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官不聊生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1
發表於 2024-6-8 01:54: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章 三元及第

  數日以後,翰林館選結束,隨著翰林院前公布庶吉士錄用榜、吏部公布觀政士錄用榜,三百餘名新科進士的任免分配塵埃落定。

  今年共錄庶吉士十二人,相較三年前少了一半。觀政士則錄了三十八人,多是二甲進士。

  餘下的便屬於外派官員。

  陳行辰未能入選庶吉士,但入選了兵部觀政士,成功留京,他還比較滿意這個結果。

  裴少淮心想,以錦昌侯爺的本事和能力,若想讓孫兒當庶吉士入翰林,必定有幾分路數,侯爺沒有染指插手,是為了長久延續清貴門風,如此才是長盛之計。

  ……

  伯爵府。

  觀榜歸來,陳行辰、裴少淮兩人坐下相談。

  裴少淮猶記得館選時,前來考試的眾學子面色凝重,他身旁的學子執筆發抖,寫出的字有失平日水准,唏噓道:「未曾想,一場館選竟比殿試更叫人緊張。」

  「那是自然。」陳行辰應道,他剛剛經歷完,最是明白這種心情,解釋道,「先人一步者,步步先人,拾級而上;慢人一步者,後頭需要十倍的努力和機遇,興許才能跳出所屬的圈子……想到如此,誰能置之度外而靜心呢?」

  殿試定名次、科考出身,而館選、初任官職基本定下仕途前程。

  此話雖有些偏頗,卻也不假——

  狀元榜眼探花入翰林便有「儲相」之資,庶吉士即便散館時能留翰林,也比一甲三鼎晚了三年。

  觀政士入六部觀政半年,朝廷授六品主事。莫看他們入實職早,官階比翰林編撰還高半品,實則後面晉升艱難,遠不能與一甲、庶吉士相比。

  最難的當屬外派官員,遣送至大慶各地,自知縣做起。若是沒有機遇被召回京,便只能一級一級地往上爬,整個大慶兩千多個縣、數百個州,貧富遠近各不相同,想要爬到四品知府一職並不容易。

  被召回京的,不是沒有,但既看本事,也看能否把握機遇。

  陳行辰問道:「內弟可注意到庶吉士、觀政士榜上皆無謝英晟?」

  裴少淮頷首。

  按理說,二甲第八總不至於連觀政士都不得。

  反倒是另一名位列二甲第二十二的河西學子入了庶吉士。

  「朝中河西自成一系,群臣已頗有微詞。那日榮恩宴上,他還敢大發醋意,上場逞強挑釁,今日結果是他咎由自取。」陳行辰分析道。

  裴少淮卻道:「那日之事,是他的選擇但未必是他的意願。」

  事成,出了風頭,則受河西一派繼續推捧,資源向他傾斜。不成,河西一派則會另選一員來替代,畢竟第八和第二十二在高官眼中並無什麼區別。

  總歸是謝英晟自己做出的選擇。

  裴少淮轉而聊些輕快的話題,笑笑,問四姐夫道:「阿姐最近如何了?」

  「估摸著這幾日,肚子就要發動了……」話還未說完,陳行辰一拍大腿,恍然想起一件事,直呼道,「幸好你提了這麼一嘴,我差些把正事給忘了。」

  「怎了?」

  「你阿姐昨夜三更天裡醒來,說突然想吃城南八里鋪子的棗糕,吃不到就睡不著,我答應她今日親自去買,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我不能再耽誤時辰了,要趕緊去買棗糕,改日再敘。」陳行辰邊說邊起身,收拾著準備離開,還喃喃道,「光顧著看榜,我怎麼能把此事給忘了呢?」

  裴少淮不解,多問了一嘴:「何不一大早便叫人去買,阿姐也能早些吃上。」姐夫先去觀榜,又來了伯爵府,眼下都快到午膳時候了。

  陳行辰嘻嘻一笑,略帶些揶揄裴少淮的意思,道:「這可不是做學問,等你成婚後慢慢就懂了。」

  又笑道:「她想吃的未必是那幾塊棗糕,如今館選塵埃落定,合該她向我耍耍小性子了。」

  「走啦。」陳行辰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去了。

  裴少淮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該抽閒修一修戀愛經了?

  誰能想像,他一個兩世快四十的「叔叔」,竟然不懂談戀愛呢?

  ……

  ……

  御書房裡,好幾位臣子在御書房內,有首輔樓閣老、吏部裴尚書和兵部張尚書。

  張令義將大船構造圖紙擺在御案上,說得眉飛色舞,仔仔細細介紹這艘即將造好的千料大船,言道:「稟陛下,太倉船廠造的這艘千料船,吃水不亞於應天府寶船廠所造的黑尾大船,裴知州傳信道,最晚這個月末便可造好。」

  太倉船廠記在兵部之下,所造船隻歸屬戰船,大慶戰船不少,但千料戰船不算多,能造千料船的船廠更是少之又少。

  張令義自然盡心盡力稟報此事。

  他又道:「陛下,太倉州既可造大船,又有鎮海衛把守,裴知州、朱指揮使二人通力合作,去歲已經滅下去的委寇,不怕他們還能燃起苗頭,江南一帶可平穩矣。」

  皇帝面露喜色,舉起構造圖紙頷首,頻頻道「善」。

  皇帝將圖紙遞予樓閣老、裴尚書,問道:「樓閣老,裴愛卿覺得此船如何?」

  事關海防民生,兩人還能如何應?自然只能跟著點頭道好,好得很。

  張尚書趁此機,故作謙虛道:「陛下,太倉州千料大船好不好,還是要入京仔細點驗過才能服人。」緊接著建議道,「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若兵部派人南下暫替裴知州,讓裴知州趁著五月南風,駕船北上回京,由朝廷派人仔細點驗,若有甚麼不足之處,也好命匠人們及時改進。」

  既便於邀功,又未將話說滿,一舉兩得。

  皇帝頷首長「嗯——」一聲,言道:「朕覺得張愛卿這個想法好,傳朕旨意,辛苦裴知州回京一趟。」他也甚想親自看看新造的大船。

  「臣領命。」

  值此時候,蕭內官進來稟報道:「聖上,徐尚書在殿外求見。」

  正好御書房內人多熱鬧,皇帝道:「宣。」

  徐尚書進來,手裡捧著特製卷軸,行臣禮後稟道:「稟陛下,會試、殿試結束,請陛下賜墨刻造狀元牌匾,以彰表廣納天下有識之士。」

  「准。」皇帝應道。

  徐尚書捧著卷軸上前,在御案上鋪開,蕭內官於一側伺候筆墨。

  皇帝下筆才寫了一個「狀」字,徐尚書迎了迎上前,欲言又止,被皇帝察覺到,遂道:「徐愛卿有話不妨直言。」

  「臣疏忽,請陛下恕罪。」徐尚書跪地,言道,「新科狀元乃三元及第。」

  理應賜「三元及第」牌匾,非「狀元及第」而已。

  此言一出,皇帝愣了一愣,又驚喜問道:「裴家小子是三元及第?」

  「稟陛下,確是三元及第。」

  皇帝的那一愣,只緣三元及第少見,無意御賜的三元及第更少見。大慶朝開國以來,算上裴少淮,三元及第不過三人而已。第一個在開國之初,屬有意為之,第二個殿試時,也有些錦上添花之意。

  而這一次,皇帝點選裴少淮為狀元時,並未注意到他還是鄉試解元。

  換了新卷軸後,皇帝揮筆寫下「三元及第」四字,大氣磅礴。

  「臣恭賀陛下納得賢才。」四位大臣齊聲賀道。

  今日兩件好事,皇帝眉眼一直露著喜色,主動說道:「既是賢才,朕欲另賜裴家小子一實職,以示嘉獎。」

  除了翰林院編撰以外,另賜京官實職,兩官兼身。

  皇帝望著場下四人,問徐尚書道:「徐愛卿,你以為當賜何官職為好?」

  徐尚書不經意一瞥身旁的裴玨,笑謙謙應道:「回陛下,臣與景川伯爵府有姻親,恐怕要避嫌。」

  「裴愛卿,你掌管吏部,你以為如何?」

  裴玨知曉已落入徐知意的套中,只能道:「臣與裴狀元同出一宗,亦要避嫌。」

  皇帝望向張令義。

  張令義笑呵呵道:「陛下,那臣便不推辭了。」略作思索後,言道,「裴狀元曾隨父南下游學,不管是治水還是造船,皆有見識、經手,頗有工事才能。臣又聽聞裴狀元殿試上膽大直諫,是個正氣之才……兩相考慮,臣以為有一個從七品的官職十分合適裴狀元。」

  實職給高了難以平百官,從七品正正好。

  張令義繼續道:「陛下可賜裴狀元工科給事中。」

  徐尚書低首偷笑,張令義果然是個老狐狸,說著給個從七品的小官當當,一開口卻是官小權大的給事中。

  這個「小官」,屬於皇帝直管的六科,身兼風聞奏事、監察六部、糾劾百官的言官之職,直諫時,內閣都讓聽其幾分,是一等一的清流美職。

  其學識必須廣博,平日還需不時赴鄉試充當考試官、會試充當同考官。

  這聽著好似有些荒謬,可仔細一想,不管是學識還是膽大直諫,或是了解工事建造,裴少淮每一條恰好符合。

  工科給事中並不是歸屬工部,而是專程監督、諫言工部。

  「善。」皇帝首肯,言道,「傳朕旨意,賜新科狀元『三元及第』匾,另賜工科給事中官職。」

  幾位大臣從御書房出來後,樓閣老面色鐵青,不僅在於皇帝賜官裴少淮,還在於皇帝沒有問他的意見。他若是主動開口,又落他首輔臉面,顯得他與一新晉的小官斤斤計較。

  徐尚書、張尚書並列而走,如沐春風。

  「聽聞這小子快成親了?」

  「是,只差我那親家從江南趕回來,幸虧張尚書今日的提議,婚期可以提早了。」

  「該是我幸虧他們父子,不聲不響就整了這麼一個大船廠。」

  「很意外?」

  「那倒沒有。」

  ……

  「三元及第」匾還在加緊刻造,而京都城裡,不知誰人將榮恩宴鬥詩一事傳了出去,成了一樁笑談,沸沸揚揚。裴少淮全當大家伙取個樂子,並未在意。

  這日,楊家的小廝前來景川伯爵府,用板車運來了好幾株丹桂樹,入府後,稟裴少淮道:「裴少爺,這是我家小姐讓送過來的,說是要栽在裴少爺的院子裡。」

  裴少淮不明所以,卻也沒有阻止,讓長帆領他們找了個好地方,仔細栽好。

  他想起四姐夫的那句話「她想吃的不是那幾塊棗糕」,那楊時月想種的應該也不只是單純幾棵樹。

  裴少淮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想起榮恩宴上寫的那首詩,裡頭有一句「今夜抱得月歸來」,還有一句「方得女娥把桂栽」,瞬時脖子紅到了耳根。

  這詩句雖是無意,但確實頗具深意,自己好像有點不夠含蓄了?

  看著那幾株新栽的丹桂,他彷彿能聽聞楊時月在當面跟他打趣——丹桂給你栽好了,你何時行動?

  他可真是推一步走一步的榆木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2
發表於 2024-6-8 01:54: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一章 初入翰林

  五月初的時候,朝廷下詔,沒有入選庶吉士、觀政士的新科進士們得以授官。

  按規,他們要三個月內抵達入職,不得有誤。

  路途近些的,可以著錦衣先回鄉一趟,像百粵、滇西南這樣遠的,則要即刻馬不蹄停地出發。

  江子勻畢竟是二甲進士,朝廷外派的地方還算好,是膠東一帶的一個小縣,談不上多富庶,但起碼不是貧瘠之地,距離京都也不算太遠。

  領旨後沒幾日,江子勻便收拾好行囊,攜妻兒準備啟程赴任,臨行前一日,裴少淮前來餞別。

  結交多年,分別在即,心生愁緒,裴少淮言道:「膠東不算遠,子勻兄緣何如此匆忙啟程,何不多留幾日?」

  啟程匆忙,使得餞別也匆匆忙忙。

  江子勻舉盞,一飲而盡,如說家常一般應道:「路上走走停停,到地方後先置辦小院,在縣裡四處走走,便也差不多到了上任的時候。」三個月的時間不長。

  見裴少淮愁緒難消,江子勻又道:「今日淮弟應當替我高興才是。」

  他起身踱步,慷慨而言:「何處尋功績,還看馬蹄行,我生於此地也長於此地,心思有萬千卻從未離開過此地,當一個人見不比聞,行不比心,便應該出去闖闖換一方天地了。淮弟南下游學回來,應該更明白此道理。」

  聽著江子勻的話,裴少淮了然,友人間若只談離愁別緒,便有些狹隘了——今日行酒,於他而言,是與友人相別,但於江子勻而言,除了別離還有奔赴前程的豪情,前路未卜但不失憧憬。

  裴少淮確實應當為好友高興,舉盞與好友同飲。

  「唯有一個缺憾。」江子勻聲音漸低,遺憾言道,「我恐怕不能參加淮弟的婚禮了……這盞喜酒,今日我先喝了,預祝淮弟新婚大喜、恩愛偕老,他日重逢時再賠罪。」

  裴少淮應過,也祝道:「祝子勻兄功名早著,年年獻捷,我在此處等子勻的好消息。」

  「共勉。」

  一瞬,念及與江子勻是因「送筆」相識,而如今「送別」,叫人更是離愁濃鬱了幾分。

  ……

  風吹麥成浪,蟬鳴夏始忙,南風拂來,暑氣未熱。

  芒種這一日,錦昌侯府派人來傳話,說是三少夫人用過早膳後,肚子開始發動了。

  裴家人焦急繼續等待消息,雖一切早都準備妥當,但英姐兒這是頭一胎,難免叫人多擔憂幾分。

  原以為要折騰到夜裡,不成想,還沒到申時,錦昌侯府又來人了,傳話道:「三少夫人為侯府新添千金,母女安好。」

  林氏緊攥著帕子的手才鬆了下來。

  一家人歡歡喜喜,開始給小丫頭準備新衣、禮件,過幾日就去看英姐兒。

  裴少淮跟著鬆了一口氣,心想,姐姐能如此順利,興許與她孕期裡經常出門走動又識得醫理有關。

  回到院裡,那幾棵新栽的丹桂樹已經成活,正在抽新枝。

  裴少淮想到,楊時月先是會試送了絲絨被衾,打馬游街又恰逢其時送來竹傘,他是不是也該回贈些什麼才好?

  思來想去拿不準主意。

  翌日,少津和言成過來閒敘時,裴少淮自知不能再端著,猶猶豫豫開口向他們請教,道:「少津言成,你們平日裡送禮件……都送些什麼?」

  少津見大哥紅著臉問,已經猜到了幾分,卻故意笑著問道:「大哥要送給何人?」

  好不容易得了個打趣少淮的機會,言成也跟著應和道:「要說送禮件,這不是少淮你最拿手的嗎?」給夫子送的物件,哪回不是送到人心坎上的。

  少津言成兩人相視,忍不住笑出聲來,真沒想到少淮在別處心思通透,偏偏在此處「愚鈍」了,有心要給楊小姐送個禮件,卻想不明白一個道理——重要的不在於他要送什麼,而在於他要趕緊送出手。

  「你們倆少打趣我,正經出主意才好。」裴少淮說道。

  少津應道:「我平日裡送的,大哥已經送過了,若論此道,還是大哥技高一籌,無人能比。」

  「你平日裡送什麼?」言成配合問道。

  「送詩作呀。」

  原是兩人在拿那首詩打趣裴少淮。

  裴少淮都把「情詩」寫到榮恩宴上了,哪裡是尋常人能夠比的。

  裴少淮的耳根少不得又紅了幾分,道:「不與你們說了,我回去自己再想想。」

  言成挽留裴少淮道:「少淮莫急,你不若多等兩日,說不準你要送的大禮很快就來了。」

  裴少淮追問徐言成此話何意,可徐言成卻笑而不語。

  過了兩日,等到禮部興師動眾抬著御賜的「三元及第」牌匾巡游一圈後,送到景川伯爵府,並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景川伯爵府七代長子裴少淮高中狀元,博學篤行,德才兼備,授官翰林院編撰兼工科給事中——」

  裴少淮一愣,狀元向來不是只授官編撰嗎?怎麼多出了一個給事中?

  官小權大的給事中。

  「臣謝主隆恩。」裴少淮接旨應道。

  此事迅速在京都城裡傳開,各高門只後悔早些時候沒有與裴家結交,如今再上門拜訪,目的就太明顯了,也難深交。

  翰林編撰多入史館,編修國史,平日裡要記錄天子的言行,本就是個近侍天子的清流官職了。只消不是水平極差、犯了什麼過錯,從翰林院出來後輕鬆能到尚書一職。

  如今竟又疊了一個「給事中」,何等的大前程。

  裴少淮終於明白徐言成口中所說的「大禮」是什麼大禮了,可他依稀覺得,再大的風光與親手製造相比,還是差了一絲地氣。

  ……

  朝廷送來青色官服,正中繡著六品的鷺鷥補子,裴少淮終於要開始「上班」了。

  皇帝念他是初任官職,精力有所不能及,恐怕一時間難以兩邊兼顧,故特許他先入翰林熟悉史館日常事務,等到嫻熟之後,再入六科觀政,兼任工科給事中的職責。

  時長足有一年。

  入朝為官猶如讀書,要從最基本的開始,即便裴少淮心思成熟,又從長輩們身上聽來、學到了許多為官的經驗,但畢竟只是「聽」。

  等到他真正入朝為官的時候,真正著手做事的時候,難免會生疏。

  萬事開頭難。

  ……

  翰,筆也。

  翰林,文翰之多若林也。

  翰林院建在長安街上,雖不在紫禁城內,但只隔一個街道,出入宮都十分方便。

  這裡地方不大,無高大闊氣的樓宇,有的只是一個個四合的小院,甬道相連。

  不管從外還是從內去看,都十分樸素,不比其他的宮廷樓宇。

  入翰林任職的第一日,裴少淮與馬廷文、鐘王岳約好,一同前往,誰知他們仨一進院子,一位姓何的侍講學士便單獨將他帶走了,把馬廷文、鐘王岳留在修復館裡。

  何侍講對裴少淮的態度十分之好,領著他到處走了一圈,認識了不少人。

  「翰林院平日裡基本就這麼多人,幾位閣老雖是翰林院的大學士,但他們平日在宮裡處理事務,尋常不會回來,若要見他們還需入宮。」何侍講說道。

  又問:「裴編撰平日要出入文華殿罷?不如我帶你進宮一趟,先熟悉熟悉路線?」

  偏偏點了沈閣老的文華殿。

  裴少淮心裡清明,知曉何侍講在試探他,應道:「下官初來乍到,當先盡快熟悉翰林事務,平日裡並無什麼事需要叨擾幾位閣老的。」

  「那成,你若有事再尋我便是。」

  看來,裴少淮是歸到這位何侍講手下了,可何侍講表現出的神態,彷彿是裴少淮比他官職更高一樣。

  令裴少淮不解。

  裴少淮問道:「侍講大人,不知下官這段時日負責什麼事務?」轉了這麼一大圈,平時要做些什麼,何侍講卻一點沒說。

  何侍講笑道:「眼下你剛來,史館裡也不甚忙,你且就到處轉轉,多熟悉熟悉,也可看些詔誥文書、宗卷,全憑你的喜歡。」

  指了指各宗卷房,接著道:「史館的藏書藏卷,你皆有權限查閱,只記住一點,涉及皇家國史切不可外傳一個字。至於其他的事務、入朝輪值,此事還不急,等你熟悉翰林院了再說。」

  「下官謹記。」

  不管何侍講表現出的態度何等之好,裴少淮都保持恭恭敬敬的。

  何侍講走後,裴少淮仔細打量了自己的衙房,如果他沒記錯,方才一圈走下來,相較於其他人的衙房,這裡更寬敞明亮幾分。

  不給他安排事務,還給他這麼好的衙房?

  午膳時候,裴少淮遇見了馬廷文,閒敘幾句。

  馬廷文一臉愁苦,說他和鐘王岳兩人早上已經開始修補古籍了,道:「那些殘卷或被火燒過,被水浸過,殘缺難辨,要把文字補齊又不敢亂寫,只能來回翻閱,參照前後文去修補。」

  入翰林第一天,短短幾句交代,就讓他們開始幹活了。

  他又問裴少淮道:「裴編撰,你在史館那邊的情況如何?我聽修復館的侍讀說,史館修書修史,還要入朝輪值掌記帝言,最是忙碌。」

  裴少淮了然,不是所有人「待遇」都如他一般,畢竟新人入院,正是用人的最好時候。

  那就是何侍講有意為之。

  裴少淮回答道:「史館確實忙碌,我尚未熟悉事務,恐不敢讓我莽莽修撰、輪值。」

  畢竟編書、掌記帝言不是小事,不能兒戲,裴少淮這番話倒也說得過去。

  午後,何侍講沒來,裴少淮暫在衙房內翻看舊稿,了解史館正在修撰什麼。

  夕陽西下,各翰林官員從房裡出來,陸陸續續三五離開歸家。

  裴少淮上了徐家的馬車,等著大姐夫徐瞻出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3
發表於 2024-6-8 01:55: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二章 少淮送禮

  大姐夫徐瞻官任翰林數年,又是榜眼出身,此時已經開始負責起草一些簡單的敕賜碑文和誥詔。

  今日似乎有事纏身,遲了兩刻鐘才出來。

  登車後見到裴少淮,十分高興,笑呵呵問道:「內弟要同我回去一趟?」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時辰尚不算晚,去看看夫子。」

  馬車前行,郎舅二人相對而坐,途中閒敘。

  徐瞻關心問道:「頭一日入翰林做事,內弟感覺如何,諸多事務可釐得清頭緒?」

  「一切都好,在國史館裡認識了不少前輩。」裴少淮應道,又問,「姐夫可記得數年前,第一日入翰林的時候,被安排做了些什麼?」

  「哪能忘得了。」徐瞻津津回味道,「侍講大人給了我一本舊籍,被水泡過曬乾,如木頭一般硬……此後,每日拿著小刀一頁頁將它拆分開,又謄錄下來,足足耗了半年才完成。」

  「同年的狀元范編撰呢?」

  「他好似也不輕鬆,開始跟著編寫實錄前,光是翻閱金匱之藏,就費了不少功夫。」

  金匱之藏,藏有記錄上一任天子舉止言行的《起居注》和《欽錄簿》。

  聽到這裡,裴少淮已經心明。

  徐瞻言罷,略一頓,疑慮問道:「內弟怎問起這個,莫非今日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

  「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於是將何侍讀對他的安排,一一講予姐夫聽。

  徐瞻思忖後說道:「許是內弟多慮了,內弟身兼工科給事中,日後有廷推、糾劾之職,你初入翰林,他們多敬讓幾分討個好印象,也是常有的事。」

  廷推,即上諫天子,推舉高官的任用,這個與翰林院諸位學士的前途最是息息相關。

  畢竟從翰林到實職,差的就是廷推,而後天子授命。

  裴少淮尚未應聲,而徐瞻已經自己意識到不妥——連他這個當姐夫的,如此親近的關係,都不忍不住往這個方向去想,何況是翰林院內的其他人呢?

  「等等……」徐瞻深想了幾分,喃喃道,「此事有詐。」

  大家都順著這個方向去想,尤顯得何侍讀沒有什麼過錯——給身居要職的下屬幾分臉面,多給他些優待,人之常情。

  一開始,裴少淮在翰林院中清清閒閒,興許大家都可忍耐接受。

  日復一日,時間長了,散些謠言出來,羨慕轉為嫉妒、諷損,風向一下子就會變了。

  畢竟,十八歲的三元及第,身居兩職,裴少淮此時已經太過耀眼了,耀眼到一點小風聲都可能引來牆倒眾人推。

  若裴少淮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人,沉浸在自己的功名美譽中,恐怕會著了道。

  裴少淮心想,不管何侍讀是不是如此心思,是為了黨爭還是其他,今日這番行徑確實令人生疑。

  徐瞻問道:「你打算如何?」

  「費如此心機,便說明他們在翰林院內,遠不能做到一言堂。」

  「說得極是。」

  ……

  翌日,裴少淮又早早來到國史館,見到了何侍讀後,何侍讀依舊沒給他安排事,而是給了他幾本書,叫他留在衙房裡先看書,神態十分溫和,還連連關切裴少淮可有甚麼不習慣、不適應的。

  一連數日。

  確認何侍讀動機不純後,裴少淮便沒什麼再顧慮的了。

  這日,裴少淮一大早來到編史的大宗房裡,趁著同仁們還未開始動筆,謙謙有禮與大家寒暄閒敘,他看到大宗房裡有一空缺位置,桌椅俱備,只堆著些雜書,便問同仁們道:「我可否搬到此處做事?」

  有人不解,應道:「大宗房裡人來人往,時常研討爭論,裴編撰何不在衙房裡得個清靜?」

  「辯四周,論天下,辯論當中有真意,正是一個極好的學習機會。」裴少淮端端應道,又言,「且我初入翰林,一問三不知,正好在大宗房裡耳聽旁觀,多向諸位前輩們請教。」

  大宗房裡多是編修,官職低於裴少淮,聽聞裴少淮一直尊稱他們為前輩,心裡舒坦,自沒有反對的道理。

  兩日後,裴少淮基本摸清楚了國史館的任務,主要有兩大塊。

  一為編修上一任皇帝的實錄,資料堆積如山,有幾十年記錄下來的《起居注》《欽錄簿》和《日歷》,有各衙門送來的地方檔案,還有民間的稗官野史,要從這麼多資料中凝練文字,一段段編修出來,再一起匯總成錄。

  二為入朝當值,聽朝政、觀朝事,記錄當朝天子的《起居注》《欽錄簿》。

  何侍讀沒有給他安排任務,他便按照別人的序號往後數,領來十數卷《起居注》,聲稱道:「我先跟著前輩們一齊上手練練,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前輩們斧正。」

  連著數日,裴少淮來得最早,又走得最晚,還參與了大宗房裡的討論,與諸位同仁們相熟了許多。

  借著窗沿日光,裴少淮讀完一卷資料,執筆款款將心中梳理出來的言語寫下來,客觀敘事而不摻雜自己的見解。

  寫完,擱筆。

  「你是新來的?」聲音輕緩,沒有驚到人。

  裴少淮這才注意到身後有人,連連起身行禮,見到那副略有熟悉面容,又察觀了此人的官服官階、年歲,確認後道:「下官見過鄒侍講。」隨後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見鄒侍講拿起他的文稿在讀,裴少淮言道:「下官初來,正在練習。」

  鄒侍講讀完,頷首言道:「很好,可以直接作為文稿矣。」

  「謝鄒侍講。」

  又隔了幾日,裴少淮完成了自己的編史任務,從名簿上知曉接下來三日是范編撰入朝當值。

  他尋到范編撰,說明來意,他想隨范編撰入朝,跟在一旁實習輪值掌記。

  范編撰疑惑問:「何侍讀還未帶你入朝實習觀政嗎?」

  「何侍讀近來忙碌,許是一時耽擱了。」

  「那裴編撰明日卯時前到翰林院,我們一同入宮。」范編撰答應了。

  前輩帶後輩,這是慣例,一件小事而已,豈會有人不賣這個好。

  「謝范編撰。」

  一番打算之後,便是何侍讀再如何不給他安置事務,裴少淮都無需擔憂了。畢竟裴少淮雖歸於何侍讀衙下,卻不受制於他。

  ……

  當值掌記並不輕鬆,三日記下的書稿便有五六卷,回來後還要梳理成文,呈內閣復閱無誤之後,才能送到金匱中典藏。

  全程跟習一遍之後,已過七日,裴少淮帶著些倦意歸家,接下來兩日休憩。

  正好此時,裴少淮給楊時月準備的那份禮物終於做好了。

  他手指修長,卻似乎全用在了寫字上,沒能掌握些其它的什麼動手技藝,真論下來,唯有執筆作畫還算說得過去,描筆很穩。

  所以裴少淮設計了個樣式,又畫了要雕刻的紋路,叫張管事把畫稿和那塊藍煙玉料送到鋪子裡,訂製了一把玉梳。

  藍煙玉,白玉當中有幾縷藍色,如煙似水。

  裴少淮從張管事手裡接過檀木盒,打開一看,只見玉梳比起裴少淮的畫稿更要精美幾分,篦子為白玉色,根根圓潤均勻,精巧處在於把手,那幾縷藍被裴少淮設計為淮水江崖紋,靜中平添了幾分動態。

  「新妝又得水蒼梳,人道秋風何物不瓊踞。」

  裴少淮送梳子,取的正是那層一梳到底,白頭偕老的寓意。

  也唯有靠著寓意和他親自設計的這一點,才能表一表心意心跡了。

  拜訪楊向泉的帖子送過去,楊府很快有了回信,翌日,裴少淮帶著禮件去楊府。

  兩家都已經交換紅帖,定下婚約了,想到要見楊時月,裴少淮還是有一些緊張。

  與上元節那回的淡淡然,全然不同。

  人若無欲,自是可以淡淡然,拂袖不管身外事。人若有了遐想,想拂袖而去也難,因為袖上已染香。

  楊府中,雙雙端坐。

  「你先喝盞茶。」

  楊時月欲將茶盞往前推一推,偏又趕上裴少淮伸手端茶,指尖就這麼觸到了一塊。

  五月的天,兩人手指微涼。

  「我給你準備了個小物件……你看看喜不喜歡。」裴少淮打算把小盒子放在茶案上,推過去。

  誰料楊時月已經把手伸到了他跟前。

  裴少淮把玉梳從盒中取出來,置入她的手心當中,一時不知是玉涼一些,還是她的手心涼一些。

  「拿穩了?」

  「嗯嗯。」

  這才鬆開手來,那股微涼卻久久不散。

  「你送我梳子,是嫌我那晚的髮髻太過凌亂嗎?」

  「自然不是。」裴少淮連連否認,以免誤會,又開口解釋道,「我送梳子是取寓意……」

  話還沒說完,裴少淮便想到,楊時月豈會不明白梳子的寓意呢?這是大慶朝最常見的定情信物。

  望過去,才發現楊時月正心滿意足又一本正經地追問:「寓意什麼?」

  裴少淮口訥。

  「裴狀元寫文章那般厲害,怎麼說個玉梳寓意還猶豫了,這如煙似水的紋路又是何意?」

  禮物都送出手了,話豈還能吞在肚裡,裴少淮壯膽直說道:「是長伴青髮髻,寸寸相思密密梳,也是細水流年君常在……」

  聽了裴少淮的話,楊時月坐下來垂眸,羞紅了臉,手攥著那把玉梳,反復摸著上頭一道道淮水波紋。

  裴少淮雖一直紅著耳根,但他心想,好險,這回終於扳回一局。

  莫不然他真就被楊時月一直「逗」著走了。

  見好就收,裴少淮起身告辭,他怕他再不走,扳回的一局還會被再扳回去。

  剛走到門口。

  「等等。」

  裴少淮定住,身後沒有再說話,只聞輕步聲,幾息之後,他緩緩轉過身往回看。

  只見楊時月站在他跟前,緩緩取下玉簪,青絲如瀑而下,問道:「這把梳子當如何用,可以教教我嗎?」

  果然,裴少淮他又輸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4
發表於 2024-6-8 01:55: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三章 首次當值

  瓜蔓攀上瓦牆生,暮色時小朵羞開。

  裴少淮自楊府回來,下車後匆匆,只想趕回院裡,喝幾盞晾涼的茶水,解解一身的熱氣。

  豈料被少津半道攔下了。

  「大哥向來行事穩當,今日緣何匆匆,莫非在外頭……被人欺負了?」

  「好你個少津,是課業太少,還是文章不夠,竟有閒暇故意在此打趣長兄。」

  裴少淮口乾舌燥,急著回去,只道:「改日再找你算賬。」

  瞧著大哥步履匆匆又有些輕快,裴少津笑笑,心道,大哥少年時就步伐沉穩,生性老成,今日的場景反倒更有幾分少年氣。

  又喃喃自語道:「看來大哥守住了『最會送禮』這個名號。」

  ……

  休憩兩日後,裴少淮回到翰林院,先是鄒侍講找到了他,與他在衙房裡閒喝了一盞茶,了解裴少淮的基本情況。

  鄒侍講的衙房裡放置了很多古籍、文稿,比任何人的衙房都要多,偏又擺得整整齊齊,一疊疊一屜屜,紋絲不亂。

  不管是衙房擺設,還是身上衣著,鄒侍講都是一個很樸素的人。

  裴少淮想起,鄒閣老說過,他兒子是一個很純粹的讀書人,對史料史記執著且沉迷,可以坐得下來慢慢編修實錄史書。所以鄒閣老當初婉拒了皇帝給兒子升官——鄒侍講無心於此,也不善於此,讓他留在翰林院裡寫寫書就很好。

  故此,裴少淮沒有同鄒侍講提及江南的事情,只純粹探討學問、見解。

  鄒侍講道:「你的筆力很穩,整理出來的文稿簡潔易懂,這很好。從今日起,你可以正式參與編修名錄了,每月的任務是十卷舊典,你可以自己安排時日,月末將文稿交過來即可。」

  「是,下官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隨後,裴少淮主動找到何侍讀,要求將自己名字填入到掌記輪值的名錄中,參與輪值。

  何侍讀還是那副體貼親和的面孔,勸道:「你入翰林才不過一個月,無需這般急做這些瑣事,你若是覺得過於空閒,不若我給你安排個講授經書的任務,也好多結識些同僚。」

  裴少淮心中冷笑,瑣事?編撰的兩大主要任務在他口中竟是瑣事。

  再者,他一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且不論他學問如何,入朝給其他官員講授經書,只怕不是結識同僚,而是得罪同僚。

  「下官資歷尚淺,恐不能勝任講學。」裴少淮也不同他演那假惺惺,直言道,「下官是聖上欽點的編撰官,便當行編撰之職,若長久不當值掌記,恐怕不妥。」

  只差「請侍讀大人按規矩辦事」這一句沒有說出口。

  何侍讀這才省得,裴少淮不是肚中只有些空頭辭藻的貴族子弟,事已至此,也唯有應下的份。

  只堪裴少淮開始在天子跟前露面了,後面又任給事中,就不是他一個侍讀可以管轄、掣肘的了。

  「勞煩侍讀大人了,下官告退。」

  入朝當值掌記,三日一換,很快便輪到裴少淮了。當值這一日,裴少淮穿上一身新洗淨的官服,卯時初便候在翰林院大門外,等待內官過來領他入宮。

  該注意事,該準備的物件,裴少淮都逐一過了一遍。當值掌記,最重要的是寫得要快、記得要全,不能有疏漏。

  當值從早朝開始。上朝,也叫御門聽政,安排在太和殿裡。

  太和殿偏門後,放置有一張不起眼的矮桌,裴少淮盤坐下來,將筆墨紙硯歸置好,開始研磨墨汁。要說這掌記,最忙就是上朝的時候,若是不巧遇到兩派唇槍舌戰的時候,更是恨不得身長六臂。

  裴少淮聽寫還算敏銳,倒也不緊張。

  早朝聽政準備開始了,有一個人走進來,見到伏在案上的裴少淮,顯然愣停了一下。

  裴少淮聞聲抬頭,也愣了一下,是老熟人——燕承詔,好久沒見,萬沒想到在偏門的角落裡遇見了。

  他沒穿鎮國大將軍的武官官服,穿了鎮撫司的飛魚服,看來並不打算上朝。

  為了緩解尷尬,裴少淮主動問道:「燕緹帥今日也當值?」他並不知曉鎮撫司有沒有當值一說,完全是脫口而出。

  又問:「你們當值也在偏門這裡?」

  若是來搶地盤的,裴少淮可不能讓,這個位置聽朝聽得最清楚了。

  燕承詔冷冷的,若有若無應了一句「嗯」,半晌,彷彿是忍不住了,才張嘴解釋一句:「南鎮撫司沒有當值,任何時候都是在值。」

  裴少淮「哦」了一聲,道:「真是辛苦啊。」

  只消不是過來趕他走的,一起在偏門這裡值守,也沒什麼。正想著,開朝了,裴少淮開始忙碌起來。

  早朝過後,裴少淮收拾文稿,發現燕承詔不知何時已經不聲不響走了。

  皇帝已經起駕回乾清宮,裴少淮亦帶著東西,在內官的引領下來到乾清宮御書房。

  他掌記的地方在御書房偏房裡,若是中途內官突然傳他出去用膳,便說明接下來的話他不能聽。

  今日前來御書房議事的臣子不多,等臣子們都告退了,離皇帝午膳還有些時辰。

  「裴編撰,聖上召見。」蕭內官過來傳話道。

  皇帝知曉裴少淮今日第一次過來當值,特意召見他。

  裴少淮趕緊起身,掇拾平整官服,扶了扶烏紗帽,隨蕭內官入殿覲見。

  「臣,叩見聖上。」

  「平身。」皇帝笑盈盈誇讚道,「今日仔細端詳,愛卿果真是文氣兼正氣,與你寫的文章一般無二。」

  「聖上過譽了。」

  皇帝今日穿了一身居家的曳撒,布質紋路仍顯貴氣,但多了幾分親和,加之衣袍是最常見的藍青色,更讓人覺得像是尋常長輩。

  一開始,皇帝只問裴少淮在翰林院感覺如何,今日掌記可應付得過來之類的。

  裴少淮一一應答,原有的一絲緊張漸漸散去,顯得應對有度。

  而後皇帝轉入到正題,說道:「你的殿試文章,朕看了許多遍,朕以為發生民患,不僅是當地官衙治理無能,還有朕的失責。」

  裴少淮對皇帝了解尚不足,瞬息之間,他應道:「臣不敢。」

  「朕今日召你,是想聽少年真言的。」皇帝頓了頓,繼續往下道,「朕觀你的文章,對於百姓耕地之策,限於殿試時長,只概要寫了幾句,似乎還言之未盡。如今大慶朝內,屢屢出現數百傾乃至數千傾的大皇莊、官莊,反倒是黎民百姓無地可耕,此事與民患相結合,你如何看?」

  裴少淮沒想到,第一次當值就受到了天子策問。

  眼下不再是做文章,是要談真知灼見的。

  且裴少淮留給皇帝的第一印象是大膽敢諫,才得了給事中一職,今日畏手畏腳、猶猶豫豫反倒不好。

  這個問題裴少淮和鄒閣老聊過不止一次。

  他應道:「回稟陛下,個人田莊闊大無界,良民逼為佃農,厚私囊而薄國庫,富豪武而損黎民,此弊害無需微臣多言。」

  明明知曉利弊,為何還是允許皇親勳貴、高官豪武手裡攥著那麼多莊子田地呢?甚至臣子有功時,賞賜幾個莊子已經成了常態。

  皇帝縱是想動這些莊子,也要斟酌如何應對朝中群臣起亂。

  與其說是問對策,不如說是找個什麼理由,才能合理把臣子手裡的田莊給要回來,再分給百姓耕種。

  裴少淮道:「太祖建大慶朝之初,賞賜田莊,乃因國庫不盈,用田地之收抵官員俸祿也。」

  天子的國庫銀錢不夠,又要給皇親、臣子發俸祿,只能把這份壓力轉移到「田地」上——大慶之大,多的是田,產出的即可折算為俸祿。

  皇家嫡系必封王,嫡系再出又封郡王,郡王之下還有鎮國將軍、輔國將軍,皇家裡多的是靠生兒子向天子討田莊。

  幾代之後,土地兼並的問題便開始顯露出來。國庫依舊空虧,可以賞賜的田地越來越少。

  裴少淮言下之意,想要解決問題,還要從一開始斧正。

  皇帝聽後,笑笑不語——不給皇親勳貴們賜田地,而給他們發俸祿,國庫的這筆錢從何而來。

  半晌,皇帝才道:「愛卿可有充盈國庫之策?」並不抱太大希望。

  裴少淮應道:「天下之大,非大慶而已,稅例營收,非農稅而已,陛下在松江府、太滄州開海,不正有此意嗎?」

  「愛卿覺得此道可行?」

  裴少淮知曉皇帝今日找他相談,不過是閒談,並非真會直接拿主意。

  畢竟他只是一個剛入朝的小官。

  於是裴少淮應道:「回陛下,直覺為虛,記錄為實,碼頭往來船隻既有記錄,便可盤算。」

  「善。」皇帝若有所思。

  至於皇帝會如何作為,自還會再找大臣商議,以裴少淮目前的身份,也唯有靠著「膽大直諫」能說這幾句。

  國庫充盈了,皇帝做事才有底氣。

  百姓有田地了,飽腹之後,才能談教化。

  若是張口閉口只談百姓,不談國庫,要何等賢能的君主才能聽得下去?

  正好此時有大臣前來求見議事,今日就聊到這了,皇帝讓裴少淮暫且退下。

  回到位置上,裴少淮的手心裡全是汗。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5
發表於 2024-6-8 01:5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四章 麒麟祥瑞

  裴秉元既已從太倉州出發,月餘便能回到京都,伯爵府這邊選定吉日,也開始忙碌起來了。

  納采、問名、納吉皆已辦妥,只差納徵,便可定下婚期矣。

  納徵,即下聘禮。

  林氏暫緩納徵,同裴少淮賣關子道:「你父親很快就能回到京都了,待他回家後,再下聘禮也不遲。」

  聘禮是早早備好了的,足有一百八十八抬,林氏近日來來回回查點了好幾遍,還叫人逐一抬起在院子裡走了一圈,看夠不夠壓擔,只怕禮輕了。

  有金銀珠翠首飾,也有綾羅綢緞,近半是去歲特地從太倉州帶回來的。聘禮抬數是定下的,不能逾矩,只好在品類上下功夫,每一樣都精挑細選。

  林氏對兒子道:「不能因你得了狀元,壯了名聲,就薄了聘禮。」想到楊夫人早時那樣看重裴家,林氏如今也要敬重回去。

  「孩兒省得。」

  等到裴秉元歸來,裴少淮才知曉母親緣何暫緩納徵——她特意讓裴秉元隨船帶了幾株紅珊瑚樹回來。

  林氏挑了兩株勻稱光潤的,叫人安上玉質底盆,心滿意足裝入了第一抬聘禮盒中。

  裴秉元一路風塵僕僕,歸府後首先入祠堂看那塊「三元及第」匾,久久仰望著,沒有激動輕狂,也沒有老淚橫生,而是多了一份釋然。

  他十六歲中秀才,往後蹉跎二十餘年,望眼欲穿的功名和榮耀,他的長子在十八歲的時候奪了回來。

  他慶幸自己沒有蹉跎下去。

  幾日後,伯爵府全副執事,一路鑼鼓喧天,抬著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八抬禮盒前往楊家下聘,添上舉燈籠、舉牌子的隊伍和幾班樂細,整五六條街都沒能擺下。

  識貨的勳貴們心裡一盤算,這樣抬抬壓擔的聘禮,就是公府侯府也未必有這般闊氣,才後知後覺——裴家早不是二十年前那個勉強維持體面的伯爵府了。

  納徵歸來後,林氏將兩個孩子的八字送去占卜,定下了婚期。

  ……

  京都渡口外,朝陽隨潮起,蒹葭叢生難掩千料大船。

  只見大船長有十五六丈,寬七八丈,底尖上闊,首昂艉高,巍然如水上高樓。彼時天濛濛亮,船上閣樓燈火通明,與朝霞相映成暉色。

  任憑渡口風來波起,大船紋絲不動。

  重兵把守。

  兵部、工部官員齊站在渡口碼頭上,等候天子駕臨。裴少淮隨父親過來,也在隊列中。

  皇帝到來後,見到新造的千料大船喜形於色,眾臣子行禮後,未待張尚書介紹完,皇帝便擺擺手讓張尚書暫停誦稿,而是沿廊橋直接上了大船。

  群臣跟隨。

  皇帝不是沒見過千料大船,大慶最大的戰船有近三千料,他欣喜是因為江南又多了一個可造千料大船的新船廠。

  沒有船廠何來的大船,沒有大船又談何開海?

  皇帝上上下下看了船隻的每一處,看了帆,看了桅,看了預留的炮台口,甚至上手試著轉了轉船舵,問:「工部點驗大船質量如何?」

  工部尚書上前,心中不喜卻也不敢在天子面前造次,如實應道:「稟聖上,龍骨端正沉穩,造船手藝上乘,此船可以出海禦敵。」

  「嗯。」

  皇帝猶覺得不盡興,忽來興致,說要到船艙裡看一看船隻的結構。

  臣子們攔不住。

  船艙劃分水密隔艙後,過道狹隘,不可群臣都跟下去,皇帝發現了裴少淮的身影,欽點他一起下去,言道:「朕聞張尚書說,你曾在太倉船廠見識了造船全程,今日由你同朕講講船隻的構造。」

  「臣遵命。」

  幸好裴少淮實打實見過造船,否則就辜負了張尚書私下的美言。

  狹隘的過道裡,裴少淮長得太高,需要微彎著腰,他緊緊跟在皇帝身後,還要護著皇帝以防撞到頭。

  「你不必如此拘謹。」皇帝回頭寬慰裴少淮道,「你只堪將你知曉的說出來,朕都聽著。」還輕輕拍了拍裴少淮的肩膀。

  君臣相處,皇帝在慢慢熟悉裴少淮,裴少淮亦是如此。

  裴少淮心裡輕鬆了不少,他由大到細,由主到次,詳細介紹了船隻的主龍骨、水密隔艙,說了船體破損時當如何處置,艙滿幾成行船最快……介紹到最後,甚至說了隔板間是如何捻縫防水的。

  不知是裴少淮身上哪一點吸引到皇帝了,皇帝邊聽邊望向裴少淮,漸露讚許之色。

  「你說得很好,朕今日長見識了。」皇帝道,又感慨道,「像愛卿這樣主動躬身實踐歷事的年輕人,不多見。」

  「聖上過譽。」裴少淮應道,「臣以為,天下技藝代代傳承,不只是手上功夫,亦是一門……」

  裴少淮微頓了一下,換了個詞,道:「亦是一門智慧。」

  結果皇帝笑笑,主動挑破道:「愛卿是想說亦是一門學問罷?」

  將匠人技藝和聖人學問相提並論,是大不敬,此話便是皇帝講,也要防著被老學究們聽見,不然又是一堆奏折。

  「你不必應答,朕明白你的意思。」

  言罷,皇帝先一步登上梯子,回到大船甲板上。

  大船既成,當論功行賞,兵部和裴秉元的一份大功自然是少不了,皇帝說也要給裴少淮一份賞賜,問:「朕賜你什麼為好?」

  裴少淮豈能給自己邀功,幸好有張尚書站出來解圍,他笑著同皇帝道:「稟聖上,咱們小裴大人馬上就要成親了,不若賜他錦服一身,以作嘉賀。」

  裴少淮年紀輕輕已身兼兩職,朝中頗有微言,此時確不能再大賞了,賜一身衣服正正好。

  「善。」皇帝不假思索道,「傳朕口諭,賜緋色麒麟袍一身,禮部監辦。」

  「微臣謝聖上賞賜。」

  ……

  兩個月後,初秋時候,迎娶婚期在即,朝廷終於送來了趕製好的紅地金繡麒麟紋過肩單袍。

  配套還有單頂烏紗帽和纏金革帶。

  大婚當日,裴少淮將穿這身衣服前往楊府迎娶楊家小姐。

  「快上身試試。」林氏歡喜催道。

  因是成婚所用,衣制做的是大紅齊肩圓領,大襟一對闊袖,內襯素色白裡,底下繡著五彩的海水石崖。

  上衣與尋常的官服補子不同,用金線繡著一頭龍首鹿身金鱗片的麒麟祥瑞,踏雲自身後過肩,前後而繞,麒麟首位於身前,繡紋層層相疊而不亂,紅袍金繡喜氣而不失莊重。

  麒麟袍是朝廷第四等賜服,它的前面還有斗牛袍、飛魚袍和蟒袍,蟒袍只在龍袍之下,是最高級別的紋樣。

  裴少淮本是謙謙讀書人,今日穿上麒麟錦服,竟添了幾分英氣——平日裡穿青袍襴衫,皎如玉樹臨風,今日緋色錦服襯他下頜棱角、筆挺身姿,平增冷峻。

  他一笑時,爽朗清舉。

  「母親,如何?」裴少淮問道。

  「好,很好……」看著跟前的俊朗青年,錦衣加身,成熟了許多,林氏不由想起兒子過往的幕幕,淚水跟著就湧了出來,「娘親是歡喜哭了……」

  林氏擦擦淚水,笑道:「娘親想到,明明十數年間養兒不易,偏偏回想起來又彷彿只是一瞬,心裡一感慨淚珠子就掉下來了。」明明是一點一點看著他長大的,今日卻覺得日子虛晃,兒子突然間就長大要娶妻了。

  又道:「娘親只是感慨一句,快將衣服換下來,我替你再密一密針腳。」

  「讓母親操心了。」

  ……

  另一邊楊府中,楊時月知曉裴少淮得了御賜麒麟服,便在自己的紅袍對襟上、袖口處加繡了些雲紋,與之相映。

  依照禮規,楊時月的婚服是真紅對襟大袖衫和大紅褶裙,用的是織金喜字並蒂蓮妝花緞。非命婦不得穿蟒,只得在衣襟、袖口、雙肩各處繡些喜瑞的花枝瓜藤。

  霞帔是青羅金繡,上面是雲霞練鵲紋,兩端掛著銀花金帔墜。

  纖手捻針,仔細將最後一針繡好,楊時月打了個暗結,將絲線剪斷。

  丫鬟進來稟道:「小姐,大少爺過來了。」

  楊時月邊將繡好的婚服放置好,邊應道:「叫他在外堂稍候,我一會便來。」

  楊時月與楊向泉是同日雙生,感情自然極好,楊時月剛出外堂,楊向泉便迫不及待招呼她道:「小妹你快坐下來,看看為兄準備的這些攔親題目可好。」

  將幾張紙遞予楊時月。

  楊向泉繼續道:「我與幾位族叔、族兄商量了好些時候,才得了這些題目。」眼神中頗有些得意。

  為的就是迎親那日「為難為難」他這個妹夫。

  楊時月讀完,將紙張還與兄長,笑笑沒說話。

  「小妹覺得這些題目不夠難?」

  「不是題目不夠難。」楊時月應道,「而是他本已是三元及第,何須還拿這樣的題目考他?……換言之,豈不是正中他懷?」

  楊向泉拍拍大腿,大悟道:「是呀,我怎沒想到這層,這些題目確實難不倒他。」

  「攔親圖個喜慶而已,哥哥可莫真當成考試了。」

  「嗯嗯,我省得了。」

  ……

  恰逢秋色作喜事,風和日麗添紅妝。

  迎親的前一日,楊家浩浩蕩蕩的妝奩送回到伯爵府,一抬抬奩盒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良田千畝,十里紅妝」用於形容此情景亦不為過。

  大小箱籠器具,起居床鋪所用,無所不含於妝奩之中。

  路過正大街時,隊伍慢行,頻頻聽聞有人高呼「某某老爺添箱六抬」,抬數不等,皆是楊府的親友、門生所贈。

  執事們抬著添箱加入到隊伍中。

  一如裴家下聘當日那般氣派,楊府送來妝奩擺滿伯爵府前街,引得眾人圍觀讚嘆。

  楊家一位兒女雙全的中年婦人,一臉喜氣又十分幹練,身後跟著婆子丫鬟,她們手裡捧著床鋪用具,又有桂圓、紅棗、蓮子等乾果。

  裴家趕緊將人引入婚房裡。

  婦人笑盈盈道:「鴛鴦枕頭床上放,夫妻恩愛萬年長,鋪床撒帳——」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6
發表於 2024-6-8 01:55: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五章 大婚之日

  燈火喧夜色,步履不得閒。

  次日是大少爺迎親,全府上下徹夜忙碌,光是擺放好少夫人的妝奩,以供來賓們觀看,就費了好些人手和好些時候。

  唯有裴少淮被催著早早睡下,林氏道:「你明日迎親,大事小事都是事,並不輕鬆,你要歇息好才能有精神頭。」

  可裴少淮躺在榻上,哪能睡得著,院外映入的燈火照在窗紙上,不時傳來人手忙碌的聲響,此情此景更能勾起裴少淮心緒。

  從明日起,他將搬到婚房裡,與妻子同住一屋簷之下,這間屋子則改為他的書房。

  與楊時月接觸的幕幕在他腦中循環反復,上元夜裡髮髻鬆散,打馬御街緩緩而落的油紙傘,還有那方伴他度過九天九夜的被衾。

  當裴少淮推開窗戶,探出手,夜風輕輕掠過他的指間,就好似那日的青絲一般,順滑輕柔。

  裴少淮心道,相較於科考,他在婚事上似乎更加幸運一些。他本打算等再年長一些,按部就班娶妻生子即是,誰料一場安排的相見,讓他遇見了性情契合的女子。

  他這才知曉,情思不分老少,只分有與無。

  裴少淮掌燃燈盞,從箱內取出了那方被衾,置於枕旁,一肚的心緒,直到深更時分才不知不覺睡著。

  ……

  翌日,伯爵府開始喧鬧起來,樂細們吹拉彈敲,絲樂聲陣陣。

  雖是午後才前往迎親,但上晌也被安排得滿滿當當,裴少淮一會跟著祖父進祠堂禱告,一會又要拜祖廟,與此同時,父親零零碎碎叮囑著迎親是時注意些什麼,母親領著眉眼彎彎的老婦人們,一會用桂枝往他身上灑水,一會又用柏枝,各樣的祝語層出不窮。

  還是少津待他「最貼心」,不時跑來同他說今日哪個點心好吃,問大哥要不要嘗一口墊墊肚子。

  裴少淮「威脅」說道:「少津你最好收斂著點,過不了多久也該輪到你了,到時候我看你有沒有心思吃點心。」往後總是要還的。

  經少津這麼一打趣,倒叫裴少淮放輕鬆了許多。

  京都城裡的幾位姐姐、姐夫早早就過來了,幫著林氏打點內外,忙完後閒暇下來,圍在裴少淮周邊,一家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著話,先誇誇裴少淮英俊,再說說近來家裡的瑣事,其樂融融。

  「二姑爺和蘭丫頭他們應該快到了罷?」林氏問道。

  蓮姐兒應道:「前日蘭兒托人傳話回來,說等妹夫值守結束,再一同回來,昨日啟程,今日午後怎麼都能趕回來了。」

  「那就好。」

  結果還沒到辰時末,司徒二一家便到了,趕了一日的路,卻滿臉喜色。

  司徒二一進門便道:「我來遲了!」聲音先至。

  陳行辰打趣道:「還沒到晚宴,二姐夫這就準備自罰三盞了?」

  蘭姐兒跟在後面,叫人仔細把專程帶回來的禮件搬下來,多是北境裡獨產的珍寶,過來同林氏道:「恭喜母親,恭喜弟弟,伯爵府添新婦了。」又叫幾個孩子一一向長輩們問好。

  三個孩子仿若都得了司徒二的「真傳」,雖不經常回來,卻沒有怯意,大大方方的,沒有半分不熟絡的樣子。

  此時,裴少淮正好從屋裡換了圓領麒麟紅袍出來,司徒二三步作兩步來到裴少淮跟前,上下打量後讚嘆道:「嘖嘖,淮弟這身派頭好氣派!」

  「二姐夫專程趕回來,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司徒二靠近裴少淮,攀著他的肩,低聲悄悄說道,「我是專程回來替你擋酒的,晚宴你就放一百個心,定叫你散席時,還精精神神的,不耽誤正事。」

  裴少淮耳根一紅,只能喃喃應道:「那就有勞姐夫了。」

  「好說好說。」

  快到午時,裴少淮抽閒簡單吃了幾口飯,開始重新束髮,整理衣裝,戴上烏紗帽,簪上金花。

  好一個俊朗的新郎官。

  「夫子過來了。」少津跑過來說道。

  裴少淮連忙起身出門,見到大姐夫正推著段夫子過來。夫子今日穿了一身深緋色的圓領衣袍,每一個衣角都疊得有棱有角,沒有一絲褶皺,青玉冠束髮,整個輪椅連兩個輪子都一塵不染。

  看起來整潔莊重。

  夫子過來以前仔仔細細掇拾了一遍。

  「夫子。」

  夫子從一進來就笑眯眯的,看得出他心情非常好,打趣問道:「老頭著新衣,來賀新氣象,少淮,老頭子我這一身裝束看起來尚可罷?」

  「豈止是尚可,夫子今日十分意氣風發。」裴少淮應道。

  言成在一旁幫腔道:「豈止意氣風發,夫子今日都快要把少淮這個新郎官給比下去了。」

  「豈止快要比下去,我瞧著已經比下去了。」少津也笑道,「夫子可不能偏心,改日也要替學生主婚。」

  言歸跟著起哄道:「學生附議。」

  師徒幾個好一番逗趣,夫子笑道:「你們幾個滑頭休要胡說,今日最氣派最得意的,當屬新郎官。」

  感慨道:「瞧著你們幾個從幼年青澀學字,到學有所獲,又各自成家立業,這才是我最意氣風發的事。」

  往日的愁悶一散而去,今日唯有開懷。

  ……

  另一邊,楊府也在忙碌著。

  楊夫人匆匆進了裡屋,找到楊老爺,略有些焦急說道:「官人,有件事我給辦疏忽了。」

  「怎了?」

  楊老爺知曉夫人辦事向來妥當,極少會疏漏什麼。

  「上回說過裴家的主婚人是段先生……」

  「是呀,不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嗎?」楊老爺以為夫人要說段先生行動不便之事。

  「你聽我說完。」楊夫人長話短說,道,「我昨夜忽然又想起這位段先生,總怕有什麼疏忽的,今日叫人一打聽才知道,段先生不止是姑爺的老師,徐家長子、次子也是他教出來的,還有徐家長孫、裴家次子,都是他的學生,徐家的幺孫六月時,剛得了小三元。」

  其實楊夫人做事已經夠細致了,知曉段先生的情況後,特地叫人把府上收拾得盡量空曠,沒有閒餘雜物,又叫女眷們看管好孩子,別到時候衝撞到老先生。

  實在是段夫子平日裡太過低調,京都城裡沒幾個人知曉他的情況,不知他教出了這麼多厲害學生。

  原以為大婚這日,楊老爺迎接段先生已經夠了,眼下看來,是不夠的。

  楊家是個極尊師重教、看重學問的門第。

  好在現在還來得及。

  楊老爺倏地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你安排人去取父親的斗牛補子衣袍,我去同父親說明情況。」準備讓父親出面去接待主婚人。

  楊家老爺子,前科考探花郎,已經致仕。

  「我省得。」夫妻二人分頭行動。

  ……

  ……

  黃昏,陰陽交合之際,男女婚娶之時。

  人馬未動,絲樂先起。

  裴少淮騎上駿馬,身著麒麟袍,斜肩披紅,帶著浩浩蕩蕩迎親隊伍前往楊府。

  難得見到這麼年輕就身著麒麟服的俊俏郎君娶親,一路上百姓爭相圍觀。

  大登科小登科,不知緣何,裴少淮覺得小登科讓自己更緊張一些。

  到了楊府門前,以妻兄楊向泉為首的楊家親朋,個個蓄勢待發,準備攔親。開始攔親時,你來我往,迎娶現場一派喜氣歡聲。

  果然正如楊時月所猜,尋常的詩詞歌賦與破題,單是裴少淮一個人,便能款款有度應付過來,詞句清雅又有喜氣。

  有才又有貌。

  所出的題目多以取樂為主,雅俗共賞,而使得圍觀的賓客紛紛鼓掌叫好,一時間新郎官的呼聲大漲,楊家大門終於為裴少淮而開。

  岳父大人站於門前,裴少淮作揖後,呼道:「裴家長子名少淮,盡受命父母,謹以白頭之盟,紅葉書箋,備嘉禮求娶楊家長女,結兩家之好,恭聽成命。」

  這派說辭裴少淮聽過很多遍,當話從自己口中說出時,只覺得莊嚴。

  字字句句清晰,以此為證,是他親口求娶的誓言。

  楊大人應道:「准!」

  只一個字,興許是因為說與自己聽的,裴少淮聽得尤為清晰,岳丈聲音中帶些沙啞哽咽,明明想應得痛快,偏偏一聲之中又滿是不捨。再優秀的女婿,嫁女時該不捨還是不捨。

  進府之後,楊老爺子穿著藍緞斗牛袍專程迎段夫子入正堂相談,給足了敬意,賓客們對裴家這位特殊的主婚人充滿好奇。

  裴少淮則被帶去拜楊家祖廟,上香告知迎娶,再敬茶拜見岳父岳母,起來一一見過楊時月的諸位長輩,一一問好。

  禮至,裴少淮回到大門外迎親隊伍中,登馬,樂細們起樂,樂聲大振,開始「催妝」——催著新婦蓋上紅蓋頭,催著兄弟背起出嫁女,送其入轎子。

  樂聲越高,催得越急。

  大抵是因為自己送過三個姐姐出嫁,知曉催妝時的樂聲聽著喜慶,卻最是催人淚——聲聲響響掩過了父母兄弟的辭別,淚滴掩在了紅蓋頭之下。

  卻也叫他心生疼惜。

  他靜靜等著,等楊向泉一步步把妹妹從家裡背出來,穩穩當當送入花轎中,再在駿馬上向楊府揖手。

  「禮成,歸府——」樂聲更高了幾分。

  回到伯爵府門前,暮色將盡,儀衛導燭火在前,掌亮前路,媒人將楊時月扶下轎子。裴少淮也跟著下馬,將手中的紅綢帶遞到了楊時月手中,手上紅蔻豔豔,又有斑斑淚痕。

  裴少淮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前面是石階,走慢一些。」一對新人牽紅入門。

  媒人高呼:「新婦到,打五鬼,添緣分——」

  兩側的賓客紛紛取來五穀、銅錢、章節,向兩位新人撒出,又有女賓取來胭脂粉,向新婦手上塗抹,即為「添胭粉」,與緣分諧音。

  男女成婚自是有諸多禮節,最重要的便是入堂交拜,在段夫子的高呼之下,一對新人告拜天地,跪拜父母,又夫妻相拜。

  最後得一句「送新婦入新房」,而後小倆口分開,要各自去「應付」接下來的禮節,等到夜半時候,才能再聚。

  裴少淮來到席上,親友們見到新郎官,紛紛上前敬酒,還有臨時起興,要吟詩作賦的。

  身旁雖有少津、言成,又有諸位姐夫,紛紛幫著裴少淮擋酒,但架不住敬酒之多,裴少淮便是每盞喝上一口,也有不少的量。

  司徒二以一頂三,戰績最是卓絕。

  宴席散時,裴少淮喝得不多不少剛剛好,兩頰微紅,眼神微醺,興致正好。

  酒壯人膽,裴少淮望著新房,給自己打氣。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已是深夜時候,裴少淮回到新房中。

  迎娶楊時月回來時,雖因嫁女分別有些「愁緒」在,但今日主要還是大喜,否則何稱「大喜之日」?那一絲愁緒早被新婚的歡喜抹去。

  兩人情緒都平緩下來,又暗潮洶湧。

  「你們都退下罷。」裴少淮吩咐婆子丫鬟道,親自關上了房門。

  屋內唯剩二人,雅致正好。

  床榻已鋪好,佳人靜坐榻上。

  不知是自我感覺還是如何,裴少淮覺得喝酒後的自己痞痞的,多了幾分肆意和不規矩。

  眼神全都落在楊時月身上,一刻也不能抽離。

  他心道,今日無論如何都要把以往輸掉的局給扳回來。

  紅燭燈影搖曳,裴少淮提著金桿,輕輕挑起了楊時月的紅蓋頭。只見楊時月頭戴珠光鳳冠,厚妝之下亦難掩女子嬌羞,垂眸瀲灩,雙手扯著帕巾。

  「咳咳——」裴少淮清咳,試著打破屋裡的沉默,言道,「該喝交杯酒了,我去倒酒。」

  酒水聲滋響,由壺入杯。

  酒已倒好,裴少淮雙手舉杯,端酒走過來。

  不知是因為喝了酒,微醺而腳步輕飄,還是因為裴少淮只顧著看楊時月而未看腳下路,走過來時,竟沒走穩當,腳下一踉蹌,手裡的酒水灑了出來,沾濕了他的衣袍。

  裴少淮不好意思,心裡怪自己太過「心急氣躁」,才會露如此儀態,他訕訕笑笑,對楊時月說:「沒走穩,失手了……」

  「那該如何是好?」楊時月終於開口了,聲音輕悅。

  裴少淮忽嗅到一絲察覺,那種預感又回來了——他要輸。

  「我……我再倒兩杯。」

  而楊時月已經起身,貼著裴少淮,用帕子輕輕擦了擦他身上的那灘酒漬,兩人氣息炙熱。

  「妾身是說,酒水灑濕了官人衣袍……該如何是好?」

  那一直垂眸的眼神,終於抬起來,切切地望著裴少淮。

  裴少淮臉頰全紅,比喝了一夜的酒還要紅。

  他轉身退到桌前,顫著手又倒了兩杯酒。

  緩步走過來時,再次一個踉蹌,只不過,這回酒水沒有灑在自己身上,而灑在了楊時月裙上。

  「夫人的衣袍也濕了……」他喃喃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7
發表於 2024-6-8 01:56: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六章 岳父指點

  不過是尋常酒漬濕了衣裳,成了寬衣解帶的由頭,你來我往,這回成了平手。

  「事不過三。」裴少淮道,這一回,他終於順利端來了合巹酒。

  小夫妻飲了合巹酒,眼瞧著鼻息愈燙,兩人對望著無言,只眼神在纏綿。

  「哐哐」紅繩相繫的兩個木製酒盞被擲於地上,正好一仰一合。

  酒在懷中燒,秋寒也無用。

  「官人說何事不過三?」

  側房屏風後,水霧氤氳,一點點漫過來,裴少淮替妻子取下鳳冠,言道:「輸予夫人,事不過三。」該他贏一回了。

  下一瞬,裴少淮微一彎身,將楊時月抱了起來,穩步向屏風後走去,再無方才的半分踉蹌虛步。

  緋色寬袖下,手掌淨白,青筋微凸,出力無需借東風。

  屏風映燭光,花影玲瓏,山影欲動,小池如煙暗香送。

  紅帳春暖裡,生疏漸漸化作契合,恰似夜裡泊舟,波瀾泛泛入了深港,「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風半入雲。」

  ……

  翌日天濛濛亮,小夫妻才睡不過個把時辰,卻都依時醒了過來。

  昨夜相擁耳畔吹風,相互細說,纏纏道不盡,直到喃喃聲中不知覺睡去。

  才一夜,兩人間少了許多拘謹。

  今日要穿的衣物,早已準備好置放於藤籠中,裴少淮熟練地取出衣物,套上身。楊時月見狀,趕緊迎了過來,替官人整理內襯素衣。

  楊時月身段已是高挑,但在裴少淮身前矮了一頭,故她給裴少淮套上外袍時,掂了掂腳尖剛好搆到,想起昨夜的身肩如山影,不知覺添了幾分新婦羞紅。

  楊時月問道:「官人平日裡就是這麼自己穿衣的?」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我不喜旁人近身。」

  「那我呢?」

  裴少淮笑笑,道:「夫人怎麼能算旁人。」邊說邊隨意從籠屜中隨意取了一塊玉佩,準備繫在腰帶上。

  「官人等等。」楊時月從裴少淮手裡取下玉佩,在籠屜裡細細挑選了一番,最後選了寓意好的玉佩,替裴少淮繫在了腰帶上,說道,「今天是第一日,一會要去給長輩問安,還是換這一塊玉佩好。」

  簡單掇拾過後,兩人才開門,吩咐下人們送來熱水洗漱。

  楊時月梳妝多費些時候,裴少淮則找了卷書籍,一如往日那般晨時讀書。秋日清晨微寒薄霜,一人讀書一人梳妝。

  楊時月嫁過來並未帶太多的僕人,貼身照料的,唯兩個中年嬤嬤而已。嬤嬤一邊替楊時月梳頭,一邊悄悄打量讀書的少老爺,笑眯眯地細聲同楊時月道:「伯爵府真是好家風,奴婢聽說,平日裡小丫鬟根本進不得兩位少老爺的院子。」

  不是那徒有其表的人家。

  雖都是早早就打聽過的事,可真親眼見到時,嬤嬤不免為夫人感到高興。

  天亮時,夫妻倆相攜來到正大堂裡,向長輩們敬茶,又一起用早膳。除了行大禮敬茶以外,其他的悉如平日,林氏讓楊時月給老太太布了幾筷子菜,意思意思,而後便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好好用膳了。

  隨後,老太太、林氏又給楊時月送了許多珠寶首飾、各色的蜀錦杭緞。

  老太太道:「往後夫妻共處,一塊過日子,要相互理解體諒,少淮初入官場踏上仕途,又身居兩職,你要把家裡的事做好,不要讓他勞心分心,讓他好好做自己的事業。」

  「祖母提點得是,孫媳省得了。」楊時月應道。

  朝露院裡,林氏牽著楊時月的手,是越看越喜歡,她說道:「淮兒平日裡說的少,做得多,做事是最實誠的,相處久了,你慢慢就省得他的性情了,他是個知冷知暖的。」又道,「你為他做的,他心裡都有數,上回會試你送來那方被衾,還仔細放在箱子裡呢……回頭你去書房找找,指定能找到。」

  聽聞此言,楊時月心中微有些動容,她先是見識裴少淮的側顏,又折服於其才華,相處中一點點發現他的為人,心間確幸。

  聽了婆婆的一番話,又心想,無怪娘親說伯爵府主母是個心思通透的。

  說到三日後回門的事,林氏又說要帶楊時月去庫倉裡好好選禮件。

  裴家長輩不多,但一一單獨見過後,加上敘話,費了不少時辰,一遭下來到了午膳時候。一家人用膳後,小夫妻終於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裡。

  昨夜眠少,加上酒意未消,睏意這個時候終於襲來。

  「夫人,不如我們……」裴少淮打算睡個午覺。

  裴少淮未說完,便聽到「官人把外袍先脫下來」。

  還未來得及想入非非,楊時月取來了針線籮,手中牽著長繩,正準備給裴少淮量一量身段,見丈夫愣愣未動,楊時月道:「穿著外袍丈量不準,官人快將外袍脫下來。」

  又見針線籮下壓著一套初見輪廓的青藍緞衣袍,許多紋路都已繡好,只差裁剪調整長短大小,仔細縫好。可以猜到,沒成婚前,楊時月就開始做這一身衣裳了。

  不管是料子款式,還是刺繡暗紋,都花了心思。

  裴少淮問道:「夫人怎就急著開始縫製衣服了?」這才成婚第一日。

  「過兩日就要回門了。」楊時月說道。

  針線女紅對女子有別樣意義,一針一線皆是情,從回門開始,裴少淮就要穿妻子為他縫製的第一套衣服了。

  裴少淮解下外袍,只穿著薄薄的白襯,端端站在楊時月跟前,任由其指尖扯著長繩,滑過肩又滑過腰,勸道:「昨夜睡遲,想必夫人今日也累了,不若先緩緩,先睡一覺醒來再做也不遲。」

  楊時月搖搖頭,一邊在繩上做下記號,一邊應道:「明日做好後,你穿上試試,興許還有要改動的地方。」

  而後開始裁剪、縫線。

  細針上下穿動,針腳又實又密。

  裴少淮取來早上未讀完的半卷書,隔著榻上小木案,也坐了下來,翻書聲不時作響。

  「官人也不是倦了嗎?」

  「夫人不睡,豈有我獨睡的道理?」

  手上的針停了停,楊時月道:「正巧我也倦了。」

  兩人寬衣睡下,一覺睡到了申時才起來。

  ……

  ……

  到了回門這一日,裴少淮換上了楊時月為他做的這身藍緞圓領袍,十分合身。

  妝鏡前,楊時月已經梳好髮髻,嬤嬤從箱籠裡取來兩個小盒,打開擺在梳妝案上,道:「少夫人看看今日戴哪幾樣好。」

  都是她往日裡極喜歡的首飾,與她梳的髮髻也很相襯。

  楊時月選了選,剛拿出一支珠釵,又收回了手,言道:「把老祖宗和婆婆給的首飾取來罷,從那裡頭選。」

  「是奴婢疏忽了。」嬤嬤連連道,「我這就去取來。」

  另一頭,林氏和少淮已經準備好回門的禮件,一輛雙駕馬車已經停在大門外。

  小倆口一同回了楊家。

  正大堂裡,裴少淮與老丈人飲茶相談,而楊時月被楊夫人帶走了,回到後院裡不知說些什麼悄悄話。

  「這幾個月,在翰林院中,一切可都適應得過來?」楊大人問道。

  「都好。」裴少淮應道,仔細說了在翰林院中都做些什麼事,而沒有說院中河西一派帶頭勾心鬥角的糟心事。

  可裴少淮不說,不代表老岳丈想不明白,當楊大人聽聞裴少淮已經參與到修編實錄,也已經入宮當值掌記過了,他點點頭,眼神中露出些讚許之色,言道:「很好,入院尚未滿半年,便能有如此進展,很不容易。」

  他也是從翰林院裡走過來的。

  楊大人又問:「賢婿打算何時入六科開始觀政?」裴少淮還有一個工科給事中的職務,屆時入職,恐怕同初入翰林一樣,又是一番爾虞我詐、暗潮洶湧。

  裴少淮早做過打算,應道:「歲末實錄便能修編完,小婿打算歲末時候入六科觀政。」老岳丈專門問這個,必定是有所指點,裴少淮又道,「請岳父指點迷津。」

  給事中聞風上奏,直接諫言朝堂用人、各樁大事,要適應這個位置,官盡其能,必定比翰林院修撰難上許多。

  雖都是寫文章,但編撰寫的是史書實錄,而給事中寫的是諫言,是直接承到天子案前的。

  楊大人官在大理寺,也是監察中的一環,當官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他說道:「言多不貴,身居給事中,尤是如此。」

  只短短四個字,裴少淮很快領會到其中的深意。

  又聞楊大人繼續解釋道:「給事中的諫言貴於求真、精辟,最好能點出事情的根本,讓聖上讀後覺得有所取。若是學了那些不長進的,跟了派系,進什麼言、上什麼書,不過是為了爭一派的利益,便失了根本。又若是隨波逐流,他人參本你亦跟在後面參本,則成了替人添數的……賢婿要謹記,在朝中能有一筆可以書言,十分不易,切莫讓手中的筆,替他人做文章。」

  頓了頓,又道:「入官後,時時處處皆會有人向你示好,賢婿當記得,你不過是一個初入官場的小官員,朝中能人異士何其之多,你縱有潑天的才華也尚年紀輕輕,何值得他們示好?……唯看上你手中那支筆而已。當你遞上去的折子,已然沒有可取之處,這支筆你便握不住了,那些示好亦煙消雲散。」

  岳父大人的一番話,可以看出楊家的清正門風,又能看出楊大人對女婿的良苦用心。

  楊大人幫裴少淮點明了給事中官小權大的關鍵之處——這份信任是天子給的。

  裴少淮應道:「小婿謹記岳父教誨,一定謹慎上諫,筆下只寫真切之言。」

  「賢婿的第一次上諫最是重要,歲末入官後,多觀多看,再作細說。」第一次上諫和第一次露臉是一樣的道理。

  「小婿省得。」

  翁婿二人又聊了許久,準備開午宴了,楊大人道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待時月。」輕輕一句話有十分的威嚴在。

  裴少淮端正後,認真應答道:「小婿必定真心對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8
發表於 2024-6-8 01:56: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七章 六科觀政

  小軒窗伴身,燈影前促膝。

  回門歸來後,小夫妻閒暇了幾日,隨後婚假結束,裴少淮重新回到翰林院做事,晨出夜歸。楊時月作為伯爵府的長孫媳,慢慢開始跟著婆母料理府上事務、產業。

  長幼有序,長兄既已成婚,裴少津的婚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這日,少津攜禮前往陸府拜訪座師陸嚴學陸大人。名義上是拜訪座師,實則是去拜見未來的岳祖父、岳父,說明即將要南下游學的事,懇請他們的理解。

  畢竟要耽誤陸家姑娘兩年。

  所以伯爵府誠意很足,禮制按照高規格來,毫不含糊。少津出發前,還練習了好幾次腹稿,生怕到時候說錯話。

  陸府那邊,亦十分重視裴少津,雖說只是「拜訪座師」,但陸亦瑤的父兄全都告假留在家中。一來裴少津深得陸老爺子賞識,才華橫溢,大有前程,是極好的孫女婿人選。二來,伯爵府近來喜事不斷,嫡長孫大小登科,陣仗盛大,都在宣告著景川伯爵府今時不同往日。

  相較之下,陸府這些年確實缺了些後勁。陸老爺子年歲將近致仕,太僕寺卿往上一步唯有兵部尚書,機會渺茫矣。兒孫輩也算是有出息的,個個讀書都不差,只不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官職虛而無權。

  這才是京官人家的常態。

  正大堂中,裴少津穿了一身淡藍色的襴衫,頭上青玉冠束髮,見到陸家諸位長輩都在,雖臉色微露緊張,但舉止急緩有度,謙謙有禮。

  裴少津一一拜見問好。

  半個時辰後,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裴少津說道:「座師,學生打算隨父親南下游學,為兩年後的春闈做準備,學生拘於書房之間,丈地不見天,文章還差些氣度廣度。」

  兩年之後回來,婚事就要再等兩年。

  陸老爺子神態未變,並無詫異,反倒是多了幾分讚許,道:「你能有如此覺悟,願意不辭萬里尋學問,是極難得的。學學問一事,本就是不能留有餘力的,留有餘力見識就淺了。」

  又問:「我聽聞你長兄春闈前,也曾南下游學?」

  裴少津點頭,應道:「確是如此,大哥在江南之地游學了兩年。」

  陸老爺子了然,這便意味著,裴家有名師也有游學經驗,裴少津南下不會虛度。孫女今年方才十七歲,多等兩年又如何,等到金榜題名時豈不更好?

  「很好,你放心南下罷。」陸老爺子說道,「酒愈釀愈醇,學問愈學愈厚,事情是急不來的。」包括婚事。

  裴少津心間一喜,應道,「是,學生謹記座師指點。」

  有了陸老爺子的話,伯爵府可以請媒人來說親換紅帖了。

  偏門外,陸夫人緊緊靠在牆根處,仔細聽著大堂裡的話,又透過小窗眼看了裴少津的相貌氣度,愈看愈滿意。

  她鬆了口氣,對身邊的嬤嬤低聲道:「幸好老太太及時阻止,否則我可真是壞了大事,好險好險。」

  「夫人不如趁此時,去老太太屋裡說些好聽話。」

  「我省得,我省得。」陸夫人說道,「我明日就去。」

  ……

  陸府小院中,疏簾伴秋風,石亭落梧桐。

  梧桐枯葉落滿地,裴少津輕步走來,掩不住葉碎聲。

  陸老爺子為人嚴肅,卻不是老古板,找了個由頭,叫兩個年輕人見了一面。

  石亭桌上,放著一個六寶食盒,一層疊一層。

  「你快拿回去吃罷,莫分給旁人吃了。」陸小姐道,「吃了這一回,再想吃,怕是要兩年後了。」話語中,帶著些賭氣。

  陸亦瑤心情是復雜的,有要定下婚約的歡喜嬌羞,又有即將分別的不捨愁緒。

  「亦瑤,我……」

  「行啦,我知曉你要說什麼。」陸亦瑤打斷裴少津的話,道,「早些時候,不知解釋過多少回了。」

  裴少津要南下游學,她是早知道了的。

  她又囑咐道:「江南好顏色,亂欲迷人眼,你要記得好好讀書做學問,若是有閒……有閒,可以傳信回來。」

  「我省得。」

  光是這樣坐在石亭子裡,吃著點心,聽著梧桐葉蕭蕭落,靜靜的就很好。

  裴少津該回府了,陸亦瑤收好六寶食盒,遞到裴少津手裡。

  他接過食盒時,忽然香風輕撲來,只覺臉上輕輕唇觸又瞬即離開,那清清涼涼卻像是火,讓裴少津握緊了食盒上的手,輕輕往前一拉,他亦在陸亦瑤額上「點了點」。

  「等我學成回來。」

  「嗯。」

  ……

  得了陸家的答復後,伯爵府行動很快,吉日是早便算好的,官媒也是早就請好的。

  媒人上門說親,沒過幾日,又執雙雁上門互換紅帖,這門婚事便算定下了。

  裴秉元要返回太倉州任職,裴少津、徐言成跟著一塊南下游學,伯爵府又忙了起來,好在,這次乘坐千料大船回去,沿途沒那麼波折。

  太倉州此時確實離不得裴秉元,他才走了不過三個月,州衙已經千里傳信三回了,許多事都等著他拿主意。譬如,越來越多的商船到太倉州碼頭停靠,港灣亟待擴修,又如,周邊各縣見到太倉州日益富裕,都想近水樓台,有所合作……

  林氏亦要跟著南下,蘇州府裡、太倉碼頭又添了不少的產業,她要去把生意操持起來。

  林家大舅前段時日歸京,同林氏說,林家打算今年也雇幾條船,隨船隊下南洋做生意——大兒子林遙是個膽大不消停的,早就有這個主意了。林世運年紀大了,便放手了。

  船隻從太倉州出發,林氏過去,興許能幫上些忙。

  京都城裡的這些產業,則交由楊時月打理。

  到了啟程這一日,一家人來送他們,裴少津站在渡口碼頭,一直向驛站大道的方向張望著,久久未登上船隻。

  秋風拂來,河水瀟瀟。

  家人懂得少津的心事,沒有催他,只讓他靜靜等了好一會兒。終於,驛站揚塵,一匹黑馬飛馳而來。

  是陸家大哥。

  「小妹天沒亮就起來做了,還是耽誤了些時候。」陸家大哥將食盒遞給裴少津。

  點心的香氣散出,食盒摸著仍有餘熱。

  「辛苦陸大哥了。」

  陸家大哥拍拍少津的肩膀,說道:「快上船罷,都好好的。」

  河上水紋破開,由船尾拉得很長很長。

  裴少津盤坐在船坊窗畔,望著景物不斷往後退,新做好的點心再香,也未能勾起他的食欲——他捨不得吃。

  當他打開食盒,才發現最上層那一屜中,留了一封信,寫道:「日日纏絲理機杼,再會已成布千匹。」

  絲,思也,與郎相別,絲可成匹。

  ……

  ……

  歲末時候,翰林院今年的編修任務完成,接下來主要是修稿。

  鄒侍講找來裴少淮,說道:「我省得你還要去六科觀政,眼下實錄已修成,翰林院事務不忙,你辦妥手續便去六部報到罷。」

  鄒侍講自己對升官不甚感興趣,但從來不會耽誤別人的好事,他懂得相較於編撰一職,工科給事中說話的份量更重一些。

  「謝侍講大人。」

  鄒侍講又道:「不過,輪值掌記還要繼續做。」

  「是。」

  如此,裴少淮辦妥手續後,拿到六科的令牌,正式入六科觀政做事。

  六科的衙門設在宮中,與天子的住所乾清宮相距不遠。在宮中,若是見到一個身著七品綠色官袍的官員,走起路來「步步生風」,無需多想,那必定是給事中。

  工科給事中有長官一人,七品的都給事中,名為宋練。副長官兩人,分別是從七品的左右給事中,名為趙瑜和苟勝昌。

  餘下的,加上裴少淮共六人,皆是從七品給事中。

  裴少淮進六科觀政的第一日,拜見長官宋練時,明顯察覺到宋長官臉上帶有不喜,與他說話都是淡漠的。

  裴少淮從他的話中猜到了些緣由。

  宋練四十多歲,一雙眉毛往上挑,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一副剛正嚴肅的神態,很有言官的面相。裴少淮來的第一日,他兩次叮囑道:「你年歲還小,未歷事,對朝堂裡的大事要事一概不知,諫言不如不諫,免得生錯拖累了大家,這兩年就先在衙門裡先好好讀折子批復、各部文書,至於諫言的事,往後再說。」

  顯然,宋長官把裴少淮當作拖後腿的了。

  給事中多是年輕官員,這個「年輕」不是裴少淮這種十七八歲的年少,而是相較於朝中其他官員而言——三四十歲就是年輕官員了。

  這個年紀的人,已經歷事,又還有棱角,給了權限後,敢跟權官拍板相抗。

  裴少淮理解宋長官這種想法。皇帝憑一時喜好塞了個人過來,裴少淮太過年輕又是個勳貴,若是一時衝動在朝上大放厥詞,犯了過錯,還得他這個長官出面收拾。

  六科各科之間本就隱隱有些相互較量的意思,工科得了個不到二十歲的新科狀元,聽起來名號響,卻不見得有用。

  虛佔了一個位置。

  年輕人初來乍到,憑什麼讓人立刻相信自己是個有本事的呢?

  裴少淮心想,自己確實需要先花時間好好熟悉折子批復,打好基礎才能往下一步,於是應道:「下官謹記。」

  「你先隨苟副官了解了解工科罷。」宋練擺擺手說道。

  「是。」

  裴少淮隨苟副官出來,邊走邊相談。

  苟勝昌看著年歲略比宋練小一些,對裴少淮態度很好,一直溫溫和和的,說道:「宋長官說話雖有些偏頗,卻也是為了你好,慢慢你就知曉他這個人話直心軟,是個好相處的。」

  又道:「唯有一點我與他見解不同,言官貴在膽氣魄力,看事情精辟,等你熟悉情況後,往後上朝事,該出言就出言,無需拘著自己……大家都是這麼一步步過來的。」

  在六科院子轉了一圈後,認識了在院裡的諸位同僚,出來後,苟副官說道:「他們雖各有脾氣,卻都不難相與,朝堂上雖有上下官之分,出了宮便都是仁兄仁弟了。」

  裴少淮隱隱覺得這位苟副官說話不太對勁,只應道:「苟副官說得極是,往後還要請諸位前輩提點。」

  果然,苟副官順著裴少淮的話,應道:「不談提點不提點的,都是工科的,做事要一條心才好。」又道,「往後,朝堂上哪位同僚出言了,你若能幫著一起說說話,這關係便近了……等到你進諫時,大家自然也會出言幫著你不是?」

  原來套子在這,動的是這個心思。

  正巧走到了存檔奏折批復的館子,裴少淮順勢往前走了兩步,問道:「宋長官便是讓我在此處看舊折子和文書罷?」

  折過了苟副官的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09
發表於 2024-6-8 01:56: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八章 吏部新政

  窗前積雪冬長寒,書案危坐讀舊卷。

  裴少淮紮紮實實留在館中看舊折子和文書,他不覺得無聊,反讀得津津有味,收獲頗豐。唯一的缺點是,冬日館內蕭寒,坐久了手腳生寒。

  舊折子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上奏者的諫言,而後是皇帝批言,多是「某某領議」、「某某督辦」,最後是議事、督辦時,諸位言官、閣老的駁論,有長有短。

  工科的諫言亦五花八門,並不僅限監察工部官員和大項修建。

  政吏、錢穀、刑案、農桑、風俗、宗室等等,無所不諫,一方面是提自己的見解,另一方面是駁斥其他的政見。

  若是哪條諫言大受天子重視,搞個「當庭大議」,御史、給事中等言官濟濟一堂,輪番上陣,組團你爭我辯。這樣的折子能記錄七八本之多,厚厚一沓。

  裴少淮讀這些舊折子時,彷彿能見到群儒舌戰的風采。

  他逐字細讀每一條諫言,看完末尾的批復後,再返回來重新看一遍,斟酌上諫者為何這般寫。因為短短數句間,往往暗藏玄機,更有聲東擊西者,看似在支持同僚政見,實則用粗劣的筆法為其抹黑……總之,小小一方折子,可以窺見言官們各顯神通。

  裴少淮原以為可以由諫言看出言官的派系,結果他發現,固定派系者在少,聞風而動者在多,上一個折子裡吵得正凶,下一個折子又聯手一派,都不意外。

  尤其是廷推高官時。

  裴少淮心想,督察、六科,果然個個都是胸中有蓮蓬,心眼多。

  除了諫言政事得失,軍民利病外,還有不少折子是彈劾朝中同僚的,個人品行、家中瑣事、妻妾僕人,都能成為彈劾的內容。這類折子最難琢磨,未必真是想讓朝廷如何懲戒此人,根本目的在別處,需要結合彼時的時局來分析。

  近來的彈劾折子中,彈劾裴少淮那位叔祖父裴玨的,可真不少——彈劾他手伸得太長,一個吏部尚書,如今插手戶部的事。又彈劾他長子裴秉盛佔著戶部員外郎的差事,卻屢屢告病,如今已將近一年未上朝。

  兩事交疊,不免讓裴少淮多想了一層,心間有了推測。

  言官彈劾完同僚,還可彈劾皇家宗室。最常見禮科給事中們彈劾哪位王爺、郡王「不經奏請,濫娶妾媵」,或「私收女樂,瀆亂宗枝,玷辱名器甚也」……這種「花邊新聞」,裴少淮往往一掠而過。

  整一日讀下來,裴少淮十數年積攢的讀書毅力,亦難抵消體力、腦力上的消耗,出了衙門只覺腦中昏昏沉沉。回伯爵府路上,坐在馬車裡,總要好些時候才能把腦中錯綜復雜的思緒壓下來,靜心。

  這些折子,可比四書五經和章注難讀多了。

  如此看來,宋長官雖然嚴厲了些,對他帶有不喜,但讓他先好好讀舊折子,卻是妥當的安排。

  ……

  回到府上,天色已全暗,家裡人等裴少淮回來,才傳菜用膳。

  飯桌上,楊時月不知緣何,心不在焉,總不時看向裴少淮欲言又止,吃得少沒甚麼胃口。

  等回到房裡,楊時月才紅著眼說道:「官人把袖子收起來,讓我看看手。」

  裴少淮不明所以,問道:「夫人,這是怎的了?」為何突然要看他的手。

  楊時月未言,主動輕輕撩起了官人的寬袖,只見原本修長白淨的手,已經凍得有些水腫。裴少淮自己都沒注意到手凍壞了——他心思用在自己身上時,確實糙了些,尤其是沉心做事的時候。

  難怪今日總覺得寫字有些使不上力。

  楊時月默默取來凍傷膏,輕柔塗在官人手上。

  半晌,等情緒好些了,她才問道:「怎入朝觀政幾日,手就凍成了這樣,衙門裡沒有炭盆子嗎?」

  裴少淮解釋道:「館裡藏的全是舊折子、文書,不得用炭盆子。」哪怕是暖手的小手爐,也不能帶進去,又道,「也不是什麼緊要事,等過段時日出日頭暖和了,自然就好了。」

  「是妾身疏忽了,原以為衙門裡都有炭火盆。」

  正巧這幾日又是大寒。

  裴少淮將妻子擁入懷中,安慰道:「此事怎能怪夫人呢?是我自己沒注意,我答應你,明日多穿一些入宮。」

  翌日大早,楊時月「監督」裴少淮穿厚穿暖了,往馬車上放了幾個湯捂子,才讓裴少淮出門,還叮囑道:「湯捂子冷下來後,官人記得換滾水……縱使公務再忙,也要多緊著些自己,不差這些時候。」

  「我省得了。」

  為了不讓妻子擔憂,裴少淮今日每隔一個時辰便換一次熱水,膝上放著湯捂子,看折子時果然暖和了許多,不再像前幾日那樣蕭寒瑟瑟。

  讀卷不知時辰去,半晃又是一日過。

  從宮中出來的時候,裴少淮碰到姐夫陳行辰,他正往兵部去——他如今是兵部的六品主事。

  「都這個時辰了,姐夫怎還折回來?」裴少淮問道。

  「不是折回來,我剛從府上出來。」陳行辰應道,「我趕來兵部宿值。」

  夜裡,宮中前庭除了宿值侍衛,各部衙門亦安排有宿值臣子,或夜裡處理公務,或以備天子臨時詔人問話。

  「姐夫前幾日不是剛宿值嗎?」裴少淮疑惑問道。

  「我同別人換了,這幾日兵部都是我宿值。」

  陳行辰看看四下無人,想到裴少淮已成婚,便低聲解釋道:「祖母說年輕人魯莽衝動,不懂事,讓我搬到小院子夜裡單住,一年後才能搬回來。」

  又道:「我尋思著,還不如夜裡過來宿值,閒時可以琢磨琢磨算學,白日回去又可以幫著照看音音一二,剛巧同僚這幾日家中有事,我便同他們換了宿值。」

  音音便是陳行辰長女的小名。

  「姐夫要多注意身子,總是宿值也吃不消。」裴少淮提醒道。

  「我省得。」陳行辰說道,「只前半夜掌燈值守,後半夜熄燈後案板一拼,還能睡不少時辰。」他看了看天色,又道,「時辰不早了,我要趕去兵部了,改日有閒再敘。」

  ……

  臘月前,南北直隸和各布政司的稅例冊子匯至戶部,戶部清算後,記下一年收支總錄,上呈天子,又聽帝命謄抄送至朝中各部。

  大慶各府一年的功績亦送至京都,上報朝廷。

  每年這個時候,正是御史、給事中們「大展身手」的時候——

  一來朝中諸位權官會在年末研提新政,力圖在來年年初時頒布新策。不管是九卿正官提的,還是閣老、尚書提的,言官們都可以當朝支持或是駁論。

  二來,年末清算功績,朝中若有官位空缺,正是廷推的好時候。

  這段時日,不管是散朝後,還是私下裡,常有官員號召成群,相談互通有無。裴少淮謹記岳丈的提點,若是沒有好的機會、好的見解,並不打算草草上諫浪費機會,若是有人送帖邀他,他便以家中有事為由推卻。

  是日,裴少淮如往日一般在工科館中觀閱舊折子,苟副官過來了,遠遠便先聽到他笑呵呵的聲音:「裴大人,好機會呀,好機會!吏部會同戶部提了條新策,你可要好好看一下。」

  裴少淮撂筆起身,往窗外一看,看到苟副官拿著一份謄抄的文書走來。

  上茶後,苟副官沒端起來喝一口,便忙著讓裴少淮看這份文書,道:「裴大人,旁的小打小鬧你可以錯過,吏部呈上來的這份新政,如今在朝上大受重視,群官皆言切實可行,紛紛叫好……好些年沒曾見過如此意見一致的景象了。」

  又道:「六科中,連吏科、戶科的同僚們都沒有異議。」

  吏科、戶科專門監察、駁論吏部、戶部的官員。

  苟副官勸道:「既然是人人說好的新政,總是沒有問題的,裴大人何不錦上添花,為其叫個好……我想著,裴大人在朝堂上第一次發聲,穩穩妥妥為上,既露臉出聲了,又與人為好,往後的官途就順暢了,你說是與不是。」

  苟副官豈會如此好心,裴少淮本想找個由頭直接一口回絕了,可他不經意瞥見文書上寫著「稅例以繁化簡,計畝征銀,以充國庫」幾個字,拒絕的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這一句話勾起了他的好奇。

  於是裴少淮應道:「副官大人,不若讓下官先好好研讀此新政,有了見解,再答復大人。」

  「那是自然。」

  苟副官走後,裴少淮沒有心思再讀舊折子,開始細讀那份文書,邊讀邊心想,苟副官方才說吏科、戶科皆同意此政,應該不假,因為此政確實有不少可取之處。

  此政是吏部呈上的,可以窺見,裴玨確實有些才幹在身上,既知曉聖意,又明白各地小官小吏欺上瞞下的路數。

  此政若是實行,別的不說,必定可以豐盈國庫。

  文書裡寫道,大慶稅例之策是「種什麼交什麼」,以物抵稅,過於繁瑣——官田民田種類之別,肥沃貧瘠之別,谷物品色之別,運送遠近之別,計算稅例的分成皆有不同,從而造成收稅十分復雜,往往只有各州縣衙門的書算人員才能算清楚。

  科考出身、專注於寫文章的縣官,往往釐不清這些門道,只能做監管之職。

  這便給了書算人員為虎作倀的機會——勾結富勢奸頑收受好處,減免他們的稅例,或是將他們稅例算到其他百姓頭上。哄騙小民多交稅例,據為己有或是買通上官。

  富者賄免,貧者愈困,這樣的頑疾由來已久。

  新政為了解決這一頑疾,充盈國庫,研提道:「簡化稅則合併徵收、用銀繳納官收官解。」

  最重要的一點,用白銀交稅,而不再直接交糧食。

  此事好則好矣,卻不是那麼簡單,裴少淮這般想。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在線上
110
發表於 2024-6-8 01:5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大圭白璧男兒事,小酌青燈兄弟情 第一百零九章 庭前辯駁

  稅目化繁為簡,以田畝為計,不可否認,裴玨提的新政一定程度上可以杜絕苛捐雜費,出發點是好的。

  但他太急了,急著把自己磨得足夠鋒利,將功補過。

  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裴少淮收拾好書案,鎖好門戶,出宮歸家。京官五日一休沐,趁著明日休沐,裴少淮打算去一趟楊府,向老丈人請教問題,聽聽老丈人的意見。

  老丈人在大理寺做事,精熟律法、政策,對於新政必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翌日,裴少淮夫婦乘坐馬車回到楊府。

  楊大人見到女兒女婿過來,心情大好,父女間吃茶趣談。一盞茶後,楊時月起身說道:「女兒去同叔父嬸母們問個好。」

  「去罷。」

  余留翁婿二人在書房裡談正經事。

  「賢婿今日來,是要談吏部新政的事罷?」楊大人先言道。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小婿有些事沒能想明白,特來向岳父請教。」他能看出以銀抵稅之弊,但在朝堂局勢上,他仍如身處雲霧中,未能窺全。

  「你且說。」

  裴少淮問道:「吏部新政雖有可取之處,然弊端亦尤為明顯,緣何朝中言官多支持他這一新政?」不管怎麼說,十個言官當中,總有那麼幾個是為民考慮的罷?豈會全都支持?

  「此言差矣,不是支持。」楊大人言道,又解釋,「一事興起,必有一弊生,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利,這朝堂上哪有什麼人人都支持的新政。」

  接著道:「只不過新政初呈天子案前,於他們有利者支持,於他們無害者緘默,加之要執行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才有『朝中群臣皆支持』的假象。」還沒到吵起來的時候罷了。

  裴少淮當即了然,望向岳父道:「岳父的意思是,眾人皆在隔岸觀火,靜觀其變?」

  「正是。」

  這就說得通了。

  新政有利於充盈國庫,此乃顯而易見的。於是群臣都想先看看天子是什麼態度。

  裴少淮又道:「小婿想擇此機發聲,諫言聖上。」

  楊大人早已料到,於是認真細聽裴少淮闡述見解。

  裴少淮踱步書房之中,口中出言平和,可條條句句都劍指「以銀抵稅」的弊端,不單從百姓的角度出發,亦從大慶朝的國力昌盛出發,有理有據。

  楊大人邊聽邊頷首,露出幾分意外之喜,他道:「賢婿方才的一番見解,談他人之所未見,諫得真誠懇切……只不過,朝堂諫言若只談弊端,則落了下乘,若聖上問起解決之道,又當如何應答?賢婿恐怕還要再斟酌斟酌。」

  「小婿省得了。」

  這也說明了,在楊大人看來,裴少淮方才那一番話,在朝堂上初諫是沒有問題的。

  ……

  休沐後回到六科做事,當日剛散朝,苟副官便來了,分明急不可耐還要佯裝平和,問裴少淮考慮得如何了。

  「下官已經想好了。」裴少淮答復道,「等朝廷大議那一日,下官會廷前諫言。」

  苟副官掩飾了歡喜之情,反是裝出一副關心同僚、後輩的神情,諄諄言道:「小裴大人好好回去準備腹稿,到了那日無需緊張,只消順順利利把腹稿說出來即可。」又道,「工科其他幾位給事中大人,廷議那日也會當庭諫言。」

  換作其他年輕人,恐怕真會被苟副官唬住,成了替人添數的。

到  了廷議這一日,裴少淮著青色七品圓領官袍,正中縫著鸂鶒補子,站於六科官員之末,正低頭認真聽吏部當庭奏讀新政提案。

  今日裴少淮要首次當庭諫言,然心中並未緊張。無他,半年來數次入宮當值掌記,見慣了百官上朝,亦知曉了天子的幾分脾性,慢慢便沒那麼容易緊張了。

  畢竟前面那些穿緋色官袍的官員們,吵得正凶時,口吐俗語,儀態各失,只差動手了,也不是沒有過的。想到這個,裴少淮心境又輕鬆了幾分。

  吏部奏讀完提案,皇帝開口道:「諸位愛卿以為此策如何?朕想聽聽你們的見解。」

  既是吏部、戶部提出來的新政,首先發話的自然是吏科、戶科的給事中,一輪下來,雖有指出幾個不足之處,但大體都認可了此新政。

  「銀兩貴而小,便於攜行,又可分割熔鑄,一兩銀可抵千錢,早已成為民間易貨的錢物,此番以銀為稅,是順民而為。」

  「各地丈畝以後,縣州所納稅銀為定數,書算小吏和地方豪武難以再欺上瞞下、上下其手,只得依照田畝交銀,可除弊病。」

  「以銀替稅,多產多得,百姓錢銀易物,有益於銀錢流通,則生生不息矣。」

  「稅目化繁為簡,條目清晰簡單,縣官易算,百姓易明,不受書算蒙騙。且白銀運送簡便,可減少漕運糧食損耗。」

  「……」

  所言多是先指出舊策的弊端,再點舉新政的可取之處。

  他們所言,其實裴少淮都認同,這些確實是明面上的好處,以白銀易貨也確實是不可逆的趨勢。

  只是,他們好似都忘了一件事,或是說故意忽略——賦稅徭役不只是為了豐盈國庫、修建大器而已,它還關乎到百姓的生死。

  苟副官站在工科官員前列,緩緩回過頭,給裴少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出列諫言了。

  皇帝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道:「確是個不錯的提議,諸位愛卿可有其他見解?」

  「微臣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有諫!」年輕的聲音透著一股清亮,不似年長者那般渾、厚,一時引得文武百官回看。

  好些年沒見到年歲這麼小的言官了,大家有些期待——不是期待裴少淮的見解,期待一種新鮮感罷了。

  「准。」皇帝道。

  青袍小官出列,款款來到大庭之前,不慌不亂。

  裴少淮行禮後,洪聲言道:「臣以為新政確有其好處,若是實行得當,可利大慶千秋大業。」

  眾人以為又是一個添數的,文武官員一時失了興趣。

  誰知裴少淮畫風一轉,接著道:「然此時實行,只怕弊大於利,逼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以為,此時此舉只看朝堂得失,而不顧百姓死活。」

  明明語氣平和,卻帶有一股銳氣。

  不管是盛怒要駁斥裴少淮的,還是暗笑看熱鬧的,場下官員低語交流,匯成低沉的嘈鳴。

  皇帝略拍了拍龍椅扶把,主持大臣呼道:「肅靜——」

  「裴愛卿,你接著說。」皇帝似乎並不生氣,言語反多了幾分好奇。

  「回陛下。」裴少淮一條條道出,「其一,明知書算小吏串通豪貴,縣官監管不力,不想著去懲戒處置他們,反倒只調整稅則,豈非說泱泱大朝治不了底下的小官小吏,任由地頭蛇欺凌百姓?臣以為,治病要治根治本,要先治理好此歪風邪氣,為民正官風,否則什麼樣的稅則頒布下去,到了他們手裡,也還會有別的對策。」

  所有的消耗支出,最終還是會落在平民百姓頭上。

  「其二,不知吏部、戶部可有想過,大慶朝銀錠成色各有不同,有銀七成亦有銀九成,當如何評斷其價值幾許?可有想過百姓手中無銀,若要以糧換銀,是任由大戶、商賈肆意宰割,還是聽從朝廷調控糧價?又可曾想過糧食換作銀兩易,銀兩再換回糧食難?……臣聽聞朝中銀庫堪堪百萬兩,然江南富戶已有數十萬兩,若是人人皆可屯銀造銀,究竟以誰的銀兩為準?」

  「其三,朝廷一紙令下,自然每年可悉數收得銀兩,不再擔憂各府各縣缺了斤兩,然銀子畢竟既不可食,也不可衣,若是行軍打仗時,分撥的銀兩當從何處兌換軍糧?」

  雖是探問的語氣,然則弊端已一一顯露於句句問話間。

  三點說完,場下再次議論紛紛。

  他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只不過他們沒有站出來說出口。

  唯有那苟副官嚇得臉色煞白,臉上冷汗漣漣。

  吏部左侍郎盧大人站出來,道:「稟陛下,微臣懇請與裴給事中當場辯駁。」盧侍郎五十多歲,臉色暗暗,已是怒意外溢。

  「准。」

  裴少淮說了三點,盧侍郎則要一點一點的辯駁。

  「治理小吏小官風氣之事,吏部已在擬制監察之策,兩條新策並駕齊驅,自可官正民安。」

  裴少淮只道:「盧侍郎不覺得此話有些馬後炮嗎?且此兩事不可並駕齊驅,先治人,才能治稅。」

  「聽聞裴給事中也是去過江南之地的,豈不知銀錠可秤兌、收櫃、辨色、傾煎,既有秤取之道,又何恐其價值不一?」

  盧侍郎本想給裴少淮安一個見識短淺,豈料裴少淮反問道:「好不容易省去了一群書算小吏,如今又要請人秤銀鑄銀,手續繁瑣,豈不是換湯不換藥,又給了漁利其間的機會?」

  頓了頓,裴少淮繼續問:「傾煎鑄銀的火耗,是不是又要算到百姓頭上?火耗幾成幾分以何為標準?」

  本是盧侍郎先開口問話的,卻被裴少淮反問得不知如何應道。

  盧侍郎只能訕訕往下辯駁,道:「江南之地百姓用銀行商已久,農戶何愁兌換不到銀兩?」

  「若是這麼說,盧侍郎家有白銀千兩,便可代表天下萬戶皆有白銀千兩?」裴少淮道,「西北許多邊城中連個像樣的集市都無,往往是一個挑子走街串巷以物換物,這樣的地方當如何換銀?」

  幾番較量下來,場下百官終於明白,裴少淮是有備而來,或是說他見多識廣,胸間有乾坤。

  盧侍郎已落下風。

  百官們開始齊刷刷望向吏部尚書裴玨——裴尚書會不會上場和侄孫辯上一辯?

  知曉兩家恩怨的人,尤為期待看熱鬧。

  豈料裴玨只是在深思,抬眸望向龍鑾,等著皇帝開口,他似乎並不準備上場再辯駁一次。

  盧侍郎臨下場前,駁問道:「裴給事中只說弊端,方才諸位同僚所言利處,你如何不駁?」

  這話正正問在了裴少淮的心坎上,他笑笑,收回方才的銳氣,應道:「我從未言過新政無利,何須辯駁?」他從一開始說的就是——不適合此時鋪開實行。

  其實,裴少淮沒想過要推翻這條新政,他想要的,是讓新政少一些弊端,莫讓百姓平白受難。

  「依愛卿之見,當何時方可以銀抵稅?」皇帝問道。

  朝堂上靜聲,等著裴少淮給出回答。

  光說問題,不談對策是不夠的。

  裴少淮應道:「回陛下,微臣以為當國庫充盈而改稅則,而非改稅則以圖國庫充盈……當大慶銀庫充盈,天下銀幣皆由朝廷鑄造,如行水一般流通於市,易貨易物公允,微臣方才所言弊端,則不復存在矣。」

  又道:「鑄幣之權不可放,錢物流通不可停。」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7-3 00:3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