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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2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
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
泊,一艘小艇划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
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
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片刻間小艇划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
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
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
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
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
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
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
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
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
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
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周芷若插
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
若冷冷的道:「甚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
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
聲,不再言語了。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
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
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甚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
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
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
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
「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
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沉。」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
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甚麼事對不起她。」謝遜
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
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
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炮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
哈哈一笑,隨即歎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
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麼?自古以來,哪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
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
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
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了,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周芷若道:「義父,你說
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甚麼妙計?」周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
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
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
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麼?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
上?」周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謝遜
略一沉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
禱祝一番,灑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周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
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
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
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
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
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
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
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
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
明鑒: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
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
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眾官
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
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蒙古人從
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
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炮船
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
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
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這一日午間,遙見西
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
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甚麼
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一路行去,只見四下裡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
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
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
此,當下回向船來。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淒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
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滿船橫七豎八,儘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
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蹤影。張無忌驚問:「義
佼,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甚麼敵人?你見到敵蹤麼?」張無
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
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
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裡,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
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
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
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
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已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
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
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
人屍首一齊化灰沉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無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
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的客
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
道:「芷若你說甚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
麼?」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謝遜道:
「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
免露痕跡。」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
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
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污穢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
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污。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
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
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
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
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甚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
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甚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
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甚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
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
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
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
只,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
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張
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
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正在此時,店
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
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甚麼事
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
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
漿。他吁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
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那
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
迎。他三人坐在靠裡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
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鬚,除了
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凶
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
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裝甚麼物
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
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
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
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
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麼?」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
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
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
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
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
說些甚麼。不料他二人儘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
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謝遜待群丐散盡,
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
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
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
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櫃的甚是詫異,說甚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
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三人找了
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
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
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
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張無忌尋思:「不到
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
雙眼,伸拳在櫃台上一擊,喝道:「喂,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
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
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
喝!喝甚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
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
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
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布在樹
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
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
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眼見一條山道通
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
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
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
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
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如一
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幹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
眼底。只見大殿地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這些人均朝內而坐,
是以他躍上松樹,竟然無人知覺。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在等甚麼人到來,殿中
雖聚了三四百人,卻無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他想:「丐
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
狀。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大殿居中坐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
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
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緩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
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那人喝道:
「執法長老到!」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
動時片塵不起。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
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鬚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卻看不出武功的深淺。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
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武林中極少有人見
過他的真面目,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屏風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來。但見他身
高六尺有餘,魁梧之極,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
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
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
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是全神貫注的傾聽。掌缽龍
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
深。近年魔教立了一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
個無知少年。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甚麼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
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文龍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掌缽龍頭又道:「只
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
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
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假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
下,那時候本幫十數萬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
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拚到底。」「魔教要是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
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廷。」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
兄們幹得著實不錯。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
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
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也是天祐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
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壁後有人應道:
「在!」兩人攜手而出。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剽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
友諒。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
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那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
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
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
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
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
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
是宋少俠的師弟,因此魔教中的種種情由,宋少俠盡皆瞭如指掌。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
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
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數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
想要請教。」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
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
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自是加意留神。只聽
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
謝遜的所在。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
他接上靈蛇島。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學的傳
人。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
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張無忌心中,也是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
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
我義父的下落。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
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
必能夠,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
長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不料魔
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兄弟們雖然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
弟子殉難。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稟報。」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
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
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橫
飛,說謝遜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
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采。那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而如此
義氣,更是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赴湯
蹈火,在所不辭。這區區小事,倒勞鄭長老的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如此謙
遜,毫不居功,更是大讚不已。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竟至如此,明
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
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
過,只是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執法長老站
起身來,冷冷的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
成?」群丐大聲鼓噪:「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
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
下號令,天下丐幫弟子,齊向魔教攻殺!」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
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
長計議。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
「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群丐轟然答
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了廟門。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的諸首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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