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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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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鏡台 -【此刻有誰走向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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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章 配不上

  好快,我跟不上他們的速度,「我們」和「他們」,他和他,精神體對上精神體,哨兵對上哨兵,「他們」在撕咬「他」,他在攻擊他。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格鬥,電影上的打鬥沒有這樣迅捷,電影總要給旁觀者一點反應的時間,停頓一下。他們沒有停頓。我看不清楚。她在做什麼?那個嚮導,沿著場地邊緣慢慢踱步,她在觀察……什麼?

  「他」被母虎咬住了。好痛。但是他沒有被這痛覺干擾到。他接下對方的攻擊。

  不錯。那個哨兵說。只是,可惜了,如果是那位S級……

  哨兵沒有說下去。

  我幫不上忙。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叫「我」一起上去。我一點忙也幫不上。

  放鬆。雷對我說。因為這一點分心,他臉上挨了一踢,不得不翻身跳開,暫時拉開距離。

  放鬆。放鬆。放鬆。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一個人足以應付。

  他一個人就足夠,多一個我只會拖累他。

  ……但是,我是需要你的。我需要你在。你也需要我……你需要放鬆,接納我。

  接納?還能怎麼接納?我們結合了,我能感覺到他的感覺,現在我的精神體被他的精神體包裹,我甚至一定程度上能感覺到他怎樣揮拳,怎樣抬腿。就像那次在訓練室裡,我盯著全息投影中的光點,他為我打下。

  我跟不上他。我太弱了,我太無能了,我太無用了……

  弗伊布斯,你後悔嗎?那個哨兵問他。如果是和任何一個S級結合,到現在,結果應該毫無懸念地出爐了。

  她是我的嚮導。他對他說。只有她是我的嚮導。

  無意冒犯。那個哨兵說。可是,生鏽的鞘,匹配不了鋥亮如新的利劍。

  她才是我的嚮導。

  陡然爆發的情緒像一聲爆響,轟鳴著我的精神。我感到自己好像滑入一個冰冷黑暗的地方,一片虛空,連空氣也沒有的太空。我什麼都沒有——不是我。

  是他。

  他感到自己什麼都沒有。因為那時候,他找不到我。因為那時候,他們全都阻止他找到我。

  我抬起手臂,指著那個嚮導,那隻母虎。「我」沒有手臂,但是,「他」有無數觸手。「我」令「他」的一根觸手輕輕拂過那兩隻精神動物。這不是我的怨憤,是他的怨憤。但他無法做出這樣的攻擊,我可以。

  那隻虎鬆開了他。她捂著額頭,險些站不住。那個哨兵發現自己的嚮導被攻擊,一瞬間的分心。

  拿下他。

  是我。是他。我同時就是他。我是握住武器的手,扣下扳機。武器為我打下我渴望攻擊的目標。

  就算……再怎麼樣……輪不到,你來在那裡說,我,配不上,他?!

  打中了。肋骨。

  很痛吧?

  我如夢初醒。剛剛那種令我可以跟上他的專注,和他合二為一的感覺頓時離我遠去。我和「我」為難地看著那個哨兵捂著被踢中的地方,苦笑著說:真重啊,弗伊布斯,對老師也不知道留點情面。

  他聞言,輕輕應了一聲。我感覺不到他的任何愧疚。他心不在焉,沉浸於回味剛才的感覺。

  受傷的精神體沒入那個哨兵和那個嚮導的身體裡。他們重新站在一起。那個嚮導說話了:很有力量的一擊,輕輕鬆鬆就穿透了我的屏障,小姑娘。

  她在對我說話。

  我一愣。我從來沒作為嚮導,被另一個嚮導真正地讚賞過。

  謝謝,她很高興。雷替我對她說。

  我高興嗎?

  我後知後覺摸摸自己的臉。好燙。

  他們沒有再多說什麼,那個哨兵和那個嚮導下去了。

  然後,我從廣播裡聽到,剛才那個是首席,他打敗了首席,現在他是這片塔區的首席哨兵了。廣播問:還有誰想挑戰S級哨兵弗伊布斯‧瑪里希嗎?

  沒有人。

  他下場,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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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一章 感覺

  他抱住我。

  就像我們在機場的見面。他自然而然地,又迫不及待地,直接張開手臂抱住我。而這次,我離他更「近」,「聽」得更清楚。他的心跳,他的感情,他的愛,他的渴望。除了他之外的聲音都成了一些暗淡的影子,世界上只有他和我是鮮明而響亮的。他的珍重,他磅礴的愛意,他的喜悅,就像雨露,淋在我的皮膚上,把我浸透了。

  這感覺這麼好,從來沒有這麼好。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僅僅被擁抱,也可以感覺這麼好。

  我意識到,我也抱著他。渴望,那是一直都在,而我一直盡力壓抑的渴望,現在它旺盛地生長,我再也壓不住它。渴望聆聽和被聆聽,注視和被注視。渴望彼此,渴望交融。我甚至有了和他一樣的念頭——伸出精神觸鬚,好和他更接近,好重新回到剛才那種交融在一起的感覺裡。那才是我們原來的模樣——我是他,他是我。

  有人過來了。一個尷尬,不情不願,但覺得自己有責任過來提醒我們的嚮導,穿著制服的場地工作人員……

  我驟然鬆開他,他也鬆開了我。「他」吐出了「我」。我們的精神體沒入各自身體裡。

  他看了一眼那個欲言又止的人,抓住我的手腕,匆匆帶我離開。

  *

  汽車在黑暗的車庫裡停穩,熄火。

  他一路上,很混亂,我不懂。雖然我已經能聽他聽得那麼清楚,可是我不懂——他太混亂了。上一秒他感到幸福,下一秒他覺得痛苦,接著他憤怒,憤怒後又是喜悅,喜悅緊接著焦躁,然後苦惱。但是意識到我就坐在他身邊副駕駛的位置,困惑地聆聽他,他就突然感到了幸福。

  可是幸福又很快成了痛苦。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

  現在,他靜靜地坐著。他有話想對我說,但是這話他又想隱瞞。他毫不掩飾他傾訴和隱瞞的兩種意圖。他注視著我,彷彿在等我告訴他我的意圖。

  可我……我完全不明白……他只讓我感到迷惑……

  他聽到我的迷惑,卻是笑了。無論傾訴什麼還是隱瞞什麼,他都忘了。他現在只想……

  他吻我,發光的精神觸鬚在那一瞬間伸出來,蓄勢待發。

  【】那個場面非常滑稽,於是,我們又不約而同開始笑了。他還是捨不得停下這個吻,咧著嘴,還要繼續碰著我的嘴唇。我好擔心我笑的時候不小心咬到他!似乎是「聽」見了我的擔心,他終於離開了我的嘴唇。他把頭埋進我的頸邊,一邊笑,一邊聽我笑。

  就這樣笑到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可以自如地在對方的精神裡舒展。那時候,感官漸漸就變了一種回饋的形式。我們既坐在車裡,又不在車裡。我們在一片屬於我們的虛空裡,他的水母再度抓住了「我」,吞沒了「我」。

  孤獨。孤獨煙消雲散,因為我在這裡。恐懼。恐懼蕩然無存,因為他在這裡。他調整了一下座椅,把我抱到他身上。而在另一個領域,在我們的精神空間,他已經更緊密地嵌進我。這是他想要做的事。將要發生的事。已經實現的事。

  他再度開始吻我。

  手冊說,結合的時候疏導,事半功倍。手冊不再深談。手冊總是這樣,模模糊糊,遮遮掩掩,特別是涉及結合。你到時候就知道了,跟著感覺來就行。

  我不知道我的感覺要我來什麼。我甚至感覺不到我。我是他。我又不是他。因為他已經不是他。他是我。是我們。

  我們很快樂,因為我們成為了我們。世上的一切,我們原來被分裂的人生中的一切——留戀的,痛恨的,苦惱的,憤懣的——都比不上這種快樂。這是……

  這是,我一度擁有的快樂。

  *

  我在他肩膀上喘著。精神結合結束了,是的,感覺很好,我也是,他也是。但是……

  「我很久以前,認識你嗎?」我在黑暗中問他。

  他撫摸著我的後背。在聽到我問題的一瞬間,他閃過了很多情緒,可是現在,他讓自己放空,正念,隱瞞,拒絕告訴我……

  「嗯。」他說,「我夢到過你。你也一定夢到過我。」

  我沒有過。我想。並且,我還想到,既然他不想對我說實話,何必——

  他好難過。

  他說的是實話。並且,他「聽」到了。

  我沒有夢到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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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二章 分離

  所以,這就是他從小堅定地認為他有一個百分之百嚮導的真相嗎——他夢到過,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偏執狂,精神病。是的,但又不是的。我自己也一度被冠以這些形容詞,我理解這種感覺。沒有我之外的證人,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感官,我的感官告訴我,就是這樣。

  而事實最終向我們證明,我們的感官揭露的一切,是真的。

  我被他抱著坐在沙發上。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把自己關進訓練室,他甚至沒有讓他的精神體把「我」吐出來。我們在家裡,在白噪音裡,樹葉的沙沙聲包圍著我們,很安全,沒有人會來打擾。他想再做一次,但他不著急。他安靜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手臂圈著我的小腹。他靠起來比沙發硬,但是,這樣靠著他,讓我感到非常安寧,一直以來,隱藏在我心裡我從未察覺到的躁動不安平息了。

  這是生理反應。

  但是,順從這種生理反應,真的非常舒服。只是,想讓自己舒服一下而已,是生理反應……

  而他,他不只當做生理反應。他還把它當做,愛。他認為,他愛我。

  「明天開始要出任務了。」他說。捨不得和我分開。那一刻,我竟然也有了一種不捨,我想到如果我是S級,和他一起服役……

  不。他告訴我。「太危險了。」他說,「你現在這樣,很好。」

  我現在這樣,很弱。

  雖然我和他配合,險勝了首席,可是我還是太弱了——精神力的等級和精細控制,感知,訓練,經驗——我和他不匹配。他是遠遠超出當前所有測試閾值的超S級,而我……

  「我是為了找到你,才變成現在這樣。」他說,「他們完全搞錯了。是為了你,我才要變成最強。沒有你的日子對我來說根本不值得活。我不是因為認為你有戰略價值才要尋找你,更不是因為認為你會讓我變強才要尋找你。我們,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不該被分離。」

  我們不該被分離。

  我的心中有一部分是讚同他的,那作為嚮導對自己匹配度這樣高的已經結合的哨兵的「生理反應」,被稱為「嚮導的天性」的部分。可是另一部分……

  我想起和九十九初次見面時,她灌進我腦海裡的那些話。

  他是因為我,才發現了海倫。

  如果不是我,海倫根本不會死。

  他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腕,抓到關節發白。痛苦,憤怒,仇恨……他迅速從那個說著愛我的溫柔地戀人變成了一頭喉嚨裡正在發出低吼的野獸。上一次,他從茶几下拿出槍,向我射擊。

  他抓住我的手,握住我的手,手心摩挲著我的手背。他「聽」到了我的恐懼,於是,憤懣又頃刻變成了道歉。

  只對我的道歉。

  「我……我還有一件事,一直想告訴你,」雷對我說,「你想繼續學數學嗎?我可以幫你……」

  我擦擦自己的眼角。

  「不用了,謝謝。」

  *

  凌晨的時候,他走了。我抱著「我」躺在臥室,我當時沒有醒,但是我察覺到了。

  那似乎是夢,似乎又是現實。他輕輕推開門,看了我一會,然後輕輕把門關上。他這次是從另一扇門離開的,有人正在門外等他——是那位黑頭髮的伊芙。

  他們一起坐上了一輛車的後座。車啟動了。

  他看向車窗外,好像我真的就正站在那裡,而他在看我。他似乎試圖笑笑,但是笑容盡是苦澀,他於是就不笑了。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我感覺不到他了。他消失了。

  這遠遠沒有在「公海」測試時,他突然消失給我的感覺強烈,但是,我仍舊感覺很難受。回來。我聽見自己在哭,在尖叫。我在一片沒有他的黑暗中奔跑。把他還給我。

  黑暗的盡頭站著海倫,海倫擁抱了我,拍著我的後背,一如曾經。就算我失去所有渴望,就算所有人都覺得我一無是處,可是只要有海倫在我身邊……

  我醒來,白噪音是清晨的鳥鳴,人造日光模擬晨光的模樣斜射進來,落在我的床鋪上。這裡空蕩蕩的,既沒有海倫,也沒有雷。

  我失聲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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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浪漫 第三十三章 可憐

  「哦,嗨,」我急匆匆擦乾我的眼淚,並且把茶几上的一堆紙巾推進垃圾桶。「抱歉。」

  「沒關係,」六十六說,「別在意我。」

  「我很好,這只是,」一聲哽咽打斷我的話,「該死的生理反應。」

  她笑笑,但是,有一縷擔憂從她美麗的臉上流逝而過。她坐到我身邊。

  「他真粗心,是不是?什麼也沒給你準備。」她把手裡的袋子放在茶几上,「這是……一些緩解生理反應的東西。」

  「謝謝你。」我真心實意地說。

  她凝視著我。她……審視我。

  突然,她的心亂了一下。她感到緊張……為什麼?

  「抱歉。」她對我說,「自從成為S級,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什麼?」我傻傻地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審視。接著她苦笑了一下。

  「你還沒發現嗎,伊芙?」她說,「你穿透了我的屏障。」

  我愣住了。

  我以為,是因為她很友好,她向我展示她不需要隱瞞自己——等一下——

  我想起來了,昨天在首席決鬥的場館裡也是,我在觀眾席上,輕而易舉就看到了他們的情緒,只要我「看」過去——

  我抱住自己的手臂。

  「那時候,測試結果錯了嗎?」我問,我清楚地記得,在「公海」,六十六陪著我,給我測試我的精神力,「我不是C級?」

  「你是C級,不然你的屏障不會這麼薄弱,」她回答我,「他們也還沒弄明白是為什麼。你還記得最後你找到他時,發出的那聲精神衝擊嗎?」

  ……那些人問我,那聲尖叫是我嗎,晚上九點多的時候——

  「橫掃了整個塔區,」六十六告訴我,「如果不是塔區最外圍有一層高壓電網,範圍還會更大。昨天的決鬥也是,你一下子就放倒了首席的嚮導——你還沒有開始你的戰鬥訓練,不知道這有多了不起。」

  但是她的心中沒有高興,沒有敬佩,只有——

  「我……怎麼了?」我問。

  她可憐我。

  「我不知道。」她說。不,是謊言。她不是不知道,是要向我隱瞞。太清楚了,只要我注意去「看」,一切都纖毫畢露。

  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她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

  保密條款,抱歉,親愛的,我也覺得這樣對你很不公平,你自己的事你卻無權知道,但這是規定,我不能違反。六十六告訴我。

  另一種委屈湧上心頭。從雷離開後開始,我就因為渴望他的陪伴而悲傷,在悲傷中感到自己渴望他的陪伴。現在我為別的事傷心難過,我卻像是條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他。

  我想起他,接著想起他曾經告訴我,如果我想看關於海倫的卷宗,我和他結合,成為S級嚮導,就有權限了。

  「我什麼時候能開始我的C級嚮導培訓課程?」我問。

  「等你覺得心情平復,可以進行課程的時候。」她說。

  「現在。」我說,「我認為,我現在就可以開始。」

  *

  於是,在覺醒三年後,我終於開始了再往上一階的嚮導培訓課程。也許是因為弗伊布斯的身份,也許是因為我的「天賦」的特殊,我沒有上那種很多人一起上的培訓班,有一個A級嚮導對我進行一對一指導。他的宿舍在地下,有很多道門,很多檢驗身份的關卡。為了方便,他們在訓練中心又給了我一間宿舍,我直接搬到那裡住,如果我的哨兵回來,我再回到「我們的家裡」。

  他們給我安排的C級嚮導培訓課程的內容和我在布雷丹的D級課程內容時沒什麼兩樣,或許是因為——我的那位導師這樣解釋——本來我的D級課程就沒有學好。和雷結合後,我的感知是變得敏銳了,但控制力沒有提高到哪去,甚至因為精神力的提升,進入別人精神時讓對方的疼痛加劇了。我的導師會叫來一些哨兵給我練手,從C級到A級不等,不管是C級還是A級,都發出了比我在布雷丹時服務過的那些哨兵更誇張的【】甚至慘叫。

  我的導師告訴我,這樣的我是無法通過最基本的嚮導考核取得蘭卡的嚮導公共義務服務資格,為哨兵提供義務疏導服務的,而這同時也意味著我不被蘭卡承認是一個成熟的能控制自己的嚮導,不能自由出塔區——考慮到我已經結合,就是沒有我的哨兵在旁陪伴監護我不被允許走出塔區,而我的哨兵,顯然,S級在役哨兵全年都很忙,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數,更別提抽時間陪我出塔區閒逛。所以為了我的自由,我也要好好努力啊。

  我感到非常不安,焦慮,為了我能隨便出塔區的自由。我還有些慚愧。我「看」到她是在激勵我,真心希望我早日掌握那些非常簡單非常基礎的疏導技巧。但是,我愧對她的期待,我就是怎麼也做不好。

  後來,這些不安、焦慮和慚愧都沒有了。那一天,我意外聽見了他們的閒聊——那幾個哨兵說,弗伊布斯雖然那麼強,卻也那麼慘啊,一輩子就和這麼個黑暗嚮導綁定在一起了,而我的嚮導導師回答說,可憐首席前先可憐可憐你們自己吧,上頭可是為了讓弗伊布斯舒服,才安排你們過來給她練手。

  然後她「聽」見了我的痛苦。

  她向我道歉,他們向我道歉。他們沒有歉意,只有擔憂,擔憂任務失敗。我是一個任務——為了讓弗伊布斯享受我的疏導時更舒服,所以安排了這個任務給他們。

  我提出申請,拒絕再繼續這方面的訓練。我的導師接到我的申請,起初覺得很難堪,接著她對我實話實說,如果她把申請交上去,申請多半會同意的,因為上面大概樂得我沒有出塔區的資格到外面亂跑了,我是蘭卡最強的S級哨兵,甚至可能是全聯盟最強的S級哨兵弗伊布斯‧瑪里希的嚮導,我卻不是S級,我甚至都達不到蘭卡軍隊嚮導招募的標準。

  既然我不能和弗伊布斯並肩作戰,那只能跳到另一個極端,我得在最安全的地方安全地待著,讓正在執行最危險任務,為蘭卡服務,為聯盟服務,為人類社會和平與秩序服務的弗伊布斯穩定發揮,不會因為我出了什麼意外而他感應到了進而導致他出了什麼差錯。

  這感覺,很噁心。

  在她眼裡,在那些哨兵眼裡,在「他們」眼裡,我的身份只是:弗伊布斯的嚮導。

  可是,就算我對這一點感到噁心,那些強烈的生理反應從來沒停下過。六十六給我拿的那袋東西是糖和鈍化劑,還有一本小冊子,寫給和自己結合的嚮導或哨兵生離或死別的哨兵嚮導,指導他們怎樣緩解自己的哀慟。首先推薦的是服用鈍化劑。

  可對我來說,也許是因為匹配度過高,鈍化劑完全沒有效果,吃多少都沒有效果。糖和巧克力比那些藥片讓我感覺更好。還有……

  電話。

  他有時候,給我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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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四章 聆聽

  基本上,我們並不會說話,只是聽著彼此的呼吸,以及從我們緊密的結合上遙遙傳來的另一個人的喜悅。我聆聽他,我知道他也正在聆聽我。起初,我想起海倫,我感到愧疚,可後來,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捏著電話,感到自己多麼快樂,不可否認的快樂。我的人生破敗不堪,黯淡無光,他是我現在的生活裡唯一明亮的色彩,唯一的希望和幸福的源泉。我掛斷電話,感到自己被生理反應控制了,我的精神成了欲求的奴隸。我是多麼軟弱,多麼無能。我這麼簡單就被打敗了。

  我感覺好糟糕,我感覺自己不能再接這個電話。可是下一次,電話鈴響起,我還是會把它拿起來,放在耳邊,閉上眼睛,一半是想像,一半是真的因為強烈的靠近的渴望而通過結合去互相接觸的精神誕生的真切感受,我感覺我們正坐在一起,他就在我身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不知道該向誰訴說我的困境,我不知道該向誰傾訴我的苦惱。我向這裡的人訴說,他們只會勸我擁抱這種生理反應,強烈的結合效應帶來的真摯愛情。有什麼矛盾是愛不能化解的呢?我的嚮導老師不懂我的困擾,她不知道我和雷之間的血仇,以為我只是因為精神力的差距自卑而產生心結。就算知道,他們也會這樣勸我。就像六十六。她有時候來看我,擔憂地看著我。這是他們的立場,這是他們不假思索就能給出的正確答案,不管我說與不說,他們知道或不知道,答案都不會改變。

  我想到我原來那些朋友,遠在布雷丹的舊友,我的舍監……然後我想到,他們和他們沒有什麼不同。是,立場也許會換成另外一種。擁抱愛,或者堅持仇恨,多麼簡單就能給出答案。他們甚至還會因為我自己竟不能乾脆地給出答案而輕蔑我——是你說,他殺了海倫啊?是你說,你不會放下海倫的血仇啊?是你說,就算海倫有罪,該死,她也應該受公正的審判,法律的制裁,而不是宣洩仇恨的私刑。

  我看到舍監的夜鶯,她對我說:我早就說過,不要走向讓你最痛苦的那個。

  有誰會聆聽我?有誰會真正站在我佇立的地方?有誰能意識到我的痛苦的分量?

  而最可怕的莫過於,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中,我愈加深刻地感受到……他會。正如那時候,當所有人都說,我是精神病,我是妄想症,我偏執狂,我瘋了的時候,他,這個凶手,是唯一能夠證明我手中掌握的真相的人。他現在是唯一能夠讓我感到我被接納,被聆聽,被理解,被包容——被無條件地愛著的人。

  不只是因為生理反應,結合效應。

  我正在愛上他。

  *

  「放輕鬆,」六十六說,「這只是常規的體檢,不會有什麼出格的項目。」

  就算真的如她所說,我也無法放鬆下來。我看著車窗外漆黑的隧道,一道一道關卡。「公海」,第九區。

  「他說,他在一個只有營養劑的地方長大,是這裡嗎?」

  沒有人會回答我。保密條款,安全守則,信息權限。永恆纏繞我的關於他的秘密,關於海倫的秘密,關於我自己的秘密。我無權得知答案的秘密。

  這次,似乎是從另一道門進去的,走過的通道和上次不一樣。上次,通道是寂靜的,空曠的,只有我和他兩個人。這次,我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穿著白大褂的,穿著西裝的,穿著軍裝的,穿著常服的。有一個穿白裙子的嚮導迎面走來,死死瞪著我。九十九和我擦肩而過,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掩飾她對我的厭恨。她覺得我不配,我有罪,我不存在一切都會很好……

  我盡量讓自己不去「聽」她「吵鬧」。

  這次這個測試的地方沒有包著橡膠皮,或者有厚重的鐵門,更沒在牆裡通高壓電,我能隱約感覺到牆外的人來人往。這裡看起來更像是我熟知的那種體檢中心,除了我還有別人,有哨兵也有嚮導。大廳裡依次是各個測試項目的窗口,休息區的牆壁上還掛著一些畫像,是生物科學方面的學者,不過大部分人我都沒聽過名字,接著我意識到,也許這裡只掛了蘭卡的科學家,或者……是「公海」的科學家。

  我在抽完血後,到那裡坐下休息時,注意到了其中一幅畫像。其實,我首先注意到她,是因為她是牆上唯一的女性,接著讀到下面的介紹,發現,她最傑出的成果是提出將「正念」應用在哨兵嚮導訓練中的理論。

  她叫艾達‧瑪里希,有一頭深棕色的長髮和明亮的黑眼睛,臉上掛著上這種畫像的人像都會擺出的那種自信微笑。

  六十六發現我在看艾達‧瑪里希,心中閃過了什麼。她極力掩飾,但是她心念動了,逃不過我的感知。

  「這位瑪里希博士和弗伊布斯‧瑪里希有什麼關係嗎?……他的母親?」我問,接著很快自己否定了最後那個猜測,因為畫像上的人和雷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除了那頭非常普遍,一點也不罕見的深棕色頭髮。

  而六十六也告訴我:「她不是他的母親。」她感到一種難過,深深的難過……她說:「不過他確實是因為她才姓瑪里希的。」

  她站起來,告訴我我的血應該已經止住了,可以去做下一個項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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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五章 博士

  當所有測試和體檢項目都完成了後,六十六沒有帶我離開。她帶我走進了一個需要身份識別才能進入的電梯,接著,在電梯裡,她告訴我,赫爾海姆博士想見見我。她沒有給我再多介紹赫爾海姆的身份,做過什麼。電梯門打開時,我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普通人,不是哨兵也不是嚮導。

  但是他一開口,我就懂了:「你好,伊芙。」

  那是測試我和雷的結合時,廣播裡的聲音。我的手攥緊了,指甲掐著掌心,胃在縮緊。我還記得他給我留下的那種冷酷、殘忍,陶醉於自己毫無人性的測試的變態的語調。是的,在我的想像中,他應該是一個噁心的變態。

  而不是,一個滿頭白髮,面容蒼老,笑容和藹,坐在輪椅上的老爺爺。他還戴著一個黑框眼鏡。

  「我是朱利亞斯‧赫爾海姆。」他伸出一隻手。

  我走過去,我握住他的手。不算瘦削的手,握住我時很有力氣……為什麼坐輪椅呢?

  他明明是普通人,不是能探知情緒的嚮導,卻彷佛看透了我的感情波動,心中瞭然,對我解釋說:「實驗事故,沒了一條小腿。老了後,膝蓋也不行啦,只好坐輪椅咯。」

  我鬆開他的手,訥訥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討厭他對我,對雷做的「測試」,和在測試裡展露的那種態度。我不想微笑,寒暄,假裝關心,說自己很遺憾聽聞他的殘疾。

  而他……他沒有責怪,心中沒有一絲慍怒。他靜靜地看著我,目光裡有種可以稱為慈愛的東西。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從這個人身上得到這個——長輩似的注視。

  「她有說過,她為什麼給你取名叫伊芙嗎?」

  我心中一顫。

  「你認識海倫?」

  他沒有回答,但是,我能「看」出,他認識她。

  「多巧啊,」他說,「你也叫伊芙。」

  多巧,我叫伊芙。九十九表達過這個意思,雷也表達過,現在這位赫爾海姆博士,也說出了相似的話語。

  「什麼巧?」我問。緊接著我想到了什麼,回頭看看十幾米之外,豎著屏障,放空自己,平心靜氣站在電梯門口等著我們的六十六。我的頭轉回來,看著赫爾海姆博士。九十九說,弗伊布斯的嚮導,都叫伊芙。

  「她們……」我艱難地說。我覺得這很荒唐,很噁心。但是,和他有關的事,無一不向我表明著那種荒唐和噁心在這裡多麼正常——「公海」,沒有人道,沒有羞恥,不顧法律,彷佛現代文明的光輝遺漏了這裡,他們測試一個嚮導的感知力是對她的哨兵酷刑。

  「弗伊布斯的嚮導都叫伊芙,不是巧合?」

  「上帝從亞當身上拆出肋骨,做成夏娃。」他說,「不過,你不是取自這個,對嗎?」

  我感到喉嚨發緊。我無法回答他。

  「我不知道……我沒問過……我再也問不了了。」

  他也感到傷感,他也懂得那種感覺,失去最親愛的人,再也不。他說:「沒關係,哭吧,孩子。有時候,我也會為她哭。」

  我的眼淚落下來。我覺得很丟臉。他在我面前裝什麼好人?他們都說,海倫有罪,海倫該死,海倫被殺是正當的。他是他們中的一員。

  「伊芙是她夭折的小妹妹的名字。」他告訴了我答案。

  我完全壓抑不住了。

  「你認識她,」我哭著說,「你們為什麼要她死?」

  「二十年前,發生了一起爆炸案,」他說,「在全市的哨兵嚮導基因樣本中心,重點標本和它的備份。它被認定是一場恐怖襲擊,造成的次生災害——一些案發現場的樣本被損毀導致它們成了再也無法找到凶手的懸案,幾個窮凶極惡的逃犯的血型和基因造成對他們逮捕的延誤使他們有機會犯下更多罪行,一個工作人員的殘疾,重新採血的經濟損失——無法計算。」

  我搖頭。我不相信。那是海倫,海倫不會……

  「因為她要帶走你。她出賣了她的國家,在他國特工的幫助下,毀滅了你的所有基因數據資料。那天她癱瘓了這裡的安保系統,親自走進這裡,把你帶走了。」

  「你們又編出故事,逼我聽你們的安排——」

  他嘆了口氣。他很難過。

  他沒有在掩飾,沒有在撒謊。他在真誠地告訴我,真相。

  「我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告訴你多少。」他說,「你知道弗伊布斯的意見是什麼嗎?他希望暫時先對你保密,因為你一直沒能從海倫的死中走出來,讓你再知道真相——海倫摧毀了作為嚮導的你,對你來說,太殘酷了。」

  「海倫不可能摧毀我!」

  「你吃鈍化劑的時候,感覺怎麼樣?」他問。

  他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份體檢報告,遞給我。

  是情感鈍化劑的殘留量測定……封面的機構是,我在布雷丹隸屬的塔區的體檢中心。

  「她不希望你因覺醒被發現,就用藥物強行壓抑了你的所有感官和感情。」

  他們還去調查了我曾經的老師,記錄他們對我的印象,有些老師懷疑我智力缺陷,有些老師懷疑我自閉症傾向,有些老師認為我需要去特殊學校……我不願意細讀這些對小時候的我成長為正常人的能力的否定,一口氣翻到許多頁……最後一頁是結論。

  ……符合因長期服用鈍化劑損害神經系統正常發育的兒童表現,社交功能、述情功能受損尤其嚴重,青少年時期上述症開始出現好轉,推測原因為機體產生的高強度耐藥性……不可逆損害已造成,預測精神力上限,C~B級……

  「你本來該是阿波羅的狄安娜,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哨兵的嚮導,她為了她的目的,把你毀了。」

  我放下那份報告。它從我手裡脫手,落在地上。

  「我不信。」我低聲說,

  「有一件有意思的舊事,也許你不記得了,」博士沒有回應我,講起來,「你第二次因為搬家轉學後,就讀的那個小學裡的美術老師講的:你在課上畫了一幅畫,一片黑色,只有兩團白光,一個在左上角,一個在右下角。」

  我的老師走過來,看到我的畫,皺著眉。我很困惑,為什麼他不滿意,他不是告訴我們說,這節課,我們畫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人或物嗎?我畫的很符合要求啊!他蹲下來,眉頭依然皺著,不過露出和藹的微笑,問我,我畫的是什麼,能給他講講嗎?於是我告訴他,這是我和我最喜歡的東西——右下角的是我,左上角的是我的幻想朋友。幻想朋友這個詞還是海倫告訴我的。

  「你說他叫雷,」赫爾海姆博士低聲笑起來,「我想,應該是,你還在這裡的時候,我們總在你們面前提起X光圖像,你不能理解X光不是在說你們,你很高興地模仿——你那時候還不會說話,也沒有覺醒,但你們倆已經有很強烈的聯繫了,你在心裡管他叫雷。」

  他說,我叫他雷,因為X-Ray。

  「放過他吧,伊芙。她給你吃了鈍化劑,但我們沒有給他吃,我們不可能毀掉他——所以他一直在痛苦,早在他的智識能夠理解他的痛苦,表達他的痛苦之前。他恨她,因為她把你帶走了,分開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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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六章 脆弱

  我渾渾噩噩地坐上車,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沒有帶我回那個訓練基地的宿舍。當我感覺到那個熟悉的存在迅速朝我靠近時,我才意識到:

  我回家了。他也回家了。

  他拉開了車門,把我抱出來。

  「你們對我的嚮導做了什麼?」

  他好生氣。我抱緊他的脖子。這樣貼近他,讓我覺得多麼安慰。

  「是博士。」六十六說。他們放出了自己的精神體,水母的觸手纏上蝙蝠。他們在交流。他越來越憤怒。好吵。

  他立刻安靜了。接著他很沮喪,他覺得他沒有保護好我。他的手臂收緊了,他的頭微微垂下,貼著我。

  我又哭了出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愛我的,而且他沒有對我做過什麼惡,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人,只存在我和他兩個人,他就是無辜的。

  「我累了,我們進去吧。」我說。

  水母放開了白蝙蝠。它飛過我們時,翼擦過了我。

  我很抱歉。六十六通過它告訴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道歉。我不想知道。我沒有力氣想。我沒有力氣去思考別的事。有一次,我看到海倫把一個放在冰箱頂上的瓶子取出來,倒出兩片「糖」,碾碎。我問她為什麼要把糖碾碎?她好像沒有意識到我在那,突然聽到我的聲音,被嚇了一下,接著她笑起來。她解釋說這不是糖,這是藥,治療她自己的一種心病的藥。碾碎是為了讓藥更好地吸收。我要記得不可以亂動亂吃哦。

  她當時正在做我們的午餐。

  「你想喝水嗎?」他問。他焦躁,不安,希望我好起來。他沮喪。他知道怎麼做就能讓我好起來,但他覺得這樣很……

  無能。

  為什麼是,無能?

  我躺在沙發上。「我」飛出來,飛向他。

  為什麼是無能?你可以。你來吧。「我」在他身邊焦急地盤旋,撞向他。「我」沒有表情,沒有聲音,沒有動作。「我」只能笨拙地一遍又一遍撞向他。

  直到他終於放出「他」。他向我走來【】。他感到自己多麼無能,被操縱著,被安排著,被蒙蔽著。因無能而憤怒。他撫摸我的臉,親吻我的眼淚,我的嘴唇。「他」已經吞掉了「我」,獲得了光源的水母滿足地在我們頭頂蔓舞它飄帶似的觸手,漸漸把我們籠罩。「我」也覺得很滿足,因為被「他」包裹的時候,「我」最安全,什麼也不能傷害到「我」。

  他先【】,我感到我和他一起進入了我的精神空間。我從來沒有這樣毫無抗拒地歡迎另一個人的精神到這裡來。這是一片空曠的純白色,只有一張染血的地毯。我告訴他:幫幫我,讓它消失吧。

  他為我的痛苦,自己感到多麼痛苦。但是他為我的這個請求,自己感到多麼痛快。

  「我們」飄進了這片白色裡。水母優雅地纏住那張地毯,撕碎那張地毯。它會再次出現的。對精神的修整不能讓人遺忘記憶,只要記憶存在,記憶可以源源不斷製造許多負面感受——悲傷,憤怒,屈辱……但是,修整一下,它會暫時消失。痛苦會暫時消失。

  【】真好。這個世界上,我擁有他,真好。

  我的精神觸鬚刺入他。

  雷。我夢見過他。我不知道那是他。海倫說,那是我的幻想朋友。她也曾有過幻想朋友,隨著年齡增長,幻想朋友就不在了,這是人成長的必經之路。

  我失聲痛哭。不該在進入另一個哨兵的精神時這樣放縱自己的感情,特別是痛苦的感情。但是我不能控制。

  而且他可以承受。他顫抖著,他覺得很痛,但這不算什麼,不足他在「玩」那個酷刑模擬器時十分之一的痛。他的精神好龐大,廣闊的圖景裡全是黑暗。因為海倫分開了我們。我對海倫痛哭,海倫安慰我,但不還給我,用藥物控制我,摧毀我。他在冷冰冰的黑暗裡等我,找我,而我漸漸地,忘了他。

  現在他找到我了。把那些孤獨摧毀吧。黑暗似乎稀薄了一些。他找到了我,在街頭的一瞥,憑著直覺,他認出了我……可已經晚了,我已經被毀掉了。我是鈍感的普通人,我也許一輩子就會當普通人,她為了隱藏我,不讓他找到我,毀掉了我的天賦……所以他用刀來殺她,不希望她那麼快死。

  我覺得好痛苦,我不願意——那就不要碰這些。

  他引我離開那裡。離開「海倫」的一切。對,不要想海倫。不要想。

  想想他,想想我,想想我們。我們在一起,多好啊,我們終於又團聚了。雖然這是我們付出很多代價換來的,雖然我們今後還要被擺布,被利用;雖然實驗室的實驗體的身份永遠烙印在我們身上——我們永遠不會有孩子,有也不會給我們親自撫養;他要執行更多更危險的任務,獲得更多影響力——權力——好留住,我,利劍的鏽蝕的鞘;但是,我們終於可以團聚了。

  快樂。團聚的快樂。結合的快樂。【】。陪伴的快樂。理解的快樂。各種各樣的快樂交織在一起,把我們填滿了。

  愛的快樂。

  所以,這就是他們為什麼要告訴我真相——結束後,我躺在沙發上,這樣想到。我和他最大的隔閡是海倫。把海倫的真相告訴我,不論這個真相對我來說是多麼殘忍,然後,在我崩潰時……把我推向他。

  所以,六十六道歉。

  和她沒有關係,她不用道歉的。

  他【】問我:「你想吃什麼,我去訂餐。」

  「不用麻煩了,營養劑。」我回答,「然後,我們再來一次。」

  他有一點……有什麼落空的,失落……

  「我本來計劃出去吃,」他解釋說,「電視塔的旋轉餐廳,我查到那裡可以看到很漂亮的夜景。」

  我不想故意掃興,但是……要是他們沒做這樣的事,讓他能按計劃帶我出去吃晚餐,我一定沒心情欣賞夜景,只會覺得那場面很尷尬。

  接著我聽到他說:「今天是我們的生日。」

  「我們……的生日?」

  「也許,不該說是生日,是我們剪去臍帶的日子。」

  我沉默了一小會。

  「我們是怎麼出生的?」我問。我沒有抱太多希望,我得到的回絕太多了,已經習慣。

  他果然猶豫了一下,這是不該對我多說的話題。

  可他多說了:「我們是互相比對著編輯出基因的受精卵,完美契合的兩個個體,為了培養默契——他們這樣形容——我們被放進並排放置的培養皿裡一起分裂分化成型,然後放進同一個培養水箱,一共十三個月,之後被撈出,剪斷臍帶,用自己的肺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有一張照片,他們,實驗室的全體成員,二十三個人,和我們。」他笑了一聲,「他們算是我們的父母,二十三個父母。」

  現在,我知道了另一個答案。

  我的父母在哪?我問海倫。她哭了。

  我想,如果我沒有被雷找到,我繼續和她過普通人的生活,她是否真的會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告訴我一切的真相——我沒有父母,她為了她的某種目的,把我從唯一可算是我親人的我的哨兵身邊帶走了。

  她讓他那麼痛苦。她讓我……

  我捂住眼睛。

  如果我一直是普通人,我不會感到任何落差。我不會感到自己被毀掉了什麼天賦。我感到的只有:她的愛。

  她真的,我真的……我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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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真相 第三十七章 時間

  他比我醒得早。

  【】雖然我還是睡著,卻知道他醒了。不過他沒有吵醒我。【】安適和滿足從他心頭潺潺地流過,流向我。我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了,沒有焦慮,沒有不安,沒有自責,沒有愧悔。我的正面感受終於多過了負面感受。

  我睜開眼睛,幾乎同一時刻,他也從假寐中睜眼。我看著他,發現,我竟然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他,他看起來和我印象中的面容好像有一點細微的差別,我一直覺得他是那種英俊中透著凶惡的人,可是,現在看來——他的眉骨很秀氣,翠綠的眼睛裡流露溫柔。我伸出手去,觸碰他的眉峰,他的顴骨。他微笑起來,更讓他顯得沒有任何威脅。他不會威脅我。

  他也在認真地看我。他已經很認真地看過我了……那時候,藏在臥室……之後,茶几下的電子相冊……再後來,他在機場注視我……

  他現在仍舊很認真地看我,雖然已經仔仔細細看過,反反復復看過,永遠不會忘記我的臉,還是繼續在看,因為……

  我覺得熱度從耳根開始,漸漸燒到面頰,整張臉都是熱的。他告訴我:你真美。他吻過來。

  羞怯漸漸在綿長的吻裡消融。我也回吻他。

  你真英俊。我也告訴他。

  *

  我為自己煮了牛奶麥片,他已經吃完了早餐——營養劑——現在正在客廳打電話。別說不隔音,就算隔音,他的情緒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要求你們幫我,」他說,「毫無必要,我不需要——」

  憤怒,比他此刻的語氣所能體現出的程度更加強烈。

  「我等了十三年,逼你們對我承認她存在,」他說,「你現在卻懷疑——我的耐心?」

  好久好久,不知道對方長篇大論說了什麼,他的憤怒逐漸消退到一個只是有點嘈雜的範疇,他開始思索。

  「我們不會感激你。」他突然冷冷地對電話那頭擲出這句話。

  又是對面長篇大論。

  「我知道了。」他說完掛斷電話。

  然後他捏著電話,久久盯著它。

  我站起來,走過去。

  「你要走了嗎?」我問。這是我對他的情緒流做出的猜測。

  「不。」他把電話扔到茶几上。他兩手交握,握緊。「哨塔臨時決定給我放假,在……博士的建議下。」

  「哦。」我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鬆開了自己的手。他突然間放鬆下來,感覺很愉快……因為,我坐到他身邊。他握住我的手,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他有很多決心,為了我而升起的決心。我聆聽著,然後感到……

  「我們算是公民嗎?」我說,「我們一輩子就要在這種控制下生活嗎?」

  「我十七歲以前住在實驗室裡。雖然我從十四歲開始服役,聽候哨塔調派,但我要被送回那裡,和伊芙們,她們也是。你看,現在,我們的生活看起來和正常的哨兵嚮導沒有太大區別。」他說,「會越來越好的。過幾年,他們覺得情況穩定,就不會再擅自插手我們的生活。」

  「要他們覺得才行。」

  「就算是普通的哨兵嚮導,覺醒後也要被塔監控管理,向塔證明他們配得到自由,塔才會給他們自由。」他說。

  「那是合理的監控和管理,但他們對你做的,對我做的——」我想起,多少次他們堅稱我是精神病,多少次他們無情地告訴我我沒有權限得知真相。然後突然間,出於他們的目的,情況改變了。突然間,我不是精神病了,我堅信發生的不是我的臆想。突然間,我沒有權限知道的事,告訴了我。輕易地隱瞞,輕易地揭露。沒有人幫我,所有人都在維護這種輕易。

  這不是我受的教育,這不是我所熟悉的現代文明。

  但這是他的教育。他看著我,很困惑,為什麼我聽到他的開解,反而更加憤怒了。

  「我也很反感,」他說,「但是……」他沒說下去。他靜默了一會,接著對我說:「我會改變這種狀況的,給我一些時間。」

  我感覺很悲哀。悲哀又感動,感動又悲哀。他要改變他的境況,他一直在改變,他一直在努力,他現在為了我繼續努力著。他愛我。

  但是他完全接受了,接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他在這裡長大。

  所以他會那麼對待我。他殺了海倫,然後,【】,不顧一切,一定要與我結合。

  「怎麼了?」他問我。告訴我你在悲傷什麼。他的心聲這樣對我訴說。

  我搖搖頭。他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我靠在他身上。

  「給我一些時間,」我說,「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

  我需要的不是時間,我只是需要他。他在的時候,我感覺很好,雖然生命裡有太多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和雷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未來還有許多可以期待的希望。而且,當他在的時候,如果不好的回憶襲擊我,他會幫我不去想它們。

  可是他總是要走的。他走了,絕望的記憶就向我湧來。海倫。我的生命裡沒有太多的雷供我汲取力量,只有海倫。海倫對我太重要了。

  有時候,我感到我想否定掉我得知的真相,不承認它們是真的,尋找蛛絲馬跡,對自己證明那一切都是謊言。我去查詢二十年前的爆炸案,希望它不存在——它存在。我去購買各種品牌的鈍化劑,希望六十六給我的藥本來就是假的——那些藥對我全都沒有任何效果。

  有一天,我的老師察覺到我的低落,關心地問我需不需要一次疏導。她說,她已經被告知了我得知了真相——其實她自己對真相了解也不多,僅僅知道,我是二十年前公海科研項目的成果,本應和弗伊布斯匹配的嚮導,間諜偷走了我,給我長期服用鈍化劑。

  她說她為我難過,我現在不過C級的精神力,穿透能力就如此強,可以想見如果我被正常的方式養大,我該是個多麼矚目的天才,足以和弗伊布斯一樣載入哨兵嚮導生命科學史冊,翻開精神力研究的新篇章……當然,我現在也已經為聯盟的生命科學發展做出了不少我所不知道的貢獻了,我是很有價值的……

  可我的精神力永遠不過如此。我被我最愛的海倫拿走了我與生俱來的天賦。為什麼?我徹夜難眠。海倫是那個告訴我,我可以去追逐自己夢想的人;海倫對我說,她支持我去追逐任何夢想;海倫讓我相信,我不比別人差,我需要的是毅力、耐心、努力、成長的時間;海倫使我有了這種信念,我的人生屬於我自己,我要聽憑自己的心意生活,而不是聽憑潮流觀念擺布。

  為什麼海倫也和他們一樣,為了她的目的,擺布我?

  我好憤怒。越想起海倫對我多麼好,我就越憤怒。我甚至一度開始恨海倫。但是海倫已經死了,被雷殺了,死得很痛苦,我曾為了她那樣痛苦的死,多麼憎恨雷。

  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個奇怪的莫比烏斯環,我認識的這些人在我的愛與恨上行走,他們從愛走到恨,又從恨走到愛,讓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如何面對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我的朋友,在相信理性和相信我之間,選擇了他們的理性;我的養母,在她的目的和完完整整的我之間,選擇了讓我變得殘缺;我的哨兵,我的愛人,雷……我恨他的時間遠比我愛他的時間長久。

  我現在真的算是愛雷嗎?我不知道。有時候我想,這不過是走投無路。我在我生命的孤島上茫然四顧時,只有他向我走來,張開手臂擁抱我,告訴我他的在乎,他的執著,他的愛。也許就這樣下去,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像他愛我那麼深的程度一樣,深深地愛他。這是自然的生理反應,這是必然的心理效應,這是編入基因的命運趨勢。時間,足夠長的時間之後,一度存在,一度被我遺忘的夢影,將重新從我的意識之海裡浮現。

  我在很久以前曾愛他,我在很久以後會愛他。他知道,他堅信。

  他讓我也知道了。讓我也……

  我以為,我也會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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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愛 第三十八章 記錄

  「你想出去玩嗎?」他問我。他是昨天凌晨回來的,卻一大早就照常起了,幾乎只睡了三個小時。

  「你不睏嗎?」我說。

  「我在回來的路上睡過很多了。」他說,「水族館,動物園,遊樂場,公園,郊外——你想去哪?」

  「嗯……訓練室?」我說,「我想讓你看看……我的進步。」

  他聽了,雀躍,高興,我主動提出這個要求。不過我知道,我回答什麼,他都會很高興,像小孩子一樣。訓練室很久不用了,因為他不願意把寶貴的和我相處的時間花在獨自悶在訓練室。

  自從升到C級,我做過很多針對這方面的訓練,雖然他們勸我沒有意義,我不可能上戰場的,但我堅持。我以為我進步了很多,可是看他打開他最喜歡的那個模式——到處亂飛的熒光點,我還是發現,我的進步在他面前,約等於原地踏步。也許我只是沒那麼快就開始頭暈目眩,眼花繚亂。還是很慢,追不上他的速度,要他放慢來等我。他安慰我說我已經很好了,他真心這麼覺得,也真的仔細地看出了我的進步。我不能感到驕傲。我永遠也……

  「別這麼灰心,」他說,「如果你真的非常努力,會有奇跡發生。你已經創造了奇跡。」他遲疑了一下,他不想提那件事相關,但是他還是繼續說了,「本來,鈍化劑影響了你的神經系統發育,要是按照常理,你不可能覺醒。你甚至可能有智力缺陷。但是你看,你現在很好,能正常地融入社會,你還在大學學了數學。」

  是海倫鼓勵了我,說我的智力沒有問題……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想起她。

  我看著他繼續隨心所欲地射擊。沒了我干擾,那些光點迅速變紅,一批全軍覆沒,一批新的換上,以極快的速度再度全軍覆沒。

  「也許你只是不需要成為S級,」他說,「你內心深處沒有這個意願。你不喜歡這些。你既不擅長,也沒有興趣。也許你可以去嘗試點你更感興趣的事……比如數學……或者,新的什麼?」

  「你對這種訓練感興趣嗎?」我問。

  「對我來說,它是必要的。無關有沒有興趣。」他說。

  「那你的業餘愛好是什麼?」我說。

  一時只有模擬槍連續射擊的聲音。

  「……我沒有業餘愛好。」

  「一個也沒有嗎?」

  「我在找你。」他說,「我空閒時去街上到處閒逛。他們不幫我,我只憑自己的力量也根本抓不到她的尾巴……所以我希望我能在街上偶遇你,就算你沒有覺醒,我相信我一定能……果然……」

  他察覺到了我心裡的沉重,沒有說下去。他放下槍。

  「你想喝果汁嗎?」他試圖讓自己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讓我也保持這樣的心情。他總是這樣關心我,在乎我。

  他暫時離開後,我拿起槍,隨便射了幾下,雖然我現在已經上過射擊課,還是根本射不中移動速度這麼快還這麼小的目標。氣餒之餘,我決定換個簡單的模式。我的手指在操縱台的觸控板上滑動。我在那邊的訓練基地經常用到這樣的設備,已經基本學會怎麼用了。

  我退回到模板庫,決定按使用頻率排序,然後從使用最少的模板嘗試。在我滑下去前,我看到,這個白色熒光的模板是使用率第二,第一是,似乎是個自定義模板,起了個很奇怪的名字:

  「婊子」?

  是好奇促使我點了一下,彈出一個窗口,需要輸入密碼。幾乎是同一時刻,我感覺到他的強烈的驚恐。幾秒種後,訓練室的門打開了。他緊張地注視我,他試圖正念,他知道有密碼,他祈禱我猜不中密碼。我看著他的情緒,他的表情。我感覺到心跳空了一下。

  我低下頭。那是一種直覺,我輸入了我們的生日。

  他衝過來。

  「別動!」我說。

  我看著前方的全息投影,一個女人走向我。她的臉,我記得,是我在「公海」的體檢和測試中心看到的,牆上唯一的女性學者的畫像,艾達‧瑪里希。

  她走路的姿勢,我也知道。

  那是海倫。

  他想把它關掉。

  「等等——」我說,我抱住他的手臂,我看著全息影像裡的海倫,真正的海倫。我一直以為我已經恨她了,不願再把她看做是我的母親,不願意回憶和她有關的任何事。可是此刻,我看著這段影像,我意識到,我始終思念她。

  求求你讓我看看她。

  他的手攥緊了。他暫時沒有動。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不像是監控錄像,視角總是在一個水平的地方,有時候是正面,有時候是側面。圖像時不時會出現大片缺失,模糊失真的地方。某種監測裝置的圖像模擬再現,似乎是。

  她走過一扇又一扇門,一條又一條通道。她走得很快,步履堅定。她走進一個房間,走向房間中央的兩個育嬰箱,她拿出了什麼——注射器,很小的注射器,她彎下腰,接著直起腰,收回空的注射器,然後拿出第二支注射器,再次彎腰。

  她收好注射器,把第二個嬰兒抱起來——

  他拿起了槍。

  「不!」

  砰——她的額頭出現了漆黑的血洞,比這段不清晰的影像清晰得多的槍傷。我的心猛然縮緊了,感覺如同真的是看到他在我面前槍殺她。但是影像裡的人沒有停下,不會停下,因為那時候,沒有人阻止她。她繼續走,抱著嬰兒離開。槍聲繼續。肩膀,手臂,腳踝,小腿——模擬出的槍傷在她的身軀上洞開,血腥的圖像和他的情緒一同衝擊著我。恨她,恨到看見影像也要殺她,恨到不願意立刻殺她而要避開要害——

  「住手——」我去搶他的槍,我根本撼動不了他。「不要在我面前——」

  他抓住了我,我看不清他的動作,霎時間我被他挾持著,他的手臂勒著我的脖子,他逼我繼續看他射擊,看他在真實的過去製造出看上去更加真實的血和傷口。

  「別再——」我尖叫起來。我的聲音和我的精神衝擊蕩開,我聽見警報聲。

  他扔掉槍。他鬆開了我一秒,我被他翻過來,壓在操作台上,他冰冷的綠眼睛注視著我。

  「那是鎮定劑,」給我們,不到兩歲的嬰兒,從額頭注射鎮定劑,防止我們哭鬧,「她帶走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我們不能哭,不能動,甚至不能醒來,「但我能感覺到!——我記得——我一直夢見!」她分開了我們!你很痛苦!我很痛苦!她不顧我們的痛苦分開了我們!「給你吃鈍化劑,」毀了你!她竟敢冒著讓你殘廢,讓你變成白痴的風險,就為了不讓你被找到!「她還讓你忘了我!」騙你說我不存在,騙你說我是假的,「你明明已經知道她做了什麼,你還——」

  「她是海倫!」我哭喊道,「她陪我長大!她傷害了我,可她也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她一直陪伴我,鼓勵我,養大我——她愛我!我也愛她——」

  「所以你就忘了我!」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痛苦,可你忘了我!你愛她,你忘了我!你讓她取代了我,是你——讓她——取代了——我!——你還為了她恨我,你可以原諒她,但你不能原諒我,因為——你——不愛我——你愛她!——

  「放開我!」

  我恨你!

  他刺入了我。

  是恨意。是毀滅欲。對她。對我。他恨她。但他更恨我。他想讓我去死。就像他曾經想要她去死。

  他幾乎撕碎了我的精神。

  我躺在地上,我看到黑色的水母籠罩著我,它的中心有一個發光的球,那是「我」。有人攥著我的手。還有許多人。嚮導和哨兵。他們在說話。在勸誰,鬆開什麼。

  「她已經好起來了。」攥著我手的人說。我想起來,他是我的哨兵,雷。他剛剛救了我的命,阻止我的精神破碎。我接著想起……

  差點殺了我,讓我幾近破碎的人就是他。

  我猛地坐起來,在劇烈的頭痛和眩暈中,我往後挪動自己的身體,想要離開他。他死死攥著我的手,像手銬一樣鎖住我。他盯著我的眼睛。

  「你們不能分開我們。」他說。

  放開我!我告訴他。

  痛苦。不屬於我的痛苦席捲了我。他很痛苦。所以我也很痛苦。我為他而痛苦。不……

  我感到自己在發抖,頭痛。「我」也在顫抖,掙扎,可「我」被「他」死死咬著。

  我聽見哭泣。是九十九。「求求你了,弗伊布斯,」她跪在地上哭,「她,不值得。你會,狂化。你會,死。」

  你會死嗎?

  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他告訴我。他用力一拽,把我拽到他懷裡,抱緊我。你好多了,是吧?

  有一個人拿出一部電話,免提公放,電話那頭的人說:

  「弗伊布斯,你想害死她嗎?」

  你好多了,是吧?

  「你在她面前太敏感了,」電話裡的聲音,赫爾海姆博士說,「把她交給我們。你需要休息和疏導,她需要治療和安慰。」

  你需要我。他的手掌緊緊貼著我的後背。他哭了。你需要我,對吧?

  他的眼淚落在我肩頭。我也哭了。

  像被刺醒了一樣,他猛然鬆開我。他的水母霎時被他收回,「我」飄落下來。立刻有人跑過來扶住我。是六十六。還有人跑近了他,是那個黑頭髮的伊芙和九十九。「放鬆,弗伊布斯,」九十九對他絮語著,「我來,幫你,我來,讓你,感覺好些。」黑髮的伊芙抓起他的手臂,給他注射鎮定劑。

  接著那些哨兵才敢過來,把他帶走。

  我抽噎著,跪坐在地上,六十六陪著我。她問我:你還好嗎,可以站起來嗎,我們接下來要去做檢查,確保你真的沒事。

  她的心中有一股悲傷。為什麼悲傷?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我把這個疑問告訴她了。她垂下那張美麗的面孔,沒有看我,但她沒有把碰著我的手拿開。

  你知道九十九為什麼那麼說話嗎?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殘缺的嚮導對一個敏銳的哨兵來說更匹配。六十六告訴我。我們都有一點缺陷,更小的時候,更嚴重——那時候,九十九說不了話,我看不見,九十六聽不見,八十八不能走……據說你是運動協調困難和限制智力發育……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做出一個六十六嗎?因為他們發現,匹配度越高,和你越像,他表現得越痛苦,越抗拒。於是他們做出了我,完全不像你的替代品,希望他能接受。

  六十六發出一聲啜泣:「可他誰也不接受。」我們是為了成為他的嚮導而降生的,這是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最高的價值——我們從小被這麼告知。可是誰也無法實現,他誰也不接受,而且隨著年紀增長,對我們越來越冷漠,態度越來越惡劣。為什麼?

  他們告訴我們,弗伊布斯偏執狂、妄想症、精神病,堅信我們都不是他的嚮導,他要他真正的嚮導。他覺得,如果他接受了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對任何一個表露接納的苗頭,他們就會認為他妥協,不會幫他找他的嚮導了。可你本來就不存在啊?他們說。我們也這麼想。我們為他的從不接受傷心,為他堅持自己的妄想惱怒,又為他的痛苦覺得他可憐,直到……

  他十四歲那年,他們對他和我們承認,你存在。弗伊布斯沒有精神病,他說的都是真的,你存在。

  對不起,親愛的。六十六對我說。我看到她的恨。她討厭我。不是你的錯。六十六對我,也是對她自己這樣重復著。可她傷心,她痛苦,她無法讓自己停止這種恨。她無法完完全全不討厭我。

  我抱住自己膝蓋,不願意讓她繼續觸碰我。

  我聽見六十六帶著哭腔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伊芙——可我就是無法不這樣想:為什麼她要把你偷走?如果她沒把你偷走,我們根本不用出生,根本不用負擔這樣一種注定殘缺,注定失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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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3 天前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卷 愛 第三十九章 花園

  我住進了第九區。為了我的安全,為了別人的安全,隨便什麼理由。我被要求住在這裡,房間在實驗區,厚厚的牆裡有高壓電網,待在裡面,我什麼也感覺不到。我是一座孤島,沒有航船往來;我是一片寂寞,沒有聲音迴響;我是住在真空罩裡的囚徒,世界上只剩下我。

  ……還有雷。雷還活著,我不能感覺到他在哪,他的心情,只能感覺到,他存在。

  除了住在這兒,他們沒有限制我太多自由,我可以從一條通道走出實驗區,在樓道裡閒逛——只要我能用我的身份刷開電梯或者門禁。沒多久,赫爾海姆博士問我,願不願意在第九區做一點數據處理的工作,那些工作對一個理學士來說並不困難,日後,我還可以把這段工作經歷寫進我的簡歷,如果我需要的話。

  我很難想像,我需要它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不過我沒有拒絕。然後我發現,這是個類似助理的工作,雖然我們不知道這些數據是什麼,但我們按照博士的要求整理它們。是的,赫爾海姆博士的要求。他親自來交代任務。

  有一天午休,他請我一起到花園散步。

  這裡在地下,人造陽光和真正的陽光一樣燦爛,氣溫卻保持著最舒適的溫度。花園不算大,可是人也不多。國防實驗基地忙忙碌碌,就算午休,來花園休息的人也並不多。

  「你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他說,「很認真,很仔細,沒有出過一次錯誤。我一直認為,有些時候,哨兵嚮導被迫中斷他們的學業,到塔區報到、訓練、服役,讓科學界流失了不少人才。」接著他說起,他的一位議員朋友,一位已退役的嚮導,正致力於變革哨塔的教育結構。

  我想,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會很有興趣聽到這種話題。可現在,我覺得麻木。我也不是厭煩,也不想打斷他。我只是覺得,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聽著,沉默地聽著,接著,突然間,我聽到他說:「她也是這麼認為的。」然後他沒有說下去,他安靜地看著陽光下的花叢。

  他剛剛從哨塔對科學教育的忽視,講到了哨兵和嚮導培養方向的結構性失調。他說了一些我不懂的專業名詞,說到性別氣質,刻板印象,影響,反影響,什麼什麼,我想那是社科學的知識。他說,社會系統限制了人作為人的個性,影響了潛力的發揮,阻撓天才的誕生——最受規訓的群體,在社會是女性,在塔區是嚮導,所以,女性嚮導,受到兩方面的壓力,切斷了她們許多可能性。

  她也這麼認為。

  「她是,誰?」

  他無奈地笑了。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被特洛伊王子拐走的斯巴達公主,海倫,」赫爾海姆博士說,「在我眼中,她確實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我低頭看著腳邊的樹影。

  「給我講講她吧。」我說。

  他搖搖頭。

  「不需要我來講述陪伴了你二十年的母親。」

  我覺得眼睛很乾,彷佛要流出眼淚。但是,沒有眼淚。我的心空空的,最親愛的人也引不出我的感情了。我愛海倫,海倫也愛我,海倫毀了我。雷愛我,我也愛雷,雷差點殺了我。愛還是恨,原諒還是不原諒,沒有意義的思索。

  「那講誘拐吧——她為什麼帶我走?」我問。

  他嘆了口氣。

  「有很多種推測,」他說,「她嫉妒——獲得榮譽的是我,明明攻克關鍵技術難題的是她;她恐懼——製造了人形兵器,會被用於屠殺,造成數不勝數的死亡;她後悔——把你們帶到世界上,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毀滅你們;她貪婪——有人用金錢或榮譽誘惑了她,讓她覺得自己被這裡辜負,而那邊會給予她應得的一切。伊芙,你認為呢?」

  海倫,辛苦工作獨自撫養我的海倫,很有耐心總是鼓勵我幫助我的海倫,教給我公平正義信念的海倫,指導我如何社交的海倫,輔導我學科作業的海倫,溫柔的海倫,善良的海倫,明智的海倫,可靠的海倫。

  深愛著我的海倫。我深愛的海倫。

  「我覺得那些推測都不是真的。」

  我「聽」見,他的心緒波動起來。

  「我自己也有一個推測,」他說,「我一直在完善它,還從來沒給別人講過。請你當我第一位聽眾吧。」

  他講述起來——艾達‧瑪里希,傑出的生命科學家,立項第一年,項目組裡唯一的女科學家。大部分人不喜歡她,因為她太尖刻,「毫無女人味」。但他總是很喜歡她,過於喜歡她了。他們悄悄約會,秘密同居。她不答應他的求婚,成為法律承認的彼此的配偶,因為,她說,她還沒嫁給他,她的意見已經大半都要歸功於他才能被接受,她要是嫁給了他,她會被排擠出實驗室——反正需要她的時候,某人回家和他老婆聊聊就行了。

  她愛他,但她更愛實驗室,正如他一樣。相比結婚,經營感情經營家庭,他們更加熱愛的是——他們正參與的這個項目,這份事業,像神一樣創造生命,一對符合他們期待的傑出的生命,最完美契合的哨兵和嚮導。實驗倫理學,他們不在乎;褻瀆神的權威,他們是無神論者。他們追逐的是勝利,是證明——證明自己發現了真理,自己創造了真理。

  他們成功了。是的,當他們成功時,實驗室有二十三個成員,哎呀,讓他傲慢一點,拋開那些每個人都做了不容忽視的貢獻的好聽話語——有誰對最後的成功不可或缺?

  是她。

  所以,這兩個孩子的公民身份信息登記的姓氏是瑪里希。這是他提出的,用她的姓氏,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瑪里希,把阿波羅和狄安娜記名給我們最出色的艾達!她很高興,但是,沒有太高興。

  因為當時,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歧視、偏見、討好當時的第九區負責人的需要,權益最大化,她被隱沒了。可是,虛無的榮譽、徒有其表的頭銜、並不迫切需要的錢——她痛切的難道是這些她一貫蔑視的東西嗎?

  不,是話語權。

  她對怎樣培養她創造的生命,沒有話語權。

  「也許可以說,我認為,她確實後悔了,」赫爾海姆博士說,「但並不是,她後悔沾染倫理學禁區,進行人類胚胎實驗,製造人形兵器……她,不再把你看做是實驗體,榮譽的勳章,成功的證明,她把你看做她的孩子,像她一樣才華橫溢的孩子,可是比她面臨的境況更難以忍受——你將被許多愚昧的偏見限制,被教育成一個附庸於哨兵的嚮導,一個附庸於男人的女人。」

  海倫對我說,她希望的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我想要的生活。

  「於是你們製造了更多的替代品,教育她們把人生價值寄托在成為某個哨兵的嚮導上面。」我說。

  「她們失敗後,就陸續開始尋找新的價值和意義了。」赫爾海姆博士說,「正如世上每一個失意的人,失意過後,要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繼續前進。」他思索了一下,接著告訴我,「伊芙,雖然這個決定還沒定下,但我猜測多半是這樣……哨塔會阻隔你和弗伊布斯接觸,他的精神力太強,如果他狂化,很可能是場麻煩的災難。而你,我們也不能確定你就安全,當你覺醒時,你放倒了一個街區的人。本來就有很多人認為,讓你們重聚是錯誤,現在這起事故證明,他們是正確的。直到你們的結合因為經年的疏遠而鬆動消失,你們不會接觸到彼此。但是,根據我們的預測,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嚮導,只要你們活著,你們的結合一輩子也不會消失。」

  我覺得我應該為聽到這番安排而憤怒,但是,沒有。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如果真是這樣,很好,我不會再面臨生命危險了。可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概率就是,對未來發生的一切,都無法預料。

  我想問的只是:「您後悔過,製造出他和我,製造出她們,製造出這些失意和痛苦的人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算是自然生育後代的父母,一生中也會有後悔把孩子帶到世界上來受罪的時刻。」他回答我,「年輕時狂妄的激情,激素和神經遞質造就的生理欲望,社會偏見給予的心理壓力,或者自以為理性的決斷——生命誕生了。生命,人,孩子,一個嶄新的個體,充滿無限可能。接下來要做的是,盡自己所能,對誕生的下一代負責。也許,你不認同我的理念、觀念、方式。也許,你覺得我邪惡、冷酷、不知悔改。但是,我真心希望,你,伊芙,振作起來。你的人生還很長。」

  那時候他們也是這麼勸我的,勸我放下海倫,放下仇恨。看看我的生活,過好我的此時此刻,他們願意給予我幫助。

  可是,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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