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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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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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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一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剛剛開打的時候說看看你劍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後稱讚武藝絲毫沒有退步,這種話用在兩個武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問題,可放在皇宮……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頭裝成沒聽見。可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沒有生氣,竟然還笑了笑。

    “說起來是有很多年沒有和皇上練過劍了,皇上的劍法非但沒退步,反而比從前更精熟了。”裕妃剛剛並沒有綰發,而是把滿頭青絲用銀環高高束起,此時看上去竟是顯得英氣勃勃,比實際年齡少說年輕了十歲。

    見裕妃把寶劍交給了永平公主,隨即迎了上來,聽到誇讚心中高興的皇帝順手便拉過了她,隨即笑吟吟地說:“那是當然,朕可是牢牢記著父皇的教訓,每天練武健身,否則怎麼能比那些老傢伙活得長?”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父皇直接牽著母妃往後頭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宮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臉上有些發燒。

    雖說她從懂事之後就知道母親是父皇的寵妃,也正因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宮留宿的次數好像並不多,而且因為她從小養在永和宮的關係,縱使父皇留宿,多數時候也常常會先逗她這個女兒入睡。所以父母真正親密的場面,她是沒怎麼看見過。

    此時看到皇帝旁若無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貫清冷的母親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話不說地隨著皇帝的性子,她只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偏偏就在這時候,她還聽到身後傳來了柳楓的聲音:“哎喲,這下總算能向太后交待了。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宮,其他時候全都窩在乾清宮裡,哪都不去。多虧公主您攛掇著皇上和裕妃娘娘練劍,否則興許皇上坐一坐說說話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這功勞算在她頭上,好像實在是有點勉強吧?應該說,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則剛剛父皇不會露出那種發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會拿出在她面前從來沒展露過的真本事。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意興闌珊。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四句念罷,她就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寢殿走去。

    她這一走,柳楓不由得無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覺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親自選婿,德陽公主和另兩位郡主都已經許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舊沒著落,如今眼看著朱瑩都快要嫁給張壽了,一貫凡事都喜歡和朱瑩較量一個高下的永平公主,心裡應該孤單寂寥得很吧?

    而剛剛看到帝妃之間那種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這裡,柳楓便喃喃自語道:“看來,回頭得和皇上說一聲。就算嘴上強硬,永平公主其實也嚮往和心上人雙宿雙棲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當柳楓如夢初醒大叫糟糕的時候,皇帝和裕妃卻已經進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乾淨整潔到連一滴水珠都看不見的浴池,兩人立刻同時尷尬了起來。

    皇帝是臨時起意來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經準備就寢,結果卻突然起意打了一場,現如今兩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問題在於,熱水這玩意可不像打架,燒得沒有這麼快啊!

    就當裕妃實在是尷尬到忍不住甩開皇帝的手轉過身去時,就只聽一聲輕響過後,大浴池四面的鳳口之中突然傳來了水流汩汩的聲音。這水流最初相對很小,但漸漸總算是稍大了幾分,很顯然,也不知道是哪個機靈鬼意識到了浴池沒水的囧事,慌忙去燒了水。

    可即便如此,剛剛的尷尬卻不可能這麼快就化盡,皇帝只能沒話找話說,把今日去興隆茶社試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說了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重點放在張壽、劉志沅和陸綰身上,而是放在了宋舉人這個有趣的傢伙身上。

    果然,早就聽說過女兒在第一次去當禦廚選拔大賽評審的時候,就一度被一個舉人頂得下不了來台,最後竟是負氣流淚而走,裕妃確實對宋舉人很感興趣。

    她聽著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語氣對她說著宋舉人在大廚房和其他大廚耍嘴皮子,把別人氣得嗷嗷直叫,隨即又在送粥上來之後,不會說話到把皇帝本人氣得夠嗆,不由得為之莞爾。

    今夜的她本來就顯得很有些情緒化,此時這一笑,更是顯得嫵媚而動人:“明月素來眼高於頂,從前在月華樓文會又見慣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後來考出進士的,還有躋身三鼎甲的天下風流人物,按理來說,她就是見了什麼天大的才子也不會失態,就比如瑩瑩的如意郎君張壽這等人才,她也視之如尋常一樣。”

    皇帝被裕妃說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從前我還覺得瑩瑩眼光高,現在看看……明月這丫頭眼光比瑩瑩何止高幾倍!朕讓她在月華樓主持文會,是讓她去自己選婿的,她倒好,直接給朕挑起人才來了!”

    “那是因為瑩瑩一貫自信滿滿,所以見到喜歡的人,她就會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確的地方遇到了正確的人,可她也未必願意為了這樣的如意郎君而不顧一切。說到底……”裕妃頓了一頓,聲音低沉了下來,“說到底,她沒有安全感。”

    皇帝沒問堂堂公主為什麼沒有安全感這種愚蠢的話,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足足好一會兒,這位至尊天子方才歎了一口氣道:“說到底,都是朕年少輕狂時犯的錯。但現在朕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麼明月就不用再繃著臉懸著心了。你又沒有兒子,將來朕會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後,讓她接你出宮,你就不必再悶在這宮闈中……”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挨了一記淩厲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著自己,他正要解釋,卻只聽到裕妃淡淡地說道:“皇上既然說練武強身,如今為何又貿貿然說什麼百年之後?日後如何,我不感興趣,我在意的是當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讓永平協理宮務,她卻堅決不肯一樣。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後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該知道,我雖說從當年就已經是有女萬事足,但從來都沒想過將來當太妃。”

    皇帝登時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從來不喜歡說假話,因而眼下這無疑是告訴他,已經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無意於後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後儲君是誰,天下會交到誰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轉眼間就已經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發,就這麼寬衣解帶後徑直走到池邊,隨即蹬掉鞋子,徑直一躍而入。在他身後的裕妃見這一幕,原本眼神微閃想要說什麼,可隨即就聽到了皇帝的一聲驚呼。

    嚇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連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剎那,卻聽到皇帝開口大罵道:“柳楓,你這個蠢材,這是要凍死人嗎?”

    已然入水的裕妃頓時哭笑不得,在這已然入秋的天氣裡,這水確實是……很涼!尤其是她眼下這衣衫濕透全都緊貼在身上的當口,那更是覺得愈發涼了。然而,看到此時此刻那四面雕著鳳頭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霧繚繞,分明後注入的才是熱水,她就笑了起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燒水哪有這麼快……阿嚏!”

    聽到裕妃這一聲噴嚏,皇帝這才慌忙回頭,看見裕妃此時那光景,禁欲多日的他登時腦際轟然巨響,眼神中原本隱藏很好的那一絲火苗,也瞬間被勾動了起來。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楓豎起耳朵傾聽裡頭的動靜,聽到那一聲喝罵之後,卻沒有罵人的動靜,緊跟著卻是嘩嘩水聲傳來,他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暗歎御前的活真不好幹。

    放冷水也好,放溫水也好,但總不能不放水,要是那個大浴池一直都空著,回頭就是皇帝裕妃會放過他,太后也不會放過他!眼下這緊急燒好的水正不斷注入浴池,論理總不應該會冷了。當然,他還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傢伙,以免人緊張摻了太多的熱水,那可要燙死人!

    一場酣暢淋漓的沐浴之後,皇帝和裕妃最終雙雙抱膝坐在了寢殿那張大床前寬大的地平上,一如他們當年曾經做過的一樣。

    此時此刻,包括柳楓在內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這才說出了朱瑩晚間在乾清宮對他說的那番話——毫無疑問,那是張壽託付朱瑩轉而稟告他的,他此時說給裕妃聽時,恰是滿臉的感慨和唏噓。

    “張壽真是運氣好,遇到了現在的朕。要是早個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會對他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絕,然後給他一個大大的官兒,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幹架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裡,皇帝頓了一頓,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當然,接下來他這個出頭鳥就會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鳥巢之中,就和業王之亂中死了的那幾個年輕人一樣。”

    時隔多年,皇帝已經能夠若無其事地提到當年那場亂子了,而裕妃也已經能夠在聽到那場幾乎改變了自己人生的動亂時保持平淡。

    而且,此時談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兒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也是她們救命恩人的兒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張壽在鄉野之地是如何長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現如今的這份見識。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對沒能保護好當年看重的那些年輕人耿耿于懷。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張壽一點?要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讓你失望過。”

    “你說得沒錯。”皇帝呵呵一笑,這才淡淡地說,“如果他有別的心思,就不會讓瑩瑩對朕說,可以把這些海上走鏢的人掛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賴的文武官員作為監察……他的想法很明確,既知道天下這麼大,卻固執局限於所謂天朝,豈不可笑?”

    “朕只是擔心,步子邁得這麼快,這麼大,朕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來的這些人,打下來的這些根基,是不是能堅持住?而在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陽奉陰違的反對者,而外頭又有多少人和當年一直都在等著朕露出破綻的業王廬王一樣,等著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歡瞻前顧後,可是,過去發生的事又讓朕不得不瞻前顧後。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後一仰,整個人很沒儀態地靠在了床沿邊上:“就比如朕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從那個豫章書院洪山長之請,把他女兒洪氏許配給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將來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來收拾殘局。就和大郎在滄州闖禍一樣。”

    裕妃知道,當年的皇帝任性衝動,但卻有一種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擁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可這樣柔軟的心固然在這麼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礪得漸漸冷硬了。但在很多時候,只要允許,皇帝常常會表現得猶如一個平常的父親,一個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從前對她自嘲的那樣,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來那麼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數量,遠遠多過聖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謂的聖明也常常是曇花一現,到老了又是一個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隨即用極其淡然的口氣說:“聽說那洪氏隨她父親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見見?如果真是一個好姑娘,而且也真心願意嫁給大皇子,然後感化他回頭,那麼就成全了他們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親存著私心,那麼皇上就另給她挑一樁好姻緣就是了。”

    “強扭的瓜不甜,凡事總要兩廂情願。至於張壽的事,那也一樣,他願意皇上也願意,管別人幹什麼?張壽不是一味熱血的少年,能保護自己,趙國公也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這話說得頓時大笑。等笑過之後,他就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依舊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點頭道:“好,朕就都聽你的。不過,別人的事操心完了,你來說一說,我們那女兒對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張壽對瑩瑩說的那樣,純屬不甘心,一點意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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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正賓和陪客

    儘管已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接連見過皇帝兩次,但當正式召見的旨意傳到了那國子監附近專門辟給他們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時,作為召明書院的山長,岳不凡還是不得不從頭到尾思量了一番屆時應該如何應對,當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濟。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卻還特意在院子裡打了一通據說是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太極拳,確信已經神清氣爽,這才去用早飯。召見他的時辰是在早朝之後,而且會派車馬來接,所以他並不擔心會耽誤了。

    至於最讓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為他到得早,其餘三人全都尚未抵達京城,因此他這頭籌算是占定了。而且如今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兩個學生兩個隨從作為住客,寬敞雅靜,當他裝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時,立刻就迎來了兩位學生連聲讚歎。

    雖然早已過了在意相貌儀錶的年紀,但嶽山長知道,人靠衣裝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為重要。哪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皇帝了,卻也不會更不能馬虎以對。然而,這種雖說重視,總體卻還算輕鬆的心情,卻只維持到他登上馬車為止。

    因為那車廂中竟然不是空空蕩蕩,而是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穩穩當當坐在其中!

    岳山長原本還以為,那是來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乾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對方穩坐釣魚臺的姿態,他又覺得不像。帶著幾分驚疑坐定之後,他就只見馬車外剛剛迎接自己的那個銳騎營衛士笑容可掬地對他舉手一揖。

    “原本這車是專門接您進宮的,但因為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剛剛抵達京城,皇上得知之後,就吩咐順道接了洪山長和您一道入宮覲見。”

    乍然聽說對面這個長須冷面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個上書請求皇帝儘快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納妃,同時還推薦自家女兒賢良淑德,堪配皇長子的豫章書院洪山長,嶽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起頭的意氣風發和從容不迫幾乎一下子煙消雲散。

    好在他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竭力維持住了臉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等到車簾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詳了對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說:“洪山長大名,我早有耳聞,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巧在這車裡遇上。要說你抵達京城的時間,這還真是算的剛剛好。”

    洪山長就仿佛沒聽出嶽山長這話中的嘲諷之意,面上同樣紋絲不動,異常冷淡地說道:“我一路坐船而來,漕運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嶽山長帶學生周遊天下走得飛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幾日,沒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沒有看到皇上親自蒞臨興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變,有的不能變,尤其禮法二字,素來是國之柱石。想來岳山長也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儒,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洪山長仿佛沒看到嶽山長那一下子僵硬起來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皇上不能因為一時偏愛,日後給亂臣賊子留下可趁之機!”

    “這天下太平,哪來的亂臣賊子!”嶽山長哪裡肯讓洪山長在言語上占了上風,眉頭一挑就正色說道,“再者,皇上何嘗變了什麼制度?應該是這些年來,朝中某些賢達為了一己之私,壞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長哂然一笑,針鋒相對地說:“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變易,但唯有一條立嗣……那卻是想岔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此乃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繼嗣之法,歷朝歷代全都用血的教訓證明這是沒有錯的。”

    “唐太宗迫父殺兄誅弟,則天皇後不但殺子,還大殺宗室,唐玄宗同樣也是迫父殺子,於是縱觀唐時兩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過短短幾十年,其他時候都在內鬥。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唐太宗給後代開了個壞頭!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續這場面,自當嚴明制度。”

    嶽山長死死盯著洪山長,難以置信此人竟然會在外間全都是銳騎營將士的這馬車車廂中,如此放肆地談什麼立嗣,談什麼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長不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嗎?更何況,身為外臣卻貿然提及天家內務,甚至推薦自己的女兒,如今卻又說什麼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又敢說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你莫非還在想放太甲于桐宮?”

    “就是因為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方才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樣一個不賢不孝之子,雖不可繼嗣,卻不可棄之不顧。至於太甲……嶽山長還請自重,太甲乃是商湯之後正經繼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卻連太子都不是,如今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而已!”

    嶽山長雖說沒見過大皇子,但他很確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聽到這庶長子三個字,一定會氣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長臉上,更絕對不會要這樣一個岳父。

    難不成眼前這個人,真的願意犧牲一個女兒來成全皇帝當個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為岳父來輔佐大皇子東山再起?

    馬車之外,隨車而行的衛士當中,裝束很不起眼的花七聽著車中動靜,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這天下心思最複雜多變難測的,果然就是這些讀書人。

    說什麼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剛剛就連他聽著都覺得洪山長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長,可結果呢?人家現在對嶽山長說的話那簡直是坦坦蕩蕩!

    大皇子只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算不得嫡長,更不要說入主東宮了。也就是說,正如坊間那種最不流行的傳言,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只是純粹希望有一個賢慧能幹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規勸或者說管束其不要繼續墮落。

    如此一來,給長子挑選了一個賢妃的皇帝,就無需背上一個苛待兒子的名聲。而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兒給大皇子的人家為難,提出這個建議的洪山長就主動把自己的女兒作為人選報了上來。

    聽聽這話,那簡直是光偉正,高大全,就差沒在臉上貼聖人兩個字了!

    如果這位洪山長知道皇帝在收到這樣一道奏疏之後,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壞到無以復加,氣得深夜出宮,去了一趟當年業王之亂時那座曾經遭劫的佛寺憑弔死者,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嗎?這幅坦坦蕩蕩,無愧於心的氣勢,到最後見了皇帝之後,還能剩下幾分?

    想歸這麼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來看看洪山長和嶽山長這兩位名士兼名師,順便瞧瞧兩人在私下相對時會是怎麼個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記在心裡,臉上卻分毫不露。

    護送著馬車到了東華門,見前來迎接的一個司禮監隨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長和嶽山長,他四下裡一瞥,看到楚寬一個人站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一躍下馬的他就走近了過去,笑呵呵地問道:“楚公公若是想觀察這兩位,該到乾清宮中去才是,站在這遠看有什麼用?”

    楚寬和花七也是老相識了,睨視了人一眼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給皇子們請來的老師,當然是皇上親自考校,何必我一個閹奴在旁邊杵著多事?再說,不是有更合適的人在御前陪著掌眼嗎?”

    花七頓時詫異了起來:“更合適的人陪著皇上掌眼?你是說葛老太師?”

    “老太師什麼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見的四位一塊齊集京城,那興許還能勞動他老人家來看一看,如今請了他來,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寬嘿嘿一笑,見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聳了聳肩道,“皇上已經派出人去反反復複探聽,結果卻還是混進來一個假道學。”

    花七頓時莞爾,隨即低聲把自己聽到的洪山長對嶽山長那番話對楚寬複述了一遍。而楚寬聽完之後,又問了召明書院嶽山長的應對,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譏,可之後就乾脆冷笑以對,他就微微頷首道:“和那個嘩眾取寵的假道學比起來,這個岳不凡倒是聰明得多。”

    洪山長並不知道,自己在楚寬的嘴裡已經變成了假道學。此時和嶽山長並排走在領路的那個宦官之後,他就不像在馬車上那般言辭鋒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說話,嶽山長就更沒有興趣說話了,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這位洪山長到底是幾個意思。

    於是,當心思各異的兩人進了乾清門時,那一個個猶如釘子似的釘在地上的侍衛,心事重重的兩人甚至都沒有注意,直接跟著引路的那個司禮監隨堂來到了正殿前。隨著門前有人高聲通報,他們只不過是默立了片刻,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宣見的聲音。

    可正當嶽山長邁開步子打算往裡走的時候,他就只見洪山長昂首挺胸,硬生生搶在了他前頭。雖說對此大為光火,可此時沖上去和人相爭,那卻也不符合自己一貫為人處事的原則,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長打頭陣,自己冷著臉緊隨其後。

    就他和皇帝兩次打交道之後的體悟來看,若是洪山長覺得竭力表現就能博得天子信賴,那絕對是小看了當今天子!

    當岳山長跟著洪山長踏進乾清宮之後,他並沒有和洪山長似的,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顯得謹守禮儀,恭敬謙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圍。緊跟著,他就注意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是皇帝右下首站著的,滿臉氣定神閑,仿佛只是陪家中長輩見客的張壽!

    一個是張壽背後探頭探腦的小孩子,那赫然是他已然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見過兩次的四皇子,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見了,足可見皇帝對這個幼子的喜愛。

    事實上,如果不是張壽在人進來之前主動起身,這會兒嶽山長和洪山長看到的情景,應該是他正氣定神閑地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考慮到岳山長和洪山長的年紀比自己大一倍有餘,陪坐在一邊見人的景象不太好看,張壽這才站起身來。

    而就在外頭通報時,四皇子更是突然從皇帝寶座之側一溜煙跑到了他身後,這也讓他有些始料不及,摸不清楚這個小號的熊孩子到底是幾個意思。

    皇帝將四皇子的放肆舉動看在眼裡,卻只當沒瞧見。事實上,他找了張壽來替自己掌眼,原本就是想用常常會有出人意料之舉的張壽來刺激一下面前的兩人,借此觀察他們的反應。果然,此時此刻,他敏銳地注意到,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反應截然不同。

    走在前頭的洪山長頭也不抬,眼觀鼻鼻觀心,那與其說是恭敬,不如說是肅穆。而走在後頭的嶽山長,則是不但坦然和他對視,甚至還在發現張壽之後,含笑沖人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對比,想到自己前兩次見嶽山長,人一直都表現得不卑不亢,皇帝不知不覺在心裡就有了偏向。雖說據楚寬所言,召明書院一個學生曾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兩度大放厥詞,但皇帝在聽說張壽竟然收留了那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後,他也就一笑置之,並沒有太在意。

    此時此刻,見兩人並肩上前施禮,皇帝就淡淡吩咐了一聲賜座。眼見洪山長當仁不讓地在自己左手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而嶽山長卻也不爭,在其下首的第二張椅子上坐下了,他不由得更是在心裡給兩人打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分。

    而當看到張壽已經施施然坐下,而四皇子卻依舊呆在人身後不肯過來時,皇帝就忍不住笑著沖其微微搖了搖頭,這才開始了今天的正式召見。

    相對於之前的非正式見面,今次召見,皇帝自然不像之前那樣平易近人到隨便了。他先是詢問了召明書院和豫章書院如今有多少學生,學生課業如何,貧富如何,科舉狀況如何,自食其力與否,乃至於學中費用、師資狀況等等細節,也全都不曾放過。

    而這一次,不論是嶽山長還是洪山長,全都表現出了一個優秀山長的特質,對於自家書院的情況了若指掌,如數家珍,甚至還趁著這召見的機會不遺餘力地推介自己的學生。

    對於這樣的場面,從前也常常借機向皇帝推薦學生的張壽終於覺得遇到了競爭對手。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就只聽皇帝笑容可掬地問道:“張壽,你覺得你為人師長,可比得上這召明書院嶽山長和豫章書院洪山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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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皇帝你這是給我拉仇恨嗎?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皇帝一臉朕想要聽你好好說說的表情,又容不得他推脫。

    因此,雖說對面洪山長那審視的目光有若實質,而嶽山長則是笑得意味深長,他卻仍然從容不迫地說:“皇上把臣和桃李滿天下的嶽山長和洪山長相提並論,臣這個初出茅廬的師長實在是惶恐。但是,正如同學生如何,並不完全是比出來的,老師如何,也不是比出來的。”

    “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了一個杏榜會元,殿試又得第一,文名卓著的狀元;而嶽山長卻教出一個雖說沒考中進士,只是磕磕絆絆出仕,可卻能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被人稱頌乃至於離任時無數人相送的循吏能員。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又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一個敢於炮轟朝中閣臣尚書,人道是不畏強權最清流的台諫言官;而嶽山長卻教出了一個能治水,能造橋,能夠給一條几十上百年來吞噬掉無數良田的大河開出良方的治水能臣。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見洪山長和嶽山長面色各異,而皇帝則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張壽就無所謂地笑了笑。

    “皇上別看我,我可沒有這麼大查人履歷的本事。岳山長和洪山長有能幹的好學生,我也有能幹的好學生。要不是陸三郎和紀九郎,我這個出身鄉野孤陋寡聞的國子博士,還不知道洪山長和岳山長門下有這樣多的人才!”

    笑過之後,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但是,臣雖說才只當了學生們一年師長,但卻能夠坦然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臣一直都在盡力去做。有些人資質好,有些人資質不好,臣不能做到完全的一視同仁,卻願意竭盡全力幫他們去尋找一條未來的出路。”

    “有些人只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就能得到十分的成果,有些人卻付出十分的努力只能得到一分的成果。但如果一直都無視於這樣的現狀,那麼對努力者就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所以,臣只有一個很簡單的目標,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能看得到自己的未來。”

    “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不會失望甚至於絕望。”

    第一次見張壽的洪山長是什麼心情,嶽山長此時不得而知,但他不得不感慨,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實在是正如傳言中一般,根本就不像是鄉野之地走出來的。

    皇帝這問題問得可謂是刁鑽,可張壽不但連消帶打,成功地將這個問題化解得乾乾淨淨,甚至還順帶標榜了自己一番,偏偏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順便還推薦了兩個學生。相比他和洪山長剛剛推介的學生,張壽的話語分明更巧妙。

    而洪山長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此時此刻卻已經漸漸睜大了。他兩眼圓瞪地盯著張壽,見人神清氣朗,毫不畏怯地和自己對視,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巧言令色!”

    這一刻,即便嶽山長對張壽很有警惕心,又因為路上洪山長這番話而對洪山長頗為提防,他也不禁覺得洪山長這怒斥荒謬到了極點。

    就這麼公然評判張壽巧言令色?這姓洪的是昏了頭還是失了心,又或者自視高到已經完全忘了此時此地的場合?

    人家張壽就算在話裡話外流露出豫章書院學生中多才子,多清流,可那也不是在罵你,你用得著仿佛被人踩住尾巴似的跳出來痛斥人家嗎?

    張壽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如今這位第一次見的洪山長竟突然莫名其妙地罵自己巧言令色,他若是當成沒聽見似的息事寧人,那就不是他了。他當下毫不遲疑地哂然一笑道:“我再巧言令色,也及不上洪山長在奏疏中慷慨激昂,結果轉頭卻推薦自家賢良淑德的女兒!”

    洪山長頓時勃然大怒,竟是不顧這是在御前,直接霍然站起身來。

    “就是因為朝中諸公唯唯諾諾,不能正風氣,不能勸聖上,這才慣出了你這等看似誠君子,實則真小人的小子!你不過才幾歲,皇上任你為國子博士,你就該謙辭,哪有你這樣恬不知恥就佔據其位,更逼走同僚的!”

    “你一面獻媚於權門子,一面卻又收買人心,令那些貧家子對你感恩戴德,一面大興學校,一面卻又拼命指使學生出去在地方上撈錢!滄州民亂,本來便是該大刀闊斧處置罪民,你卻一味委過於大皇子,施恩小民,沽名釣譽,卻不顧聖上和皇家聲譽!”

    氣喘吁吁說到這裡,他壓根看也不看別人是什麼表情,斬釘截鐵地說:“臣上書皇上,請為諸皇子擇定婚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而臣舉薦小女為大皇子妃,也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小女三歲習文,女論語等女德之書倒背如流,針黹女紅更是嫺熟。”

    “前時江西一年水災一年旱災,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更是不計其數,是小女出面,聚集婦人,以養蠶織絹紡紗織布制襪等等手工,勉強維持了數百人的溫飽。而她之品性德行,素來乃是有口皆碑。而最重要的是,小女年長於大皇子,相貌平平,不慮狐媚之禍。”

    此時此刻,張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翻白眼。

    雖然無緣無故被人罵一頓確實很冤枉,剛剛他正準備應該怎麼罵回去。可現在聽到洪山長突然理直氣壯地開始誇讚女兒,還舉出了賢良淑德的實際證據,最後甚至還解說了女兒為什麼適合當大皇子妃的原因,他就無語了。

    比大皇子大,長得不好看,通讀那猶如賢妻良母教條似的女德諸書,然後還擅長女紅等等手工活計……他怎麼覺著這是照著世上最出名的那些醜女範本刻出來的呢?

    於是,張壽就乾脆沒好氣地說道:“敢問洪山長,接下來你是不是舉出四大美人的例子?無論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四大美人都沒好下場,可史書所載的四大醜女卻人人都是賢妻良母,和丈夫琴瑟和諧,所以令嬡雖然相貌平平,卻一定能規勸大皇子一心向善?”

    這也是剛剛嶽山長想說的話,這會兒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強行壓下跟在張壽之後反唇相譏的衝動,暗想洪山長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迂腐?

    而下一刻,他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因為洪山長坦然面對皇帝,一字一句地說:“婦人之容,不過只能維持一二十年,時過境遷之後,怎能比得上其德、其言、其功?嫫母能輔佐黃帝,孟光能舉案齊眉,鐘離氏能夠規勸齊王,阮氏能訓誡夫君。”

    “此四女者,得之至少可安家室,佐夫君,不像某些禍水紅顏,只會引得家宅天下不寧。臣之前上書時就已經言明,如今大皇子乃是因罪囚于宗正寺的庶長子,自然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然則臣切身體會,皇上身為父親,囚長子于陋室,心裡又何嘗不難過?”

    “誠然,若是真的只為了大皇子的後嗣著想,皇上盡可以在民間挑選女子為大皇子妻妾,若是不好選貴家女,也可以挑選民間孤女教導後送到大皇子身邊,但皇上治理天下多年,您到底是怎樣的人,臣也好,天下子民也好,全都很清楚,皇上宅心仁厚,並不願如此!”

    儘管剛剛也一度被洪山長那番言語氣得七竅生煙——雖然人是在罵張壽,但皇帝卻覺得某些話也同樣是在罵自己。可當聽到洪山長用那樣的口氣否定他會為了大皇子而隨便犧牲無辜女子的時候,皇帝那張臉還是不知不覺霽和了下來。

    他看了張壽一眼,見人一隻手搭著扶手,另一隻手卻垂在下頭,再定睛一瞧,可不是正拉著四皇子的手?就只見他這小兒子此時此刻正氣鼓鼓的,仿佛是隨時都會沖出去找洪山長理論。

    儘管剛剛他自己也幾乎耐不住性子想要轟人出去,可眼下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之後,皇帝還是微微沖著張壽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張壽為人師張時日雖短,但成果有目共睹,不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抹殺的。”

    見洪山長頓時露出了極其震驚且不能接受的表情,皇帝就自顧自地說:“至於你說他討好權門子云云……你大概弄錯了,就他在半山堂這如魚得水的架勢,不是他討好別人,而是別人討好他才是。就比如朕的三郎和四郎,要不是因為喜歡他這個老師,也不會去考九章堂。”

    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四皇子立刻大聲說道:“沒錯,老師講課講得好,對學生更好,這是國子監裡人人都知道的!楊一鳴那種人品低劣的傢伙,連學生都要和他割袍斷義,又怎麼能說是老師逼走同僚!”

    他越說越激動,冷不丁感覺到肩膀上似乎壓了一隻手,側頭一看見是張壽,他就猶如氣鼓鼓的皮球一下子被紮破了似的,頓時泄了氣。

    可在退後到張壽身邊時,他仍舊在那嘟囔道:“大皇兄是什麼人,我和三哥還不知道嗎?重色輕德,當年皇后……嗯,敬妃給他挑宮人的時候,給他選兩個相貌平常的,他都不樂意,一定要絕色!他還老是在二哥面前炫耀,說將來要娶比瑩瑩姐姐更漂亮的美人當王妃!”

    張壽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見這位天子此時面色極度微妙,很顯然小兒子童言無忌爆大兒子的黑材料,這位當父親的也很無奈,他就順勢也站起身來,鎮定自若地對皇帝躬身一揖。

    “多謝皇上為臣正名。”

    “剛剛洪山長說臣沽名釣譽,不顧皇家聲名,臣不想辯解。畢竟,洪山長都已經替大皇子選擇了最合適的皇子妃,還替皇上辨明瞭利害,臣一個外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臣只是想問問,孟光三十歲方才出嫁,無鹽君為後則是四十歲,敢問令嬡比大皇子到底年長幾歲?”

    聽到這裡,嶽山長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竟是也壞心眼地問道:“如阮氏之夫,當年也一度因為妻子貌醜而落荒而逃,洪山長固然滿心好意為皇上著想,卻也得替大皇子想一想。”

    張壽見嶽山長終於不禁給自己助攻了起來,他自然暗歎人識趣,當下又笑呵呵地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洪山長可曾問過,令嬡自己是什麼意思?”

    洪山長沒理會張壽和嶽山長的聯手進擊,硬梆梆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素來是孝女,更懂得忠義二字,因而在我上書時她便已經慨然應允,定會勸得大皇子棄惡揚善。”

    聽了前面這一席話,偌大正殿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四皇子在內,全都覺得之前上書那事兒全都是洪山長一手操控,那位樣貌平平年歲不小的洪氏大概也就是聽天由命。

    可聽到後面半截,每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敢情這還真是一個賢良淑德到把《列女傳》中榜樣奉為金科玉律的女子?一時間,眾人都沒注意洪山長避而不談女兒的年紀。

    而嶽山長只覺得眼皮突突直跳,尤其是一想到要和洪山長這麼一個脾氣古怪,行事更是刻板的傢伙一同生活在那一座臨時居所之中,他就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他好半晌才重振旗鼓,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敢問洪山長,令嬡難不成是跟隨你一同上京城的?”

    “那是自然。”洪山長傲然一笑,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臣當年喪妻之後就不曾別娶,家中俗務皆為小女打理。就連整理書稿,也都是交給她來完成。四鄉八鄰雖說有很多人慕賢名前來求娶,她卻難舍臣這個父親孤身一人,不願出嫁,臣規勸不得,也就只能隨了她。”

    “她自己常說,世間男子多數重色輕德,因而此生便用於幫助那些孤弱婦孺,我覺得此言大有道理,也就隨了她。此番要不是我感慨應該給大皇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會對她提起此事,她也不會一口答應。”

    說到這裡,洪山長便朗聲說道:“皇上責臣錯怪張博士,臣遠在數千里之遙,也許是道聼塗説。但是,張博士責臣別有用心,這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自知才疏學淺,兼且豫章書院離不開臣這個山長,懇請皇上容許臣在京停留幾天便趕回去。”

    眼見眼前人說完就是一躬到地,張壽不禁破天荒地和嶽山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傢伙是真迂腐還是假道學?還有這話,是以退為進呢,還是……以退為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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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三章 迂腐老夫子,記仇熊孩子

    “既如此,洪卿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皇帝這短短十來個字,張壽絲毫不意外,嶽山長則露出了震驚的表情,而洪山長,此時反而是一臉的平淡。他一板一眼地深深躬身道謝,等到直起腰時赫然一臉坦坦蕩蕩。

    “多謝皇上成全!臣無意于仕途,更無意于顯達,只求天下太平,民風淳樸,朝中風氣肅然,能夠為國多教出一些正人君子。臣舉薦小女,也是因為小女淡泊名利,不求富貴,所以若是有其餘賢慧女子心甘情願,並不是非她不可。”

    “大皇子從前便是因為敬妃為母失職,方才會一錯再錯,若有賢妻規勸,將來有愛子陪伴,想來他總能稍稍改過。不但他如此,二皇子也是同樣如此。臣聽說京城從權門到百姓,婚姻往往先看門第,再看相貌,人品這種看不出來的東西往往就忽略了。”

    “比如說二皇子,據說就曾經因為道聼塗説的傳言,在街頭羞辱官宦千金,便是這種陋習之故!所以……”他頓了一頓,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的張壽身上。

    “臣對張博士固然理念不合,也看不慣他的做派,但對於趙國公能夠遵守當年婚約,把女兒下嫁給門第完全不相稱的張博士,卻還是得贊一個好字。糟糠之妻不下堂,多少飛黃騰達的官員說是如此說,卻無不是左一個右一個納妾蓄婢。而貧賤時為子女定下的婚約,更是在顯達之後說毀約就毀約,簡直是人品低劣!”

    “婚姻二字,難道不應該是娶媳娶賢,嫁女嫁賢?”

    在旁邊聽著的張壽簡直有些無語。這老頭一上來就先疾言厲色數落了他一通,而後卻又給他——或者說他那未來岳父趙國公朱涇戴了一頂高帽子,若是想就這麼一筆勾銷,他自然不可能這麼大度地就放過。可現在他算是聽出來了,人就是個刻板到古板的老頭!

    都什麼年代了,還想在婚姻以及日常生活中都死摳著賢德兩個字?這就和某些死摳著上古聖賢之世如何如何的老學究一個樣!大道理人人都懂,但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不是先顧著利益,這是你號召大家講仁義道德就有用的嗎?

    見張壽和嶽山長全都在看自己,皇帝自己的臉色也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詭異,心裡更是哭笑不得。要知道,他此次召上京的四位大儒,全都派人訪查過,確信並不拘泥于所謂聖賢書,而是博覽群書,在諸科上都有所涉獵,甚至可以說頗有建樹的人。

    就比如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雖然給書院定立了名目繁多的規矩,書院中有眾多鼓吹復古的老師以及曾經的台諫清流,因而比不得重視水利以及農科的召明書院,但在諸科上卻也有相當有趣的亮點。派出去的人就訪查到,豫章書院出過一些有趣的小事件。

    比如說,江西布政使進貢的,能夠看清楚遠處事物的望遠鏡,據說出自豫章書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之手用白水晶磨制而成,業已被軍器局引入。比如說,南昌府懸而未決的一樁疑案,是豫章書院一個學生提供破案思路,於是最終告破,其中思路頗為有趣。

    再比方說……豫章書院居然還有一個班招收女學生。而且招收的不是那種富貴人家,生活無憂,讀書也就是為了吟詩作賦,消磨大好時光的千金,而是針對貧寒人家的女孩子,甚至還有寡婦。教習的除卻針黹女紅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實用技能……

    學生如此,那掌管書院的那位老師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覺得好奇的皇帝這才把洪山長給加入了這一次召見的大名單中,誰曾想洪山長沒到京城就突然來了一道讓他又驚又怒的上書不說,還大言不慚地推薦了一個大皇子妃的人選。

    而就在他召見人時,這老頭兒更是一張口就是一堆聽著很有道理,實則卻迂腐之極的話。

    此時此刻,見洪山長說完這話之後,就直接一躬到地,心裡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的皇帝努力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這才微微點頭道:“洪卿此言,確有道理。”

    誰不知道娶媳娶賢,嫁女嫁賢……問題是看得出來嗎?他那皇后當初剛進宮的時候那也是容貌性情都不錯,太后可不單單是沖著對方家世給他定的人選。可有道是人心易變,現在好好的人,誰知道三五年後是什麼光景!

    然而,張壽一聽見皇帝這模棱兩可的話,他就知道壞了。果然,下一刻,直起腰來的洪山長那就猶如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到無以復加。

    “皇上聖明!天佑我大明!以臣之見,朝中如今這風氣,是該整治一下了……”

    眼見這麼一個剛剛還對自己大肆批駁,之後又是一番大道理的老頭兒又要開始滔滔不絕,張壽趕緊趁機對四皇子耳語了幾句。

    於是,最討厭這些大道理的四皇子立刻一溜煙跑到了皇帝身邊,然後和剛剛張壽與他說話一樣,悄悄對皇帝耳語了一番,只當沒看見洪山長的異色。

    而因為熊孩子的這一跑腿,得到張壽提示的皇帝終於找到了終結今天這番談話的關鍵所在。他輕輕咳嗽一聲,及時打斷了洪山長的口若懸河。

    “洪卿,朕對令嬡實在是有些好奇。這樣吧,兒女婚事並不僅僅是朕一個人能決斷的,太后為了大皇子也操碎了心。令嬡既然和你一同入京,明日就去清甯宮覲見太后吧。嶽卿數日前抵達京城,好歹是休整了幾日,你剛到京城,也不妨先回住處休憩。”

    說到這裡,見洪山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皇帝不確定人到底是要答應,還是要抗爭,當下立刻霸氣十足地說:“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商量!來人,送洪山長回雅舍!”

    洪山長這才有些失望地開口答應。隨著之前帶他來的那個司禮監隨堂趕忙進來,他並沒有認識到自己一大把年紀今天卻已經愣頭青了好幾次,一絲不苟地長揖行禮,隨即正面對著皇帝小步後退,最終才一聲不吭地轉身出去。一舉一動,無不深合禮儀。

    他這一走,偌大的乾清宮正殿中,竟是人人齊舒一口氣,就連小小年紀的四皇子亦然。

    而一貫很注意儀態的召明書院山長岳不凡也如此,那卻完全是因為和這樣一個頑固的老頭兒一同受召見,此時那心情憋悶得著實無以復加。

    所以,在長籲了一口氣之後,他就立刻開口說道:“皇上,洪山長之前在來時的路上也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但還請皇上看在他年長的份上,稍加寬容。據臣所知,這些年來,豫章書院人才濟濟,只因洪山長不但嚴於律己,而且更嚴於律人。”

    他可沒打算濃墨重彩全都花在別人身上,就這麼一說,隨即就立刻把話題岔回到了自己身上:“各家書院有各家書院的規矩,就比如召明書院,學生收進門,修行看各人,除卻經史之外,餘下的全憑學生自己興趣。”

    “而因為召明書院中寒門子乃至於貧家子農家子最多,所以對農科感興趣的人著實不少。他們都希望能夠將所學用到家鄉,使家鄉父老能夠每年多收三五鬥,安居樂業。如今東粵、瓊南,都有三季稻,而其中良種,不少都是召明書院親耕的學生們改良流傳出去的……”

    張壽坐在旁邊,聚精會神地聽嶽山長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家書院如何注重農科,如何改良種子,如何努力研究更高效肥料,心中把人和剛剛老學究似的洪山長加以對比,心想陸三郎和紀九一個勁讓他重視皇帝特召的四位賢達,岳山長此時的表現還算不負他們的警惕。

    而等到嶽山長在農科之後又轉而大談水利,他就更在心裡給人打了個高分。因為這位赫然在那擺事實,講道理,將曾經召明書院出來的兩位水利名臣拿出來,卻沒有大說特說他們的功績,而是只談他們對後輩們做出的榜樣,如今召明書院的學生在廣東主持修水渠的不少。

    這一次,就連起初心存反感的四皇子,此時那不耐煩的表情也漸漸消失了,甚至一邊聽一邊磨著張壽給他講解其中那些他不明白的名詞。

    皇帝更是一邊聽一邊問,當確證嶽山長確實如訪查到的那樣頗有真才實學,他方才微微頷首,隨即就突然開口問道:“之前葛老太師曾經對朕建議,建國之初用的曆法到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精確了,因而請求仿效元時郭守敬四海測驗那般重新測算,未知嶽卿怎麼看?”

    突然被問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嶽山長頓時微微變色,差點忍不住去看張壽。好在他把控自己的本事極強,立時就恢復了過來,當即含笑說道:“術業有專攻,曆法這種事,葛老太師比臣這種半吊子要懂得多,皇上就是問張博士,也比臣來得強。”

    沒等皇帝看向自己,張壽立刻不假思索地說:“皇上,臣只是略通算經,于曆法只是門外漢,但既然嶽山長對農科如此重視,想來應當知道如今的曆法是否適合如今的農時才對。”

    自己的問題被人就這麼直截了當推了回來,嶽山長頓時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說他對張壽是七分警惕,那麼對張壽背後的朱涇,那就至少是九分警惕,而對張壽那位老師葛雍,說是十二分警惕也不為過。

    儘管人已經不在朝堂了,但朝堂滿是這位老太師的各種傳說,眼下人年紀這麼一大把卻還要推行什麼四海測驗,重訂曆法,他怎麼想怎麼覺著這位老太師是在為張壽鋪路。

    於是,哪怕張壽說對曆法是個門外漢,他還是立刻拿出了十二分重視,打起精神說道:“皇上既是不吝垂詢臣這個門外漢,張博士卻又如此謙遜,那麼臣覺得,葛老太師年紀大了,雖然臣聽說還有齊褚二位老先生佐助,但畢竟年老體衰,此事也不能全靠欽天監那些人。”

    “所以臣建議,不妨下詔天下,允許民間精通算經的人才於官府自薦,然後召入京城,以備皇上垂詢。”

    聽到嶽山長用異常懇切的態度說出這麼一句話,張壽差點要拍大腿叫好,然後大大稱讚一聲嶽山長神助攻。要知道,如今招進九章堂的這些人,頂多只能算是天賦尚可,前途無門的潛在數學苗子,離開人才兩個字還很遠,那些真正的高端數學人才估計還看不上他。

    但如果借由編修曆法,朝廷放開天文禁令,那麼一定會有很多高端人才雲集京城!就算其中有的是人看不上他,但也肯定能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於是,他立刻慨然回應道:“皇上,嶽山長所言極是,臣附議!”

    皇帝見岳山長聞聽此言臉上閃過了一絲明顯異色,隨即就迅速掩藏似的微微低頭,他就暗自呵呵——張壽這小子師承葛雍,想法自然與常人不同,你們這些城府深沉的人老喜歡用世俗想法去衡量於他,那豈不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而且……朕其實也等著你這話!

    嘴角露出笑容的天子欣然擊節讚賞道:“嶽卿此言精到,就這麼辦。來人,去內閣傳命,此前因欽天監人才不夠的緣故,四海測驗進展緩慢,如今因嶽卿之諫,當放眼天下召集精通算學之才。為求延攬的是真正的人才,請葛老太師和齊褚二位出題,有意者可于地方官府解題,然後公車送京城!”

    這一刻,很難要用什麼字詞來形容嶽山長的心情。他只覺得之前一直自認為表現得體的自己,被皇帝和張壽聯手耍了!

    可此時面對氣定神閑的天子,興高采烈的四皇子,喜上眉梢的張壽,他卻又不能再反對,只能暗自在心裡生悶氣。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四皇子突然問道:“父皇,我聽說之前三哥和我報考九章堂時,有召明書院學生在那質疑三哥,後來岳山長就把人逐出門牆了?”

    張壽記得自己收留方青的這事兒早就知會過皇帝,皇帝也完全沒有追究的意思,卻沒想到四皇子竟會突然拿出來說。這小小熊孩子,居然這麼記仇?

    他正這麼想,就只見四皇子狡黠地笑了笑:“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嶽山長教都不教就把人逐出門牆,是不是有點太嚴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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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四章 就是賴你!

    如果說三皇子性格有點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那麼,四皇子的性格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了再說。所以,即便此時面對的是父皇請來的天下名士,但小傢伙仍然毫無畏懼,此時說完話之後,甚至還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

    而這時候,見嶽山長那極力若無其事的樣子,張壽就呵呵笑道:“四皇子從哪聽說的有人被嶽山長逐出了門牆?你說的那個傢伙如今還在我家裡呆著,他可沒這麼說。”

    嶽山長剛剛被四皇子質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卻還只能佯作鎮定,可張壽此時一說,他方才終於忍不住色變。張壽竟然收容了方青?這是為什麼?為了窮追到底?還是為了其他?

    四皇子這時候也瞪大了眼睛:“人在老師家裡?那柳楓為什麼沒告訴我!”

    此時正侍立在正殿一角的柳楓差點沒氣瘋。四皇子你好端端地擠兌這位嶽山長就是了,出賣我幹什麼?我只是遵聖命在雅舍的僕役那邊打探到了嶽山長兩個學生的議論,所以才知道那個罵過三皇子的方青被逐出了召明書院,可我也不知道人轉頭就被張壽給招納了啊!

    而張壽見皇帝側頭去看柳楓,而那位乾清宮管事牌子恨不得把頭埋到地縫裡,他就輕咳一聲道:“四皇子想不想知道,方青怎麼會在我家?”

    見四皇子立刻忘了出賣柳楓這種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人可不是會看父皇近侍臉色的人,趕緊連連點頭,他就笑著把宋舉人小推車出去賣糖水卻碰到方青的事情說了,當然略過了宋舉人罵方青的那一席話,只說人因為同鄉同年之誼,於是把失魂落魄的方青給撿了回來。

    然後,他又說了之前方青在街頭把人錯認為豪門家奴,於是連累宋舉人與其一塊被狗追了一路,回來之後還在他面前打了一架的事。

    當他說到華四爺把那位誠惶誠恐的富戶李三兒帶來家中賠禮時,四皇子已經笑得蹲在地上捶著張壽的扶手,完全忘記了眼下這是什麼場合。

    而嶽山長此時雖說竭力想要維持臉色鎮定,但方青和宋舉人的那番行徑實在是突破了他能夠設想的底限。

    尤其是一想到方青就是他這麼多年慣出來的衝動冒失性子,他就覺得臉上直發燒,越發覺得張壽收留方青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預謀。

    至於皇帝,此時也被張壽說的這番情景給逗樂了。尤其是一想到那個嘴賤的宋舉人竟然也慘遭狗追,一路奔逃到鞋子都掉了,他就覺得很解氣,仿佛連永平公主那口氣也一塊出了。

    “這兩個還真是活寶……張壽,你還真是什麼人都敢收容!”

    “宋舉人那是因為瑩瑩喜歡他做的糖水,再加上他身份暴露,宋家人恨不得把他這個特立獨行的傢伙綁回去,所以我不得不給他一個棲身之地。至於方青……”張壽聳了聳肩,非常隨意地說,“反正宋舉人把他撿回來了,多一個不多,再說他那食宿費也是自己掙的。”

    他說著就笑道:“宋舉人強押了他在身邊打下手,然後給他開工錢,那我就當一回賃房子給人住的房東好了。不過,四皇子你不要道聼塗説,方青並沒有說過他被逐出門牆,只覺得是自己亂說話連累師長和同學。他如今已經徹底幡然醒悟,知道自己從前是存有偏見。”

    “寒門出貴子,富家養嬌兒,這只是俗語,不是放之天下而皆准的真理。所以,他很後悔,覺得愧對嶽山長多年教導。”

    儘管張壽話裡話外仿佛都在替自己說話,但嶽山長此時只希望結束這一場讓他如坐針氈的召見。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正準備想辦法找藉口告退時,就只聽皇帝咳嗽一聲道:“四郎無狀,嶽山長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計較。而且,聽張壽所言,這方青不過是愣頭青而已。”

    皇帝哂然一笑,毫不在意地說:“年少輕狂的時候誰都有,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衝動胡言而已,沒什麼好在意的。再說張壽已經用最好的方式罰了那小子,那就是讓宋舉人那個活寶帶著人去走街串巷吃苦頭。”

    說到這裡,他就嚴厲地瞪了四皇子一眼:“四郎也是,一點小事就耿耿於懷,甚至在朕面前質問師長,你這規矩怎麼學的?回頭罰抄論語述而篇二十遍!”

    四皇子頓時哀嚎了一聲,可他臉上的笑意卻出賣了他此時的心情。很明顯,小孩兒此時心情很好,非常好……能夠知道罵過自家三哥的傢伙一而再再而三受挫,而且還正在被宋舉人折騰,張壽監視,他覺得很安心,很解氣。

    而看出他這心情的皇帝,立刻毫不猶豫地打發走了這個幼子,緊跟著就對誠惶誠恐起身謝罪的嶽山長微微頷首道:“就這麼一丁點小事,嶽卿不用攬在身上。今天朕突然召你和洪卿同行入宮,也是為難了你,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整休整,朕來日再召見。”

    “臣萬萬不敢當這為難二字。臣才疏學淺,德行不足,愧對皇上信賴……”

    幾句相對俗套的頌聖之後,嶽山長終於如願告退。當走出乾清宮正殿的時候,他忍不住抬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卻發現手心已然微微泛著油光。今天被洪山長以及張壽先後擠兌了一場,他不由得在心裡歎了一口氣,等離開皇宮上車後,他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因此,當車離開東安門,他就開口說道:“勞煩去外城廣東會館,我想去見一見宋會首。”

    岳山長打算以宋舉人的情況作為藉口去見廣東會館宋會首的時候,轟走了四皇子,遣退了嶽山長的皇帝,也離開了乾清宮,卻是徑直趕往了清甯宮太后處。只不過,他卻沒有放張壽走,而是直接提溜了人和自己一塊去的。

    至於多嘴多舌給四皇子提供了某些消息的柳楓,則是被他罰跪在乾清宮中反省。

    雖說張壽入宮已經並非首次,清甯宮也同樣來過,但被皇帝這樣如同帶著自家子侄這樣登堂入室,他還是有些哭笑不得。此時此刻,當他見過面露詫異的太后,隨即聽皇帝笑言之前見洪山長的經過,隨即又說出了他通過四皇子給的那個建議之後,他就發現太后表情有異。

    果然,太后打量了他兩眼,隨即就似笑非笑地問道:“張卿,今日幸好有你幾次出言搪塞住了那個洪山長。大郎當初與二郎那般設計於你,在滄州又惹出了那樣天大的禍事害得你去收場,你這次倒是以德報怨,居然阻止了人硬塞一個女人給他。”

    “臣這算不上以德報怨,只是以己度人。”

    張壽早就覺得,太后對朱瑩也許確實是真心很好,但對自己哪怕談不上有什麼敵意——真要有敵意的話,身份地位相差太遠,他也不會過得這麼悠游自在——然而,太后對他的態度很平淡,這卻是他在第一次來清甯宮時就已經意識到的。

    因此,在這位曾經垂簾聽政,權握天下的老婦面前,他覺得自己需得比面對皇帝還要更謹慎。但謹慎歸謹慎,坦然歸坦然。

    這會兒他開口回答時,泰然自若,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動一下:“洪山長說娶媳娶賢,嫁女嫁賢,誰都知道這個道理,但實際上,這卻是紙上談兵。為人父母,挑選女婿和子媳時,若是不想造成相敬如冰的怨偶,那總會稍稍顧及一下子女的性格。”

    張壽特意把一個冰字念得極重,至於皇帝和太后會如何理解,他就無所謂了。

    “洪山長誇讚她女兒胸懷大義也好,賢德能幹也罷,可他卻根本不知道大皇子最注重的是什麼。大皇子和二皇子一樣,從前攀比的時候,兩人不但希望未來的皇子妃擁有頂尖的容貌,更擁有頂尖的家世。至於是不是賢德,他們應該根本就不在乎。”

    太后登時眼神轉厲:“你就這麼認定大皇子不堪造就?”

    皇帝之前答應大皇子之請,放了他去滄州,結果如何,你們母子還沒看到嗎?

    張壽寸步不讓地和太后對視,在心裡這麼冷笑了一聲,嘴上卻沒有那麼直截了當:“若是那洪氏在賢德之外,還有國色天香,閉月羞花的容貌,那麼也許還能收住大皇子的心,但若是年長且相貌平平的話……”

    他頓了一頓,語氣平淡地說:“那洪山長會賠了女兒,而太后和皇上,賠了大皇子。”

    如果張壽只說洪山長賠了女兒,那麼太后和皇帝就算再對大皇子之前那罪過深惡痛絕,也難免心裡不舒服,可張壽卻說他們也會賠了大皇子,這對全天下最尊貴的母子倆頓時啞然。

    畢竟,哪怕洪山長把女兒誇讚得天上少有地上無雙,仿佛鐘無鹽再世,可讓大皇子娶一個醜女……這絕對會造成一對怨偶。大皇子什麼性格,不止張壽知道,他們更知道!

    如果說現在大皇子就必定對皇帝和太后滿腔恨意,那麼強壓著人成婚之後,他那恨意恐怕就要突破天際了。皇帝也好,太后也罷,固然不怕人還有什麼本事對他們如何,可是,那一腔怒火若是發在新婦身上,釀成什麼慘劇,那就真的是一樁完全無法掩蓋的醜聞了!

    因而,太后忍不住低聲歎道:“若是那洪山長的女兒既美貌又賢德就好了。”

    反正洪山長主動提出此事,又信誓旦旦地說自家女兒也願意嫁,甚至更不求名利打算回鄉去繼續主持他的書院,並不願意出仕為官,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大皇子一個獲罪被囚的皇子,娶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儒之女,說實話還是高攀了!

    皇帝見太后歎息完之後,立刻就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一聲。仿佛也知道這是癡心妄想,他就威嚴地看著張壽道:“張壽,雖說那豫章書院山長洪仁卿實在是有些迂腐,但朕事先派人訪查打探過,他為人確實還正派,兩袖清風,一心為學,很得學生愛戴。”

    “他既然是明折上書,如今滿京城都已經傳遍了他提出將女兒許配給大皇子,朕固然可以輕易回絕,但是……”皇帝組織了一下語句,隨後覺得壓根沒法組織好,乾脆就蠻不講理地說,“反正你若是不想讓大皇子娶洪氏,你就給朕想出個回絕的理由來!”

    “另外,大皇子算是被你一手送進宗正寺去的,被洪仁卿這樣一嚷嚷,他的終身大事確實是不能拖了。解鈴還須系鈴人,你也得給朕出個主意。”

    見太后一臉深以為然的樣子,張壽頓時哭笑不得。這種事居然賴我……你們二位這一個當父親一個當祖母的,是不是太愜意了?這關我屁事!

    雖然他著實不覺得洪山長力主的這樁婚姻是合適的,可卻也不想堅決反對,此時面對這蠻不講理塞過來的兩個難題,他只能發揮腦筋急轉彎的特性,絞盡腦汁地思量對策。

    很快,前一個問題他就有了相應的主意,當即開口說道:“如果太后見了洪山長的千金,覺得人確實賢慧穩重,大方能幹,那麼她既然在家鄉就曾開設班級,教授婦人,何妨給她一個相應的旌表,留她在京城主持善堂之類的?說實話,京城善堂雖多,但大多弊病橫生。”

    “就好比滄州那些爛透的善堂一樣,名為善堂,實為藏汙納垢之所,需要有個賢名在外的人出來整治整治,她雖說是女子,但既然有賢名,豈不是也算眾望所歸?”

    見皇帝若有所思地在那摩挲下巴,太后卻在那點頭,顯然覺得如此人盡其用,張壽一想到那更棘手的第二個問題,本來就很頭大的他突然靈機一動,笑眯眯地說:“至於大皇子的婚事,太后明日若是召見洪氏,何妨親自問她本人?”

    沒等太后開口,皇帝頓時笑了:“這倒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朕之前也覺得奇怪,這豫章書院據說也出過好幾個非同一般的人才,可今日一見洪仁卿,不過是尋常老學究似的人,興許他女兒有些不凡,母后不如多試探試探。”

    太后見皇帝一副都交給母后你的撒手不管表情,她頓時啼笑皆非,瞄了一眼張壽,她就突然輕描淡寫地說:“既如此,明天我把瑩瑩叫來,張壽你和她陪著我一塊見人。若是真的賢德能幹,那麼即便面對你們這樣珠聯璧合的一對,也應該絕不會露怯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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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題海無涯,陪襯難當

    就算洪山長這麼一鬧,他的女兒洪氏如今在外人眼中確實是大皇子妃的不二人選——只要不是失心瘋,絕大多數有資格和皇家聯姻的人,是絕對不會願意讓女兒跳這個火坑的——可是,太后作為大皇子的祖母即將召見洪氏,這風聲傳出去之後,仍然引來了不小的騷動。

    而張壽很確信,如果讓人知道,太后竟然點了他和朱瑩一塊陪著見洪氏,那麼輿論恐怕會更加一片譁然。這種場合,永平公主絕對比朱瑩合適,而三皇子四皇子這種小孩子也遠遠比他合適,太后非要帶上他幹嘛?

    嗯,排除掉太后對他另眼看待這種不切實際的理由,這正常嗎?如今看來,他的身世應該是不會爆雷了,可太后對朱瑩好像比對自家嫡親孫女還要好,難不成是朱瑩的身世狗血?

    雖然覺得明天這事情滑稽到不合邏輯,但張壽在清甯宮和太后據理力爭到最後都沒能推脫,這事兒還是成了鐵板釘釘。於是,中午出了皇宮之後,缺席了一上午課的他在下午給一群新鮮出爐的學生們上滿了一下午的課,然後……

    鑒於明早又沒法上課,他就給學生們佈置了明天足夠做上一上午的習題!

    如果放在後世,張壽大概會成為最遭人痛恨的魔鬼教師,然而在如今,和以往一樣,他這行徑非但沒有遭致學生的痛恨,反而在這一天散課之後得到了人人稱讚——當然,理直氣壯以張壽早上進宮有事為名,下午硬是留下來聽講的三皇子,那是張壽最鐵杆的擁護者。

    “老師就算有正事也沒忘了我們,真是兢兢業業……話說我回宮一定對父皇說,明天下午我也不回去了,誰讓他老是沒事就召老師進宮!”

    三皇子,要是咱們那位年輕的老師不常常進宮,幾乎不用上朝的他那豈不是在朝堂上全然談不上影響力?再說要不是人在皇帝面前那麼出彩,你又怎麼會成為他的學生?

    紀九這個齋長,本來就是張壽最大吹捧者。天賦及不上陸三郎的他,只能在這種方面實現自己的超越。此時他一面腹誹三皇子的幼稚,一面立刻接著三皇子的話吹捧了起來。

    “要想出這麼多題目,老師肯定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九章算術》裡,每種類型的題目也就是一兩題,我們卻是學一點,就能做大量題目鞏固所學,真是太幸運了……”

    當這一日離開九章堂回家的張壽,因為阿六一直都在默默旁觀的緣故,於是得知紀九和三皇子領頭的一群學生“溜鬚拍馬”的行徑時,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很複雜。題海戰術居然也有被稱讚的一天,這是什麼世道?這大概是後世學生們絕對不可能想像的。

    不過也是,這年頭的讀書人,最受重視的能耐就是死記硬背。不到兩千字的《大學》,背!不過三千來字的《中庸》,堅決拿下!一萬三千餘字的《論語》……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三萬四千多字的《孟子》,雖然有點難,但要考科舉,必爛熟於心!

    這還是四書,四書之外還有五經!尤其是《春秋》,因為原版太過簡略,往往和春秋三傳作為合集,但左傳、谷梁和公羊全都是相當可怕的大部頭,雖然學生多半挑其中的一種進行研修,可仍然要面對谷梁和公羊動輒四萬字的篇幅,左傳更是洋洋灑灑十九萬字!

    古人寒窗苦讀十年,也未必能把這些書全都倒背如流,哪來時間去學別的?

    於是四書裡頭出題目都要出爛了,從院試、鄉試、會試,再到各種低級的歲考科考,以及相熟的人彼此出題互試,無數的題目和範文,這才養活了那麼多的八股文選家,形成龐大產業。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大一批寒門貧家的學子得不到足夠的練筆,游離在門檻之外。

    至於數學也就是算學,研修的人數都嚴重不足,哪來那麼多有本事夠本事能出題的人?

    “此一時彼一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張壽輕輕念出了這句話,隨即就釋然了。只要學生們滿意,那當然就萬事大吉,不是嗎?他呵呵一笑,隨即就對一旁的阿六說道:“你回頭去見一見曹五,就說是讓他稍安勿躁,要是覺得閒著難受,就幫我個忙。你把楊好他們幾個輪流調過去,讓他們那邊幫忙磨礪磨礪。”

    原本有些沒精打采的阿六立刻就振奮了起來。他甚至快走兩步直接繞到了張壽的面前,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了某種懾人的神采。這種神采,熟悉他的人絕對不會猜錯。

    張壽自然就是最熟悉他的人,此時不禁無可奈何一笑,就乾脆俐落地說:“好了,你如果要去找人過過手癮,隨時可以去,想邀人回來練手也隨便你,反正家裡空屋子多得很。”

    聽到張壽這句承諾,素來面色變化不大的阿六終於喜形於色。他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又想了一想,突然開口提起了當初華四爺對小花生的話。見張壽一臉並不意外的表情,他就又把自己對小花生的回復說了,結果就看到張壽對自己笑了笑。

    “知我者莫如你,你說得沒錯,有融水村那些知根知底的鄉親,放著他們的孩子不去挑選栽培,去外頭買,我不是捨近求遠?只要村子裡願意送進京城的孩子,我都會留下來,就算不能在我這裡做事,還有的是其他需要人手的地方。”

    “去買一些三四歲還不懂事的小孩子回來養著很容易,從小用嚴苛的規矩以及灌輸忠心勇武的理念培養人也很容易,但這樣的需求,無疑會催生人口販賣,誰都知道那些人牙子背後烏漆墨黑?沒辦法,我不是趙國公,撿不到那麼多孤兒來養著。”

    “我就是娘子撿回去的孤兒……”

    聽到阿六這小聲嘀咕,張壽忍不住一陣無語。開什麼玩笑,你小子能算進去嗎?你小子可是花七特意丟到我家附近,特意看著吳氏去撿的好不好?可想到這裡,他猛然間想起趙國公府那一溜朱姓的護衛,從朱宏朱宇到朱宜等人,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刨除已經背叛的朱宇不提,朱宏等人總不能個個都是棄嬰吧?而且按照昔日睿宗反正那時間來算的話,朱宏等人也完全算不上。那麼,這些人又是因為什麼事件成為孤兒的?

    按照他們的年齡來算的話,莫非是……業王之亂?

    雖然一時浮想聯翩,但這畢竟是朱家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張壽想想也就算了。可還沒等吃過晚飯,朱瑩就派朱宏來見他。他還以為大小姐急得這麼火燒火燎,是為了追問明日之事,可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朱宏竟然滿臉尷尬地給他帶來了一塊看上去頂多四五兩的銀子。

    與此同時捎帶來的,還有朱瑩一番讓他目瞪口呆的話:“華四爺賣出去了一把椅子,是楚國公府定制的,要最好的木料,最好的做工,預付了五十貫,所以他立刻送來了五貫錢。五貫錢整整五千文,實在是太重了,我就換成銀子讓朱宏送來給你,算是取個好意頭!”

    如果是趙國公朱涇,又或者秦國公張川,閑來無事買一張椅子玩玩,張壽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可楚國公府居然會橫插一杠子,他著實覺得有些荒謬。

    而他看看朱宏,卻只見這個精明強幹的朱府護衛,那赫然也是滿臉苦笑,他就只能搖頭歎道:“話說我真的很好奇,皇上讓她送給懷慶侯他們的五把搖椅,她難不成都已經做好送出去了?關秋那邊這幾天沒空,還再那折騰擺鐘呢!”

    “那五把搖椅是華四爺去做。”朱宏沒有替自家大小姐搪塞,直接說出了事實,“大小姐說正好省了關秋小哥一大堆麻煩,本來還想明算帳給錢的,華四爺堅持不肯,她也就算了。”

    張壽頓時啞然失笑。這個朱瑩,果然是最知道什麼時候該抓,什麼時候該放的性子!皇帝直接把華四爺推去合作,是不是看出了朱瑩一面想賺錢,一面卻又不願意費腦子?

    次日一大清早,當他洗漱用了早飯過後,正打算叫上阿六預備出門時,他就聽到了外頭大呼小叫,隨之來傳話的小花生就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朱瑩直接坐著太夫人那專用的馱轎,來接他一塊入宮!

    雖然也不是第一次坐那馱轎了,但當張壽匆匆出門,從特製的踏腳梯登上這高高的轎子,看到朱瑩玉手打簾,露出了那張亦笑亦嗔的臉,他還是忍不住打趣道:“瑩瑩你這時間還真是算得剛剛好,早一刻,我還在吃早飯,晚一刻,我大概就走了。”

    “那當然。”朱瑩得意地揚了揚眉,等張壽入內坐定之後,她這才鬆手放下了那剛剛換上的寶藍色如意鑲邊簾子,隨即笑吟吟地說,“我讓他們趕著馬繞你家張園兜了兩圈了!”

    這一次,目瞪口呆的張壽終於完全無話可說了。一路上,他提也不提今天太后叫了自己和朱瑩去當陪襯人的這件正事,而朱瑩也同樣默契地隻字不說,兩人反而在那饒有興致地交流起了楚國公府指名要買的那把躺椅,話題越來越歪。

    朱瑩甚至歪著頭道:“聽說王大頭在宣大,他在前頭殺得人頭滾滾,楚國公在後頭收拾爛攤子收拾得心力交瘁,他們文武兩個簡直像倒過來了。王大頭倒像武官,楚國公倒像是文官。我聽說楚國公撐不住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書要求回來養老……”

    嗯,前有斷頭劉,後有王大頭,個個砍人頭,神魔鬼見愁?

    張壽在心裡直接掰了一首打油詩,可那也就是在心裡想想,否則這麼一吟,朱瑩固然會被逗得樂不可支,可外頭那些人聽到了,說不定會轟然傳開,到時候他可就更出名了。

    於是,他就索性又把話題扯到了之前和楚國公一塊去前頭打仗的那位南陽侯。聽說人打了勝仗卻又因為揩油了軍資,甚至還有殺俘冒功之舉被彈劾,他想起之前懷慶侯張景洲理直氣壯地說自己貪財,他不得不覺著,趙國公朱涇那爛肉的評價,其實並不過分。

    就這麼說說笑笑,馱轎從北安門長驅直入,最終停在了玄武門。先一步從馱轎上下來的張壽不好伸懶腰,只能悄悄活動手腳,可緊跟著就看到玄武門前只有一排釘子一般的禁卒,並沒有他曾經在景山上看到過的那些由此進出的宦官宮人,倒是有兩乘小轎正等候在那。

    這時候,晚下來一步的朱瑩卻忍不住叫道:“從玄武門去清甯宮那麼近,坐什麼轎子啊!”

    換做別人欣喜若狂都來不及的待遇,放在朱大小姐身上……那卻是避之惟恐不及。甚至今天如若不是要避人耳目,順帶和張壽同乘馱轎說話,她根本不樂意悶在轎子裡。

    而一見她不樂意,抬轎子的四個粗壯宦官不禁面面相覷。而原本悄然站在他們身後的玉泉,這才無可奈何上前。還沒等她說什麼,看到她的朱瑩就直接捂住了眼睛。

    “太后連玉泉姑姑你都派出來了,我還怎麼回絕?好吧好吧,我坐轎子,坐還不行嗎?真是的,也只有宮裡能看到肩輿和這暖轎……不就是為了避人耳目嗎?有什麼好避的!”

    朱瑩都屈服了,不過是區區坐轎子的小事,張壽當然不會爭。當他坐入這青布小轎中,那轎子須臾就被人抬上起行,體會著那晃晃悠悠四面不靠的感覺,他漸漸有些暈了。

    這暈的滋味……比馱轎可厲害多了!

    太祖皇帝禁止大多數人坐轎子,除卻奢靡以及浪費人力之外……是不是也因為暈轎?

    轎入清寧門,而後在清甯宮前停下,朱瑩悶悶不樂地下了轎子,隨即很不講儀態地打了個呵欠,見張壽也明顯露出了倦怠,她就徑直上前拉了他就往裡走,絲毫不管四周人的視線。

    當進了清甯宮正殿,她就直截了當地說:“太后,那洪氏什麼時候來啊?阿壽忙得很,我也有挺多事情做,沒空在這等她。”

    張壽見朱瑩揪著自己不放手,他也只好聽之任之,見太后看向自己,他就笑著說道:“九章堂早上的課,我倒是都安排好了,瑩瑩她就是心急。”

    見朱瑩頓時氣結瞪張壽,一副你幹嘛拆臺的表情,太后就笑吟吟地說:“算算時間,人已經從東華門進來了。第一次進宮,讓她先四下裡看看也好。”

    張壽頓時無語。這叫不叫……下馬威?既然如此,還要他和朱瑩這陪襯人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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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六章 聞名不如見面

    長在鄉下的人第一次進城,難免會被大城市的繁華富庶驚得目弛神搖。而就算大城市中的小市民,第一次進侯府官衙,也難免會戰戰兢兢,縮手縮腳。至於侯府官衙的頭面人物,第一次進皇宮,那表現也不會比第一次進城的鄉下人好不到哪去。

    太后就是想用這樣很樸素的真理,檢驗一下那個洪氏的成色。可是,她正這麼想時,卻只聽到朱瑩笑了一聲:“太后娘娘,這法子聽上去是很不錯,但這個世上,有一種人就是與眾不同的。說的好聽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說得不好聽,那就是毫不在乎。”

    朱瑩說著就得意地瞥了張壽一眼:“就比如我家阿壽,想當初我這麼一個大美人從天而降,他愣是避若蛇蠍,天天就恨不得躲我遠遠的!等到他入京時,對那座城門都好像比對我家那深宅大院更感興趣,後來他進宮之後,我看他也挺淡定的!”

    張壽沒想到朱瑩竟然拿自己來舉例子,只能呵呵一笑。他又不是真正的鄉下小郎君,這年頭有的,他幾乎都看到過,後世的園林也許很多都是翻修的仿古建築,但論精巧絕對不輸給古人的設計,古街古鎮園林他更是快要看得審美疲勞了。就連皇宮他也瞧過十來個國家的。

    資訊爆炸那個年代出來的他,也許在鬥爭智慧上未必比得上這年頭那些老狐狸,但論起眼界和見識來,他卻甩出他們很多條街。豪宅和宮殿有什麼好驚歎的,頂尖的自然奇觀,從太空看地球的宏大和渺小,那才會讓人激動莫名好嗎?

    而太后卻不知道張壽心裡在想什麼,因為朱瑩這話,她再次打量著張壽,見這個閒雅清俊的少年正有些自嘲地笑著,她不禁拈動著手中佛珠,也隨之笑了笑。

    “瑩瑩,我看你是逮著機會就要誇讚自己的眼光。能讓葛老太師都讚不絕口的人,天下能挑出幾個來?那洪氏如今也只不過她父親自己在吹噓,若是她真的能夠入皇宮卻對那富貴氣象視若無睹,旁若無人,那才說明她父親推薦對人了。”

    說到這裡,太后就似笑非笑地說:“今天去迎接她的,楚寬倒沒有主動請纓。但我聽說,他以下的司禮監頭頭腦腦全都出動了,此外還有兩個尚宮,兩個尚儀。”

    張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就算他從前也經歷過各種強勢圍觀,但今天洪氏這圍觀待遇卻也不比他當初低了。如果人真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在這麼多利眼審視下,就算小毛病也會被挑出大毛病,就算沒毛病也會被挑出小毛病!說實話,這有點欺負人了。

    他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而這表情立刻就落在了一直都仔細觀察他的太后眼中。

    然而,太后沒想到,比張壽那反感更直接的,卻是朱瑩。

    “雖說那個姓洪的老傢伙很討厭,可先帶他女兒在宮裡轉轉,看看她反應而已,一個司禮監的頭頭就夠了,何必這麼一窩蜂紮堆似的去?”才剛坐下的朱瑩冷笑一聲,乾脆就站起身來,“宮裡從前多少人在大皇子面前獻殷勤,怎麼,現在卻又開始盤算起其他來了?”

    見朱瑩下一刻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隨即二話不說徑直出去,張壽本待攔阻,可看她那風風火火的樣子,他不知不覺又打消了這念頭。等那門簾落下,屋子裡只剩下太后和自己,還有剛剛見過的女官玉泉和幾個宮人,他才笑了一聲。

    “就和剛剛瑩瑩說的那樣,想當初我見她時,只覺得這就是個普通的侯門千金,就是漂亮得不像話而已,那當然是有多遠躲多遠。可後來相處時間長了,看到她性格坦率,雖說我行我素,但卻光明磊落,我就漸漸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特別,很有趣的姑娘。”

    “多虧有太后皇上,有最好的祖母父母和兄長,才能讓這樣性子的她無憂無慮長大。”

    太后沒想到張壽竟然在自己面前這樣評價朱瑩。如果把朱瑩換成別人,她一定會覺得張壽的盛讚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可就因為是朱瑩,她卻只覺得是自己精心呵護的珍寶遇到了慧眼識珠的人,看向張壽的目光不知不覺就柔和了下來。

    多少人只當朱瑩是個外表俗豔的草包,何嘗看懂過她?

    她一直覺得朱瑩是特別的,從最初到她面前,就伸手要抱的小粉團子,到之後每次進宮就如同歡快的彩蝶一般的小丫頭,每次見她,那丫頭都仿佛猶如燦爛的陽光,把這個陰霾重重的皇宮都照亮了,那是一種被人捧在手心裡嬌寵,於是心無邪念的光輝。

    所以比起那些公主郡主,她一直都更加稀罕這丫頭。

    如果沒有他們這些長輩護著,那種小小的光輝也許早就被世俗的黑暗給玷污了。

    “瑩瑩就是這樣,一面痛駡甚至痛恨一個人,一面看到那個人受了不該受的委屈,卻又忍不住想出手幫忙。”太后不知不覺就笑了,甚至眼角的皺紋都微微舒展了開來,“這次我倒是很好奇,她的一番真心,會不會喂了驢肝肺!”

    聽到太后這麼說,張壽就知道,太后對那洪氏到底還存著深深的提防。當下他只是莞爾一笑,心裡雖也有些好奇一會兒朱瑩回來時是怎樣的局面,但卻沒有開口說話。

    他和太后並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接下來與其勉強進行彼此都不舒服的談話,還不如保持沉默,休息一下來得好。他既沒有討好太后的興趣,更沒有這樣的必要。

    因此,最能坐得住的張壽就氣定神閑地坐在那裡,神遊天外地在心裡做著自己的學生培養計畫——不論是張琛陸三郎這些第一批的學生,還是九章堂的二年級,又或者是現如今這些一年級,他腦海中一個個人名數過去,倒是根本不愁打發時間。

    而他這堂堂正正地走神,太后看在眼中,漸漸卻生出了幾分讚賞。倒並不是見慣了在她面前戰戰兢兢的臣子,如今乍然見到一個從容自若的,她就會欣賞對方的風骨,而是她已然覺察到,張壽確實並沒有那種鑽營仕途,飛黃騰達的勃勃野心。

    因為但凡有這心思的人,即便面對她這個已經交出大權的太后,也會想方設法展現自己。

    而一旁從永辰初年開始伺候太后,後來一度主持過尚宮局,等冊封皇后之後才把大權交出去的清甯宮第一女官玉泉,那就是貨真價實的驚愕了。

    她很清楚太后對張壽的真實態度,張壽這個聰明人也應該能察覺到,如今張壽難得來清甯宮,竟然還敢在太后面前這麼我行我素?難不成是跟朱瑩相處太久,把那位大小姐我行我素的個性都學了個齊全?

    怠慢也好,不在乎也罷,反正張壽直到外頭傳來了朱瑩和人說話的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來。很熟悉朱瑩的他一下子就聽出,大小姐的聲音很歡快,顯然這會兒她心情很好。果不其然,當外間簾子打開,朱瑩率先進來時,那張臉上赫然洋溢著笑容。

    “阿壽,洪家娘子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之前還以為她很古板呢,沒想到她竟然有些很特別的本事,如今京城流行的那些花色杭絹,甚至有些就出自她的設計……”

    見朱瑩興高采烈地快步過來,一面說一面繞到自己身側,竟是靠近了他的耳朵說起了悄悄話,饒是張壽見慣了大小姐一貫那肆無忌憚的做派,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被朱瑩那低低的耳語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阿壽,這個洪氏她確實長得很尋常,但穿衣服卻很會搭配,整個人看上去也很精神,讓我覺得很舒服,很耐看。而且她說話的聲音很柔和,不卑不亢,卻很有道理,讓你不知不覺很願意聽她說下去。而且,我直言不諱問她為什麼願意嫁給大皇子,她說……”

    朱瑩頓了一頓,似乎有些躊躇應該怎麼說下去,可是,等到那個剛剛認識的女子已然進了正殿,就這麼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就驚覺了過來。

    她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她說,嫁給大皇子,她不是為了自己的父親,而是為了自己。她想告訴那位一直都以出身為傲的大皇子,和他不一樣,一個沒有容貌家世的女子,到底能夠做成什麼樣的事業。”

    雖然朱瑩的聲音已經刻意壓到極低,但千里耳之能絕不遜色于阿六的玉泉卻聽得清清楚楚,當即便在太后耳邊一字不漏地複述。

    然而,太后卻沒怎麼注意玉泉的話,因為那個女子一進來,她就盯著人打量個不停。

    那是一張平淡無奇的面孔——放到人群中一定會被忽略的平凡五官,微微有些高的額頭,泛黃的皮膚上甚至能看出較粗的毛孔,若不是那挺翹的鼻子和紅潤的嘴唇,以及還算窈窕的身材,那相當會搭配的衣著,說她的年紀上了三十也許都有人相信。

    然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雙明亮的眼睛。從那雙眼睛中,閱人無數的太后仿佛看到了那些曾經沉默寡言,但在關鍵時刻卻不惜一切綻放出所有光和熱的熟悉身影。

    既有她的嫡親外甥,曾經不過是低階武官,卻在她兩個嫡親弟弟臨陣畏怯時毅然決然接過重任,以寡敵眾,最終打出絕大名聲的朱涇;也有那位最初不過是鬱鬱不得志的同知,可在英宗末年帝位爭奪關鍵時刻勸她的丈夫睿宗皇帝不惜一切奇兵突襲的初代秦國公張允。

    還有很多年紀輕輕卻挺身而出,於腥風血雨之中撐起她丈夫睿宗皇帝那杆大旗的人。

    儘管這只是一瞬間的錯覺,但瞧見洪氏落落大方屈膝行禮,太后最初那點戲謔和漫不經心卻無影無蹤,在玉泉遵照她的示意吩咐免禮後,她就含笑問道:“你就是洪氏?今年芳齡幾何?從小讀的是什麼書?”

    這是往日太后接見官宦夫人以及千金時常常用的開場白,但此時問出來,朱瑩和張壽卻都覺察到了那言語當中的幾分考校。而張壽想都不想就一把握住了朱瑩的手,見朱瑩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沖她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倆的這種小動作,在別人看來不過是未婚小兒女之間的小小互動。太后沒在意,相貌平平的洪氏卻忍不住看了一眼,隨即竟是微微露出了幾許笑意。

    緊跟著,她才坦然開口說道:“回稟太后,臣女今年二十有八,因為父親研習經學之故,從小讀四書五經,史記漢書,百家文集,律法音律,也學了一些雜科。”

    太后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記得皇帝告訴我,你父親說你能把各種女德之類的書爛熟於心,又精通針黹女紅,可沒有說你讀過這麼多書。剛剛瑩瑩進來時,也只說你心靈手巧,竟然設計過好幾款花樣別致的杭絹。”

    “剛剛和朱大小姐遇上也只是一小會兒,還來不及說及其他,而在太后面前,臣女自然不敢隱瞞。至於父親說臣女唯讀過女德諸書,那是因為父親眼中只有他的禮法學問,書院學生,並不怎麼管束臣女這個女兒,所以他並不清楚臣女的讀書喜好。”

    洪氏這樣坦然挑明所學,太后聽在耳中,當下就笑著問道:“那你是覺得,女孩子從小若是唯讀女德諸書,那遠遠不夠?”

    “不是不夠,而是遠遠不夠。”

    洪氏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說,“當初宋家姊妹自己不婚不嫁,詩書傳世,在宮中號為女學士,為嬪妃公主之師,但卻傳了女論語給世間女子,未免言行不一。若是要講究婦道,她們當年逾期不嫁,本來就有違朝廷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政令,憑什麼著書立說教導別人?”

    朱瑩沒想到洪氏竟然敢用這種語氣和太后說話,一時不禁目露異彩。

    而張壽卻從洪氏這番話中,聽出了一種很明顯的話術痕跡。因而,他依舊緊緊拽著朱瑩,以防這位大小姐一個忍不住亂插話。下一刻,他就只聽洪氏從容不迫地說:“男主外,女主內,勤儉、和睦、治家、柔和……這些並不是不該學,可只學這些,未免太不夠了。”

    “臣女不知道宋氏姐妹和班昭這樣的女子,為何最傳世的不是詩詞歌賦,而是這些文章,可臣女從小看完了父親書房中的所有藏書後,又忍不住去找了很多書讀,後來又看到無數孤弱女子掙扎求存的慘狀,臣女便立誓,只要有能力,一定要讓女子們能夠開闊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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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因為無知,所以弱

    孝悌、柔順、賢淑、和睦、持家……從古至今那些所謂賢德女子很多,不少甚至都是曾經文字動天下的才女,然而,她們的無數詩詞文章都失傳了,可諸如女論語之類的東西卻留了下來,這其中深意,太後身為女子,當然不會沒有想過。

    至於有名的才女謝道韞李清照之類的,她們的文章辭賦倒是傳了下來,至於勸導女子柔順卑弱之類的話,那卻沒有,原因很簡單……她們自甘卑弱嗎?對丈夫稱得上恭順嗎?謝道韞壓根看不起那個沒用的丈夫,至於李清照和趙明誠固然曾恩愛過,可人到底還再嫁了一次!

    就算有人打算冒用她們的名義掰扯出女訓女誡之類的,那也得別人肯信啊!

    此時此刻,即便事先對這場召見多有猜想,但聽了洪氏這番話,太后還是倍感意外。

    身為普通的武門之女,她最初並沒有想到最終會坐在如今這個位子上,所以不同于那些深居內宅的貴婦人,她見過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女子,包括很多民間地位卑微的婦人,也包括很多極有見識和才華的女子,於是哪怕永平公主這樣號稱才女,在她看來也不過平常。

    因此朱瑩這樣特立獨行,直來直去的姑娘反而討她喜歡。可是,她以為洪氏有個那樣的父親,那麼,人要麼和洪山長一樣頑固守舊,要麼就是心思深沉,別有用心。可如今洪氏竟然異常坦率地表示,她一直都在欺瞞洪山長,這個父親從來不曾真正明白過她!

    不但欺瞞,人甚至坦言平生志向,竟是為了孤弱女子張目!

    這一刻,就連一直都被張壽死死拉住的朱瑩都忍不住了,立刻開口問道:“洪娘子你說的孤弱女子,是那些被夫家休棄的可憐人嗎?”

    “不。”洪氏微微抬起頭,大膽地直視著太后的眼睛,“並不僅僅是那些被夫家無故休棄,又不被父母接受,於是只能在庵堂苦苦掙扎,甚至流落街頭的女子才可憐,同樣可憐的是因為貧窮被賣到見不得人去處的女子,是被長輩打著各種名義安排人生的女子……”

    “是從前養尊處優,遇到大變卻茫然無措,連求生技能都沒有的女子;是看似精通詩詞歌賦,卻根本不懂如何治家持家,最終眼睜睜守著沒用的丈夫一同眼看家道中落的女子。”

    “也是那些生在貧寒之家,從小只懂得如何操持家務,掙扎求存,這才勉強能夠得一溫飽。但不管她如何勤勞持家,嫁人生子,卻仍然對子女前途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子女即便努力也無法向上的女子。”

    “大小姐,孤弱二字,孤並不是孤單,哪怕有些女子有父母兄弟,丈夫兒子,但在這個世界上,她卻依舊是孑然一人,沒人懂她,更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去懂她,甚至她自己都未必懂得自己要什麼。至於弱,也不是因為不賢不德,所以弱。”

    “很多出身貧賤的女子其實性情堅忍不拔,可她從小長在塵土淤泥之中,沒有機會更沒有辦法知道這天下有多大,知道如何才能夠活得更好,於是再美好的性情,再美好的容貌,最終零落成泥碾作塵,甚至連其香都未必有人記得……因為無知,所以弱!”

    “好一個因為無知,所以弱!”朱瑩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擊節讚賞。

    “陸放翁的詩大多淺顯,這首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倒是稱得上佳作。”

    太后則是和朱瑩的著眼點不甚相同,她口中如此說,但陸遊並不是她喜歡的詩人,要說陸遊的風骨名節,品行抱負,也沒什麼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太后真正不喜歡的,只是那一首《釵頭鳳》。

    一面因為母命而忍痛休妻,一面卻又在重逢之後難斷舊情,於是在沈園粉牆上大筆一揮,題下了那樣一首《釵頭鳳》,卻也不管有多少人會看到這樣一首題詞,也不管這樣的風波傳揚出去,會對自己的前妻唐婉造成多大的傷害。而最後,陸遊倒是活了八十六,唐婉呢?

    那個可憐的女人,本來就放不下這段感情的她,在題了那一首釵頭鳳答和陸遊之後,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

    太后當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了還是不起眼藩王的睿宗皇帝,婚後為了陪著丈夫度過那段最難熬的歲月,因為需要周顧的各種事務太多,太繁忙,生下當今皇帝時已經二十有五,可當她帶著五歲的兒子進入京城時,面對的卻是頭上突然多出來一個耀武揚威的婆婆。

    那個曾經只是不起眼太妃的女人以為自己的兒子坐上皇位,自己水漲船高成了太后,不但對她頤指氣使,還死纏爛打要兒子提拔她的娘家,要兒子納娘家外甥女為妃。可最終,虛與委蛇不過幾日的睿宗皇帝,就徹底被自己實在太過愚蠢的生母給氣得爆了。

    然後,那位被尊為太后的女人就被軟禁在了清甯宮,那貪得無厭的睿宗母舅一家人乾脆被送去了天津“頤養天年”,所有男丁都給了官位,給了豐厚的俸祿,唯獨不給實權。

    而睿宗皇帝對她說的話,她至今都還記得。

    “朕最淒慘的時候,是你陪在身邊;朕最危險的時候,是你的外甥披掛上陣,衝殺在前;朕的軍需是你和你的姐姐親自帶領婦孺日夜趕工;朕的後方是你們一批婦孺勞心勞力,激勵將卒,不眠不休奮力守住。”

    “那個女人當年是生了朕,但她也不曾養過朕一天,就忙著和其他女人一同爭寵去了,哪裡比得上夫妻同甘共苦的恩德?孝道大如天,但要是一味被孝道困住了手腳,違背了本心,那就不過是愚孝!”

    “孝這個字固然是天子治天下的不二法寶,但那是做給別人看的,那麼,朕只要把人供在清甯宮就夠了!她要是再不滿意,那就隨便她去吧,反正清甯宮上下都是聽朕的,不是聽她的。想要憑藉孝道左右朕的人生?癡心妄想!”

    此時此刻,在評判了陸遊的那句詩之後,太后不由得恍惚了片刻,等回過神後方才發現不但洪氏沒有開口,就連張壽和朱瑩,也同樣沒有打斷她那難得回憶往昔的這段時光。因而,她不由得自失地笑了笑。

    “人老了,難免就會懷舊憶舊,然後覺得年輕時如何如何,任憑帝王將相全都無法倖免。我沒想到,你能因為陸放翁這首詩而想到了那些孤弱女子身上。不過話也沒錯,哪怕是那些號稱才女的女子,在遭遇逆境的時候,也不是人人都如謝道韞那般敢於持刃殺敵。”

    “所以,這世間太多女子,確實都無知,確實都不夠強!”

    太后突然頓了一頓,隨即似笑非笑地說:“不過,若是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強了……那天下男人都配不上她們時,你又覺得該怎麼辦?”

    洪氏卻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回稟太后,雖然臣女很希望天下女子都自立自強,但這天下更多的是逆來順受,並不願意改變處境的女子。對於這樣的人,固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也只能隨得她們去了。”

    “所以,天下女人不可能都自立自強,就好比天下男子也不可能個個都出類拔萃,建功立業。就好比張博士這般心胸才學,他教過的半山堂學生,也不是個個洗心革面,不是嗎?”

    張壽從剛剛見面開始,就一直在仔細觀察,或者說仔細分析這位洪山長的千金,等到此時聽見對方這句話,他終於確認,那種異樣的感覺來自何處。

    面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竟然和他有點像!當然這種像不是指別的,而是指說服人時採用的話術。當然,他也談不上對洪氏有什麼反感,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奇。

    他並沒有像思量那位太祖皇帝一樣,懷疑洪氏和自己一樣是穿越的,而是他很好奇,洪氏抓住了那位根本不瞭解她的父親洪山長的心思,於是來到了京城,那麼到底希望怎麼做?

    還是說,和小說中某個最讓人討厭的門派似的,收容一堆孤女,先打造出某種聲勢,然後再于達官顯貴的千金當中建立影響力,進而一面用那些孤女聯姻官宦,一面在那些官宦千金當中收弟子,最終達到指點天下的目的?

    要是那樣的話,可就白瞎了剛剛那一通聽著很有道理的話。

    因此,見朱瑩也看向自己,他就笑著說道:“洪娘子說我什麼心胸才學,著實是謬贊了,我只不過是從前在融水村時閑著也是閑著,就教一教村裡那些孩子,後來遇到瑩瑩,她一時好玩,硬是編造了一個飽學的老先生出來,給我招來了一堆學生。”

    “所以後來我那是將錯就錯,如今執掌九章堂,那也是陰差陽錯。至於你說半山堂中某些在分堂試中表現差強人意,於是被皇上送去軍中操練的學生,那也不能說他們都不願意洗心革面。也許他們只是還沒找到自己將來該走的出路,僅此而已。”

    “倒是你剛剛說,想要教會那些掙扎求生的孤弱女子求生的東西,那敢問,是什麼求生的技能?你說無知就是弱,那你打算讓她們如何有知?”

    張壽一開口就大開大闔直奔中心,太后頓時露出了微微笑意,心想今天若是只叫了朱瑩,就沖人那直上直下的個性,說不定被洪氏幾句大義凜然的話一說,最終就被完全折服了。

    當下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道:“張壽這問題,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洪氏瞥了一眼面露好奇的朱瑩,這才滿臉坦然地說:“臣女希望能夠太后允准,於京城興辦女學,招取民間女童。學中灑掃幫廚雜役以及其他人等等,全都雇傭民間婦人擔當。”

    張壽聽到女學兩個字時,他不盡心中一動,笑了笑就沉聲問道:“剛剛洪娘子不是說,希望能夠盡你所能,給天下那些孤弱女子帶來一線生機嗎?倘若招收的只是民間女童,此外則是一應雜事全都由婦人去做,不免和你的志向不符吧?其他如果女子你就不管了?”

    洪氏不慌不忙地抬起了頭,大大方方地說:“雖然臣女很希望和在江西時一樣,招收一些掙扎求生的可憐婦人,但是,臣女在江西已經做到了自己的極限,而且,那時候靠的是父親身為豫章書院山長的名聲,打的是教導婦人規矩體統之類的旗號。”

    “臣女早年因父親膝下無子而立誓不嫁,侍奉他終老,於是以貞節自許,洪氏應門無三尺之男,全都是靠女子操持,可也始終只能把那女誡堂維持在三十個人左右,因為若是聚集更多的人,某些頑固不化的人不會覺得那是在與人為善,而是會覺得臣女心懷叵測。”

    “所以,那些婦人一旦學到了日後立身的技能,無論是針黹,還是書信代筆,又或者是其他,而與此同時,又知道了這個世界有多大,外間其他的人都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而她們又應該去怎麼活,那麼,她們就會離開臣女那個小小的女誡堂,然後去自謀出路。”

    “正因為流水不斷地有舊人離開,然後又有新人加入進來,不過是在某些地方又多出了一些繡坊織坊書信坊之類不起眼的小工坊,再加上父親的那些學生裡,頗有幾個天資靈秀的受過臣女一點恩惠,於是照拂她們,所以這許多年方才能夠支撐下來。”

    “但在京城這種地方,江西的名聲對臣女來說並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地方。所以,若是在京城建女學,當然只能首選那些未來可期的民間女童。”

    “因為,只要有更多的孩子不無知,更懂得自己,她們將來長大之後才不會孤弱。”

    當聽到這最後一句時,張壽終於完全明白,洪氏為什麼會答應洪山長這個父親的提議,主動答應當這個大皇子妃,然後跟著父親上京。

    因為矢志不嫁的她根本就是覺得,給一個犯罪被囚的皇子當正妃固然是一件風險很大的事情,但若是能打動太后和皇帝,那麼她一直以來的夙願就能夠達成!

    果然,在看到太后微微變色之後,洪氏就一字一句地說道:“所以,如果太后覺得,大皇子需要一個色藝雙全,能夠討他喜歡的女子,臣女自然不可能勝任。但若是太后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能規勸他,能管束他,使他能夠太太平平過完此生,那麼,臣女願意毛遂自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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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嘉爾志高華?

    太后不希望皇帝背上迫子殺子的名聲,如果不是眼看一切無法挽回,她甚至不希望皇帝鬧到廢後那一步。但既然廢後已經成為定局,她又是用自己的名義下懿旨的,那麼,現在她不得不管的,也就是大皇子和二皇子這一對難兄難弟了。

    二皇子還好,雖說被皇帝和她屢次申飭責罰,但還不像大皇子那樣,在滄州捅出那樣天大的簍子,選一個正妃不難。可大皇子……你問問滿京城有哪個體面人家肯嫁女兒給他?早先皇后……如今該叫廢後了,她看中的那些姑娘,早就嚇得一個個都許了人家。

    要是按照太后當年的性格,少不得會把這些人家全都列入某個名單,記著一輩子,但如今年紀大了,再加上大皇子確有讓人切齒痛恨之處,因而她只得暫且擱下。可即便大皇子的婚事成了難題,之前皇帝又一度丟在旁邊,她也沒有忘記。

    然而,公然上書提及此事的洪山長,她卻不覺得人有什麼好心,一度認為那是居心叵測,而洪氏也自然是有非分之想的女人。可此時此刻,太后終於明白,說人居心叵測沒錯,說人有非分之想也沒錯,只不過,那居心不是她想的居心,非分之想也不是她想的非分之想!

    太后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隨即這才淡淡地說:“好,你說得我都知道了。玉泉,賞洪氏潞綢一匹,送她出宮吧。”

    玉泉連忙答應一聲,這才朝洪氏走去,見洪氏泰然自若屈膝行禮,不見絲毫倉皇,更不見點滴卑微,想起剛剛人在太后面前那番言行舉止,她不禁在心裡暗贊了一聲,等引著人從清甯宮出來,她就立刻命隨行宮人前去傳話。

    一匹潞綢那麼重,總不能讓她或者洪氏本人抱著走出宮去吧?

    很顯然,那是要有專人記檔之後,送到宮門,讓人看見順便傳揚出去的。當然,和這個相比,她親自陪著洪氏出去,這已經是一個相對很鮮明的態度了,她更知道這和最初太后對洪氏抱持的態度截然不同。

    然而,當玉泉帶著依舊鎮定的洪氏離開清甯宮之後,太后卻突然轉頭看著張壽,似笑非笑地說:“張壽,你知道剛剛我看到這洪氏侃侃而談時,想到的是誰?是你。雖說我沒有親眼看過你是如何遊說皇帝的,但皇帝也好,葛老太師也好,花七也好,全都多次提過你。”

    她頓了一頓,壓根不理會此時聽到她的話立刻為之大急的朱瑩,直截了當地說道:“你自己覺得,洪氏所求和你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確實和我有點像,我之前也這麼覺得。”

    張壽聳肩一笑,態度輕鬆而坦然,仿佛說的並不是和自己相關的事,同時,覺察到身後的朱瑩大急之下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就伸手在她那只手上輕輕拍了拍,仿佛在安慰她不要多想,但隨即索性抬頭直視著太后。

    “但是,我可沒有她這麼高尚,這麼想著普渡眾生。”

    “而且,我和她出身不同,經歷不同,於是即便看到的是同樣的景象,想到的是同樣的目標,但養成的性格,採取的策略,那自然截然不同。而且,和我用這張還算能看的面孔把瑩瑩拐到了手不同,那位洪娘子卻終究在外表上欠缺,太后不是對此已經有了決斷?”

    朱瑩這時候終於再也克制不住了,當即忿忿不平地叫道:“什麼叫把我拐到了手,什麼叫這張還算能看的面孔,阿壽你幹嘛這麼貶低自己!這個洪娘子確實有點本事,也很會說話,行為舉止都很得體,但她怎麼能和你比!”

    太后不禁被朱瑩這急切的話給逗樂了,剛剛朱瑩把洪氏帶來時,言談間分明對人頗為認可和欣賞,可此時張壽僅僅是一調侃,她就立刻翻臉了,說是翻臉如翻書都不為過。

    “瑩瑩……”張壽見太后沒說話,他只能哭笑不得地說,“我這只是打比方開個玩笑。我可不像那位洪娘子似的一心為公,我是有私心的,否則我也不會一面希望皇上全力推動公學,一面卻偏向陸三郎和張琛這樣的豪門子弟?星星之火,固然可以燎原,然而……”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天下,終究是自上而下的天下。若是沒有陸三郎的才能,沒有張琛的個性,我也做不到現在的地步。就算是現在,我最倚靠的人,依舊是當年瑩瑩坑蒙拐騙到山中清風徐來堂的這些權門子,而我對此也毫不諱言。”

    “至於公學,那是陸祭酒的事業,也是劉老先生非常注重的事業,至於我,頂多就是個敲邊鼓的。而我也對皇上提出了很多建議,有些皇上會採納,而有些看著實行難度很大,皇上也許不會採納。而哪怕皇上採納,卻也未必要我去攬總,更未必要我去經手。”

    “我只是一個提議者。我最感興趣,也最不能放手的,終究只有九章堂。而洪娘子不同,如果這女學建立起來了,若是她不能去擔當這個山長,她大概會覺得有些挫敗。”

    朱瑩頓時眉頭一挑,不假思索地叫道:“如果是那樣的話,換人來當山長不就好了?陸三郎的未婚妻劉晴就不錯啊,她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姑娘。當然永平更合適,只不過這丫頭自命清高,未必就願意出來挑這一攤子……”

    見太后用一種完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朱瑩,張壽不禁莞爾。哪怕朱瑩的這些親長都知道,這姑娘豔麗的外表之下,其實並不膚淺,但大多都知道她平時不那麼願意動腦子。可是,真正當大小姐動起腦子來,那神奇的腦回路往往能讓人耳目一新。

    於是,他沒有繼續談及太后的決斷到底是什麼,揣測上意再說出來,那就是蠢了。他笑呵呵地說:“其實我也覺得,若是永平公主能夠出面主持這座女學,那麼一定會是一樁盛事。”

    “你們倆是不是珠聯璧合,然後來氣我?”

    太后故意把臉一板,見朱瑩那一臉根本就不怕她的神氣活現表情,她只能歎了一口氣,繼而輕描淡寫地說:“洪氏賢良淑德,然則相貌平常,年紀已長,嫁給大皇子一個獲罪被囚的皇子,豈不是朝廷不知體恤名士之後?”

    說到這裡,她就微微笑道:“既然洪氏早先就不願意出嫁,如今勉強嫁給大皇子,一來和她志向不符,二來……也體現不出朝廷尊崇名士的態度。雖說宗室中挑一兩個出挑的來配她,未必挑不出來,但也要她心甘情願,洪山長能夠覺得不辱此行。”

    太后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張壽和朱瑩全都能聽出來,那說的絕不僅僅是洪氏心甘情願,也是說另一邊的宗室未必心甘情願。

    畢竟,在宗室在政治上沒有太大進步空間的現如今,娶一個賢良淑德名聲在外,偏偏還不好看的大齡姑娘有什麼作用?那種女人如果是賢後,也許還能引來無數讚頌,可如果放在家裡內宅,天天相看兩厭,那有什麼意思?

    朱瑩微微蹙眉,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太后,那您到底想怎麼辦?洪娘子剛剛說得這些,我聽了也覺得其實挺有道理的。就算她打算嫁給大皇子的目的不單純,但她的志向也確實有意義,您可不能隨便把她嫁出去。要知道,除卻選妃,咱們大明素來不插手民間婚事。”

    太后被朱瑩說得頓時哭笑不得,當下佯怒道:“瑩瑩,我在你眼裡難不成就是個食古不化,刻薄陰險,看誰不順眼就定要讓她倒楣的惡婆子?”

    “太后說笑了,瑩瑩怎麼可能這麼想。”

    張壽見這次面色發紅的換成了朱瑩,他就不得不插嘴道,“瑩瑩只是直肚腸,雖說洪娘子不過是初見之人,但她還是希望不違對方本心。就剛剛那個換人當山長的提議,瑩瑩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在那後悔不該給她使絆子了。”

    朱瑩頓時嗔怒道:“阿壽你幹嘛拆我的台?要不是因為太后拿她和你比,我也不至於……哼,她明顯是個有心機但也確實有本事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她這一腔意氣在後宅就給隨隨便便消磨了,只要她不是和你唱對臺戲,我也不是不樂意稍微讓她能夠實現一下心願。”

    嘴裡這麼說,朱瑩忍不住想起了滿腔嘀咕的她初見洪氏時那番情景。本來是抱著滿腔找茬的心思,可沒想到甫一照面,對方非但沒有露出一般相貌尋常女子乍一見到她時的各種負面情緒,反而流露出了不加掩飾的驚豔。

    而等到她好奇與人交談了幾句,發現對方不但博覽群書,而且對市井之道竟然也頗知一二的時候,她對洪氏的態度自然而然就有所改觀,而緊跟著,這位豫章書院山長之女更是說出了一番搔到了她癢處的話。

    “我一直很好奇傳說中的朱大小姐,畢竟家父一面不齒張博士幸進,一面卻又覺得趙國公不負婚約,頗守古禮。可我卻聽人說,這婚事並不是趙國公堅持,而是朱大小姐慧眼識珠,覺得未婚夫才華橫溢,胸懷大志,所以非他不嫁。”

    “世間女子對待貧賤男子,不是不屑一顧,就是折節施捨,再要麼就是相約後花園。朱大小姐出身顯貴,甚至有人詆毀你膚淺,可到頭來,卻反而誰都不如你的眼光。”

    朱瑩最愛聽人家說自己眼光好,此時想到這相見時的情景,最初那點小小的意氣過後,她就立刻催問道:“太后,你到底打算怎麼安排她?”

    太后瞥了一眼張壽,見人雖說面色紋絲不動,可在她看來,張壽分明已經相當了然她的打算。因此,眼看朱瑩還在那瞎急一氣,想到剛剛就是這丫頭一語道破天機,此時卻還傻乎乎的,她只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瑩瑩,你要是時時刻刻都願意多動腦筋,那就好了。”

    眼見朱瑩頓時滿臉不服,她就淡淡地說:“既然這個洪氏博覽群書,也明顯很有見識,又提出了女學這樣一個很新鮮的想法,那麼,我這個太后嘉賞她貞節自許,志向高華,就留她在京城,禮聘為永平公主侍讀,當然,名為侍讀,實為友人,這總不辱沒了她。”

    朱瑩目瞪口呆地看著太后,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說:“還能……還能這樣?”

    她見太后笑而不語,不禁扭頭去看張壽,卻只見張壽正沖著她笑:“瑩瑩,這不是你自己提醒太后的?你說還不如永平公主去主持那座女學,既如此,太后當然要給洪氏一個公主侍讀的名分,如此一來,將來讓她去輔佐永平公主,那不是很合適嗎?”

    “她如果真的希望天下少一些無知的孤弱女子,真的想要興建女學,那麼,得到皇上太后的支持,只是第一步,讓那座女學有足夠的公信力,那卻是第二步。還有什麼比身為帝女的永平公主親自主持,來得更加有說服力?”

    “而如果她的所謂願望,僅僅只是一定要自己親自出任這個山長,而不能甘心處於輔佐者的地位,那麼這所謂夙願,到底還有幾分成色,那就說不準了。”

    張壽說著就呵呵一笑,就比如公學,他這個建議者那是提出建議就暫時抽手了,完全沒想著自己一個人大包大攬,就和半山堂,和禦廚選拔大賽,和滄州諸事一模一樣。

    朱瑩頓時有些懊惱地輕哼一聲,隨即低聲說道:“如果換成是我有這志向的話,我也信不過別人……不過也好,總比讓她嫁給大皇子來得好。那樣的話她一定受不了,大皇子也肯定不會接受她這樣一個妻子。”

    太后見朱瑩這次又開始想當然,只能再次點醒道:“瑩瑩,你想錯了,對洪氏來說,相比一個輕飄飄只是名頭的公主侍讀,又或者是公主友人的名頭,遠遠不如大義凜然地嫁給名聲糟糕的大皇子,成為別人津津樂道的賢良淑德皇子妃。”

    賢良淑德,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的大皇子妃,這樣的名頭也意味著關注度!而以大皇子妃的名義來主持那座女學,相比永平公主出面主持,絕對更符合洪氏的計畫。

    心裡這麼想,可見朱瑩明顯已經流露出了幾分猶疑的樣子,張壽最終還是沒開口。當他最終告退出來,打算先回九章堂時,卻還沒來得及走出清寧門,就已經被匆匆趕來的朱瑩直接追上。她直接攔在他身前,一個眼神把旁邊人都攆得遠遠的,這才直截了當開了口。

    “阿壽,太后說了,讓你陪我去見永平那丫頭,嗯,順便也見見裕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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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九章 不避嫌疑

    當初在月華樓時,張壽就見過裕妃這位看似愁緒萬千的天子寵妃,那時候只覺得人如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端的是我見猶憐的美人。當然,他印象更深刻的,卻是裕妃非常坦然地對他說出了他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離奇身世。

    然而,在月華樓見人,那是有楚寬陪客,葛雍也在旁邊,相比此時直接去裕妃的永和宮,那卻是意味絕不相同。要知道,別說他和裕妃完全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就是裕妃的嫡親子侄,也不可能這麼大剌剌地在後宮走動吧?

    可有興高采烈……又或者說得意忘形的朱瑩陪在一旁,追出來的另一個圓臉和氣女官也重申了太后口諭,張壽也只好信了——不然他能怎麼辦,再去求見皇帝請示一下嗎?

    雖說他前世裡也參觀過東西六宮,可如今和那會兒的情況完全不同。那會兒熙熙攘攘的只有遊客,現在卻是正兒八經一大堆宮人。

    而且除卻少數大於二十三歲的宮人會留宮之外,其餘的全都是到了年紀就會放出去,同時由六宮局負責婚嫁和嫁妝。這也就意味著,宮中幾乎看不到年長的老面孔,大多都是一張張年輕朝氣的臉。哪怕不見得人人都是美女,但養眼那是一定的。

    可養眼的人太多了,這也就造成了一種負擔。因為張壽從清甯宮出來進入東六宮之後,就只見每座宮門全都有三四個甚至五六個宮人,在那好奇地探頭打量他,而且還是大大方方的打量!而一旁的朱瑩非但不以為意,反而還得意地說道:“阿壽,她們都在看我們呢!”

    我知道她們在看我們……問題是一旁清甯宮送我們過來的那個年長圓臉女官,難道就不管一管?就任由這群宮女明目張膽地圍觀?

    張壽心中腹誹,隨即就聽到後頭一個笑聲:“這些丫頭難得看到張博士這樣的俊逸公子,又是和大小姐一起成雙入對,郎才女貌,所以有些放肆了。不過張博士想必是各宮娘娘都很好奇的人,她們自己不能出來看看,派了宮人探看,這也無可厚非。”

    張壽差點回頭想去看看這位圓臉女官說這話的時候,到底是不是滿臉促狹,可只不過為了這麼點小事,他卻也懶得太過追究。結果,下一刻,他就只聽對方又笑了起來。

    “原本太后是打算命各宮妃嬪閉宮,省得造成眼下這宮人圍觀看張郎的局面,但轉念一想,卻又覺得讓人瞧瞧也無妨,正好順便讓人看個清楚,坊間熱議張博士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到底是不是言過其實。”

    朱瑩頓時也咯咯直笑:“阿壽,你聽見了嗎?她們全都在誇我眼光好,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一表人才的美男子!”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沒想到你是這樣在乎外人議論的大小姐!

    眼看曾經在月華樓見過一次的永和宮管事牌子常甯一溜煙迎了過來,他就把那些嘰嘰喳喳給丟到了九霄雲外。

    常寧先笑吟吟地對送張壽和朱瑩過來的那位年長圓臉女官打招呼,說了幾句客套話,見人含笑交待了太后的吩咐,隨即就徑直帶著那幾個一同送過來的宮女悄然離去,他這才舒了一口氣,擦了擦根本就沒有汗的額頭,趕緊回到了張壽和朱瑩面前。

    “娘娘聽說您二位來了,那可真是高興得不得了,您二位快請。”

    本能地覺著此時與其稱呼張博士和大小姐,還不如直接用您二位來指代,常甯就滿臉堆笑地給出了這樣的稱呼。見朱瑩果然笑靨如花,張壽似乎也不反感,他就立刻在前頭引路,等到進了永和宮大門,瞧見後一步進來的張壽掃了四周環境一眼,他就咳嗽了一聲。

    “這永和宮裡真不像外人覺著的這麼大,就這前後不過十幾間屋子,其實逼仄得很,裕妃娘娘連舞劍都施展不開,前時皇上過來……”他的話戛然而止,隨即人就打了個哈哈,“咳,張博士你也不是第一次入宮,看到乾清宮的時候心裡就該有了數。”

    張壽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心裡卻在想,他後世去參觀紫禁城的時候就覺得,這種方方正正的建築,固然在格局上符合威嚴肅穆宏偉壯觀等任何形容詞,但在宜居方面,那就真的是呵呵了。

    這些宮室也就罷了,那座小小的御花園,簡直是袖珍到難以相信這是皇帝老兒閑來散心之處。不說別的,要是真的有一群嬪妃宮人打算在此玩偶遇,那簡直能讓這小小的地方被堆滿!至於西苑,那座傳說中的園林後世雖說沒了,可他知道那不是妃嬪宮人們隨便就能去的。

    所以,妃嬪們看似尊貴,實則和那些豪門大院中的婦人沒什麼兩樣。相比這逼仄的皇宮,反而是那些民間園林,走在其中確實能讓人神清氣朗,心胸一闊。

    所以,面對裕妃這座小小的永和宮,張壽只能不予置評。就連一貫直來直去的朱瑩,也只是歎了一口氣,竟然也少見地沒有評頭論足。

    就他們說話的這麼一會兒,永平公主已經是匆匆出來。她一身艾綠色的衣裙,瞧著素雅得體,異常相襯她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容貌風儀,但此時她那臉上表情卻一點都不見往日的淡然。

    “朱瑩,你把張壽帶來永和宮幹什麼!”她一句話脫口而出之後,見沒有清甯宮的人護送過來,她更是眉頭緊蹙道,“就算是太后開口,你也可以和張壽一塊婉拒的,你這不是送給人說三道四的機會嗎?”

    “怕什麼說三道四。太后娘娘親自說的話,管她們幹什麼?”朱瑩眉頭一挑,隨即就上前不由分說地一把拽住了永平公主,“你就是心思太重,成天畏首畏尾!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嗯,常甯你帶阿壽去見裕妃娘娘,我和永平去商量一點事!”

    見朱瑩一邊說,一邊已經是強硬地把永平公主拖走了,早知道朱瑩這脾氣的常寧只能乾笑道:“大小姐常來常往,別說眼下這樣子,就是和公主爭得面紅脖子粗的時候都不少……咳,我說這個幹什麼,張博士你隨我去見裕妃吧?”

    對於永和宮管事牌子常甯的殷勤和嘴碎,上一次在月華樓時,張壽已經有所領教,因此這會兒他只是置之一笑。而等他進入永和宮正殿時,就只見中間的寶座上並不見人,只有東次間裡傳來了一個悅耳的聲音。

    “常甯,把張壽帶進來吧。”

    當張壽隨著常寧踏進東次間時,這才發現,這偌大的兩間房並沒有隔斷,其中三面牆全都是頂天立地的大書架,無數書籍一本本摞著,滿滿當當,頗有一種書山瀚海的感覺。兩個角落裡擺著巨大的卷缸,裡頭斜斜地插著約摸十幾個卷軸。

    居中是一張花梨木大書案,上頭的筆架上懸掛著十幾支大小各異的筆,一方硯臺中,過半的墨汁正浸潤著一支筆,隨著筆尖飽蘸濃墨離開了硯臺,一支雪白如玉的手提著這輕飄飄一杆筆,恰是筆走龍蛇,在手中長卷上潑墨揮毫。

    而玉手的主人正全神貫注地提筆,仿佛絲毫不知有人進來。

    但張壽卻知道,這僅僅只是自己的錯覺。因為剛剛裕妃明明還出聲吩咐過常寧把自己帶進來。他上前了兩步,覺察到常寧沒有跟上,扭頭一看,卻只見人已經是低頭垂手退出了門去,仿佛並不怕什麼人言可畏,他就索性坦坦蕩蕩地回過頭徑直走到了大書案旁邊。

    凝神一看,他就只見裕妃並不是如同自己想像中那般在寫字,而是正在畫一副濃淡皆宜的水墨山水圖。以他這點貧乏的鑒賞眼光來看,水準如何他說不上來,只根據畫面來看,那仿佛是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就在這時候,他看到裕妃那只很好看的手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隨即就抬起頭來看向了他。正當他以為接下來裕妃會問他畫得如何時,卻沒想到那張他上一次記得還常常愁緒萬千的臉上,竟是流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

    “你和瑩瑩好事將近,我那時候也不可能出宮去賀。到時候就送你兩幅畫好了。”見張壽滿臉錯愕,裕妃就似笑非笑地說,“當然,不是我這些粗淺的陋作,皇上送給過我不少字畫,有展子虔和宋徽宗的畫,也有張旭、柳宗元、黃庭堅和米芾的字,讓你挑的話,你選誰?”

    張壽一愣之後,就若有所思地反問道:“裕妃娘娘珍藏的書畫,就只有這六個人嗎?”

    “哦,六個人還不夠?你還想要誰的?”裕妃頓時饒有興致地問道,“要是宮裡有,我不是不可以幫你去要來。”

    “我喜歡王羲之的《蘭亭序》,喜歡顏真卿的《顏氏告身》,喜歡展子虔的《遊春圖》,喜歡宋徽宗的《瑞鶴圖》……其實,我這個人就喜歡那些一看便覺愉悅,心生驚歎的傳世之作。但這樣的佳作與其在我家中壓箱底,還不如留給裕妃娘娘你這樣真正懂得鑒賞的人。”

    裕妃沒料到張壽竟然會用這樣的話來婉拒自己的好意,先是一愣,隨即就釋然地笑道:“既如此,那你自己直接說,希望我這個長輩送你和瑩瑩什麼作為新婚賀禮?”

    “這個嘛……”

    考慮到裕妃看上去是個眉目含愁的冰美人,但實際上卻是個性格剛強的女子,與人繞圈子反而太虛偽,張壽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雖然我更希望的是作為先母的舊識,瑩瑩敬愛如母的長輩,您能夠親自來出席。但這如果有些強人所難的話……”

    他再次頓了一頓,隨即笑吟吟地說:“娘娘能不能打一對紅絡子送給我們?瑩瑩說,您和我那未來岳母當年乃是閨中密友,不但擅長劍術,而且也很擅長編織這些小巧的東西?等到我和瑩瑩的大好日子,您若能送給我們一對大紅喜慶的絡子,那比什麼稀世珍寶都貴重。”

    門外的常甯簡直聽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裕妃的家底有多豐厚,別人也許不清楚,他卻是最知道的。

    這位天子寵妃最初恩遇平平,但後來就極得寵,皇帝知道裕妃不喜歡珠玉首飾,所以往日賞給裕妃的東西,往往很籠統地說是古書一部,古畫一幅,書法一幅……諸如此類等等。

    然而,所謂的古書,是早已經絕版的宋書甚至唐書隋書,其中甚至還有珍貴的名人手抄本。而所謂的古畫,則是魏晉南北朝和隋唐宋元諸大家的真跡。至於書法,那就更不用提了,民間人士重金欲求一觀而不可得的不少名人法帖,宮裡搜羅了很不少。

    其中一多半都是太祖皇帝搜羅到的。最終這些東西卻沒有跟著進陵墓隨葬,而是放在了皇家寶庫之中。用太祖皇帝的話來說,他一輩子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與其在暗無天日的陵墓中陪著他,還不如留給後人。至於或賞賜或敗落流散,那都是命。

    但無論怎麼說,裕妃家底的這些書畫都是宮中寶庫裡的珍品。兩幅興許就價值萬金!

    張壽身為國子博士不可能不知道,可他竟然拒絕了,只要兩個裕妃親手做的絡子,那固然說出去是極大的體面,可那值幾個錢?

    然而,聽了這話,裕妃看向張壽的眼神,卻是比最初流露出更多的欣慰和滿意。她欣然點了點頭,隨即就笑問道:“那好,太后讓你和瑩瑩來,到底所為何事,你不妨告訴我聽聽。”

    張壽也不遲疑,直接把今日太后接見洪氏的經過一一道來。裡頭的裕妃淡淡聽著,外間的常寧卻幾次都恨不得闖進去,告訴張壽絕對不要相信洪氏那種端著才女范兒的女人。

    至於問他怎麼知道的,呵呵,自家裕妃娘娘年輕的時候就號稱文武雙全,名聲在外,而永平公主更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女,可她們倆卻實際上都是很有心計的女子。而這母女倆至少都是容貌出挑的美人,洪氏既然沒有這最重要的一點,那麼心計上說不定更勝十倍!

    而這時候,常寧卻只聽里間裕妃淡淡笑道:“若真要和重開九章堂似的開一座女學,那真是天下女子幸事。明月這丫頭別的不行,於學識和能力上,那卻是頂尖的,必定能勝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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