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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1
經此幾個回合的接戰,張無忌心知憑這三人功力,每一個都和自己相差甚遠,只是武功
怪異無比,兵刃神奇之極,最厲害的是三人聯手,陣法不似陣法,套子不似套子,詭秘陰
毒,匪夷所思,只要能擊傷其中一人,今日之戰便能獲勝。但他擊一人則其餘二人首尾相
應,拳法連變,始終打不破這三人聯手之局,反而又被聖火令打中了兩下。幸好波斯明教三
使每一次拳腳中敵,自己反吃大虧,也已不敢再以拳腳和他身子相碰。謝遜大喝一聲,將屠
龍刀豎抱在胸前,縱身躍入戰團,搶到張無忌身旁,說道:「少俠,用刀!」將屠龍刀遞了
給他。張無忌心想仗著寶刀神威,或能擊退大敵,當下接了過來。謝遜右足一點,向後退
開,在這頃刻之間,後心已重重中了妙風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間五臟六俯似乎都移了位
置。這一拳來無影,去無蹤,謝遜竟聽不到半點風聲。張無忌揮刀向流雲使砍去,流雲使舉
起兩根聖火令,雙手一振,已搭在屠龍刀上。張無忌只感手掌中一陣激烈跳動,屠龍刀竟欲
脫手,大駭之下,忙加運內力。流雲使以聖火令奪人兵刃,原是手到擒來,千不一失,這一
次居然奪不了對方單刀,大感詫異。輝月使一聲嬌叱,手中兩根聖火令也已架在屠龍刀上,
四令奪刀,威力更巨。
張無忌身上已受了七八處傷,雖然均是輕傷,內力究已大減,這時但感半邊身子發熱,
握著刀柄的右手不住發顫。他知此刀乃義父性命所繫,義父不知自己身份真相,居然肯以此
刀相借,實是豪氣干雲之舉,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還有何面目以對義父?驀然間大
喝一聲,體內九陽神功源源激發。流雲、輝月二使臉色齊變,妙風使見情勢不對,一根聖火
令又搭到了屠龍刀上。
張無忌以一抗三,竟是絲毫不餒,心中暗暗自慶,幸好一上來便出其不意的搶得妙風使
一枚聖火令,否則六令齊施,更難抵敵。這時四人已至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心想你
們和我比拚內力,正是以短攻長,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時間四人均凝立不動,各運內力。突
然之間,張無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極細的尖針刺了一下。
這一下刺痛突如其來,直鑽入心肺,張無忌手一鬆,屠龍刀便被五根聖火令吸了過去。
他猝遇大變,心神不亂,順手拔出腰間倚天劍,一招太極劍法「圓轉如意」,斜斜劃了個圈
子,同時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後躍相避,張無忌已將倚天劍插還腰間劍鞘,手一
伸,又將屠龍刀奪了過來。這四下失刀、出劍、還劍、奪刀,手法之快,直如閃電,正是乾
坤大挪移的第七層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聲,大是驚奇。他三人內力遠不及張無忌,這一開口出聲,三根聖
火令反而被屠龍刀帶了過來。三人急運內力相奪,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間,張無忌胸
口又被尖針刺了一下。這次他已有防備,寶刀未曾脫手。但這兩下刺痛似有形,實無質,一
股寒氣突破他護體的九陽神功,直侵內臟。他知這是波斯三使一股極陰寒的內力,積貯於一
點,從聖火令上傳來,攻堅而入。本來以至陰攻至陽,未必便勝得了九陽神功。只是他的九
陽神功遍護全身,這陰勁卻是凝聚如絲發之細,倏鑽陡戳,難防難當。有如大象之力雖巨,
婦人小兒卻能以繡花小針刺入其膚。陰勁入體,立即消失,但這一刺可當真疼痛入骨。輝月
使連運兩下「透骨針」的內勁,見對方竟是毫不費力的抵擋了下來,更是駭異。妙風使雖然
空著左手,但全身勁力都已集於右臂,左手已與癱瘓無異。張無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敵人
尖針一般的陰勁一下一下刺將過來,自己終將支持不住,可是實無對策。耳聽身後謝遜呼吸
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擊敵助己。這時四人內勁佈滿全身,謝遜掌力擊在敵人身
上,已與擊打張無忌無異,始終遲遲不敢出手。張無忌尋思:「情勢如此險惡,總是要義父
先行脫身要緊。」朗聲道:「謝大俠,這波斯三使武功雖奇,在下要脫身而去卻也不難。請
你先行暫避,在下事了之後,自當奉還寶刀。」波斯三使聽得他在全力比拚內勁之際竟能開
口說話,洋洋一如平時,心下更驚。謝遜道:「少俠高姓大名?」張無忌心想此時萬萬不能
跟他相認,否則以義父愛己之深,勢必要和波斯三使拚個同歸於盡,以維護自己,說道:
「在下姓曾,名阿牛。謝大俠還不遠走,難道是信不過在下,怕我吞沒你這口寶刀麼?」謝
遜哈哈大笑,說道:「曾少俠不必以言語相激。你我肝膽相照,謝遜以垂暮之年,得能結交
你這位朋友,實是平生快事。曾少俠,我要以七傷拳打那女子了。我一發勁,你撤手棄了屠
龍刀。」張無忌知道義父七傷拳的厲害,只要捨得將屠龍刀棄給敵人,一拳便可斃了輝月
使,但這麼一來,本教便和波斯總教結下深怨,自己一向諄諄勸誡同教兄弟務當以和睦為
重,今日自己竟不問來由的殺了總教使者,哪裡還像個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雲
使道:「咱們暫且罷手,在下有幾句話跟三位分說明白。」流雲使點了點頭。張無忌道:
「在下和明教極有關連,三位既持聖火令來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適才無禮,多有得罪。咱
們同時各收內力,罷手不鬥如何?」流雲使又連連點頭。張無忌大喜,當即內勁一撤,將屠
龍刀收向胸前。只覺波斯三使的內勁同時後撤,突然之間,一股陰勁如刀、如劍、如匕、如
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這雖是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之氣,但刺在身上實同鋼刃之利。張無忌霎時之間閉氣窒
息,全身動彈不得,心中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我死之後,義父也是難逃毒手,想不到
波斯總教使者竟如此不顧信義。殷離表妹能活命麼?趙姑娘和周姑娘怎樣?小昭,唉,這可
憐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業終將如何?」只見流雲使舉起右手聖火令,便往他天靈蓋擊
落。張無忌急運內力,衝擊胸口被點中了的「玉堂穴」,但總是緩了一步。忽聽得一個女子
聲音大聲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隊人馬到了!」流雲使一怔,舉著聖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
一時不擊下去。只見一個灰影電射而至,拔出張無忌腰間的倚天劍,連人帶劍,直撲入流雲
使的懷中。
張無忌身子雖不能動,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正是趙敏,大喜之下,緊接著便是大
駭,原來她所使這一招乃是崑崙派的殺招,叫做「玉碎昆岡」,竟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
打法。張無忌雖不知此招的名稱,卻知她如此使劍出招,以倚天劍的鋒利,流雲使固當傷在
她的劍下,她自己也難逃敵人毒手。流雲使眼見劍勢凌厲之極,別說三使聯手,即是自保也
已有所不能,危急中舉起聖火令甩力一擋,跟著不顧死活的著地滾了開去。只聽得噹的一聲
響,聖火令已將倚天劍架開,但左頰上涼颼颼地,一時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
來,伸手一摸,只覺著手處又濕又粘,疼痛異常,左頰上一片虯髯已被倚天劍連皮帶肉的削
去,若非聖火令乃是奇物,擋得了倚天劍的一擊,半邊腦袋已然不在了。
張無忌前來和謝遜相會,趙敏總覺金花婆婆詭秘多詐,陳友諒形跡可疑,放心不下,便
悄悄的跟隨前來。她知自己輕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時便被發覺,是以只遠遠躡
著,直至張無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鬥,她才走近。到得張無忌和三使比拚內力,她心中暗
喜,心想這三個胡人武功雖怪,怎及得張無忌九陽神功內力的渾厚。突然間張無忌開口叫對
手罷鬥,趙敏正待叫他小心,對方的「陰風刀」已然使出,張無忌受傷倒地。她情急之下,
不顧一切的衝出,搶到倚天劍後,便將在萬安寺中向崑崙派學得的一記拚命招數使出來。趙
敏一招逼開流雲使,但倚天劍圈了轉來,削去了自己半邊帽子,露出一叢秀髮。她長劍斜
圍,身子向妙風使撲出,倚天劍反而跟在身後。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絕
招,正和崑崙派的「玉碎昆岡」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輸定,便和敵人拚個玉石俱焚。這
等打法極其慘烈。少林、峨嵋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玉碎昆岡」和「人鬼同途」
都不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兩敗俱傷、同赴幽冥,當日崑崙、崆峒兩派的高
手被囚,頗受屈辱,比武時功力又失,無法求勝,便有性子剛硬之輩使出這些招數來,只是
內勁既去,要拚命也無從拚起,卻被她一一記在心中。妙風使眼見她來勢如此凶悍,大驚之
下,突然間全身冰冷,呆立不動。此人武功雖高,膽子卻是極小,眼見這一招決計無法抵
擋,駭怖達於極點,竟致僵立,束手待斃。趙敏的身子已抵來妙風使的聖火令上,手腕一
抖,長劍便向他胸前刺去。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
劍,是槍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勢須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劍刺去,敵人武功再高,萬難逃
過。妙風使瞧出了此招的厲害,這才嚇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鐵尺般的聖火令,無鋒無
刃,趙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傷,長劍剛向前刺出,後背已被輝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聯手迎敵,配合之妙,實是不可思議。趙敏一上來兩招拚命打法,竟嚇得三大
高手亂了陣腳,直到此時,輝月使才自後抱住了趙敏。她這麼一抱似乎平平無奇,其實拿捏
之準,不爽毫髮,應變之速,疾如流星。趙敏這一劍雖然凌厲,已然遞不到妙風使身上,她
覺臂上一緊,心知不妙,順著輝月使向後一拉之勢,回劍便往自己小腹刺去。這一招更是壯
烈,屬於武當派劍招,叫做「天地同壽」,卻非張三豐所創,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詣的想了出
來,本意是要和楊逍同歸於盡之用。他自紀曉芙死後,心中除了殺楊逍報仇之外,更無別
念,但自知武功非楊逍之敵,師父雖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於資質悟性,無法學到師父的
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殺得楊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當山上想了幾招拚命的打法出
來。
殷梨亭暗中練劍之時,被師父見到,張三豐喟然歎息,心知此事難以勸喻,便將這招劍
法取了個「天地同壽」的名稱,意思說人死之後,精神不朽,當可萬古長春,實是殺身成
仁、捨生取義的悲壯劍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萬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遙搶上救出。趙敏卻
於此時使了出來。這一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利劍穿過自己的小腹,再刺
入敵人小腹,輝月使如何能夠躲過?倘若妙風使並未嚇傻,又或流雲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
和輝月使如同聯成一體的機警,當可救得二女性命。眼見倚天劍便要洞穿趙敏和輝月使的小
腹,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張無忌衝穴成功,一伸手便將倚天劍奪了過去。趙敏用力一掙,
脫出輝月使的懷抱。她動念迅速之極,取過張無忌手中的那枚聖火令,遠遠的擲了出去,颼
的一聲響,跌入了金花婆婆所佈的尖針陣中。
這聖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雲使和輝月使顧不得再和張無忌、趙敏對敵,甚至顧不
得妙風使的安危,一齊縱身過去撿拾。只奔出丈餘,便已到了尖針陣中。輝月使「啊」的一
聲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鋼針。月黑風高,長草沒膝,瞧不清楚聖火令和尖針的所在,兩人只
得一路拔針,一路摸索尋令。妙風使猶如大夢初醒,一聲驚呼,跟了過去。趙敏為救張無忌
性命,適才這三招使得猶如兔起鶻落,絕無餘暇多想一想,這時驚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
「嚶」的一聲,投入了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一手攬著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
一尋到聖火令,立時轉身又回,忙道:「咱們快走!」回過身來,將屠龍刀交還謝遜,抱起
身受重傷的殷離,向謝遜道:「謝大俠,眼前只有暫避其鋒。」謝遜道:「是!」俯身替金
花婆婆解開了穴道。張無忌心想金花婆婆經過這場死裡逃生大難,自當和謝遜前愆盡釋。
四人下山走出數丈,張無忌心想殷離雖是自己表妹,終是男女授受不親,於是將她交給
金花婆婆抱著。趙敏在前引路,其後是金花婆婆和謝遜,張無忌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回首
但見波斯三使兀自彎了腰,在長草叢中尋覓。他這一役慘敗,想起適才的驚險,兀自心有餘
悸,又不知殷離受此重傷,是否能夠救活。正行之間,忽聽得謝遜一聲暴喝,發拳向金花婆
婆後心打去。金花婆婆回手掠開,同時將殷離拋在地下。張無忌吃了一驚,飛身而上。謝遜
喝道:「韓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殺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
事。我殺不殺她,卻是我的事。你管得著我麼?」
張無忌道:「有我在此,須容不得你隨便傷人。」金花婆婆道:「尊駕今日閒事管得還
嫌不夠麼?」張無忌道:「那未必都是閒事。波斯三使轉眼便來,你還不快走?」金花婆婆
冷哼一聲,向西竄了出去,突然間反手擲出三朵金花,直奔殷離後腦。張無忌伸指彈去,只
聽得呼呼呼三聲,那三朵金花回襲金花婆婆,破空之聲,比之強弓發硬弩更加厲害。當他先
前抱起殷離之時,抹去了唇上粘著的鬍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這少年的內力
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貼著她背心掠過,將她布衫後心撕去
了三條大縫,只嚇得她心中亂跳,頭也不回的去了。張無忌伸手抱起殷離,忽聽得趙敏一聲
痛哼,彎下了腰,雙手按住小腹,忙上前問道:「怎麼了?」只見她手上滿是鮮血,手指縫
中尚不住有血滲出,原來適才這一招「天地同壽」,畢竟還是刺傷了小腹。張無忌大驚失
色,忙問:「傷得重麼?」只聽得妙風使在尖針陣中歡呼:「找到了,找到了!」趙敏道:
「別管我!快走,快走!」
張無忌伸臂將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趙敏道:「到船上!開船逃走。」張無忌應道:
「是!」一手抱著殷離,一手抱著趙敏,急馳下山。謝遜跟在身後,暗自驚異:「這少年恁
地了得,手中抱著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張無忌心亂如麻,手中這兩個少女只要有一
個傷重不救,都是畢生大恨,幸好覺到二人身子溫暖,並無逐漸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聖火令後,隨後追來,但這三人的輕功固然不及張無忌,比之謝遜也大為
不如。張無忌將到船邊,高聲叫道:「紹敏郡主有令:眾水手張帆起錨,急速預備開航!」
待得他和謝遜躍上船頭,風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須得趙敏親口號令,上前請示。趙敏失血過多,只低聲道:「聽……聽張公子號
令……便是……」那艄公轉舵開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邊,海船離岸早已數十丈了。張無
忌將趙敏和殷離並排在船艙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開二人衣衫,露出傷口。張無忌檢視二
人傷勢,見趙敏小腹上劍傷深約半寸,流血雖多,性命決可無礙。殷離那三朵金花卻都中在
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極重,是否能救,實在難說,當下給二人敷藥包紮。殷離早已昏迷不
醒,人事不知。趙敏淚水盈盈,張無忌問她覺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謝遜道:「曾少俠,謝某隔世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結識你這位義氣深重的朋
友,實是意外之喜。」張無忌扶他坐在艙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義父,孩兒無忌不
孝,沒能早日前來相接,累義父受盡辛苦。」謝遜大吃一驚,道:「你……你說甚麼?」張
無忌道:「孩兒便是張無忌。」謝遜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說甚麼?」張無忌道:
「拳學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勝……」滔滔不絕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謝遜在冰火島
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訣。背得二十餘句後,謝遜驚喜交集,抓住他的雙臂,道:「你……你
當真便是我那無忌孩兒?」
張無忌站起身來,摟住了他,將別來情由,揀要緊的說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
卻暫且不說,以免義父敘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禮。謝遜如在夢中,此時不由得他不信,只
是翻來覆去的說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猛聽得後梢上眾水手叫道:「敵船追來
啦!」張無忌奔到後梢望時,只見遠遠一艘大船五帆齊張,乘風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見敵船
船身,那五道白帆卻是十分觸目。張無忌望了一會,見敵船帆多身輕,越逼越近,心下焦
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讓波斯三使上船,跟他們在船艙之中相鬥,當可藉著船艙狹窄
之便,使三人不易聯手、於是將趙敏和殷離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兩隻大鐵錨來,放在艙
中,作為障礙,逼令波斯三使各自為戰。佈置方定,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船身猛烈一側,
跟著半空中海水傾瀉,直潑進艙來。後梢水手高聲大叫:「敵船開炮!敵船開炮!」這一炮
打在船側,幸好並未擊中。
趙敏向張無忌招了招手,低聲道:「咱們也有炮!」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奔上甲
板,指揮眾水手搬開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裝上火藥鐵彈,點燒藥繩,砰的一聲,炮還
轟了過去。但這些水手都是趙敏手下的武士所喬裝,武功不弱,發炮海戰卻是一竅不通,這
一炮轟將出去,落在兩船之間,水柱激起數丈,敵船卻晃也不晃。但這麼一來,敵船見此間
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過不多時,敵船又是一炮轟來,正中船頭,船上登時起火。
張無忌忙指揮水手提水救火,忽見上層艙中又冒出一個火頭來,他雙手各提一大桶水,
踢開艙門,直潑進去,將火頭澆滅了。煙霧中只見一個女子橫臥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
已濕透,張無忌拋下水桶,搶進房去,忙問:「周姑娘,你沒事麼?」周芷若滿頭滿臉都是
水,模樣甚是狼狽,危急萬分之中,見到他突然出現,驚異無比。她雙手一動,嗆啷啷一聲
響,原來手腳均被金花婆婆用銬鐐鐵鏈鎖著。張無忌奔到下層艙中取過倚天劍來,削斷銬
鐐。
周芷若道:「張教主,你……你怎麼會到這裡?」張無忌還未回答、船身突然間激烈一
震。她足下一軟,直撲在張無忌懷裡。張無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見她蒼白的臉
上飛起兩片紅暈,再點綴著一點點水珠,清雅秀麗,有若曉露水仙。張無忌定了定神,說
道:「咱們到下面船艙去。」兩人剛走出艙門,只覺座船不住的團團打轉,原來適才間敵船
一炮打來,將船舵打得粉碎,連舵手也墮海而死。那艄公急了,親自去裝火藥發炮,只盼一
炮將敵船打沉,不住在炮筒中裝填火藥,用鐵棍搗得實實的,絞高炮口,點燃了藥繩。驀地
裡紅光一閃,震天價一聲大響,鋼鐵飛舞、大炮登時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眾水手個個
炸得血肉橫飛。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藥裝得多了數倍,反將大炮炸碎了。張無忌和
周芷若剛走上甲極,但見船上到處是火,轉眼即沉,一瞥眼見左舷邊縛著一條小船,叫道:
「周姑娘,你跳進小船去……」這時小昭抱著殷離,謝遜抱著趙敏,先後從下層艙中出來。
原來適才這麼一炸,船底裂了一個大洞,海水立時湧了進來。張無忌待謝遜、小昭坐進小
船,揮劍割斷綁縛的繩索,拍的一響,小船掉入了海中。張無忌輕輕一躍,跳入小船,搶過
雙槳,用力划動。這時那戰船燒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紅。張無忌全力扳漿,心想只須
將小船划到火光照不到處,波斯三使沒見到小船,必以為眾人數盡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
趕。謝遜抄起一條船板幫著划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頃刻間出了火光圈外。只聽那大戰
船轟隆轟隆猛響,船上裝著的火藥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遠遠停著監視。趙敏攜來的
武士中有些識得水性,泅水游向敵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眾發箭射死在海中。張無忌和謝
遜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陸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決一死戰。這時在茫茫大海之中,敵船
只須一炮轟來,就算打在小船數丈以外,波浪激盪,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內力悠
長,直劃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見滿天烏雲,四下裡都是灰濛濛的濃霧。張無忌喜道:「這大霧來得真
好,只須再有半日,敵人無論如何也找咱們不到的了。」不料到得下午,狂風忽作,大雨如
注。小船被風吹得向南飄浮。其時正當隆冬,各人身上衣衫盡濕,張無忌和謝遜內力深厚,
還不怎樣,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風一吹,忍不住牙關打戰。但小船上一無所有,誰也無法可
想。這時木槳早已收起不劃,四人除下八隻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艙中所積雨水倒入海中。謝
遜終於會到張無忌,心情極是暢快,眼前處境雖險,卻毫不在意,罵天叱海,在大雨中高聲
談笑。小昭天真爛漫,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終默不作聲,偶爾和張無忌目光相接,
立即便轉頭避開。謝遜說道:「無忌,當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風暴,那
可比今日厲害得多了。我們後來上了冰山,以海豹為食。只不過當日吹的是南風,把我們送
到了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卻是北風。難道老天爺瞧著謝遜不順眼,要再將我充軍
到南極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麼?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陣,又道:「當年你父母一
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卻帶了四個女孩子,那是怎麼一回事啊?哈哈,哈
哈!」周芷若滿臉通紅,低下了頭。小昭卻神色自若,說道:「謝老爺子,我是服侍公子爺
的小丫頭,不算在內。」趙敏受傷雖然不輕,卻一直醒著,突然說道:「謝老爺子,你再胡
說八道,等我傷勢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謝遜伸了伸舌頭,笑道:「你這女孩子倒厲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沉吟道:「嗯,昨
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崑崙派的『玉碎昆岡』,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
是甚麼啊,老頭子孤陋寡聞,可聽不出來了。」
趙敏暗暗心驚:「怪不得金毛獅王當年名震天下,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雙目不能視
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是名不虛傳。」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
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語氣甚是恭敬。謝遜歎道:「你出全力相救
無忌,當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
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終於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的……抱著
……抱著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是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
便愛,要恨便恨,並不忸怩作態,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
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更是沒了顧忌。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
話,不由得心神激盪:「趙姑娘本是我的大敵,這次我隨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
哪想到她對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
聲道:「下次無論如何不可以再這樣了。」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
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將出來,豈不是教他輕賤於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
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飄泊
受苦,一切都不枉了。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驀地裡刷的一聲,一尾
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將那魚抓入船中,眾人都
是喝一聲彩。小昭拔出長劍,將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地。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
味極重,只得勉強吃了些。謝遜卻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甚麼苦也吃過
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只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
道。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委實累得心力
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大海輕輕晃著小舟,有如搖
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
聲輕相應和。趙敏和殷離受傷之後,氣息較促,周芷若卻是輕而漫長。張無忌一呼一吸之
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內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
遇。」小昭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
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子,幹麼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
芷若、小昭等被她這麼一喝,都驚醒了。只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干
麼不肯來陪我?我這麼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張無忌伸手摸她的
額頭,著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藥,實
是束手無策,只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
「爹爹,你……你別殺媽媽,別殺媽媽!二娘是我殺的,你只管殺我好了,跟媽媽毫不相
干……媽媽死啦,媽媽死啦!是我害死了媽媽!嗚嗚嗚嗚……」哭得十分傷心。張無忌柔聲
道:「蛛兒,蛛兒,你醒醒。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殷離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
不怕他呢!他為甚麼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麼?爹爹,你三心兩
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
負心男兒,是大惡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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