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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3
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聲道:「你青海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何故夤夜來犯?」
青海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邵鶴,慘然道:「我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更
有甚麼好問?」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你們是為謝遜而來,還是為了想得屠龍刀?嘿嘿,
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諒必是為了寶刀啦。只憑這麼點兒玩藝,就想來闖蕩少林寺
麼?少林寺領袖武林千餘年,沒想到竟給人如此小看了。」邵鶴乘他說得高興,刷的一劍,
中鋒直進。那僧人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劍中左肩。旁邊二僧雙刀齊下,邵鶴登時身首
異處。三名僧人一言不發,提起青海三劍的屍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張無忌正想跟隨前去
瞧個究竟,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有人輕輕呼吸,暗道:「好險!原來尚有埋伏。」當下靜
伏不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遠處有人擊掌相應,只見前後左
右六名僧人長身而起,或持禪杖,或挺刀劍,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張無忌待那六僧走遠,才回到小屋,同睡的眾火工兀自沉睡不醒。他心下暗歎:「若非
親眼得見,怎知在這片刻之間,三條好漢已死於非命。」自經此役,他知少林寺防範周密,
迥非尋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過數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離端陽節一天近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積廚中
幹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的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這晚他睡到三更時分,悄悄
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僧
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待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瓦面上腳步聲響,
又有二僧縱躍而過,但見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只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
及。他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發覺,只得廢然而返。
挨過三日,這一晚雷聲大作,下起大雨來。張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見那
雨越下越大,四下裡一片漆黑,他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般若院、方丈
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實不知何
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般若院。他躲躲閃閃的信步而行,來到一片竹林,見前面一間小舍,窗
中透出燈光。這時他全身早已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他欺
到小舍的窗下,只聽得裡面有人說話,正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
只聽他說道:「為了這金毛獅王,一月來少林寺已殺了二十三人,多造殺孽,實非我佛
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楊逍、右使范遙、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先後遣使來
寺,求我放過了謝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喜慰:「原來我外公和楊左使等已得訊
息,曾派人來過。」只聽空聞續道:「本寺雖加推托,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那張教主武功
出神入化,始終不見現身,只怕暗中更有圖謀。我和空智師弟等蒙他相救,欠過人家的恩
情,倘若他親自來求,我等如何對答?此事當真難處。師弟、師侄,你二位有何高見?」一
個蒼老陰沉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張無忌聽在耳裡,心頭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圓真的成昆。
這人張無忌從未和他對面交談,但當日光明頂上隔看布袋聽他述說往事,隔著岩石聽他呼
喝,他的口音卻聽得熟了,在這一瞬之間,心頭驀地裡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陣甜蜜,一陣
酸楚。只聽圓真說道:「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自是萬無一失。此次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
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師叔也不必掛懷。何況萬安寺之事,是魔
教暗中勾結了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麼?」空聞奇道:「怎地是明教勾
結朝廷?」圓真道:「明教張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成婚之日,汝陽王的郡
主娘娘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此事轟傳江湖,方丈師叔必有所聞。」空聞道:「不
錯,聽說過這回事。」圓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個得力部屬,叫做苦頭陀,兩位師
叔在萬安寺中想必會過。」空智在萬安寺高塔之中,被趙敏勒逼顯示武功,曾大受苦頭陀的
折辱,當時內力全失,無可反抗,此時猶有餘憤,說道:「哼,此間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
大都,找這苦頭陀會會。」圓真道:「兩位師叔可知這頭陀是誰?」空智道:「這苦頭陀所
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卻看不出他的門道來。」圓真道:「苦頭陀便是魔
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空聞和空智齊聲道:「此話當真?」語中甚是驚詫。圓真道:「圓真
焉敢欺瞞師叔?端陽節他若膽敢前來本寺,兩位師叔一見便知。」
空智沉吟道:「如此說來,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門派中
的首領人物,再由張無忌賣好救人。」圓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聞卻道:「我
見那張教主忠厚俠義,似乎不是這等樣人,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圓真道:「方丈師叔
明鑒,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又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魔
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到得屠獅大會之中,一切自有分曉。」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
賓客、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圓真力圖挑動各派互鬥,待得
數敗俱傷之後,少林派再出而收卞莊刺虎之利,壓服各派,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殺了謝
遜祭奠空見。空聞力持鄭重,既不願多傷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對明教不敢輕侮。空
智卻似意在兩可,說道:「第一要緊之事,說來說去,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端陽節前吐露屠
龍刀所在,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聞道:「師弟所言
極是。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那時本派號令
天下,那就莫敢不從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圓真,你再設法去跟謝遜談談,勸他
交出寶刀,咱們便饒他一命。」圓真道:「是!謹遵兩位師叔吩咐。」腳步之聲輕響,圓真
走了出來。張無忌心下大喜,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極高,只要稍有響動,立時便被查覺,
若是三人一齊出手,自己只怕難以取勝,最多不過是自謀脫身,要救義父,卻是千難萬難
了。當下屏息不動。只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急雨打在傘上淅
瀝作響。張無忌待他走出十數丈,這才輕輕移步,跟隨其後。
大雨之下,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張無忌以牆角、樹幹為掩蔽,一路追躡。只
見圓真躍出寺後圍牆,他想:「原來義父囚在寺外,難怪寺中不見絲毫形跡。」他不敢公然
躍牆而出,貼身牆邊,慢慢游上,到得牆頂,待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這才躍下。一條條雨
線之中,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著便迅速異常
的攀上峰去。圓真此時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只見他上山時雨傘絕不晃動,冉冉
上升,宛如有人以長索將他吊上去一般。張無忌快步走近山腳,正要上峰,忽見山道旁中白
光微閃,有人執著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過得片刻,見樹叢中先後竄出四人,三前一
後,齊向峰頂奔去。遙見山峰之巔唯有幾株蒼松,並無房屋,不知謝遜囚在何處,見四下更
無旁人,當下跟著上峰。前面這四人輕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腳步,追到離四人只不過二十來
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尋思:「這四人多半也是
來向我義父為難的,讓他們先和圓真鬥個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將到峰頂,那四人奔
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認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崑崙派的何太沖、班淑嫻夫婦。」
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倏地轉過身來,疾衝下山。張無忌立即隱入道旁草叢,伏地爬
行,向左移了數丈,只聽得兵刃相交,鏗然聲響,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從兵刃撞擊的聲
音聽來,乃是二人對付圓真一人,心下一動:「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那是向峰頂找我義父
去了。」當下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到得峰頂,只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更無房舍,只有三
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幹插向天空,夭矯若龍,暗暗奇怪:「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
處?」
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有人爬動,跟著便聽得班淑嫻道:「急速動手,兩個師弟未
必絆得住那少林僧。」何太沖道:「不錯。」兩人長身而起,撲向三株松樹。張無忌生怕謝
遜便在近處,不敢有絲毫大意,跟著便在草叢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間,只聽得何太沖「嘿」
的一聲,似已受傷,他抬頭一看,見何太沖身處三株松樹之間,長劍揮舞,已與人動上了
手,卻不見對敵之人,只偶爾傳出啪啪啪幾下悶響,似是長劍與甚麼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
下大奇,更爬前幾步,凝目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斜對面兩株松樹的樹幹中都凹入一
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樹的凹洞中均坐著一個老僧,手舞黑色長索,攻向何太沖夫婦。一株
松樹背向張無忌,樹前也有黑索揮出,料想樹中亦必有個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長索通體黝
黑無光,舞動之時瞧不見半點影子。何太沖夫婦急舞長劍,嚴密守禦,只因瞧不見敵人兵刃
來路,絕無反擊的餘地。這三根長索似緩實急,卻又無半點風聲,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
之上,三條長索如鬼似魅,說不盡的詭異。
何氏夫婦連聲叫嚷,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面包圍,但每次向外衝擊,總是被長索擋了
回來。張無忌暗暗驚訝,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使索者的內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純,不露
稜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駭異:「圓真說道,我義父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看來便是這三
位老僧了,功力當真深厚之極!」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何太沖背脊中索,從圈子中直
摔出來,眼見得是不活了。班淑嫻又驚又悲,一個疏神,三索齊下,只打得她腦漿迸裂,四
肢齊折,不成人形。跟著一根黑索一抖,將班淑嫻的屍身從圈子中拋出。圓真邊鬥邊走,退
上峰來,叫道:「相好的,有種的便到這裡領死。」和他對敵的那兩個壯漢都是崑崙派中的
健者,圓真以武功論原是不輸,但難以一舉格殺二人,最多傷得一人,餘下一人不免會脫身
逃走,當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樹之間。二人離松樹尚有數丈,驀地見到何太沖的屍身,一齊停
步,不提防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各自繞住了一人的腰間,雙索齊抖,將二人從
百餘丈高的山峰上拋了下去。兩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斃命,但身在半空時發出的慘呼,兀自纏
繞數峰之間,回聲不絕。
張無忌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斃崑崙派四位高手,舉重若輕,游刃有餘,武功之高,實
是生平罕見,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乎猶有過之,縱不如太師父張三豐之深不可測,卻也到
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只怕連太師父和楊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
怦亂跳,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只見圓真接連兩腿,將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屍身踢入了深
谷之中。屍身墮下,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兩響鬱悶的聲音。張無忌暗想:「何太沖對我以怨報
德,今日又想來害我義父,劫奪寶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實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不
意落得如此下場。」只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舉手之間便斃了昆
侖派的四大高手,圓真欽仰無已,難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圓真又道:
「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謹來向三位師叔請安,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一個枯槁的
聲音道:「空見師侄德高藝深,我三人最為眷愛,原期他發揚少林一派武學,不幸命喪此奸
人之手。我三人坐關數十年,早已不聞塵務,這次為了空見師侄才到這山峰來。這奸人既是
死有餘辜,一刀殺了便是,何必諸多囉唆,擾我三人清修?」圓真躬身道:「太師叔吩咐得
是。只因方丈師叔言道:我恩師雖是為此奸人謀害,但我恩師何等功夫,豈是這奸人一人之
力所能加害?將他囚在此間,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好將當年
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網。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篡
竊武林至尊的名頭,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張無忌聽到這裡,不由得暗暗切齒,心道:
「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難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語,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
僧來,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講
罷。」此時大雨兀自未止,雷聲隆隆不絕。圓真走到三株松樹之間,跪在地下,對著地面說
道:「謝遜,你想清楚了嗎?只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我立時便放你走路。」張無忌
大為奇怪:「怎地他對著地面說話,難道此處有一地牢,我義父囚在其中?」
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圓真,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何以騙他?他若說出藏
刀的所在,難道你當真便放了他麼?」圓真道:「太師叔明鑒:弟子心想,恩師之仇雖深,
但兩者相權,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只須他說出藏刀之處,本派得了寶刀,放他走路便是。
三年之後,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那老僧道:「這也罷了。武林中信義為先,言出如
箭,縱對大奸大惡,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於人。」圓真道:「謹奉太師叔教誨。」張無忌心
想:「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絕,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
只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謝遜,我太師叔的話,你可聽見了麼?三位老人家答應放你逃
走。」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成昆,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麼?」張無忌聽到這
聲音雄渾蒼涼,正是義父的口音,登時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擊斃成昆,將謝遜
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現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過來,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
僧聯手之敵,當下強自克制,尋思:「待那圓真惡僧走後,我上前拜見三僧,說明這中間的
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聽得圓真歎道:「謝遜,你我年紀都大了,一切陳年舊事,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最
多也不過二十年,你我同歸黃土。我有過虧待你之處,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從前的事,
一筆勾銷了罷。」謝遜聽他絮絮而語,並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還有臉跟我
說話麼?」圓真反覆說了半天,謝遜總是這句話:「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圓真冷
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後,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會用
甚麼手段對付你。」說著站起身來,向三僧禮拜,走下山去。
張無忌待他走遠,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這一下襲擊事先竟無
半點朕兆,一驚之下,立即著地滾開,只覺兩條長物從臉上橫掠而過,相距不逾半尺,去勢
奇急,卻是絕無勁風,正是兩條黑索。他只滾出丈餘,又是一條黑索向胸口點到,那黑索化
成一條筆直的兵刃,如長矛,如桿棒,疾刺而至,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從身後纏來。他先前
見崑崙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命喪三條黑索之下,便知這三件奇異兵刃厲害之極,此刻身當其
難,更是心驚。他左手一翻,抓住當胸點來的那條黑索,正想從旁甩去,突覺那條長索一
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向胸口撞到,這內勁只要中得實了,當場便得肋骨斷折,五臟齊
碎。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他右手後揮,撥開了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左手乾坤
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一提一送,身隨勁起,嗖的一聲,身子直衝上天。
正在此時,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閃電齊亮,只聽得兩位高僧都「嗯」的一聲,似對
他的武功頗感驚異。這幾道閃電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抬頭上望,見這身具絕頂神功的高
手竟是個面目污穢的鄉下少年,更是驚訝。三條黑索便如三條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急升而
上,分從三面撲到。張無忌藉著電光,一瞥間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
有似生鐵;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卻是臉色慘白如紙。三僧均是面頰深陷,瘦
得全無肌肉,黃臉僧人眇了一目。三個老僧五道目光映著閃電,更顯得爍然有神。眼見三根
黑索便將捲上身來,他左撥右帶,一卷一纏,藉著三人的勁力,已將三根黑索卷在一起,這
一招手勢,卻是張三豐所傳的武當派太極心法,勁成渾圓,三根黑索上所帶的內勁立時被牽
引得絞成了一團。只聽得轟隆幾聲猛響,幾個霹靂連續而至,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驚心動
魄。張無忌在半空中翻了個箭鬥,左足在一株松樹的枝幹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於轟轟雷
震中朗聲說道:「後學晚輩,明教教主張無忌,拜見三位高僧。」說著左足站在松幹,右足
凌空,躬身行禮。松樹的枝幹隨著他這一拜之勢猶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張無忌穩穩站住,身
形飄逸。他雖躬身行禮,但居高臨下,不落半點下風。三位高僧一覺黑索被他內勁帶得相互
纏繞,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開。三僧適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隱藏數十招變化,數十下
殺手,豈知對方竟將這三招九式一一化開,儘管化解時每一式都險到了極處,稍有毫釐之
差,便是筋折骨斷、喪生殞命之禍,卻仍顯得揮灑自若、履險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從未遇
到過如此高強敵手,無不駭然。他們卻不知張無忌化解這三招九式,實已竭盡生平全力,正
藉著松樹枝幹的高低起伏,暗自調勻丹田中已亂成一團的真氣。
張無忌適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極拳三大神功,而最後半空中
一個觔斗,卻是聖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雖然身懷絕技,但坐關數十年,不聞世
事,於他這四門功夫竟一門也沒見過,只隱約覺得他內勁和少林九陽功似是一路,但雄渾精
微之處,又遠較少林派神功為勝。待得聽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欽佩和驚
訝之情,登時化為滿腔怒火。
那臉色慘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還道何方高人降臨,卻原來是魔教的大魔頭到了。老
衲師兄弟三人坐關數十年,不但不理俗務,連本寺大事也素來不加聞問。不意今日得與魔教
主相逢,實是生平之幸。」
張無忌聽他左一句「魔頭」,右一句「魔教」,顯是對本教惡感極深,不由得大是躊
躇,不知如何開口申述才是。只聽那黃臉眇目的老僧說道:「魔教教主是陽頂天啊!怎麼是
閣下?」張無忌道:「陽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黃臉老僧「啊」的一聲,不再說話,
一聲驚呼之中,似是蘊藏著無限傷心失望。張無忌心想:「他聽得陽教主逝世,極是難過,
想來當年和陽教主定是交情甚深。義父是陽教主的舊部,我且動以故人之情,再說出陽教主
為圓真氣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師想必識得陽教主了?」
黃臉老僧道:「自然識得。老衲若非識得大英雄陽頂天,何致成為獨眼之人?我師兄弟
三人,又何必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卻
顯然既深且巨。張無忌暗叫:「糟糕,糟糕。」從他言語中聽來,這老僧的一隻眼睛便是壞
在陽頂天手中,而他師兄弟三人枯禪一坐三十餘年,痛下苦功,就是為了要報此仇怨。這時
聽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黃臉老僧忽然一聲清嘯,說道:「張教主,老衲法名渡厄,這位白臉師弟,法名渡劫,
這位黑臉師弟,法名渡難。陽頂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著落在現任教主身上。我
們師侄空見、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貴教手下。你既然來到此地,自是有恃無恐。數十年來恩恩
怨怨,咱們武功上作一了斷便是。」張無忌道:「晚輩與貴派並無梁子,此來志在營救義父
金毛獅王謝大俠。空見神僧雖為我義父失手誤傷,這中間頗有曲折。至於空性神僧之死,與
敝派卻是全無瓜葛。三位不可但聽一面之辭,須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臉老僧渡劫道:「依你說來,空性為何人所害?」張無忌皺眉道:「據晚輩所知,空
性神僧是死於朝廷汝陽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陽王府的眾武士為何人率領?」張
無忌道:「汝陽王之女,漢名趙敏。」渡劫道:「我聽圓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貴教聯手作了
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張無忌
只得道:「不錯,她……她現下……現下已棄暗投明。」渡劫朗聲道:「殺空見的,是魔教
的金毛獅王謝遜;殺空性的,是魔教的趙敏。這個趙敏更攻破少林寺,將我合寺弟子鼓擒
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羅漢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師兄的一隻眼珠,我三
人合起來一百年的枯禪。張教主,這筆帳不跟你算,卻跟誰算去?」張無忌長歎一聲,心想
自己既承認收容趙敏,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間,深深明
白了父親因愛妻昔年罪業而終至自刎的心情,至於陽教主和義父當年結下的仇怨,時至今
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他身子挺直,勁貫足尖,那條起伏不已的枝幹
突然定住,紋絲不動,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既如此說,晚輩無可逃責,一切罪愆,便由
晚輩一人承當便是。但我義父傷及空見神僧,內中實有無數苦衷,還請三位老禪師恕過。」
渡厄道:「你憑著甚麼,敢來替謝遜說情?難道我師兄弟三人,便殺你不得麼?」張無
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奮力一拚,便道:「晚輩以一敵三,萬萬不是三位的對手,請那一位
老禪師賜教?」渡劫道:「我們單打獨鬥,並無勝你把握。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講究江湖
規矩了。好魔頭,下來領死罷。阿彌陀佛!」他一宣佛號,渡厄、渡難二僧齊聲道:「我佛
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飛起,疾向他身上捲來。
張無忌身子一沉,從三條黑索間竄了下來,雙足尚未著地,半空中身形已變,向渡難撲
了過去。渡難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勁風向他小腹擊去。張無忌轉身卸勁,以乾坤大挪
移心法將掌力化開,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的兩根黑索同時捲到。張無忌滴溜溜轉了半個圈
子。渡劫左掌猛揮,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張無忌在三株松樹之間見招拆招,驀地裡一掌劈
出,將數百顆黃豆大的雨點挾著一股勁風向渡厄飛了過去。渡厄側頭避讓,還是有數十顆打
在臉上,竟是隱隱生痛,他喝了一聲:「好小子!」黑索抖動,轉成兩個圓圈,從半空中往
張無忌頭頂蓋下。張無忌身如飛箭,避過索圈,疾向渡劫攻去。他越鬥越是心驚,只覺身周
氣流在三條黑索和三股掌風激盪之下,竟似漸漸凝聚成膠一般。他自習成武功以來,從未遇
到過如此高強的對手。三僧不但招數精巧,內勁更是雄厚無比。張無忌初時七成守禦,尚有
三成攻勢,鬥到二百餘招時,漸感體內真氣不純,唯有只守不攻,以圖自保。他的九陽神功
本來用之不盡,愈使愈強,但這時每一招均須耗費極大內力,竟然漸感後勁不繼,這又是他
自練成神功以來從未經歷過之事。更拆數十招,尋思:「再鬥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
脫身,待去約得外公、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咱們五人合力,定可勝得三僧,那時再來
營救義父。」當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搶出圈子,不料三條黑索所組成的圈子已如銅牆鐵
壁相似,他數次衝擊,均被擋回,已然無法脫身。他心下大驚:「原來三僧聯手,有如一
體,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間當真有人能做到麼?」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坐這三
十餘年的枯禪,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動念,其餘二人立即意會,此
般心靈感應說來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對三十餘年,專心致志以練感應,心意有如一
體,亦非奇事。他又想:「這樣看來,縱然我約得外公等數位高手同來,亦未能攻破他三人
心意相通所組成的堅壁。難道我義父終於無法救出,我今日要命喪此地?」他心中一急,精
神略散,肩頭登時被渡劫五指掃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義父的冤屈卻須申
雪。義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決不肯以一言半語為自己辯解。」當下朗聲說道:「三
位老禪師,晚輩今日被困,性命難保,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卻須言明……」
呼呼兩聲,兩條黑索分從左右襲到,張無忌左撥右帶,化開來勁,續道:「那圓真俗家姓
名,叫做成昆,外號混元霹靂手,乃是我義父謝遜的業師……」三位少林高僧見他手上拆招
化勁,同時吐聲說話,這等內功修為實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憚。三僧認定明教是無惡
不作的魔教,這教主武功越高,為害世人越大,眼見他身陷重圍,無法脫困,正好乘機除
去,實是無量功德,當下一言不發,黑索和掌力加緊施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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