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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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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9 01:06:01
第五百四十章 禮未行而行

    張壽來自一個被某些復古主義者痛心疾首地怒斥為禮崩樂壞的時代,因為一切上下尊卑都一度被打破,一切階級都曾經被打得粉碎,所以他可以講禮貌,但他不願意講禮教;他可以守道德,但他不願意守陳規。

    故而他雖喜歡歷史,喜歡詩詞歌賦,認同漢服的華美,但他不喜歡樣樣都推崇復古。

    要知道,他曾經是看到日韓劇公司和家族中那種森嚴的階級時,都會覺得膈應的人。對於某些學者鼓吹應該跪拜父母,應該重行冠禮等等對繁文縟節的推崇,他素來嗤之以鼻。這和當初清王朝覆滅之後,康有為那群遺老遺少鼓吹如不跪拜要膝蓋何用有什麼兩樣!

    現如今置身于真正等級森嚴的大明,他那種不適應就別提了。所以,他分外感謝太祖皇帝橫掃六合一統八荒之後,把跪拜禮從常朝以及日常覲見和相見中掃除,只有大朝才有。

    否則,皇宮裡絕對是他最不願意去的地方,沒有之一!

    可如今,葛雍願意親自出面來幫他主持這一場相當於成人儀式的冠禮,被阿六從張園接過來的吳氏聽說之後,那更是簡直都要高興得喜極而泣了,太夫人雖說不置可否,但卻讓朱瑩去把那幾身預備給他在經筵上穿的行頭都拿出來,仿佛打算挑禮服,他能反對嗎?

    哪怕對這種形式主義其實很不感冒,可他能辜負這些親朋長輩的一片苦心和好心嗎?毫無疑問,不能。於是,他只能無奈地看著葛雍和吳氏熱火朝天地商定良辰吉日,正賓和贊者的人選,都需要請哪些人觀禮。如果不是朱瑩沒去拿東西卻溜到他身邊,他都簡直坐不住了。

    見朱瑩一臉我真的很同情你的促狹表情,他不由恨得牙癢癢的,壓低了聲音調侃道:“瑩瑩,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這冠禮固然逃不掉,你這及笄禮也少不了吧?”

    呆了一呆之後,朱瑩卻差點沒笑出聲來,當下就湊到了張壽耳邊嘿嘿笑了一聲:“阿壽你這就不知道了吧?女孩子的及笄禮大多不是單獨辦的,出嫁的時候會簡單地加簪及笄,才不會像你這樣辦得轟轟烈烈。”

    “而且,你不知道,儀制上品官的冠禮,從前其實更多的都是品官之子的冠禮。本朝以來,還沒有像你這樣當到五品官,甚至連學生都一大堆了,自己卻還沒真正行冠禮的舊例!”

    這一次朱瑩稍稍把聲音提高了一些,見正商議得熱火朝天的葛雍和吳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這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再說,加冠第二加,加的就是進賢冠吧?阿壽你如今已經是五品官了,朝服裡頭便有進賢冠,而且還是三梁冠,如今正式再行一次冠禮,你從前在大朝會上穿戴的是什麼?在那四位山長齊集京城,那麼多士子也彙聚京城等著明年會試的時候,這事要是傳揚出去……”

    還不等朱瑩這洋洋灑灑一大篇話說完,葛雍就當機立斷地說:“瑩瑩說得沒錯,張壽早就戴冠了!冠禮這要是真的大張旗鼓辦,傳揚出去張壽會被人笑話!”

    吳氏也被朱瑩這話說得悚然動容,可她到底見識少,此時不禁訥訥難言。

    而剛剛看著葛雍和吳氏熱議的太夫人,這時候方才咳嗽了一聲:“雖說太祖皇帝一統天下,複漢唐衣冠,也曾經按照禮部所請恢復古禮,冠禮的儀制也曾經公諸於天下,但他自己對於這些古禮便是興趣缺缺,所以這些年別說民間,文武之家的冠禮也大多是虛應故事。”

    “或是簡化一下那繁複的儀制,或是父親走過場親自在家廟中給兒子加冠,勉勵幾句就算完,或是乾脆就不來這一套,直接到歲數就給兒孫束髮加冠了事。張壽這邊都已經是五品官了,不如就對外說,從前葛老太師就已經在村裡那翠筠間中,親自為他加過冠了,如何?”

    張壽見葛雍滿臉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感激地瞅了一眼給自己省卻一個大麻煩,這會兒正笑得燦爛的朱瑩,連忙站起身走到葛雍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老師,雖說你其實沒有親自為我加冠,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卻是言傳身教,實質上卻等同於為我加冠行了長髮禮。”

    “誰不知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老師慧眼識珠,簡拔我於鄉野之中?”

    “臭小子,拍馬屁倒是拍得不錯!”

    葛雍沒好氣地一把扶起了張壽,隨即就輕哼道:“我還不知道你?怕麻煩,想偷懶才是真的吧?哼,不過一場冠禮確實冗長,你撐得住,我老人家還未必撐得住!你有本事怕麻煩怕到連婚禮都不辦,我這老頭子才服了你!”

    嘴上這麼說,葛雍瞥了一眼剛剛真正出手攪和了他全盤謀劃的朱瑩——可對於這個笑嘻嘻的小丫頭,他卻也惱怒不起來,因為朱瑩的提醒,他確實避免了回頭這一時興起卻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冠禮沒行,人卻早就當官戴進賢冠了,這算什麼?

    因此,惱火地損了張壽兩句之後,他到底還是坐了回去,隨即不緊不慢地說:“既如此,那表字也就不用到你冠禮的時候再給了,走吧,去你張園的家廟。”

    朱瑩眼神一閃,自然心癢癢得就想第一個知道,看到葛雍一把拽了張壽往外走,她趕忙想要追上去,結果卻被葛雍伸出一隻手給攔住了。

    她還想再爭取一下,卻只見葛雍旁邊的張壽也對她搖了搖頭:“瑩瑩,總之多虧你剛剛想得周全,否則說不定會貽笑大方。放心,回頭我讓阿六再跑一趟,保證第一個告訴你。”

    朱瑩這才怏怏止步,一回頭見吳氏竟然沒跟上去,她不禁有些訝異。可她才好奇地問了一句,吳氏就笑道:“這事兒是該葛老太師在阿壽的父母面前告知,我就先不過去了。婚事十一月辦,我要和太夫人好好商量商量,雖說之前一直都在做各種準備,但我心裡沒底。”

    太夫人雖說早已經瞭解了吳氏的性子,但還是怕她自恃身為養母,非要從頭管到底,如今見她如此坦誠且周到,自然欣慰得很,少不得就把還要涎著臉在這旁聽婚禮議程的朱瑩給攆了走。這還不算,她還把身邊得力的江媽媽給派到了外頭嚴防死守,杜絕朱瑩偷聽。

    張壽卻不知道自己剛一走,朱瑩就被太夫人攆出了慶安堂。當他從趙國公府出來,登上了葛雍的馬車之後,隨著馬車平穩起行,他就聽到葛雍突然歎了一口氣。

    “要不是因為皇上昨兒個突然找我問三皇子這年紀能不能加冠,我也不會想起你好像還沒行過冠禮。結果,幸虧小瑩瑩提醒,不然我這個號稱飽讀詩書的老頭子,那就丟醜了。”

    張壽完全沒聽到後面半截,他的思路完全被葛雍前面半截話給帶過去了。

    皇帝打算給三皇子行冠禮?可三皇子人才多大?等明年過年勉強算是十歲吧,而按照十足的歲數來看,三皇子似乎才八歲多?八歲多的孩子學平面幾何,他之前那不叫揠苗助長,叫摧殘幼苗吧?四皇子比三皇子還小半歲,人跟不上真的不奇怪,跟得上才是天才……

    張壽心裡一下子轉過了一大堆念頭,直到猛然聽見一聲響亮的咳嗽,他抬頭一看葛雍板著臉瞪著他,他就知道自己的走神沒能瞞過老師,當下只能乾笑道:“我只是在想三皇子的年紀……這麼突然給他加冠,朝中內外就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沒錯,這就是一個宣告。”

    葛雍點了點頭,隨即看向了車前方:“你不用擔心,前頭的車夫耳聾口啞,什麼都聽不見,我今天帶出來的護衛亦然。全都是當年宮中跟過睿宗皇帝的人,他們是聾啞孤兒,而且不是還有阿六嗎?我今天對你說,是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和我一樣,也做一做帝師?”

    “……”

    張壽很想把今天在清甯宮皇帝那番話和盤托出,然後再問一問老師的意見,然而別說他已經在太后面前承諾三緘其口,就算沒有,這種事也不能隨便外泄。而葛雍此時問他的話,也很顯然不是外泄禁中語,而很有可能是受皇帝之命來問他的。

    於是,在最初那極其無奈的沉默之後,他才聲音乾澀地說:“何至於此?”

    “你問我何至於此,我只能回答你,我也不知道。”葛雍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隨即低聲說道,“也許,在召集那幾位山長齊聚京城,皇上要選的就不是皇子師,而是未來的帝師。當然,皇上只有我這一個老師,這次卻不一定。一位兩位三位甚至更多都有可能。”

    “從古至今,當過帝師的人很多,留下名頭的卻少,有好下場的更少。”

    葛雍作為帝師,卻毫不諱言古往今來帝師的下場:“縱使宋時王荊公那麼大的名頭,神宗對他也算是一度言聽計從,可兩度拜相,兩度罷相,最後那結局卻也僅僅是沒有在元人編撰的宋史上落入奸臣傳而已。至於其他的,周公霍光,哪個沒當過實質上的帝師?”

    張壽並不奇怪葛雍會舉出最後那兩個例子,恐怕這位老師當年在給少年天子當帝師的時候,沒少經受相應的壓力。而他自己心裡想到的,卻是在另一段時空中大名鼎鼎的張居正。

    那位年幼的神宗皇帝曾經口口聲聲尊奉過的“張先生”,死後的下場何其慘烈?

    而葛雍注意到張壽那情緒變化,他就再次歎了一口氣道:“說實話,當初皇上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塞到半山堂時,我是壓根沒想到局勢會這樣急轉直下。哦,朝局倒是挺平穩的,就是從前掐得如同烏眼雞似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竟然會落馬得這麼快,這也太出人意料了。”

    “如果說從前皇上還不得不硬著頭皮從他們兩個當中選一個不那麼糟糕的,那麼在先後出了幾次事情,尤其是滄州那檔子事一出之後,皇上就已經下定決心,撇開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皇家敗類了。所以,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很喜歡你這個老師,你也就凸顯了出來。”

    張壽此時不知道自己是該榮幸呢,還是該苦笑呢。

    要知道,三皇子和四皇子送到他這兒的時候,那還是完全無望東宮的小正太兩枚,他也就是把人當成來啟蒙的小孩子隨便教教,僅此而已。

    可是,想到楚寬和朱瑩先後對他說過的高宗和世宗故事,什麼世宗體弱多病,大權旁落;什麼高宗嫡母生母早故,帝師和太宗準備好的那些後備人才被別有用心的大臣清洗架空……想到三皇子如今那一丁點大的年紀,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明白皇帝急著挑名師的心思。

    他很想問葛雍一句,皇帝身體怎麼樣,可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吞了回去。皇帝身體如果不好,那麼自然要給三皇子挑名師,以防萬一有意外,能夠有一個懂應變,通世故的繼承者;而皇帝如果身體很好……那麼一丁點大的三皇子同樣非常有優勢!

    因為皇帝要是還能活二十年,大皇子二皇子熬不了這麼久,三皇子卻可以。二十年之後,三皇子不過才二十九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然而,想到那個資質聰穎,靦腆認真,在某些方面堅持到有些固執,而且又愛護弟弟的三皇子,張壽最終輕聲說道:“帝師什麼的無所謂,但我願意繼續做三皇子的老師。當然,我還是只教他算學。不過,我今天和瑩瑩去萬歲山見到他和四皇子時,還答應了一件事。”

    張壽把講外國史的事提了提,見葛雍滿臉古怪地端詳著他,那眼神分明是在問,你怎麼就知道那麼多外國史,他便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老師,從夏商周到秦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研修歷朝歷代這些史料的大家太多了。我年輕資淺,不拿那些異邦歷史來講……”

    “我還能講什麼?就我之前半山堂那點淺薄的講史,也就只能糊弄一下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而已。”

    葛雍頓時啞然。接下去的一路上,他沒怎麼說話,直到馬車最終停在張園門口,他跟著張壽下車進門,順著大路甬道一路來到了東邊那座已經改建得差不多的家廟時,他方才低聲說道:“當年的廬王,是打算把這裡造成祭祀他生母德太妃的廟宇,現在卻便宜了你。”

    而這一句突兀的話之後,他就轉身看著張壽,一字一句地說:“我其實給你想了很多表字,但最滿意的只有兩個,其一曰子長,從孔聖人弟子,著名的君子公冶長而來。其二……曰元和,元者,始也,和者,不剛不柔。合在一起,便是一元之始,和順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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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一章 九章

    孔門七十二賢中,公冶長並不是特別引人注意的一個。唐時就追封他為莒伯,到宋時又封他為高密侯,從祀孔子,本朝太祖雖說在封先賢的時候相對謹慎,甚至一度連諸子百家當中老莊墨等等也全都加以祭祀,但到了太宗之後,老莊墨等諸賢別祀,公冶長卻成了公冶子。

    而這位最大的能耐,除卻神乎其神的能夠聽懂禽獸語言之外,便是終身治學,不出仕于諸侯了。數百年之後,大名鼎鼎的太史公司馬遷,也用過子長這個表字。

    至於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還有多少人起過這樣一個表字,那就更加不計其數了。

    而元和二字,正如葛雍解釋得那樣,亦是簡單易懂,朗朗上口。

    不管是哪個表字,隱隱都點著張壽名字中的這個壽字。然而,反反復複念著這兩個表字,張壽最終抬起頭看著葛雍,坦然地回絕道:“這兩個表字都很好,但是不適合我。老師,我這個人看似翩翩君子,但我其實很固執。看似不求飛黃騰達,其實卻有自己的理想。”

    “我是求穩,不求激進,但我絕不是為了求一個順和,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只求心安,不求他人認同,但如果有陸三郎張琛這些人認同我,有三皇子四皇子這樣的懵懂孩童信賴我,那麼我也不會怕事,會盡心竭力為他們遮風避雨。”

    “我那未曾謀面的父親和母親給我起了這個壽字,我也確實希望能長命百歲,和親朋好友長久相伴,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怕剛則易折,我也不怕眾口鑠金,雖不求青史留名,可我來過這世上,便要問心無愧,盡力留下我的痕跡。世人認同也好,詆毀也罷,關我屁事?”

    葛雍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一個受到無數女子追捧的美男子,大袖飄飄,鳳儀無雙,即便年紀大了,卻也是個讓朱瑩見了都非常仰慕的帥老頭。

    雖然自視很高,但對比張壽如今這如日中天之勢,他還是不得不覺著,無論容貌風度,以及這仕途起步的勢頭,以及在算學上的成就,張壽都比他當年更強。

    可是,他年輕的時候那是個一點就炸的爆炭脾氣,所以他唯一不太滿意的,就是張壽這溫吞水似的君子性格。

    可現如今張壽這一句關我屁事,他卻頓時樂得眉眼放光。非但沒有生氣,他反而還大力拍了拍張壽的肩膀,興高采烈地叫道:“好,我就生怕你成天被人叫做竹君子,於是成了溫吞水,失去了銳意進取的心思!”

    “當父母的求子孫福壽綿長沒錯,但為了求福壽綿長,變成了縮頭烏龜,那就沒意思了!”

    他說完也不看張壽那錯愕的表情,來來回回踱了幾步,竟是沉聲吟道:“‘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裡,飛宇若雲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遊?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

    “左思這首詠史,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那時候只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拂衣而去,隱居山野就是了,人生在世,何必強求飛黃騰達!等看到蘇東坡那句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後,更是驚為天人。可也就是前些年,我才體會到,為何左思也好,蘇東坡也罷,能留下千古文名。”

    “我這仕途雖說稍有波折,但無論英宗還是睿宗,都算是很難得的明主,我即便因為那等性格四面樹敵,卻一直都被他們護得好好的。既然沒有那等被貶又或者閒置不用之後憤懣卻又不得不強求豁達以心安的心境,就做不出那等流傳千古的詩。”

    “你看看我那些在世間流傳的詩,就能發現,那都是四平八穩的富貴氣象,盛世風格,可寫富貴氣息,再好能好得過‘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我也就只能寫些《生查子》那樣的,‘先望立功勳,後見君王面’。可就算如此,我自忖平生,卻不曾和光同塵!”

    說到這裡,葛雍就轉身正視張壽,恰是滿臉輕鬆。

    “我不算什麼大儒,也不算什麼名臣,認真說起來,我大概是本朝大臣當中最精於算學的,是精于算學那些人中官做的最大的。至於什麼七元及第曠古爍今,呵呵,那是托我家老祖宗的福分,朝廷希望樹立一個榜樣而已。”

    “所以,我收學生很挑,不喜歡那些裝著一臉君子的傢伙,也不喜歡那種滿口仁義禮智信的傢伙。你是算學資質好,在小村裡還不忘為人啟蒙,我才忍不住收了你,就連這表字,我也希望能給你想一個最貼切的。剛剛那兩個確實不錯,但你說得好,都不適合你。”

    葛老太師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壽,一字一句地說:“我打算送你表字九章。張壽,你自己覺得,你可擔得起嗎?”

    張壽一下子愣住了。算經十書當中,《九章算術》一直都被譽為最重要的一部,直到後世還常常有各種卷子從中抽取素材作為考題。

    而《九章算術》之外,屈原的《九章》那也是流傳千古的名篇。而在除卻這第二個九章不提,天子冕服上還繡著九章呢,就連朝廷最重要的軍旗上,也有九章紋樣。

    這兩個字要是作為自己給自己取的別號,倒還馬馬虎虎說得過去,可作為表字的話……他這位老師還真是不怕人在背後議論啊!

    然而,想想剛剛那兩個中正平和的表字,再想想此時這意味深長的兩個字,他最後不禁笑了起來:“老師既然敢送我如此表字,我又怎麼能說擔不起?”

    “哈哈,好,我果然沒看錯你!”

    葛雍頓時眉開眼笑,那股高興勁就別提了。他抬頭望著這座改建得差不多的建築,竟是沉聲說道:“已故奉直大夫及宜人,令郎張壽業已成人,今我贈他表字九章,願他如屈子一般無畏,能把流傳至今的算經推向一個新高峰。”

    “九乃數之極也,和壽字有異曲同工之妙,章字與張姓同音,但願爾等在天之靈,能保佑你們這個好兒子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

    見葛雍竟是對著大門抬手肅然一揖,張壽一陣錯愕之後,不禁異常感動。即便是自己從未謀面的那對夫婦還活著,其實在年紀上也完全是葛雍的晚輩,就和如今一旦看到葛雍便喜不自勝的吳氏一樣,他們恐怕也會對著這位名聲遠揚的葛老太師畢恭畢敬。

    可如今他們是逝者,葛雍這一禮,是生者對逝者的禮數,而不是師長對學生父母的禮數。因此,等葛雍行過禮後,他亦是肅然答拜,完全沒有往日對待禮節的敷衍。

    畢竟,裡頭那位張寡婦在實質上給了他第二次人生重來的機會,而葛雍則是給他附加了一層最硬的背景——相比趙國公府的未來乘龍佳婿,帝師的關門弟子這一重身份,著實為初到京城的他提供了無窮的助力。

    更不要說,葛雍還替他擋掉了一大堆懷疑,單單為此,這樣一個老師便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

    葛雍接受了張壽的回拜,這才上前把人攙了起來,卻是扶著張壽的肩膀使勁按了按,這才神情複雜地說:“你有了表字,從今往後,我就該叫你九章了。你出身寒門,卻因緣巧合捲入了十七年前那場最大的紛爭,由此和趙國公府,和皇家結緣。”

    “你的身世不知道被人查過多少遍,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所以哪怕沒有瑩瑩喜歡你,就憑你這資質才學,我也願意收你這個弟子,至於別的那些,我葛雍不在乎!我其他那些學生,收進門的時候少說都二三十歲了,哪個不是帶藝投師?”

    “更何況,你又不是宣揚那些故弄玄虛的東西,而是貨真價實地帶來了比九章算術更成體系,更循序漸進的算學。我這個老師更是托你的福,出了一大堆的書,害得我現在一見到褚老頭就被他嘲諷,說我是盜用學生著作的斯文大盜。”

    張壽頓時有些汗顏。他想了又想,最終低聲說道:“其實,我那天在國子監講學的時候,提到了西方在一千七八百年前的兩位算學大家歐幾裡德和阿基米德,其中歐幾裡德曾經有一部著作《幾何原本》,老師那《算學新編》之中,不少定義便是從此而來……”

    “哦?”葛雍笑了笑,沒再嘲諷張壽事到如今還口口聲聲說那算學新編是他的,眉頭一挑就開口說道,“那你回頭把那《幾何原本》拿來給我瞧瞧?”

    張壽只是給葛雍打個預防針——畢竟即便蝴蝶翅膀扇啊扇,就憑西方傳教士的無孔不入,說不定已經有讀過幾何原本的傳教士隨商船抵達大明瞭。這些人現在是語言不通,但天知道那些精通多種語言的傳教士在多長時間裡能學會中文?

    最重要的是,葛氏算學新編中他所用的符號體系,那完全是從太祖年間就開始推廣的阿拉伯數字以及拉丁語符號體系,那些傳教士興許看不懂中文,但那些算式他們卻肯定能看得懂。雖說這些傳教士在大明人微言輕,但他還是要先未雨綢繆一下。

    可如今葛雍問他要《幾何原本》……他上哪給這位老太師找去?《幾何原本》的真正原本早就失傳了,而在後世重新編印成的書,也絕對不是一般人會去看的,因為相比成體系的數學教材,這玩意就和《九章算術》一樣,大多數人頂多是翻翻而已。

    更何況他其實也就翻過一點點……當然那時候是為了在討厭的人面前吹噓,把人說到一愣一愣掩面而走才算完……

    因此,張壽只能硬著頭皮小聲說道:“我就是看過一次,很多內容都記不大清楚了。至於書,我手頭也沒有,老師如果想看,大概要讓天津廣州等通商口岸注意可有外國和尚,就是那些信教傳教的西方人是否有攜帶。那本書的希臘原版應該叫做《Στοιχε?α》。”

    見自己那很不標準的希臘語發音把葛雍說得眉頭大皺,張壽又改口道:“據說元朝用的那些回回人,也曾經翻譯過此書,名曰《四季演算法段數》,總共十五卷,但是否真的是此書譯本卻很難說。畢竟那時候天下大亂,這些東西都說不定散佚了……”

    沒等他把話說完,葛雍就興高采烈地一捶巴掌道:“那就省事了!太祖皇帝當年在打下元大都,也就是現在的京城之前,早早派人潛入皇宮,就是為了保住藏書庫。現在的古今通集庫中,裡頭的元書非常全。既然有這麼一個名字,我回頭就讓人去查……不,我親自去查!”

    見葛雍撂下這話,竟是興沖沖地轉身就走,張壽不禁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有道是,一句謊話需要無數謊話來圓。這年頭英語還是個小語種,就連法語都沒流行到哪去,甚至西班牙距離成為第一個日不落帝國還差挺多,拉丁語才是這年頭所有傳教士和貴族通用的語言。所以,幾何原本在譯成阿拉伯語之後數百年,也就是譯成了拉丁文本。

    問題是拉丁文的幾何原本送到他面前,他估計頂多能看懂部分算式,剩下的他也看不懂!

    只希望那後世為了唬人而查到的某些訊息真能起作用,至少如果在古今通集庫中找到那《四季演算法段數》,而那如果就是幾何原本譯本的話,葛雍大概就不會揪著原版不放了!

    既然葛老師自顧自先走了,張壽就派了阿六去趙國公府,把葛雍起的這個表字告訴一聲朱瑩。結果,當吳氏回到張園的時候,那自然是喜氣洋洋到了極點。而正巧剛回到張園門口的蔣大少趁機上前對吳氏寒暄行禮,打探了事情原委之後,他自是連聲恭維。

    住在張園卻沒得到什麼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好處,蔣大少卻一直表現出了十分風度,今天他這第一個恭喜,吳氏看他就萬分順眼。只比蔣大少大個十歲的她理所當然擺出了長輩的關愛態度關切了幾句,聽蔣大少在面前提起紡織之事,她一時興起,就笑了起來。

    她隨口說道:“我聽阿壽說過,如今的新式織機雖說快,但還是比不上紡紗的速度。我從前在鄉下看到過水力磨面,我琢磨著,如果運用水力,能不能也一樣推動織布?”

    當吳氏帶著蔣大少到書房見了張壽提及此事時,張壽頓時以手扶額。未婚妻朱瑩已經在想著打造團隊和班底了,他這一貫老實厚道的母親,更是想到了水力織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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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0 01:22:22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一鐘雙制?

    蔣大少在張園住了好些天,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見過,就連宋舉人和方青,他也厚著臉皮混熟了,當然,對於他此行京城的目的並沒有太大説明。從前有父親在,壓根沒想過要這麼早接手家業的他,在這短短半年中已經飛速成長了起來,但性格能成長,能力卻沒那麼快。

    所以,張壽晾著他,他卻找不到太好的辦法。更何況最近張琛等人也還焦頭爛額,朱二他也找不到——趙國公府的門檻可比張園要高多了。難得能夠遇到心情很好的吳氏給他出了這麼個主意,雖說他也不確定那是否好主意,但還是在張壽麵前大誇特誇吳氏的匠心獨運。

    吳氏只被人外人奉承過什麼賢良淑德,賢母難得,平生何嘗被人誇獎過有眼光有想法,此時高興歸高興,但看到張壽那錯愕的模樣,她又不禁有些惴惴然。可正當她輕輕咳嗽一聲,不大自然地說我只不過隨口提提而已時,卻發現張壽突然就笑了。

    “娘其實說得沒錯,水力既然可以灌溉農田,可以磨面,那麼用來推動織布機,自然絕對是可行的。只不過,滄州曾經那場動亂就是因為很多人或失業,或無人收棉紗而生活無著,一旦用上了水力織布機,效率固然倍增,但恐怕沒有工作的人卻會更多。”

    見吳氏頓時嚇了一跳,而蔣大少則是趕緊想要開口解釋,張壽就沖著兩人打了個手勢,隨即若無其事地說:“但是,機器代替人力,原本就是大勢所趨,斷然不可能因噎廢食。只不過,水力織布機要面世還得需要時間,所以我們現在不妨先未雨綢繆。”

    “這倒也是,我聽說從前棉花剛剛引種的時候,還有人用手搓棉線呢,就連麻繩也是,現在有了各式各樣的機器,確實是容易多了。”吳氏連忙點了點頭。

    她看出蔣大少仿佛有話要和張壽說,當即找了個藉口說去廚房瞧瞧,就先出去了。她這一走,蔣大少就趕緊賠笑解釋道:“我就是在門口和安人遇上,於是隨口說起滄州的紡織……”

    “我娘閑來無事,我本來就請她出面經管過織染坊,圖一個解乏而已,她給你出的這主意也沒有什麼問題,只是還要等等。”張壽說著就站起身來,因笑道,“你到我家裡住了這麼久,就算是走馬觀花,也應該看去了不少東西,但工坊那邊,你應該還沒去過吧?”

    蔣大少登時心裡咯噔一下。如果說張園有什麼他沒能涉足的“禁地”的話,那麼就是傳說中根據張壽的圖紙做出新式紡車和新式織機,從而讓效率陡增的那座秘密工坊了。這些天來他別說去悄悄尋訪那地方究竟在哪兒,甚至連探問都不敢。

    他就怕一個不好惹怒了張壽,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此時此刻張壽都問了,他只能乾笑道:“我只是聽聞張博士家中有名匠坐鎮,卻還無緣得見……”

    “說是名匠,不免有些誇張,畢竟關秋思路不拘一格固然沒錯,但手藝還遠遠比不上那些有名的大匠人。但如今我還招了一批手藝不錯的年輕匠人幫他做事,在他的帶頭啟發下,一群人全都在絞盡腦汁做一些新奇的東西,前不久正好剛有了收穫。走吧,我帶你去看看。”

    蔣大少頓時喜出望外。他做夢都沒想到,今天不過是巧遇吳氏這麼搭訕了兩句,張壽竟然就願意帶他去那座建造在張園中的神秘工坊!於是,他立刻連聲答應,等跟著出門時,方才好奇地探問,得知新式紡機和織機中,確實都有那個關秋的關鍵貢獻,他更是贊口不絕。

    “張博士還說不是名匠,這等匠人,那簡直是人才難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鑽研的苦功夫才有這本事。哪裡像現在那些成天就只知道照著圖樣做的工匠,一點腦子都不用……”

    蔣大少拼命吹捧著那位張壽肯定很看重的功臣,痛批年輕學徒心思不定,老匠人頑固守舊……總之是挖空心思試圖投其所好。當最終來到了一座並不起眼的院子跟前時,他方才恍然驚覺,這理應守備森嚴的地方竟然沒什麼人!

    可越是這樣,他越是懷疑內松外緊,隨著張壽進了院子時,他看樹前樹後,圍牆邊上的陰影,就本能覺著都有人潛伏在那兒,時刻防備外人侵入。

    當他看到有一個面上猶帶稚氣衣衫上赫然還帶著油污的的少年匆匆出來時,心裡忍不住想,那位張壽很賞識的名匠還真是架子天大,看到主人親自過來,都只打發個學徒來迎接。

    然而,等聽到來人對張壽的稱呼時,他就一下子傻眼了。

    “張大哥,你怎麼來了!是來看那座鐘的嗎?我雖說改進過了,但還是有一點問題……如果能有你說的西洋匠人做的鐘來做對比就好了,否則我只能靠那塊太祖皇帝的表……”

    張壽之前把關秋招募過來時,就發現這少年心思靈敏,動手能力雖說和師傅級的匠人還差得遠,但卻已經很可貴了,因此等到幾樣東西做出來之後,他就承諾把這工坊的幹股份給關秋一成,隨即還把不少數學和物理原理教給了他。

    就連眼下這稱呼,也是在他的強硬要求下,關秋漸漸改過來的。

    此時此刻,聽到關秋一張口就是一大堆話,他耐心地等人說完,這才笑道:“關秋,我今天是特意帶人來參觀你這成果的。這是滄州來的蔣大公子。”

    蔣大少差點下巴都要掉了。這就是張壽聲稱在很多東西上都提出了關鍵性思路的關秋?

    人這才多大?二十歲有沒有?這看著頂多就是和張壽差不多大的年紀吧……不對,人還叫張壽張大哥呢,這竟好像是比張壽還要小!這不是張壽故意弄來糊弄他的人吧?

    關秋有些疑惑地端詳了蔣大少片刻,隨即就點點頭叫了一聲蔣大公子。他明顯不大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卻是對張壽說道:“張大哥你之前對我說過,地心引力其實才是振動的第一推動力,我這幾天一直都在計算……”

    蔣大少眼看關秋用那還沾著油污的手在張壽麵前一個勁地比劃,說到最後乾脆就不由分說地拽著人往裡去了,目瞪口呆的他足足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趕忙追上。

    等發現關秋不知道按動了哪一處機關,露出了一個朝下的洞口,他這才確認了所謂秘密工坊竟然真在地下!

    進入那地下工坊,光是臺階就走了老長一段,蔣大少對這地下的高度不禁悚然動容。往下挖密室和往上蓋房子,哪個難度大,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這一路走來,光是在這地底下作為支撐結構的巨木柱子,他就看到了很多,遙想這座張園那曾經的主人廬王,他就不禁頭皮發麻。

    就算是王公貴族,閑來無事挖個密室防災防火,這倒也不足為奇,可看看這高度,看看這占地面積,要說不是心懷叵測,圖謀不軌,誰信!

    話說張壽接手了這房子之後,沒有填平這些密室,而是在這開工坊,真的不會犯忌嗎?

    蔣大少最初還心中忐忑,可是,隨著跟在張壽和關秋後面,聽著這兩人用他根本聽不懂的術語在那談論什麼結構,什麼驅動,什麼定律……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天天被西席先生敲著腦袋罵愚魯的學生時代,就漸漸沒時間去思量那些陰謀詭計的問題了。

    他看到了水力驅動的扇子,看到了張壽戲稱為燒開水做工的奇怪機器,還聽到張壽和關秋在討論橡膠之類的問題……

    而最讓他震驚的是,但凡關秋走到哪,不論老少的工匠都會抬頭叫一聲大匠。而張壽始終微笑相對,關秋也習以為常,只是偶爾撓撓腦袋仿佛有點不好意思。

    蔣大少簡直納悶極了。秦時的少府到了漢時就變成了將作大匠,此後將作監在歷朝歷代沿襲多年,本朝雖說併入工部和軍器局,但大匠這兩個字仍然是工匠的最高榮譽。

    張壽這邊如此稱呼,就不怕人說私相授受嗎?

    蔣大少這等七情六欲上臉的性格,張壽早就領教了,剛剛帶人轉一圈,他從這位滄州富二代的臉上就能大致看出人在想什麼。

    此時見這一聲聲大匠直接把蔣大少給驚得更懵了,他就笑道:“關秋之前在紡車上貢獻有限,但在織機上卻是解決了關鍵問題,所以這大匠兩個字,不是其他人送給他的,是皇上看到送進宮那座樣品擺鐘時,金口玉言送給他的。當然如今還只是這麼口頭叫著,但如果……”

    他頓了一頓,笑眯眯地說:“如果關秋這次做出來的東西真的能夠保證精度,那麼將來朝廷說不定真的能夠賜予他大匠這個稱號。”

    關秋聽得臉都紅了,趕緊謙遜道:“都是因為張大哥給我找來了很多書看,還教給我很多從前壓根想都沒想到的東西。而且,要不是古今通集庫中珍藏的《新儀象法要》,我也不會受到這麼大啟發。再說,要不是他給我的那些公式,我也一時半會沒法調整出擺長……”

    沒等有些語無倫次的關秋把話說完,張壽就走上前去,信手把面前一座物事上蒙著的青布給揭開了。蔣大少凝神看去,就只見一個長條形的木櫃子上,安放著一座刻著數字的圓盤。此時,那圓盤一根短針指在數字十二附近,一根長針則是在數字八附近。

    而這圓盤外頭,似乎還罩著一層什麼東西,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這才看清楚,那似乎是個水晶罩子!完全不明白這樣一個極其古怪的裝置到底是什麼,蔣大少頓時心癢癢極了。

    張壽也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一座擺鐘。為什麼叫擺鐘,你看這個……”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下頭木櫃子的門,露出了內中正在循環往復擺動的鐘擺,見蔣大少瞪大了眼睛,他就笑了起來。

    “我們都知道,一天有十二個時辰,而漏刻又將一天分為一百刻,而這座擺鐘,是將一天分成上下各半的十二點,也就是總共二十四點……”

    對從來沒有見過現代鐘錶的人解釋數字計時制度,就和對子丑寅卯等十二個時辰一無所知的現代人解釋古代計時制度一樣坑爹。張壽就費盡好一番口舌,這才總算讓蔣大少明白了這鐘錶應該怎麼看,現在又是幾點。

    而一旁的關秋忍不住說道:“我覺得這座擺鐘做成十二個時辰正好,每轉一圈就是一個時辰,可張大哥硬是要我做成一天二十四點的樣式。”

    張壽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讓他這個現代人接受時鐘每兩個小時轉一圈,一天之內時鐘的時針就只轉一圈,早上八點變成早上四點這樣的設計,那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然而,面對滿面疑惑的蔣大少,他還是語重心長地說出了一個最強大的理由。

    “這擺鐘是根據太祖皇帝的遺物,那塊機械式的計時器做的,無論是時針分針秒針都絲毫不差。雖說現在和那塊表還有一定誤差,但總不能太祖皇帝遺留的計時器的時針走兩格,眼前這擺鐘只能走一格吧?關秋,你親自磨制了那一套工具,那塊計時器你都拆裝幾回了!”

    蔣大少登時驚呆了。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寶貴遺物,張壽竟然敢隨便讓人拆?

    關秋這才不禁怏怏。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小聲說道:“如果是一個時辰分針走一圈,那就直觀多了,否則就和蔣大公子今天第一天看到這擺鐘似的,還要大費口舌解釋……”

    “好了好了。”張壽一點都不想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制改成十二小時制,這已經是到了如今這世上的他還能堅持的底線之一了。可讓他沒想到的是,蔣大少突然弱弱提出了一個提議。

    “雖說是根據太祖皇帝那神秘遺物做出來的,可畢竟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鄉間農人,都知道一天是十二時辰,既如此,不如做兩種。一種是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擺鐘,一種是一天二十四點的鐘?這就可以皆大歡喜了嘛!”

    蔣大少已經看出來了,這玩意比什麼漏刻,比什麼日晷都更方便,想來一定會風靡一時。他現在出個好主意,總好過日後自己連讀個鐘也要大費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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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招兵買馬

    以後做生意,絕對不帶蔣大少這種人!太滑頭!

    當張壽帶著蔣大少從地下工坊出來時,他心裡最大的一個念頭就是這個。尤其是看到關秋笑容可掬地和蔣大少攀談著,雖然他完全不擔心關秋會被蔣大少拉攏過去,可還是一肚子惱火和脾氣。中午十二點都要變成中午六點了,試問他能習慣嗎?

    只能寄希望于一切唯太祖皇帝是從的皇帝,能夠看在那塊機械表的份上,千萬別真的施行什麼一鐘雙制,那樣的話他真會想死的!因為除卻他之外,早已習慣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文武百官,包括市井的富商大賈,絕對會雙手雙腳支援在時鐘上施行十二時辰制!

    木知木覺的蔣大少卻不知道張壽此時正氣著他,別過關秋之後,他就滿臉堆笑地上前和張壽搭訕,卻是詢問這擺鐘回頭怎麼賣。而張壽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怎麼,你打算買一座放在家裡?”

    “那是當然。”蔣大少爽快承認了之後,就賠笑道,“這擺鐘到時候肯定好賣得不得了,畢竟這比漏刻之類的計時器直觀多了,我不先和張博士你說好,回頭說不定就沒我家的份了。我敢擔保,回頭天下豪富之家,一定都會雲集京城,但求一座擺鐘回去放在家裡。”

    雖然剛剛還覺得蔣大少簡直是滑頭可惡,但此時蔣大少這馬屁一拍,張壽卻又覺得人倒是挺會說話的。他今天特意把人帶去看這擺鐘,便是有某方面的考量,此時撇開剛剛那怨氣不提,他覺得相比那些生意場上的老油子,蔣大少這樣的青澀果子反倒可堪一用。

    因此,他呵呵一笑就輕描淡寫地說:“這擺鐘現在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就是這外部裝飾還需要好好雕琢一下,否則外表粗笨,內裡再精巧也賣不出好價錢。你要是想買,可以直接去趙國公府找瑩瑩,這算是我的聘禮之一。”

    蔣大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是張壽迎娶朱瑩的……聘禮?而且還是之一?

    簡直太驚人了,這是一樁興許能夠達到幾十萬貫的大生意,而且從前沒有,今後幾年說不定也沒有人能夠涉足,至少足夠張壽從小康直奔豪富。而聽剛剛張壽和關秋說話的口氣,應該是張壽負責思路,關秋負責研製,花費無數功夫才做成功的。

    現如今,張壽竟然願意就這麼拱手送給岳家?這簡直是……天下頂尖的敗家子啊!

    張壽再次輕而易舉就從蔣大少臉上讀出了他的情緒,可他沒有惱羞成怒,反而覺得率直的蔣大少有那麼一點可愛。因此,他裝作就沒察覺到對方的不以為然,無所謂地說道:“至於將來怎麼賣,賣多少錢,你都可以去問瑩瑩。就算你希望拿到經銷的許可權……”

    見蔣大少這一次總算是瞠目結舌,一臉我很感興趣,你千萬要考慮我的表情,他方才笑眯眯地說:“你也可以去見瑩瑩,這事兒她管。總而言之,只要瑩瑩點頭,那什麼都好說。你不是和朱二哥有點交情嗎?總比別人方便一些。”

    竟然還能拿到經銷權!要是這樣的話,趙國公府的門檻再高,我爬也要爬進去!

    見蔣大少露出了這樣鮮明的堅決表情,根本顧不得才剛回來不久,一陣風似的告辭離去,張壽剛剛那點因為計時制度的小小壞心情頓時無影無蹤。

    緊跟著,他就開口叫了一聲阿六,等這神出鬼沒的小子現身,他就囑咐阿六差遣人去把張琛陸三郎等人請到家裡來。這一晚上,張園自然又熱鬧了一場。

    隨著張園和趙國公府先後正式把十一月那兩樁婚事的消息放出去,京城上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震驚了。張壽和朱瑩的婚事誰也不奇怪,那是水到渠成的,這對金童玉女沒成婚就成日裡同進同出,都已經讓人不得不默認為他們是小倆口了,可朱廷芳竟然要成親了?

    那位自己命硬到了極點,卻特別克未婚妻的鐵頭芳,居然還能娶得到媳婦?

    等到那一大堆莫名驚詫的人們得知,朱廷芳定下的竟然是渭南伯張康的庶女,那就更加一片譁然了。雖說趙國公和楚國公是世仇,而秦國公又沒有女兒,可好事者數下來,諸如懷慶侯南陽侯這樣的朱家親信勳貴之中,那卻是有未嫁千金的,怎麼輪得到張康一介降人?

    當別人都把關注的目光投到自己哥哥身上的時候,即將出閣嫁人的朱大小姐,很久沒有呼朋喚友出遊忙的朱大小姐,卻突然又召集了一大堆曾經的“狐朋狗友”,開了一次盛大的遊園會。地點是海澱趙園,而最讓人驚訝的是,張壽這天在國子監九章堂授課,壓根沒去。

    雖然也有人暗地裡嘀咕即將成婚的朱大小姐就不怕招惹閒話,可當一撥一撥的人抵達趙園,發現在門前迎賓的赫然是朱瑩的二哥朱二朱廷傑時,大多數人都疑慮盡去。

    就算朱二再不牢靠,那也是正兒八經的朱二公子!

    有兄長陪著見外客,在特別在乎禮法的那些人家看來當然還是不合適,可趙國公府原本就是女人當家慣了的。想當初那位太夫人丈夫早逝,還不是親自出面為當時還是藩王的睿宗皇帝奔走?

    等到看見陸三胖作陪,張琛待客,張武張陸奔前走後,這些典型的張壽門下都齊全了,僅剩那些心中犯嘀咕的眾人就越發心定了下來,只以為這是朱瑩即將嫁為人婦前夕,和昔日朋友們的最後一場狂歡,早已經得到張壽默許的。

    可當朱瑩一開口,今天受邀前來的一大堆人就愣住了。

    “當初阿壽因為我的攛掇,在翠筠間給大家授課的時候,曾經答允過你們尋一條出路,還承諾我可以庇護你們。再過沒多久我就要成婚了,以後就是張園的當家主母。阿壽他志存高遠,很多事情未免顧及不過來,所以家裡所有外務就交給我了。”

    “今天找你們來,我就是想說一件事。當初阿壽代我的承諾還有效,你們要是如今已經有了可以期許的未來,那自然最好,如果沒有,我們當初相交一場,你們又大多在阿壽門下求學了一場,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我這兒有很多事情要做,很需要可靠的人。”

    朱瑩說著就笑意盈盈地舉起酒杯,隨即直接一飲而盡,繼而就伸手指了指陪坐一側的朱二:“當然,也可以去找我二哥,他現在正在招兵買馬要大幹一場呢,這兩天剛從召明書院嶽山長那兒招了兩個得力幹將,那兩位已經答應了當他的幕僚,回頭就要跟著他去滄州。”

    妹妹你真是我的救星!朱二恨不得抱著朱瑩如同小時候似的打個旋兒,心裡甭提多感激了。雖說他看到其中那些質疑的眼神時有些不舒服,但這都架不住心中的得意。

    曾經都是紈絝子弟,但現在咱也是開創基業,能夠招攬幕僚的人啦!

    如果說從小就是美人坯子,豔絕京城的朱瑩,那從來就是貴介子弟們關注的中心;而從小就文武雙全,從太后到皇帝再到各家長輩全都贊口不絕的朱廷芳,則是又愛又恨的別人家孩子;那朱二就是給自己的大哥和妹妹當陪襯的。

    此時此刻見朱二蹺足而坐,神氣活現,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裡暗罵吐槽。就你這麼個和我們沒啥區別的貨色,現如今竟然還能招攬到召明書院這種出名書院出來的幕僚?不就是仗著有個好奶奶,有個好爹好娘好大哥好妹妹……還有個好妹夫嗎?

    可這麼一算,就連陸三郎也不禁對朱二生出了十分嫉妒。朱二簡直是滿園芳草中長出來的唯一一根狗尾巴草,只要人人這麼幫襯一把,就足夠朱二活得滋潤自如了!

    但最初的嫉妒之後,自然少不得有人開口探問朱瑩剛剛這番話。當朱瑩又笑著拿朱二在滄州好農不倦打了比方,隨即略提了提張琛和張武張陸如今在滄州和邢臺打開的局面,日後肯定有什麼前途之後,幾個原本在家中就靠邊站的紈絝子弟不知不覺就心動了。

    可他們爭先恐後自薦的同時,卻也有人小聲嘀咕:“可我又不懂外頭那些門道,萬一把事情做砸了,大小姐你豈不是要捶我一頓?”

    “是人就都有長處短處,只不過有些人長處很顯眼,有些人長處很難發現而已。”

    這一次說話的卻是陸三郎,頂著皇帝金口玉言的浪子回頭之名,如今身材越發圓潤的他說話慢條斯理,竟是顯得派頭十足。他笑眯眯地說道:“大家都知道聽雨小築近來那一台台的戲吧?其實都是我讓人寫的,然後親自手把手指導十二雨排演的。”

    見一個個年輕人有的兩眼放光,有的垂涎三尺,恨不得來和自己換一換,陸三郎就語重心長地說:“只有風月場中的常客,才懂得什麼樣的調子最吸引咱們這樣的人。唱詞唱腔這種專業的東西,那就交給專業的人,可造勢、捧場、節奏如何,這些你們總應該有數吧……”

    朱瑩冷眼旁觀,見陸三郎正在灌輸他那一套,她卻也笑吟吟地坐在那任其發揮,等到陸三郎終於告一段落,她這才拍了拍手。

    見眾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她就似笑非笑地說:“阿壽的能耐,你們很多人應該都心裡有數,他懂得多,看得遠,又常常有新奇的念頭和想法,卻只恨能用的人不夠多。我閑著也是閑著,就幫幫他的忙……”

    朱瑩隨便掰著手指頭數了數張壽的各種能耐,包括他曾經獻出圖紙的紡機,已經交給張琛去開辦織坊的新式織機,就連張武和張陸去和蘇州華四爺洽談這一茬也輕描淡寫吐露了出來,末了才嫣然一笑。

    “阿壽那兒,最近才剛做出了一座擺鐘,正是根據皇上賜給他那太祖密匣中,一塊奇特計時器做出來的。擺鐘樣品早就送了宮中請皇上御覽,如果真的好,那才是日後能代替那些笨重計時器的好東西,畢竟,就算是宮中,也不可能到處擺上水運儀象台,又或者七寶燈漏。”

    此話一出,一大群貴介子弟不禁面面相覷。

    有人小聲問了一句,水運儀象台是什麼,七寶燈漏又是什麼,結果,陸三郎滔滔不絕地引經據典,把這兩樣宋元時的計時器描述得天花亂墜。

    尤其是古書上記載極其詳盡的那座七寶燈漏,也就是大明殿燈漏,什麼一刻鳴鐘,二刻擊鼓,三刻擊鉦,四刻擊鐃,而在時初,時正,這燈漏又是怎麼一個響法,他說得頭頭是道。

    他本來就口才極好,此時這一說,眾人自是浮想聯翩,而張琛則趁機敲邊鼓道:“想當初太祖爺爺克復京城的時候,曾經早早下令保全大明殿燈漏,結果人潛入宮城之後才發現,這俗稱七寶燈漏的寶物,早就被一群宮裡的蠢貨分拆下來偷運出宮賣,結果全都毀了。”

    “這還不算,郭守敬當初做的那些天文儀器竟然也幾乎都毀掉失傳了,最後京城裡只剩下了鼓樓上的銅壺漏刻。太祖爺爺那會兒知道之後真是氣得七竅生煙,大罵敗家子。總算在編寫元史的時候,找到了當初的資料,把這郭守敬巧奪天工的燈漏給好好寫進去了。”

    “聽說鼓樓的銅壺漏刻經歷了宋元兩朝,還有本朝,如今說是走得挺准,但其實隔一段時間就要校準一次。而宮中如今用的漏刻是欽天監敬獻和調試的。可皇上一直都對欽天監的能耐頗有微辭,這不,才剛剛因為嶽山長的提議,下詔天下,召精通算學天文的高人來朝……”

    張琛仿佛是在和陸三郎比誰能舌燦蓮花,這會兒那一講,竟是壓根不比陸三郎話少。不但如此,他還說了自家用的是什麼漏刻,平日裡方便與否,那玩意是什麼能工巧匠做的,價值幾何……臨到末了,他才咧嘴笑道:“我已經看過了,小先生那座鐘比漏刻簡單直觀多了。”

    誰都知道張琛和陸三郎那是張壽的左膀右臂,因此他們倆說話,眾人自是將信將疑。可朱瑩和他們都聲稱張壽東西已送給皇帝御覽,而且,那還是根據當初太祖密匣中的計時器製成的,大多數人至少也有七八分信。

    可隨著朱瑩輕描淡寫地說,蔣大少已經攬去了在整個北直隸的經銷,願意先行交納三年總共五千貫的保證金,蘇州華四爺更是以一萬貫豪攬南直隸和浙江的經銷,一二十個人方才一下子炸了鍋。接下來哪怕珍饈美味,絲竹管弦什麼都不缺,竟是再也沒人顧得上了。

    雖說五千貫一萬貫之類的數目,聽似對那些豪富之家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但那只是保證金!就連這些豪商大賈都已經站了隊,他們這一身肉又不值錢,跟著朱瑩幹一場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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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0 01:23:02
第五百四十四章 請君同參觀

    朱瑩正在海澱趙園中大宴賓客的時候,輕車簡從的皇帝也駕臨了張園。

    儘管皇帝從前就很喜歡白龍魚服,微服出遊,甚至為此曾經遭遇過業王之亂那樣的動亂,但他還是難改這個習慣。只不過他如今稍稍謹慎了一點,出行前往往會做好萬全準備,帶上足夠的高手,同時在沿路佈置足夠的警備。但是,大臣宅邸他還是去得相當少的。

    因為每次出去,如果去這家不去那家,很容易引來人心不安,過度解讀。即便趙國太夫人是他的姨母,他這些年光顧朱家的次數也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也就是微服街頭閒逛。所以,這張園從前是皇家園林的時候他還來過一兩回,如今歸了張壽,他卻還是第一次來。

    他一進門就看到吳氏正在院子裡誠惶誠恐地迎接,壓根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想到張壽當初頭一次見他就不怎麼怯場,他不禁微微一笑,隨即就打趣道:“安人不用心懷畏怯,朕特意挑張壽不在家的時候,就是為了避免有人發現朕悄悄到了他家裡來,走漏了風聲。”

    吳氏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頓時只能訥訥稱是。

    她只是在早上聽出門的張壽說過,皇帝最近興許會到家裡來參觀地下工坊,而且安慰她若是皇帝來了,只管平常心相待,可她怎麼都沒想到,張壽就這麼匆匆去國子監九章堂了之後沒多久,她之前見過幾次的花七竟然親自來了,告訴她皇帝即將駕臨!

    雖說知道皇帝素來對張壽另眼看待,但那畢竟是人人敬畏的當今天子,如今完全沒心理準備的她壓根不知道該怎麼答話,更不知道自己是該陪著,還是該告退。

    畢竟,她雖說跟著張壽去工坊中看過幾回,但一來那種太過嘈雜和灰大的環境很不適合多呆,二來……那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她看不懂,更沒法對皇帝好好解釋!

    如果換成其他女人,一定會儘量掩飾自己的無知,但吳氏卻很有自知之明,此時終究是吞吞吐吐地對皇帝解釋,道是自己並不怎麼明白那工坊中的東西。皇帝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當下反而還溫言寬慰了兩句。而跟在他身後的四皇子,那就更膽子大了。

    “吳娘子你別怕,我父皇人很好的。再說是老師請父皇過來隨便看的,他肯定很有把握。就算真的出了紕漏也沒事,這又不是造大船造火炮造火銃,萬一就算有事也……哎喲,父皇你幹嘛打我!”

    腦袋上挨了捶的四皇子委屈地捧著腦袋抬頭,見自家父皇正吹了吹拳頭,對著他似笑非笑,他頓時打了個激靈,醒悟到自己竟是犯了最不該犯的亂說話這錯誤,趕緊閉了嘴。

    而皇帝對四皇子的這一捶,四皇子那眼淚汪汪哭喪著臉的表情,卻貨真價實嚇著了吳氏。她竟上前拉過四皇子,揉了揉他的腦袋,又連聲問他疼是不疼,見四皇子呆呆地看著她,好半晌才趕緊搖了搖頭,她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那不是張壽,趕緊鬆開手屈膝行禮。

    “皇上,臣婦就是看不得孩子受委屈……”話出口之後,她又覺得自己簡直不會說話,登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好半晌才語無倫次地說,“都是從小帶阿壽時的毛病……”

    四皇子恍然醒悟,趕忙正要替吳氏求情,卻只見父皇已經啞然失笑,立時閉上了嘴作老實狀。而皇帝正笑著對吳氏說不妨事,就在這時候,卻聽到門外傳來了兩個人的說話聲。

    “今天外頭這巷子怎麼連個車馬都沒有,反常得很!要不是門前沒有停著什麼車馬,我還以為有大人物上家裡來了!”

    “別口口聲聲家裡,這是張園,人家張博士的家,可不是你宋混子的家!在人家家裡蹭吃蹭喝蹭住,還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也就只有你宋混子了!”

    “烏鴉嘴你還好意思說?你難道不是蹭吃蹭喝蹭住?我好歹還能下庖廚幫人家做點吃的,你呢,你都幹了啥.?讓你給我打下手,你還動不動說什麼君子遠庖廚……你小子那分明是眼高手低,今天糖水沒賣掉都是你害的!”

    四皇子聽得忍不住想笑——這是說相聲的嗎?彼此之間還給各自起了綽號,他就沒見過這麼逗的人!此時此刻,他早就忘了其中一個聲音他聽到過,那就是當初在國子監九章堂前還質疑過自家三哥的方青。

    皇帝從來人的話語中間聽出其中一個是宋舉人,卻不知道另一個是誰。他沖著一旁花七努了努嘴,就只見花七順手一撈,直接挾起四皇子就悄無聲息地避入了吳氏身後的正堂中。

    於是,等到外頭兩人並肩進來,皇帝身邊只剩下了一個完全一頭霧水的吳氏。見兩個年輕人看到自己之後,那瞠目結舌的樣子實在很有趣,他見宋舉人身邊那個年輕人果然面生,他就笑呵呵地說:“宋混子,好久不見了。你這綽號烏鴉嘴的朋友是誰,不給我介紹一下?”

    方青目瞪口呆地再次看到了一身便服的皇帝——之前在禦廚選拔大賽的複賽上,他因為早早就被人驅趕進了大棚,所以壓根沒能看到當今天子,但問題是,他最初在九章堂招新時已經見過了當時親自蒞臨的皇帝!可此時此刻,皇帝仿佛不認得自己,他頓時如釋重負。

    以為皇帝應該不記得九章堂那回事了,此時又自稱我而不是朕,當下他忍不住大膽說道:“我是宋兄同鄉舊友方青,本是不值一提之人,只烏鴉嘴三個字是宋兄戲稱,他才是真嘴賤!”

    宋舉人簡直被方青這番話給氣炸了,當下惱火之極地叫道:“烏鴉嘴還敢說我?你這張嘴把人家富戶當豪奴,把人家小孩子說哭,沒事就會找茬,還當著皇……皇……”

    他本想罵方青當著皇帝的面還顛倒是非黑白,可看皇帝這衣著就恐怕是微服出遊,再加上被皇帝那仿佛很輕淡的眼神就這麼一瞥,他只覺得自己那下半截話就直接噎在了喉嚨口。急中生智之下,他迸出了一個不經大腦的稱呼:“還當著黃世伯的面信口開河!”

    黃世伯……

    別說吳氏此時那張臉猶如見了鬼似的,方青差點沒瞪出眼珠子,就連宋舉人自己也差點沒咬到舌頭。在發現自己竟然迸出了黃世伯這麼一個稱呼之後,他自己簡直恨不得掐死自己。

    無論是叫黃老爺,還是黃大人,又或者黃將軍……反正什麼稱呼都比黃世伯要好!人家是皇帝,什麼時候成他家世伯了?而且,方青應該在國子監見過皇帝的,他還瞞什麼?

    而皇帝眉角和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見宋舉人那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突然覺得和人計較太丟臉,卻是似笑非笑地說:“小宋你身為舉人卻好庖廚,我也懶得說你了,可跑到別人家裡卻一住就是這麼久,這倒是真的聞所未聞。聽說你還挨了家裡叔叔一頓打?嗯,活該。”

    宋舉人生怕方青那張嘴再胡說什麼有的沒的,慌忙把頭點成了如同小雞啄米:“是是是,我也在深刻反省,黃世伯你千萬別生氣,我是該打,是該打……”

    方青見宋舉人表現得謙恭到甚至有些謙卑,他雖看不上那點頭哈腰的樣子,但想想皇帝親自蒞臨張園,自己這個外人就別杵在那了,當下就拱拱手道了一聲學生回房讀書了。可他還沒來得及走,就只見皇帝竟是突然伸手攔住了自己。

    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看清楚,皇帝鬚髮烏黑,一縷小鬍子微微翹起,顯得頗為神氣,人舉手投足之間不像某些自命不凡的人似的裝模作樣,而是帶著幾分自然。

    而緊跟著,他就聽到皇帝說出了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邀約:“既然你們正好撞上,那算你們運氣好。今兒個張壽邀請我來參觀他工坊裡新做出來的擺鐘,你們倆要不要一塊來?”

    宋舉人深知皇帝那戲弄人的脾氣,此時恨不得離遠一點。然而。張壽家裡有個秘密工坊,這事兒他也聽很多人提過,可住在這裡卻一直都無緣一見,心中卻還是很想一探究竟的。此時此刻,他在心裡猶豫再三,最後還是禁不住誘惑。

    當然,方青早就搶在了他的前面,直接答了一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聽得他直在心裡埋怨書呆子。可他還不好當面點醒那個烏鴉嘴,只能乾笑點頭答應。

    吳氏見皇帝要帶兩個舉人去張壽那工坊,雖說有些意外,但到底沒有多說什麼。她自忖自己跟著去不合適,可放眼家中,她一時半會找不出放心的人選帶路,正著急時,她就看到外間一個少年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娘子,公子讓我趕緊回來,說是要帶貴客參觀工坊?”

    小花生此時別提多高興了。就他跟著張壽這麼久,那座傳說中的工坊他也就去過幾次,沒想到今天張壽竟然讓自己帶著人去參觀!他是認識宋舉人和方青的,此時笑著沖兩人拱手算是行了禮,隨即就看向了皇帝。可看到皇帝的容貌之後,他竟是忍不住狐疑地問了一句話。

    “這位貴客,我從前是不是在哪見過你?”這人長得和那個倒楣的大皇子好像挺像啊!

    宋舉人此時已經是連吐槽的力氣都沒了,趕忙上前岔開小花生的話題。好在人顯然也對皇帝這位貴客沒有太大的興趣,訕訕然道了個歉後,就上前對吳氏行禮說道了兩句。

    吳氏知道張壽素來對小花生還算信賴,可剛剛人一回來就冒冒失失說在哪見過皇帝,她當然沒法徹底放心,連忙拉著人千叮嚀萬囑咐,言外之意就是讓人千萬恭敬對待這位貴客。還沒等她確保小花生聽懂了自己的話,皇帝就已經一把將小花生拉過去了。

    “好了,安人你就放一萬個心,我又不是計較禮數的人……小花生,你快帶路吧,我聽張壽說過你,道是年少能幹,還有一口好嗓子,唱詩比背詩厲害!我有兩個不夠聰明的兒子,你回頭也教教他們?”

    被花七牢牢按在廳堂中的四皇子都快氣炸了。倒不是因為父皇拿小花生和他比,是好不容易跟著父皇出來這麼一次,這會兒父皇要去工坊寧可帶幾個外人,竟然不帶他!

    可他眼睜睜看著父皇跟在小花生後面,還帶著兩個跟屁蟲,卻偏偏不敢隨便亂出聲——剛剛就已經挨過父皇的捶了,此時他要是亂說話,天知道回去之後父皇會不會狠狠收拾他?父皇嬌縱他和三哥的時候,那是真的寵得很,可他們一旦犯了過錯……

    父皇打得也真是狠,那巴掌直接沖著屁股打下來,他都不記得兒時淘氣之後被打得哭爹喊娘多少次了,反正肯定比三哥多!

    四皇子素來心思狡黠,此時不由得小聲哀求花七道:“花七叔,你行行好,讓我也跟去見識見識行不行?我好容易跟著出宮一次,我還等著回頭和三哥去好好說說今天到張園來看到的東西呢!再說跟著父皇的方青和宋舉人不都認識父皇嗎?我跟著有什麼關係!”

    花七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雙掌合十就差沒拜一拜他的四皇子,突然想到小時候的朱瑩也這樣喜歡討價還價,不由得屈指輕輕彈了彈小傢伙的腦門。見四皇子躲都不躲,就是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說:“你就算不求,我也會帶你去的。”

    “啊?”四皇子頓時傻了眼,可他還來不及生氣,就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慌忙探頭往外張望,見院子裡只剩下了還沒走的吳氏,父皇和那兩個傳說中寄住在張園的舉人早就跟著小花生不知道上哪去了,他登時為之大急。

    “那花七叔你幹嘛還攔著我,父皇他們都走了!”

    “聽說阿六那小子還背過你?”花七答非所問地問了一句,見四皇子愣了片刻方才點了點頭,他突然一把抓住這小子,輕輕巧巧把人往後一掄,竟是把人直接背了起來。隨著他一陣風似的飛掠了出去,這才頭也不回地問道,“阿六那小子的速度,比我快還是比我慢?”

    四皇子最初被那極快的速度給嚇了一跳,等聽清楚花七這問題,他才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竟是忘乎所以地大叫道:“六哥比你快!”誰讓你剛剛非要嚇我!

    可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花七那速度陡然之間暴增,那迎面吹來的風竟是呼呼作響,因而,當他察覺到整個人陡然急墜,再發現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時,竟是驚得連叫嚷都忘了,只知道牢牢抱緊了花七的脖子,渾然不知道換個人背他,此時絕對會被他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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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0 01:23:25
第五百四十五章 真正的盛世

    宋舉人和方青曾經想過張園的工坊位於地下,那麼必定是陰森昏暗的環境中,一群群猶如鬼魅一般的工匠正在揮汗如雨地辛勤勞作,然而,當帶路的小花生真的打開了一處偏僻小院中地上的一道石門,帶他們往地下走時,他們在通過一條甬道之後,卻覺得面前豁然開朗。

    就只見寬敞的石室當中,頂部和四面八方密佈著無數氣孔和天窗,此時正有大量光線照射進來。起初他們還以為那是空的,可等到宋舉人好奇地靠近一處牆壁,這才發現那竟然不是透明的,而是嵌著水晶!

    深知水晶有多值錢,他不禁暗自咂舌,可隨之就聽到皇帝說道:“廬王當初建這別院,他號稱是為了生母德太妃建廟要用水晶,太后心想橫豎這些水晶都是宮中內庫中積存已久的,也就給了他,結果他卻都用在了此處。光是這一座石室,用掉的水晶就數以萬計。”

    方青登時眉頭大皺,剛想評論一句實在是窮奢極欲,一隻腳突然被人重重踩了一下。他登時怒視一旁的宋舉人,皇帝自己都評述廬王了,我說兩句算什麼?心情憋屈的他環目四顧,隨之就注意到,這裡非但察覺不到什麼潮濕悶熱的氛圍,甚至還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他忍不住隨手扯下腰間汗巾,兩指一捏舉高,當確證這汗巾正在隨風微微擺動的時候,他就立時驚歎道:“這裡竟然有風?”

    “當然有風,否則這麼多人在這裡做事,大夥兒豈不是要被悶死?”小花生斜睨了方青一眼,只覺得人沒見識,“這後頭有一座專門打鐵的高爐,本來也是想挪到地下的,還是少爺說,打鐵一定要保證空氣充足,絕對不能放在地上。他還說了什麼燃燒需要陽氣什麼的……”

    小花生絲毫沒注意自己把張壽當初對關秋所言的氧氣變成了陽氣,恰是說得振振有詞,“少爺還和關秋說,多利用水力,幸好這張園從前是那位廬王引了活水進來的,所以關大哥用水力推動鼓風機,把大量新鮮空氣灌入到了這裡,這工坊其他機器也有用水力的……”

    儘管是現學現賣,甚至有不少地方還賣錯了,但小花生此時在皇帝和兩個舉人面前賣弄,那是一點都不發怵。儘管他現在大多數時候在蕭家和蕭成一塊住著,一邊加大識字量,一邊背詩,同時沒事就去聽雨小築聽戲,但並不妨礙他偷看九章堂那些學生髮下的教材。

    太深奧的數理看不懂,但那些簡單的他卻暗自記下了一些。此時見自己面前那三位都聽得聚精會神,他不禁很是得意。

    可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清亮的說話聲,隨之就看到剛剛還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三個人幾乎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去。

    “這個腳踏的磨床還需要改進……哎,這張園的水流畢竟是引進來的,高度落差不夠,力道太小,能利用的水力有限……精鐵和黃銅不比玉石,我們要做的不是雕玉,而是磨削零件,腳踏起來太費力了,如果不改進,一台磨床要兩個人踩,這不是耗費人力嗎?”

    “第一台擺鐘雖說做好了,但那全都是手工磨制的零件,廢品率太高,而且也不精准,所以就算樣品送進宮了,還要改進,這第二台固然都用的是批量生產的零件,可精度夠了,零件的廢品率還是太高了一點……就算真的能夠賣出高價,但良品率很重要!”

    “要是有張大哥說的天然橡膠就好了,那樣的話,燒開水那巨大的力道總比時不時就會沒有的水力和風力管用!”

    看到那個滿臉油污的少年被這個人那個人叫著四處奔走,口中時而指點,時而卻抱怨著什麼,宋舉人和方青不禁都覺得狐疑,可緊跟著就只聽小花生說:“這就是公子最欣賞的關大哥了,他說皇上都稱讚人是大匠種子。他這人很喜歡問為什麼,又好學,又喜歡動手……”

    他一口氣就給關秋戴了一大堆高帽子,渾然不在意自己口中的大匠根本沒注意到他們這些不速之客,還在那忙碌個不停。

    而被花七背著從另一個入口悄然潛入的四皇子,此時很有一種做了飛賊大盜的感覺,又興奮,又惶恐。

    此時看到不遠處二三十號人正在一台台形形色色的古怪機器上操作著,他忍不住就貼在花七耳邊低聲問道:“花七叔,這就是老師的工坊嗎?可為什麼做的東西我都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花七聳了聳肩,給出了一個很爽快的回答。

    聽到後頭的四皇子登時不說話了,他雖說看不清人表情,卻也知道背後那小傢伙必定瞠目結舌,他就嘿然笑道:“你那老師是個很奇怪的人,就連大小姐是他未來妻子,也未必真懂他,更何況別人?”

    “這工坊裡能懂他的人,大概也就是那個小關秋了,而且就算是他,也大概只能懂一部分。你那老師的老師,不知道是哪個曾經遊歷過海外,真正博覽群書的大豪,比朝中和民間那些號稱博學的傢伙都強太多了。”

    “所以葛老太師才那麼維護你老師,甚至連別人質疑你老師的師承,他也全都一一擋了下來。說實話,根據太祖遺物能夠做成這樣,誰都沒想到。”就連皇帝也沒想到!

    皇帝確實沒想到,只不過不到一年的功夫,張壽竟然真的拆解了那塊他從太祖密匣中取出的奇怪計時器,然後竟然真的仿製出了東西——雖然一個極小,一個極大,從形狀來說截然不同,但最基礎的東西,也就是那個圓盤的走勢卻是相同的。

    當小花生上前叫住了關秋,而關秋見到他之後,雖說因為不明白他是誰,只是拱手行禮,卻什麼都沒多問,仿佛絲毫不關注似的,把他和其他人帶到了那一具擺鐘之前。他知道這少年工匠其實是一根筋,目光很快被那具與先前花七秘密送進宮一樣的擺鐘吸引去了。

    看著那鐘擺循環往復地擺動,隨即又眼看關秋打開上方蓋子,毫無防備地對他展示其中那簡潔到甚至有些寒酸的結構,即便他見過更加複雜精巧的東西,此時仍然不禁有些驚歎。

    當下皇帝就問道:“此物較之之前送入宮的那具擺鐘如何?精度更高嗎?”

    關秋回答得異常爽快:“精度沒有送進宮的那具擺鐘高,就是外頭殼子做了一點更好看的花紋。”他的話異常簡單明瞭,甚至也毫無矯飾。

    “送進宮的那台擺鐘,用的是幾個最好的匠人用磨床和其他機器打造和磨制的一批零件,全都是精挑細選的。他們都是最好的鐵匠和木匠,但現在這些零件要次一等,因為雖說也是用磨床等等做出來的,但機器不夠好,手藝也還不夠,所以零件的精度並不一致,要調整。”

    “所以算下來,這些擺鐘的精度不一,有的甚至一天會慢幾秒。按照張大哥教給我的,一個時辰有七千二百秒,這實在是不夠精確……”

    說機器不夠好,精度還不夠高的時候,關秋的臉上滿是認真,心裡也確實在歎息。而等到他說出,會利用機器來製作機器本身需要的那些金屬零件,然後進行組裝,於是製作出更多的機器時,宋舉人和小花生也就罷了,方青卻眼睛一亮。

    這位被自家召明書院嶽山長認定是讀書讀太多以至於一根筋,常常說錯話得罪人的少年,此時又忍不住問道:“這機器也用機器來製作,是不是就好比鐵錘也要鐵錘來打一樣?”

    “嗯,不能這麼說,鐵錘是鑄造的,不像刀劍還需要打制。”關秋卻不大理解方青那表情是什麼意思。事實上,哪怕沒見過皇帝,他也知道能被帶到這裡來的是大人物,可他不像尋常百姓見到大人物那般畏怯,反而顯得很平淡。

    此時,他就嚴肅認真地解釋道:“其實要簡單說起來,就如同雞生蛋,蛋生雞一樣。雞生出了蛋,但又孵出了雞,然後雞再生出了蛋……讀書人常常覺得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一個很難解的問題,但在我看來,肯定是先有雞。”

    “因為就和這些機器似的,它們做出來的第一個零件,因為很難完全符合圖紙,幾乎都是四不像。那麼,雞肯定也是一樣,它最開始生出來的,說不定也不是蛋,而是其他什麼,但也能孵出雞來。張大哥說過,生物在不停地進化,現在家養的雞和當年的野雞也不一樣。”

    這樣一個簡單的比方,就連小花生都聽得呆了一呆,而方青卻忍不住說道:“照你這麼說,這真是合了太極的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之道!我們召明書院有人曾經把一塊地劃成太極圖的樣式,然後分陰陽兩片種植,據說畝產量也提高了很多……”

    如果張壽人在這裡,一定會面上含笑點頭,隨便評論一點啥,然後在心裡吐槽說你這是玄學,不是科學,就別拿來貽笑方家了。然而,張壽不在,關秋的反應就直截了當得多。

    “用太極圖的式樣來建造房屋和圍牆,能夠起到防禦山賊盜匪之流的作用,但真正的亂世,四處都是兵馬的時候,最頂用的還是外頭那一層塢堡,否則真要被大批兵馬打進去,裡頭就算再迷宮,也禁不住一場火。更何況,用太極圖來種植農作物會增產,那不現實。”

    不等方青反駁,關秋就認真地說:“如果這位公子真的這麼認為,那麼不妨在張園裡也劃一塊地做成太極圖的式樣,然後自己種菜試一試?反正家裡空餘的地很多,自己做實驗,遠比聽人空口說白話要有用得多。”

    見方青先是目瞪口呆,隨即竟然真的到一邊沉思去了,皇帝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個四皇子告狀說質疑三皇子作弊的年輕舉人,還真是一個腦袋一根筋的書呆子。

    只不過,他對於關秋剛剛那些話更感興趣,當下就再次“視察”了一下比花七告訴他的數量多了一倍都不止的那些機器。聽著關秋一樣樣介紹這些東西如何做出一次次改進,他仔仔細細地聽著,等聽到關秋無意中說出的話時,他這才悚然動容。

    “張大哥說,機器是為人服務的,是為了解放人的勞動力,讓更多的人能夠去讀書識字,能夠設計出更多更好的機器,然後把更多的人從重複勞動中解放出來,再去設計出更多更好的機器。如此循環往復,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把人都束縛在土地上耕作的,絕不是什麼美好時代。因為只有生產力過分落後的時代,一個人方才不得不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然後養活自己。”

    關秋沒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到了一台正在拆修的磨床前時,他親自俯身檢查,探討,完全忘記了身邊還有個大人物。

    等到再次站起身時,他隨手擦了擦髒兮兮的手,這才對皇帝笑了笑。那笑容清澈而乾淨,就如同他此時那認真的眼神一樣。

    “從前我拜師學藝的時候,師父很不喜歡我,覺得我又喜歡東問西問,手藝又學得不怎麼樣,要不是我圖紙畫的還行,說不定早就被師父攆回家去了。是張大哥不但不覺得我煩,還教給我很多我想都沒想到的東西,他還告訴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一旁花七背著四皇子,已經悄悄摸了過來。當聽到關秋轉述張壽這番話時,四皇子不禁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尤其是看到關秋拿著一本冊子在父皇面前翻開,隨即落落大方地說著那什麼地心引力,什麼單擺振動的運動週期公式……他不禁聽得兩眼發直。

    有一定數學基礎的四皇子都如此,宋舉人此時瞅了一眼正在一旁尋思利用太極圖種地事宜的方青,突然有些羨慕這傢伙躲過了一場痛苦的洗禮。而小花生更是張壽所說的數理化苦手,此時聽著關秋的話,那更是一張臉比苦瓜還苦。

    相形之下,身為葛雍的學生,自己能自學葛氏算學新編,還能教一教一雙幼子的皇帝,雖說也聽得有些吃力,但此時還是聽懂了關秋所言的關鍵,當下眉頭一挑就直截了當地說:“這麼說,你推測這單擺的長度和週期,是用《葛氏算學新編》中所寫的豎式開根號?”

    “是啊,很難的,我最初學的時候,差點覺得腦袋都要炸了。但熟能生巧,我現在已經知道怎麼開根號了。但開根號計算的擺長並不能照搬,因為單擺振動公式是理想狀況的,而且張大哥說,重力加速度實際上是一個估計值,不同地方還有細微差別,還要調校……”

    聽著關秋滔滔不絕,四皇子偷看了一眼父皇以下眾人,就只見人人都開始茫然了。那一刻,最近一直都有些自怨自艾的他陡然輕鬆了下來。父皇都不大懂,更何況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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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人小鬼大

    皇帝一行人是在小花生的帶領下,光明正大地參觀工坊,而花七背著帶進來的四皇子,則是在這位張園頭號大教頭的引領下,悄悄參觀了這座底下工坊。

    因為張壽知道這位比阿六還要神出鬼沒的“高人”根本就防不住,乾脆就直接把所有地方都對人開放。所以,雖說張園中人有不少都沒踏進過這座地下工坊,花七卻前前後後來轉過很多回。此時他即便帶著四皇子這麼一個孩子,那些做事的工匠也沒人吭聲。

    人人都記得那次張壽親自帶花七來這兒的時候說的話:“這位是花七爺,阿六就是他教出來的。你們記住他這張臉,要是突然這麼一個人出現在身邊,千萬別發慌。他跟著趙國公立功赫赫,就連皇上也很欣賞他。”

    而在之後的實際體驗中,他們不得不感謝張壽的事先提醒,因為這麼一個大活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側,還突然開口對你提出很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實在是太嚇人了!

    然而,此時工匠們對帶孩子來參觀的花七表示淡定,可花七自己卻切實體會到了往日那些工匠見到他時的頭疼。因為這會兒四皇子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一面問著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問題,即便他早就說過自己也看不懂,可仍然架不住小傢伙就是愛問!

    要不是皇帝臨時起意,把宋舉人和那個方青一塊叫上了,這個難纏的小皇子原本是用不著他帶的!

    雖說心裡埋怨皇帝想著一出是一出,但花七也知道,皇帝這一次突然駕臨張壽這座工坊,只有一小半是為了這裡的工匠,以及各種機器和正在製作的東西,更有一大半是為了帶著四皇子開闊眼界。雖說人突然就把四皇子丟給了他,但他還不能丟下這麼個好奇寶寶。

    於是,哪怕無奈,不耐煩,他也只能在旁邊陪著。

    好在四皇子很快就發現,被父皇“硬是從趙國公府搶來做侍衛”的花七叔,武藝是不錯,但在工坊這種地方,再高的武藝也發揮不出作用。要是三皇子,此時說不定就已經放棄問個究竟的打算,走馬觀花先看一看,下一次再設法說動張壽親自來帶他看。可他卻不同。

    眼睛滴溜溜一轉,四皇子就東張西望了起來。當看到一大堆埋頭做事,顧不得看他的工匠當中,有一個面相老成,絡腮鬍子,看上去很有些資歷的老工匠頻頻側頭朝他看過來,似乎是好奇,他突然邁開小短腿跑過去,到人家面前之後,更是使勁拽了拽對方的衣角。

    見人愕然低頭看他,他就小聲說道:“老伯,你能帶我參觀一下這兒嗎?好多東西我都看不懂。”

    那個老工匠盯著三皇子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神情複雜地說:“小公子,我今年才二十九。”

    四皇子登時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眼前這位老工匠看上去比父皇還老多了,人竟然才二十九歲?好在他反應極快,當下就趕緊鬆開手,退後一步深深作揖道:“對不住,是我眼拙看錯了。大叔你能帶我在這裡轉一轉看一看嗎?我花七叔說不太懂這些。”

    那“老”工匠聽到這一聲大叔,面色方才稍霽。因見四皇子衣衫鮮亮,但說話卻還客氣,此時又不嫌棄地抓著自己那有些醃臢的衣角,他也就乾咳一聲點了點頭,真的丟下手頭的活計,給四皇子帶起了路。

    當然,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看到了花七的關係。阿六的厲害他是沒親眼看到,其他工匠當中卻有人剛巧目睹過阿六暴打潛入張園不明身份之人的情景。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個傢伙到底是被送去了大興縣衙又或者順天府衙,還是乾脆就被沉入了京城哪處海子。

    而四皇子卻不知道這位工匠大叔是因為花七方才對他耐心細緻。他雖說有時候是熊孩子一個,但真要裝成乖巧小心的時候,那也確實足夠乖巧小心。而且,為了避免走得太快,趕上父皇那一行人,他還一路走一路往前張望,聲音壓得很低。

    可就這麼走著問著,他突然聽到身邊的工匠大叔開口問道:“小公子,你和剛剛小花生帶來的那三位元認識?”

    “認識……呃,也可以說不認識。”四皇子改口該得極快,隨即就小聲說道,“大叔千萬給我保密,我是纏著我身後那花七叔,這才得以到這裡來見識一下的!張博士可是我的老師呢,哪有學生都沒進過老師工坊的?”

    工匠大叔這才為之釋然。他就說嘛,能讓阿六的師父,那位花七爺親自領進來的,怎麼可能是尋常人家的孩子?此間主人張博士的那些學生,又是年紀這麼小的,想來十有八九就是那兩位之一了,他這放下手頭的活計過來討好,看來是沒有錯。

    他原本就小心翼翼地應付著四皇子,此時自然更加了三分殷勤,六分熱切。而這樣的情緒變化,四皇子立刻敏銳地察覺到了。

    於是,剛剛主要都在問那些機器,在問那些稀奇古怪的他,這會兒就狀似好奇地問道:“大叔,你既然年紀不大,幹嘛留這麼滿臉滄桑的鬍子,顯得自己很老似的?”

    被人問這麼紮心的問題,工匠大叔登時僵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不自然地說道:“小公子說笑了,我只是太忙,沒空打理鬍鬚,以後一定好好打理,絕不會再讓你覺得蒼老到能叫老伯的地步。對了,小公子見過這個麼?這個是水力驅動的磨床……”

    四皇子根本沒等這位工匠大叔把話說完,他就又追問道:“大叔你說你很忙,那我去求你帶我四處看看的時候,你還這麼爽快答應我?你真是個好人!我聽說老師這工坊裡大家都各有各的任務,很忙的,你是不是有難題沒法解決,所以借著帶我逛逛換換心情?”

    那工匠大叔都要被四皇子給問到一張臉都快掛下來了,可四皇子都已經自問自答了,他就算硬著頭皮也只能打哈哈接上。

    “小公子說的是,我是一時半會找不到頭緒,正好你來找我,所以……”

    剛剛一直問東問西,態度熱絡而親切,就仿佛鄰家好孩子似的四皇子,此時卻突然後退幾步,當發現撞上了誰時,他慌忙往後一看,發現恰是一直都跟著他們的花七,他方才如釋重負地猛然閃到了花七身後。

    “花七叔,這傢伙很可疑!”四皇子仿佛沒看到對面那工匠大叔的錯愕面孔,大聲說道,“大家都在認真做事,就他東張西望;我這種外人去央求他帶路,他一口就答應,甚至我都來不及說我是誰;他一路上還老湊到別人邊上去看別人做的東西!”

    他越說越是神情嚴肅,看對面那人的眼神,就仿佛在興奮於揪出了一個可疑分子:“而且他對很多東西的原理都說不上來,不像剛剛那個關秋似的頭頭是道;那些工匠也大多對他態度冷淡,肯定是因為他平時就本事很一般,所以不招人待見……”

    花七聽到背後四皇子那振振有詞一條又一條的分析,再看到那絡腮鬍子的工匠“大叔”面如土色,他就呵呵一笑,隨即環視了左右一眼。

    見那些本來還在探頭探腦看熱鬧的工匠們,此時在接觸到他的視線之後立刻低下頭去,他就背著手優哉遊哉上前,卻沒有如背後四皇子想像那般立時把人揪出去,而是在路過對方身側時,慢條斯理地說:“聰明反被聰明誤,下次拍馬屁的時候,記得看清楚人。”

    “是是是。”那年輕的工匠“大叔”幾乎都要哭了,此時他連忙打躬作揖應是不迭,隨即看也不敢看正瞪著他的四皇子,一溜煙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

    見人已經走了,花七低頭一瞥正呆若木雞的四皇子,這才牽了他的手繼續往前走,眼看已經離開了剛剛那塊工匠雲集的區域,進入一條通往另一個區域的甬道,他就沉聲說道:“四皇子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不知道。”四皇子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滿臉不服氣,“這傢伙肯定有問題!”

    “嗯,你眼力很好,把你父皇安插在這的人也給揪出來了。”花七似笑非笑地調侃了一句,發現一旁的小傢伙立刻就沒聲音了,他低頭一看,果然就只見四皇子張大了嘴巴,繼而完全哭喪了臉。

    總算四皇子沒問出父皇為什麼要在這安插人的蠢問題,他也不再多言,只在前頭帶路。

    等到了另一個工廠,雖說四皇子耷拉腦袋,但到底人還小,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紡車和織布機等東西給吸引了注意力,複又重新活絡了起來。只不過,花七看小傢伙須臾忘了皇帝還在前面,猶如皮猴似的東竄西竄看熱鬧,他也不說破,直到四皇子陡然間迎面撞上一個人。

    就只見剛剛跟在皇帝背後的方青不知道什麼時候去而複返,竟是突然出現在了四皇子面前。而在四皇子踉蹌退後幾步之後,看清楚他的方青不由得直接叫出了聲:“四皇子?”

    糟糕……四皇子沒想到,方青竟然會去而複返。如果說之前這小子譏諷過他的三哥,於是他對人很有些反感,那麼此時這傢伙冒冒失失點明了他的身份,他就簡直是氣急了。

    眼見得剛剛自己還與之說過話的幾個工匠目瞪口呆地盯著自己,而四周圍的那些視線也明顯很詭異,仿佛人們正糾結於應該怎麼對待自己一個皇子,他就不得不趕忙補救道:“我今天就是跟花七叔來看看,沒別的意思,大家不用管我,只當我是個一般的閒人就行了!”

    他一邊說,又一邊小大人似的團團作揖道:“從前我就聽老師說,勞動最光榮,今天親眼看到大家忙碌的樣子,我想說,大家都辛苦了!”

    就連花七,也不禁對四皇子這急中生智的一番話嘖嘖稱奇。小小年紀就知道慰問工匠,這是皇帝教得好呢,還是四皇子資質好呢?至少比面前這個愣頭青聰明多了!

    而剛剛醒悟到自己再次說錯話的方青,那張臉上則是一陣青一陣白,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都是四皇子給他印象太深刻,所以他忍不住脫口而出,明明他之前見到皇帝都忍住了!

    他正這麼想著,卻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咳嗽,扭頭看見是小花生帶著關秋和宋舉人,還有皇帝一同回來了,他頓時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這會兒,要是四皇子撲上去大叫一聲父皇,這滿工坊的人恐怕就都會知道皇帝來了!要是裡頭混進個把別有用心之輩,就憑他們這幾個怎麼擋得住?而且,張壽身邊這個小花生,聽說就是滄州來的,人還和那些扣押大皇子的亂民有關……

    腦袋一片空白,方青再次轉過身去面對著皇帝,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他卻只見皇帝對著他微微一笑,隨即就突然招了招手。正當他以為皇帝是叫他,心中正有些猶豫時,卻只見身邊蹬蹬蹬一陣腳步聲,再一看,卻是四皇子直接跑過去了。

    “看夠了嗎?”皇帝語帶雙關地問了一句,見四皇子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他就淡淡地說道,“朕很欣賞這裡。”見關秋先是微微一呆,隨即才仿佛意識到什麼,瞪大了眼睛,他就微微笑道,“朕欣賞的是你們靈巧的雙手,和聰明的頭腦,至於禮節,那不重要。”

    見關秋慌忙躬身長揖行禮,皇帝看了一眼滿臉不知所措的方青,突然開口說道:“你既是召明書院嶽山長的學生,就別跟著這宋混子一塊瞎混了,好好去讀你的書,明年考中最好,考不中跟著張琛朱二那幾個去走走看看,磨礪一下,順便好好管住你這張嘴。”

    而教訓完方青之後,他就斜睨一眼宋舉人道:“宋混子你也別成天在外賣糖水了。不論是禦廚選拔的決賽,還是會試,你至少給朕通過一個,否則朕直接讓人把你押送到廣州會館,讓你那叔叔好好管教你!”

    皇帝三言兩語就把宋舉人和方青震懾得連聲稱是,隨即才瞥了小花生一眼:“你之前說好像在哪見過朕,是覺得朕和大皇子那個孽障很像?放心,他不會再有禍害人的機會了。”

    四皇子眼看皇帝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他連忙追了上去。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忍住把之前那位工匠“大叔”的事小聲說了出來,結果就只見皇帝突然停了步。他還以為父皇接下來要責備自己,卻沒想到人竟是皺眉罵了一聲:“這個楚寬,盡做多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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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七章 腹有數理氣自華

    婚期在即,即便是在九章堂,張壽也收穫了不少恭喜的聲音,就連九章堂的那些新生們,也都變著法子恭祝他即將迎娶朱瑩。可相對於這即將到來的大喜,他更愁的卻是自己一面要教人數理化,一面還因為對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承諾,要在經筵上開講外國歷史。

    要不是陸三郎現在還能常常給他代課,他就是一個人劈兩半都不夠用!

    因而,婚事他放手交給了吳氏去和趙國公府朱家商議著辦,至於擺鐘的繼續改進和商業開發後續,他也都丟給了關秋和朱瑩,甚至連皇帝帶著四皇子微服參觀工坊也只當不知道。至於工坊裡混進來了可疑人物……他就更無所謂了。

    有本事就把他那些數理化知識全都偷學了再融會貫通,然後把知識運用到實踐,打造出更好的產品!

    就他都是走運、、遇到一個舉一反三的關秋,而且還有太祖遺物——那塊機械表作為引子,否則絕對搗騰不出擺鐘來,那些擒縱和傳動機構,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勁才畫了個大概給關秋看,然後解說清楚又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

    到現在他這個穿越人士都沒能搗騰出玻璃,以至於錶盤只能用白水晶!趙四和羅小小那兩個從織布紡紗機械上功成身退的,正帶著一群工匠在地下工坊後頭的那處院子裡日夜研究燒玻璃呢!至於其中是不是有皇帝的眼線,他一點都不在乎,反正他又不求巨富。

    在這種時候,當張壽一大早就得到陸三郎的通知,道是光祿寺查帳已經完結,就連戶部歷練的那批九章堂學生也即將與之一道回歸時,他終於不得不面對一個更棘手的問題。

    就這麼一座九章堂,兩屆的學生要一塊上課,師資不夠,教室更不夠,那麼應該怎麼辦?

    正當他照舊給學生佈置了一堆習題,隨即到九章堂門口吹風順便思量的時候,就只見外頭周祭酒和羅司業連袂而來,腳步又急又快,分明是一臉火燒眉毛的表情。他有些錯愕地迎上前去,還沒來得及問兩人來意,羅司業就搶在了前面。

    “張博士,皇上給內閣幾位大學士傳諭,道是要將大皇子貶為庶民,終身禁錮于宗正寺,遇赦不赦,還要派二皇子去瓊州府種神樹!更說不日要冊立太子,你可知道?”

    張壽非常自然地露出了大吃一驚的表情:“竟有此事?”我知道了也要裝不知道啊!

    見張壽明顯大驚失色,周祭酒心想自己總算是消息靈通了一回,只覺得心情略好了一些,當下就語重心長地說:“張博士,你要知道,這雖說並不是明旨,但消息既然已經傳出來了,那麼很可能聖意已決,這事情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所以……”

    他拖了個長音,希望張壽能夠知機地接上話,可讓他失望的是,張壽非但沒有接上話,反而還用茫然的眼神看著他:“所以什麼?大司成可否明示?”

    周祭酒差點沒被裝蒜的張壽給氣死!可他哪裡能說,大皇子二皇子如果真的被正式掃地出局,那麼一旦立太子,在你九章堂中的三皇子就是最燙手的香餑餑,你這個老師最好能讓國子監的其他學官能分一杯羹,讓大家都能賺個眼下皇子師,將來太子師,未來帝師的名頭!

    羅司業不得不擠出一個笑容,換成任何一個學官,他都能和周祭酒聯手出擊,讓人心悅誠服地把三皇子這樣一個學生分潤出來——他沒指望當老師,卻也至少希望在這位年少的未來東宮太子面前混個臉熟。

    可面對張壽,他只能語重心長地說:“張博士,這消息應該已經傳到雅舍那邊的四位山長那兒去了。如果說他們之前來京城當皇子師,那還沒有太明確的目標,那麼他們現在肯定已經要卯足勁沖了!回頭在經筵上,你就是他們……”

    還沒等羅司業說出最大的對手這幾個字,張壽就氣定神閑地說:“說起來有件事我忘了對大司成和少司成說,日前我進宮見到皇上的時候,應皇上要求,我回頭在經筵上只會講外國史。正好軍器局的渭南伯那邊有的是資料,也省得我講別的不在行。”

    周祭酒和羅司業頓時被張壽噎了個半死。

    上次張壽在國子監講學的時候,還因為講了誰都不知道的一段段外國史而得到了不少監生和舉子的好評,回頭張壽還想在經筵上講?那不是頂尖的文武大臣,就是飽學鴻儒,張壽也不怕貽笑方家!

    更何況,這些傢伙是好對付的嗎?雞蛋裡也能挑骨頭,一句不遵禮儀的蠻荒之國而已,其興衰存亡根本無足輕重,就能把你費盡心機的準備全都打成一場空!

    張壽卻沒在乎周祭酒和羅司業那不以為然,自顧自地說:“我對皇上說了,我除了算學——當然我更喜歡稱之為數理——其他都不太在行,所以我能教三皇子的,也就是數理,其餘的只能請皇上另請高明。至於這些異邦的興亡故事,其實也就是以史為鑒,僅此而已。”

    能說的話全都被張壽搶了過去,周祭酒和羅司業頓時一陣氣苦。然而,如果說之前他們還希望有那四位山長來挫一挫張壽的銳氣,那麼現在他們就一點都不希望如此了。

    三皇子人在九章堂,那至少還算是國子監的,但要是被那四位山長占了上風,人在皇宮裡獨自受教於他們,這對國子監有什麼好處?對他們又有什麼好處?

    眼看周祭酒和羅司業面色陰晴不定,張壽便似笑非笑地說:“我倒有一件事要和大司成少司成商量。要知道,九章堂派去宣大輔佐王總憲的那批學生,大多都要回來了,而光祿寺和戶部的事務也差不多要告一段落。如此一來,兩屆學生合在一起,這九章堂也就坐不下了。”

    雖說皇帝之前視察國子監之後,大手一揮,戶部也確確實實撥下了錢,如今國子監四處大興土木,皇帝更是慷慨撥下了一塊國子監隔壁的土地,興建監生的號舍,至於原來的那破舊老號舍,則是準備拆了重新造新校舍。

    可是,這一座座還在紙面上的教室,早已經被一大堆學官私底下商議分光了,哪裡還有九章堂的份?在他和其他學官看來,九章堂已經占了天大的便宜,如今不過就這麼點人,還要和其他六堂搶空間?如今張壽可不是還兼掌半山堂,能拿著那些貴介子弟當藉口了!

    周祭酒哪肯在這種事上頭再做讓步,當即就咳嗽了一聲。

    “張博士,你也要體諒國子監的難處,其餘各堂的人數比九章堂更多,卻也一直都是僧多粥少,這屋舍實在是騰挪不開。雖說皇上之前騰了地,但國子監附近原本是人煙稀少的北城,這百多年下來,卻也已經鱗次櫛比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屋舍店鋪,再也沒法擴張得開了。”

    “嗯,我知道大司成和少司成有難處。”張壽點了點頭,仿佛不想再爭。

    等羅司業不動聲色地拉了拉周祭酒,這兩位大明最高學府的正副校長還要一搭一檔繼續找藉口,他這才慢悠悠地說:“其實公學的陸祭酒之前提過,城外公學如今正在大興土木,地有的是,屋舍更有的是。既然九章堂學生不少在那邊兼職,不如整個九章堂一塊搬過去。”

    話音剛落,原本打算附和周祭酒的羅司業就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幾乎下意識地怒斥道“公學就是公學,國子監就是國子監,豈可混為一談!張博士你可別忘了,你這九章堂的學生,也都好歹算是個監生,他們可不願意和那些販夫走卒之子混為一談!”

    那些出身低微的監生就是願意,如紀九這樣的官宦子弟,如三皇子這樣的天潢貴胄,又怎肯這般屈尊降貴?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

    張壽卻照舊氣定神閑,無奈一攤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既然國子監博士廳那些博士,一直都覺得九章堂放在這國子監實在是格格不入,那我還能怎麼辦?我如今招了兩屆就已經地方不夠用,人更不夠用,那明年後年呢?”

    沒等周祭酒和羅司業作出反應,他就呵呵一笑道:“既然這麼多人都覺得,國子監六堂之外,半山堂和九章堂全都是多餘的,如今國子監地方不夠,半山堂已經騰出了地方,九章堂這偌大的地方給一群農家子屠夫子商人子之類的占著,還不如也讓出來。那我就讓出來。”

    見張壽竟然把半山堂和率性堂互換教室那一茬拿出來說事,又將博士廳中某位學官憤恨不平的原話搬了出來,周祭酒和羅司業那兩張臉徹底陰沉了。

    經筵就要開了,張壽明明是即將獨鬥群賢,可在這種緊要關頭,人竟然寧可撇開國子監!

    若是讓其成功得逞,他們這祭酒和司業乾脆就不要當了!

    就當周祭酒和羅司業打算豁出去據理力爭的時候,他們突然聽到了一個弱弱的聲音:“老師,紀齋長托我來問問,老師您佈置的那幾道題是要一種解法,還是多種解法?”

    看到三皇子面上帶著有些靦腆的笑容,有些遲疑地從門內出來,還訝異地掃了他們一眼,羅司業迅速拉了一把周祭酒,隨即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

    “張博士既然是在講課,我和大司成就不叨擾了。”

    即便心中驚怒,但周祭酒不希望在三皇子面前顯露出醜態,當即不卑不亢地對三皇子頷首為禮,見人非常有禮貌地長揖還禮,他不禁在心裡暗歎這樣一個知書達理的好學生怎麼就偏偏看上了張壽。等到轉身離開之後,他發覺羅司業也快步追了上來,當下就輕哼了一聲。

    “此事絕不可能!”

    羅司業會意地贊同道:“沒錯,此事絕不可能。那些考九章堂的學生,想來也不僅僅是沖著張壽這個老師,更是沖著國子監的名頭,監生的名頭。只要我們一口咬定若是九章堂遷走,這監生名頭就絕對不能給,想來他們自己也會給張壽施加壓力!”

    周祭酒當機立斷地說:“正是如此。他想要另起爐灶,也要看別人認不認這個名頭!”

    九章堂門口,張壽看到三皇子望著周祭酒和羅司業遠去的背影,按著胸口長長舒了一口氣,他不禁笑道:“怎麼,鄭鎔你是聽到我和人在外頭爭執,所以跑出來給我撐腰的?”

    “嘿嘿。”三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小聲說道,“因為老師和大司成少司成的聲音都不小,我就聽見了。本來還不大敢出來了,是紀齋長說,我不妨出來看看,如果運氣好的話,大司成和少司成說不定就會悻悻而走,結果真的被他猜中了……”

    得知是紀九攛掇三皇子出來的,張壽不禁莞爾。看著此時笑得很真誠的三皇子,他忍不住摸了摸這小傢伙的頭,隨即就拉著三皇子的手徑直進了九章堂。雖說一眼望去,大多數人都在奮筆疾書,仿佛在專心致志地解題,但他知道很多人根本就是分心二用。

    他把三皇子送到了位置上,隨即就走到最前頭,輕輕用醒堂木拍了拍講臺,等眾人忙不迭地抬起頭來,他就淡淡地說:“我剛剛在對他們說,既然國子監騰不出足夠的屋舍,容納前後兩屆的九章堂監生,那麼九章堂還不如搬到外城去,畢竟公學有的是地皮和屋舍。”

    剛剛他和周祭酒以及羅司業的對話,有些人豎起耳朵聽了個大概,卻也有些人真的悶頭做題沒能注意,此時他這一說,課堂上登時傳來了嗡嗡嗡的議論聲。

    “我知道,國子監監生這個頭銜,很多貴介子弟,富家公子不在乎,但你們當中的很多人仍然很在乎,但身在國子監,學的卻是和其餘六堂那聖賢書截然不同的東西,相信大家曾經受過不少冷眼。相形之下,但凡是去公學教過幾天書的人,都體會過受人尊敬的滋味。”

    張壽一邊說一邊觀察學生們的表情,見大多數人面色複雜,小部分人則是有些不甘心,他就沉聲說道:“我之所以會提出此事,是因為你們的前輩們即將從宣大總督府、從光祿寺從戶部載譽歸來。這麼多人建下功勳,飽受好評,是因為他們是監生?是因為出自九章堂?”

    “不,是因為他們好學上進,潔身自愛,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才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哪怕他們就此結業,也都會各有前程!道理很簡單,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數理氣自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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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即日定東宮

    自己人不在皇宮,一道手詔給內閣,給各大衙門,給京城的無數官宦人家帶來了巨大衝擊,皇帝對此卻沒有什麼自覺,出了張園,他甚至還帶著四皇子優哉游哉在京城有名的西四牌樓逛了一圈,這才打算走西安門回宮。

    如此一來,今天跟著父皇出來的四皇子自然是玩得喜上眉梢,差點就樂不思蜀不想回宮了。然而,在西安門等皇帝的呂禪,卻等到幾乎望眼欲穿。雖然還不至於腿斷,可當他看到皇帝那一行人的身影出現在視線當中時,還是幾乎熱淚盈眶。

    他一陣風似的迎上前去,行禮過後就小心翼翼地說:“皇上,內閣三位閣老,六部六位尚書和左都禦史,再加上一大堆有頭有臉的大臣,全都齊集奉天門求見。楚公公都急壞了,也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外頭找您……”

    沒等呂禪把話說完,皇帝就哂然笑了一聲:“楚寬他還會急?他不是萬事都不慌不忙嗎?”

    這種話聽上去就帶了幾分遷怒之意,呂禪自然就不敢貿貿然接下去了。而皇帝在這一句之後,卻也沒有多言語,只是快步往那幾匹早就備好的禦馬走去。四皇子卻也不甘示弱,邁開小短腿一溜煙緊隨其後,看到禦馬當中赫然有一匹身高適合自己,他這才滿意。

    可馬匹的高度固然適合了,可皇帝一行人通過西苑回宮,那速度即便不能說是風馳電掣,卻也比初學騎術的四皇子要強得多。於是他須臾就被拋在了後頭,如果不是發現呂禪竟然在後頭押陣,他那張臉早就耷拉了下來。

    而呂禪眼看皇帝一行人都已經跑得連影子都不見了,今天親自來報信卻挨了皇帝排瑄的他就策馬靠近了四皇子,笑意盈盈地與其說著閒話。他本待打消了四皇子的警惕性,再試探為什麼皇帝會突然遷怒楚寬,卻不想人小鬼大的四皇子壓根就不好惹。

    人斜睨了他一眼,就似笑非笑地說:“你是想問父皇幹嘛挑楚公公發火對吧?”

    見呂禪登時臉色異常尷尬,四皇子就沒好氣地說:“我今天跟著父皇去張園看老師的工坊,結果在裡頭發現了一個可疑人,那竟然是咱們宮裡安插在老師那兒的眼線!我當然就忍不住問父皇了,結果父皇直接就罵楚公公盡做多餘的事!”

    呂禪心裡咯噔一下。什麼叫看到一個可疑人?什麼叫那是宮裡安插在張壽那兒的眼線?最重要的是,皇帝怎麼一聽說就認定那是楚寬幹的?

    雖然那就是楚寬幹的……還是經過他的手挑選的人,沒想到竟然這麼不中用!

    想歸這麼想,呂禪還得做莫名驚詫狀,因為四皇子的“心直口快”,那是有名的,曾經就連告訴他機密消息的柳楓也被人一下子賣了,差點被攆出乾清宮,他可不敢觸這位小皇子的黴頭,因此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亂說。

    等四皇子和他一前一後趕到了西華門,他從守門侍衛口中得知,今天跟隨的侍衛們都在此下馬,而皇帝卻直接縱馬進了宮,很可能是直奔奉天門,他就不禁一陣牙疼。

    歷來外臣們頂多是外皇城馳馬,宮城則是完全的禁區,就連皇室宗親亦然,甚至歷代皇帝們按例也是不會策馬在自家宮城疾馳的。但本朝至今的那些個皇帝,就偏偏有那麼幾位不願意守規矩。

    首先是作為開國天子的太祖皇帝,然後是隱忍多年最終一舉殺回朝中的英宗皇帝,再接著就是先帝睿宗,最後……卻是沒有在馬背上奪得天下,卻特別喜歡縱馬宮城的皇帝了。

    可平時不要緊,今天那麼多臣子齊聚奉天門,皇帝這麼騎馬過去,像什麼樣子!太后若是知道,很可能會遷怒於他們這些人!

    呂禪固然擔心,但四皇子卻興奮莫名。他直接一抖韁繩,竟是也跟著就這麼闖進了西華門。幾個侍衛本來還想攔著,可一看那匹小馬,一看馬背上那個矮小的傢伙,再一尋思就退了回來。就憑皇帝對兩個小兒子的縱容,馳馬宮中這點小事壓根不算什麼。

    想當初皇后……廢後還不是縱容過大皇子和二皇子這麼幹過!

    而四皇子試探性地縱馬闖進了西華門,發現沒人阻攔他,他頓時就膽子更大了,只當背後呂禪那叫喚不存在。

    雖然騎術稍顯生澀,但宮中的禦馬也許會有幾匹是應皇帝要求選出來的,帶著幾分性子的神駿,但真正給皇帝和他這樣的皇子日常騎乘的,卻無不是性格溫順,特別聽話的那種。

    所以,即便是四皇子這樣的爛騎術,還是能把這匹溫順的小馬駕馭得不錯。當眼看快到一處小門的時候,他方才急急忙忙勒停,隨即就笨拙地從馬背上翻了下來,也顧不得這匹小小的坐騎如何,一站穩就沖到了那小門旁邊。

    他探頭一張望,就看到了遠處廣場上那黑壓壓的一片人。雖然還遠未發展到伏闕的地步,但數一數人數,他就意識到,這事兒恐怕很不小。

    雖然並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好奇還是驅使著四皇子偷偷溜出門,躡手躡腳地往那邊靠近。若是平時,即便他人小不起眼,可終究這麼一個大活人,不至於讓人忽視了。可今天這情形,雙方的注意力全都在彼此身上,因此最初竟是沒人留意到他。

    於是,膽大包天的四皇子竟然順順利利地接近到距離群臣身後還有二三十步遠的地方。因為他是從後頭過來的,除卻皇帝之外,他自忖別人肯定不會發現他,可即便如此,為了安全起見,發現前頭的父皇和大臣們竟然僵持了起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停下了腳步。

    而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人群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大皇子二皇子終究也是皇家血脈,縱使有罪,也不能讓他們一個在宗正寺,一個在瓊州府自生自滅吧?更何況兩人業已成年,之前也曾經提過納妃之事,如今卻陡然停了,這傳揚出去,豈不是有損……”

    “有損什麼?有損朕的名聲?”皇帝沒好氣地打斷了那位痛心疾首老尚書的話,不耐煩地說道,“朕聽說老愛卿家中有一幼女甚佳,是不是也打算學嶽山長,願意許配給大皇子?”

    居然是為了大哥和二哥的事?四皇子已經聽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饒是他再人小鬼大,此時也不禁後悔來湊這熱鬧了。然而,他偷偷摸摸地往後才挪動了兩步,就看到皇帝那眼睛朝他看了過來,這下登時面如土色,於是乾脆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亂動了。

    而皇帝這刻薄至極的反問,也確實把那位老尚書給問得呆在了當場。可到底是久經滄海的人,顫顫巍巍的老尚書只是呆愣了片刻,隨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皇上若是……”

    “沒有若是,朕就是隨口那麼一說,你也不用這麼慷慨激昂地把你那一枝梨花壓海棠的小夫人愛若掌上明珠的女兒推進火坑!”

    皇帝虎著臉再次打斷了老尚書的話,隨即才看著其餘眾人道:“自古青史都是後人評說,縱使太祖皇帝得國之正,也不是沒有人在背地裡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更何況是朕。朕不怕被人說是苛待兒子,因為朕從前就是太縱容了他們,這才以至於他們長歪了!”

    “既然已經長成了歪脖子樹,萬一再給朕養出更多的歪脖子樹來,那還是長痛不如短痛!大郎已經徹底沒救了,二郎要是願意在瓊州府給朕安安分分地呆到把那治療惡瘧的神藥給種出來,那時候他還是朕的兒子,浪子回頭金不換,也自然配得起名門淑媛!”

    對於皇帝這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態度,孔大學士頭疼的同時,那種本就縈繞心頭的預感頓時更強烈了。雖說他並不是首輔,但卻是如今內閣序列最高的閣臣,當下不得不站了出來,代表百官提出他們最大的疑問。

    “皇上,如今既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然見罪,那東宮若仍然和從前一樣虛懸,那官場民間恐怕會覺得不安。此前皇上以東宮早立,紛爭不斷為由,始終不立太子,可如今看來,若是能儘早讓某些人掐斷那不該有的念想,興許就不會有此前之事。”

    這是光明正大譴責皇帝做法的表態,吳閣老捫心自問,反正他是絕對不敢這麼直接的。而在內閣資歷最淺的大學士張鈺張了張嘴,到底也沒敢貿貿然附和。

    他們這兩個閣臣都沉默了,今天雲集於此的朝臣雖說剛剛都一度顯得雄赳赳氣昂昂,可此時竟是全都鴉雀無聲。

    跟著孔大學士一塊,指責皇帝的曖昧態度是造成兩位皇子齊齊落馬的根本原因?這也太驚世駭俗了!

    然而,皇帝在最初的微微一愣神過後,卻非但沒有因為孔大學士的指責而勃然大怒,反而輕輕點了點頭,非常平淡地開口說道:“孔卿說得沒錯,朕曾經責敬妃身為生母而教子無方,但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其實朕身為父親,其罪更大。”

    “朕之前褫奪大皇子宗籍,並未祭告宗廟,如今朕當正式祭告宗廟,親自為這教子無方之過,向列祖列宗請罪。”當話說到這裡時,皇帝那淺淡的臉上,露出了幾分譏誚,“還是說,諸卿希望朕能下個罪己詔?”

    此話一出,下頭登時一片譁然。就連剛剛強項到質問皇帝卻沒有被怪罪的孔大學士,卻也有些站不住了,立時下拜連道不敢。於是,四皇子就只見自己面前這些大臣們倏忽間矮了一截。被凸顯出來的他只覺得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憤懣。

    惶恐的是自己竟然遭遇到父皇要辣手處置兩位兄長的一幕——雖然那兩位兄長和他一點都不熟,他非但沒體會過兄弟之情,反而還體會過深重的敵意。

    而他憤懣的則是,廢後昔日還是皇后的時候,父皇也曾經下令過讓兩人搬到東閣讀書,可皇后置若罔聞根本就不放人,甚至還聲稱只要自己是皇后一天,就會護著兩個兒子不受欺負……更不要說大皇子和二皇子從授課老師,再到任何東西,全都是最好的。

    他此時甚至很想嚷嚷,父皇對他們怎麼就不好了,怎麼就要祭告宗廟向祖宗請罪了!

    可皇帝面對跪了一地的群臣,卻沒有親自去攙扶起誰,而後來一出君臣盡釋前嫌的好戲。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個個後腦勺,足足許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說:“朕如今還有兩個兒子,宮中嫻嬪已經身懷六甲,如果是男孩,那麼得天之幸,朕會再添一個兒子。”

    “但東宮之位不會再空著了。三皇子人品貴重,溫良賢德,堪為東宮。禮部去查閱一下冊封太子的儀制,然後擬定一個簡單卻不失隆重的儀制給朕看。”

    四皇子呆呆站在那兒,足足好一會兒,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一下子意識到了,父皇竟是要冊封他的三哥做太子!雖然他從小被皇帝保護得很好,唯二的缺點也就是嬌縱和衝動,但並不是說他就真的不懂那些大人的事。

    從前他也和三皇子小聲交談過,如果大皇子和二皇子中間的哪一個成為太子,他們會如何如何,心裡也不是沒有過惶惑。可現在,這兩座大山被搬開了,他最要好也最喜歡的三哥,竟然就要做太子了!

    完全醒悟過來的四皇子猛然間興奮地對天揮舞了一下拳頭,隨即再也顧不得這是什麼場合,竟是轉身撒腿就跑。而看到他這高興狂奔一幕的皇帝,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但緊跟著,那笑意卻是化作了一絲悵惘。

    他清清楚楚地記著,想當初年少的他在病重的父皇面前發誓接下這座江山的時候,同樣年少的廬王天真地問他,皇兄當了皇帝真是太好了,日後是不是我要什麼都可以?那時候他斬釘截鐵地回答了什麼?好像是一句完全沒經過思考的承諾——那當然,你要什麼都可以!

    可後來,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那個弟弟,不但要金銀美人,更要他的江山,他的命。

    只希望他的兒子們,不要重蹈父輩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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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5-9-11 01:16:19
第五百四十九章 搶先報喜訊

    周祭酒和羅司業覺得九章堂前後兩屆監生斷然不願意放棄監生的名頭,但瞭解學生們狀況的張壽卻知道,周祭酒和羅司業認定很重要的東西,大多數人壓根不怎麼在乎。因為哪怕當今皇帝銳意整頓國子監學風,但如今的國子監早就不是太祖初年的國子監了。

    想當初那位太祖皇帝親自手書大學二字高懸在國子監面前,那是真的希望國子監照著後世綜合性大學的標準培養人才,對監生的任用也都不拘一格,破格提拔的人非常多。至於現在,呵呵,進士都往往要等著候選派官,舉人根本連當官都輪不上,區區監生麼……

    大多數監生從國子監裡出來,本來就不在乎功名的富家子弟就算是完成了混出身的任務,可以繼續瀟灑人間,至於普通乃至於貧寒人家出來的,就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奮鬥了。

    於是,有人去給官員當幕僚,大多數也就是跟著一任縣令混個師爺當當;有人費盡心機想到殷實地主之家去教個學生,還要和更多沒飯碗的舉人去競爭;有人只能到私塾或者族學裡去教書,這還得接受那些家長的審視和考核……

    如果不是各地官學都要送人貢入國子監的舊規,如果不是每一任國子祭酒和司業都會費盡心機招攬幾個優秀學生在國子監裡充門面——比如他聽朱瑩說,當初朱廷芳入監就是前任祭酒親自登朱家大門懇求人早點去的,國子監早就完全沒落了!

    因此,張壽在對學生們說了之前那番話之後,就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始了講題和繼續授課。等到一上午的課終於上完,他仍舊閉口不談把九章堂遷到公學去之事,可三皇子卻突然離座而起,蹬蹬蹬沖到了他的面前。

    “老師!”叫了一聲之後,三皇子猶豫了一下,但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果九章堂從國子監搬到外城的公學,那我也能去那裡跟著你讀書嗎?”

    張壽打量著臉上猶帶稚氣,但表情卻顯得很堅定的三皇子,他就笑著說道:“那就要看你自己了。如果要我來說,我是覺得,鄭鎔你可以過去繼續聽講。”

    三皇子頓時眉飛色舞地點了點頭。

    而滿堂學生們彼此面面相覷,最終無不覺得,如果三皇子都願意跟著搬去外城公學,那麼他們就一塊跟過去好了,反正這國子監的氛圍,一向對他們這些人不那麼友好。可緊跟著,正在竊竊私語的眾人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聲高呼:“三哥!”

    曾經來過九章堂的四皇子,那自然是上上下下誰都不陌生,此時見這小傢伙一溜煙地沖了進來,二話不說就撲了過來一把抱住三皇子,一大堆監生頓時都看得呆了。就算知道這兄弟倆平日裡很要好,可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得如此忘乎所以,卻還是第一次。這是出了什麼事?

    而三皇子也覺得四皇子這樣子實在是反常。他慌慌張張地拍了拍四弟的背,結結巴巴地說道:“四弟,出……出什麼事了?有什麼事……什麼事都可以和我說,我總能……想出辦法的。你別急,千萬別著急!”

    四皇子這才鬆開了手。他退後了兩步,也沒管這是在九章堂中,不但張壽在,還有其他眾多監生也在。此時的他心裡滿滿當當都是驚喜,深深吸了一口氣就大聲嚷嚷道:“三哥,你要做太子啦!你就要做東宮太子啦!”

    這一刻,除卻早就從皇帝那兒得到風聲的張壽,上至三皇子本人,下至紀九以及眾多九章堂的學生,全都呆若木雞。尤其是三皇子本人那表情就和見了鬼似,等良久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之後,他先是一把捂住了四皇子的嘴,隨即就拿著另一隻手在其額頭上摸索試探。

    沒發燒啊?沒發燒怎麼卻偏偏說胡話呢?

    四皇子被三皇子捂住嘴,摸著腦門,登時又氣又急。他好不容易掙脫了開來,隨即氣急敗壞地叫道:“我沒發燒,更沒發瘋,我親耳聽到父皇對那些閣老尚書們說的!”

    雖然此時又興奮又激動,故而直接跑到九章堂來當第一個報告這好消息的人,但四皇子總算還有點腦子,沒有把皇帝評價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話說出來,也沒有把那些大臣的陳情和態度也透露出來,只是信誓旦旦地說:“父皇說,三哥你人品貴重,溫良賢德,堪為東宮!”

    他一字不漏地重複了皇帝評價三皇子的原話,眼見三皇子驚得整個人都木了,滿堂學生們則是鴉雀無聲,他忍不住伸出手來在三皇子的面前晃了晃。

    “三哥,三哥,你醒醒,我是和你說真的,絕對沒有說假話誑你,這兒還有這麼多人呢!”說完這話,四皇子見三皇子依舊呆立不動,他頓時有些急了,竟是脫口而出道,“要是我有一字一句虛言,就叫我天打五雷……哎喲!”

    見四皇子猛然慘叫了一聲,冷不丁拎了一記這小傢伙耳朵的張壽,這才鬆開了手。見四皇子反應過來之後,立刻惱羞成怒地瞪視自己,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哂然笑道:“賭咒發誓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而且,鄭鍈,你不覺得自己太莽撞了嗎?”

    “就算是你親耳聽到的,既然不曾公佈,那就是還做不得准,你想把你三哥架在火上烤,還是把九章堂的大家都架在火上烤?”

    之前四皇子就曾經被張壽這麼訓過不該隨便洩漏禁中語,可此時此刻,他卻倔強地昂首挺胸道:“我就是要提早讓大家知道,我就是要讓這事兒人盡皆知,鐵板釘釘!三哥本來就很出色,很能幹,他比我那大哥二哥強多了!”

    他壓根連個停頓都沒有,就理直氣壯地說:“再說了,老師你是三哥的老師,他們和三哥同窗一場,難道不支持三哥,還能支持別人嗎?”

    誰說熊孩子沒心計的?可是,這簡單淳樸的心計,能讓那些善用心計的老狐狸們汗顏!

    從頭到尾,眼前這個小傢伙就沒想過,如果事情追究下來,他這個洩漏消息的人也許會遭到什麼樣的問罪和處罰!

    若是平時,張壽肯定能教訓四皇子一大堆大道理,可是此時此刻,看到九章堂外阿六那一閃即逝的身影,他最終只是對著四皇子搖了搖頭,隨即也沒理會明顯正在心亂如麻的三皇子,重新回到了講臺上,眼神平靜地掃視了眾人一眼。

    “鄭鍈剛剛在這裡說的話,天知地知,我知你們知。如若回頭消息真的在外間流傳,那麼,你們可以議論,但要記住,鄭鍈不曾當眾說過那些話。而如若回頭外間沒有這樣的消息,你們也一樣記住,他不曾當眾說過這些話!”

    見三皇子還在發愣,而這會兒就連四皇子竟然也發起呆來,紀九連忙站起身道:“老師的意思是說,不管那些閣老尚書們是否放出了消息,各位也請不要洩漏四皇子跑來找三皇子時情急之下說的話,以免別人覺得他們兄弟得意忘形。”此時此刻,他卻再也不敢直呼其名。

    被紀九這麼一解釋,一大堆瞠目結舌的學生們終於恍然醒悟,驚覺紀九竟是巧妙地證實了,四皇子這話很可能是真的!想到自己竟然和未來的東宮太子當過同學,有人與有榮焉,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額手稱慶……可還不等這偌大的九章堂炸開鍋,張壽就喝了一聲。

    “好了,鄭鍈突然跑來就已經夠顯眼了,你們是要把人全都引到這兒來?”

    眼見眾人再次鴉雀無聲,他方才沉聲說道:“戒驕戒躁,沉穩一些,別丟了九章堂的臉,更別丟了你們未來太子同學的臉。好了,今天中午就不下課了,我會讓阿六去囑咐一聲,找人把午飯送過來,你們都好好清醒一下!”

    四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這麼謹慎,剛想表示反對,卻不想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都沒說話的三皇子,此時終於開了口。

    “多謝老師。”

    四皇子頓時很不服氣,可當看到三皇子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時,他頓時有些慌了。他很想大聲辯解,可理直氣壯的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有些不自然的囁嚅。

    “三哥,我真的是……”

    “別說了。”三皇子上前一把拽住了四皇子的手腕,繼而對張壽頷首致意道,“老師,我回宮去了,下午的習題課,我會問紀齋長借了筆記,好好補上的。”

    見張壽含笑點頭,那種親切的態度一如既往,強作鎮定的三皇子只覺得自己那顆怦怦直跳到幾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再次低了低頭算是行禮告別,等到出了九章堂,看到阿六正呆在外頭,見他們出來時就瞥過來一眼,那眼神中竟是隱含笑意,他不禁鼻子微微一酸,隨即就聽到身邊的四皇子開口叫道:“三哥你能不能鬆手?你手勁太大了……六哥救命啊!”

    阿六鄙視地看了一眼在那謊報軍情的四皇子,旁若無人地徑直一躍,竟是就這麼竄上了屋頂。面對這一幕,四皇子登時傻了眼,竟是身不由己地被自家三哥給拖了走。

    這一路出去時,他沒見到理應追著自己出來的侍衛,卻是見到了不少監生。從前他們兄弟在半山堂時,雖然也進出國子監,但上頭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大多數人都對他們視若無睹,可此時退避道旁行禮的人卻是一茬接一茬,以至於三皇子連頷首回禮都來不及。

    而四皇子就更加看不慣這種前倨後恭的做派了。他沒好氣地挑了挑眉,卻是小聲對三皇子說:“三哥,你搭理這些人幹什麼,從前他們都沒把我們放在眼裡……”

    沒等他把抱怨的話說完,就只覺得手腕上傳來了一股大力,這次真被捏得生疼的他頓時連聲叫喚,這才換來三皇子放鬆了鉗制。意識到今天自己真的惹三哥生氣了,他頓時哭喪了臉,等到最終出了國子監,看到花七正笑眯眯地牽著……兩匹馬等在那,他方才如夢初醒。

    “花七叔,莫非你剛剛一直都跟著我?”

    “是啊。”花七笑眯眯地眉頭一揚,輕描淡寫地說,“總不能讓四皇子你一個人跑出宮來吧?我橫豎也沒事,我就幫皇上跑個腿,看著你這個寶貝兒子唄?”

    “那我剛剛說的話……”四皇子只覺得頭皮發麻,只希望能從花七口中迸出一個否定的答案。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為花七似笑非笑地端詳了他片刻,竟是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犧牲自己也要成全兄長,四皇子已經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了,佩服佩服。”

    花七見四皇子面如土色,三皇子則是一把將人撥在身後,仿佛要把責任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他不禁笑著回轉身把兩匹馬牽了過來,這才輕描淡寫地說:“你們不用擔心,皇上要是真阻攔,四皇子你也不可能出宮給三皇子通風報信。”

    “至於那可笑的想法,我就更不會說了。皇上都已經親自對那麼多人挑明瞭,還怕你四處宣揚?你們信不信,我們要不能儘快回宮,半道上就會有人攔著求見太子殿下了!”

    三皇子被花七描述的這番場面給嚇了一跳,也不敢再多問多說,慌忙上馬就走。直到一路駕馬小跑,終於看到北安門在望,他那高懸的心方才稍稍落地,可隨之就陡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已經不再質疑四皇子帶來的這個消息。

    他要做太子了?這怎麼可能……這簡直太荒謬了!怎麼可能輪得到他這個膽小畏怯,連說話都不敢高聲,更談不上本事的小子入主東宮?

    三皇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一路入宮的。當最終停下腳步的時候,他茫然一抬頭,竟是發現自己到了乾清宮前!他瞬間緊張得渾身僵硬,直到發覺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這才挪動腦袋看了過去,卻只見四皇子那張臉竟是比黃連還苦。

    “三哥,父皇剛剛派人在玄武門等著我們,一看到我們回宮就說要見我們,這不會是真的生我的氣了吧?回頭要是我挨打的時候,你可得千萬替我求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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