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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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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章 差役亦法吏

    洪山長並不知道對面那位他完全瞧不起的快班捕頭已經把他全家一塊問候了一遍。他只知道,自己此時滿心都是憤怒,因為他覺得,張壽這根本就談不上講學的亂七八糟東西竟然比自己嚴肅而認真的講學更受歡迎,這完全是如今國子監和世間學風日下的緣故。

    然而,他雖說性格古板,被老師和女兒全都認為出了豫章書院就容易得罪人,但卻還至少知道這股火氣如果撒到周祭酒和羅司業的頭上,那就真的是四面樹敵了,因此,他只能沖著自己完全瞧不起的區區差役發火。

    反正作為被皇帝召入京城的大儒,他根本無需把那些差役皂隸之流賤役放在眼裡!

    然而,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沒來得及接話茬,洪山長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洪山長此言荒謬,皂隸差役乃是賤役這一說法,從我朝太祖皇帝開國之後,就不存在了!”

    見洪山長倏然轉頭眉頭倒豎地怒瞪自己,張壽卻臉色紋絲不動地走上前,對林老虎笑了笑後就淡淡地說:“衙門的三班差役都是做什麼的?快班的捕快負責追緝觸犯律法的罪徒,皂班的皂隸負責在公堂上站班,行使笞刑杖刑,而壯班的民壯,則是維持街頭治安,若有必要的時候,需要在危急時刻保護民眾。”

    “雖然說時至今日,是有人掛著羊頭賣狗肉,魚肉鄉里,苛待百姓,但太祖皇帝的初衷,三班差役是大明律的實際執行者,代表的是律法的森嚴,因而如今大家貶稱的黑狗皮,在太祖年間,那一身卻是律法的代名詞。若是一般市井小民認為他們是賤役,情有可原,但是……”

    “洪山長你身為飽學鴻儒,莫非卻不知道當初太祖皇帝的一片苦心嗎?他在誥敕之中,曾經幾次三番強調,三班差役是法吏,不是賤役!”

    見洪山長一張臉已然變得鐵青,張壽突然伸手指著林老虎,一字一句地說:“而你剛剛指斥是賤役之流的順天府衙快班林捕頭,他子承父業,做這捕快已經有三十年,什麼飛賊大盜,但凡到了京城,在他手底下不知道折了多少!”

    “你以為老虎二字是他的真名嗎?那是因為人們稱讚他嫉惡如仇,捕惡如虎,所以才送了他老虎二字作為尊稱!法吏以律法為準繩,將一切作奸犯科的惡徒繩之以法,即便不如為人師者能夠為人傳道受業解惑,卻也不該受到歧視!”

    “從古至今,多少大案要案都是壓在衙門差役身上,限期要破,為此限棍都是他們領,那點俸祿卻少到可憐,太祖皇帝正是為此真心實意地感慨過,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差役之所以能有那麼多不肖之輩,也是由此而來,於是方才銳意改變局面。”

    “洪山長你乃是博覽群書的鴻儒,莫非不明白這些?是老而昏聵,還是故作不知?”

    林老虎已經快被張壽說到眼淚都出來了。如果說從前他還覺得自從張壽來到京城,帶來的麻煩多多,那他現在就覺得,這麼一個通情達理的年輕俊傑,帶來的麻煩再多都值!

    見洪山長簡直快氣瘋了,剛剛目瞪口呆看著張壽火力全開擠兌人的周祭酒終於反應了過來。他趕緊笑著打哈哈道:“好了好了,這才多大一點事……”

    然而,這一次他仍然沒能把話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說話的是不慌不忙的陸小胖子:“大司成此言差矣,這不是多大一點事……這是不可輕忽的大事!要是天下大儒都和洪山長這般,不把三班差役當成一回事,甚至蔑視他們,把法吏當成賤役,那豈不是不把太祖爺爺的一片苦心放在眼裡?”

    “你們……你們……”

    洪山長終於完全被氣瘋了。雖然當初見皇帝的時候已經被張壽氣過一次,但那一次好歹在場的人還不多,可此時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四周圍還有尚未退場的監生和舉人!又羞又怒的他想要反駁,可平時都是拿著聖人經義責問人的他,此時難道把聖人經義拿來當武器,直斥太祖皇帝當年把差役當法吏,那根本就是純粹瞎胡鬧?

    旁邊的肖山長和徐山長見洪山長一副就快氣炸的表情,忍不住對視了一眼——雖說太湖書院和華亭書院一向都是對手,但在此時此刻,兩個死對頭卻都覺得洪山長實在是太不中用了。自己非要逞口舌之利,如今被人擠兌得說不上話來,那至少還有最後一招絕戶計吧?

    吵不過就裝暈!

    張壽好歹比你年輕這麼多,傳揚出去不知敬老尊賢,把長者當場氣暈了過去,你那些出自豫章書院的學生也就能順理成章地介入了,不是嗎?

    想歸這麼想,兩位幾乎連袂而來的山長卻沒有一個打算提醒洪山長的——大家是競爭對手,洪山長甚至還嘩眾取寵地要把女兒嫁給大皇子,他們看人笑話不好嗎?

    然而,到底還是有貌似厚道的人,眼見周祭酒這位國子監大司成親自出來當和事佬,都被陸三郎給軟釘子碰了回去,嶽山長卻上前去一把攔住了似乎還要爭到底的洪山長。

    “國子監學府重地,往日都是閒人免入的,洪山長肯定也是看到公門中人,一時激急怒失口而已。張博士,你說的太祖訓示固然有理,但你也應該給長者留幾分面子,得饒人處且饒人。你看,你這榜樣放在那,你家首席大弟子竟是也咄咄逼人了。”

    嶽山長這話綿裡藏針,張壽自然聽出了人既咬定了洪山長是失口說錯了話,卻又暗指他咄咄逼人,陸三郎這個當學生的更咄咄逼人。

    然而,反正洪山長上次都在皇帝面前當面罵他巧言令色了,他此時借著林老虎這一茬發作,卻也理直氣壯。因此,看到小胖子眼睛一瞪就要反擊,他也伸手攔住了自家首席大弟子。

    雖然這稱號是岳山長封的……

    “好教岳山長得知,這不是咄咄逼人,這是真理不辯不明。最重要的是,順天府衙這些公門中人,不是我憑自己面子請來的,也不是大司成少司成以國子監祭酒和司業的身份請來的,而是皇上禦旨,讓他們維持秩序。”

    “他們從三天前得到這樣一個緊急任務,就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劃定區域,製作號牌,只為了萬無一失。今天數千人聚集於此,許多人甚至還是第一次來國子監,不熟悉此地建築和出入路線,若無人維持,一旦因為人多而發生踩踏,責任誰來擔負,是洪山長你,還是誰?”

    “每年上元燈節,各大衙門的差役全都會到街頭維持秩序,就是這個道理!很多髒活累活,就是靠這些你們瞧不起,看不上的黑衣差役去做的!既享受了他們帶來的便利,卻又當面瞧不起人家,難道這就是賢達之道?”

    張壽此時寸步不讓地看著嶽山長,見洪山長面紅脖子粗,看自己的眼神那簡直是氣急敗壞到要把他吞下去,他卻怡然不懼,反而還嘿然一笑。

    “仁義禮智信,洪山長你甘於清貧,品行操守確實無可挑剔,但天下有很多單單靠品行操守做不到的事,須知術業有專攻,有些事情不是只靠上下嘴皮子一動就能做好。”

    “你……狂妄!”洪山長氣得只迸出了這兩個字,隨即就越過了嶽山長的阻攔,卻也沒有再和張壽相爭,而是火冒三丈地拂袖而去。他雖說固執到頑固不化,但卻也不是蠢人,這時候再留下來和張壽爭執不休,讓其他人看笑話嗎?

    洪山長這一走,和周祭酒一樣沒做成和事佬的嶽山長用有些莫名的目光掃了一眼張壽,隨即若無其事地對周祭酒和羅司業拱了拱手,又對另兩位山長頷首告辭,卻沒和張壽打招呼就揚長而去。他本來就因為方青的事對張壽有芥蒂,此時自然懶得維持那溫文君子的形象了。

    這兩人先後離開,肖山長看戲看夠,這才咳嗽一聲道:“今日張博士這講學別開生面,我真是大開眼界。不過,洪山長這器量可不怎麼樣,你日後可千萬多加小心。”

    他說著就呵呵一笑,對周祭酒羅司業和張壽陸三郎一視同仁地頷首為禮,竟是也揚長而去了。他這一走,徐山長卻是低調地客套了兩句,絕口不提剛剛那一幕,就仿佛這事兒壓根沒發生過,輕飄飄不帶走一絲雲彩地走了……

    直到四位山長走得乾乾淨淨,周祭酒方才如夢初醒,一時怒瞪張壽,滿心氣不打一處來。

    還是羅司業意識到張壽剛剛那話完全站在了大義的立場上,當下趕緊拉住了周祭酒,語重心長地對張壽說教了兩句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假大空的話,隨即就趕緊拖了頂頭大上司走人,一面走,他還一面語重心長地規勸起了周祭酒。

    畢竟,國子監司業擢升祭酒這種事幾乎從來沒發生過,但國子博士突然擢升司業這種事卻發生過。更何況他的品級如今和張壽相差無幾,安知皇帝不會因為一時偏愛而罔顧輿論?

    從這一點來說,他其實是對張壽最忌憚的人,比洪山長他們都要更甚!

    而這些人一走,剛剛周遭看熱鬧的幾個國子博士自然都溜之大吉,而還沒走的讀書人們沒熱鬧可看了,也就三三兩兩地散去。鑒於適才被擠兌的人是講學又臭又長不受歡迎的洪山長,大多數人都在心裡拍手叫好。至於那些板正剛直,覺得張壽沒風度的人……

    大多也因為太祖皇帝訓示而不敢怒更不敢言。太祖皇帝有錯,這種話私底下說說可以,當眾拿出來,那不是找死嗎?

    陸三郎卻不管別人是什麼目光。他只覺得今天張壽簡直是鋒芒畢露,厲害得一塌糊塗,可還沒等他開口拍馬屁呢,他就只見林老虎快步趕上前來,竟是突然對張壽躬身一揖到地。

    “張博士,大恩不言謝,我真是沒想到,您居然會這麼看我們這些常常被人戳脊樑骨的差吏!”

    張壽只不過是前一陣子開始心頭就積壓了一股鬱氣,因此剛剛方才借題發揮,此時見林老虎竟是這般反應,他微微一愣,隨即就趕忙上前笑眯眯把人扶了起來:“林捕頭何必如此?這都是太祖皇帝的訓示和德政,我只不過是鸚鵡學舌拿來說一說,怎敢當你這大禮?”

    他說著說著,眼角餘光就瞥見了那邊廂朱瑩正帶著三皇子在一群九章堂監生的掩護下朝這邊過來,似乎是躲在人群中,打算嚇他一跳,他不禁莞爾一笑,若無其事地繼續和林老虎說話。

    “再者,宋推官和你從前幫我做了這麼多事情,今天我若是任由你被人譏刺是賤役一流,那豈不是太不講人情了?有事滿臉堆笑,無事相見不識,林捕頭應該最恨這種人吧?至於你那些豐功偉績,都是阿六告訴我的,這小子大概快把京城內外城踩遍了,你要謝就謝他去。”

    林老虎此時心下越發感動,當下掙脫張壽的雙手,往後退了一步,非常鄭重其事地又是一揖。至於今天洪山長被張壽擠兌,回頭這口氣會不會撒在他頭上,讓那些豫章書院出身的學生對他怎麼樣,他已經完全懶得去想了。

    人家打他的臉,張壽幫忙打回去,他難道還要怪張壽太莽撞害得他可能會被遷怒?要知道,他當時都恨不得當面頂撞這位江西大儒了,只恨口舌不夠利索,說不過人!

    “什麼什麼?剛剛難不成我錯過了什麼?”

    原本打算好好嚇張壽一跳的朱瑩,此時發現這邊情形不對,她終於放棄初衷,露出身形快速趕了過來。一到眾人跟前,她就笑吟吟地打量著林老虎和張壽:“這不是應該阿壽你謝他們這些差役好好維持了秩序,這才有你今天這精彩的講學嗎?怎麼反而倒過來了?”

    “他幹嘛反過來謝你?”

    林老虎聽到朱瑩竟然說張壽應該謝他,原本就滿腹感激的他只覺得這對未婚夫妻簡直是這京城達官顯貴中的一股清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擠出一個笑容道:“總之多謝張博士你說了公道話,我這就去繼續做事了。今後有事但請吩咐,我一定無所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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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一章 婚期

    林老虎雖走了,但陸三郎還是添油加醋地對朱瑩解說了一番張壽剛剛和洪山長交鋒的經過。而當興高采烈的朱大小姐回府之後,卻又用更誇張的語氣對家裡人繪聲繪色地講了今日國子監群賢講學的這麼一番故事,當然絕不會錯過張壽舌戰洪山長。

    因為當年家裡那幾個西席先生的緣故,朱二平生最討厭聽那些老學究講課——至於某位他曾經倚重信賴過的朱公權,人沒給他當過老師,還給了他翻身做主人的感覺,所以不在其列——然而,此時他卻後悔不迭,因為陸三郎不僅趕上了今天這盛會,還當眾懟了周祭酒!

    因此,朱二情不自禁地使勁一拍扶手,滿臉的遺憾:“妹夫真是幹得漂亮,就該讓那些老道學嘗嘗厲害!就是陸三胖那小子,他算什麼首席大弟子,如果我記得沒錯,妹夫在融水村可還是有兩個學生的,人家不是正在王大頭那邊效力嗎?”

    作為國子監中曾經無數第一名加身,優等生中的優等生朱廷芳,此時聽到周祭酒和羅司業完全被張壽的聲勢壓制了下去,四位山長當中,洪山長被懟得焦頭爛額,嶽山長沒占到便宜,另兩位滑頭得作壁上觀,他就不像朱瑩這樣一味樂觀了。

    “張壽雖說心思靈敏,但從前好像不是這樣咄咄逼人的性子吧?這是吃錯什麼藥了?”

    朱瑩頓時被朱廷芳一句話氣得跳了起來:“大哥你怎麼說話的!阿壽他只不過是看不慣那個老頑固瞧不起人,所以才當眾揭穿他這嘴臉!再說了,那姓洪的老頑固說阿壽巧言令色,阿壽就不能說他罔顧太祖爺爺訓令嗎?”

    “呵呵,原來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是現世報,來得快。”

    朱廷芳也聽說過當初張壽陪著皇帝見岳山長和洪山長的事,但巧言令色這一茬,他倒是沒聽說過,之前也沒聽朱瑩提過,想來這不會是張壽告訴朱瑩,而多半是朱瑩事後是從皇帝那道聼塗説來的。可下一刻,他就被朱瑩給嗆得一口水差點沒喝岔了氣。

    “大哥,你還有空編排阿壽?皇上說要你去南城兵馬司,你到底有決斷了沒有!”

    “咳咳咳咳……”足足咳嗽了好一陣子,朱廷芳終於順了氣,隨即惱怒地盯著滿臉促狹的朱瑩。毫無疑問,在那天進宮質問過皇帝之後,朱瑩只把這話告訴了他一個人,可此時朱瑩卻偏偏在慶安堂中揭了出來,那絕對是報復他剛剛說張壽!

    當初那小小的妹妹已經長大成人,就要嫁為人婦,這胳膊肘也已經完全向外拐了!

    朱廷芳越想越覺得憋屈,可是,在祖母和父親繼母那訝異的目光注視下——朱二那疑惑的眼神他直接忽略了——他唯有無可奈何地將朱瑩之前轉述的皇帝原話一五一十道來。果然,他這話才剛說完,就只聽九娘率先開了口。

    “南城兵馬司這種烏七八糟的地方,怎麼配得上趙國公府的大公子?大郎你是戰功彪炳,秉性高潔的名將種子,別去趟那種渾水!你要做官,那至少是一方總兵,否則當初你爹就全力支持你留在滄州了,也不至於半途而廢,就這麼眼看別人頂了你的位子而讓你回來!”

    朱廷芳對繼母素來尊敬,從前武藝初成時還曾經爬牆去探望過她,此時聽到九娘這話裡話外全都是維護自己,他就苦笑著欠了欠身道:“母親過譽了,我這也就是打過一次勝仗……”

    “要不是你爹,你那次出去何止最後才打了一次一錘定音的勝仗?都是他不把你這個長子的命當一回事!”九娘才不會去看朱涇那頻頻看過來的眼神,滿面誠懇地說,“大郎,你是千里駒,何必去和那一潭淤泥攪和在一起?而且瑩瑩也說了,連張壽當時都在幫你推脫。”

    一說到未來女婿,九娘的嘴角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這對於素來急脾氣,在寺院呆久了,卻又顯得有些清冷的她來說,這一抹笑容自然顯得格外動人。

    “你就聽我一句勸,沒有合適的官就先不做。要是因為你爹要當這個兵部尚書,你這個當長子的就不能去帶兵,那就在家裡歇著,練武照練,練兵照練,家裡家丁家將也該好好操練一下了!”

    九娘壓根沒提讓朱廷芳去銳騎營中掛個名頭這種事,她很清楚,如果朱涇真的把這一步跨出去,那朱廷芳哪怕從前有過潑天的功勞,那也和兵權無緣了。雖說沒有當爹的給當兒子的讓路的道理,但一想到朱廷芳這般人才就要給父親讓道,她還是滿心不平。

    就不能父子全都好好在武門晃悠嗎?那兵部尚書有什麼好的,沒看陸綰說背黑鍋就背黑鍋?還要被什麼狗屁閣老壓在頭上,何必受這個氣!

    太夫人和朱涇全都從九娘那眼神和話語中看出聽出了她的怨念,母子倆對視一眼,太夫人微笑,而朱涇卻是苦笑。雖說兩人此時自可以拿出為人祖母或者為人父的架子,強壓朱廷芳做出符合他們心意的選擇,但最終兩人還是決定讓人自己決定。

    朱二還需要人操心,而朱廷芳早就不是需要他們安排人生的孩子了!

    雖然沒人期待自己發表意見,但朱二糾結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小聲說道:“大哥,南城兵馬司那地方確實是污濁泥塘,你最好還是多考慮考慮。”

    他到底沒有直接給人潑涼水,可到底是認認真真講了外城那般亂象,連被花七生擒活捉的汪四爺曾經那些劣跡,也被他拿出來當說服人的理由。口乾舌燥地說了好一通,見朱廷芳不為所動,他不禁有些氣餒,竟然忘乎所以地口不擇言了。

    “大哥,我真沒騙你,你要是去南城兵馬司,那就相當於長在宮苑中的幽蘭突然移植到泥沼裡頭去,那不是白白辱沒了自己嗎?”

    朱瑩見母親和二哥先後堅決反對,祖母和父親卻不說話,頓時覺得自己這一票支持或反對至關重要。原本歪在祖母那軟榻上的她一下子坐直了,擺出了一副極其認真發言的模樣。然而,她那大哥兩個字剛說出口,朱廷芳卻笑了一聲。

    “母親,恐怕我要拂逆你的好意了。其實,當初瑩瑩告訴我的時候,我就已經有了決斷。南城兵馬司雖然烏漆墨黑,但我這過江龍到了泥沼,也能變成一條能在爛泥裡打滾的大蟒。那些泥沼裡的癩蛤蟆小爬蟲雖然很有生存能力,但一旦大蟒發狠翻滾起來,卻也難逃一劫!”

    九娘登時愣住了。而朱二本待反對,可細細咀嚼大哥這聽上去匪氣十足的話,他又不由得縮了縮腦袋,卻是小聲說道:“大哥你要是把你在戰場上的狠勁拿出來,那些傢伙確實只有望風而逃的份……但你可得想好了,去上任的話,興許是滿目皆敵。”

    朱廷芳斜睨了朱二一眼,正要說我從前隨爹北征還不是滿目皆敵。然而,當看見朱二那分明流露出關切的眼神,幾乎是從小把弟弟揍到大的他,最終只是笑了一聲。

    “我當然不會托大到一個人去衝鋒陷陣。除了家裡這些親兵護衛之外,我少不得還要再問皇上要幾個精兵強將,此外,則是絕對整肅的權力。”

    朱二隻覺得一股陰風在自己身上打了個旋兒,一時不禁打了個寒噤,隨即為南城兵馬司的人默哀了一把——惹上我家大哥,算你們倒楣!然而,他是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卻不想父親突然就有話沖著他來了。

    “大郎既然已經有了著落,二郎你接下來打算如何?你在京城賴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吧?打算什麼時候走?這朱公好農四個字,我聽著倒是覺得很新鮮,希望你不是說說而已。”

    朱二完全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一時不禁措手不及,但緊跟著就委屈到了極點。什麼叫賴的時間夠長了……這也是他的家吧?怎麼就要催他走了?他剛想說還沒到棉花的播種季,可一想到秦園中的那一把火,登時又警醒了起來。

    他猶豫再三,最終小聲說道:“不是本來說好瑩瑩成婚就在年底嗎?等他們成婚之後,我再走不行嗎?”

    這一次,太夫人卻微微笑道:“你晚一些走也好,本來打算是年底十一月給瑩瑩辦婚事,但現在,還是先盡著你大哥吧。一來張壽的父母才得到追封不久,等他府中家廟造好,再成婚更合適,這事我和瑩瑩說過了,明年二月就不錯。二來,你大哥畢竟是長兄。”

    朱二登時瞪大了眼睛,見原本該吵鬧的朱瑩臉色淡定,朱涇和九娘面色更加淡定,而朱廷芳……那更是完全不像是談及自己婚事似的,一臉沒事人似的樣子,他只覺得如遭雷擊。

    他之前見著大哥的時候,還可憐過對方一回來就要被逼相親,還不如他已經定下了王大頭的侄女,繼母九娘口中的賢妻良母。可現在祖母卻告訴他,大哥這之前分明已經黃過很多門婚事的人,已經不但定下了,還要成親了?

    “大哥……大哥要成婚?”朱二一邊問,一邊只覺得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是啊!”朱瑩托腮瞧著明顯受到了莫大驚嚇的二哥,笑吟吟地說,“大哥和渭南伯家的三姑娘見了一面,彼此都覺著很合得來,祖母說這兩日就去下定。”

    嗯,二哥嚇著了就好,省得今天早上匆匆出門前去見祖母時,聽到自己的婚期要被推遲,還是因為大哥要先成親而被推遲,她也嚇得不輕。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接下來她要不要去嚇一嚇張壽?誰讓他都不和她說一聲,就和她的長輩們說什麼家廟落成就成親!

    此時此刻,朱瑩看朱二那嘴張得猶如能吞下一顆雞蛋似的模樣,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而朱廷芳則是在看到弟弟求證的眼神之後,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年紀大了,又破了相,她見著我卻視之如常,再加上她也算是嫡母帶到七八歲的,深諳持家之道……”

    “停,停!”朱二趕緊做手勢示意朱廷芳姑且打住,隨即就不可思議地問道,“大哥你剛剛說嫡母?我未來大嫂是渭南伯家的庶女?啊,沒錯,渭南伯那位大婦死得早,他懶得續弦,家裡就一堆姬妾,然後是睿宗爺爺賜給他的那個女官管著偌大宅子……我的媽呀!”

    朱二隻覺得頭皮發麻,看向祖母和父親繼母那眼神,簡直是猶如在看鬼一般。

    就他這樣外頭人說不成器的兒子,都能娶到前順天府尹,現宣大總督王大頭的侄女,大哥身為長子,趙國公府的未來繼承人,戰功彪炳的明威將軍,竟然就娶渭南伯家的庶女?這都還沒考慮到渭南伯張康乃是一介降人!

    “嫡庶出身沒什麼要緊,合適就行。”朱廷芳無所謂似的哂然一笑,淡淡地說,“她兩個姐姐都已經出嫁了,渭南伯家中上下,如今是她在管,畢竟睿宗賜給渭南伯的那位女官,已經放手把大權交給她了。至於姿容儀態,我不是挑剔的人,她縱使不如瑩瑩,卻也端莊秀麗。”

    然而,他還有一個理由藏在心中沒有說。在所有他能選的門第裡,渭南伯張家是最不容易招惹麻煩的。而渭南伯家的這位三小姐,也是最低調最不會惹是生非的。

    那樣一個管家鎮宅的千金,竟然就連朱瑩這樣成日在外頭野的人都沒聽說過!

    而等到朱廷芳已經和朱二把話說開,朱涇作為父親,這才沉聲說道:“我已經和渭南伯說好,這兩日就先行下定禮,十一月初十成婚。等定禮下了之後,喜帖就發出去。二郎你要是出門,只要趕在十一月初十之前回來就行。”

    說到這,他就語重心長地說:“我本來打算明年二三月先辦你的婚事,四五月再辦瑩瑩的,可你那未來妹夫張壽已然事業有成,你卻還是半吊子,就這麼登門提親,我都要擔心會不會被王大頭寫信罵一頓。所以,還是瑩瑩的事先辦,但你自己要好好掂量才是。”

    朱二一張臉頓時憋成了豬肝色。直到回房還紅到沒法褪下來。

    大哥先成婚,長兄在前,天經地義;朱瑩先成婚,他們這些當哥哥的成全妹妹,兄妹情深,亦是美談。可要是大哥之後接著是朱瑩,他卻落在後頭,這確實不那麼好看!可是,他確實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再埋怨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有用嗎?

    既然如此……他還是先溜去問問張壽好了,順便給人通風報信一下,看看人會不會和他一樣被嚇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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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二章 虛懷若谷求教忙

    剛巧找到洪山長言語中的漏洞,狠狠當眾回擊了他一次,也算是對上次巧言令色四個字的回敬,張壽沒當一回事,可傍晚回家之後,他卻被後來才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吳氏追問了好一番。哭笑不得的他耐著性子解釋了一番,見吳氏還不放心,他就拿出了殺手鐧。

    “娘,你就別擔心了,洪山長這個老頑固,他既然能在皇上面前指斥我巧言令色,我怎麼不能說他老而昏聵?至於豫章書院出身的那些官員心中不忿找我的麻煩,你就更不用擔心了。至少一時半會,就憑他們那出身,找我麻煩就會變成公報私仇。”

    “您若是有閒工夫,不妨幫張琛好好想一想,如今他那裡還剩下不少彩棉,能不能設計個噱頭,做出點有意思的東西來。那一場火可是燒得他焦頭爛額,我也想幫幫他。”

    一聽到洪山長竟然罵過張壽巧言令色,吳氏那擔心頓時變成了惱怒。再加上張壽連哄帶騙,她很快就被帶歪了思路,真的思量起了如何幫著張琛拿剩下的那些彩棉做些名堂出來。

    總算姑且岔過了和洪山長唇槍舌劍的這樁事,張壽和吳氏這一頓晚飯還沒開吃,外頭就報說朱二公子來訪。在最初的錯愕之後,張壽忍不住笑出了聲。

    “難不成是趙國公府的晚飯比我們家吃得早,所以他吃完了就挑這時間來?還是他根本就是故意來我這兒蹭飯的!”

    於是,朱二滿臉堆笑地進來,還沒來得及說出他那滿心打算和張壽分享的大新聞,就只見張壽直接對他努努嘴道:“沒吃飯就坐下來一起吃,正好還沒動過筷子。吃過就坐一邊等我吃完飯再說。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老是被人堵著吃飯的時候說話,我都受夠了。”

    朱二那臉皮之厚絕不遜色于陸三郎,此時立刻嘿嘿笑了起來:“妹夫,你還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要是遇到六哥吃飯的時候被打攪,他瞪你一眼是輕的,打你一頓都有可能。不過我這時候來,本來就是蹭飯的。你家飯菜好吃,因為有你這個嘴刁的教出來的廚子!”

    曾經打上門來挑事的未來二舅哥,如今也成了深諳溜鬚拍馬的傢伙,張壽當然樂見如此變化,呵呵一笑就看向了吳氏。

    而吳氏雖說不那麼熟悉朱二,但那是朱瑩的二哥,人如今又客氣有禮地對她舉手作揖,她自然連忙示意一旁的丫頭擺椅子,添碗筷。還沒等她想好怎麼探問朱二此來的目的,這位元剛剛坐下的朱二公子就迫不及待開口了。

    “我說妹夫,你知不知道,我大哥要成婚了,而且還搶了你和瑩瑩的好日子?”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吳氏登時貨真價實驚詫了,等聽到張壽向她解說,之前因為家廟未曾完成而打算另選個好日子,但只是和朱家略提了一句,她才恍然大悟。

    這是張壽之前就和她說過的,她原本覺得朱家興許不會答應,此時從朱二口中得知朱家竟然真的打算把婚期推遲,她雖說免不了有些好事多磨的遺憾,可畢竟朱瑩其實是張寡婦的兒媳婦,而不是她的,因此也就是暗自歎了一口氣而已。

    此時此刻,她更好奇的反而是另外一樁事:“這麼說,是大公子十一月成婚,不知女方是哪家千金?”

    吳氏這一問,朱二頓時咧嘴一笑。而別說吳氏,即便是張壽,當聽完朱二接下來轉述的未來朱家大少奶奶這回事時,也不由抬頭看了看外頭的天空,心想這會兒會不會月亮不出來了,太陽照舊當空照。

    可他再轉念一想,朱廷芳那種放在後世就是霸道總裁的性格,不是正好應該配一朵嬌弱小白花嗎?不過要說嬌弱小白花還不準確,按照朱二轉述朱廷芳的說法,那大概是貌似嬌弱的偽白花……嗯,貌似和霸道總裁更配了。

    張壽一面在心中吐槽,一面聽著朱二的話,一面蜻蜓點水似的掃蕩著桌上的飯菜,動作雖然優雅,但飯菜根本沒少吃。而朱二則是在說夠了之後,這才發現張壽已經快吃完了,桌上滿滿當當的菜竟沒剩下多少。於是他再不敢浪費口舌,急急忙忙把剩下的都掃進了嘴裡。

    好在吳氏念在他是客人,早早停下了筷子讓他,朱二才總算是填飽了肚子,隨即才放下筷子乾笑道:“我說妹夫你也真是的,平時不是和六哥好似兄弟一般嗎,怎麼吃飯卻不見他來上桌?”

    張壽意味深長地看了朱二一眼:“他要是來了,你就連一口湯都喝不上了。他這大胃王,跑到廚房去掃蕩,那自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朱二頓時啞然,繼而就乾笑了兩聲。他今天本是來求教的,但當著吳氏面前總有些不好意思,此時吃飽喝足抹乾淨嘴,他自然就殷勤地硬是請張壽回書房說話,等一出門,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正面對的那棘手難題給拿了出來。

    張壽聽完朱二那訴苦,登時哭笑不得。但只略想了一想,他心裡就有了計較,當即似笑非笑地對著未來二舅哥道:“你要是想趕緊建功立業迎娶王家姑娘,現在就可以對皇上說願意效力宣大,然後去和不是未來岳父,勝似未來岳父的王大總督搞好關係。”

    “你要是覺得欲速而不達,那就回滄州去慢慢幹,只要能夠有一片豐產的棉花地,那麼你這朱公好農的人設,也就算是站住了。而這時候也許未必有顯達的名聲,但勝在穩紮穩打。”

    朱二雖說對張壽第一個建議怦然心動,但想想自己瞭解的那個王大頭,想想自己那點可憐的能耐,他就一點都不覺得效力宣大是一個好主意。一個不好被王大頭噴得灰頭土臉是輕的,出點紕漏鬧出笑話那才最堪憂!

    因此,思來想去好一會兒,他最終還是小聲說道:“我還是……還是回滄州好了。但棉花播種,這好像還早吧。這至少得等到明年二三月呢!”

    “播種還早,但你和張琛他們的合作社,難道僅僅局限於棉花這一宗?可以產銷一條龍的東西多了。”雖然張壽此時知道他當時的那個方案實際上是壟斷,但在如今這個底層缺乏話語權的時代,如果有足夠強勢的人願意給予相對的公平,把框架搭起來,其實大有可為。

    後世從廢公社包乾,再到包乾變成土地流轉,大合作社集中土地給農民股權,然後返聘他們進行規模種植,其實這中間也不過幾十年而已。

    張壽隨口給朱二普及了一些合作社的例子,然後就灌輸了一些歪點子。包括自己當初在竹林中造竹屋,然後打算靠朱瑩吸引文人墨客來此雅集……林林總總全兜了出來——從前這種事需要諱莫如深,但在如今他這人設已經徹底奠定了之後,沒人會說他貪財。

    別人只會說,哎呀,到底是親農的張博士,就是為父老鄉親著想!

    他轉念一想,突然停下腳步,隨手拍了拍朱二的肩膀,笑眯眯地說:“還有,你大可以到召明書院嶽山長那邊打打主意。那是農科達人,說不定還能幫得上你的忙。”

    “你堂堂正正登門求教,他怎麼也不可能坑你這堂堂趙國公二公子,總得給你想一個好主意,也好顯擺他的能耐。拿著他的主意,壯大你自己,這不是很划算嗎?”

    還能這樣?朱二隻覺得自己眼前打開了一番新天地。他其實也是有點小聰明的人,只不過這一年多被打擊得有點慘,此時被張壽這一提醒,他頓時腦筋活絡了起來,一時間生出了一大堆念頭,一個個都是坑人的點子。

    而等這浮想聯翩之後,朱二立時如夢初醒,隨即喜滋滋地對張壽要打躬作揖道謝,卻直接被張壽扶了起來。於是,他只能不自然地笑道:“妹夫你這力氣還真大,不像我跟著阿六練了這麼久,也沒怎麼長進……就是我去向那個姓嶽的請教的話……”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決定把話說清楚:“不少人都知道我從前被人蠱惑一時糊塗,打算撮合瑩瑩和陸三胖。看我去找嶽山長,會不會覺得你和我面和心不合,你現在和我關係親近,也只不過是裝出來的?那要是傳揚出去,對你對我對朱家,那就沒意思了!”

    “喲,朱二哥你現在倒是想得周到縝密了。”

    張壽這調侃似的叫了一聲朱二哥,見朱二登時高興得什麼似的,他就微微笑道:“那還不簡單,你登門拜訪的時候就直接說,是因為我極力推薦嶽山長精擅農田水利,召明書院人才濟濟,所以你才去特意向他求教的?”

    “然後等他給你出過主意之後,你還可以這樣……”張壽頓了一頓,手指輕輕點了點朱二,“你就說,聽聞召明書院有很多精通農田水利之道的學生,能不能推薦幾個給你。你願意給他們提供放手施為的機會,如果優秀,還可以舉薦給皇上。”

    “啊哈!”朱二登時又驚又喜地使勁一拍巴掌,眉飛色舞地叫道,“還能這樣!”

    得過且過,不思進取,也許那是從前朱二最大的毛病,但是,想到就做,雷厲風行,這同樣是從前朱二的最大優點——雖然這優點也能解釋成毛毛躁躁,冒冒失失。但總而言之,行動力強這一點,朱二完美做到了。

    求教過張壽,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登門去了國子監旁邊那座去年就修繕一新,今年用來招待四位山長的雅舍,點名求見召明書院嶽山長。

    哪怕別人很納悶一個京城有名的紈絝,近來才稍微顯得正經一點的趙國公府二公子,怎麼就有事來請教嶽山長了,但誰也不敢貿貿然攔著朱二,自然是連忙入內通報。

    結果,對於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求見者,嶽山長也覺得有些頭疼。

    只不過,想想自己雖說昨天和張壽有過一點點口舌紛爭,但相比當面就爭執起來的洪山長,那總要強得多,至少不算撕破臉。而朱二就算在京城的風評很糟糕,卻也理應不至於上門尋釁。於是,他最終還是答應了見客。

    可是,哪怕他也揣測過這位朱二公子的來意,當朱二真的笑容可掬求教農科,以及如何在滄州種好海外良種的棉花,如何提純品種,又拿出了復壯之類一系列他都沒聽說過的專業名詞時,嶽山長最初那得體卻略顯敷衍的笑容,終於僵住了。

    朱二卻也狡猾,雖說張壽授意他來請教嶽山長,他卻起頭就給人來了個下馬威,拿著一堆從張壽那聽來的名詞來嚇唬人。此時看到嶽山長那仿佛凝固的表情,他自然得意極了。

    但須臾他就意識到,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嶽山長的表情很快就鬆動了,他似笑非笑地反詰道:“在滄州辟出專門的地塊試種海外棉種,這不是張博士在滄州推廣的德政嗎?朱二公子請教錯人了吧?這應該去問張博士才是,他既然力主如此,總應該比我這外人更懂。”

    意識到剛剛自作聰明了,朱二立刻暗叫糟糕。總算他還機靈,立刻笑呵呵地說:“嶽山長你說得對,這如何栽種,我那未來妹夫當然指點過,但我聽說召明書院對於農科素來精通,而且在篩選良種,培育良種,改進良種方面更是很有心得,這才特意登門。”

    “要是剛剛我言語間有說得不清楚於是得罪的地方,還請您千萬見諒!”

    平心而論,嶽山長是希望自己那略顯冷淡的態度,能夠把朱二這樣一個出身勳貴的世家公子哥給氣走的,然而,他卻沒想到,自己非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被對方反過來在自己身上刷出了一個知錯能改,謙虛誠懇的成就。

    面對這麼一個變臉比翻書還快,須臾就收起了所有倨傲的表皮,流露出良好教養一面的朱二公子,他只能盡力擠出了一絲笑容道:“朱二公子言重了,我哪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術業有專攻……”

    “誰不知道召明書院乃是農科第一,嶽山長就別謙遜了!要知道,謙遜過度那可是驕傲!”朱二既然能舍去臉皮裝好學寶寶,那當然是做戲做全套,此時乾脆直接深深一揖,“滄州那些農人曾經因為前頭許縣令的緣故飽受淩虐,您就忍心讓辛勤的農人依舊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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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三章 跟蹤和會面

    軟磨硬泡,死纏爛打,貼身短打……反正甭管怎麼打,當朱二從嶽山長那院子出來的時候,他恰是神采飛揚,顧盼自得。

    至於嶽山長,儘管在商談的過程中,他就意識到自己是上了朱二的大當,但在一個做足了虛心誠懇,不恥下問的貴介公子面前,他竟是沒法推脫得掉。

    或者說,他在別處可以推脫,在這座皇帝特意辟出來,安置他們這四位山長的雅舍,他完全推脫不了。因為這裡也許有皇帝派來,暗中觀察他們四個人言行的耳目,也許有其他三位山長派來打探的耳目。更何況,他見朱二的時候,還正好帶了兩個學生陪侍!

    他原本的目的是想讓學生們知道,這些京城的勳貴子弟不學無術,其實不足為懼,結果朱二提出了請他推薦學生,若是能在滄州那邊行之有效地推廣良種優種,從而使得田畝豐產的,那麼一定會把相應的人推薦給朝廷,甚至願意立字為據,他就知道自己失算了。

    果然,朱二一走,他就看到了自己推薦過的兩個學生那難以掩飾的期盼表情。

    雖然召明書院也不可避免地以科舉為主,但進士之難考,並不是唐朝如此,如今也同樣如此。別看那些二三十歲就金榜題名,風度翩翩儀錶出眾的進士看似不少,但更多的卻是那些四五十方才及第的人!

    即便召明書院在廣東久負盛名,可又不是說召明書院的學生就預定了一個進士名額。真要是如此,召明書院也不知道會遭到多少口誅筆伐。

    而嶽山長這次帶來的幾個學生,除卻方青這個少年成名的舉人,其餘大多是蹉跎幾科的舉人,甚至還有連舉人都沒有,幾次鄉試折戟的倒楣鬼,他怎麼能阻了他們的上進之路?別看召明書院有的是在朝出仕,甚至官職已經很高的前輩,但也不可能把人帶在身邊言傳身教。

    因為這是犯忌的!

    於是,嶽山長只能把歎息壓在心底,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道:“這等豪門世家子弟,你們切不可把他那虛懷若谷的表像當真,凡事小心一些,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否則萬一日後若是有事,他把你們丟出來當成替罪羊,那就著實堪憂了……”

    然而,當嶽山長正對學生們灌輸中庸的思想時,志得意滿的朱二則一面往外走,一面美滋滋地想著張壽昨夜叮囑他的另一番話。

    “身為貴介子弟,不要覺得桀驁甚至倨傲是理所當然的——當然如果想學張琛那樣的霸道公子,那就無所謂了。你待同等乃至於略低一些的公子哥們倨傲一些,這可以凸顯自己的身份;而待那些百姓,則客氣有禮一些,這會顯得出豪門而不驕,別人會對朱家更有好感。”

    “至於對待那些有才能有本事有手段的人,則需要拿出十足十的誠意和耐心,要讓人覺得你是可以輔佐的明主……當然這種法子對那些滑不留手的老油子沒什麼效果,但對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又或者飽經風霜,歷經磨難的中年人來說,很有效。”

    雖然朱二當時乍一聽那明主兩個字,差點沒覺得張壽是心懷不軌,可轉頭來一想,他就明白了這所謂明主,張壽指的是作為東家招攬幕僚。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父親似的,招攬幕僚!要知道,他大哥朱廷芳立下這麼大功勞,如今據說要升三品了,就這都還沒有一個幕僚呢!

    一路走一路傻笑的朱二根本沒顧得上看路,直到突然聽見一陣說話聲,抬頭一瞧,他就發現不遠處一行人似乎正準備等車出門。為首的恰是一個身穿墨綠色衣裙,舉止端莊,身材窈窕的女子,身後跟著兩個年長的僕婦,還有一個年少的童兒作為小廝。

    要是換成那些恪守禮法的人,此時一定會知機地收回目光,但朱二可從來就不是守禮君子。所以,他非但沒有順勢瞧往他處,反而還乾脆抬頭往對方臉上瞧去。正巧那女子也側頭往他這邊看來,這四目對視,他就頓時大失所望。

    就只見這女子相貌極其尋常,甚至連趙國公府一般婢女都及不上。真是白瞎了這好身材!

    可朱二剛剛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隨即就醒悟了過來。這雅舍中怎麼會有女子?難不成是那個頑固不化洪山長的女兒,人原本極力自薦,認為適合當大皇子妃的洪氏?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再次抬起頭,可遺憾的是,剛剛那位其貌不揚的女子已經上了車。

    若是其他女子,就算是天仙國色,早就被妹妹朱瑩養刁了眼光的朱二興許也會直接撂開手,但洪氏卻不同。他略一思忖,快步到門口和朱宜匯合,就吩咐悄悄躡上去。

    只要一想到洪氏竟然被那個頑固不化的洪山長推薦給皇帝,說什麼堪配大皇子,而後朱瑩和張壽甚至還陪著太后見過人,就太后這樣挑剔的脾氣竟然會對洪氏觀感尚可,朱二就覺得一陣陣胸悶,憑什麼三個字總在腦海徘徊。

    畢竟他朱二就從來沒在太后面前得到過什麼好眼色,而他那幾個表兄弟之類的也一樣!

    即便太后沒有直接允洪山長所請,可正五品待遇的公主侍讀卻也不錯了,他還沒有呢!

    朱宜又不是朱二的私人,要是二少爺就這麼帶著他和其他人大剌剌地去跟蹤別人家的千金,他一定會不以為然地立刻阻止,可聽說那是洪氏,他不但沒有二話,還悄悄吩咐另一個護衛抄小路跟上去,免得就這麼把人跟丟了。

    然而,當他們遠遠躡著洪氏這車馬一行穿大街過小巷,最終停下時,抬頭看到不遠處那座高樓前懸掛的牌匾,從朱二到朱宜再到幾個隨從護衛,一時間人人面色古怪。

    如果不是給洪氏駕車的車夫,不知道是不認路,還是乾脆繞路,帶著他們在京城兜了老大一個圈子,他們早就意識到這是什麼地方了。這不就是永平公主平日裡每月一次主持文會的月華樓嗎?難道洪氏今天這出來,是來這兒見那位素來高傲清冷的金枝玉葉?

    “走吧走吧。”意興闌珊的朱二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只恨不得自己沒有一時起意走這一趟。他從小見了太后固然躲著走,見了皇帝卻是不怎麼會怕的,因為兒時也挺淘的皇帝對他還有幾分寬容。而和繼母相交甚篤的裕妃,雖然不怎麼見得到,但只要見到還會對他笑一笑。

    只有永平公主,每次見他那嫌棄的表情根本毫不掩飾。別說他了,就連在大哥面前,那丫頭也冷若冰霜,而且還從小就和朱瑩合不來。京城還有好事的人說,朱瑩就是那燦爛的太陽,永平公主則是那皎潔的明月,可在他看來,狗屁的明月,純粹就是矯情!

    還是他的妹妹好,笑就笑,哭就哭,絕不會在那死裝!

    月華樓二樓憑窗的一處雅座,見樓下不遠處的朱二往地上啐了一口,隨即撥馬扭頭就走,另幾個護衛也緊隨其後,主僕一行的人數和之前去雅舍見岳山長時的人數也正好相符,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氣,心想自己挑這個地方與人見面,還真是挑對了。

    朱二進雅舍去找嶽山長的時候沒注意到她,她卻看到了人的背影,之前在半道上也習慣性從馬車後側那小窗往後觀望,發現朱二跟著她時,她哪裡會沒點思量?

    如釋重負地才等了不一會兒,洪氏只聽門外一聲輕輕的咳嗽,簾子就被人高高揭開,緊跟著,一個滿面陽剛之氣的漢子背著手走了進來。她乍一看去,就只見人四十出頭,虎背蜂腰,容貌不凡,倒像是一個衝鋒陷陣的將軍。雖則疑惑,但她還是第一時間站了起來。

    而來人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後,就微微頷首道:“洪娘子,初次見面,我是楚寬。”

    即便洪氏猜測這個率先進來的人興許和悄悄下帖邀約她的司禮監掌印楚寬有關,可是,當人真正自報家門時,她卻忍不住大吃一驚。

    她想到楚寬會派人來見她,卻沒想到人竟然會親自來!

    不但如此,乍一看其人言表,她很難相信,這便是在閹宦最少的本朝中,天子面前第一得信賴的內臣!是不是因為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宦官,才會得到皇帝信賴?

    驚訝過後,洪氏就立刻起身道:“不意想楚公公竟親自前來,妾身實在是惶恐。妾身蒲柳之姿,才疏學淺,楚公公若要共謀大事,滿朝有的是人才,又怎會錯認了妾身一介女子?若非想想也不至於有人如此開玩笑,今天妾身差點就不敢來了。”

    “呵呵,幸虧你來了,否則我才是錯看了你。”

    楚寬不慌不忙坐下,隨即端詳了洪氏片刻,見人在自己這大膽而露骨的目光注視下,依舊泰然自若,他就點點頭道:“果然正如太后私底下歎息的一樣,若你真的再有無雙美貌,那這大皇子妃絕對非你莫屬。畢竟,大皇子那個人,既重門第,又重美色。”

    洪氏輕輕吸了一口氣,並沒有覺得楚寬這番話有什麼冒犯,因為從小到大,她早就因為那太過尋常的容貌而被人非議過。

    尤其是在當年她第一次詠詩時,父親固然頗為嘉許,而僕婦卻偷偷告訴她,那些父親頗為得意,許為棟樑之材的學生們,卻在私底下惋惜她實在是長得不好,否則一定爭相求娶這等才貌雙全的佳人。

    那時候她就在心裡嗤之以鼻。這些連進士都沒考上,也談不上一技之長的傢伙,慷慨激昂指點天下,品評美人才女的時候,想沒想過真正的美人才女又怎麼會看上輕浮淺薄的他們?棟樑之材……說大話的狗屁棟樑之材嗎?

    此時,她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從容說道:“父親有此念頭,妾身身為女兒,自然不能拂逆他的心願。至於大皇子喜歡不喜歡……世人不都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不過如今此事已經作罷了,太后不是賜了妾身絹帛,令妾身侍讀永平公主?”

    “公主侍讀當然是已經下了明旨的,但只要你真的心甘情願,這個大皇子妃你就可以當。而且,你甚至可以不用到宗正寺去日日陪著已經沒有任何希望的大皇子,我可以把你們隔開。有了大皇子妃這個名分,如果你要主持女學,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從永平公主那兒接手。”

    楚寬說得輕描淡寫,但洪氏聽著卻只覺得那猶如驚濤駭浪。

    當今皇帝那是何等性格的人,楚寬這意思是,他能夠瞞天過海,覆雨翻雲?

    儘管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拼命蠱惑她應該答應,但洪氏還是把心一橫,不卑不亢地說:“楚公公厚愛,妾身實在又感激,又惶恐。然而此事理應出自上裁,妾身卻不敢領受這等好意。再者,公主才學京城人盡皆知,妾身這個侍讀雖說還不曾見過她,卻也不至於暗中算計她。”

    楚寬面色一沉,目光轉厲,可他盯著洪氏的眼睛看了足足許久,卻沒有從對方的臉上看到畏怯,只有猶如一潭死水似的平靜,他不禁暗自稱奇。審視過後,他就笑道:“看來是我小瞧了你,到底是飽讀詩書,胸有溝壑的才女,剛剛我那些話收回。”

    他說著就上前欣然落座,隨即舉手示意洪氏也坐,這才輕輕拍了拍巴掌。片刻功夫,外間就有兩個低眉順眼的小廝托舉木盤,送上了幾樣精緻的茶點,以及一壺香茗。

    親自給洪氏斟了一杯茶,又給自己倒上之後,楚寬就直言不諱地說:“女學之事,離經叛道,但在太祖年間就曾經有過,我可以從古今通集庫中找出太祖爺爺曾經的誥敕,作為法理依據,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永平公主這人不好相處。”

    點到為止,楚寬瞬間就略過了這個話題。他舉杯品了一口茶,隨即輕描淡寫地說:“三皇子和四皇子如今雖說對算經很感興趣,但也不能偏廢了其他科目。洪娘子你覺得,自己有什麼擅長的科目可以教給那兩位皇子?”

    如果說洪氏已經確定楚寬最初拋出來的只是有毒的香餌,一旦答應就反而會萬劫不復,那麼,此時面對這樣一個再次拋出來的香餌,她就登時沒辦法不心動了。她不在乎皇子師的名義,但如果能影響日後的天子,那簡直比之前所有謀劃都更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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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四章 賞秋遭遇熊孩子

    準備那場講學準備了好幾個晚上,其他日子不是上課就是輔導習題,張壽只覺得這是自己人生中最勤勉的日子——畢竟之前就算是在半山堂和九章堂同時開課,他在半山堂中也只是信手拈來講點很基礎的歷史和數理,九章堂更是沒事就丟給陸三郎。

    然而,次日這難得休沐的這一天,他本待睡覺睡到自然醒,結果卻還是生物鐘作怪,早早就醒了,只好賴了一陣子床方才爬起來洗漱早餐。等到去見過吳氏,得到這位養母的暗示,讓他去約了朱瑩出去賞秋,他頓時哭笑不得。

    可還沒等他想好這賞秋應該選個什麼地方——如今的京城可有什麼滿山紅葉,一日之間又能往返的好去處,他卻直接把朱大小姐給等來了。興沖沖的朱瑩一見他就笑道:“阿壽,今天和我一塊去萬歲山賞紅葉吧?”

    “……”

    如果此時能用顏文字,張壽相信自己能打出一堆來。在後世,若說景山賞秋,那真是沒新意更沒創意,可在如今這個時代,上去過萬歲山的人屈指可數,而他竟然可以因為賞秋這種簡直兒戲的原因再去一次?就算他覺得皇帝對他好像還行,可也不至於自戀到認為特別。

    因此,他忍不住臉色古怪地盯著朱瑩,頗為謹慎地問道:“就我們兩個?”

    這種對話聽得門外的阿六忍不住莞爾。可下一刻,朱瑩的回答竟是讓他都始料未及——畢竟在他想來,素來愛恨分明的朱瑩應該直接爽快地承認下來。

    “我也想,可惜這次不行!”朱瑩卻不知道門口還有個聽壁角的,哼了一聲就懊惱地說,“皇上特意差遣人來,讓我帶你去萬歲山賞紅葉,那是太祖爺爺特意讓人搜羅秋天會有紅葉的樹栽種在上頭的……要我猜,皇上會不會是想讓你單獨輔導一下四皇子?”

    還能這樣?張壽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他讓三皇子自己回去教四皇子,借此增進兄弟倆的感情,同時培養兩個人的獨立性,但三皇子好像很吃力,所以他松過口,說是讓四皇子可以來張園或趙國公府,然後單獨請教他。可現在這情形……

    皇帝這難不成是打算找他做家教?他哪來這麼閑,難得休沐一天,哪能這麼壓榨勞動力!

    見張壽赫然滿臉抗拒,朱瑩只好咳嗽道:“就進宮去看看吧。說不定不是為了四皇子,而是為了你講學和日後經筵的事情呢?爬爬萬壽山,好歹也能散散心,要是皇上真的提什麼沒道理的要求,我替你拒絕!我上次已經說過他了!”

    呵呵,大概這世上除卻太后之外,也就是你敢當面說皇帝了!

    張壽也只能苦中作樂地想,大概這也算是完成吳氏那邀約朱瑩一同去賞秋的任務,當下只能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卻帶著朱瑩先去和吳氏說了一聲。結果,吳氏的反應赫然是驚喜交加,連聲說我本來就讓你們去賞秋,現在這是正好,幾乎攆人似的親自把他們送到了二門。

    對於吳氏那點功利的念頭,朱瑩雖說已經感覺到了,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在意。吳氏固然希望張壽飛黃騰達,卻也拼命給她和張壽找各種機會,這種婆婆上哪找去?於是,她喜滋滋地和張壽一塊出了門,見人訝異地看向了那馱轎,她就咳嗽一聲道:“這樣進宮低調一些。”

    大小姐,你都動用了你祖母的常用座駕,而且這種前後兩匹馬抬轎子似的馱轎走在大街上,你管這叫低調?你信不信後頭會跟上一堆眼睛,發現我們進了北安門後就會光速傳到所有消息靈通人士耳中,然後再傳遍各種官宦之家?

    張壽只覺得啼笑皆非,可當看到朱瑩那明顯心虛的表情,他就知道人肯定也明白這一茬,這不過睜著眼睛說瞎話,因此搖了搖頭後,他就踩著那特製的車蹬子上了馱轎。當馱轎套穩,馱著轎子的馬兒穩穩當當前行時,他想起上次進宮坐轎子的暈轎感,不禁微微有些出神。

    緊跟著,他就看到面前一隻手輕輕晃了晃,抬頭一看,就只見朱瑩的臉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他一探頭,就能一親芳澤。雖說早已經親過了,但他還是不由得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水波瀲灩,仿佛會說話的眼睛,卻是揚眉笑了笑。

    “瑩瑩,我們的好日子一拖再拖,對不住你了。不過,你大哥都有主了,現在看看四周圍那些人,好像就只有一個張琛還在打光棍了。”

    “還真是!”朱瑩這才往後一挪,面上飛起了兩朵可疑的紅霞,自然才不會承認剛剛想要趁機靠近一些,彌補上次生辰時那猶如蜻蜓點水的一吻之後,再也沒敢太靠近他的遺憾。她目光游離地東張西望,試圖降低臉上的溫度,直到手被張壽握住,這才陡然驚醒了過來。

    她嗔怒地看了人一眼,這才慌忙延續張壽的話題:“張琛一定要娶絕色,可滿京城的絕色千金才幾個?就算不挑門第那也找不出十指之數。更何況,小門小戶的女子很難應付得來官宦人家那點人際交往,而張琛和永平從小到大就看不對眼,否則倒是省事了!”

    為永平公主操心之後,她又埋怨道:“你別看張琛現在說得輕巧,就算真的一個絕色大美人站在他面前,他還要挑剔人性格……這傢伙就只能找個沒心沒肺的才受得了他這脾氣!”

    聽到朱瑩這抱怨,張壽就若有所思地說:“我倒是覺得,張琛這脾氣,說不定娶個語言不通的外國美人兒,那還有點意思。”

    朱瑩登時猶如看怪物似的看著張壽,隨即嗔怒地嚷嚷道:“阿壽你比我還突發奇想,也不怕秦國公氣得打到你家裡來!他現在可是順天府尹,一旦發作起來,就連阿六也要吃不了兜著走,你小心家裡連買米買菜都成問題!”

    “我這不就是說說嗎?”張壽連忙舉手投降,心裡卻不無戲謔地想,張琛這一定要絕色為妻的意識,還能夠持續多久。據說人身邊丫頭都是秦國夫人給挑的絕色,就這還覺得不夠,還要個力壓群芳的正妻……這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人面桃花相映紅?

    閒話之間,馱轎已經到了北安門。既是太夫人的座駕,而且打起簾子之後,又看到裡頭坐著的是張壽和朱瑩,戍守北安門的守卒自然立時讓路。

    目送人進去之後,方才有人竊竊私語,卻不是為了張壽和朱瑩同轎而行,人家趙國公府的長輩都不在乎,宮中太后皇帝更不在乎,誰還會嚼這舌頭?他們好奇的是,張壽又進宮了,這是近期來第幾回?皇帝這次又找人來幹什麼?

    馱轎在皇宮外皇城範圍內依舊可以自由前行,因此張壽下轎子時,已經是萬歲山腳下了。已經登過一次山的他想到了上次在萬歲山上俯瞰宮城時那種不同的感受,可隨之卻想到了崇禎皇帝煤山上吊那檔子事,聽到朱瑩叫他一塊登山時,方才自失地把這念頭攆出腦海。

    在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爬山,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尤其是美人在側,溫言軟語,那種滋味就更讓人愜意了。但只要一想到這是皇帝獨享的山,他就不知不覺容易想歪——可隨即就意識到,外皇城怕是連嬪妃都不大能隨便出來。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兩個先後響起的驚呼。

    “老師!”

    張壽抬頭一看,就只見三皇子撒歡似的朝自己奔了過來,而剛剛同樣叫出聲的四皇子則是在趕上前兩步之後,遲遲疑疑地停下了腳步。他本能地四下裡尋找了一下皇帝,發現不見人時,他就順手習慣性地摸了摸三皇子的頭,隨即就朝四皇子迎了上去。

    “怎麼,鄭鍈,來蹭了一兩次課之後就不能來九章堂,所以覺得我這個老師不順眼了?”

    四皇子沒想到張壽用這麼輕鬆隨便的口氣和自己說話,微微一愣就甕聲甕氣地說:“不是你讓瑩瑩姐姐對父皇說,我一直在九章堂蹭課不好嗎?我不如三哥聰明,我已經跟不上了,以後你也不用發愁我再死皮賴臉要去九章堂了!”

    見四皇子說著說著竟是已經轉過身去,張壽看這彆扭孩子不禁有些好笑,走到人身後時,他突然蹲下來雙手在人腋下一叉,隨即把人猛地舉高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頓時把四皇子嚇得哇哇亂叫,就連遠遠看著的幾個侍衛都慌忙現身出來,卻被三皇子急忙揮手攆走了。

    張壽當然沒力氣一直舉著這麼個熊孩子,只嚇人一跳後就把人放了下來。見四皇子落地之後心有餘悸地直接跑到三皇子背後躲著,還拿眼睛瞪他,他就輕輕拍了拍手。

    “我還記得,你們兄弟倆當初第一次來半山堂中自我介紹的時候,曾經說一個擅長畫畫,一個擅長下棋,我問你們,現在還畫畫,還下棋麼?”

    對於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三皇子想都不想就使勁點頭,表示自己還在畫畫,而四皇子卻神情低落地說:“功課那麼難,我哪裡還有空下棋!”

    “功課難,就丟掉你喜歡的東西,你甘心嗎?”張壽這一次笑著上前摸了摸四皇子的頭,見人抿嘴不說話,他就繼續不緊不慢地說,“而且,你覺得,你是真心喜歡算學,還是喜歡我這個老師從前給你講的課?”

    見四皇子面色漸漸有些變化,他就退後了幾步,微微笑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喜歡我講課,那麼昨天我在國子監講學,你怎麼就沒去?”

    “我當然去了!”四皇子本能地一句話迸出了口,等發現三皇子愕然轉身盯著他,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上了當,當即就又羞又氣,竟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就是喜歡聽你用輕鬆有趣的口吻說歷朝歷代那些事兒,比那些老先生強多了!”

    “我講的,只不過是我自己理解的,有些東西也難免錯漏。那些老先生講的固然猶如的照本宣科,但他們宣讀的,是世間讀書人都認可的東西,所以你需要兩相印證,不能都相信我的,也不能都相信他們的。要知道,讀書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質疑,明白嗎?”

    張壽隨口把做科學需要質疑這個原則改頭換面,灌輸了給四皇子。見小傢伙被自己說得一愣一愣的,猶豫片刻才點了點頭,他就又笑了笑。

    “那麼,你之前豪言壯語說日後要再考上九章堂,然後跳級和你三哥同班,那你現在怎麼想?還願意繼續嗎?”

    四皇子剛剛雲開霧散的臉頓時再次陰了。一旁的朱瑩簡直急得不得了,好容易把四皇子給哄得回心轉意,現在張壽怎麼又哪壺不開提哪壺?

    見四皇子這一次咬著嘴唇不說話了,竟是破天荒沒有再次堅持繼續考九章堂,而三皇子卻用帶著特別期待的目光盯著四皇子,張壽就笑呵呵地說:“每個人都有他擅長的東西,比如陸三郎,讓他去考進士那絕對是瞎胡鬧。而讓張琛去學算學,那也一樣是強人所難。”

    “四皇子你基礎很好,只要鞏固好基礎,明年考九章堂也許不在話下,但要趕上你三哥的進度,那卻不太可能。其實你若是喜歡我那講史,我可以和之前講學那樣,隔三差五在國子監講一講外國史。你三哥在九章堂課業壓力大,讓他去做他的習題去,他就沒空聽了!”

    聽說三皇子不能聽,自己卻可以,四皇子這才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可當他看見三皇子赫然也是滿面喜悅,分明那是為了他而高興時,他卻又覺得自己有點齷齪。尤其是想到當初他被阿六背回九章堂時還豪言壯語,現在又打退堂鼓,他只覺得糾結極了。

    可是,他真的不是特別喜歡算學,他只是喜歡和三哥在一起,他只是喜歡張壽那不拘一格的上課……他其實不喜歡那黑壓壓動輒幾黑板的板書,他更不喜歡擦黑板!

    想到這裡,四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老師,明年……明年我會考九章堂試一試,畢竟這是我當眾承諾過的。如果考進去了,我會好好讀,但如果考不進,我就不考了!但是,你要是真的在國子監開講外國史了,我一定會去聽的!”

    張壽見三皇子撲過去抱緊了四皇子,兄弟倆那和樂融融的樣子,他不禁輕舒一口氣,連朱瑩什麼時候輕輕抓住了他的手都沒察覺。直到耳畔傳來了朱瑩的誇讚,他才側頭對她一笑。

    當放了兩個兒子去萬歲山見張壽和朱瑩,自己卻在乾清宮的皇帝終於等到了消息時,他不禁輕輕嘖嘖一聲,心情異常複雜。他怎麼覺得,張壽比他更懂得當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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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五章 嫁給我吧

    雖說原本應該是准小倆口之間的賞秋,如今卻加上了三皇子和四皇子,未免有些煞風景,但張壽知道朱瑩看似爽朗大方,其實很多時候還是有些臉嫩,因此他倒無所謂多這兩個跟屁蟲。而且,顯然也並不常來萬歲山的兩個小傢伙跑來跑去,大呼小叫,卻也多了幾分歡快。

    相比和人鬥智鬥力,他更喜歡窩在國子監那小天地裡,折騰那些甫一接觸真正非常完備的數學體系就陷入茫茫題海的學生們。但是,此時這輕鬆閒暇時光,自然比在九章堂費心費力當老師更愜意。他甚至有一種已經和朱瑩生兒育女,老夫老妻的感覺。

    直到他跟在朱瑩和歡快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後面,登上了萬歲山頂,看見了山下那一座座宮宇在燦爛陽光照耀下金光閃閃的一幕,他方才覺得心曠神怡了起來。在這個皇權時代,能這樣俯瞰皇宮的機會不多,且看且珍惜吧……

    可他正在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看風景的感覺,就聽到了一陣銀鈴一般的笑聲。再一扭頭,他就驚呆了。他上次來隻注意到了山頂這俯瞰皇宮一覽無遺的亭子,卻沒注意到,在亭子再過去不遠處,一棵參天大樹的一條粗壯樹枝上,恰是掛了一個秋千。

    此時此刻,朱瑩正坐在秋千上,至於那旁邊兩個賣力推動秋千高高蕩起的人……不是三皇子四皇子還有誰?這兩個小子好歹也該有點皇子的氣勢啊,這種猶如婚禮上花童似的跟班做派算怎麼回事!

    張壽正看著這一幕吐槽時,卻只見四皇子趁人不備,竟是偷偷也爬上了秋千,而朱瑩非但不在乎,反而直接把人攬在身邊,就這麼排排坐了!看到這驚險的一大一小蕩秋千的一幕,他不得不贊成太夫人從前絕不在家裡裝秋千,也不放朱瑩去任何有秋千人家去的做法。

    這大膽的丫頭簡直不怕出事!

    張壽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要快步趕上前,可他才走了兩步,還不等開口喝止,耳畔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小姐不知道在皇上耳邊軟磨硬泡說了多久,這才在萬歲山上裝了這麼個秋千,連太夫人都不知道。她難得這麼放縱一下,姑爺你就讓她使使性子吧。”

    聽出是花七的聲音,張壽微微一愣就苦笑道:“原來有花七爺你在旁邊隨時撲救,我倒是白擔心了。”

    花七人未現身,聲音卻依舊傳了過來:“姑爺你要是武藝練好了,也可以在關鍵時刻英雄救美的。夫人的劍術,你不是跟著阿六學過嗎?”

    “我就是學個架子,阿六學的才是精髓。”張壽此時沒這麼緊張了,哪怕看到三皇子心癢難耐地也一塊登上秋千,這會兒恰是三個人忘乎所以地在那玩著,他也表示淡定。皇帝既然答應在萬歲山的山頂建造這種秋千,然後再放上花七這種頂尖保鏢,再出事那就沒天理了。

    果然,他和花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而直到朱瑩和三皇子四皇子兩兄弟瘋夠了玩夠了,那秋千最終停了下來,絲毫沒出半點紕漏。

    秋千沒人推本來就會自然而然停下來,至於那些隱在遠處的侍衛們,想來是和他一樣,恨不得這瘋狂的秋千趕緊停下,哪裡會去幫忙推。

    而跳下秋千一溜煙跑過來的朱瑩,額上微微見汗,但心情卻顯然好得很。張壽還來不及說話,就只見她一把伸出手來,不由分說抓住了他:“阿壽,陪我一塊來蕩秋千!”

    蕩秋千?我?張壽正在發愣,就被朱瑩拖了就走,緊跟著,他就覺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胳膊也被人拽了一把,見是興高采烈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他突然很有一種爸爸媽媽帶孩子逛公園,結果卻被兩個小屁孩給硬拽在一起去遊樂的感覺。

    他本來還打算抗爭一下,可當耳畔傳來花七那明顯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攛掇,又感覺到一粒小石子輕輕打在腰間,知道自己再不去,說不定花七會現身強行“幫忙”,他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坐上了秋千。

    直到坐穩,他拉了拉旁邊的吊索,發現是精鋼環一個個聯結在一起,他方才確認,這玩意確實是很穩固,可再穩固也及不上朱瑩在後頭猛然一推,隨即輕盈地躍了上來。

    張壽甚至不知道這丫頭到底是以怎樣的平衡能力在他身邊坐下的,尤其是在那秋千蕩到前方最高處,他幾乎都能看清楚山腳下是個什麼情形的時候,心裡唯一轉著的念頭就是這會兒要是系著秋千的鐵鍊斷掉,花七到底會救誰這種很無稽的問題。

    而當再一次從後方最高處來到前方最高處的時候,聽著朱瑩的歡呼,他在驚悚之際目光再次往下一掃,卻發現山腳下正有人目光上望。隔著老遠的距離,可他就是覺得人看到了自己,原因很簡單,他已經認出來了,那是沒有跟著他登萬歲山的阿六。

    而當第三次第四次……第N次高高蕩起的時候,張壽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都還小,哪來這麼大推秋千的力氣?

    雖說他有些恐高,可當秋千回蕩到後頭最高處時,他還是竭力回頭一看,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了個半死。就只見那個捋起袖子在三皇子四皇子興奮的歡呼下使勁推秋千的人,不是花七是誰?怪不得人剛剛在耳邊攛掇他上去!

    然而,才玩到興起的朱瑩卻興高采烈。她一手抓著鐵鍊,一手緊緊挽著張壽,大聲說道:“阿壽,這是我在八月十五生辰之後軟磨硬泡,讓皇上在萬歲山上裝的秋千,就想著有朝一日能和你一塊坐一次!阿壽,我喜歡你,我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就覺得你是我要的那個人!”

    張壽沒想到竟然會在這種場合下聽到朱瑩那告白——雖然他們已經定下婚約,彼此之間早已互道了喜歡,可朱瑩在這種並不僅僅是兩個人的場合肆無忌憚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還是有些吃驚。

    “所以,婚期晚幾天,晚幾個月,甚至晚幾年都不要緊,只要有你就夠了!”

    在這一時刻,張壽終於明白了過來,朱瑩怕還是對那推遲的婚期耿耿於懷。他側頭看著那滿面嬌豔,目光熾熱的丫頭,突然笑道:“其實張園裡的家廟,已經差不多修好了,十一月能完工。我們接著你大哥後頭就辦喜事,瑩瑩,嫁給我吧。”

    正伸出手打算用力推秋千的花七那是何等耳力,雖說三皇子和四皇子正在那歡聲笑語,可他聞言還是不禁一愣,一下子錯過了推秋千的時機。

    而少了他這巨大的推動力,秋千前沖勢頭頓時大為不足,須臾就落了下來。

    然而,朱瑩卻完全忘了這一茬,耳畔嗡嗡嗡全都是剛剛張壽的話在那迴響。

    她在此時此地對張壽說出這樣的話,一來是想要道出心意,二來也是想要三皇子和四皇子去告訴皇帝,讓花七去告訴祖母和父母。可她對張壽的話措手不及的同時,卻也驚喜交加。

    因而,還不等秋千停穩,她就緊緊拽住張壽的手猛然往下一躍。剛剛發了一會兒呆的花七此刻終於回過神,慌忙一把抓住了那秋千,防止這尚未停穩的沉重玩意撞到這對璧人。可眼見朱瑩拽著張壽撇下他和三皇子四皇子急匆匆往另一邊那亭子去了,他不禁嘖了一聲。

    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三皇子的聲音:“老師剛剛是不是說,讓瑩瑩姐姐趕快嫁給他?”

    “三哥你聽錯了吧,明明老師是說,要等到瑩瑩姐姐她大哥成婚之後再辦喜事的。”四皇子振振有詞地反駁,“瑩瑩姐姐的大哥可一直都沒定親,等他成婚,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要我說,父皇乾脆把三姐姐嫁給瑩瑩姐姐的大哥,那不是很般配嗎?”

    “是哦?四弟你真聰明,我怎麼就沒想到!”

    什麼聰明,這還真是童言無忌啊!這婚事乍一看確實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登對得一塌糊塗,可永平公主不敢嫁,朱廷芳更不敢娶!天知道他們會不會是兄妹!

    花七差點被兩個思路清奇的熊孩子給嗆著,此時他只能盯著兩個好奇觀望,甚至恨不得溜過去近距離看熱鬧的小皇子,直到他敏銳地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隨眼一瞥之後,這才不禁笑了。

    阿六這小子,應該也是發現剛剛朱瑩和張壽那驚險的秋千,於是爬上山了吧?雖說這座萬歲山一點都不高,可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沖上來,這小子應該是動用了他從前遺留在萬歲山的某些設計,用直上直下的方式上來的……

    花七看住了兩個可能會煞風景的小跟屁蟲,卻沒想到朱瑩和張壽在不遠處那亭子中坐下之後,卻並沒有卿卿我我。此時沒有花,沒有月,但有滿山紅葉以及映著陽光的皇宮,自有一番情調,可朱瑩正在掰著手指頭算嫁妝的情景,在張壽看來卻格外讓人哭笑不得。

    “娘的嫁妝都歸我,她告訴我,家裡當年疼她,所以給了她一個六百畝的小莊園,我的外祖母還給了她一個前門大街的鋪子,此外就是很多首飾。可惜我的外祖父母都不在了,舅舅們這些年都出外為官,我沒怎麼見過他們,以後一定要好好謝謝他們!”

    “祖母從小就喜歡給我打首飾,太后和皇上也賞過我很多,再加上別人知道我喜歡那些華貴的東西,逢年過節就送,我好像有好幾箱子,回頭我清理清理,好看的花樣就留下來,不好看的就乾脆熔成金銀錠子算了,你急等著用錢的時候,那就可以派用場了!”

    “祖母和爹說,海澱趙園送給我當嫁妝,可我覺得挺對不起大哥和二哥的,阿壽,我們不要趙園好不好?以後我們自己在海澱造一座園子,就叫融水園,這名字很好聽的!”

    “但祖母和爹給我的那個田莊我收下來,那是棉田,雖然不是滄州和邢臺,而且是零零碎碎的,可加在一起也有兩千畝呢!你和二哥不是琢磨著改良棉種嗎?以後肯定用得上!”

    “我還有好多衣料,都來不及裁制衣服,就連沒穿過的衣裳還有七八箱子,也不知道日後嫁給你適不適合穿,浪費了怪可惜的,可送人的話,別人說不定笑著收,轉頭扔!劉晴倒是會收,可她體形和我略有區別,我總不能送她兩大箱子衣服吧?”

    “阿壽,你說我要不要把那些沒穿過的衣服讓人悄悄送典當行去?我聽李媽媽說,死當的話,大概能根據衣裳料子,是否時新,換成衣服價值六七成的錢,那就不浪費了。”

    張壽起初若有所思聽著,可漸漸的,他就不禁啞然失笑道:“瑩瑩,我在你眼裡就這麼窮嗎?要你熔首飾,當衣服來換錢?”

    “你不窮啊!”朱瑩想都不想地迸出了四個字,隨後理直氣壯地說,“可我大手大腳慣了,總得事先多預備一點。而且祖母和爹娘大哥都說好了,給我多一點陪嫁銀子,我不大好意思,可說到最後,他們還是決定給我五萬兩銀子。再說,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啊!”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張壽不禁心情激蕩。他呵呵一笑,沒有再堅持,而是含笑說道:“你這心意真叫我不知道說你什麼是好。娘說了,日後這家你來當。不過我真的沒你想像中這麼窮。除了坑一把大皇子,換來了一筆小錢之外,那些棉田和紡機織機也有了不小的收穫。”

    “最重要的是……”

    張壽微微一頓,隨即笑呵呵地說:“關秋那小子我沒看錯他,這小子在機械上頭很有天分,他已經做出了一樣非常難得的東西。”

    見朱瑩頓時大訝,他就嘿然笑道:“這樣東西不同於紡機和織機,也許能讓我脫貧致富。”

    “真的?”朱瑩眼睛發亮,見張壽微微頷首,她登時喜上眉梢,“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幫你賣個好價錢的。就算杜絕不了仿製,我也會讓那些奸商被人釘在恥辱柱上!誰要是敢搶你的錢,我就要……”

    她硬生生把要他的命幾個字給姑且截斷在嘴邊,可隨之就見張壽似笑非笑地說:“這東西不同於織機和紡機,物以稀為貴,我當然也不能讓人輕易仿製。就像你說的,誰敢搶我的錢,我雖不能要他的命,卻也要他脫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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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依依

    當張壽和朱瑩攜手重新回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面前時,花七瞅一眼從別處繞過來,一臉我才剛來淡定表情的阿六,他也懶得去拆穿這小子剛剛潛過去聽壁角,同時也為了警戒他人接近偷聽的行為,笑眯眯地迎上了前。

    憑他這耳力,剛剛兩人的說話自然盡收耳底——當然他更知道無論朱瑩還是張壽,都不在意他偷聽,否則也不會在這萬歲山上說悄悄話,因而此時他也沒有裝成什麼都不知道似的,而是直截了當地說:“聽壽公子剛剛說話那口氣,是打算跟在大公子之後,十一月就辦婚事?”

    “嗯,再等下去的話,也許會夜長夢多。”張壽呵呵一笑,見三皇子和四皇子四隻大眼睛齊齊瞪著他,他就笑道,“怎麼,鄭鎔,鄭鍈,你們兩個反對嗎?”

    “不是不是!”三皇子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而他猶猶豫豫不好意思說出口,四皇子卻搶著問道:“可老師不是說要在瑩瑩姐姐她大哥之後成婚嗎?瑩瑩姐姐她大哥還沒定親啊!”

    發現自家大哥婚事老大難竟然已經成了連孩子都知道的話題,朱瑩頓時有些惱羞成怒,直接彈了四皇子一個腦瓜崩。見他委屈地瞪著自己,她才沒好氣地說:“小心我大哥知道你們兩個小子也敢嚼他的舌頭,要你們好看!你們就等著十一月去喝喜酒吧!”

    三皇子可不比四皇子衝動,見自家這傻傻的四弟還要去追問,他趕緊把人拉到自己身後,隨即誠懇地點點頭道:“朱大哥文武雙全,功勳彪炳,肯定會娶到一個賢慧妻子的,就如同老師迎娶瑩瑩姐姐一樣!”

    見朱瑩頓時眉開眼笑,張壽也心情很好的樣子,三皇子就小心翼翼地問起了張壽那國子監講外國史的事。張壽沒想到自己剛剛只不過是隨口一說,結果卻竟然被三皇子給記住了,登時暗自感慨對孩子也不能隨隨便便許願,當即咳嗽了一聲。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只要皇上准許,此事自然不在話下。只不過,就我之前那一講,興許很快就要有人說我胡言亂語了,以後再一講,興許有更多迥異我國的東西,犯忌的可能性很大,所以這得請示上命。”

    話音剛落,四皇子就搶著說道:“不就是要父皇答應嗎?老師放心交給我和三哥,我們一起去說,肯定可以的!父皇也一直都說,老師你是個人才,說瑩瑩姐姐眼光好!”

    這馬屁終於拍到了朱瑩的癢處。她眉飛色舞地笑了笑,見三皇子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四皇子拖著跑了,而花七則是在一群侍衛慌忙跟上之後,略一頷首,悄然就沒了蹤影,她不禁有些懊惱地說:“花叔叔就是這樣神出鬼沒的,連在宮裡都是這樣。”

    那是因為他名義上是你家的人,實際上是皇帝的人……等等,日後那竟然名義上就是他家的人了!生出這麼一個體悟,張壽想到自家多這麼一個神出鬼沒人口的麻煩,再想想如今家裡那群小傢伙們好像確實訓練得越來越有樣子了,他也就沒法抱怨了。

    見阿六正很沒有存在感地靠在不遠處一棵樹旁,張壽就索性招招手讓人過來,隨即就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阿六,日後瑩瑩肯定會帶一些人陪嫁過來,但家裡大面上還是你管。”

    說到這裡,他就對朱瑩笑呵呵地說:“瑩瑩,今天我要重新對你引薦一下,這是張園的管家,阿六。”

    “咦?”朱瑩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來來往往張園,不但見過的人都能叫出名字,還都知道每個人的性格,但她幾乎就從未關注過張園的管家是誰。她步履輕快地直接繞著阿六轉了一圈,見少年努力維持著淡定的表情,她頓時噗嗤一聲笑了。

    “阿六居然是管家……哎呀,真是太合適了!”見阿六先是有些緊張,聽了自己這話,眼神中頓時流露出了幾分得意,她就退後一步,摸著光潔的下巴說,“你有威信,更有厲害的武藝,確實應該當這個管家!嗯,回頭朱宏大約會跟我陪嫁過來,他們幾個也都歸你管!”

    一句話奠定了朱宏等人的命運,她又若有所思地說:“祖母說,讓李媽媽跟我過來照管一陣子,內院就請她幫著娘就行了,爹本來讓我帶個管家,有阿六在,那就不用了,省得成天想著爭權!管事我讓娘親自挑幾個老實而且皮實的,省得都不經打……”

    張壽幾乎都要被朱瑩給逗樂了:“瑩瑩,你別說得阿六好像一言不合就開打似的!”

    “不好當然就該打,有些人不長記性!你別看我家,之前那次也不知道清理過多少人!”

    說到這裡,朱瑩就目光閃閃地說:“阿壽,之前去過融水村從學於你的那些京城貴介子弟,我打算都招攬過來,你覺得如何?張琛他們如今都能自己獨掌一攤子了,你那九章堂的人要用上還早,這些家世各有不同的人,就這麼放在半山堂可惜了。”

    見張壽微微一愣,她就笑著說:“反正當初你是為了我招攬他們的,那現在我就去真的招攬他們唄?你好好做你的官,其他的事就都交給我!”

    這樣積極主動的朱瑩,張壽還是第一次見。而他從她身上體會到了那有若實質的昂揚鬥志,哪裡還不知道是朱瑩已經開始轉換思路,把自己從趙國公府的大小姐,變成了張園未來的女主人?

    要說他沒有一點觸動,當然不可能,但給朱瑩鼓勁,他卻又生怕大小姐太來勁以至於出事,可要是給朱瑩潑涼水,那他也就太沒良心了。

    於是,他只能斜睨阿六道:“阿六,以後記著,什麼都聽瑩瑩的。”

    阿六不假思索地重重點頭道:“嗯,我什麼都聽大小姐的。”他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殺人放火也可以。”

    張壽差點被阿六這理所當然的口吻給嗆死,卻沒想到朱瑩立時喜笑顏開道:“有阿六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這個人是非善惡分得清清楚楚,好人要長命,禍害得根除,最需要你這樣的人了,可花叔叔從前都不聽我的!來,我和你說……”

    見朱瑩沖著阿六招招手,阿六立刻非常聽話地上前,然後這兩人立刻到一旁嘀咕去了,反而撇下了自己,張壽不禁好一陣無語。可他才走過去一步,就只見朱瑩警覺地抬頭。

    “阿壽你別過來,你可是光風霽月的竹君子,這些陰謀詭計最好別聽!”

    張壽簡直被朱瑩這口吻給逗樂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阿六竟然也煞有介事地咳嗽道:“少爺你別管,那些暗地裡的事交給我就好了,別的我不行,殺人放火我在行。”

    你這話要是傳出去,別人不得把你當成江洋大盜,獨行殺手嗎?他沒好氣地呵呵一笑,到底還是直接走上前去,在阿六的腦袋上使勁揉了揉,隨即板著臉看向朱瑩道:“瑩瑩你難道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可沒少坑過人!”

    “可阿壽你給人的印象,就是風姿不凡,清俊閒雅的竹君子,從不沾陰謀詭計的,我是為了保護你的形象。”朱瑩俏皮地眨了眨眼,直到張壽瞪了過來,她這才趕緊屈服道,“好好,那你聽著,不許說話,主意我來出,事情阿六做,你就左耳進,右耳出,當沒聽見!”

    無可奈何的張壽聽著朱瑩對阿六掰手指頭計算著那搖椅的微薄收入,計算著用那些徒有家世卻毫無助力的年輕貴介們都適合做什麼,計算著京城有那些有潛力且後臺不強的產業可以涉足,計算著日後每個月的開銷……甚至計算起了日後養孩子需要的錢,他終於笑了起來。

    若是那些譏笑朱瑩華麗俗豔的人看到,如今這丫頭竟是這般錙銖必較,會不會在那幸災樂禍地認為,誰讓她看上他這個從小竟然是岳父養大的鄉下窮小子?

    同一時間,皇帝原本在乾清宮中穩坐釣魚臺,可當他那兩個年少的兒子一前一後沖了進來,行過禮後就把張壽之前說的那番話說出來時,他就愣住了。他原本還想稍稍拿捏一下,誰知道四皇子立刻就跑到他身後討好似的給他捏肩膀。

    “父皇,老師若是講歷朝歷代那些事兒,朝中那些老大人,外頭那些老先生也許會說三道四,但既然是外國那些事兒,那總沒什麼要緊吧?”

    四皇子說著就用了點勁,只盼望這樣能把父皇捏舒服了,然後他就能得償心願。可正站在皇帝面前的三皇子,此時卻臉色相當古怪,因為他就只見四皇子固然揉捏得很起勁,皇帝卻面色紋絲不動,仿佛四皇子捏肩的那力氣只是撓癢癢似的。

    看不出父皇的喜怒,生性老實的三皇子只能小聲說道:“父皇,若是不行的話,就讓老師小範圍講一講也好。人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從古至今那些史書上但凡談到異邦,全都是些千奇百怪的傳說,看著就不像是真人真事,真的不如老師講得好……”

    皇帝越聽越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你們就不知道張壽講得好,背後也是依靠著軍器局那龐大的異邦資料庫嗎?不過,能夠在軍器局那眾多外國史料中找出合適的東西,這就已經很困難了,更難的是在張壽講學中流露出的那些細節。

    要說張壽在鄉下長大的那些年,真的沒有名師教導,就這麼無師自通,他現在說什麼都不信!偏偏葛雍還信誓旦旦,聲稱自己是定期給張壽函授——每月一封信悄悄捎帶過去傳道授業解惑,一口咬定自己是真正的老師。他要是再看不出葛雍的維護之意就是傻子了。

    張壽應該有一個曾經遠行海外,眼界開闊,而且還學過異邦算學體系的老師!

    想歸這麼想,但發覺身後四皇子沒力氣還在拼命使勁,三皇子則是已經說到結結巴巴,卻還在絞盡腦汁想要勸說自己同意,皇帝突然忍不住歎道:“今天張壽和瑩瑩帶著你們兩個去萬歲山,朕派去遠遠跟著的人來回報那番情景的時候,你們知道朕在想什麼?”

    “朕在想,張壽和瑩瑩看著比你們大不了多少,但你們走在一塊的樣子,到像極了年輕父母和年少兒子。”察覺到身後四皇子那兩隻手一下子停了,而三皇子那也是一臉驚詫至極的樣子,皇帝就呵呵一笑拍了拍扶手,試圖驅趕掉這因為自己說錯話而帶來的尷尬。

    “從古至今,大概從來就沒有張壽這麼年輕的老師,所以他的課也自然和那些老夫子不同。但朕也不能為了他而偏頗,橫豎經筵就要開了,乾脆就這樣吧,回頭朕派人告知張壽,讓他在經筵上好好講講外國史,你們倆正好就過來聽聽,如何?”

    三皇子和四皇子全都正沉浸在皇帝剛剛說,張壽和朱瑩像他們父母這詭異的說法,此時自然還有些呆呆愣愣,竟然連點頭也只是呆滯地如同小雞啄米。直到皇帝淡淡地吩咐他們先下去,兄弟倆方才幾乎同一時間驚醒了過來。

    你眼看我眼,四皇子就從皇帝身後竄到了三皇子身邊,喜上眉梢地說:“父皇,你真的答應了?”

    “嗯,答應了。”皇帝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見兩兄弟立刻忘了剛剛的驚駭,高高興興地行禮謝過,隨後就一塊告退離去,他甚至看見三皇子一路走一路數落四皇子,而四皇子滿不在乎地晃著腦袋,那天真安樂的模樣讓他看著忍不住有些羨慕。

    “真好啊……”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輕,“朕也曾經這樣無憂無慮過,因為那時候即便是天塌了,有父皇,還有母后。可後來天真的塌了……”

    一旁的柳楓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這種極度犯忌諱的話題,他是萬萬不敢接的。好在皇帝也顯然沒打算讓他接,自失地一笑就起身往外走。他只微微一愣就打手勢吩咐幾個內侍宮人跟上,自己卻知機地留在了乾清宮。

    反正他是乾清宮管事牌子,跟皇帝出門那是殷勤,不是本分!

    而很快他就得知,皇帝竟是往太后的清甯宮去了,頓時吃驚不小。須知皇帝自從廢後之後,就和太后鬧了許久的彆扭,除卻晨昏問安,沒事堅決不去清甯宮,眼下情形很反常。

    柳楓的預感確實應驗了。皇帝一進清甯宮,就吩咐玉泉在內的所有宮人全都退下,直到只剩下自己和太后兩個人,他方才淡淡地問道:“母后,朕一直都有一事不明。太祖皇帝既是于海外失去蹤跡,生死不明,太宗皇帝時曾在海外多方尋找,為何後來就沒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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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七章 紅葉

    沒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這對礙事的電燈泡,那些侍衛也都離開了,當阿六和朱瑩的商量終於告一段落,當張壽從阿六口中得知,這偌大的萬歲山頂,眼下竟是只剩下了他們三個人,他不禁有些錯愕。可再轉念一想,皇帝難道還會怕他們在這皇宮之中的禁山捅出什麼簍子?

    剛剛秋千都已經蕩過了,此時雖說沒人打攪,朱瑩卻也沒興致再去了,此時倒是攛掇阿六上樹采紅葉來玩。對此,張壽看著上竄下跳找漂亮紅葉的阿六,忍不住覺得好笑。

    他早已經過了少年爬樹掏鳥窩這種調皮搗蛋的年紀,對紅葉這種號稱浪漫的東西,卻也缺乏認同感,就連古書中信誓旦旦號稱紅葉傳情的傳奇,也同樣表示懷疑。然而,當他眼見得阿六下樹,朱瑩從中挑出了一大把紅葉,然後笑嘻嘻地說出一句話時,他還是瞠目結舌。

    “萬歲山的紅葉很出名,這麼一把賣出去也值不少錢!”

    見張壽那前所未有的呆傻樣子,朱瑩不禁撲哧一笑:“從前英宗和睿宗爺爺都曾經摘了萬歲山上的紅葉,然後晾乾處置了之後寫字賞人,皇上嫌麻煩,大多會摘了萬歲山的紅葉之後,蓋上隨身小璽賞賜給人做書簽,我家就有好多。阿六摘這麼一把,我回頭找皇上蓋章去。”

    張壽忍不住擦了擦額頭:“我說瑩瑩,蓋上皇上的小璽之後呢,你不會真拿出去賣吧?”

    “當然不是賣東西,是換東西。”朱瑩那張絕豔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這書簽放不了太久,尤其是一旦蓋著的璽印淡了又或者品相破了,那就算是御賜的東西,也只能收進匣子裡存放,所以只有每年得到這賞賜的人,那才有懟人炫耀的本錢。”

    “今年事情多,皇上之前好像把這一茬忘了,我去討了人情一家家送過去,他們難道不該給我一點跑腿的酬勞?”朱瑩說得理直氣壯,那笑容更是燦爛而明豔,“這些人一個承諾,那可是很值錢的。而且他們大多是我之前要招攬的那些小子的長輩。”

    “否則日後那些小子給我幹得好好的,家裡長輩卻來摘桃子,那我豈不是虧了?”

    張壽終於服氣地對朱瑩豎起了大拇指,見大小姐立刻得意了起來,誇耀自己本來就很能幹,從前只不過是別人沒眼光,他就順口再誇了兩句。很快,他就覺察到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於是東張西望找尋那小子的身影,卻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句話。

    “大小姐,這點紅葉夠不夠?”

    猛然回頭的張壽就只見阿六正用雙手撩起身前衣裳的下擺,那裡頭赫然是滿滿一兜各式各樣的紅葉。面對這一幕,他見朱瑩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不由得啞然失笑:“我只聽說過薅羊毛,但第一次看到薅紅葉的……阿六,你不會薅到哪棵樹直接就禿成瘌痢頭了吧?”

    薅紅葉這種說法,阿六還是第一次聽到,而張壽話中那戲謔之意,他還是能明白的,當即一本正經地對朱瑩說:“我每棵樹也就摘了十幾片葉子而已,反正日後葉子都要落光的,浪費了也可惜。我覺得,這些紅葉不用皇上蓋璽,少爺和大小姐送去公學當書簽不好嗎?”

    張壽登時訝異地看著阿六:“你的意思是,對外宣稱皇上為了勉勵公學中的學生們一心向學,於是採集萬歲山上紅葉,賞賜給大家做書簽,激勵大家勤奮苦讀?”

    這回換成阿六呆滯了:“我就是覺得這紅葉很好看,掉在地上化成泥很可惜。”

    朱瑩頓時被這主僕二人的雞同鴨講逗得笑了起來:“阿六是不想浪費好東西,阿壽你卻希望皇上恩澤公學,其實一舉兩得,挺好的。不過真要這樣的話,這一兜紅葉那還不夠吧?”

    見阿六立刻轉頭盯著滿山紅葉,張壽趕緊一把拽住了人,就怕這個時而腹黑時而一根筋的小子真的去薅禿萬歲山紅葉。為此,他迅速想出了一番說辭:“好東西也不適合人手一份,畢竟送出去太多,那也就沒意義了。別人不會想到皇上用心良苦,只會想到這玩意不值錢。”

    說到這裡,他就若有所思地對朱瑩問道:“皇上賞賜給文武大臣的紅葉,真的只蓋隨身小璽,一個字都不寫?”這是不是太敷衍了?

    “聽說睿宗爺爺是都寫吉字,他的吉字寫得可好了。皇上就懶得都寫,我爹又或者楚國公,那是有字的,葛爺爺也是,內閣閣老們時而有,時而沒有,尚書們和其餘勳貴也是。剩下的文武大臣得看皇上心情。他高興的時候寫平安如意,不高興的時候一個字也沒有。”

    嗯,看得出來,睿宗很會籠絡人心,而皇帝……很任性!

    張壽心中如此腹誹,但當朱瑩招呼了他和阿六一塊下山,興沖沖地要進宮去見皇帝時,他還是忍不住看了看阿六這滿兜少說幾百張紅葉,心想山下的人若是看到,那會是個什麼表情。然而,他很快就發現,他實在是想多了。

    因為當他們三個來到玄武門的時候,哪怕朱瑩手中拿著一大把,阿六懷中揣著一大兜色澤豔麗的葉子,可守卒全都當成完全沒看見,直接放他們一行人進了皇宮。然而,他們才從順貞門路過欽安殿,卻正好和迎面一行人碰了個正著。

    認出是楚寬,張壽自然含笑打了招呼,而朱瑩就更是大大咧咧地叫道:“楚公公這是從乾清宮來?皇上這會兒有空嗎?我和阿壽正要去見他。要是他沒空,我們就先去清甯宮了。”

    楚寬笑容可掬地回過禮:“我是從乾清宮來,不過這會兒皇上不在,聽說是去清甯宮見太后娘娘了。橫豎我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就先回司禮監了。”

    見朱瑩嚷嚷一句這下可省事了,正好去清甯宮,隨即拖起張壽就走,張壽在經過他身側時,甚至還頷首一笑打了個招呼,而阿六老老實實揣著一兜紅葉緊隨其後,楚寬望著這看上去非常和諧的一家人,不由得眼睛閃了閃。

    平心而論,張壽和朱瑩確實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容貌風儀全都再般配不過。而他也曾經對張壽在算學上的能力給予厚望,希望人能解出太祖那些遺稿。如今看來,他的判斷也許沒錯,但是,張壽的出身來歷就算沒問題,師承卻十有八九有問題。

    再加上張壽對他的一再暗示一點反應都沒有,他自然不能把注都壓在一個人身上。

    大明不能再和從前那樣動輒來一場藩王反正,皇權更迭一定要平穩。英宗和睿宗是得天之幸方才沒有在奪位時天下大亂,當今皇帝雖說還年輕,卻也需得未雨綢繆。所以,大皇子二皇子這等從小被養歪了,又有一個愚蠢母親的皇子,必須排除在東宮人選之外。

    而那個愚蠢的女人也不能再霸佔後位,必須廢黜!如此才能保證日後皇位更迭平穩有序。

    如果張壽知道楚寬的想法,他一定會嘀咕,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而此時走在路上,他想到曾經和楚寬打過的幾次交道,忍不住向朱瑩低聲打探起了楚寬的出身來歷。結果,朱瑩皺眉想了想,這才輕聲給出了一個張壽愕然的答案。

    “楚公公他好像是天閹,是身懷六甲的太后當年去寺中為腹中的皇上祈福時,在寺廟門口撿到的,一時憐憫就帶了回去,從小就在睿王府長大,睿宗爺爺在的時候也對他另眼看待。王府一般都只有四五個內侍,所以只比皇上大五歲的他從小跟著皇上,算是看皇上長大的。”

    “別看他這樣,他從小學文習武,武藝很厲害的,當年不過八九歲,就在關鍵時刻挺身守護過太后娘娘,差點沒命,所以睿宗爺爺很信賴他,太后和皇上也都很信賴他。雖說他手段厲害,下頭很有一批人,但凡事都是為皇上著想,最崇拜太祖爺爺的人不是皇上,是他。”

    張壽不由得面色極其古怪。這算是……忠孝節義的宦官嗎?從漢唐宋至今,有多少所謂的奸閹,就有多少這樣的義宦。虧得他還生怕這傢伙無孔不入,從來沒向人打聽過楚寬。

    但此時打聽卻也不晚,因此他從朱瑩口中聽到了一個發憤圖強,樂觀向上的宦官成長故事——當然,因為父子兩代皇帝和太后的偏愛,隨著睿宗坐了天下,楚寬在進宮之後,從一開始就沒有擔任過下級宦官,直接就是從司禮監奉禦當起。

    只用了十年時間,不過二十七歲的楚寬,就成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司禮監秉筆。如果不是這年頭的大明,整個宮闈當中大概宦官數量也不會超過三百,所以司禮監也沒有太多人手可供使喚,秉筆更談不上什麼能和外相抗衡的內相,大概他的晉升會在外廷激起軒然大波。

    “但楚公公這個秉筆一做就是十幾年,也從來都沒有和從前掌印的那位紅過臉,再加上他氣宇軒昂,又因為舊日睿王府的關係,和不少勳貴都關係不錯。所以他在內外風評都很好。”

    聽到朱瑩這麼說,張壽不由嘖嘖讚歎道:“這還真是一個挺傳奇的人。”

    朱瑩這才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壓低聲音道:“對了,我聽花叔叔說,楚公公在皇上面前說過你很多次好話,誇過你很多次。”

    對於楚寬這樣的厚愛,張壽實在是有些高興不起來,只能打哈哈道:“那還真是我的榮幸。記得第一次在月華樓的時候,就是他出來給我解圍,後來還和我說了不少奇聞軼事。”

    他還記得,楚寬那段話中心意思只有一個,薪火傳承靠閹黨。那時候他覺得是標榜,可看楚寬這成長軌跡,如果人並不是什麼敵對勢力丟在太后當年進香的寺廟門口,然後讓太后把人撿回去,從而在睿王府埋個釘子的話,那人確實就是根正苗紅的睿王府舊人了。

    有阿六在旁邊,張壽和朱瑩自然就一路走一路說著楚寬這點八卦,不知不覺就到了清寧門。朱瑩是常來常往此地的,張壽之前也來過幾次,通報的人飛也似進去,隨即又飛也似出來,卻是滿臉堆笑地說:“太后請張博士和朱大小姐進去。”

    雖說沒有提及阿六,但在張壽和朱瑩進去的時候,阿六卻被一塊放了入內。可他卻突然快走兩步,縮短了自己和張壽朱瑩的距離,隨即用極輕的聲音在張壽耳邊說:“為什麼是太后請少爺和大小姐進去,怎麼沒提皇上?”

    此話一出,張壽頓時腳下一停,見朱瑩毫無察覺地興沖沖繼續往裡走,他就不由得皺了皺眉。在太后的清甯宮裡,太后親自吩咐,這不是很正常嗎?可他再轉念一想,既然皇帝在這裡,那麼照著太后歸政之後,什麼都盡著皇帝心意的習慣,理應皇帝再吩咐一聲。

    於是,他很快就繼續往裡走,卻是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阿六你覺得有什麼問題?”

    阿六旁若無人地揣著那一兜紅葉,直截了當地說:“我覺得皇上可能不想見你和大小姐。”

    皇帝不想見他們?不至於吧?

    張壽本來覺得阿六的這個回答好像有點不太可能,然而,當他真的進了清甯宮,見主位上的太后照舊是一如既往地微微笑著,可太后下手邊的皇帝卻滿臉氣呼呼的,見他和朱瑩進來竟然也歪頭不理人,他不禁對阿六的敏銳大為感慨。

    果然,他長揖行禮時,就聽到皇帝硬梆梆地問道:“你們來幹什麼?”

    這一次,就連朱瑩也覺察到皇帝那態度不對勁了。她奇怪地轉身端詳著皇帝,直到皇帝明顯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她這才快步來到太后身邊,小聲問道:“太后,皇上這是在生氣嗎?”

    太后斜睨了一眼在晚輩面前還繼續甩臉子給她看的皇帝,心裡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造了哪門子的孽,縱容出了這樣一個脾氣大的兒子。可就算如此,她還不得不在朱瑩和張壽麵前佯裝若無其事,當下就呵呵笑道:“別提了,他就是這樣,一言不合就和我生氣。”

    非常嫺熟地避重就輕之後,她就立刻岔開話題問道:“你們摘這麼多紅葉幹什麼?”

    朱瑩嘰嘰喳喳地把阿六的說法,張壽的想法說了,太后立刻當機立斷地說:“這主意不錯,卻也正好能激勵學子。但也不能厚此薄彼,除了公學,國子監那邊也不如賞一些,橫豎萬歲山的紅葉有的是,就是都摘了也不妨事,不過是少一道風景。”

    她心有靈犀地嚴厲掃了皇帝一眼,把他那慷他人之慨的抱怨堵在了嘴邊,隨即就親切地讚賞了張壽幾句,就連進門之後依舊揣著那一大堆紅葉的阿六,也博得了她幾句褒獎。可當這些肯定的話語之後,她突然開口說道:“張壽,你之前說的那個從海外帶回棉種,還有金雞納樹種子的老鹹魚,如今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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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意孤行

    對於太后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張壽只是微微一愣,隨即就坦然說道:“老鹹魚之前從滄州進京,送來了不少滄州藏海下院從前種的海外作物,看了看他寄養在我家的小花生,就去天津準備出海事宜了。金雞納樹是他在海外發現的,要在瓊州種,也需要他親自駕船去看看。”

    太后輕輕轉動著手中的佛珠,隨即端詳了張壽好一會兒,這才微微笑道:“你說得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想必他也是不放心他那個流放瓊州種樹的外甥冼雲河吧?”

    “應當是如此。”張壽並不諱言,“瓊州從古至今就是偏遠之地,氣候濕熱,每年有幾個月常常會有海上刮來的暴風,下起數日不停的瓢潑大雨,所以北人乍一去這極南之地,很容易水土不服,也難免他擔心。”

    “為此,我還在京城買了藥方和一批藥材,甚至阿六還找到兩個被同行污蔑打壓,沒法在京城繼續行醫的大夫給他帶走……”

    朱瑩很疑惑太后為何突然問張壽這個,幾次想插嘴詢問,可當看到張壽身後的阿六對她搖頭,她又一次次忍住了,索性去好奇地觀察剛剛一直都氣呼呼的皇帝。發現皇帝在張壽說話時,那臉上雖然是一副我不感興趣似的模樣,可眼神卻分明出賣了他。

    最熟悉皇帝的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皇帝分明正聽得聚精會神。

    張壽講了老鹹魚如今的去向,隨即又倒過來交待了老鹹魚之前自稱的那航海經歷,儘管這都是他之前在上書稟奏時都提過一遍的,但此時自然說得更細緻,而且也沒費神做任何粉飾——因為他明白,該粉飾太平的,老鹹魚在對他說時,就早已做過相應藝術加工了。

    而太后仔仔細細聽完,卻又側頭問朱瑩道:“瑩瑩,你那時候不也在滄州嗎?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我?”朱瑩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隨即就乾笑道,“我是去滄州找阿壽的,和那條又老又皺的老鹹魚又不熟,二哥和他才是生死與共,同舟共濟了一場,應該知道得比我更多一些。”

    太后對朱廷芳和朱瑩兄妹素來喜愛,但對於不成器的朱二自然就要差多了,可到底是娘家的孫外甥,一年總會見幾次。

    此時她想到太夫人曾經說過,朱二好像洗心革面,大為改過了,當即就欣然頷首道:“既如此,下一回你二哥來時,我好好問他就是……”

    然而,她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突然開口問道:“張壽,你就沒問過那個老鹹魚,想當初他是怎麼會到海東之地去的?要知道,如果是海貿,要麼去日本和朝鮮,要麼去南洋諸國,更遠一點的話,頂多去西洋那些小國。”

    “若是為了賺錢,斷然沒有越過茫茫大海,越過朝鮮和日本,一路繼續往東的。”

    沒等張壽答話,他就淡淡地說道:“你可是去軍器局那裡看過太祖夢天帝之後所造那些球儀和地圖,應當知道那一片汪洋大海有多大。而且,這樣的地圖卻並未流傳到民間,如老鹹魚這樣的民間人士,漂洋過海到海東之地,怎麼想都並不正常。別和朕說什麼海難……”

    “會被風吹到什麼小島,那還有可能,但被風吹到那片極遠的大陸,那卻絕不可能。更何況,你在上書之中還對朕說過,那個老鹹魚在那邊發現了從前流落在那邊的明人,甚至還找到了疑似太祖石碑……朕還沒有問你呢,你從那地洞裡找出的石碑,到底解出來了沒有?”

    見皇帝明顯已經生出了疑心,張壽想起之前朱瑩曾經對他提過,太祖皇帝說是退位之後壽終正寢,其實卻是消失在茫茫大海上,因而他不用想都知道皇帝在懷疑什麼。

    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坦坦蕩蕩地說:“皇上問石碑,臣只能說尚未解出來。而皇上說的確實沒錯,若是單純為了海貿,那麼理當走東洋、南洋、西洋這幾條成熟線路。但是,就如同太祖夢天帝而作球儀一樣,這世上難免也會有更多希望放眼看世界的冒險家。”

    “當然,也許並不是那麼純粹的冒險,而是為了名,為了利。老鹹魚的話,我倒覺得他年輕時很可能也是窮到腦袋掛在褲腰上,一心求發財的人,所以大老遠跑到海東那片大陸。而一艘船要多少錢,雇船員又要多少錢?憑他現在表現出來的身家,肯定是有人出錢資助。”

    皇帝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來:“誰資助的?又是誰知道海東大陸會有我大明族人遺存的?此事難道不該查清楚嗎?”

    話音剛落,他就察覺到,無論太后還是朱瑩,全都用相當微妙的目光看著自己,反倒是張壽麵色如常。

    他知道自己是關心則亂,堂堂天子聲稱要查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未免實在是太可笑。然而,當張壽接下來說出下一番話的時候,他那僅存的鎮定就無影無蹤。

    “數日前阿六見過廣東會館的宋會首,從他那兒把宋舉人接了回來,同時也向我轉致了宋會首的一個請求。宋會首看到了禦廚選拔大賽的商機,說來自海外的食材,並不僅僅是滄州有,他們廣東也有,其中不少都是水果,但因為遠道送京城,只能和葡萄乾似的曬乾送來。”

    “其中有芒果鳳梨之類的水果,但據我所知,其中有些也並不是靠近廣東的南洋原產。”

    皇帝壓根沒有去追究張壽所謂的“據我所知”,這到底是從哪知——他如今已經斷定張壽另有師承,可張壽出身來歷清清白白,到京城之前都沒離開過那個小村,那麼他只要張壽不隱瞞所學,全心全意做事,那就無所謂了。

    至於張壽的老師是誰,他覺得張壽很可能自己都不見得清楚。

    而如果天下各處都一直有人揚帆出海,尋找朝廷多年來已經放棄尋找的那些蹤跡,他就不能忍了。不但不能忍,他還有一種猶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硬梆梆迸出這十六個字後,皇帝就惡狠狠地說:“你之前讓瑩瑩對朕提出鏢船的時候,朕就想過這件事,可後來是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商船遊蕩四海,朝廷的官船卻因為顧慮花銷,因為顧慮人手,就這麼困頓不動,也怪不得西洋南洋那些小國也敢蠢蠢欲動!”

    “想當初太祖皇帝還沒有一統天下的時候,就有魄力派出使節登船遠行,如今大明一統山河,國富民強,反而倒天天掰手指算錢了?更何況,百年前那個一去數年的使節遠行歸來,不但彌補了開銷,而且還賺了個盆滿缽滿,哪像太宗皇帝年間那官船,只會賠錢!”

    張壽聽了皇帝這話,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吐槽。那是因為太宗年間那浩浩蕩蕩遮天蔽日的官船,十有八九是為了尋找太祖皇帝的下落——就和找建文帝的永樂皇帝一樣。而等到了太宗之後那些皇帝,一來內鬥都來不及,二來距離太祖失蹤已經太久,漸漸就歇了。

    當然,朝中日漸抬頭的保守派勢力——再加上很可能從海貿之中獲利巨大的家族和群體,自然而然也會竭力阻止朝廷的官方勢力加入到這場暴利的盛宴中。

    而皇帝沒注意到張壽那臉色變化,說到這就嘿然一笑道:“那些商船要是無利可圖,也不至於一次次往外跑,難道官船就不能在揚帆出海的時候順路賺一票?”

    太后早知道皇帝會這麼說,此時當著張壽和朱瑩的面,無可奈何的她卻還不好責備。而更讓她啼笑皆非的是,朱瑩竟然大聲叫好道:“皇上說的是,只要官船出去之後,能夠平衡收支,甚至有所盈餘,看那些大臣還能說什麼!”

    “即便不能說勞民傷財,他們還是會指責朝廷派官船出海,那是與民爭利。”

    張壽悠悠說出了一句話,見朱瑩登時啞然,而皇帝則是面色陡然一冷,他就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皇上,官船多年不曾出海,對於某些官員來說,這才是祖制,而且這不是掣出太祖皇帝四個字,就能說服他們的。”

    “就好比臣之前在國子監反駁洪山長,按照太祖皇帝訓令,三班差役不是賤役的時候,洪山長仍舊滿臉不服一樣。因為從漢唐到宋元,開國天子的政令,後頭子孫改了多少?”

    “鏢船之事,皇上之前下詔的時候,其實已經一片反對聲,只不過因為並不涉及到軍務大事,不過多加數名小官,再加上其餘的事情將這風頭蓋過,所以才最終風平浪靜了下來。皇上何妨先看一看這些鏢船能夠帶回什麼樣的消息,再派大船出海,揚我國威?”

    太后見張壽並沒有攛掇皇帝立時派出官船遠洋海東調查,心中懸著的巨石總算是落下了。她一直覺得張壽多事,可如今想想,就憑皇帝的性格,沒有張壽也有李壽,沒有李壽說不定還有王壽,總之皇帝哪怕已經登基二十七年了,骨子裡那股飛揚之意竟仍然還在。

    於是,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語重心長地勸道:“皇帝,張壽說得沒錯,太祖皇帝距離如今到底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很多人已經習慣了如今的制度,一旦要改,觸動的是方方面面的利益,方方面面的人。你如果執意要查,執意要派官船出海,倒不妨投石問路。”

    皇帝當然明白投石問路是什麼意思,無非是讓人找個無關緊要的小官上書提一提此事,然後再看看誰支持,誰反對,再根據具體情況決定下一步。

    然而,他已經當了這麼多年天子,此前已經搬開了江閣老,如今連內閣首輔都姑且空著,全然不顧下頭人的不習慣和反對,又一意孤行在不少地方推行改革,又哪裡願意妥協?

    因此,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卻是一錘定音地說:“如果張壽你說的那個老鹹魚還沒有出發去瓊州府,那麼就讓他來一趟京城,朕要當面問他。”

    “朕一直想知道,那些比皇家更想打探太祖皇帝以及當年那批人下落的,到底是什麼人!”

    “而且,軍器局關於異邦諸國的資料,少說也是十多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太祖皇帝曾經說過,讓子子孫孫務必放眼看世界。如今大明已經平了北患,民間也算長治久安,在這時候重新看一看天下,這也算是不負太祖當年祖訓。”

    皇帝說到這裡,突然詞鋒一轉道:“太宗之後這些年,官船不再出海,早年間甚至還有海貿害民,請求禁海的聲音喧囂塵上。朕的父皇在世時,就曾經對朕說過,有些人擔心海外會有人打著太祖苗裔的幌子招搖撞騙,甚至回到大明來興風作浪,但這根本就是笑話。”

    “太祖皇帝在位十年,太宗皇帝在位十二年,高宗皇帝在位二十年,世宗皇帝在位十四年,英宗皇帝在位十四年,睿宗皇帝在位六年,這其中,政治清平的時候,不曾有過自稱太祖苗裔的人出來,天下大亂的時候,也不曾有過自稱太祖苗裔的人出來。”

    “既如此,時至今日,朕不過是想要知道,太祖皇帝到底是發現了怎樣的新大陸!他既是不惜以開國天子之尊開疆拓土,後世天子卻不管不顧,棄之不理,豈是為人子孫之道?”

    剛剛才和太后爭執了一場,此時的皇帝一口氣把之前尚未來得及說的話一口氣倒出來,隨即就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朕沒有把大郎二郎這兩個兒子教好,為人父親,其實和廢後也就是敬妃一樣有失責之罪!為了這天下長治久安,朕打算擇日下詔……”

    見太后猛然離座而起,仿佛料到了自己想說什麼,滿面驚怒,他就沉聲說:“朕擇日下詔,廢大皇子為庶人,終身禁于宗正寺,遇赦不赦。至於二皇子,發瓊州府種樹,何日能得到那能夠治得好惡瘧的神藥,他就何日回來。他們倆婚事先擱置,免得禍害了人!”

    “皇帝!”太后此時簡直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都快炸開了。皇帝在這種事情上心意已決也就罷了,在和她爭執的時候固執己見也就罷了,為何偏要在張壽和朱瑩在的時候提及此事?

    她隨眼一瞥朱瑩和張壽,見朱瑩只是錯愕,張壽則是微微皺眉,兩人都沒什麼失態的表情,她暗道了一聲幸好,可緊跟著,皇帝就說出了一句讓她完全失態的話。

    “東宮虛懸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多少人勸諫過,這一次,朕就立一個太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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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九章 老師充家長

    朱瑩想做的紅葉生意,最終還是做成了……

    儘管皇帝最後透露出了足以讓人驚駭欲絕的消息,可對於朱瑩提出的紅葉賜福這種要求,之前不置可否的他竟是心情很好地一口承諾,會在賜紅葉書簽的時候,給諸如趙國公朱涇在內的重臣寫上幾個字。至於阿六采的另一批則送去公學和國子監,當然也會蓋上隨身小璽。

    而張壽眼看著丟下重磅炸彈的皇帝優哉游哉起身離開,太后卻一臉頭痛欲裂的表情,他想了想就開口說道:“太后,今日之事,臣和瑩瑩會守口如瓶,除此之外,臣還有一件事不得不勸諫,臣雖說和二皇子有齟齬,但還是要說,他去瓊州府這事兒,風險太大了。”

    太后不禁訝異地看了一眼張壽,隨即點頭贊許道:“我知道了,張壽你心懷寬廣,瑩瑩果然沒看錯人。”

    直到從清甯宮告退出來,朱瑩瞅了一眼身後此時已經兩手空空的阿六,想到所有紅葉都剛剛被太后命玉泉送去了乾清宮,等著晾乾處理再蓋璽之後再送出來,她就忍不住沖張壽刮了刮臉皮,皮笑肉不笑地說:“心懷寬廣真君子哦?”

    張壽哪裡聽不出朱瑩是在嘲諷自己,當下卻是一臉的若無其事。而朱瑩卻忍不住繼續打趣道:“阿壽,你剛剛在太后面前說那樣做風險太大,不是說那地方瘴鬁橫行,那傢伙可能會死,而是怕他在那裡惹麻煩,拖後腿吧?”

    剛剛在太后那兒說話,屋子裡除卻那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母子之外,就只有他們三個,門外還有人守衛,提及那種話題還不要緊,此時朱瑩卻很聰明地含糊其辭,反正她也不擔心張壽會聽不懂。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見張壽對自己呵呵一笑道:“瑩瑩你不是一直說我是君子,何必戳穿,就當我是以德報怨不行嗎?”

    “君子是君子,可我還知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能報,立刻就報。”朱瑩臉不變色心不跳地咯咯一笑,隨即就低聲說,“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去興風作浪,回頭禍害了那些人。要知道,有些人是百折不撓,有些人卻是一挫到底。我最知道他了,他沒這能耐的。”

    對於朱瑩這說法,張壽只能呵呵。他也瞧不大起二皇子這樣的貨色,然而他卻更清楚,對於某些人來說,奇貨可居四個字,有時候就足以下賭注了,管他二皇子是否自暴自棄。他倒寧可皇帝和對待大皇子一樣對待二皇子,把人關在宗正寺裡,也省得放出去成為禍害。

    不說別的,看看五十多歲才登上皇位的英宗皇帝,看看隱忍不發最終奪下江山的睿宗皇帝,接連兩代都發生這種事,皇帝你既然想要未雨綢繆,那麻煩好歹也解決得徹底一點啊!

    把二皇子送去瓊州那是什麼鬼?沒看人家秦始皇他爹被送去趙國當人質還能東山再起嗎?當然,現在沒有一個華陽後讓二皇子巴結了,但說不定還會出一個呂不韋呢?

    張壽心裡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但更頭大的,卻是皇帝明確表示,已經決定了東宮太子的人選。如果排除掉大皇子和二皇子,如今這情形已經非常明顯了,也就是在剩下那兩個裡頭二選一。而鑒於三皇子已經顯露出很多非常出色的特質,再加上居長,這結果還用說嗎?

    如果說他把三皇子招進九章堂,那只是因為人過五關斬六將,讓其他考生也不得不心服口服,那麼現在他著實有那麼一丁點後悔——因為只要皇帝冊立東宮的這個消息公佈出去,那九章堂裡的學生姑且不論,那四位被召入京城的山長一定會瘋狂。

    就連之前矢志回山的洪山長,也十有八九會改主意的!教導有希望入主東宮的皇子和教導太子,那又怎麼會一樣!如果真的成功了,那轉眼間就是下一個帝師,下一個葛雍!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張壽隨口感慨了一句,卻不想朱瑩無所謂地笑道,“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阿壽你進京之後就鋒芒畢露,如今就算想低調,那也晚啦。只有一直勢如破竹這麼高調下去,這才能狠狠回敬那些忌恨你的人!因為贏了一次,那就要一直贏下去!”

    “我不是怕高調……”張壽挑了挑眉,卻是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怕麻煩。”

    “還真和皇上說得一樣,阿壽你看上去勤勉,骨子裡憊懶!”朱瑩口中這麼嗔著,但臉上卻是神采飛揚,一路走一路說道,“你不用擔心,你只管教好學生們,外頭的事情,不但有張琛和陸家死小胖子那幾個學生呢,還有我呢!”

    “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夫君有事,妻子服其勞!”朱瑩振振有詞地給古話加了後半句,那妻子兩個字更是自然而然就宛轉出口,絲毫沒有任何停頓。可等到話出口之後,她才恍然醒悟到自己太心急,可側頭去看張壽時,卻只見他唇角含笑,仿佛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她正有些小小的懊惱時,卻不防手被人一把握住,側頭一看是張壽正若無其事地牽著自己的手,頓時又驚又喜。等聽見耳畔傳來了張壽的幾句話,她那點小情緒頓時完全無影無蹤。

    “瑩瑩,你既然越來越能幹,那日後這些煩人的事,我就都靠你了。走吧,先去你家,之前對你說的話,我總得對他們也說一聲,免得他們措手不及。”

    出了玄武門,複又上了馱轎從外皇城經北安門出宮,當最終高高馱轎在趙國公府門前停下,張壽和朱瑩先後踩著車蹬子上下來時,迎上前的門房就笑容可掬地說:“大小姐,壽公子,你們回來的正是時候,葛老太師這才剛到。”

    聽說葛雍來了,朱瑩自然極其高興,此時二話不說就一陣風似的往裡沖去。她這一跑,來不及阻止的張壽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倒是正好。於是,他索性轉身對阿六低聲囑咐道:“你回去家裡,把今天我和瑩瑩說的話對我娘提一提,如果她方便,就請她過來一趟。”

    阿六答應一聲正要去,可轉瞬間卻又停住腳步回來了,卻是滿面狐疑地看著張壽道:“少爺你對大小姐都說了什麼?你不告訴我,我怎麼提?”

    “少裝蒜!”張壽沒好氣地瞪了阿六一眼,似笑非笑地說,“我還不知道你嗎?該聽的不該聽的,你都聽去了,還美其名曰防止別人偷聽!”

    見張壽戳穿了自己在一旁豎起耳朵偷聽的行徑,阿六登時滿臉不自然地轉過頭去,可隨之就發覺張壽突然出手拍向他的腦袋。儘管他輕而易舉就能躲過去,但就是這麼一猶豫,最後還是挨了好幾下。只不過張壽那拍頭的力道輕得很,就和逗小孩玩似的。

    “別在這磨磨蹭蹭了,快去快回。當我不知道你最聰明嗎?成天裝傻充愣,誰要是當你是腦袋一根筋的傻小子,那才是真正的蠢貨!”

    被張壽這三言兩語一誇,阿六自然眉眼放光,當即一陣風似的躍上馬背去了。而張壽見他策馬疾馳的樣子,突然想起了那匹皇帝賜給朱瑩,朱瑩卻豪爽地表示回頭馴好了要送給阿六的禦馬。那匹名叫小紅的馬一看就是倔強性子,也不知道朱瑩怎麼訓的。

    反正肯定不會像武則天,鐵鞭鐵錘加上匕首……

    因為叮囑阿六回去請吳氏,當張壽來到太夫人的慶安堂時,卻是遲了不止一會兒。朱瑩正笑眯眯地陪坐在太夫人身邊,而葛雍則是老神在在地坐在右下首第一張太師椅上,正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他剛一進去,就只見兩位老人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葛雍搶先說道:“太夫人你看看我這關門弟子,要風儀有風儀,要氣度有氣度,要學識有學識,要官位有官位……除了那些落地就靠著家世有蔭封的小子,誰能在十七歲就和他似的官居五品?瑩瑩這丫頭那是眼光絕佳,下手絕快,這才沒有讓這好白菜讓別人拱了。”

    張壽簡直對葛雍這粗俗到極點的口氣無語了。老師你好歹也是人人稱道的飽學鴻儒,能風雅點嗎?他本能覺著,這樣的誇讚不太符合葛雍的風格,果然,下一刻太夫人就揭了謎底。

    “老太師這是打算回頭給阿壽做個男方的主人翁嗎?”

    “那是,他父親已經不在了,我不出面,誰出面?”葛雍聲若洪鐘,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隨即方才瞥了一眼呆了一呆的張壽,語重心長地說,“別看他已經當了一年多的官,甚至還有了一堆學生,但真正說起來,卻是還沒加冠的年紀。”

    “這還沒成年加冠就成婚,卻也說不過去,更不要提他連個表字都沒有!”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壽怎會還不知道,葛雍這竟然是為了和朱家商談自己的婚事而來的?只不過,當葛雍說起他還沒加冠,還沒表字的時候,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麼一個問題。

    他從前在鄉下長大,村裡那堆大人就沒有一個有表字的讀書人,所以一直都沒注意這個,後來碰到張琛這一堆紈絝子弟之後,看他們也是互相稱呼名字,他就更沒在意這一點了。

    張壽正這麼想,就只聽朱瑩開口嚷嚷道:“葛爺爺,原來你這個老師都沒給阿壽起過表字啊,我還以為是你起得不好聽,於是就和陸三郎嫌棄他的名字似的,阿壽從來就不願意拿出來說呢!張琛陸三郎都在背後說,這肯定是阿壽的忌諱,讓大家提都別提!”

    “什麼忌諱,這不是我還一直都沒想好嗎?這表字要麼和名字有關聯,要麼要有美好的祝願,我都想好久了,始終難以決斷!”

    葛雍說得振振有詞,實際上卻有些心虛——很多年沒收過學生了,畢竟他又沒主持過會試,從前能被他看中收在門下的學生,那也都是成年人了,壓根不存在讓他再起表字這種問題。要不是昨天褚瑛突然問起,他完全就把這一茬忘在腦後了!

    所以,此時堅決否認了自己的老糊塗之後,他就語重心長地對張壽說:“張壽,雖說朱家要先辦瑩瑩她大哥的婚事,但他是娶,瑩瑩是嫁,不耽誤的。你和瑩瑩這也成雙入對好久了,再拖下去也沒意思。所以我給你做主,你們就接著瑩瑩她大哥後面辦了,如何?”

    “十一月可是正好有兩個黃道吉日!”

    這還用得著問如何?你老人家不是已經就這麼給我定了嗎?哭笑不得的張壽看著滿臉放光的朱瑩,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可當發現葛雍正沖著自己吹鬍子瞪眼,他就乾脆很誠懇地說:“老師既然都說了要在日後我的婚禮做個主人翁,那此事我自然聽你的。”

    見葛雍立刻眉開眼笑了起來,他就又笑著說道:“雖然我本該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但其實我今天就和瑩瑩說過,不要再等明年二三月了,我們就接著她大哥之後辦喜事,所以這是特意登門來提的。如今有老師親自出面做主,倒是讓我不用想著如何對太夫人張口。”

    太夫人立時驚訝地側頭去看朱瑩,見孫女赫然滿臉都是歡喜之色,她心中暗歎一聲,可看到張壽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朱瑩,這一對正如葛雍所言,般配到了極致,她也就釋然了。

    養了這個小丫頭那麼多年,她不是一直都希望她能夠嫁一個如意郎君,日後和和美美,美滿幸福的嗎?

    於是,太夫人最終欣然頷首道:“我已經命人去知會瑩瑩她爹了,至於她娘,今天本來就已經親自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那家金銀鋪,打算會一會幾位舊友,參詳一下該打制什麼花樣,估摸著午時也會回來,不過這件事他們倆肯定不會有異議。等到請了吳娘子來,那就齊全了。”

    說到這,她突然饒有興致地問道:“老太師既然說給張壽起過不少表字,卻委實決斷不下,不知道能否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

    葛雍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見太夫人滿面誠懇,朱瑩好奇至極,張壽興趣盎然——張壽那小子仿佛根本不知道這表字與其息息相關似的,那表情更像是在看他笑話。

    於是,他直接把臉一板,輕哼一聲道:“這表字當然要等到冠禮那一天再拿出來說,早說的話豈不是一點懸念都沒有?”

    他昨天晚上連夜替張壽擬了十幾個表字,這還取捨不定呢!這種為人師長的特權,怎麼能讓給別人!嗯,保持風度保持風度,不能讓對面的太夫人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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