽谷後面,高嶺盤亙,形勢險惡,由斜刺裡蜿蜒而來,與谷平行,頗似前回慘敗之地。再加上相隔山口越近,逃人猶無蹤影,出口便是菜花墟。該地乃寨子的世界,事前沒通款送禮,卻過界追人,無異挑釁。不禁起了戒心,起想越不妥,便和韓登說了,要他到了山口,如未追上,須要放謹慎些。韓登笑道:“這是國家欽犯,聞得菜花墟寨主多半是蠻王孟獲的子孫部屬,雖然勇悍,卻極怕漢官,每年向官府還有貢獻,比別的土著要服王化得多。我身旁帶有公文,料他不敢作梗。為防萬一,等到走完這條長嶺還未追著逃犯時,到了山口,先派兩人與他答話,許他酬謝,請他相助我們,還可省事呢,怕他怎的?”三熊聞言也放了心,奮力率眾前追。

那嶺路已快到盡頭,地勢忽往左側彎過去,恰將前面裡多長一段谷徑掩住。韓登本不時遙望最前面的山口,始終沒見一個人影。從種種情形來看,斷定逃人決未逃出,定是下逃上追,尚未碰面。弄巧已快追上,先後同時出谷,此刻必還在谷盡頭轉彎之處。

貪功心盛,真恨不能插翅飛向前去攔住谷中,迎頭堵截。偏生身上有好些傷痕,又冒著暑熱奔馳多時,又疼又累,漸覺力氣不濟,拼命急跑,只跑不快。韓登見三熊和眾山人仍是輕輕健健的,因為等他同行,未免也走得慢了些,惟恐犯人逃出山口,到底口外歧路大多,不知山人是否助力,終要費事得多。一時情急,忙對三熊道:“你們快向前去,把住下面谷口,不必等我同行,省得誤事。不同人捉到沒有,我到之後,再定行止。”

三熊也巴不得捉住顏覥解恨,聞言,領了手下二十山人如飛跑去。

韓登在後面見三熊離開自己,果然格外矯捷,步履如飛,不消片刻,已追離嶺頭不遠,方才心喜。這時兩下里相隔不到半里,韓登眼看前面三熊和二十山人已跑到了嶺下面,剛把山人散伏兩旁,倏地從谷口內飛起一個白東西,一縱十餘丈,疾如鷹隼,一晃眼便到了三熊面前。定睛一看,頗似一隻半人多高的自猿。三熊那麼矯健多力,竟鬥那白猿不過,才一照面,手中腰刀先被打落。緊接著,人也被白猿抓住,縱起老高。韓登方駭異間,只見三熊身在空中略一掙扎舞動,便被白猿順著下落之勢,長臂甩處,摜將下來,倒栽蔥撞落在谷口岩石之上,料已無有活理。下面山人登時一陣大亂,紛紛散避,各舉弓矛射擲時,白猿跟著飛落,跑入山人群中,兔起鵲落,縱躍如飛,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山人所用刀矛弓箭,全被奪去,一折便斷,擲落地上。山人紛紛順著嶺麓,往回路逃竄不迭。

韓登見狀大驚,以為谷中既有怪猿,顏覥一家必難倖免。僥倖自己沒有與眾山人當先同行,得免於難。正欲返身逃避,忽聽谷口內有人大喝道:“此事與眾山人無干,仙猿切莫傷害他們,快拿仇人要緊。”韓登奓著膽子往谷口一看,谷中出來一夥短衣山人,約有二十來個。當先發話的一男一女,手拉著一個小孩,正是顏覥夫妻父子三人。

可笑韓登死到臨頭,還不自省悟。因見來人不多,好生後悔適才不該貪功,用計支開同行諸人,分卻多半力量。否則,有一二百名強壯山民同來,豈不立時可以成功?心想:“相隔嶺下還有半里,這未一段嶺頭上,到處都有奇石大樹,盡多藏身之所。山人俱都沿嶺逃跑,敵人必在嶺下搜索,決想不到自己藏身嶺上。何不暫避不走,探查逃人虛實動靜,看準他打從何路逃生,等後面大隊救兵到來,仍可追上。縱然那隻怪猿厲害,適才三熊只是事起倉猝,誤遭毒手,如果先有防備,一陣亂箭,便可將它射死,也無足大慮。”

他正打著如意算盤,想起存身之處絕險,怎不先藏將起來?剛要隱入左側樹底下去,還未舉步,忽又聽一個極洪亮的小孩聲音大喝道:“爹爹快看,土山上那鬼頭鬼腦的,不是我們的仇人麼?”韓登一看,正是顏覥帶的那個小孩。經這一喊,敵人已齊聲吶喊,作勢要往嶺上追來,再想藏躲,已是無及。暗罵:“該死的小畜生!”正想撥頭逃生,猛覺脊樑上被甚尖銳東西紮了兩下,很痛。剛一轉身,只覺眼前一花,人影刀光閃處,不知何時身後竟來了十幾個敵人,俱是一色葛布短裝,赤足草鞋,腰懸弓刀,各持手中長矛,指定自己,圍成一個半圓圈。那尺許長,寒光耀眼的矛尖,離身不過數寸,稍為前進一步,怕不刺穿一二十個透明窟窿。同時身後吶喊之聲,也已覺漸漸逼近。

韓登前後受敵,兩面俱是十數丈高的懸崖削壁,怎不嚇得亡魂皆冒。昏惘惶駭中,知道這些山人無可理喻,解鈴還須繫鈴人,除了哀求顏覥饒命,別無逃生之望。想到這裡,兩眼覷定那些明晃晃的長矛,先一步步緩緩後退。韓登見那些短裝山人,只端著長矛一步一趨,緊緊逼他往嶺下走去,並不刺來,越猜是受了顏覥囑咐,要想生擒。只要能容自己說話,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偏生自己事情做得太過,拿甚說話?好生暗恨岑氏夫妻無知蠢人,不知保守機密,被他逃走,畫虎不成,白害了自己一條性命,太不值得。

眼前除把主謀一切都推在岑氏夫妻身上外,委實無詞可借。

韓登正打不出好的主意,耳聽身後顏覥所率山人吶喊之聲忽止,只剩對面山人持矛逼近。求生心切,意欲偷看動靜,不禁把臉一側。頭還沒有扭轉過去,猛覺腦後風聲,後頸皮和右肩胛毛茸茸一陣奇痛,身子已被人抓起,凌空往嶺頭那一面縱去,兩三起落,才行及地。睜眼一看,顏覥夫妻不知何時已回到嶺下,坐在谷內大石之上,身旁站定一個少年首長。那抓自己的,正是那隻白猿,已然放手,睜著一雙金眼,露出滿口雪牙,笑嘻嘻指著自己,引逗顏覥的幼子又跳又笑,意似說話。

韓登身落仇敵之手,心膽皆裂,哪敢細看,身不由己,跪了下去。小孩跳跳蹦蹦,拉著白猿長臂,上前伸出小手,劈臉就是一掌。虎兒生具神力,韓登又在膽落魂驚,精疲力竭之際,這一下,如何能忍受得住,立時滿嘴鮮血直流,牙齒被打落三四個,疼得用手按住左臉,啊啊連聲,說不出話來。白猿見虎兒打人,跳得越歡,口中連連長嘯。

虎兒明白它的意思,掄圓了巴掌,二次又打上去。頭一下,韓登幾乎不意,吃了苦頭,知道厲害,早防他又來第二下。一見掌到,在仇人勢力之下,又不敢出手抗拒,只得將上半身往側一偏,意欲閃過。誰知虎兒手疾眼快,見一掌打空,立即一拳對準韓登的肩胛打去。緊接著,底下又是一腳。韓登原本半伏半跪在那裡,閃躲不得,兩下全被捱上。

肩胛一拳,虎兒就著餘力打出,還不甚重,下面這一腳,正踢在膝骨之上,硬碰硬,委實著了一下重的,幾乎骨斷筋折,痛徹心髓,連嘴也顧不得再按,啊啊呀呀直喊饒命。

旁立山人見狀,俱都譁笑不已。虎兒越發高興,還要再打,多虧顏覥喝止。韓登已萬分支持不住,一歪身,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顏覥正要用藥將他救醒,一眼看見地上許多折斷了的刀矛弓矢,不禁心中一動。忙和藍石郎說,吩咐派上二十名山人,去將適才逃走的青狼寨所派山人一一追回,又命白猿隨去相助,只是不可傷害。眾山人與白猿領命去訖。

三熊手下山人先見三熊身死,俱各沿嶺逃跑。後聽顏覥發令,只擒首惡韓登,不與別人相於。那些山人大半俱受過顏覥好處,平日敬畏如神,此次追趕原是岑氏夫妻與三熊所逼,不敢違抗,並非心願。再加長途冒暑疾馳,都有些疲乏,一見不迫,韓登早已被擒去,以為無事,樂得歇息,俱各站在遠處觀望。忽見敵人追來,二次想跑,已經無及。白猿上下縱落,疾如烏飛,無論往何方逃跑,俱被迫上。派去的人更說:“顏老爺只要你們回去問話,並不殺害。”那些山人明知逃跑不了,手中兵刃又全失去,只得乖乖地相隨回去。

眾山人到了顏覥夫妻面前跪下。顏覥含笑咐咐起立,說道:“我與你們無仇無怨,不必害怕。只是現在有幾句話要你們帶回去,可能應嗎?”眾山人聞言,齊聲歡呼。

顏覥道:“回去可對岑高、藍馬婆說,三熊、韓登二人追我到中途,便帶了你們與大隊人分手。追到此間,被黑王神與神猿搶折了你們的刀矛弓箭,將他二人殺死。還要將藍石郎前來接我之事隱起不提,便不與你們相干。如何?如有洩漏,休怨黑王神降禍。”眾山人同聲允諾。顏覥便向石郎要過箭來,命他們折箭為誓,站過一旁。

這時,韓登神志稍清,一聽顏覥那等說法,知道不能容他活命,嚇得戰戰兢兢,忍著疼痛,膝行上前。正在哀聲求告,忽聽遠遠虎嘯之聲。眾人剛是一怔,那白猿又當先跑去。

原來顏覥自從昨晚攜了妻子逃出寨來,因赴金牛寨那條山徑只平日聽寨中山人說起,並未走過;而且還得避開隙望樓上山人耳目,繞著路走。夜靜山荒,跋涉險阻,雖然愛妻習於武事,幼子非比常兒,畢竟也非容易。加以神虎未尋到,只有靈猿隨行,如有少數山人追趕,自信遠可合力應付,萬一大隊來追,便無辦法,心中好生不安。只管加急前行,恨不能當晚便逃出險地才好。路上幾次問起神虎何往,白猿只把兩條長臂揮動,亂比亂叫,也猜不出是甚用意。

行至中途,天已微明,顏妻、虎兒忽然同呼口渴。顏覥四望近處無水,那取水的溪澗在山岡右側之下,相隔還有許多遠近,己身尚未脫離險境,本不願再作耽延。無奈大人口渴還能忍受,虎兒卻急得亂嚷亂蹦,非喝不可,倏地掙脫顏妻懷抱,往白猿身上縱撲。白猿原本提攜行囊藥箱,便勻出一手接抱,口中連嘯幾聲,往下走去。顏覥忙喝止時,虎兒搖著小手直喊:“爹爹、媽媽快來,白哥哥它說前頭沒水,就這裡有呢。”顏覥心想:“白猿甚是通靈,虎兒有時頗明白它的意思。前行既然無水,現在大家口渴,索性喝些再走。此時寨門已開,如照往日,正該虎來之際。自己不進寨門,輕易無人向竹樓走近,或者未被發覺。倘真發覺追來,也不爭多走一二里路,少時路上加些勁也就夠了。”想了想,便拉了顏妻一同追往。

二人到了澗邊一看,澗水清淺,水流潺潺,澗旁並無蟲獸之跡,看去甚是潔淨。白猿已把虎兒和箱囊放下,順著澗底淺灘往上流頭跑去。顏覥取出竹筒汲了水,試出無毒,遞與妻子先喝,自己也跟著喝了幾口。顏妻奔走半夜,喝完忽思小解。顏覥說:“左旁澗底無人,不妨就在當地解完了好起身。”顏妻不肯,定要擇一僻靜之處,便帶了虎兒往下流頭澗崖下去找地方。

顏覥恐白猿心野,走遠難以尋覓,又不便過於高聲相喚,便往上流追去。跑出沒有四五丈,白猿已採了幾枚山果迴轉。顏覥剛立定相待,忽聽虎兒驚呼了一聲,“爹爹!”

回身追去一看,愛妻、愛子全都倒臥地上,不省人事,不禁大吃一驚。細一查看,身上無傷,地下又無蛇蟲之跡。方在駭異,白猿也趕了過來。長臂指向崖壁間嘯了兩聲,又朝地下躺的顏妻一指,徑將虎兒抱起,走過一旁。顏覥抬頭一看,原來離頭不遠,生著一朵絕大的怪花,形如芙蓉,有車輪般大小,獨幹挺生,五彩花瓣又勁又厚,看去甚是妖豔。這才恍然大悟,知是中了花毒。不敢再近,忙把妻子抱起,隨了白猿走至澗邊,將妻子扶臥澗石之上,由藥箱中取出解毒之藥,用澗水調好,撬開牙關,連灌了兩碗,未見甦醒。一按脈象,卻是好好的。

顏覥方在憂急,忽見白猿倏地側耳凝神,彷彿聽見有甚響動,心疑敵人追近,越發驚懼。幸得澗中地勢幽僻,只要不出聲,絕難被人發現。正拉著白猿不令走開,以免上澗招惹,鬧出禍事,忽聽步履奔騰之聲由遠而近。又一想:“妻子尚在昏迷,無法逃避,萬一敵人也來此飲水,豈非坐以待斃?這暫時隱避甚是不妥,還不如將人藏起,悄悄走上岸去,探看一個虛實動靜。如果能躲更好,不能躲,索性給他一個迎頭堵,將來人引向別處動手。那時或勝或敗,妻子總還可以保全。”想到這裡,低聲和白猿說:此番上去,如果形勢不妙,請它及早抽身回到澗底,等候妻子醒來,護送往金牛寨去投老人父子安身。自己萬一得脫羅網,再行趕往相會。說時,白猿只把毛掌連搖,意似說不至於此。

顏覥也不管它,匆匆和白猿分抱著妻子,往上流頭尋一石穴藏好。待要上澗,聽那步履奔馳之聲已越來越近,只是並非來路,好似另一方向傳來。恐被闖下來相遇,不敢再緩,縱上澗去。剛跑向高處,正待留神查看,忽見斜刺裡暗谷叢莽中鑽出一隊山人。

顏覥大驚,剛把身往近側樹後一閃,為首一人已是高聲喊道:“顏恩人莫怕,我是石郎,爹爹命我來接你的。”顏覥聞言一看,果是老人之子藍石郎,率領著百十個葛衣短裝的強壯山民如飛趕至,不禁大喜。那白猿在旁也歡喜得直蹦。

二人見面,顏覥先謝了他父子命二捕送信之德。後又說起妻子中毒之事,現在岑高追兵必已發動,施治無及,請石郎急速派人扛著中毒的人上路,等趕出險地方好施治。

石郎答道:“任他追來無妨。我爹爹恐事經官家,不得不加小心。又料定他們既把恩人當做要犯,決不敢中途傷害。這條路和我爹爹從前逃走的那條路平行,是我父子早年打通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父子谷。裡面彎彎曲曲,有寬有窄。中間石崖隔斷,有一極隱秘的石洞通連。外人都當是條死路,除我父子,從無第三人走過。岑高夫妻近來設了好些座瞭望樓,打從別路深入,容易被他看破。再者我爹已與菜花墟孟寨主說好,各出口均有埋伏,他們無路怎走?插翅也難飛過。為了機密,特地命我帶了二百人由谷中走來。

算計路程,恩人如若被擒,他們打從正路走,有我爹親身在那裡攔堵,固是無妨;如早得信逃出,我們抄出這谷,恩人也還未必走到。除非騎了神虎逃出,那他們又不敢追了。

算得好好的。適才在谷中,命兩個快腿腳的人上谷頂探看,才知恩人已來澗中飲水。上面居高臨下,那兩人帶了爹爹做的望筒,看得很遠,說追兵影子還沒有呢,只管放從容些。這裡離谷口極近,又不當路,我們只一進谷,他們就看不出來了;萬一真個追進去,無非送死,我已命人迎上前探看去了。不過恩人醫道和神仙一樣,怎會中點毒便救不轉來?那大花我雖未見過,好像是我爹爹說的煙雲蓮,那是山澗中瘴氣所結。如是那花,現帶有解瘴毒的藥,一聞便好。”

二人邊說邊往前跑,剛到澗下,自猿已當先跑到石穴內,兩條長臂分夾著顏妻與虎兒,迎上前來。石郎一眼看到壁上那朵大怪花,果與乃父昔日所說的煙雲蓮一般無二,忙從身畔取出解瘴毒的藥粉,塞些在病人鼻孔之中。不一會,便打了個噴嚏,各自清醒,顏覥才放了心。一問昏迷經過,乃是顏妻解了手起立,看見壁上生有一朵大花,愛其鮮豔,無心中湊上前去,一聞香,立時覺著頭暈。忙喊:“此花有毒,虎兒快喊你爹來。”

未一句沒說完,人已暈倒。虎兒見娘倒地,著了急,想縱上去將花折斷。不料力大年小,手腳俱沒有準,那花看去鮮豔,卻極堅韌,一下沒撈著花幹,頭正碰在花上,聞著那股子怪味,立覺頭腦發昏,落到地上。未容二次縱起,只喊一聲:“爹爹!”也便暈倒。

顏覥將妻子救醒以後,見那藥粉顏色烏黑,聞去還有草腥味。據石郎說,此藥名為丞相散,乃漢時諸葛武侯徵蠻所遺。可是知道配製的山人絕少,這還是藍大山在日,老人和他深入雲南極邊魔寨子,在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手中得來的方子。青狼寨中山人只要是個小頭目,俱帶得有,裝在小瓦瓶內,隨身備用。專治瘴蟲之毒,其效如神。藥方只老人一人記得。自從那年神僧、神虎除了青狼去後,本山便絕少毒瘴之氣出現,就有也不厲害。再加內中有兩樣主藥生在山中絕頂猿猱難渡之地,極不易找,配時很費時,用它之處又少,除因藍大山在日曾有吩咐,帶慣了外,全無人把它看重。

顏覥這才想起:“常見寨中山人身畔帶有一個小瓦瓶,原來內中藏的竟是此藥。自負醫道高明,沒有細心考究,老人和一干相近的山人又把自己當做治病的活神仙,也未提說,以致幾乎把這等千金難買的解瘴聖藥錯過。可見學問之道沒有窮盡,雖是蠻鄉僻壤,一樣也可增長見識,尋求異寶。現在親仇未復,還須滯跡南疆,以行醫自給,此藥大有用處。等見了老人,定將藥方抄來,看看內中有何妙藥,這等靈法?”

顏覥因妻兒無恙,接應已來,膽子頓壯。正在尋思想走,沒說出口,忽見兩個山人如飛跑來,說道:“適才在左側長岡嶺上用望筒瞭望,遠遠看見一百多人順嶺路趕來,大約至多還有小半個時辰便來到了。”石郎聞言,便問顏覥如何處置。顏覥道:“我一家三口死裡逃生,全由賢父子所賜。適才曾說,事已經官,須要慎重。我不知貴寨與菜花墟情形,一切還是請你做主。只求得當便好,個人之仇不妨俟諸異日。”

石郎接口道:“我父子與恩人全受過他們的害。三熊昔年曾受我爹恩義,受傷又是恩人醫好。還有那漢客韓登,更是可惡。這些人專以恩將仇報,如不殺他,天理難容,再者也留後患。我原想就此埋伏,中道截殺,恐他還有別的援兵,人數不止這些,難獲全勝;又恐兩個仇人萬一是分途追趕,不在其內,打草驚蛇,被他逃走,此恨難消。這谷藏在嶺道側面,從來無人去過,他過時必不知恩人走這條路。莫如我們退進谷中,請恩人夫妻先走,分出多半人伏在谷口以內,同時命人爬上崖去探看虛實。等他們順嶺道下到平地,走近山口再過時,必不知恩人由他們背後抄將出去截殺,恩人所領的另一小半人再由前面谷口抄出堵截,前後夾攻,較為穩妥。”顏覥道:“這主意倒很好。只是那兩個捕頭不肯貪功背信,尚有天良。我在寨中日久,深知岑高僅有一二十個頭目是他親信死黨。去年全寨時疫蔓延,十有八九經我治癒,大家對我俱頗敬愛,此來無非為暴力所迫,情不得已。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多事殺戮?我看暫時先不分開,且去谷中,等看清他們虛實,再照計斟酌行事如何?”說時,又有瞭望山人報信說追兵漸近,不用望筒已能看見行蹤。石朗便下令全體退進谷去。

虎兒戴的一頂涼帽原是顏妻日前新制,虎兒性急,不受羈束,嫌它稍緊,在路上已有幾次想脫了去。顏妻恐日頭毒熱,再三攔住,虎兒好生不願。上澗時,竟乘父母忙著起身,偷偷將它丟棄。這時行囊、藥箱已改了山人挑擔,白猿抱著虎兒緊隨顏氏夫妻身後,任憑它去沒有管,全無人做理會。等到大家進谷,顏妻見涼帽不在,一問白猿和虎兒,一個比,一個說,才知失去。顏覥想命人拾回,忽聽谷那邊澗底人語喧譁之聲,出去必要碰上,只得作罷。早料此帽如被發現,必有事故。

一會,攀壁探看和谷口隙望的人歸報說:“敵人俱來前澗飲水,因冒著暑急追,天熱口渴,要歇息片刻再走。內中幾個漢人,有一個與三熊一同起坐,在澗上未下來。隔遠聽不清他們說話。”顏肌聞言,忙攀藤蔓上到谷頂,往下一看,三熊正和兩人說話,一個正是仇人韓登,手中拿著虎兒丟的涼帽。一會,拋下一人,韓登與三熊沿著山澗往上流頭走,邊走邊往地下查看,不時交頭接耳密語。先還以為他得了線索,將要入谷追蹤,忙和下面石郎打手勢準備。又看了一人,才看出韓登是想貪功,與三熊只帶了二十個山人分兵追趕。暗罵一聲:“該死的狗賊!”忙即退身下來,與石郎重一商議。

石郎道:“合該二賊要落在我們手內。前面谷口,便是那路的盡頭處,相隔山外出口頗近,這一段路野草又高又密。再過去一二里,草樹雖少,可是兩邊的崖壁都往裡凹進,即使爬上谷頂,也看不見我們在底下走。況且他們中途還要繞越過一兩座峰頭方到平地,我們由谷裡抄出去,比他們要近上一小半。青狼寨的山人不是親戚,便是同族。

我爹爹以前對他們都有過好處,又知金牛寨中的威名。只消把岑高的心腹擒走,囑咐他們一番話,把事情都推在黑王神身上,他們怕極了岑氏夫妻,除這般說法,回去也無法交代,定然無妨,倒是那同來的幾個人,除兩捕頭外,務要生擒回去,好好商量處置,或是殺卻,或用金銀買通,才能免卻異日官家的隱患。我手下還帶有六個青狼寨投來的族人,俱是我爹爹設法約了逃來的,此事足可辦妥。”

石郎當下便從眾人中喊出兩個大頭目和那六名中年山人,吩咐帶了大隊仍伏谷口,等三熊、韓登等二十二人走遠,如敵人還未起身,可就勢衝將出去包圍,務要將那幾名漢人一起擒住。同時曉諭青狼寨人等,回寨推說黑王神所為,不許洩漏,日後當有重賞,否則,異日相逢,休想活命。除對上次到過金牛寨那兩個漢人,與他們說明此事,另眼相看外,如遇有岑高親近心腹,便即殺卻滅口。眾人聞命應諾。石郎只帶了四十餘人,與顏家大小三人起身前行。另命兩名最矯捷的強壯山民翻上谷頂,一路潛行,用望筒探查敵人蹤跡。

眾人行至中途,虎兒又喊口渴,偏又無處覓水。顏覥正在喝止,白猿忽將虎兒遞給顏妻抱著,一兩縱便到了谷頂,順上面如飛朝前跑去。顏妻哄著虎兒又朝前走了老遠,還不見白猿回來。那兩名在谷頂探望的強壯山民卻分了一人下來報信,說白猿上去幾晃便縱沒了影;三熊等人業已行近側面峰腳,落在我們後面。石郎剛命他再去探看,忽然一條白影一晃,白猿縱身飛落,兩條長臂夾捧著許多又肥又大的桃子,先將兩個給虎兒,餘者再行分散。眾人走了一會,也正覺有些口渴,桃少人多,兩三人才得分吃一個,俱嫌不足。石郎因來時未見谷中有桃樹,便問神猿何處採來。白猿用手指了指前面谷頂,又飛身往上縱去。顏覥一把未拉住,空谷傳聲,不敢高喊驚敵,只得由它自去。眾人又走了一段路,兩個山民忽又分人來報,說:“三熊、韓登到了峰上,略為觀望,便又改道,沿谷追來,似有攀壁而上之勢。谷那邊崖壁陡削,一路俱是刺荊、尖利石塊,看去走得甚慢。白猿現在前面谷頂一株大桃樹下,採了好些桃子放在身旁,還在採呢。”石郎知敵人必是由高望下,見前面平地無有人跡,看出這條峽谷可通出口,起了疑心,舍彼就此。忙命兩個山民放仔細些,休被敵人看出。如見追兵爬上崖來,急速退下。顏覥也因三熊認得白猿,恐被看破,正要命人趕去喚它回來,白猿已夾抱了許多桃子跑回。

等到走近桃樹下面,白猿又上去採了好些下來,大家各吃了兩個。

眾人再走一程,兩個山民三次來報,後面敵人業已爬崖上來,韓登神態甚是疲憊。

石郎算計他必順谷頂追趕,與顏覥略一計議,決定給他一個驟手不及。於是把人分出一半,留在當地,派了一個小頭目,指示了機宜,仍用兩個山民為耳目,等敵人過去,沿著下面谷徑尾隨在他身後,相機發動。餘人跟自己前行,先往谷口埋伏相候。一前一後,互相呼應合圍。他如援縋下來,固是死路一條,便由上面走,也是進退不得,難以倖免。

計議定後,各自分途行事。當韓登發現那堆桃核時,一行人等業已陷入雙重埋伏之中去了。

顏覥、石郎等人趕到谷口,又等了一會,才見三熊帶了二十個山人,從崖坡上跑下。

因為不見首惡韓登,雖知後面多人跟蹤他,他一行人行走遲緩,未必逃脫,但他好猾異常,萬一中途看出朕兆,故使別人入險,他卻藏在隱僻之處觀望,以便見機圖逃,偌大一片崖坡,平原上草木繁茂,搜尋起來,豈不費事?正商量命人趕退回去,傳話後撥人等防範,還未發作,白猿倏地一聲長嘯,從谷口內縱身飛出,只一照面,便將三熊抓住。

三熊一見形勢不佳,忙舉刀朝猿臂砍去。那白猿長臂一格,三熊刀便脫手。未容兩三掙扎,人已被白猿抓住,飛起十餘丈高下,倒栽蔥墜在山石之上,死於非命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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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4: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猱 霧湧塵昏 仙猿驚怪鳥

話說這裡韓登、三熊出發不久,那父子谷旁溪澗上歇息的眾鏢師、捕役,因眾山人奉了三熊之命作便,遲遲不肯起行,又不敢過於相強,知道韓登又在鬧鬼。陸翰章首先破口大罵,餘人也都隨聲附和,你一言,我一語,正罵得高興。誰知谷中左近埋伏的那些金牛寨來的山人,早等得不甚耐煩。尤其三熊所留幾名頭目,俱是岑氏夫妻心腹死黨,平日在寨中強橫兇暴,無惡不作。石郎派來查探的六名山人,恰都與這幾人有仇,躲在旁邊,仇人見面,越看越眼紅。便和統率眾人的頭目商量說:“他們只管逗留,不往前面追趕,是這般呆等,等到幾時?小寨主走時又命我等務要殺卻岑高的心腹和生擒那些漢人,萬一青狼寨第二撥派出的追兵來此會合,我們總共不到二百人,豈不誤事?回去還要受老寨主的責罰。這裡地形甚是有利,我們偷偷抄向嶺上,把住去路,恰好將他們全夥圍住,豈不是好?”

老人寨中法令嚴明,有賞有罰,那兩個頭目巴不得立功回去。一商量,便將手下山人五六十個一撥,分做三隊。命一隊由嶺脊抄向前面,一隊把往青狼寨來人歸路,俱借叢莽隱身,由草花中爬行過去。等二隊到達地頭,第一隊人才從正面現身,到了近前,同時譁噪而上,三面合圍。

主意原想得好,誰知那幾名鏢師俱是曾經大敵,久闖江湖之人,耳目甚靈,不比山人粗心大意,頭隊人還未到達嶺前,便被察覺。先是陸翰章看見側面谷口一帶叢草無風自動,起了疑心。趙興剛猜是有什麼野獸之類潛行,眾鏢師已看出那草由谷口起連成一長條,似要往長嶺下面通去,好生奇怪。側耳一聽,竟聽出有兵刃觸石之聲。情知有異,忙用手一招,將青狼寨頭目招了過來,指給他看。又互相悄聲囑咐,速取兵刃準備。那頭目仔細往前看了看,忽然一聲怪叫。眾山民大多散坐澗岸上下,一聽有警,也都跑了過來,紛紛張弓取箭,準備搶上前去,往叢草中發出。

金牛寨眾人見抄襲之計被人看破,便先發制人,頭目一聲號令,眾山民各自舞動刀矛,縱身喊殺而出。後面兩撥跟著變計,飛步從谷中跑出,搶上嶺去。青狼寨眾人差不多有一半前回隨三熊追老人,吃過他父子的苦頭。一見來人葛布短衣,穿的是那一樣打扮,氣先餒了一半。再聽喊殺之聲震動山谷,叢林密葉中到處都有矛影刀光掩映,也不知來人有多少,越發膽寒,無心應戰。那幾名頭目猶是強撐,見手下眾山民畏縮不前,方在發怒喝打,忽然颼颼風聲,幾枝連珠箭飛射過來,三個頭目早有兩人中箭倒地。接著便聽對面來人齊聲大喊:“我們奉了金牛寨藍老寨主之命,前來殺那狗崽三熊和他幾個同黨,與這些漢客和你們無干。暫時放下刀矛弓箭,等候事完取還,便可免死。”隨說,眾人早衝上前去,刀矛亂下,將那餘下的一個頭目也都刺死。青狼寨眾人一看,對面發話的原是舊日自家人。上回老人擒住三熊等追兵,一個不傷放了回去,早已傳遍全寨。震於平日聲威,又感念當年的德意,況且三個頭目俱都身死,哪裡還肯抗拒,紛紛放下兵器,坐於就地。那六個山人便照前策,用土語去囑咐他們,不提。

那些鏢師、捕役們俱站在青狼寨眾人身後土坡之上,先因自己的人不多,對面聲勢大盛,打算由兩方山人見上一陣,看清虛實,再定進止。後見三個頭目身死,來人高喊此來專殺岑高的黨羽數人,與漢客、餘人無干,還當是山中土著復仇爭殺。正恨這幾人與韓登一氣,違命作梗,心想:“反正不是與自己為仇,身在南疆重地,人少勢單,他手下眾山民既都不敢抗拒,想必厲害,保住自己就是,何苦去奓渾水?”便沒有動手,一個個緊握手中兵器,正自觀望,忽見青狼寨眾山民坐地降服。來人只留下六名中年山人,在用上語向眾人高聲談說。餘下的山人仍是四面八方向自己如飛擁至,不禁著起急來。眾鏢師、捕役正待迎敵,為首一人似是內中頭目,已搖擺著雙手飛奔近前,用漢語高喊道:“漢客莫怕,我們有話和你們商量。”說罷,一聲斷喝,那些山人突然立定。

為首一人近前說道:“我等俱是金牛寨藍老寨主派來的,一則因與青狼寨狗崽岑高和外賊韓登等有仇,二則為了接老寨主的恩人顏老爺夫妻全家過去。現奉少寨主之命,只殺岑高手下這幾個狗黨,別的人只囑咐幾句話,與諸位漢客更是全沒相干。不過少寨主也有幾句話要和諸位說,命我等請諸位暫往前面一談。等見了少寨主把話說完,自會滿酒塊肉,金珠彩禮,好好待承,再行送走的。”

眾鏢師、捕役聽來人漢語說得非常流利,神氣也頗謙和,雖不似有加害之意,但來人稱顏覥為恩人,又說要與岑、韓二人為難。心想:“自己畢竟是官中所派,與韓登做一路,如非敵視,放走便了,何以還執意請去與酋長相見?”想了想,多覺凶多吉少。

其中有兩個自恃武藝較精,意欲乘機衝出重圍逃走。剛轉念問,來人見眾人面面相覷,似已有些覺察,笑說道:“諸位,此事不消疑慮,我家寨主請了諸位去,實在只為說幾句話。只要諸位不起好心,我們決無惡意。如不信時,我也是寨中的一個千長,情願當著諸位先行折箭為誓,以表無他。諸位要是執意不去,我們來的人多,都拿得有連珠毒藥弩,一旦動強,有甚得罪地方就難說了。”

眾人聞言,偷眼往四外一看,就一會工夫,已被山人包圍。眼前看得到的,為數雖只百人左右,可是四面八方,高高下下,山坡樹林之間,到處都有刀光矛影隱現,也不知來人有多少。暗忖:“青狼寨一夥山人,同來時見他們個個勇悍,縱高跳矮,步履如飛,雖是一味蠻勇,不見得有甚武藝,但如果我們和他們混戰,也未必能以少敵眾。怎麼一遇金牛寨來人,連打都未怎打,人家只殺了幾個小頭目,便即全體降伏?來人厲害,可想而知。聞得山人毒弩見血封喉,射法奇準。聲勢如此之盛,青狼寨山人一不能戰,自己這面只剩有限幾人,真能交手的還只半數。身在險地,山路不熟,翻臉必無幸理。

還不如由來人折箭為誓,隨了同去,比較還有脫險之望。”如此想法,十九相同。彼此正在低語商量,來人面上已現不耐之色。

二捕早知應了老人父子之言,仗與顏覥通風報警之功,料無妨害,又緣有鏢師們在前,不便驟作主張。及見眾人已無鬥志,來人又有不歡之容,趙興便對陸翰章道:“依我二人之見,此去必無兇險,必是關乎韓登,有話囑咐。陸武師你做個主,就隨他們去吧。”一言甫畢,來人轉怒為喜道:“這位漢客好生面熟,像在那兒見過。他說的話最有理。這時三熊和韓登兩個狗崽,必在前面遭了報應。我們還得趕上前去見少寨主,回話交令,不能再等。諸位如放痛快些,就這樣隨了同走,連兵器都不須交了。”說罷,把手一揮,四外山人,俱都圍近前來,簇擁著眾人便走。眾人無計可施,只得隨行。

這時青狼寨那夥山人已由六山把話說完,各坐坡下,等金牛寨山人一起身,便假裝遇見神虎逃了回去。那頭目見事已就緒,又問出追兵路數,心裡還想貪功。不由谷中退走,徑由正路往前追趕,去斷三熊、韓登的歸路,以防他萬一中途漏網逃脫,正好堵截。

便向幾個小頭目一打暗號,虛張聲勢,假裝自己帶的人多,把兵分向谷內外幾路前進。

實則還只原有那些人,押擁著眾鏢師、捕役們,順著崗嶺上大路追去。

金牛寨這一隊人剛走出十來里路,忽然後面遠遠傳來虎嘯之聲。那六名青狼寨山人聽出是神虎之嘯聲,料是前來追尋顏覥,忙和眾人說了。先因那虎是山神,眾人俱為應援顏覥而來,定然不會傷害,雖是有些心驚,並不十分害怕,仍是前行。走不一會,後面神虎怒嘯之聲竟是越來越猛,中間不時還夾著幾聲從未聽見過的怪吼。那頭人甚機警,虎神靈異只是耳聞,沒有見過,漸覺吼嘯之聲有異,忙命眾人加急飛跑。自己帶了兩名青狼寨山人,擇一高崖飛跑上去。

三人取出望筒,往來路一看,只見相距五七里的嶺脊下面,風沙滾滾,塵土飛揚,煙霧中不時有一黑一黃兩條影子,在那裡跳躍追撲,彷彿是大小兩個怪物在那裡惡鬥。

先前放走的青狼寨眾山民已逃得沒了影子。各自細看了看,斷定那條黑影是神虎,那黃影看去個子不大,不知是何怪獸,竟是這等厲害,敢與神虎為敵。三人正看之間,神虎似覺不支,要順嶺路跑來。偏那怪物兀自糾纏不退,才一縱開,便即像箭射丸擲一般從後撲到,神虎只得回身迎敵,雙方動作俱是轉風車般迅速非常,才一接觸,便捲起好幾丈高的風沙,又將身形隱住。似這樣幾個起落追撲,三人乘它兩下里先後縱落之間,漸漸看出前面黑影果是黑虎,後追那怪物通體金黃,好似一隻猴子。卻是矯健如飛,力大無比,縱躍起來更比黑虎還高。每一落下,地上沙石泥土全被抓起,滿空飛擲。加上吼嘯之聲越來越近,一個巨大猛烈,一個尖銳長厲,震得山鳴谷應,聲勢委實驚人。

三人忙跑下崖,追上眾人,再用望筒一看,二獸已追逐到了嶺上。估量相隔不過三里左右,不禁膽寒心悸,不住催促眾人快跑。好容易繞過那座孤峰,到了平原之上,耳聽後面吼嘯之聲漸歇。望筒內遠遠望見前面近山口處,斷崖之間似有人蹤,路上又未遇見一個青狼寨的逃人,料知石郎等人必已大功告成。正待少歇順路趕去,喘息方定,猛聽後面孤峰上震天價一聲虎嘯,就在眾人張皇駭顧之間,從半峰腰上飛落一條黑影。落地一看,正是那隻黑虎,長尾已斷了一小截,血跡淋漓,身上皮毛零亂,也有好幾處傷痕。那虎落到地上,略一喘息,便作勢蹲踞,豎起長尾,朝著峰上怒嘯兩聲。接著峰腰一聲啞嘯,飛落下一隻似猴非猴的怪物。那怪身長才只四五尺光景,形如猿猴,遍體生著油光水滑、亮晶晶的金色長毛。圓眼藍睛,精光閃閃。腦後披著一縷其白如銀的長髮。

一隻長臂,掌大如箕,指爪銳利若鉤。右肩。前胸也帶著傷,皮毛扯落了兩片。人立落地,動作輕靈敏捷,微一縱躍,未容黑虎撲到,兩條長臂往地上一插一揚之間,便是兩大把碎石沙土朝虎打去。轉眼工夫,雙方便抓撲到一處,惡鬥起來。彼此都是拼命急撲,誰也不肯退讓。那虎一面和怪物苦鬥,口中連連長嘯,一抽空,目光便朝眾人隊中射到。

這時人獸相隔不過十餘丈遠近,那虎還是神物,不怎傷人,怪物卻大是可慮。加以平原廣漠,無可掩藏,眾人多半心寒膽戰。正想往側面長嶺一帶逃跑,一名青狼寨山人,忽然看出神虎意似求助,和頭目一說。那些鏢師、捕役們只管隨著眾山民趕跑,心裡卻懷著鬼胎。路上本就埋怨陸翰章不該提頭同來監察韓登,鬧得如今身落人手,進退兩難,此去見了酋長,誰能保得住吉凶禍福?人少勢孤,路徑又生,逃都沒有逃處,偏又遇上兩隻怪獸惡鬥,真是前狼後虎,危機四伏,益發絮聒不休。陸翰章性本粗率,正受不住眾人理怨,一聞此言,暗忖:“這些山人異口同聲,都說那虎通神,是顏覥的好友,只那怪物難說。看它身子不大,只是比虎縱跳靈活,兩爪尖利罷了。何不借著茂草矮樹隱身,偷偷掩上前去,用自己的毒藥鋼鏢給它一下?如若打中,不特首先得了眾山民信服,因救虎之德與顏覥、酋長化敵為友,還可在人前顯耀一番。即使不能成功,兩獸都是彼此追撲,拼命糾纏,誰也沒有一絲空隙,決無暇來追人。只要隱藏的地方擇好,料無妨害。”因頭目正催前行,恐他疑心圖逃,便去和他一商量。

那頭目膽也極大,被他一句話提醒,心想:“怪物如此厲害,若是得勝,難保不趕來傷人。虎神既然求助,正好乘它雙方相持時上前將它除去,以免後患。”當下便問大家,誰願一同下手。金牛寨這夥山人原極勇猛,平時對於虎神靈異有了先人之見,哪知怪物的真正厲害。聽了頭目之言,膽子一壯,竟有好些人應聲願往。一點人數,共有三十餘名,箭法俱都極準。頭目見六山人沒有應聲,知他們膽怯,匆匆也沒有細間,便命他們帶了餘眾,沿著側面嶺壁直奔谷口,去向石郎等人送信。自己同了陸翰章和三十多名山人,鷺伏蛇行,藉著廣原上叢草矮樹隱身,分成兩路,向怪物鬥處分抄上去。

那頭目滿疑這些人全帶有毒箭毒鏢,一任那怪物捷逾飛烏,也禁不起連珠射法幾面夾攻,誰知事竟不然。眾人身臨切近,剛剛覓地潛伏,忽見那虎一個穴中擒鼠之勢,前後高低,朝怪物直撲過去。身才縱起,怪物已是拔空一躍,超過虎頭,兩隻長臂舞起,比蒲扇還大的利爪一分一合之間,徑向虎頸上抓去。眾人方在替虎擔心,不料那虎來勢竟是虛的,未容怪物兩爪抓到,倏地一個大轉,整個身子翻滾過來,仰面朝天,脊項朝地,四隻虎爪先往胸前一拳,猛地怒吼一聲,四爪齊發,連身往上抓去。怪物見勢不佳,知道中了算計,忙將雙臂往回一收,身子往後一仰,意欲一繃勁,退避出去。無奈去勢太猛,驟出不意,身又凌空,相隔虎身不過二尺,想躲哪裡能夠。加上忙中有錯,兩爪分抬,前胸凸露,全沒一絲障蔽。勢子還未及於收轉,地上黑虎已騰身而起,一聲怒吼,四隻虎爪連抓帶扒,早打中了怪物的前胸,皮毛抓脫一大片。眾人只聽怪物怪嘯了一聲,日光之下,一團金黃色影子離卻虎身,飛躍出十餘丈高下,落入叢草之中。同時黑虎也就乘勢翻身躍起,蹲踞地上。想是用力太過,一身烏光黑亮,鋼針也似的健毛,根根倒豎,二目如電,精光閃閃,註定怪物落處,一眨也不眨,神態越顯威猛,只管蓄著勢子,卻不迫撲過去。那怪物也似受傷太重,不見二次縱起。雙方各自停鬥,迥非適才此起彼落,追逐不捨之狀。似這樣,耽延了半盞茶時。

眾山人在山中打獵慣了的,深知獸性。先見兩獸惡鬥,怪物雖然負傷縱落,可是落處叢草不時搖動,那一雙藍光四射的怪眼兀自還在眩睞閃動,知道它傷重未死。這種猛惡無比的困獸,如有敵獸糾纏,前去招惹,必然無幸。連神虎尚在那裡伺隙而動,有所避忌,不敢徑直撲去,何況是人。就算毒箭將它射中,怪物未死以前,必然拼命如狂,也難保不有多人受傷。因此都想等那虎二次趕將過去追撲,再行下手,誰也不敢首先發難,只是徘徊觀望。

也是陸翰章平日倚官倚勢,欺害善良,這時該遭惡報,怪物落處偏離他這一幫人相隔最近。先見怪物倒入草裡,臥地不動。一會,又蹲了起來,兩條長臂不住上下屈伸,也看不清是在做些什麼,暗忖:“此來本為助虎除怪,如今這東西已受重傷,怎倒不去下手?”想了想,膽氣一壯,將勁一提,施展輕身功夫,悄悄往前跑去。那頭目原和他做一撥,與眾山人分開埋伏,正對怪物注視,忽聞身側草動之聲。回臉一看,他已跑出老遠,相隔怪物只有兩三丈之遙。知他必要涉險,冒昧從事,攔阻已是無及,不禁大吃一驚。忙和身後眾山人一打手勢,各持弩箭鏢矛往後退,分佈開來,以防不測。這裡眾山人準備停當,那陸翰章行離怪物越近,也未免有些膽怯,見身側有一株半抱矮樹,正可掩蔽。剛把身隱向樹後,左手持了腰刀,去時鏢囊早已解開備用,右手託著三支毒藥鋼鏢,覷準怪物前身要害,蓄勢用力,正待打出,猛聽身後極洪亮的一聲虎嘯,震得兩耳嗡嗡直響。陸翰章日常臨陣只憑一時氣盛,照例先勇後怯,沒有後勁,這一來,心先寒了一半。方在駭顧,又是兩道藍光從臉旁閃過。定睛一看,叢草中怪物已是人立起來,一雙電光也似怪眼正朝樹側射來,看神氣,人已被他發現。膽子一寒,不禁有些心慌意亂,急不暇擇,端起手中連珠飛鏢便朝怪物打去。

其實,怪物目光敏銳,陸翰章和眾山人行動早都看在眼裡。只因新傷之後,全神貫注前面的仇敵,急於蓄勢報復,全沒把這些人放在心上。陸翰章如若藏身樹後不去惹它,那虎正作勢欲起,怪物一心對敵,顧不到別的,本可無事。他這幾鏢,卻惹了殺身之禍。

頭三鏢打到,怪物只把大掌爪一揚,便即接住,看了看拋去,只對陸翰章咧了一張大口,啞嘯了一聲,仍睜著兩隻怪眼四面亂看,並未撲來。陸翰章見三鏢陸續全被怪物接去,益發著了大慌,也沒顧得細看怪物動作,匆匆把刀往身後一插,兩隻手伸向鏢囊,連取了七八隻鋼鏢,施展平日練的絕技,把勁全運在手指上,分上、中、下三路,同時向怪物身上打去。

這時,那虎又是震天價一聲怒吼。怪物也在那裡運用全力作勢欲起,目光註定虎的動作。陸翰章鏢到時,兩條長臂正向裡外屈伸,沒有去接,鏢鏢都打個正著。頭幾鏢雖然打中怪物身上,竟是堅韌非常,只微微聽得噗噗幾聲,便即紛紛彈落。怪物先似無覺,全沒做一絲理會。未後兩鏢,陸翰章原是聲東擊西,想打怪物雙眼,不知怎的,怪物忽然縱起,眼睛未打著,無巧不巧,打在被抓破的傷處,兩鏢仍然被它繃落,並未打到肉裡。這一下,卻將怪物惹惱,立時目閃兇光,一聲極難聽的啞嘯,竟舍了原有敵人,飛身向樹前縱來。陸翰章二次發鏢之時,原就準備逃遁。一見怪物飛起,大吃一驚,一縱身,便往斜刺裡躥去。怪物飛躍何等神速,陸翰章縱起時,怪物已是飛到樹前,一伸長臂,早把那株矮樹連根拔起。頭一下,陸翰章沒有被它撈著,那樹根上帶起來的泥沙卻打了個滿頭滿臉,不由嚇了個亡魂皆冒。腳剛沾地,哪敢停留回顧,二次忙又朝旁縱開。

因為心裡慌急,氣力大減,不能及遠。身才縱起,怪物已拋了矮樹,飛撲過來,夾頸背一爪,將他抓了個結實。怪物雙爪比鋼叉還堅利,大半嵌進肉裡,人如何承受得住,陸翰章只哀號了一聲,便疼暈死去。

怪物剛把人撈到手,未及落地撕裂,那頭目早激於義憤,一聲號令,四處山人的毒箭雨點也似紛紛射出。同時黑虎早已蓄足十成勢子,第三次一聲怒吼,抖擻神威,朝它撲去。怪物見四外仇敵甚多,雖然暴怒,怪嘯連聲,怎奈虎已撲來,”無暇他顧,長臂搖處,先將陸翰章半死之軀甩落一旁,飛身上前與虎惡鬥起來。

陸翰章背受重傷,在怪物爪上抓著時又誤中了兩隻毒箭,再被怪物一甩七八丈高遠才行落地,任是銅筋鐵骨也吃不住。那頭目見他落處不遠,忙和幾個山人追去救護,近前一看,已然身死。總算人虎俱來得快,留他一具全屍。這且不去說他。

眾山人見怪物鏢箭不入,如此兇惡,俱都心寒膽戰,哪裡還敢上前。各自退身站得遠遠的,相好逃路,仗著弩強弓勁,不時伺隙照準怪物的要害發射。準備虎勢稍弱,再乘它雙方追撲難解難分之際,四散覓路逃走。這時,虎和怪物鬥勢越來越猛,雙方抓撲到一處,在場中風車一般滾轉。所到之處,只攪得塵土飛揚,瀰漫高空,草木斷折,滿天飛舞,夾著泥塊碎石,亂落如雨。後來益發激烈,但聽風聲呼呼,一黃一黑兩團影子只管在塵沙影裡上下翻飛,起落不停,一味拼命惡鬥。除有時受了一下重傷,禁不住吼嘯一兩聲外,好似連氣也喘不過來。這等兇惡猛烈的聲勢,眾山人雖然生長蠻荒,慣在深山窮谷之中追飛逐走,也是從未見到過。,個個目眩神驚,心慌手戰,箭已不敢再射。

頭目見先後射了許多毒箭,一下也未射中,知道怪物厲害,決非人力所能剋制。再延下去,只有危險。正準備招呼眾人退走,尋見了石郎等人,再打主意,忽聽遠遠又是一聲極清亮的獸嘯。接著便見前面谷口上飛來一條白影,其疾如矢,星飛電掣,晃眼近前,看去好似又是一隻猿形怪物,一到便直落煙霧層中。眾人因它形狀動作與先前怪物彷彿,疑是同類趕來相助,不禁替黑虎擔心。定睛一看,那白影落將下來,只閃了兩閃,便聽一聲慘嗥,立時塵霧中飛起一條黃影,約有二三十丈高遠,似金星飛墜一般,搖搖晃晃,往斜刺裡直射下去,撲通一響,落到地上,和先前怪物負傷落地一般。

眾人也沒見那虎追去,鬥處塵飛霧湧,宛如一團極濃的煙,虎身全被遮住,僅微微看出那條白影停立霧影裡,看不清有甚動作。仍估量是後來怪物合力將虎弄死,越發害怕,不敢再看下去。且喜怪物落處相隔遙遠,不擋去路,又知它鬥乏,又要歇息些時。

方欲加緊腳步:乘機逃跑,忽又見前面許多黑點閃動。取望筒一看,竟全是自己的人,忙著趕步上前。雙方腳程都快,不消片刻,望筒中已看清來人面目,正是石郎為首,率領頭一撥順谷徑先走的人趕來。那頭目搖著雙手,正要迎上前去止住石郎等人不要前進,倏地又是一條白影從身後越過,直往石郎隊裡飛去。認出是後來的那隻怪物,不禁大驚,以為禍事發作。誰知看它凌空飛行那等神奇,竟是一隻白猿。一落地,便走向眾人隊中,拉著石郎身側一個生人,不住指著前面比畫。石郎等人也不見一點驚惶,好似那人家養的一般,神態甚是馴熟善良,眾人才放下了心。

眾人耳聽石郎一面高喊令他們返身,一面催著他帶的人前進,驚弓之鳥,不敢遽然回走,只得停了腳步,等到見面問明,再定行止。遲疑中,回頭一看,適才惡鬥之處塵沙漸漸平息。那隻神虎已將側面全身現出,周身浴血,黑毛根根倒堅,圓睜虎目,神光如電,蹲踞地上,咧開尺多長一張大嘴,吐出一條血也似的大舌微微顫動,在那裡喘息,遠遠聽去,似聞咻咻之聲,竟未將頭向著怪物那一面。上次怪物落地之後,雖然沒有縱起,仍稍稍看得出它在草地裡長臂屈伸,不時動轉。這次時間隔得較長,眾人都走出了好遠一段路,及用望筒去看,怪物身隱叢草之中,只從草樹隙裡窺見一點黃影,好似躺臥在地,不特未見起立,連身側草樹都紋絲不動。自飛起時那聲慘嗥而外,更聽不到一絲吼嘯聲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會,石郎、顏覥父子、白猿與眾山人到來,頭目隨著同行,一面告知經過。石郎因聽顏覥解釋白猿所比爪勢,意似怪物已死,黑虎受傷,要眾人前去看望,一聽頭目說起怪物那等兇法,並未看準真的是受傷身死,人獸言語不通,只憑爪勢,萬一顏覥誤解,豈是玩的,不由起了戒心。便與顏覥商量,準備怪物如若未死,作何應付。

二人正說之間,白猿倏地抱起虎兒,如飛往黑虎身旁跑去。顏覥遙見那虎蹲踞地上,勢態雖仍威猛,好似力已用盡,關心安危,急於探看。一面請石郎自行做主分配眾人,以備不虞;一面命二山人趕回谷口,將藥箱取來。說完,開腿便跑。石郎不放心,忙分出十名強壯山民隨後追去。要過望筒一看,怪物落處還在虎的盡前面,遠遠望見黃影似在草中閃動,更料顏覥誤解白猿之意。石郎雖然多智,卻無勇力。暗忖:“神虎許多靈異之跡早已耳聞目睹,尚且吃了怪物的虧,被抓得周身傷痕,怪物厲害可想而知。怪物如真身死,怎能飛起那麼高遠?分明彼此力竭,停鬥歇息。初來時原以為神虎在此,凡百無慮,誰知與虎鬥的是個怪物,虎尚如此,人怎能敵?但是顏覥父子已然向前,如若畏惠不進,不特顯出膽怯,倘有差錯,傷了恩人,回去怎見得老父?”想了想,無法,只得吩咐眾人四散分開,各持器械,遠遠接應。自己挑出二十餘名多力善射的強壯山民,用望筒覷準怪物落處動靜,冒險往虎前走去。

山人素畏鬼怪,先那頭目帶的一撥人,早成了驚弓之鳥;後一撥人雖未親見惡鬥,聽他一說,也都心裡害怕,不敢冒昧走近。這一來,不由耽延了些時機,以致怪物身上一粒內丹至寶被惡物奪去。這且不提。

且說顏覥到達虎前,白猿業已先到,正伸長臂抱緊虎項,身子仰臥虎腹下面,嘴對嘴在那裡渡氣。虎兒卻趴在背上去撫摸它的傷處。那虎目定口呆,一任白猿對嘴呼渡,動也不動。周身都是傷痕,血毛模糊,雖然神威如昔,鼻息已由洪而細。知它力竭傷重,離死不遠,憑自己醫道決難回生。想起它數年救護之恩,不禁傷心落淚,哭出聲來,虎兒聞得乃父哭聲,忙喊道:“爹爹莫哭,白哥哥說它就會好的。”顏覥知白猿靈異,聞言心中一動。仔細往虎口中一查看,見白猿的嘴緊湊在虎口上,似有一般白氣吞吐不休。

漸漸聞得虎腹隆隆微響,一會竟若雷鳴一般。方在驚異凝視,那同去的十名強壯山民本離有兩丈遠,沒敢近前,忽說:“少寨主來了。”

顏覥回望,石郎已率山人趕來。剛想招他近前,忽聽空中風聲呼呼,由遠而近,其聲甚洪,人卻沒感到一絲風意,四外草木也不見吹動,天上又是日朗雲空,沒點跡兆。

正觀望間,白猿忽從虎項下勻出一條手臂,朝著側面怪物落處亂比亂指,好似救虎正在要緊關頭,不能分身,勢甚急遽。看怪物仍隱草中,也未動轉。眾人正不明它的用意,虎兒已高聲喊道:“爹爹,它叫你們到那邊去呢。”一言甫畢,耳聽空中怪聲越大,猛地狂風大作,眼前一暗一明。日光之下,烏雲也似一片黑影,從眾人頭上飛過,雲中兩點豆大紅光,隱隱似有鳥爪隱現,眾人方看出是隻碩大無朋的怪鳥,齊聲吶喊時,耳中又聽一聲極難聽的慘嗥,那怪烏也直向側面飛落,伸出兩隻大鳥爪抱起怪物,騰空飛起。

石郎猛然省悟,忙命快放鏢箭。才射上去,眼見怪物在烏爪上不住騰躍掙扎,怪鳥胸前還吃怪物鋼爪抓了一下。同時怪鳥身上也中了幾箭。想是知道不能抱了同走,倏地昂起頭來,身上羽毛一抖,像洞蕭般叫了一聲,照準怪物頭上用力一啄,便松雙爪將怪物丟了下來。又叫了兩聲,闊冀盤空,風捲殘雲般往北方飛去,眨眼工夫,沒入青冥,不見蹤影。

眾人這時已看清那烏飛在空中,少說也有七八丈大小。遍體灰毛,長的幾及二尺,短的也有尺許,迎風抖起,和孔雀開屏一般,根根直豎如針,甚是剛勁有力。一條蛇頸長有三尺,頭大如鬥,生著一雙紅眼。嘴似兩隻分歧的鋼鉤,前銳后豐。頭上朱冠高聳,映日生輝。朱冠後一束其白如銀的硬毛,順頸上直沿到脊背。奇形怪狀,兇猛非常,真是從未見聞過的怪鳥。

那怪物本負重傷,再經此鳥連抓帶啄從空下擲,哪裡有活理。石郎待了一會,見它落地毫不動彈,才率眾人拿著器械跑將過去。見怪物仰翻地上,雙目緊閉,大爪上各抓著一把油滑光亮的灰色鳥毛。頭上命門被鳥爪連皮蓋抓去,裂開一個大洞,只有些微白漿外溢。身上到處虎爪傷痕,凡是皮開肉綻處全有鮮血流出,獨這裡不見一絲血跡。

石郎正查看間,忽聽身後神虎喘嘯與顏覥父子歡呼之聲。回頭一看,那虎被白猿救醒回生,業已站起,屈伸遊行,喘嘯連聲。白猿也從地上起立,伸了個懶腰,將長臂一比,嘯了兩聲,抱起虎兒,拉了顏覥,往怪物身前緩緩跑來,彷彿力乏之餘,迥非先前輕快。一到,便指著怪物的頭腦,又比又嘯。比了一陣,見眾人不懂,又將一隻細長前爪往怪物腦海中一撈,撈出幾十塊白色的殘腦,噠的一聲,甩落地上。撈了兩三回,業將怪物腦海掏空,仍然撈個不已。

顏覥乍見那怪物身材雖然不大,卻生得皮毛剛勁,猛惡非常。尤其是那兩隻比蒲扇還大的前爪,用刀試砍了幾下,不特沒有砍動,未一次用力稍重,那麼快腰刀竟缺了口。

再試身上,亦復如是。難怪神虎都幾乎鬥它不過,兩敗俱傷,不禁駭然。顏覥見白猿只管在它腦窟窿裡摸索,一會又放了手,定睛往裡注視,好似極為細心。剛要問怪物已死,仙猿還掏摸些什麼?言未出口,白猿一聲歡嘯,手起處,從怪物腦中紅線頭一般扯出兩股子極細的血經。經頭上像一個小網,亮晶晶各網著一粒明珠般的東西。白猿小心冀冀將它放在左前爪上,再用右爪一扯一剝之間,血經扯盡,突地眼前藍光一閃,兩粒大如龍眼的明珠,像天上藍星般精光耀目,流輝熒熒,在猿爪上不住流轉滾動。白猿看了又看,先似要將二珠授與虎兒,未容去接,又用爪搔頭,做出凝思之狀,朝虎兒上下一打量,搖了搖頭,竟放入自己口裡。

石郎笑道:“難怪適才白仙著急,原來怪物腦殼裡還藏有這兩粒好寶珠。幸喜沒被怪鳥奪去。”白猿聞言,又指怪物的頭怒嘯起來。虎兒道:“白哥哥說,怪物頭上有一樣寶貝比這珠子還好,吃那飛的大鳥抓去了呢。”顏覥、石郎先見怪物腦裂無血,本覺有異,聞言才知怪物腦中有寶。當時白猿急於救虎,不及分身來取,眾人又都膽怯,不敢挨近怪物,以致被怪鳥奪去。雖然可惜,不過怪鳥那般龐大凶猛,恐比怪物還要厲害,人們決非其敵。再者彼時怪物也還未死,怪鳥尚且被它抓傷,人早近前,難保不為困獸之鬥,傷害必多。這次神虎得生,人只傷了一個敵黨,總算萬幸。

彼此略一商量,準備招了神虎迴轉谷口,去發付韓登等人。回顧那虎,已然緩步走來,狀甚疲憊。虎兒一看,首先搶步上前,一躍便上了虎背。白猿指著怪物死屍對虎叫了幾聲。那虎意似猶有餘憤,也對白猿吼了兩聲。白猿便伸出兩條長臂,就地下抓起怪物屍身,飛也似往來路高峰上跑去。眾人才知那虎是要白猿將怪屍搬走。等到顏覥想起怪物兩爪利逾鋼鉤,兵矛難傷,大有用處時,那白猿業已走遠,只剩黃白相間不大一點小影,出沒於峰頭林莽之間,轉眼不知去向,只得罷了。

眾人前行不遠,取藥箱的山人迴轉,說起六山人所帶人等業已大隊會合,俱在谷口等候,並無變故。並說:“只有韓登可惡,雖然手腳都受了重傷,不能轉動,因見少寨主與顏老爺、白仙不在跟前,想乘機逃跑。先用土語勸眾人分出幾個人,背了他由谷中小徑逃回青狼寨,凡是在場的人俱有重酬。吃我們的人打了他幾藤杆,疼得他狼嗥鬼叫。

還是顏太大怕將他打死,少時寨主不好問活,才停的手。未後他見幾個同黨到來俱都沒有上綁,還各帶有兵器,又聽這裡出了厲害怪物,二次又生詭計,說那不是怪物,是天神廟中的神獸,因知顏老爺有神虎、猿仙相助才請來的,怎樣怎樣厲害,如不放他逃走,少時飛來,定將我們咬死,一個不留。說了一大套鬼話,見無人理睬,又哭著用漢語說他家有老孃、妻兒全靠他養活,看今日神氣,同黨尚能活命,只他沒救。求顏太太說情,準他與那幾個同黨說幾句分手話,給他家帶個口信。顏太大給他哭得心軟,便應了他。

偏巧他叫的是前回到我們金牛寨去過的兩個漢班頭子。他的意思是,因見青狼寨一千人都坐在近側聽信未走,人數不少,目前少寨主和仇人都不在側,又出了厲害怪物,正好乘機逃跑。喊他幾個漢人,冷不防搶了顏大太和他,跑入青狼寨來人隊裡,拿顏大太做押頭,邊打邊走。不被少寨主追上便罷,追上便拿人作抵,折箭講和。事成之後,情願傾家蕩產,變十萬銀子做酬謝。他卻不知道這兩個漢班頭子,便是向顏老爺報信的人,顏太太早對他說了,決不傷害他們,事後還有酬謝,哪肯上他的當?等他把話說完,朝他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們這些人上你的當也上夠啦,事後功勞歸你,我們只陪著受罪,一個不巧,連小命都饒上。如今報應到啦,你就放安靜些,閉了你那張狗嘴等死,不要亂想主意胡說,來牽連我們吧。”他聽話不對,還想花言巧語,嘴剛張開,內中一個沒等他出聲,先抓了大把土塞了他一滿嘴,急得他瞪眼亂吐。眾人看了,正哈哈大笑,我恰巧回去取藥,告知大家怪物已然停鬥,似已被神虎、仙猿抓死。他才死了心,嘆口氣,躺在地下,不言不動了。”

取藥箱的山人說時,顏覥早打開藥箱,取出靈效瘡藥,喚下虎兒,用藥膏、藥粉敷灑在虎身上受傷之處。顏覥見那些創傷雖然無一不重,所幸神虎通靈,一身鋼筋鐵骨,目前只要能活轉,便無致命之虞。除胸前一處被怪物抓得最重,毛扯落在一大片,肉碎皮開,幾乎深入臟腑,傷勢極惡,須用多量藥膏敷治,用布包扎外,餘者未上藥以前血早停止。預計旬日之內,如胸前一片不震動過甚,必能痊癒。便對那虎說道;“尊體傷痕經我藥治,必然止痛,少隔旬日即可復原。只是胸前受傷太重,休說再遇惡物猛鬥於事有害,便照神虎平日那等縱躍如飛也非所宜。未愈以前,一受猛烈震動,勢必危及內臟。尚望善自珍重,暫時平靜從緩,方可早痊。好在大敵已死,此去金牛寨乃你好友,親如一家。到了那裡,只靜養一二十天,尊恙告痊,再行隨意來去就無妨了。”神虎聞言,點了點頭,將身挨近顏覥父子,意似依戀。行時仍伏地作勢,要虎兒騎了上去。顏覥知它神物,一個孩子累不了它,就也不攔了。

眾人走近谷口,仍未見白猿歸來影子。當下由石郎喚過青狼寨眾人,教好了一套話,把事情都推在神虎身上。約定地點時日,領取銀子犒賞,但必須私自來取,不許洩露機密。眾山民齊聲歡呼,允諾而去。石郎命人埋了陸翰章。看青狼寨眾人走遠。又挑出兩名強壯山民綁了韓登,用竹竿抬著。然後率領手下山人,陪了神虎、顏氏全家和趙興等幾個被俘的漢人,一同起身。又派人給老人接應人等送信。每走一段路,另留兩人哨探後面有無動靜,以備不虞。顏覥見他調度極有條理,心思細密,動合兵法,甚是欽佩。

一路無話,加急趕行,深夜才趕到了金牛寨。老人早得信抄道趕回,擺下盛筵相候。

只白猿仍是未見迴轉。顏覥與這一猿一虎,已是性命相連的患難之契。因為黑虎前車之鑑,不知怪物有無同類,不禁反擔心起來。屢次問虎是否遇見怪物,或是走迷,虎俱搖首,示意無妨,正在懸念,老人已從寨中迎出。賓主相逢,各道想念,彼此情真意厚,喜幸非常。老人一眼看到黑虎在側,忙率眾山人上前拜見。又談起受傷惡鬥之事,眾山人俱都驚歎不已。

一會,山人擺上酒宴,老人父子請顏覥全家,連那幾個鏢師、捕役等人,俱都入座。

酒至半酣,老人才命人將韓登推至筵前,拷問經過。韓登到了這時,自知難幹活命,只得說出怎樣受傷,誤入青狼寨,因顏覥給他醫傷,看出他形跡可疑,知道岑氏夫妻也正懷疑忌,回省百計打探,知是官家嚴拿重犯。到了青狼寨,本可率眾人寨,當日下手,只因一念貪功,打算愚弄同去諸人,孤身入寨,與岑高夫妻。三熊三人密計停妥。滿擬人不知,鬼不覺,第二日等神虎去後,將顏覥全家誘進寨去,一下打翻囚起,連日連夜趕回省府報功。便是追時,也想借山人之力,賣了同伴,獨自前往,不想天網恢恢,害人不成,反害自身。並說如今飢渴勞乏之餘,身上迭受重傷,便是放他,也逃走不了。

話已說明,但求少受折磨,給他一個速死。

石郎聞言,笑向眾鏢師。捕頭道:“諸位想已聽這廝說得明白了吧、遇上禍有諸位去擋,功勞卻是他的。這等惡人,與他共事有甚好處,今番我父子因見諸位奔命差遣,身不由己,才用客禮相待。少時席散,我只請諸位寫一字據,上寫憐念忠良,又恨此賊貪功,在中途殺了他和三熊,放走顏氏全家。寫此一信,請我父子收留。回省之後,向官則說此賊中途賣放,後又回去追趕,遇見神虎和一怪物,抓死他和三熊,驚走山人。

連搜數日,顏家三口不知下落。如此便沒諸位的事,我父子另有金銀重禮相謝。再過三兩日,便護送諸位出境。好在青狼寨山人我已囑咐言語,官也查問不出。似這樣大家都顧到了,諸位心意怎樣?”眾人在他父子勢力之下,再者,不如此說法,回去也無法交代。各想了想,異口同聲答道:“顏先生是忠良之後,我等實是官差無法。多蒙二位寨主只誅首惡,不與我們為敵。人都有個良心,況且照此說法,不特好交代,還顧全了我們的面子,自然是好。不過我等斗膽,想加上一句,說顏先生也被怪物抓去,豈不絕了後患?還有我等已承認厚待,事可照辦,禮物萬不敢領。”

老人知道他們已然膽寒,恐官府命他們再來擒捉,事不好辦,笑答道:“我們話意如此,任憑諸位變通行事好了,些須禮物,不必掛在嘴上,反顯寒磣。諸位還有許多同伴上了狗賊的當,走的是相反的路,越走越遠,還要回轉青狼寨才能出口。他們必先聽逃回去的山人傳說,與諸位話一樣,不愁官府不信。再等兩日,恰好趕到,半途相遇,同回省去交代,且等到日再說便了。字據一層,石郎實是多慮。我等已是一條線上,看諸位頗有江湖義氣,也不是無義之人,不寫也罷。”眾人原無反噬之心,反恐山人洩露,聞言益發感激,答道:“寫了可以明心,原無什麼。今承寨主如此見重,我們也學貴寨折箭為誓如何?”老人父子連說無須,眾人已向箭架上取箭在手,立了重誓。

老人方命人將韓登用亂刀分屍,扔入山澗之中去喂禽獸。

當夜飲至天明,賓主盡歡。各自安歇。

連日無話,只趙興心敬顏覥,顏覥情切父仇,也巴不得省城中多兩個耳目,隨時報告仇閹動作,於是兩人相交成了朋友。餘人也相契。

第三日,老人父子備辦重禮,送眾鏢師、捕頭們起身。眾人辭謝不允,只得收下,殷勤訂了後會而別。老人所指的路,歸途不遠,果遇同伴多人。互談前事,一方是照計對答。一方說是空追了一整天,第二天青狼寨派快腿山人追來送信,才知三熊、韓登剛追上逃人,忽遇怪物、猛虎和白猿,喪了性命,另外還喪了幾名頭目。犯人不知下落,想已被虎救走,叫大隊回去。眾人迴轉青狼寨,又間過寨主,寫了二張字據。岑高夫妻每日緊閉寨門,嚴加戒備,怕虎、猿回去報仇,意甚沮喪。因恐官家怪他,對眾人倒是好待承。行時,還送了好些貢獻官家與眾人的禮物。

眾人一算同去諸人,只陸翰章為怪物所殺慘死,餘人均在,還算不幸中之幸事。彼此一商量,回省把話略為改變:只說逃犯已然追到,先遇怪物殺了顏氏一家及三熊、韓登諸人,又遇虎、猿二怪殺了怪物,傷了好些山人。眾人僥倖脫逃,只陸翰章一人被虎追上抓死。後來虎去以後,曾將陸屍埋葬當地。恐虎再來,匆匆逃回。如此說法,可以略遮顏面。眾人俱是省裡武師、名捕,自無異詞,當下一同回省覆命。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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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29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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