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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愛 第三十八章 記錄
「你想出去玩嗎?」他問我。他是昨天凌晨回來的,卻一大早就照常起了,幾乎只睡了三個小時。
「你不睏嗎?」我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睡過很多了。」他說,「水族館,動物園,遊樂場,公園,郊外——你想去哪?」
「嗯……訓練室?」我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進步。」
他聽了,雀躍,高興,我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不過我知道,我回答什麼,他都會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訓練室很久不用了,因為他不願意把寶貴的和我相處的時間花在獨自悶在訓練室。
自從升到C級,我做過很多針對這方面的訓練,雖然他們勸我沒有意義,我不可能上戰場的,但我堅持。我以為我進步了很多,可是看他打開他最喜歡的那個模式——到處亂飛的熒光點,我還是發現,我的進步在他面前,約等於原地踏步。也許我只是沒那麼快就開始頭暈目眩,眼花繚亂。還是很慢,追不上他的速度,要他放慢來等我。他安慰我說我已經很好了,他真心這麼覺得,也真的仔細地看出了我的進步。我不能感到驕傲。我永遠也……
「別這麼灰心,」他說,「如果你真的非常努力,會有奇跡發生。你已經創造了奇跡。」他遲疑了一下,他不想提那件事相關,但是他還是繼續說了,「本來,鈍化劑影響了你的神經系統發育,要是按照常理,你不可能覺醒。你甚至可能有智力缺陷。但是你看,你現在很好,能正常地融入社會,你還在大學學了數學。」
是海倫鼓勵了我,說我的智力沒有問題……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想起她。
我看著他繼續隨心所欲地射擊。沒了我干擾,那些光點迅速變紅,一批全軍覆沒,一批新的換上,以極快的速度再度全軍覆沒。
「也許你只是不需要成為S級,」他說,「你內心深處沒有這個意願。你不喜歡這些。你既不擅長,也沒有興趣。也許你可以去嘗試點你更感興趣的事……比如數學……或者,新的什麼?」
「你對這種訓練感興趣嗎?」我問。
「對我來說,它是必要的。無關有沒有興趣。」他說。
「那你的業餘愛好是什麼?」我說。
一時只有模擬槍連續射擊的聲音。
「……我沒有業餘愛好。」
「一個也沒有嗎?」
「我在找你。」他說,「我空閒時去街上到處閒逛。他們不幫我,我只憑自己的力量也根本抓不到她的尾巴……所以我希望我能在街上偶遇你,就算你沒有覺醒,我相信我一定能……果然……」
他察覺到了我心裡的沉重,沒有說下去。他放下槍。
「你想喝果汁嗎?」他試圖讓自己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讓我也保持這樣的心情。他總是這樣關心我,在乎我。
他暫時離開後,我拿起槍,隨便射了幾下,雖然我現在已經上過射擊課,還是根本射不中移動速度這麼快還這麼小的目標。氣餒之餘,我決定換個簡單的模式。我的手指在操縱台的觸控板上滑動。我在那邊的訓練基地經常用到這樣的設備,已經基本學會怎麼用了。
我退回到模板庫,決定按使用頻率排序,然後從使用最少的模板嘗試。在我滑下去前,我看到,這個白色熒光的模板是使用率第二,第一是,似乎是個自定義模板,起了個很奇怪的名字:
「婊子」?
是好奇促使我點了一下,彈出一個窗口,需要輸入密碼。幾乎是同一時刻,我感覺到他的強烈的驚恐。幾秒種後,訓練室的門打開了。他緊張地注視我,他試圖正念,他知道有密碼,他祈禱我猜不中密碼。我看著他的情緒,他的表情。我感覺到心跳空了一下。
我低下頭。那是一種直覺,我輸入了我們的生日。
他衝過來。
「別動!」我說。
我看著前方的全息投影,一個女人走向我。她的臉,我記得,是我在「公海」的體檢和測試中心看到的,牆上唯一的女性學者的畫像,艾達‧瑪里希。
她走路的姿勢,我也知道。
那是海倫。
他想把它關掉。
「等等——」我說,我抱住他的手臂,我看著全息影像裡的海倫,真正的海倫。我一直以為我已經恨她了,不願再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不願意回憶和她有關的任何事。可是此刻,我看著這段影像,我意識到,我始終思念她。
求求你讓我看看她。
他的手攥緊了。他暫時沒有動。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不像是監控錄像,視角總是在一個水平的地方,有時候是正面,有時候是側面。圖像時不時會出現大片缺失,模糊失真的地方。某種監測裝置的圖像模擬再現,似乎是。
她走過一扇又一扇門,一條又一條通道。她走得很快,步履堅定。她走進一個房間,走向房間中央的兩個育嬰箱,她拿出了什麼——注射器,很小的注射器,她彎下腰,接著直起腰,收回空的注射器,然後拿出第二支注射器,再次彎腰。
她收好注射器,把第二個嬰兒抱起來——
他拿起了槍。
「不!」
砰——她的額頭出現了漆黑的血洞,比這段不清晰的影像清晰得多的槍傷。我的心猛然縮緊了,感覺如同真的是看到他在我面前槍殺她。但是影像裡的人沒有停下,不會停下,因為那時候,沒有人阻止她。她繼續走,抱著嬰兒離開。槍聲繼續。肩膀,手臂,腳踝,小腿——模擬出的槍傷在她的身軀上洞開,血腥的圖像和他的情緒一同衝擊著我。恨她,恨到看見影像也要殺她,恨到不願意立刻殺她而要避開要害——
「住手——」我去搶他的槍,我根本撼動不了他。「不要在我面前——」
他抓住了我,我看不清他的動作,霎時間我被他挾持著,他的手臂勒著我的脖子,他逼我繼續看他射擊,看他在真實的過去製造出看上去更加真實的血和傷口。
「別再——」我尖叫起來。我的聲音和我的精神衝擊蕩開,我聽見警報聲。
他扔掉槍。他鬆開了我一秒,我被他翻過來,壓在操作台上,他冰冷的綠眼睛注視著我。
「那是鎮定劑,」給我們,不到兩歲的嬰兒,從額頭注射鎮定劑,防止我們哭鬧,「她帶走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我們不能哭,不能動,甚至不能醒來,「但我能感覺到!——我記得——我一直夢見!」她分開了我們!你很痛苦!我很痛苦!她不顧我們的痛苦分開了我們!「給你吃鈍化劑,」毀了你!她竟敢冒著讓你殘廢,讓你變成白痴的風險,就為了不讓你被找到!「她還讓你忘了我!」騙你說我不存在,騙你說我是假的,「你明明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你還——」
「她是海倫!」我哭喊道,「她陪我長大!她傷害了我,可她也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她一直陪伴我,鼓勵我,養大我——她愛我!我也愛她——」
「所以你就忘了我!」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痛苦,可你忘了我!你愛她,你忘了我!你讓她取代了我,是你——讓她——取代了——我!——你還為了她恨我,你可以原諒她,但你不能原諒我,因為——你——不愛我——你愛她!——
「放開我!」
我恨你!
他刺入了我。
是恨意。是毀滅欲。對她。對我。他恨她。但他更恨我。他想讓我去死。就像他曾經想要她去死。
他幾乎撕碎了我的精神。
我躺在地上,我看到黑色的水母籠罩著我,它的中心有一個發光的球,那是「我」。有人攥著我的手。還有許多人。嚮導和哨兵。他們在說話。在勸誰,鬆開什麼。
「她已經好起來了。」攥著我手的人說。我想起來,他是我的哨兵,雷。他剛剛救了我的命,阻止我的精神破碎。我接著想起……
差點殺了我,讓我幾近破碎的人就是他。
我猛地坐起來,在劇烈的頭痛和眩暈中,我往後挪動自己的身體,想要離開他。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像手銬一樣鎖住我。他盯著我的眼睛。
「你們不能分開我們。」他說。
放開我!我告訴他。
痛苦。不屬於我的痛苦席捲了我。他很痛苦。所以我也很痛苦。我為他而痛苦。不……
我感到自己在發抖,頭痛。「我」也在顫抖,掙扎,可「我」被「他」死死咬著。
我聽見哭泣。是九十九。「求求你了,弗伊布斯,」她跪在地上哭,「她,不值得。你會,狂化。你會,死。」
你會死嗎?
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他告訴我。他用力一拽,把我拽到他懷裡,抱緊我。你好多了,是吧?
有一個人拿出一部電話,免提公放,電話那頭的人說:
「弗伊布斯,你想害死她嗎?」
你好多了,是吧?
「你在她面前太敏感了,」電話裡的聲音,赫爾海姆博士說,「把她交給我們。你需要休息和疏導,她需要治療和安慰。」
你需要我。他的手掌緊緊貼著我的後背。他哭了。你需要我,對吧?
他的眼淚落在我肩頭。我也哭了。
像被刺醒了一樣,他猛然鬆開我。他的水母霎時被他收回,「我」飄落下來。立刻有人跑過來扶住我。是六十六。還有人跑近了他,是那個黑頭髮的伊芙和九十九。「放鬆,弗伊布斯,」九十九對他絮語著,「我來,幫你,我來,讓你,感覺好些。」黑髮的伊芙抓起他的手臂,給他注射鎮定劑。
接著那些哨兵才敢過來,把他帶走。
我抽噎著,跪坐在地上,六十六陪著我。她問我:你還好嗎,可以站起來嗎,我們接下來要去做檢查,確保你真的沒事。
她的心中有一股悲傷。為什麼悲傷?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我把這個疑問告訴她了。她垂下那張美麗的面孔,沒有看我,但她沒有把碰著我的手拿開。
你知道九十九為什麼那麼說話嗎?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殘缺的嚮導對一個敏銳的哨兵來說更匹配。六十六告訴我。我們都有一點缺陷,更小的時候,更嚴重——那時候,九十九說不了話,我看不見,九十六聽不見,八十八不能走……據說你是運動協調困難和限制智力發育……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做出一個六十六嗎?因為他們發現,匹配度越高,和你越像,他表現得越痛苦,越抗拒。於是他們做出了我,完全不像你的替代品,希望他能接受。
六十六發出一聲啜泣:「可他誰也不接受。」我們是為了成為他的嚮導而降生的,這是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最高的價值——我們從小被這麼告知。可是誰也無法實現,他誰也不接受,而且隨著年紀增長,對我們越來越冷漠,態度越來越惡劣。為什麼?
他們告訴我們,弗伊布斯偏執狂、妄想症、精神病,堅信我們都不是他的嚮導,他要他真正的嚮導。他覺得,如果他接受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對任何一個表露接納的苗頭,他們就會認為他妥協,不會幫他找他的嚮導了。可你本來就不存在啊?他們說。我們也這麼想。我們為他的從不接受傷心,為他堅持自己的妄想惱怒,又為他的痛苦覺得他可憐,直到……
他十四歲那年,他們對他和我們承認,你存在。弗伊布斯沒有精神病,他說的都是真的,你存在。
對不起,親愛的。六十六對我說。我看到她的恨。她討厭我。不是你的錯。六十六對我,也是對她自己這樣重復著。可她傷心,她痛苦,她無法讓自己停止這種恨。她無法完完全全不討厭我。
我抱住自己膝蓋,不願意讓她繼續觸碰我。
我聽見六十六帶著哭腔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伊芙——可我就是無法不這樣想:為什麼她要把你偷走?如果她沒把你偷走,我們根本不用出生,根本不用負擔這樣一種注定殘缺,注定失落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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