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娓 -【玻璃城】《全文完》

為了一口餓

玻璃城 作者：殊娓

【內容簡介】：

　　「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富士山下》Eason.

　　「想到校園時光，你會想到什麼？

　　是做不完的試卷，還是清脆的下課鈴？

　　是昏昏欲睡的午後課堂，還是和同桌偷偷傳的小紙條？」

　　已經工作了的宋晞，在夜裡刷到這段話時，腦海裡不可抑制地浮現出裴未抒的模樣。

　　一句話簡介：暗戀文，he

　　立意：努力生活，積極向上。

為了一口餓

第一章　發條懷錶（一）

　　網絡上說，有些人緣分淺薄，像是相交的兩條直線，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短暫有過交點之後，最終漸行漸遠。

　　在邁進那家劇本殺店之前，宋曦也以為，她和裴未抒，是這樣的兩條直線。

　　-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難得週末不用加班，宋曦心情很不錯，哼著歌翻出公司年會時抽獎得到的榨汁機，對著說明書倒騰幾分鐘，給自己榨了杯新鮮果汁。

　　她端著剛榨好的橙汁從廚房出來，抬眼，瞥見窗外的天色——

　　連續幾日沙塵後，天氣終於晴朗，餘霞成綺，暮雲呈橙粉色自西方延展開；

　　樓群不再是鋼鐵森林，玻璃窗映著落日餘暉，有種「美人既醉，朱顏酡些」的東方美。

　　連帶著飄窗上的小金魚缸，都染了一層溫柔色澤。

　　魚缸旁有一本地球日曆，層層撕掉日期後，中間是紙藝的地球造型。

　　到今天，2016年9月10日，這一年已經入秋，地球也露出近四分之三的球體。

　　宋曦捻了些魚食，去餵魚缸裡兩條歡快的小金魚，手機鈴聲驟然響起，來電顯示是emoji表情中的「樹袋熊」。

　　被存成「樹袋熊」的人，是宋曦大學到現在的閨蜜，楊婷。

　　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她們這群剛入社會的小姑娘，被新公司壓榨得很慘，楊婷曾和宋曦抱怨，說太久沒有睡飽過，希望自己能像樹袋熊一樣，每天擁有20個小時的睡眠。

　　為了響應閨蜜的美好願望，宋曦把楊婷的備註改成了「樹袋熊」。

　　但畢竟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其實熬過了初入職場的那道坎，後面再有閒暇週末，也不會真的睡上20個小時，有時間那還是要出去嗨的，閒不住，比如此刻：

　　「曦曦，你準備得怎麼樣啦，幾點出發？」楊婷在電話裡歡快地問。

　　她們之前約好的，晚上去玩劇本殺。

　　2016年這一年，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除了KTV、密室逃脫、電影院，忽然流行起劇本殺這項娛樂活動。

　　楊婷和男朋友看過類似形式的綜藝節目，很是喜歡，也推薦了宋曦一起看，甚至在群裡實時討論「案件」進展。

　　所以帝都市一出現劇本殺的店，三個年輕人就約過，說有時間一定要去體驗體驗。

　　只是工作之後，時間並沒有那麼自由。約了一個多月，才終於碰到大家都有空的週末。

　　電話裡的楊婷很興奮，她男朋友剛才和老板確認過，今天要玩的劇本是六人本，拼到的另外三個玩家都是年齡相仿的男生，而且有兩位之前去店裡玩過其他劇本，推理能力據說不錯，是老板特地打電話約來的。

　　「『Smart is new sexy』！我可太期待了！」

　　當楊婷說完這句，宋曦明顯聽見楊婷男朋友在轉移話題，揚高聲調說自己先去買些零食，不然劇本殺時間很久，怕兩個姑娘餓。

　　電話裡「咔噠」一聲，大概是楊婷扣上了粉餅之類的化妝品盒子，然後，楊婷忘記了「聰明是新的性感」，所有注意力都被零食吸引，嗲著和男友撒嬌：「那買薯片吧。宋曦喜歡原味的，我要青瓜的。要最大的那種包裝，去吧，我馬上下樓。」

　　宋曦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時間，一口喝完剩下的橙汁：「都這個時間了，那我也準備準備，這就出發。先掛啦，晚點見。」

　　「哦對了，曦曦，你怎麼過去啊？」

　　「地鐵，很快的。」

　　掛斷電話，宋曦把之前看到一半的書籍認真夾好書簽，拿了件薄襯衫外套，準備出門。

　　她是阿加莎‧克莉斯蒂的書迷，這位推理女王的書籍宋曦一本不落，全都看過。

　　手邊這本《無人生還》看了很多遍依然很喜歡，找不到新書可看時，拿出來重溫，百看不厭。

　　帝都市的九月份，暑氣稍稍褪去，夕陽西下，霜颸也算清爽。

　　宋曦租住的公寓距離地鐵站和公司都很近，附近商廈林立，風吹來咖啡酸苦的醇香，到處彌漫著一線城市匆匆碌碌的氣息。

　　站在這樣的黃昏裡，宋曦偶爾會感到失落。

　　至於原因麼……

　　許是因為北方初秋年年相似的乾燥空氣，總能讓她聯想起高中上下學必經的那條路：

　　路兩旁的梧桐葳蕤成蔭，少年騎著單車，自她身旁經過，身影被斜陽拉得老長，拓印在柏油馬路上。

　　那時候擠在青春裡隱秘的小心思，讓她耳聰目明。

　　甚至能在放學熙攘的人群中，分辨出他自行車、他的聲音。

　　「地鐵進站，請乘客朋友自覺站在安全線外，排隊上車，先下後上……」

　　地鐵站裡的廣播把宋曦喚回神，跟著人群進了車廂，她讓座給一位老人，站在門邊角落，五站之後，又順著人群下車。

　　劇本殺店在商住小區裡，店面是個半地下室，為了營造某種神秘氛圍，光線不是特別明亮。滿牆海報，靠牆的大書架裡，擺放了一些盒裝劇本。

　　宋曦到店時，楊婷和男友已經在店裡了，看樣子也是剛來，和她一樣，在張望那些劇本盒和牆上的海報。

　　每個劇本的簡介都是寥寥幾句，神秘、詭譎，引人探究。

　　楊婷丟下拎著大袋零食的男友，湊過來挽住宋曦的手臂，壓低聲音：「怎麼辦，我沒玩過，忽然有點緊張。」

　　本來宋曦沒覺得什麼，還有些不解：「緊張什麼？」

　　「我怕我太菜啊，小時候看《名偵探柯南》我從來都沒猜對過凶手……」

　　「……」

　　被射中一箭，宋曦看阿加莎‧克莉斯蒂的推理小說，也從來沒猜準過凶手，和她的好閨蜜半斤八兩，於是也壓低聲音：「……完了，我也開始緊張了。」

　　店裡的工作人員就在一旁，聽見她們的對話，擺擺手，笑著安慰兩個姑娘：「沒事兒沒事兒，大多數來店裡的顧客，都是第一次玩。甭緊張，等人到齊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規則就好了。」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段距離，拼到的其他三位玩家還沒到。

　　也許是怕他們等著無聊，店員指了指沙發桌上的一大摞紙盒，和宋曦他們說，可以先來幾局小桌游，時間過得快。

　　盒子大多看起來花裡胡哨，楊婷拿起來看了幾眼，「德國心臟病」「大富翁」「誰是臥底」……

　　他們三個平時也不是什麼大娛樂家，對這些時髦娛樂不怎麼了解。

　　宋曦在家裡陪親戚家的小孩子玩撲克牌，都只會抽牌比大小，哪裡會玩這些？

　　整個桌上的桌遊道具，只有那隻牙齒可以按下去的塑料鱷魚，被楊婷的男朋友百無聊賴地按了幾下。

　　三個人坐在沙發上大眼瞪小眼的樣子太拘謹，店員決定帶著他們三個先去挑選打本時要用的面具，丟下一句「還是跟我來吧」，把三人帶進了隔壁一間屋子。

　　屋子裡擠滿各種服裝配飾，像演出後台。需要他們選的，是那種蒙面舞會的面具，只遮半張臉，造型還算精美。

　　挑選時，外面有男人說話的聲音，估計是其他玩家到了。

　　宋曦隱約聽見有個男聲說：「……快了，好像給咱們買喝的去了吧，我先幫他把名兒簽上吧。唉老板，是不是簽這兒來著？」

　　宋曦先戴好面具出來時，有兩個年輕男人在外面，一個坐在沙發上垂頭按著手機，隨口拋了個問題，問站在門邊抽煙的同伴：「裴哥來了嗎？」

　　同伴叼著煙回答：「來了，剛才瞧見他車開進來了，找停車位呢吧。」

　　她聞聲看過去一眼，總覺得坐在沙發上那位，側臉有一絲絲眼熟。

　　細想時，又沒有印象自己什麼時候見過。

　　「對了，麻煩你們也簽一下這個好麼？」

　　店員走過來，把筆遞給了宋曦，說他們是商住居民區，來的顧客都需要登記名字和電話，會有人檢查。

　　宋曦接過筆，正準備在登記表格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忽然目光一頓。

　　一串碳素筆寫下的陌生姓名裡，最末端三個字，有她爛記於心的熟悉。

　　曾在某段漫長時光裡，這三個字，時常入夢而來。

　　化作她踮起腳尖仍無法觸及的一輪月、張開雙臂仍無法擁抱的一縷風。

　　此刻猝不及防闖入眼簾，距她的筆尖，只有咫尺距離。

　　宋曦握緊碳素筆，怔忡數秒。

　　她深深吸氣，反復確認自己真的沒有看錯。

　　那三個字是——

　　裴未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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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出自《招魂》屈原

　　「Smart is new sexy」出自《生活大爆炸》

為了一口餓

第二章　發條懷錶（二）

　　登記表格放在前台桌面上，宋曦弓下身子，在「裴未抒」三個字下方，填寫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總有種詭異的不真實感。

　　餘光裡一個穿著黑色褲子的身影，邁著長腿，跨進店門口，兩三步走過她身旁，裹挾一陣檸檬茶味道的清風。

　　宋曦還以為自己表現得足夠淡定，只是把「曦」中那一撇，拉得過於長了。

　　直到楊婷從身後走來，熟稔地挽住她的手臂：「曦曦，寫什麼呢，這麼投入？」

　　「哦，沒有，是幫咱們三個登記一下。」

　　「我叫你半天啦，你都沒聽見？」

　　察覺到宋曦的異樣，楊婷笑起來：「怎麼你這個推理迷，比我還緊張呀？別擔心了，新朋友們剛剛都說了，他們負責帶飛！」

　　在宋曦自以為沒有失態的幾分鐘裡，楊婷和她男朋友已經和其他三位玩家簡單打過招呼了。

　　裴未抒給包括他們三個在內的所有人都買了飲品，提了挺大一兜過來。

　　楊婷和男友大大方方接過他們那份，道謝，也友好地把零食分給對方，並介紹了自己這邊的情況，說他們三個是新手玩家，忐忑地表示，希望對方多擔待。

　　這些宋曦都沒聽見，她一個人安靜地經歷了一場來自內心深處的山呼海嘯。

　　面對閨蜜的疑惑，宋曦沒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忽然失聰，又為什麼簽三個名字要用時那麼久，只能順著閨蜜的話，說自己是因為劇本殺而緊張。

　　「給你，新朋友給買的飲料，壓壓驚。」楊婷遞給宋曦一杯檸檬茶。

　　宋曦對著裴未抒的方向，佯做冷靜地說了聲「謝謝」，沒敢真的去看他。

　　店長帶著工作人員走過來，大概看了下人數，拍拍手：「好了，咱們這個劇本的玩家都到齊了是吧？這位是你們的『DM』，後面跟著他就行了，他會告訴你們劇本殺的規則。祝大家玩得愉快！」

　　說完又叮囑「DM」：「咱們有新人玩家啊，講仔細些，多照顧照顧。」

　　在劇本殺店裡，負責組織玩家進行劇本流程的主持人，被稱為「DM」。

　　「大家跟我來。」

　　「DM」招招手，帶他們向店面盡頭的一間屋子走去。

　　裴未抒他們隨著「DM」走在前面，宋曦跟在身後。

　　這個位置，讓她在裴未抒進店後，第一次能夠自然地向他的方向打量。

　　大學畢業的這兩年，很多過去的校友同學走出校園，像變了個樣子，有裝世故的，也有過於世故而讓人感到不適的。

　　裴未抒似乎和以前看上去差不多，穿了一件沒有任何Logo和圖案的純白色短袖T恤，寬鬆的黑色休閒褲。他周身清爽，沒有多餘配飾，拎起加冰檸檬茶，嘬著吸管喝了兩口。

　　宋曦聽到他朋友問：「裴哥，你脖子怎麼弄的？」

　　她其實也留意到了，裴未抒側頸有一道很紅的傷，像是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過，尤其他膚色又白，從這個角度看，格外明顯。

　　裴未抒放下檸檬茶，淺笑著和朋友談起，他今天早起去球館打球，遇到個戴精鋼手錶的哥們兒，打籃球沒摘錶，搶球時不小心劃了他一下，不礙事。

　　其實裴未抒的長相有點冷清，個子又很高，總讓人有傲縱的假象，覺得他是那種不太容易接近的人。

　　但他笑起來眼睛會彎一下，又讓人認為，他的性格一定很好相處。

　　朋友馬上皺眉：「什麼素質啊，就不能把錶摘了再打球嗎？籃球這種需要身體對抗的運動，戴什麼手錶啊？！」

　　宋曦在心裡讚同地譴責：

　　對啊對啊，戴什麼手錶啊！

　　這樣的想法閃過腦海，宋曦自己也是一怔。

　　算算時間，她有將近五年多沒見過裴未抒了，他們在生活上沒有任何交集，完全算是陌生人。

　　即便裴未抒是她曾暗戀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人，她也沒想到，時隔多年，自己還會有這種同仇敵愾的情緒。

　　其實在宋曦這幾年的學習時間裡，隨著知識增長，人格不斷完善，也越來越自信獨立。

　　當自己也意識到自己有在成長的某些時刻，她也曾設想過：

　　她會不會在某天，遇見裴未抒？

　　她會不會在某天，有機會認識裴未抒？

　　甚至為類似的設想，設計過情結、橋段，然後猜測自己表現得是得體大方，或者不盡人意……

　　但那終究是設想，是明知不可能發生時的一點點貪念和慰籍。

　　誰能想到現實如此魔幻：

　　在一個天氣有些好的星期六傍晚，她走進一家劇本殺店，會遇見裴未抒，會拿著裴未抒買的檸檬茶，同他一前一後，走過一間間裝潢風格迥異的屋子，最終邁進同一間……

　　屋子裡有一張長桌，有點像會議室的感覺。桌上鋪了絲絨桌布，擺了一瓶蓬鬆的粉色鴕鳥毛。

　　兩側各三把座椅，桌頭有一把，「DM」坐在桌頭：「你們自己挑吧，位置無所謂，可以隨便坐。」

　　裴未抒示意朋友，讓宋曦他們先選座位。

　　楊婷男友道過謝，然後扭頭看楊婷：「女士們，想坐哪兒？」

　　「那……我們坐一邊吧？」

　　「可以。」

　　宋曦和楊婷他們佔了桌子一側，裴未抒和朋友們也陸續入座。

　　很巧合的，裴未抒就坐在宋曦的正對面。

　　學生時代宋曦就很容易臉紅，工作後接觸的人比校園多，這個毛病慢慢也好了些。

　　但她能感覺到，裴未抒拉開椅子坐下後，視線無意間落在她這邊時，自己應該是臉紅了。

　　幸好是戴著面具的。

　　遮不住多少，但給了她些許安全感。

　　選好角色後，「DM」給他們講規則。宋曦怕自己露出端倪，只能稍稍偏側過一些身體，面向「DM」，強迫自己認真聽。

　　好在劇本殺是沉浸式的娛樂活動，每人一個角色，劇本上有大量文字要閱讀、記住。而且劇情也足夠吸引人。

　　真正開始後，反而沒那麼容易走神慌張了。

　　劇本背景是個舞會，宋曦他們在劇本中的角色，都是來參加舞會的人。

　　不出意外，舞會進行著進行著，有人被殺害了。而他們這些來參加的人，都和死者有著說不清的某些關係，個個都有動機，又要憑借蛛絲馬跡，找出凶手究竟誰。

　　推理迷不再記得對面坐著的是裴未抒，一心只想要盤算出關鍵信息。

　　來這裡時，她是散著頭髮的，室內空調風風力有些大，碎髮總在臉頰處，有些礙事兒。

　　輪到她發言時，宋曦剛好從包裡翻了根髮繩出來，邊發表自己的推論觀點，邊把頭髮隨手盤成個丸子。

　　宋曦捋了碎髮，掖到耳後，反駁楊婷男友那個角色的發言：「你的說辭在我看來有些不合理，最後一位同她跳舞的人，不就是你麼？而且發現時，你就在離她不到兩米遠的地方。」

　　群體討論之後，「DM」提出，他們可以有一對一交流的時間，限時10分鐘。

　　這期間，所有人都可以找玩家自己認為掌握線索，或者懷疑的對象單獨聊，聊天地點可以是這個屋子，外面走廊和另一個屋子也供人使用。

　　「我怎麼看誰都像凶手啊。」

　　楊婷嘀咕著環視一圈，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男友身上。

　　她玩起遊戲也是鐵面無私，指著男友：「你，跟我來，咱們去隔壁單獨聊聊，我覺得你很可疑。」

　　對面裴未抒的另外兩個朋友也互相看對方不順眼，約了去走廊單聊。

　　所有人都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宋曦和裴未抒。

　　宋曦最起疑的角色也是楊婷的男朋友，但人被約走了，只剩下裴未抒的角色可以聊，至少要從他口中套出一些線索才對。

　　她還沉浸在角色裡，心無旁騖，垂眼看了看草稿紙上自己寫下的疑點，思考片刻，準備發問。

　　抬眼間，兩人視線短暫交匯。

　　為了貼合舞會感，屋子裡關掉了主燈，每個人面前有一盞形似蠟燭的氛圍燈，以此照明。

　　裴未抒正單手把玩著他面前的那盞，指尖被燈光點亮，呈現半透明狀。

　　他兩隻手臂架在桌上，短袖袖口遮住了臂上部分肌肉線條，察覺到宋曦的視線，輕笑一聲，率先開口：「怎麼了，我在你這兒，也不是完全清白的？」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又笑成了宋曦當年最心動的樣子。

　　「DM」走前，留下了播放BGM的小音箱，還在孜孜不倦地放著鋼琴曲。

　　群體討論時那首令人後脊發涼的《Scarsong》已經播放結束，自動切換歌曲，偏偏切回了舞會時的曲子。

　　柔柔的，有些曖昧。

　　宋曦那些狐疑卡在嗓子眼，問不出來，心中暗暗唾棄自己：

　　這副色令智昏的樣子，肯定是當不了偵探的，白看那麼多推理小說。

　　裴未抒這個角色，確實不怎麼清白，剛才友好的率先笑問，只是避重就輕的手段，但說完之後，對面的女孩一直沒開口。

　　她像在和誰賭氣，蹙了下眉心。

　　而且從進屋子起，她的臉頰和耳廓一直泛紅，看上去略有不適。

　　半地下室確實空氣不流通，空調就在他身旁，裴未抒偏頭看了眼上面顯示溫度的數字，暫時跳出角色，開口詢問：「很悶麼？需要我把空調溫度調低些？」

為了一口餓

第三章　發條懷錶（三）

　　那陣子有幾句美好的祝福話，流行於朋友圈和公眾號。

　　他們說，「願你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有人說這些句子，是從蘇軾的詩句中演變來的。是《定風波》中的「萬里歸來顏愈少」。

　　而裴未抒眼中帶著禮貌的關切的樣子，就讓宋曦想起這一句。

　　也想起他們初次相遇。

　　初見裴未抒，是在2008年。

　　那年，宋曦第一次到帝都市。那時是8月，正值暑期，火車站湧滿了人群，挨肩接踵。

　　巨大螢屏在播放奧運會比賽，到處都寫著歡迎的標語，也有外國人舉著小紅旗走過，志願者們站在人群中，友好地為有需要的人提供幫助。

　　整座城市洋溢著一種令人熨貼的熱情，熱鬧得如同新年。

　　宋曦的爸爸來接站，同母女兩個碰面後，宋爸爸主動接過大部分行李。

　　他連提帶拖好幾個箱子、袋子，扭頭笑著問宋媽媽：「你們兩個啊，是不是想要把咱家都搬到帝都來？」

　　宋曦背著塞得滿滿的雙肩包，手裡提著布袋，跟在他們身邊。

　　她對新環境感到新奇，忍不住抬眼四處張望，爸媽的對話成了「耳邊風」，只隱約知道媽媽是在給爸爸講，哪些東西是給爸爸帶的，哪些東西是給宋叔叔一家帶的。

　　被提到的宋叔叔，叫宋家群，過去是他們同鎮的鄰居。

　　他家裡有個在市區當老師的親戚，初中起他就寄住在親戚家，在市區上學，後來高考考得不錯，去了大城市念書，又輾轉到帝都做生意。

　　生意順風順水，用鎮上人的話說，就是「出人頭地嘍」「混得頂好的」。

　　宋曦小學時，有一年春節宋家群回鎮上過年，提了禮品來感謝一直幫他照應家裡老人的宋曦父母。

　　那時候宋曦的爸爸剛被裁員，工作上正一籌莫展，經宋家群提議，春節後宋曦爸爸便跟著他一起去了帝都，幫著忙些生意上的事情。

　　家裡只剩下宋曦母女，媽媽常常感恩地和宋曦念叨，說宋叔叔他們夫妻倆人都很好，在外面也很照顧她爸爸。

　　宋曦爸爸帶著她們到車站停車場時，宋家群已經下車，站在人群裡，高舉雙臂同他們熱情地揮手：「嫂子，曦曦，這裡這裡！」

　　喊完又快步擠過人群，接過宋曦媽媽手裡的大袋子，連聲道謝：「嫂子，你說你來就來唄，拿這麼多東西幹什麼，這麼沉，辛苦了辛苦了。」

　　「不辛苦，我們上火車時碰見好心人了，兩個大小伙子主動幫我們抬了行李。也沒拿什麼過來，都是家裡的土特產。聽弟妹說，你想吃家鄉飯，我特地帶了很多筍乾臘肉，回頭做給你們吃。」

　　宋媽媽看了眼車站外的商廈樓群，感嘆，「帝都真好啊，真漂亮。」

　　宋曦那年16歲，第一次走出家鄉小鎮，到了一線大城市，看什麼都新鮮。

　　不過一路上車馬勞頓，來帝都時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再加上市區街道擁堵，車子連續急剎幾次後，宋曦胃裡翻江倒海，找到就近的公共洗手間，吐了半天。

　　回車上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車子已經駛入一片美麗的別墅區。

　　宋叔叔家的房子很漂亮，三層別墅，五色菊頂著藍紫色的花朵在庭院裡盛放。

　　庭院裡坐著一位笑盈盈的婦人，見到他們，挺著肚子走出來，和宋曦的媽媽擁抱。

　　那是宋叔叔的妻子張茜，宋曦叫她張姨。

　　「曦曦，好久不見呀，真是大姑娘了，個子也高了不少，再長兩年，要超過你媽媽啦！」

　　張茜捏了捏宋曦的臉，「是不是火車上休息不好？怎麼臉色這麼差？」

　　宋媽媽把宋曦路上暈車的事兒說給她，宋曦覺得丟人，臉都紅了。

　　「那咱們快進屋去吧，屋裡有空調，吹吹冷風喝點涼快的，可能會舒服些。」

　　臨進門前，張茜抬手樓上指，「曦曦你看，三層是個小閣樓，以後你和媽媽就住那裡，你宋叔叔從知道你要來起，就閒不住，給你買了很多書，放在小書架裡，到這兒和在家一樣，別拘著，啊。」

　　那天進門後沒幾分鐘，宋家群和宋爸爸就出去了，要忙生意。

　　宋媽媽和張茜一起收拾她們的行李，帶來的土特產被一樣樣從包裹裡拿出來，攤放在地上，拆開，再重新收納。

　　張茜對著樓上喊：「思凡，思凡？姨姨和姐姐來了，快下來。」

　　「你喊什麼啊，和同學連麥打遊戲呢！別喊了，煩死了！」

　　張茜被兒子的衝撞噎一下，有些無奈地和宋曦媽媽訴苦。

　　之前他們只顧著忙生意，家裡的事情都是雇了保姆在看管。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天天早出晚歸，和兒子總也說不上幾句話。

　　保姆匯報時，也都只在夫妻兩個面前說好聽的，頻頻誇獎他們的兒子成長得不錯，張茜聽了還很欣慰。

　　「也是這次懷了二胎，反應太嚴重，不得不休息在家裡，天天朝夕相對，才發現原來這孩子這麼不像話，真讓我頭疼。」

　　正說著，樓上傳來踢踢踏踏的拖鞋聲，隨後是一陣滑輪掠過地板的咕嚕嚕——

　　宋思凡在屋子裡踩著滑板過來，停在那堆土特產前，嫌棄地嘟囔：「哪來這麼多東西啊，亂七八糟的……」

　　宋曦進門喝過冰水，這會兒已經好多了。

　　聽見宋思凡這樣說話，忍不住在心裡吐槽，覺得這熊孩子要是自己親弟弟，準是要一腳踹飛他的。

　　「思凡！」

　　張茜也是南方人，呵斥都是溫柔的，「過來叫姨姨，這是你宋曦姐姐。宋曦姐姐成績很好的，上學期期末考了全校第二名呢，以後多和姐姐學學。」

　　熊孩子根本沒在聽，滑著滑板去了廚房。

　　宋曦瞧見他捧出超大一桶冰鎮飲料，擰開蓋子，直接對著喝。

　　宋媽媽笑著打圓場：「老家的學校你還不知道，學生少，考第二名也沒有你們想像得那麼厲害的。」

　　飲料喝下去半桶，宋思凡突然盯著宋曦開口：「你是從非洲來的嗎？怎麼這麼黑啊？」

　　宋曦剛中考完，暑期沒有作業。

　　小鎮不像大城市那樣，家長教育觀念強，會讓孩子提前補補高中課程什麼的。

　　她沒作業就徹底閒了，天天和朋友出去玩，山裡、河邊，在酷暑的南方曬了兩個月，確實黑溜溜的。

　　在老家時是不覺得的，伙伴們都曬得一樣黑，誰也犯不上嫌棄誰。

　　這會兒突然被人攻擊，宋曦瞥了眼客廳牆壁上裝飾用的棱格鏡子，自己和這個華麗的環境相比，又黑又瘦，顯得土裡土氣。

　　但……

　　黑不黑的，關你什麼事兒。

　　我樂意，熊孩子！

　　宋曦也有脾氣，被說了當然不高興，想懟回去。

　　可想想又覺得，張姨和宋叔叔對他們家實在是很好，只能當沒聽見。

　　宋思凡一直在客廳裡踩著滑板瞎晃悠，時不時拿出手機鼓搗幾下。

　　張姨也許是被兒子晃得頭疼，也許是覺得宋曦和大人待著無聊，提了個建議：「思凡，你帶姐姐出去在小區裡走走吧，熟悉熟悉環境，好嗎？」

　　討人嫌的熊孩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居然點點頭，動作俐落，踩了滑板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回頭吩咐宋曦：「跟上啊，非洲人。」

　　「*$#%*!@#」

　　宋曦在心裡罵人，不情願地跟著出了門，氣得連眼鏡都忘記戴了。

　　別墅區沒什麼人在外面，人造池塘裡游動著幾條胖墩墩的錦鯉，安靜得只有蟲鳴鳥啼這類自然的聲音。

　　不像老家小鎮上，到處都是熟悉面孔，走一路要和許多叔叔阿姨打招呼。家家戶戶挨得又近，窗口像每一家的叛徒，洩露著家中的談話聲和飯菜香。

　　走出去十幾分鐘，宋曦終於知道宋思凡為什麼突然願意出來了。

　　他根本不是想帶她逛逛，只是想找個機會開溜。

　　她只是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再抬頭，他早都沒影了。

　　2008年那會兒，宋曦還沒有手機，出門又沒戴眼鏡，扭頭看向來時的路，一片模糊的漂亮房子個個都像是宋叔叔家。

　　人生地不熟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有點路痴。

　　宋曦心知，宋思凡那個性格惡劣的熊孩子，恐怕是良心泯滅，早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根本不會回來找她。

　　北方夏日有種乾燥的炎熱，烈日下汗水順著臉頰流淌。

　　蟬隱在樹冠中，不住地鳴聒，讓人聽著更加著急，心頭幾乎起火。

　　正無措著，身後傳來聲響，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身影由遠及近。

　　他悠哉地路過她身旁時，宋曦短暫地看清楚了些：

　　是個男生，騎著一種車型挺酷的自行車，上半身前傾得很低。

　　他穿著白色短袖T恤，背著黑色的籃球包，氣質清爽，耳朵裡塞著耳機，神情淡漠……

　　那個瞬間宋曦想了很多，她想要叫住他問問路，怕他聽不見，也怕他聽見後會拒絕。

　　很多項緣由糾結，其中一項，是宋思凡說的「非洲人」。

　　她明明不認同那個熊孩子的嘲諷，卻不知此刻為何想起。

　　眼看著自行車近了又遠去……

　　宋曦還沒糾結完，可騎自行車的人自己停下了。

　　「？」

　　男生兩隻腳落在地上，邁著長腿蹬了幾步地面，倒退回她身邊。

　　宋曦看清他的長相，一時發愣。

　　他卻摘下一隻耳機，好意提醒她：「鞋帶開了，小心跌倒。」

為了一口餓

第四章　發條懷錶（四）

　　男生的聲音很好聽，帶著些京腔。

　　宋曦順著他的話低頭，右腳鞋帶果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鬆散開了。

　　她機械地蹲下，捏起鞋帶，剛繞上蝴蝶結的一邊，已經感覺到男生準備要離開。

　　宋曦忍不住心焦地急急開口，一連串地吐露出自己的訴求：「你好，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指路，我今天剛來的不認識路，有些迷路……」

　　在宋曦表達過自己的困境後，男生已經踩在自行車蹬上的動作稍有停頓。

　　還好，他沒拒絕，轉頭對上了宋曦的目光。

　　也許是宋曦太過緊張，男生看著她，安慰性質地淺笑了一下，隨口問：「要去幾號？」

　　「……我不知道。」

　　他顯然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一愣，眉梢微揚，重復著疑問：「不知道？」

　　「嗯，我今天剛來……」宋曦也重復著描述。

　　「手機呢？」

　　「沒有。」

　　宋曦和媽媽都沒有手機，她們住的鎮子不大，媽媽沒有工作，就在家裡幫人家補補衣服、裁剪褲腳，宋曦的學校也不遠。再有什麼事情，進她家叫一聲，人就出來了。

　　可現在是在帝都市，人生地不熟，就沒有那麼方便了。

　　「家裡人的手機號知道麼？」

　　宋曦點點頭。

　　她知道爸爸的。

　　男生從褲子口袋裡摸出手機，黑色的，樣子小巧精致。他把耳機拔掉，手機遞給宋曦：「給家人打電話問問吧？」

　　宋曦撥了爸爸的手機號碼，手機裡忙音片刻，沒有人接聽，應該是爸爸和宋叔叔他們都在忙。

　　隨後她又嘗試了新方法，詢問男生在這邊認不認識姓宋的人家，宋家群或者宋思凡。

　　他否定了，說不認識。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對於幫忙的人來說，已經有些棘手。

　　宋曦也後知後覺，自己剛才開口要人幫忙時語速太快，顯得無禮。所以在遞還手機時，她小聲補了一句：「謝謝，給你添麻煩……」

　　話沒說完，手機突然振動，嚇了她一跳，屏幕上的號碼不是爸爸的。

　　男生拿過手機，接了電話。

　　也許是有人在催他什麼，他的視線掃過宋曦，應著電話裡的人：「我晚點過去，這邊有點事兒，你們先玩著。嗯，知道了，掛了。」

　　烈日炎炎，宋曦穿了件棉質的短袖，汗水浸染的布料貼在後背上。

　　燦陽晃得人目眩，宋曦心裡雖然焦急，但也不打算繼續給好心的陌生人添麻煩了。

　　又說了幾句道謝的客氣話後，她盡量用輕鬆的、不給人添負擔的語氣開口：「謝謝啦，你還是去忙吧，我自己再找找。」

　　出乎意料的是，他沒走，只說是沒急事。

　　宋曦慌亂同他對視，男生冷靜、大方，眸色中有種讓人鎮定的力量。

　　「先陪你找吧。況且，如果家人打電話回來，你也能接到。」

　　男生搖了搖手裡的手機，主動幫忙分析：「你家是幾層的建築？或者，來時見過什麼特別的建築物麼？」

　　在這座全然陌生的城市裡，他的耐心給了宋曦極大的安全感。

　　宋曦邊回憶邊和他講，宋叔叔家是兩層，第三層只有一個小閣樓。來時有一段路，路過人工水池，裡面有肥肥的錦鯉。

　　其他的，好像也沒什麼了。

　　「獨棟還是雙拼？」

　　「什麼？」

　　「就是……」

　　男生話音微頓，整理措辭，重新開口，「院子和鄰居家挨得近麼？」

　　「很近，籬笆旁邊就是鄰居的院子。」

　　「沒有泳池？」

　　「嗯，沒有。院子裡種了藍紫色的菊花。」

　　「那是雙拼的戶型。」

　　男生打了個響指，笑著，「知道了，跟我來吧。」

　　男生兩條手臂架在自行車把上，用腳踩著地緩緩跟在她身邊。

　　他姿態很舒展，一路上什麼都沒問。不問她名字，也不問她為什麼搬來這裡，只說他記憶裡，西邊才是那種雙拼的戶型，成功找到的概率很大。

　　天氣實在是太過晴朗，萬里無雲，陽光連個遮擋物都沒有，直射在他們身上，熱得要命。

　　宋曦能看見汗水順著他的臉側流到下頜，但他絲毫沒有不耐煩，轉頭看見她的目光時，還以為她是擔憂找不到家，安慰地告訴宋曦說，如果走一圈沒找到，就帶她去找物業。

　　「有戶主名字就能查得到電話，總有辦法的，不用著急。」

　　以前宋曦家的房子，都是那種鎮上自建的，沒有物業公司的概念。

　　但他說得那樣篤定，連她都跟著放了不少心。

　　他帶的方向是對的，那天走了十幾分鐘後，宋曦看到了來時的人工水池，胖墩墩的錦鯉游在水草間。

　　後面的路，宋曦憑借依稀印象，終於找到了宋叔叔家。

　　金烏西沉，陽光把他們影子拉得頎長。

　　她站在門口，臉上有掩飾不住的欣喜，連說「謝謝」都不覺放大了聲音，語調愉悅。

　　男生站在夏日豔陽下對她一笑。

　　他是那種臉廓很俐落的冷感長相，窄雙眼皮，高鼻梁，看起來有些怠傲。

　　可他笑起來，眼睛竟然是彎的，溫柔又好看。

　　後來宋曦再回憶起2008年初到帝都那天，帝都處處都美，但她想到的見過的最美的風景，好像總是這一幀。

　　男生沒給宋曦第二次道謝的機會，隨意地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蹬上自行車，直接走了。

　　宋曦在他身後說「謝謝你呀，真的謝謝你」，他沒回頭，只高舉手臂擺了擺手，身影很快消失在轉彎處一角茂盛的綠化喬木中。

　　那天宋思凡玩到晚飯時間才出現，進門就被張姨訓斥了一番。

　　奈何熊孩子根本不怕他親媽，油鹽不進，滑板隨手丟在鞋櫃旁，蹬掉鞋子，掏掏耳朵，咧著嘴不耐煩：「非洲人告狀了？」

　　其實宋曦什麼都沒說，但哪有媽媽不了解兒子的。

　　張茜很生氣，幸好有宋曦媽媽在，幫著圓場幾句，也恰逢宋家群和宋曦爸爸從外面回來，氣氛才緩和下來。

　　平時宋叔叔和爸爸應該是不在家裡吃飯的，廠子那邊有宿舍和員工餐，忙的時候都是在那邊糊弄幾口。

　　之前那個不稱職的保姆被張茜開除了，今天是宋曦媽媽下廚，做了很多家鄉菜。

　　飯菜香充斥著整個餐廳，兩家人圍坐在一桌，電視上是令人熱血沸騰的奧運賽事。

　　男人們開了冰鎮啤酒，杯子撞在一起，比過年還熱鬧。

　　宋曦端著一杯冰雪碧，和大人們一起碰杯子。

　　只有宋思凡不舉杯，還坐在一旁冷嘲熱諷：「喂，非洲人，碰杯子不是你這樣的吧？」

　　明明他自己更不禮貌更不尊重人，還要來挑刺別人。

　　討人厭的熊孩子。

　　宋爸爸笑著揉揉宋曦的頭：「曦曦啊，和長輩碰杯時，杯子要比長輩的矮上一截。」

　　有道理的事情宋曦都是聽的，她不和宋思凡計較，當做沒聽見他的話，只對爸爸點頭，然後舉起杯重新和長輩們相碰，這次杯身比他們都矮。

　　宋曦媽媽給張茜夾菜：「茜啊，這是我自己曬的筍乾，不知道你們家那邊吃不吃筍子？」

　　「我家那邊也是吃筍的，而且我從小就喜歡。姐你多吃，不用照顧我。」

　　宋家群也笑：「以後有機會，咱們兩家去張茜老家那邊玩一趟。她家那邊有個湖，還挺有名呢，特別漂亮，我岳父岳母人也特別好。」

　　奶奶去世、爸爸來帝都後，宋曦很久都沒感受到這種舒適的熱鬧了。

　　久違、溫馨。

　　晚上休息時，張姨挺著肚子到閣樓，找宋曦母女聊天。

　　宋曦媽媽從來不把宋曦當小孩子看，家裡有什麼事情，宋曦是都知道。

　　雖然張姨說的是，以前的保姆人不好，會偷拿家裡的東西，而且對宋思凡也不上心，張姨自己又懷了二胎，需要人照顧，才請宋媽媽來家裡做做家務、做做飯。

　　「把錢給那些心思不正的人，還不如給姐姐，我還更放心。」

　　但其實宋曦和媽媽都知道，這次來帝都市，是叔叔阿姨在幫助他們家。

　　他們人真的很好，連房子都不讓宋曦他們租，說是錢不好賺，帝都房租又貴，家裡這麼多地方閒著呢，就住家裡就好。

　　「趁著這幾年生意好，再攢攢，以後你們也能在帝都買套房子。曦曦成績好，再考個帝都的大學，以後就定在這邊了，多好啊。」

　　兩位媽媽談心時，宋曦坐在一旁觀察小書架上的書籍。忽而房門被敲響，得到允許後，宋曦爸爸推開門。

　　他不住在這裡，不方便，還是回廠房去住，這個時間都已經準備走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宋曦爸爸沒進門，站在門口：「對了曦曦，傍晚時爸爸才看見，手機裡有個未接來電……」

　　撥回去後，對方是一個男生，把下午宋曦迷路的事情大概說給了他。

　　礙於張茜在場，宋爸爸也沒說太詳細，只問宋曦：「是你朋友麼，電話號碼要不要記一下？」

　　閣樓空間不大，三位家長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宋曦莫名心慌，矢口否決：「不、不用了。」

　　其實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口是心非，明明用爸爸的手機發一條道謝信息給人家，才是周到妥當的做法。

　　就像在此後的暑期裡，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出門前對著鏡子，仔細理好頭髮。

為了一口餓

第五章　發條懷錶（五）

　　隔天早晨，張茜開車帶著宋曦母女，去逛了天安門廣場和故宮，在人潮裡擁擠著拍了不少遊客照。

　　以前住在鎮子上，他們從來沒奢望過能到這樣的大城市生活，現在居然好有希望將來定居在這邊。

　　那兩天宋曦媽媽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曦曦啊，我們真幸運。」

　　宋曦左邊挽著張茜，右手挽著媽媽，時不時咬一口手上的冰糖葫蘆，快樂地跟著應和：「對呀，我們真幸運。」

　　不過，幸運的人也會偶爾走走小黴運。

　　宋曦因水土不服頻頻嘔吐和腹瀉，當天夜裡1點左右，被送進了附近的醫院。

　　水土不服倒不是難治的病，就是鬧騰人。連著折騰兩三天，宋曦人都蔫了，腸胃功能紊亂後，臉上也開始起那種紅色的小痘痘。

　　但她本人挺樂觀的，沒覺得是大事，稍微能打起些精神時，就開始跟著媽媽進進出出，幫媽媽在廚房打下手，被轟幾次都不肯走。

　　張茜也總是挺著肚子在廚房轉悠，找活幹。最後宋曦媽媽佯裝生氣，把兩個人都攆了出來。

　　新生活讓宋曦媽媽心裡輕鬆，也學會了開玩笑：「我的工作我自己做，再怎麼幫忙也不分給你們工資哦。」

　　宋曦扭頭接話：「雪糕還是要給買的！」

　　「等你病好了就給你買。」宋媽媽和張茜異口同聲說。

　　氣氛融洽可愛，宋曦好高興，笑著要往樓上走，被張姨攔住了。

　　「曦曦，別總在閣樓憋著，樓上沒有空調，今天太熱了小電風扇不管用，你在客廳看看電視涼快涼快。」

　　張茜把宋曦帶到沙發邊，按著雙肩讓她坐下，「礦泉水在冰箱旁邊，自己拿了喝。要多喝水才能好，知道麼？」

　　醫生說水土不服最好暫時不要喝當地的飲用水，先喝礦泉水，慢慢再適應可能會好些。

　　誰知道宋叔叔和張姨會買那麼多，五箱礦泉水堆在家裡，等著她喝。

　　媽媽說得真的對，她們是太幸運了。

　　電視上有奧運賽事直播，宋曦看得心潮澎湃。

　　正起勁兒呢，院子裡響起幾個人說話的聲音，與此同時，樓上一陣飛奔的腳步聲，咚咚咚咚，像怪獸來了。

　　宋思凡舉著手機從樓上跑下來，11歲的男孩子，還沒開始躥個子，倒是學會了耍酷。

　　最後幾階台階可能燙腳吧、可能有刀子吧，就是不能好好走下來，偏要斜倚著樓梯扶手往下滑。

　　結果落地時一個大趔趄，險些摔成狗吃翔……

　　瞥見宋曦那一刻，宋思凡才意識到客廳有人。

　　估計是覺得丟臉，他臉一沉，瞪了她一眼，倒是沒再開口叫她非洲人，改了個稱號：「你看什麼，病秧子。」

　　天天被討厭鬼無端詆毀，誰都會有脾氣。

　　宋曦沒忍住，回嘴懟他：「看膽小鬼演雜技啊。」

　　宋思凡沒想到她這麼說，被戳中要害，臉一下就紅了。

　　畢竟他前些天夜裡，在宋曦面前做過超級丟人的事兒——

　　那天宋曦頻頻腹瀉，被送到醫院前最後一次從洗手間出來，幾乎虛脫，腿都是軟的。

　　她披頭散髮地扶著門框出來，剛巧宋思凡打遊戲到半夜，口渴下樓找水喝，在樓梯口瞧見了宋曦。

　　宋曦多虛弱啊，說話都沒力氣，又沒戴眼鏡，根本看不清來人是誰，只是條件反射地向前伸手求幫助，想說讓對方扶自己一把。

　　手剛抬起來，宋思凡一聲慘叫，坐在了地上，聲嘶力竭：「媽媽，鬼——啊——」

　　那還是宋曦第一次聽見宋思凡叫「媽媽」。

　　被還擊的宋思凡一時啞口無言，偏頭咳了一聲，假裝淡定，走到門邊開門去了。

　　門外烈日下站著三個男生兩個女生，有一個還是金髮碧眼的外國孩子，看樣子都是來找宋思凡玩的。

　　換鞋期間，一個男孩問宋思凡，沙發上的人是誰。

　　「是你的親戚嗎？姐姐？」

　　宋曦預感到宋思凡嘴裡不會有好話了，果然下一秒，看見他冷著臉說：「保姆家的瘦柴乾，走吧上樓玩去。」

　　他哪來這麼多討人厭的外號可講？

　　是看了什麼不討喜稱呼大全嗎？！

　　小學生們歡歡樂樂上樓去了，如颱風過境，說笑不絕於耳。

　　好像有一位是新朋友，和宋思凡說了自己的名字，似乎還介紹了學校。

　　宋曦聽著漸漸遠去的對話，風馬不接地，忽然想到一個人。

　　那天陪她一起找路的男生，沒問過她的名字，也沒告訴過自己他叫什麼。

　　這是不是說明，他只是在幫忙，並不想認識她？

　　這樣想時，說不上緣由，宋曦心裡有些失落。

　　也許是心裡對宋思凡不滿，她還做了個夢。

　　夢見某天早晨，張姨叫宋思凡吃早餐，樓上走下來的，卻是那個指路的男生……

　　24日那天，奧運會圓滿閉幕。

　　宋曦的水土不服也都好了，只是臉上的痘痘一直未消，怪讓人煩惱的。

　　她在閣樓看書時，張茜和媽媽一起敲敲門，然後進來：「看看張姨給你帶了什麼？」

　　張茜買了蘆薈膠，說是消炎鎮定的，塗在痘痘上也許能好得快一些，讓宋曦洗洗手自己塗好。

　　閣樓的空間比一層二層矮，空間被宋曦母女的東西填滿，稍顯擁擠，放不下多塗的桌椅，三位女士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聊天。

　　藥膏落在額頭上，很清涼。

　　宋曦仰著臉：「謝謝張姨，你真好。」

　　小風扇吹不散悶熱，窗子外面有喜鵲嘰嘰喳喳。

　　張茜說宋曦的學校也聯繫好了，和宋思凡不在一起。

　　宋思凡讀的是國際學校，小初高都在一個校區。那種國際學校的教育方式和國內公立院校不太一樣，是為了專門培養孩子出國的渠道。

　　不出國的話，其實沒必要去國際學校。

　　最主要的原因，是學費問題。

　　國際學校學費高昂，宋曦家負擔不起。

　　「但曦曦的高中也不錯，我打聽過了，帶她這屆的老師挺好的。」

　　三個人聊了一會兒，宋曦媽媽要去準備午飯。張茜也起身，說自己約了婦幼醫院，去做檢查。

　　「宋叔叔不陪你去？」

　　「你叔叔太忙了，沒有時間的。以前都是我們一起忙，現在我要養在家裡，他就更忙些。我自己去也一樣的。」

　　宋曦想起自己前些天半夜去醫院，醫院裡雖然視覺上乾淨簡潔，但她總覺得那是讓人壓抑的地方。

　　那天醫生給她檢查完，叫家屬時，張姨和媽媽都在身後，讓她特別有安全感。

　　推己及人，想想自己這會兒也沒什麼事情，宋曦主動開口：「張姨，我陪你去吧。」

　　宋曦媽媽也笑著：「讓曦曦陪你吧，你檢查時她也好幫你拿著包什麼的，正好回來時，我也把飯做好了。」

　　張茜很高興：「那我們回來去趟超市，正好該給你和思凡買些零食了，那天小朋友們來過，我看冰箱裡也沒剩下什麼好吃的。」

　　其實宋曦這會兒形象不太好，她塗蘆薈膠時，下手急功近利，都是一小坨一小坨堆落在額頭上，沒有塗開。

　　總想著厚敷一些，也許見效快。

　　沒想到要出門，臉上的蘆薈膠還沒吸收，很像小學時她起水痘的樣子，頭上亮晶晶地頂著好幾顆小痘子。

　　「張姨，我這樣你會嫌棄我走在你身邊麼？」

　　「怎麼會呢，曦曦是最可愛的大姑娘，還陪我去醫院。」

　　宋曦媽媽在門口揮手：「早去早回。」

　　「知道啦——」

　　天氣還是很晴朗，張茜懷孕後大夫叮囑別總吹空調，車上只敞開了正副駕駛位兩旁的車窗。

　　才來帝都幾天，很多地方宋曦都沒去過，婦產醫院是一條新路線，她把頭略略探出窗外，向外張望。

　　「曦曦，這邊順路，要不要去看看你的高中？」

　　「好！」

　　那是一條又長又直的柏油馬路，路兩旁的梧桐樹葳蕤成蔭，巴掌大的碧綠葉片把陽光切割成斑駁光塊。

　　她的高中，就在這樣一條路的盡頭。

　　操場有塑膠跑道，紅色的教學樓，金色字體寫著「第十中學」，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可比鎮上的高中氣派太多了，可能比老家市區的高中還更大，讓宋曦對高中生活都產生了一絲嚮往。

　　張茜開著車子轉彎，又開過一個路口時，指了指宋曦這邊的窗外：「你看，思凡的學校就在這兒，你們兩個其實離得挺近的，上學可以一起走。」

　　宋曦順著她的手勢，把頭探出去，向外看。

　　教學樓居然那麼大一片，可真正吸引住目光的，其實不是校區的建築。

　　迎面的路邊，走著幾個男生，個子都挺高。

　　最高的那個男生，穿了件白色短袖T恤，他走在中間，手裡拿著橘色籃球，隨手一拋，食指接住，籃球乖乖地在他指尖上轉著圈。

　　不知道他身旁的同伴說了什麼，他偏頭一笑，在陽光下格外耀眼。

　　那是宋曦在帝都市為數不多的熟悉面孔。

　　是幫了忙之後，就消失在她生活裡的人。

　　張茜的車速不快，那些少年的身影越來越近，也許是無意識的，說笑著的男生們隱隱有要看過來的趨勢。

　　宋曦猛然縮頭躲回車裡，後腦勺撞到了窗框也渾然不覺，只急著揪起寬大的領口，把塗了蘆薈膠的臉埋藏進去。

　　好傻。

　　好莫名其妙。

　　那是她人生裡，從未有過的笨拙慌亂。

為了一口餓

第六章　發條懷錶（六）

　　後面的幾日假期，熟悉了周邊環境，宋曦偶爾陪張茜去散步，偶爾出門幫家裡買東西，但都沒再見過他。

　　這種期待落空的感覺，很像小時候她在田野間追逐落日，眼看著夕陽西下，想要快步跑到沒有山丘遮擋的地方。

　　可等她跑到空地上，橘色的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只剩下霞雲還映著它的餘暉，有說不上來的悵然。

　　9月開學，宋曦獨自去報到。

　　順著指路牌找到自己的班級，進門一片喧嘩的熱鬧——

　　「看籃球了嗎看籃球了嗎，真他媽酷，那倆蓋帽扇的，也太帥了！！！」

　　周圍有人搭話，說跳水和乒乓球也很酷，還有人說飛碟射擊那場也很牛。

　　七嘴八舌的討論，那個男生通通不理，只顧著嚷嚷「咱們的籃球賽雖敗猶榮」，說著激動地從椅子上跳起來，對著空氣比了兩個投籃動作。

　　宋曦不善於運動，對很多比賽都屬於「看過卻一知半解」的狀態，關於籃球那部分的印象，大概是有天晚上，宋思凡在樓下也是這樣又蹦又跳地叫的，在閣樓都能聽見他破音的「牛逼」。

　　高一（3）班門口放著飲水機和垃圾桶，宋曦走進去，略顯拘謹。

　　暑期裡有一場為期7天的軍訓，宋曦沒能參加，同學們大多都在軍訓時熟悉了，也有一些，本就是小學或初中同學。

　　進門後沒人同她搭話，最多道視線短暫在她身上停留，帶著些善意的好奇，隨後又撇開，各自同周圍的人聊天去了。

　　班級暫時沒安排固定座位，宋曦找了個靠後面的空桌子，打算坐下。

　　路過那個激動地同人聊籃球的男生身邊，他突然又跳起來，險些撞倒宋曦。

　　「哎呦對不起對不起……」男生雙手合十，連求原諒。

　　宋曦一笑，搖頭示意他，自己沒事。

　　後來這個上躥下跳閒不住的男生，成了她的前桌。

　　男生叫林偉楠，因為上課忍不住和同桌說話，常常被老師罰站。

　　宋曦的同桌是個皮膚白淨的齊劉海女生，叫李瑾瑜。

　　林偉楠被罰站之後的課間，李瑾瑜總是氣沖沖蹬他的椅子，咬牙切齒：「你就不能老實點嗎？總罰站我還能看見黑板嗎？你是多動症？」

　　林偉楠每次都說自己錯了，但下節課，又會因為某種原因罰站。

　　遇上李瑾瑜喜歡的課，她會不客氣地舉手：「老師，林偉楠站這兒我看不見黑板。」

　　「林偉楠，你拿書去教室後面站著。」

　　下課鈴聲響起，站了大半節課的林偉楠吱哇亂叫著跑回來：「哇李瑾瑜，最毒不過婦人心啊！」

　　以嘴欠換來一陣「毒打」。

　　在帝都上學，很多要求和在老家很多不一樣，老師也比較嚴格。

　　但班級氛圍很好，宋曦和同學們相處得不錯，唯一的煩惱就英語課。

　　在鎮上高中，她已經是老師們捧在手心裡疼的好學生了，但老家英語課不太注重口語，而且受方言影響，她的口語發音不正規，到了這邊，經常被英語老師抓著糾正。

　　被抓的次數多了，英語老師開始故意鍛煉她，節節課都會點她的名字，叫她起來朗讀或者回答問題。

　　李瑾瑜對此的評價是：「宋曦，你以前學的那種是『啞巴英語』，會寫不會說的，這肯定是不行的。」

　　前排的林偉楠嚼著乾脆麵回頭：「你說話怎麼像我媽啊？」

　　又換來一頓「毒打」。

　　儘管上課時宋曦起立讀英語，經常因發音引起從教室各角落傳來的笑聲，但同學們也會在下課時同她湊在一起，打聽她老家的方言或者生活。

　　宋曦脾氣好人緣也好，偶爾把媽媽做的牛肉乾帶到學校，午休時和同學分享。

　　那陣子有幾個同學給宋曦的媽媽起了個代號，叫「廚神」，他們都喜歡「廚神」的牛肉乾。

　　李瑾瑜是個「小辣椒」，含著牛肉打掉某個男生的手：「你，別吃了！宋曦讀英語你笑得最大聲，我都聽見了。」

　　「李瑾瑜你少來，你是不是自己吃得慢，想護食啊？」

　　宋曦也會開玩笑，把最後兩塊牛肉護住：「這是小李老師的，小李老師陪我練口語，需要補充能量。」

　　「那等月考後，我英語單科超過她，我當你的小胡老師，把牛肉留給我行不行？」有同學故意鬧著說。

　　「做夢去吧！」

　　鬧完笑完，李瑾瑜挽住宋曦：「走，小李老師陪你練口語去。」

　　挑廊裡偶爾有學生打鬧，宋曦在同桌的糾正下，一遍遍修改自己的口音。

　　那時候她的努力沒有野心，最多也只是希望自己不被英語老師說、希望讀課文時不被笑，僅此而已。

　　日子這樣歡歡樂樂過著，10月中旬的某天，李瑾瑜發燒，請假沒來學校。

　　午休時林偉楠把手機給宋曦看，說是李瑾瑜發了信息給他，讓他轉達給宋曦。

　　【小李老師明天就來，好好練口語哦。】

　　宋曦心裡一暖。

　　「林偉楠，能用你手機回一條信息給瑾瑜麼？」

　　「回唄。」

　　【正打算去練，放心吧小李老師。好好休息，明天見呀！】

　　宋曦拿著英語書在挑廊練口語時，林偉楠和他同桌突然從教室衝出來，兩個男生身後還帶著學習委員，見到宋曦就開口：「宋曦，快和我們走，出事兒了！」

　　他們的表情太凝重，宋曦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動作已經跟上了。

　　她抱著英語書一路跟這幾個人跑下樓梯，急急詢問：「怎麼了林偉楠，出什麼事兒了？」

　　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是外校的男生來「砸場了」，籃球場正要比賽呢，外校的人要挑戰十中。

　　「十中人十中魂，得給咱們自己學校加油！」

　　宋曦雖然不懂他們的中二之心，但也跟著去了。

　　竟然也有其他班同學跟著往籃球場跑，像要開始馬拉松似的。

　　能看出林偉楠他們是真激動，也或許是平靜的校園生活過於無聊，隱隱心期有點什麼不平凡的事情發生。

　　兩人跑得飛快，體育課測400米都沒跑得這麼有勁兒。

　　宋曦一個女孩，體力哪比得上他們，遙遙跟在身後，抱著英語書一路跑到籃球場，幾乎喘不過氣。

　　籃球場外面好多人，到了才知道，根本不是他們說的那麼回事兒。

　　只是午休時間，本校籃球隊的同學叫了國際高中的朋友來一起玩籃球。

　　手心手背隨機分隊，兩隊裡都有外校的，混著組隊，壓根不存在什麼「給自己學校加油」。

　　要是李瑾瑜在，準是要跳起來揍林偉楠他們一頓的。

　　宋曦跑得鬢角都是汗，喘著說：「我還是先……」

　　她本想先回去，可開場的哨聲，把她的視線引到籃球場——

　　一個瘦高的身影運著球，躲過了對方隊員的搶球意圖，他動作十分舒展，拍著球向前，邁步和運球都很養眼，過人，帶球上籃。

　　球進時，又是一片歡呼。

　　隱隱聽到人群裡有人說，「他好帥呀」。

　　是那個陪她找過路的男生。

　　宋曦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再見到他。

　　她看見球場上另一個男生跑過來，伸出手和他擊掌，他用手臂隨意蹭掉了額頭的汗水，沖著某個方向揚了揚下頜，示意同伴防守那邊。

　　宋曦平時對這些體育活動，興致不大。

　　那天麗日當空，太陽毒辣，她竟然站在陽光下，看完了那場籃球。

　　能看出來他擅長籃球，打得游刃有餘。

　　他所在的隊伍贏時，宋曦滿心說不清的歡喜，好像她也跟著贏得了什麼似的。

　　幾個姑娘拿了礦泉水走到他身邊，他轉頭擺擺手：「謝謝，自己帶了。」

　　另有三個男生和他走在一起，同樣拒絕了女生的水。

　　他們朝著宋曦這個方向走來，她也是這才留意到，面前的護欄裡，那張休息椅上堆著幾個款式相同的黑色健身包。

　　男生們各自拉開包，從裡面拿了同款的橘色運動毛巾擦汗，坐下來，背對著宋曦休息。

　　宋曦始終留意著他。

　　被汗水打濕的籃球服短暫貼合皮膚，顯出窄腰輪廓，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從包裡拎出一瓶藍色的運動飲料，仰頭喝了幾口。

　　身旁敞開的長方形健身包裡，露出他的西裝外套和襯衫，是國際學校的校服，和宋思凡差不多的款式。

　　宋曦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國際學校的。

　　所以，他也應該有校牌吧？

　　她在人群裡偷偷墊腳，慶幸自己戴了眼鏡。

　　西裝領口果然別著校牌，寫著他的名字：裴未抒。

　　有人問他們，等晚上放學要不要一起吃飯。

　　其中一位同伴擺擺手：「可算了吧，高三，忙得要死。」

　　「國際學校忙嗎？還能有我們這些需要高考的忙？」

　　「可謝謝您嘞哥哥，忙爆好嗎？真當IB體系是說著玩的嗎？而且申請季唉.....」

　　可能是覺得這樣沒有說服力，那位同伴從包裡翻出一本筆記。

　　有人驚訝：「不是，你出來打球還帶筆記？」

　　「別說打球，我上廁所都得帶著好嗎？來來來，來看看，不好玩吧？」

　　距離近，宋曦短暫地看見了筆記內容，全是英文和折線圖，完全看不懂是什麼。

　　發出吃飯提議的男生愣了愣，像怕沾上什麼晦氣，一蹦三米遠：「這是什麼啊？！」

　　「化學筆記啊。」

　　「我去，用英語寫化學也太恐怖了，別給我看，拿走！我要吐了……」

　　「宋曦，回班嗎？」林偉楠他們叫她。

　　「……回的。」

　　臨近下午上課時間，人群漸漸散了，宋曦不好久留，跟著林偉楠他們一同往回走。

　　他們熱烈地談論著剛剛的比賽，宋曦忍不住回頭，她看見那個身影，斜挎著健身包，向校外走去。

為了一口餓

第七章　發條懷錶（七）

　　陽光明媚的午後，教室敞著窗依然悶熱無風，窗外挑廊護欄上落了幾隻麻雀，嘰嘰喳喳。

　　帝都今年的10月，是晚來的「秋老虎」，乾燥的悶熱讓人打不起精神。尤其是午休後的第一節課，最容易犯睏。

　　政治老師用黑板擦輕敲講台桌，提高聲音：「同學們，醒醒，再堅持一下，有覺得睏的同學可以喝口水，或者自覺站起來清醒清醒，下面要講的內容是重點了。」

　　林偉楠驚醒，猛然坐起來，額頭一道斜斜的紅印子。

　　班裡有幾個同學站起來，怕擋住後面的同學看黑板，自覺站到了教室靠後的地方去。

　　宋曦倒是不睏的，但政治老師的話，也嚇得她一驚。

　　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政治筆記上，「社會的主要矛盾」後面，竟然無意識地寫了「裴」字。

　　她驚惶扭頭，看見同桌空空的桌面，才想起李瑾瑜請假沒來。

　　見大部分學生打起精神，政治老師開始講重點內容。宋曦急急用碳素筆把那個字塗掉，強迫自己認真聽講。

　　一直忍到放學，才放任自己胡思亂想。

　　那時候才開學一個多月，張茜不放心她自己上下學，正好兩個學校順路，她都是親自開車接送宋曦和宋思凡。

　　不過宋思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早晨才和她們一起。晚上放學書包往車上一丟，人就不見了，說自己滑板回去。

　　宋曦坐在車子裡，看著宋思凡書包上的國際學校標誌，又有些出神。

　　可能他平時上學餓了吃書包，書包邊緣一大塊磨損，感覺要漏了。拉鏈也沒拉嚴，癟癟的包裡露出書籍一角，好像是英文版的課外書。

　　帝都教材和老家那邊教材不太一樣，這樣看來，國際學校更是不同。

　　平時上學放學路上，宋曦也會熱絡地同張茜聊天，但今天開啟的話題，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莫名緊張，胸口砰砰，竟像英語課被點名的瞬間：「張姨，宋思凡學的課本和我們不一樣嗎？」

　　「哦，不一樣的。他們很多課程沒有教材，外國老師授課是那樣的，到一個新的單元，就打印幾張內容給他們。」

　　提到這些，張茜回憶起以前給宋思凡選學校的經歷：「有幾所國際學校都挺好的，我們當時考慮了挺久。他現在上的這所還是很不錯的……」

　　因為宋思凡的性格問題，宋曦來帝都這麼久，從未和他有過任何有實質性意義的交談。

　　吃飯時宋思凡也不喜歡聊天，也或許是不喜歡和宋曦她們聊天。即便同一個屋簷下，這還是宋曦第一次，了解到他的學習生活。

　　私心裡，她也是通過宋思凡，在好奇另一個人的學習生活。

　　張茜說國際學校的小學是雙語授課，最開始是英文佔百分之二十、中文佔百分之八十，到三年級開始，已經是各佔百分之五十了。

　　「宋思凡他們班20個學生，有兩位班主任，一位負責語文，數學和語文主題，另一位負責英語，數學思維和英語主題。」

　　「好高級呀，老家鎮上沒有雙語學校，只有省城有的。」

　　「學校好是好，就是太貴了。老實說，他讀雙語幼兒園那幾年，我們已經覺得很有負擔了。那時候我和你宋叔叔生意還沒到現在這麼好呢。本來都想著，就讀普通小學算了。」

　　張茜笑起來眼角有溫柔的細紋，「後來保姆說幼兒園很多家長都選了國際學校，而且思凡的英語，也還可以。我和你宋叔叔焦慮一陣子，後來想著，自己累點辛苦點是沒關係，教育上，還是不能虧了孩子。」

　　那陣子張茜他們在擴大工廠規模，忙得不可開交。

　　但又時不時收到短信，家長朋友之間，會互相詢問孩子將來的小學。

　　「也是幸運，隔年我們倆就大賺了一筆。幸虧選了國際學校，國際學校的活動社團很多，好像有三百種選項。」

　　「三百多種？那麼多？」

　　「嗯，很多都很特別。我記得有雕塑，民樂，擊劍，馬術，好像還有天文、航模這類的。」

　　到底是做母親的，自己的孩子再怎麼樣，都有令母親驕傲的地方。

　　等紅燈時，張茜笑著轉頭，眼睛裡都是光：「你別看你思凡弟弟現在討人嫌，他一二年級的時候，還學過古箏和琵琶呢。學得可能沒有別的同學好，但也能小彈一段。他給我彈過，我都感動哭了，後悔沒買DV錄下來。」

　　國際學校的生活令她驚嘆，宋思凡會彈古箏和琵琶也讓她意想不到：「是自己選的麼？」

　　「不是，一年級古箏、二年級琵琶，這兩個是強制的，必須學，好像還有毛筆字。」

　　那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學習生活。

　　宋曦嘗試在腦海中構想著建立場景，卻很多都想像不到。她忽然想起那本用英文記的化學筆記：「張姨，那……宋思凡也會用英語記筆記麼？」

　　「應該是會的。」

　　可能是車上的談話，讓張茜想起兒子小時候彈樂器的樣子，忽然有了些母親濾鏡。

　　宋思凡進門蹬掉鞋子時，張茜異常溫柔地叫他：「思凡回來啦？」

　　結果宋思凡辜負了這份溫柔，突然提議，自己想養狗。

　　不同意他就不吃飯，就坐在桌邊梗著脖子犟嘴：「養狗怎麼了？伯特家還養了蜥蜴和蛇呢，王嫣家有9隻貓！」

　　後面的爭執宋曦沒再聽了，她用座機給同桌打了電話，問候李瑾瑜的病情，一項項把作業告訴給她，然後自己回閣樓去做作業。

　　作業很多，而且聽了說國際學校那麼多事情，忽然讓宋曦覺得某些生活、某些人，是那麼遙不可及。

　　她迫切想抓住些什麼，來給自己安全感，只能在閣樓挑燈夜戰，用老師授予的知識，填滿腦海。

　　後來聽媽媽說，宋思凡鬧得很厲害，宋叔叔都得不得不回來過一趟。

　　被鬧得沒辦法，夫妻倆先問了宋曦母女是否怕狗，得到否定答案後，他們又打電話咨詢了婦幼的醫生和寵物醫院，最終決定養一隻小型犬，性格溫順些的。

　　幾天後，宋思凡得償所願，在寵物店買了一隻健康的比熊回家。

　　比熊剛到家時，宋曦遠遠看著，心也跟著融化了。

　　它太可愛了，毛髮蓬鬆，像朵白白的棉花糖，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所有人，真的好討喜。

　　宋思凡給它取名叫「超人」，也是抱著它愛不釋手。

　　但他的喜歡，是有那麼些不負責任的。他只在想和超人玩時才出現，平時餵食遛狗一律不管。

　　張茜在孕期，宋曦媽媽要做家務做飯，兩個男人又忙。

　　宋曦主動擔起遛狗的工作，每天晚上她都拿著學習資料，帶著「超人」出去，抽空背背課文、單詞或者重點公式。

　　也是非常偶然的一次，她遇見了裴未抒。

　　他們四五個人一起，騎著自行車，在她身旁呼嘯而過。

　　最開始宋曦並沒意識到是那些人裡有他，還在專心地看「超人」有沒有排便，她拎著紙袋，隨時準備做鏟屎官。

　　是那群人中一個女生，路過時隨口讚了一句「狗狗好可愛」，吸引了宋曦的目光。

　　黃昏朦朧的天色裡，她一眼認出那個人是裴未抒。

　　宋曦想起張姨說過，宋思凡的學校是可以選擇寄宿的，但近一半的學生都住在這個別墅區，離得近，就不用住學校裡。

　　裴未抒也住在這個小區嗎？

　　難怪迷路時會遇見他。

　　從前宋曦帶「超人」出門，都是固定的路線，沿著人工水池向東走，走到小區大門口的花園，轉一圈就回去。

　　那天之後，她忽然改變了遛狗路線，帶著「超人」往裴未抒他們騎行的方向走。

　　小區的另一邊，是獨棟別墅區域，寬敞的庭院裡有泳池。

　　走到某家門前，「超人」忽然扯著繩子要過去，宋曦一不留神，被「超人」帶著向人家門前走了幾步。

　　看它的動作就知道，它打算在人家門邊尿尿標記。

　　宋曦好尷尬，正想著把「超人」帶走，院子裡忽然有犬吠，聽聲音就是更大型的狗狗。

　　小比熊嚇得連連後退，緊張地對著門裡狂叫。

　　庭院門是鐵藝的，能看見裡面的景象，整潔的院子裡，有一隻雪白的薩摩犬。

　　宋曦跑過去抱住「超人」，安撫地順它的毛：「不怕不怕，它出不來的。」

　　庭院傳來呵斥聲：「雪球，回來！」

　　宋曦一怔，看過去——

　　庭院裡站著一位同她父母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拿著一本很厚的書籍，戴眼鏡，身上有種學術氣質。

　　他牽起薩摩犬，歉意地對宋曦笑笑：「嚇著了吧？」

　　「沒有沒有，抱歉，是『超人』先過去的。」

　　「叫『超人』麼？名字不錯。」中年男人笑笑，帶著薩摩回屋去了。

　　宋曦抱著「超人」準備離開，可她瞥見庭院花叢旁停放的一輛自行車，猛然頓住腳步。

　　黑色自行車架上印著金色字體，車把掛著籃球包。

　　她曾見過這輛車，而車子的主人，是裴未抒。

為了一口餓

第八章　發條懷錶（八）

　　疑似知道了裴未抒的住址後，宋曦每天都會帶著「超人」，從那棟房子前經過。

　　懷揣著一份自己也說不清的隱秘心思，在經過時特意放慢步伐。

　　隨著深秋來至，通常出門時已經天色朦朧。

　　繞過合歡樹叢和一片落著十幾隻金屬鴿子雕塑的草坪，就能抵達獨棟別墅的區域。

　　時間久了，宋曦也知道，那確實是裴未抒的家。

　　她看見過他的身影，也聽見過他同家人的對話。

　　聽見過他站在落地窗旁說：「雪球，回來。」

　　隨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像是他媽媽，問他怎麼這幾天晚上不讓「雪球」在庭院裡活動了。

　　裴未抒說：「就讓它在門口吧，聽老爸說，附近來了隻小比熊，怕雪球太熱情把新鄰居嚇到。晚點我出去夜跑，再帶它一起。」

　　聽見過他站在庭院裡晾曬衣物，輕聲哼唱一首流行音樂的調子。

　　聽見過他們一家人坐在庭院裡，閒聊他的A2論文和擇校專業：

　　「知道你選法律，你奶奶很吃驚，她還以為你會學電子工程。」

　　「奶奶搞錯了吧，我不是從小喜歡法律麼？」

　　「你小時候不是特別喜歡拆電子產品麼？電視電腦都拆過，你忘了？」

　　「唉老爸，陳年舊事兒別提了……」

　　宋曦甚至遇見過裴未抒的媽媽。

　　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優雅女人，穿著整套運動裝，拿著網球球拍，正準備進庭院回家。

　　「超人」這個小家伙已經在小區裡混熟了，經常做一些大小便之類的不文明舉止，那天它狗仗人勢地對著裴未抒的媽媽，「汪汪汪汪」一通亂叫，宋曦連忙收收牽引繩，抱它起來。

　　女人只是笑笑，輕輕頷首，同宋曦懷裡的「超人」講：「你真可愛，你這種小型犬才該叫『雪球』。我們家的『雪球』應該叫『雪山』才對。」

　　……

　　這些偶爾捕捉到的隻言片語，也能為宋曦拼湊出一些印象：

　　裴未抒的家庭和睦、氛圍溫暖。

　　殷實的經濟條件也讓他眼界開闊，精神世界豐富；且知識的牢靠，讓他的青春期免於迷茫，有種一往無前的孤勇。

　　在18歲的年紀，已經向著自己的目標，從容奔赴夢想，生機勃勃。

　　這些都令宋曦羨慕不已。

　　她開始回憶自己上高一後的這段時光，似乎沒什麼特別：

　　有了新的集體，認識了新的同學，在新的學習環境中逐漸進步。

　　那時候她對這個世界沒有野心，只是在聽老師們苦口婆心的「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時，會燃起一些茫然的、目標並不明確的動力。

　　當然也會說自己想要考上「985」「211」。

　　但其實並不是特別了解那些大學被稱為「985」「211」的原因，只是知道有些名聲顯赫的大學，囊括在其中。

　　會在課上忍不住和同桌傳紙條；

　　會在某節自習課上禁不住同學的慫恿，把臉藏在課桌水平面之下，咬幾口辣條；

　　會在課間忍不住照鏡子，看看額頭上的痘痘有沒有消；

　　會在放學前五分鐘就開始偷偷走神，想著要去文教用品店買東西……

　　值得欣慰的是，在宋曦的努力練習下，她的英語口語總算是有了進步。

　　某天英語課上，她被點名，起立讀了一段課文。英語老師聽後，誇獎她進步很快，班裡同學還為她鼓了掌。

　　宋曦紅著臉坐下，聽見老師說：「同學們，努力是會有回報的。」

　　課間，李瑾瑜拿了一罐旺仔牛奶過來，放在宋曦桌面上。

　　旺仔娃娃印在紅色瓶身上咧著嘴笑，李瑾瑜也笑：「恭喜宋曦同學口語進步，首獲老師誇獎。」

　　「都是小李老師的功勞！」宋曦開心地說。

　　小李老師不客氣地點點頭，坐在她身邊，摟住宋曦的手臂：「小李老師想吃『廚神』的牛肉乾。」

　　「沒問題！」

　　「我說宋曦！」

　　林偉楠在不遠處嚷嚷：「那我坐你前桌時天天上課睡覺，讓你有更好的視野看黑板聽講，是不是也算你進步的一大原因？能給你的前任前桌，也來點牛肉乾不？」

　　「小辣椒」替宋曦回答了，她拿起一本書丟過去：「當然不能！」

　　頓了頓又說，「把書給我拿回來！」

　　這時候已經是11月下旬，開學兩次月考後，班主任老師取成績綜合排名，給班裡同學重新調換了座位。

　　林偉楠成績差，被調到了教室後排。李瑾瑜比宋曦高了三個名次，也不再是宋曦的同桌。

　　但她們還是很要好，午休一起吃飯、學習，有空就會湊在一起。

　　因為要好，宋曦也漸漸知道了李瑾瑜的秘密。

　　那天是她和李瑾瑜值日，下過幾場雨之後，氣溫再也沒回升過，校服外面要穿上厚外套才能抵禦寒風。

　　兩個女孩把外套穿好，提著大垃圾桶，一起去外面倒垃圾。

　　教學樓後的牆邊，站著一個男生。

　　宋曦當時腦子裡還在想著「數學作業也太多了」「文言文好難背」，路過陌生男生身邊，連眼睛都沒抬。也就沒留意到，身旁的李瑾瑜垂下了頭，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她們即將走過去時，那男生開口了：「小金魚，沒看見我麼？」

　　宋曦心不在焉，反應慢了一拍。

　　等她回神時，聽見李瑾瑜答了一句：「好久不見，李晟澤。」

　　一定是深秋的風太涼，才吹紅了李瑾瑜的耳朵吧？

　　男生沒再說什麼，李瑾瑜也是一臉鎮靜地走過去。

　　在學校裡碰到認識的人打個招呼很正常，宋曦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回到班級後，李瑾瑜坐在桌邊發怔。

　　直到宋曦背好書包叫她回家，才驚訝地發現，李瑾瑜的書本還攤在桌上，沒有收進書包裡。

　　「瑾瑜，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李瑾瑜搖搖頭。

　　出樓門時她們又遇見過李晟澤，他周身彌漫著煙草味，只對著李瑾瑜笑了一下，倒是沒再和她說話。

　　隔天中午午休，宋曦從洗手間回教室，聽見幾個女生在談論誰打架的事情，她突然記起了那個男生是誰。

　　開學沒多久，李晟澤就因為打架，被學校通報批評過，星期一升旗還站在講台上念過檢討書。

　　想起李晟澤叫李瑾瑜時的那個笑容，總覺得他笑的樣子壞壞的，不懷好意。

　　宋曦一時間擔心起來，回到教室，傻乎乎地抱著牛肉乾跑去找李瑾瑜，把自己的擔心說給朋友聽——

　　「瑾瑜，那個男生不太好，他還打架的，你要小心點。」

　　誰知道李瑾瑜聽完突然大笑，笑得幾乎岔氣，好不容易止住笑聲，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和宋曦說：「他不打女生。」

　　「可是……」

　　「放心吧，李晟澤是我初中同學，人沒想像中那麼壞。」

　　李瑾瑜和宋曦講，她曾有一次在外面吃東西，錢包被人給偷了。

　　結賬時才發現，當時心裡急得要死，難過又窘迫，恰巧遇見李晟澤，是他借錢給她的。

　　「宋曦。」

　　「嗯？」

　　「那天，他真的看著我笑了嗎？」

　　問這句話時，李瑾瑜拉著宋曦的手腕，眼睛亮得不可思議。

　　宋曦遲疑著開口：「你……」

　　「告訴你也沒關係，我喜歡他！」

　　那是她第一次聽人說「喜歡」，宋曦的臉「唰」一下紅了。

　　被李瑾瑜笑了半天：「宋曦，你怎麼比我還不好意思呀！」

　　之前和李瑾瑜同桌過，宋曦知道她左側的校服袖子上，用碳素筆寫著兩個「L」。

　　那時候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沒問過。只知道李瑾瑜會在每個星期一到學校後，用碳素筆重新把被洗得淡了的兩個「L」，再描一遍。

　　現在想想，自己可能知道答案了。

　　見宋曦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李瑾瑜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收回手，把手臂藏到身後：「怎麼啦，你就沒有喜歡的人麼？」

　　宋曦下意識搖頭。

　　「不會吧，以前上初中時候也沒有？順眼的男生呢？真的沒有嗎？」

　　在李瑾瑜的連連追問聲中，宋曦沒有回憶起任何一張初中同學的面孔。

　　她只是在腦海裡，又走了一段路，繞過合歡樹叢和一片落著十幾隻金屬鴿子雕塑的草坪，那裡有一棟三層樓的別墅，燈火通明。

　　「連一個讓你覺得特別的男生都沒有麼？」

　　李瑾瑜拿了牛肉乾塞進嘴裡，繼續追問，「一丁點好感的那種，都沒有？」

　　好像有的。

　　有一個教養很好的男生，比她大兩歲，馬上要去國外讀法律專業了。

　　但她還不認識他。

為了一口餓

第九章　發條懷錶（九）

　　那時候對裴未抒的執念，似乎沒有那麼深，只覺得偶爾能聽到他的消息，這也很好。

　　帶著「超人」出門時，宋曦也有過一些幻想。

　　想像會不會在路上同他相遇，想像裴未抒還記得她，主動和她打招呼。

　　為著這些潛匿在心裡的百轉千回，出門時她會對著鏡子理好頭髮，擦掉鞋子上的灰塵。

　　也是因為這些想法，才高一上學期，她已經有了過去從未有過的急切。

　　又一次月考成績出來時，即便名次進步了些，她也開始不滿意自己的成績。

　　宋家群是因為成績好才有機會到帝都的，他覺得讀書重要，送給宋曦的小書架裡也塞滿了世界聞名的書籍。

　　宋家群告訴宋曦：「書中自有黃金屋，有什麼事情想不通，就去書裡找答案。」

　　於是那陣子，宋曦開始閱讀書籍。

　　到帝都後第一個下雪的週末，她坐在閣樓床上，翻開了茨威格的作品。

　　很薄的一本，書名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那天雪花紛紛揚揚，宋曦桌邊放了一杯喝過幾口的溫開水。

　　她的視線掃過油墨印刷的字體，突然被一段話擊中——

　　「我時刻為了你，時刻處於緊張和激動之中，可是你對此卻毫無感覺，就像你對口袋裡裝著的繃得緊緊的懷錶的發條沒有一絲感覺一樣。

　　懷錶的發條耐心地在暗中數著你的鐘點，量著你的時間，用聽不見的心跳伴著你的行蹤，而在它嘀嗒嘀嗒轉動的幾百萬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宋曦把這段話反復看了幾遍，直到聽見媽媽和張茜在樓下喊：

　　「曦曦，吃飯啦！」

　　「今天有你愛吃的家鄉雜菌湯哦。」

　　窗外一片灰濛濛的天色，雪越下越大。

　　雜菌湯溫暖了身心，宋曦打開窗戶捏了一塊蓬鬆積雪，被狂風吹得縮回脖子：「哇，太冷了吧。」

　　進入12月時，宋曦才真正感覺到，南北方冬天的差異有多大。

　　氣溫低得厲害，夜裡將近零下十度。

　　風也總是那樣乾燥、鋒利，吹在臉上像小刀子。

　　宋曦爸爸抽空去了趟商場，給她買了新的棉衣，還買了圍脖和毛絨絨的耳包。

　　宋曦放學，立馬把新衣服套上，戴上圍脖、耳包，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轉了個圈給大家看：「就算去北極，也不會冷啦！」

　　晚間新聞結束，電視裡播送天氣預報，又一輪降雪降溫將要來臨。

　　張茜擔憂地說：「太冷了，明天開始還是我送你們吧，不然感冒怎麼辦？」

　　這時候張茜已經孕期五個月，入冬開始，出於安全考慮，家裡人不再讓她開車去接送宋曦和宋思凡。

　　但天氣惡劣，身為長輩難免擔憂。

　　「張姨，我們坐公交車就行，放心吧。」

　　「炒洋芋來嘍。」

　　宋曦媽媽把一盤菜放在餐桌上：「讓孩子們自己坐車吧，你出門也容易感冒，孕期媽媽更要注意。」

　　談論這件事時，是在飯桌上。

　　宋思凡估計覺得外面冷，貪圖私家車的溫暖，聽宋曦母女這樣說，放下了手裡的筷子，拼命嚼著嘴裡的飯往下咽。

　　見有要反駁的趨勢，宋曦在桌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

　　宋思凡疼得差點蹦起來，猛然扭頭，準備和宋曦理論。

　　但宋曦微蹙著眉，目光很堅定。

　　可能是沒見過她這麼強勢的樣子，宋思凡張了張嘴，一時間也沒說出什麼。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宋曦每天穿得厚厚的，把自己包裹成粽子。

　　大抵是不適應北方的嚴冬，還是感冒了。

　　病情來得凶猛，感冒第二天，她的嗓子已經啞到說不出話。

　　而且室內供暖很足，把原本就乾燥的空氣，烘烤得更加乾燥。不止感冒侵襲，偶爾上課還會流鼻血，不得不舉起手和老師請假，去洗手間做清理。

　　李瑾瑜都心疼她，特地給她帶了苦瓜炒蛋，午休時掀開飯盒：「我問過我媽媽，流鼻血是上火，你吃點這個也許能好些。」

　　宋曦本人倒是很隨遇而安的性格，還有心情開玩笑，啞著嗓子開口：「替我謝謝阿姨，我多吃兩口，今天下午肯定就好了！」

　　她是很堅強的姑娘，只有病情最重的兩天沒有帶「超人」出門。

　　吃過晚飯，宋曦給搖著尾巴的「超人」戴好牽引繩。

　　準備出門時，被張茜攔住：「曦曦，你病還沒好呢，別出去了吧。」

　　「超人」已經迫不及待要出去，「嗚嗚」叫著開始扒門。

　　宋曦圍上厚厚的圍脖：「已經好啦，不咳嗽也不流鼻涕啦。放心吧張姨，我一會兒就回來。」

　　躺在沙發上吃橘子的宋思凡聽見她說話，突然直起身來，定定地盯著她看。

　　幾秒後，吐出一句：「烏鴉精，別忘了給『超人』穿鞋子。」

　　看宋思凡的表情就知道，那天被她踩了，他十分不爽，時時刻刻惦記著報復回來，逮著機會就起新外號給她。

　　小心眼！

　　小心眼小心眼小心眼。

　　宋曦給「超人」穿好鞋子，沒理他，拿著一沓復習資料，開門出去了。

　　外面確實是太冷了，但白天又下過一場雪，真的很美。

　　她對興奮的「超人」說：「你要是跑到雪地裡，我肯定找不到你。」

　　人行道上被撒過融雪劑，積雪已經化成水霧。

　　宋曦出於好奇，故意走到草坪邊，去踩上面的積雪，「咯吱」。

　　學校附近的禮品店裡，有賣那種水晶球，裡面是雪人，拿起來搖一搖，就會有雪花在水晶球裡飄落。

　　宋曦覺得，自己現在像是生活在水晶球裡。

　　帶著「超人」的路線，還是老樣子。

　　聽張茜說，國際學校是放聖誕假的，所以寒假比宋曦早一些，在聖誕節前就要放假了。

　　放假後很多家庭都會出去旅行，或者讓孩子出去參加冬令營。

　　宋曦不確定裴未抒會不會在假期出行，她想著，如果他要出去，整個假期能聽到他消息的機會，可能更加寥寥。

　　所以那個積雪籠罩整座城市的夜晚，她在裴未抒家門前那段路，來來回回多走了兩圈。

　　「超人」有兩天沒怎麼出門，今天出來，可把它高興瘋了，繞著宋曦腳邊跑來跑去，和她鬧著玩。

　　「為了加強君權，董仲舒宣揚『君權神授』，他提出了『天人合一』和、和……『超人』你這個搗蛋鬼，別咬我鞋帶呀！」

　　鞋帶散開，宋曦把復習資料捲成筒狀，塞進棉衣口袋裡，然後蹲下繫好鞋帶。

　　「你呀，出來玩就這麼高興？」

　　回家之後，宋曦上樓做作業，總覺得手邊少了些什麼。

　　準備做歷史作業時，她翻了翻書包，驀地拍了一下額頭：

　　復習資料去哪了？

　　樓上樓下找過幾圈，宋曦終於確定復習資料可能被她弄丟了。

　　資料是一沓A4紙，她把總結的重點謄寫在上面，用長尾夾夾在一起的。

　　今天作業要做的歷史卷子，也夾在最後面。

　　「媽媽，我出去一趟！」

　　「怎麼突然……曦曦！穿好衣服別著涼！」

　　「知道啦——」

　　宋曦穿上外套匆匆出門，沿著那條她已經爛熟於心的路線尋找，沒想到會在最毫無準備的時候，看見裴未抒。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可能是下意識的自餒吧，腳步一頓，退回到枝繁葉茂的松樹遮擋後面。

　　裴未抒剛從家裡出來，穿著牛仔褲和白色高領毛衣，白色耳頭戴式耳機掛在他頸間。

　　他手裡提了一盞野營燈，光線描摹出他的輪廓，五官立體，氣質疏朗。

　　別墅區的燈光其實並不十分明亮，那些路燈稀零地蔭蔽在落滿積雪的枝梢中。

　　整條路是那樣杳邃，只有裴未抒手提光源，緩緩踱步。

　　裴未抒站定在信箱旁，轉頭對庭院喚了一聲：「雪球。」

　　薩摩犬從院子裡奔來，嘴上叼著紙袋。

　　裴未抒把那盞野營燈放在信箱上，躬身從薩摩犬嘴裡接過袋子，掛在信箱處，又帶著狗狗回去了。

　　時隔不到一分鐘，一人一狗返回信箱旁。

　　宋曦看見裴未抒從家裡搬出畫架大小的白板，立在信箱旁。他拿著白板筆思索片刻，在上面寫下幾個字。

　　世界銀妝素裹，身著白衣的少年身旁跟著一隻白色的大狗，場面如畫。

　　這麼冷的天，宋曦都沒意識到，自己就這樣躲在松樹旁，看了好半天。

　　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還以為是在做一些聖誕裝扮之類的。

　　薩摩犬很會察言觀色，見他寫完了，就圍著裴未抒搖著尾巴，「站」起來用前爪扒他。

　　他笑起來很好脾氣的感覺，單手把狗抱起來：「你已經是個50斤的小伙子了，怎麼還總撒嬌要人抱著？嗯？」

　　薩摩兩隻前爪搭在裴未抒肩上，很快樂地叫了一聲。

　　一直到裴未抒走開，宋曦才借著裴未抒留下的野營燈，看清白板上的字：

　　失物招領：

　　高中重點一份。

　　是裴未抒撿到了復習資料，很認真地在門口立了失物招領的白板，等著有人來，拿回丟失的物品。

　　宋曦不敢置信地走過去。

　　復習資料被裝在紙袋裡，她提著紙袋，心裡生出一種冗雜的情緒。

　　也許以前的關注，只是好印象、好感。

　　在這個雪夜，有些「喜歡」，它正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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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時刻為了你，時刻處於緊張……」《陌生女人的來信》茨威格

　　「為了加強君權，董仲舒宣揚『君權神授』……」《高中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