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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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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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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話說當下武松對四家鄰舍道:「小人因與哥哥報讎雪恨,犯罪正當其理,雖死而不怨;卻才甚是驚嚇了高鄰。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靈床子,就今燒化了。家中但有些一應物件,望煩四位高鄰與小人變賣些錢來,做隨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今去縣裡首告,休要管小人罪犯輕重,只替小人從實證一證。」隨即取靈牌和紙錢燒化了。樓上有兩個箱籠,取下來,打開看了,付與四鄰收貯變賣;卻押那婆子,提了兩顆人頭,逕投縣裡來。

此時哄動了一個陽穀縣,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知縣聽得人來報了,先自駭然,隨即升廳。武松押那王婆在廳前跪下;行兇刀子和兩顆人頭,放在階下。武松跪在左邊,婆子跪在中間,四家鄰舍跪在右邊。武松懷中取出胡正卿寫的口詞,從頭至尾,告訴一遍。知縣叫那令史,先問了王婆口詞,一般供說。四家鄰舍,指證明白。又喚過何九叔、鄆哥,都取了明白供狀。喚當該仵作行人,委吏一員,把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檢驗了婦人身屍;獅子橋下酒樓前;檢驗了西門慶身屍。明白填寫屍單格目,回到縣裡,呈堂立案。知縣叫取長枷,且把武松同這婆子枷了,收在監內;一干平人,寄監在門房裡。

且說縣官念武松是個義氣烈漢,又想他上京去了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尋思他的好處,便喚該吏商議道:「念武松那廝是個有義的漢子,把這人們招狀從新做過:改作:『武松因祭獻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爭:婦人將靈床推倒,救護亡兄神主,與嫂鬥毆,一時殺死。次後西門慶因與本婦通姦,前來強護,因而鬥毆,互相不伏,扭打至獅子橋邊,以致鬥殺身死。』」讀款狀與武松聽了,寫一道申解公文,將這一干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

這陽穀縣雖是個小縣分,倒有仗義的人:有那上戶之家,都資助武松銀兩:也有送酒食錢米與武松的。武松到下處,將行李寄頓土兵收了,將了十二三兩銀子,與了鄆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當下縣吏領了公文,抱著文卷,並何九叔的銀子、骨殖、招詞、刀杖,帶了一干人犯,上路望東平府來。眾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

且說府尹陳文昭聽得報來,隨即升廳。那官人:平生正直,稟性賢明。幼曾雪案攻書,長向金鑾對策。戶口增,錢糧辦,黎民稱德滿街衢;詞訟減,盜賊休,父老讚歌喧市井。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德政勝龔黃。

那陳府尹是個聰察的官,已知這件事了,便叫押過這一干人犯,就當廳先把陽穀縣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狀、招款看過,將這一干人,一一審錄一遍。把贓物並行兇刀杖封了,發與庫子收領上庫。將武松的長枷,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裡;把這婆子換一面重囚枷釘了,禁在提事司監死囚牢裡收了。喚過縣吏,領了回文,發落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這六人且帶回縣去,寧家聽候。本主西門慶妻子,留在本府羈管聽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結斷。」那何九叔、鄆哥、四家鄰舍,縣吏領了自回本縣去了。武松下在牢裡,自有幾個土兵送飯。

且說陳府尹哀憐武松是個仗義的烈漢,時常差人看覷他,因此節級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錢,倒把酒食與他吃。陳府尹把這招藁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齎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那刑部官有和陳文昭好的,把這件事直稟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據王婆生情造意,哄誘通姦,唆使本婦下藥毒死親夫;又令本婦趕逐武松,不容祭祀親兄,以致殺傷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倫,擬合凌遲處死。據武松雖係報兄之讎,鬥殺西門慶姦夫人命,亦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姦夫淫婦雖該重罪,已死勿論。其餘一干人犯,釋放寧家。文書到日,即便施行。」

東平府尹陳文昭看了來文,隨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鄆哥並四家鄰舍,和西門慶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讀了朝延明降,開了長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覷他,止有五七下著肉。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餘一干眾人,省諭發落,各放寧家。大牢裡取出王婆,當廳聽命。讀了朝廷明降,寫了犯由牌,畫了伏狀,便把這婆子推上木驢,四道長釘,三條綁索,東平府尹判了一個「剮」字,擁出長街。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犯由前引,混棍後催,兩把尖刀舉,一朵紙花搖,帶去東平府市心裡,吃了一剮。

話裡只說武松帶上行枷,看剮了王婆,有那原舊的上鄰姚二郎,將變賣傢俬什物的銀兩,交付與武松收受,作別自回去了。當廳押了文帖,著兩個防送公人領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發落已了。

只說武松與兩個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士兵付與了行李,亦回本縣去了。武松自和兩個公人離了東平府,迤邐取路投孟州來。那兩個公人,知道武松是個好漢,一路只是小心去伏侍他,不敢輕慢他些個。武松見他兩個小心,也不和他計較;包裹內有的是金銀,但過村坊鋪店,便買酒肉,和他兩個公人吃。

話休絮繁。武松自從三月初頭殺了人,坐了兩個月監房,如今來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後,炎炎火日當天,爍石流金之際,只得趕早涼而行。約莫也行了二十餘日,來到一條大路,三個人已到嶺上,卻是巳牌時分。武松道:「你們且休坐了,趕下嶺去,尋買些酒肉吃。」兩個公人道:「也說的是。」三個人奔過嶺來,只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十數間草屋,傍著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帘兒。武松見了,把手指道:「兀那裡不有個酒店!」三個人奔下嶺來,山岡邊見個樵夫,挑一擔柴過來。武松叫道:「漢子,借問這裡地名叫做甚麼去處?」樵夫道:「這嶺是孟州道。嶺前面大樹林邊,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問了,自和兩個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邊看時,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籐纏著。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著一個婦人,露出綠紗衫兒來,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鐶,鬢邊插著些野花。見武松同兩個公人來到門前,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繫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見那婦人如何?

眉橫殺氣,眼露凶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錘似粗莽手腳。厚鋪著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髮。金釧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當時那婦人倚門迎接說道:「客官歇腳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點心時,好大饅頭!」兩個公人和武松入到裡面,一副柏木桌凳座頭上,兩個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纏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來,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間搭膊,脫下布衫。兩個公人道:「這裡又沒人看見,我們擔些利害,且與你除了這枷,快活吃兩碗酒。」便與武松揭開了封皮,除了枷來,放在桌子底下,都脫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邊窗檻上。只見那婦人笑容可掬道:「客官要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問多少,只顧蕩來;肉便切三五斤來,一發算錢還你。」那婦人道:「也有好大饅頭。」武松道:「也把三二十個來做點心。」那婦人嘻嘻地笑著入裡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兩個公人拿起來便吃。武松取一個拍開看了,叫道:「酒家,這饅頭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婦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哪裡有人肉的饅頭,狗肉的滋味?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武松道:「我從來走江湖上,多聽得人說道:『大樹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裡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那婦人道:「客官那得這話?這是你自捏出來的。」武松道:「我見這饅頭餡肉有幾根毛,一像人小便處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問道:「娘子,你家丈夫卻怎地不見?」那婦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時,你獨自一個須冷落。」

那婦人笑著尋思道:「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倒來戲弄老娘!正是『燈蛾撲火,惹焰燒身』。不是我來尋你,我且先對付那廝。」這婦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幾碗了,去後面樹下乘涼。要歇,便在我家安歇不妨。」武松聽了這話,自家肚裡尋思道:「這婦人不懷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這酒好生淡薄。別有甚好的,請我們吃幾碗。」那婦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渾些。」武松道:「最好。越渾越好吃。」那婦人心裡暗喜,便去裡面托出一鏇渾色酒來。武松看了道:「這個正是好生酒,只宜熱吃最好。」那婦人道:「還是這位客官省得,我蕩來你嘗看。」婦人自忖道:「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倒要熱吃。這藥卻是發作得快,那廝當是我手裡行貨。」蕩得熱了,把將過來篩做三碗,便道:「客官試嘗這酒。」兩個公人哪裡忍得飢渴,只顧拿起來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從來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來,與我過口。」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口中虛把舌頭來咂道:「好酒,還是這酒沖得人動!」

那婦人哪曾去切肉,只虛轉一遭,便出來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兩個公人,只見天旋地轉,禁了口,望後撲地便倒。武松也把眼來虛閉緊了,撲地仰倒在凳邊。那婦人笑道:「著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只見裡面跳出兩個蠢漢來,先把兩個公人扛了進去。這婦人後來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並公人的纏袋;捏一捏看,約莫裡面是些金銀。那婦人歡喜道:「今日得這三頭行貨,倒有好兩日饅頭賣,又得這若干東西。」把包裹纏袋提了入去,卻出來,看這兩個漢子扛抬武松,哪裡扛得動,直挺挺在地下,卻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婦人看了,見這兩個蠢漢,拖扯不動,喝在一邊說道:「你這鳥男女,只會吃飯吃酒,全沒些用,直要老娘親自動手。這個鳥大漢,卻也會戲弄老娘。這等肥胖,好做黃牛肉賣。那兩個瘦蠻子,只好做水牛肉賣。扛進去,先開剝這廝。」那婦人一頭說,一面先脫去了綠紗衫兒,解下了紅絹裙子,赤膊著,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當胸前摟住,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只一挾,壓在婦人身上,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聲,驚的呆了。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只叫道:「好漢饒我!」哪裡敢掙扎,正是:

麻翻打虎人,饅頭要發酵。誰知真英雄,卻會惡取笑。牛肉賣不成,反做殺豬叫!

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歇在門首,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好漢息怒!且饒恕了,小人自有話說。」武松跳將起來,把左腳踏住婦人,提著雙拳,看那人時,頭帶青紗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腰繫著纏袋。生得三拳骨叉臉兒,微有幾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著武松,叉手不離方寸,說道:「願聞好漢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頭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納頭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識。」武松道:「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渾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輸笑面,從來禮數服奸邪。只因義勇真男子,降伏凶頑母夜叉。

武松見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婦人來,便問:「我看你夫妻兩個,也不是等閒的人,願求姓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快近前來,拜了都頭。武松道:「卻才沖撞,阿嫂休怪。」那婦人便道:「有眼不識好人。一時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請去裡面坐地。」武松又問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張,名青,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為因一時間爭些小事,性起,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放把火燒做白地,後來也沒對頭,官司也不來問,小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忽一日,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小人欺負他老,搶出來和他廝併,鬥了二十餘合,被那老兒一扁擔打翻。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專一剪徑;因見小人手腳活,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裡,教了許多本事,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個女婿。城裡怎地住得,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賣酒為生。實是只等客商過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裡賣,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人都叫小人做『菜園子』張青。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小人卻才回來,聽得渾家叫喚,誰想得遇都頭。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三等人不可壞他:第一,是雲遊僧道: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姓魯,名達;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鎮關西』,逃走上五台山,落髮為僧,因他脊樑上有花繡,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魯智深。使一條渾鐵禪杖,重六十來斤,也從這裡經過。渾家見他生得肥胖,酒裡下了些蒙汗藥,扛入在作坊裡,正要動手開剝,小人恰好歸來。見他那條禪杖非俗,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結拜為兄。打聽得他近日佔了二龍山寶珠寺,和一個甚麼『青面獸』楊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只是不能夠去。」武松道:「這兩個,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張青道:「只可惜了一個頭陀,長七八尺一條大漢,也把來麻壞了。小人歸得遲了些個,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鐵界尺,一領皂直裰,一張度牒在此。別的都不打緊,有兩件物最難得: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想這個頭陀也自殺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裡嘯響。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心裡常常憶念他。又分付渾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衝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若還結果了他,那廝們你我相傳,去戲台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又分付渾家道:『第三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中間多有好漢在裡頭,切不可壞他。』不想渾家不依小人的言語,今日又沖撞了都頭,幸喜小人歸得早些。卻是如何了起這片心?」

「母夜叉」孫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因此一時起意。」武松道:「我是斬頭瀝血的人,何肯戲弄良人!我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先賊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潑了,假做中毒,你果然來提我。一時拿住,甚是沖撞了嫂子,休怪!」張青大笑起來,便請武松直到後面客席裡坐定。武松道:「兄長,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張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裡,看時,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樑上吊著五七條人腿;見那兩個公人,一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兩個來。」張青道:「請問都頭:今得何罪?配到何處去?」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一一說了一遍。張青夫妻兩個,稱讚不已,便對武松說道:「小人有句話說,未知都頭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說不妨。」

張青不慌不忙,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有分教,武松大鬧了孟州城,哄動了安平寨。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漢,攧倒擒龍捉虎人。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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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2: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話說當下張青對武松說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頭去牢城營裡受苦,不若就這裡把兩個公人做番,且只在小人家裡過幾時。若是都頭肯去落草時,小人親自送至二龍山寶珠寺,與魯智深相聚入伙如何?」武松道:「最是兄長好心,顧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張青道:「都頭既然如此仗義,小人便救醒了。」

當下張青叫火家便從剝人凳上攙起兩個公人來。孫二娘便調一碗解藥來,張青扯住耳朵,灌將下去。沒半個時辰,兩個公人,如夢中睡覺的一般爬將起來,看了武松說道:「我們卻如何醉在這裡?這家恁麼好酒!我們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記著他家,回來再問他買吃。」武松笑將起來,張青、孫二娘也笑,兩個公人正不知怎地。那兩個火家,自去宰殺雞鵝,煮得熟了,整頓杯盤端正。

張青教擺在後面葡萄架下,放了桌凳坐頭。張青便邀武松並兩個公人到後園內。武松便讓兩個公人上面坐了,張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孫二娘坐在橫頭。兩個漢子輪番斟酒,來往搬擺盤饌。張青勸武松飲酒。至晚,取出那兩口戒刀來,叫武松看了。果是鑌鐵打的,非一日之功。兩個又說些江湖上好漢的勾當,卻是殺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仗義疏財,如此豪傑,如今也為事逃在柴大官人莊上。」兩個公人聽得,驚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難得你兩個送我到這裡了,終不成有害你之心?我等江湖上好漢們說話,你休要吃驚,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你只顧吃酒,明日到孟州時,自有相謝。」當晚就張青家裡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張青哪裡肯放,一連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因此感激張青夫妻兩個厚意。論年齒,張青卻長武松五年,因此武松結拜張青為兄。武松再辭了要行,張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纏袋,交還了;又送十來兩銀子與武松,把二三兩零碎銀子齎發兩個公人。武松就把這十兩銀子一發與了兩個公人。再帶上行枷,依舊貼了封皮。張青和孫二娘送出門前,武松作別了,自和公人投孟州來。詩曰:

結義情如兄弟親,勸言落草尚逡巡。須知憤殺姦淫者,不做違條犯法人。

未及晌午,早來到城裡。直至州衙,當廳投下了東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隨即卻把武松帖發本處牢城營來。當日武松來到牢城營前,看見一座牌額,上書三個大字,寫著道:「安平寨」。公人帶武松到單身房裡,公人自去下文書,討了收管,不必得說。

武松自到單身房裡,早有十數個一般的囚徒來看武松,說道:「好漢,你新到這裡,包裹裡若有人情的書信,並使用的銀兩,取在手頭,少刻差撥到來,便可送與他。若吃殺威棒時,也打得輕。若沒人情送與他時,端的狼狽!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報你知道。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只怕你初來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謝你們眾位指教我。小人身邊略有些東西。若是他好問我討時,便送些與他;若是硬問我要時,一文也沒。」眾囚徒道:「好漢,休說這話,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只是小心便好。」說猶未了,只見一個道:「差撥官人來了。」眾人都自散了。

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單身房裡,只見那個人走將入來,問道:「哪個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撥道:「你也是安眉帶眼的人,直須要我開口說。你是景陽岡打虎的好漢,陽穀縣做都頭,只道你曉事,如何這等不達時務!你敢來我這裡,貓兒也不吃你打了!」武松道:「你到來發話,指望老爺送人情與你,半文也沒。我精拳頭有一雙相送!金銀有些,留了自買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沒地裡到把我發回陽穀縣去不成!」那差撥大怒去了。又有眾囚徒走攏來說道:「好漢,你和他強了,少間苦也!他如今去和管營相公說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隨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

正在那裡說言未了,只見三四個人來單身房裡,叫喚新到囚人武松。武松應道:「老爺在這裡,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麼!」那來的人把武松一帶,帶到點視廳前,那管營相公正在廳上坐。五六個軍漢押武松在當面,管營喝叫除了行枷,說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舊制:但凡初到配軍,須打一百殺威棒。那兜拖的,背將起來。」武松道:「都不要你眾人鬧動,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閃一棒的,不是好漢。從先打過的都不算,從新再打起。我若叫一聲,也不是好男子!」兩邊看的人都笑道:「這癡漢弄死,且看他如何熬!」武松又道:「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兒,打我不快活。」兩下眾人都笑起來。那軍漢拿起棍來,卻待下手,只見管營相公身邊立著一個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紀;白淨面皮,三柳髭鬚;額頭上縛著白手帕,身上穿著一領青紗上蓋,把一條白絹搭膊絡著手。那人便去管營相公耳朵邊,略說了幾句話。只見管營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來?」武松道:「我於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路也走得。」管營道:「這廝是途中得病到這裡,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這頓殺威棒。」兩邊行杖的軍漢低低對武松道:「你快說病。這是相公將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乾淨!我不要留這一頓寄庫棒,寄下倒是鉤腸債,幾時得了!」兩邊看的人都笑。管營也笑道:「想是這漢子多管害熱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聽他,且把去禁在單身房裡。」

三四個軍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單身房裡。眾囚徒都來問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識書信與管營麼?」武松道:「並不曾有。」眾囚徒道:「若沒時,寄下這頓棒,不是好意,晚間必然來結果你!」武松道:「他還是怎地來結果我?」眾囚徒道:「他到晚把兩碗乾黃倉米飯,和些臭鯗魚來,與你吃了,趁飽帶你去土牢裡去,把索子捆翻著,一床乾藁薦把你捲了,塞住了你七竅,顛倒豎在壁邊;不消半個更次,便結果了你性命。這個喚做『盆吊』。」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眾人道:「再有一樣,也是把你來捆了,卻把一個布袋盛一袋黃沙,將來壓在你身上;也不消一個更次,便是死的。這個喚『土布袋』。」武松又問道:「還有甚麼法度害我?」眾人道:「只是這兩件怕人些,其餘的也不打緊。」

眾人說猶未了,只見一個軍人托著一個盒子入來,問道:「哪個是新配來的武都頭?」武松答道:「我便是。甚麼話說?」那人答道:「管營叫送點心在這裡。」武松來看時,一大鏇酒,一盤肉,一盤子麵,又是一大碗汁。武松尋思道:「敢是把這些點心與我吃了,卻來對付我?我且落得吃了,卻又理會。」武松把那鏇旋酒來一飲而盡,把肉和麵都吃盡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武松坐在房裡尋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來對付我!」看看天色晚來,只見頭先那個人,又頂一個盒子入來,武松問道:「你又來怎地?」那人道:「叫送晚飯在這裡。」擺下幾盤菜蔬,又是一大鏇酒,一大盤煎肉,一碗魚羹,一大碗飯。武松見了,暗暗自忖道:「吃了這頓飯食,必然來結果我。且由他,便死也做個飽鬼。落得吃了,卻再計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不多時,那個人又和一個漢子兩個來:一個提著浴桶,一個提一個大桶湯來,看著武松道:「請都頭洗浴。」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來下手?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兩個漢子安排傾下湯,武松跳在浴桶裡面,洗了一回,隨即送過浴裙手巾,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個自把殘湯傾了,提了浴桶去。一個便把籐簟、紗帳將來掛起;鋪了籐簟,放個涼枕,叫了安置,也回去了。武松把門關上,拴了,自在裡面思想道:「這個是甚麼意思?隨他便了,且看如何。」放倒頭,便自睡了,一夜無事。

天明起來,才開得房門,只見夜來那個人,提著桶洗面湯進來,教武松洗了面,又取漱口水漱了口;又帶個篦頭待詔來,替武松篦了頭,綰個髻子,裹了巾幘。又是一個人,將個盒子入來,取出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兒,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罷飯,便是一盞茶。卻才茶罷,只見送飯的那個人來請道:「這裡不好安歇,請都頭去那壁房裡安歇,搬茶搬飯卻便當。」武松道:「這番來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個便來收拾行李被臥,一個引著武松,離了單身房裡,來到前面一個去處。推開房門來,裡面乾乾淨淨的床帳,兩邊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武松來到房裡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裡去,卻如何來到這般去處?比單身房好生齊整!」

雞鳴狗盜君休笑,曾向函關出孟嘗。今日配軍為上客,孟州贏得姓名揚。

武松坐到日中,那個人又將一個提盒子入來,手裡提著一注子酒。將到房中,打開看時,擺下四般果子,一隻熟雞,又有許多蒸卷兒。那人便把熟雞來撕了,將注子裡好酒篩下,請都頭吃。武松心裡忖道:「畢竟是何如?」到晚又是許多下飯;又請武松洗浴了,乘涼歇息。武松自思道:「眾囚徒也是這般說,我也這般想,卻是怎地這般請我?」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飯送酒。武松那日早飯罷,行出寨裡來閒走,只見一般的囚徒,都在那裡擔水的,劈柴的,做雜工的,卻在晴日頭裡曬著。正是五六月炎天,哪裡去躲這熱。武松卻背叉著手,問道:「你們卻如何在這日頭裡做工?」眾囚徒都笑起來,回說道:「好漢,你自不知,我們撥在這裡做生活時,便是人間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熱坐地?還別有那沒人情的,將去鎖在大牢裡,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鐵鏈鎖著,也要過哩!」武松聽罷,去天王堂前後轉了一遭,見紙爐邊一個青石墩,有個關眼,是縛竿腳的,好塊大石。武松就石上坐了一會,便回房裡來,坐地了自存想,只見那個人又搬酒和肉來。

話休絮煩。武松自到那房裡,住了數日,每日好酒好食,搬來請武松吃,並不見害他的意。武松心裡正委決不下。當日晌午,那人又搬將酒食來,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問那人道:「你是誰家伴當?怎地只顧將酒食來請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稟都頭說了,小人是管營相公家裡體己人。」武松道:「我且問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誰教你將來請我?吃了怎地?」那人道:「是管營相公家裡的小管營教送與都頭吃。」武松道:「我是個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點好處到管營相公處,他如何送東西與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營吩咐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個月卻說話。」武松道:「卻又作怪!終不成將息得我肥胖了,卻來結果我。這個鳥悶葫蘆,教我如何猜得破?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穩?你只說與我:你那小管營是甚麼樣人?在哪裡曾和我相會?我便吃他的酒食。」那個人道:「便是前日都頭初來時,廳上立的那個白手帕包頭絡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紗上蓋立在管營相公身邊的那個人?」那人道:「正是老管營相公兒子。」武松道:「我待吃殺威棒時,敢是他說,救了我,是麼?」那人道:「正是。小管營對他父親說了,因此不打都頭。」武松道:「卻又蹺蹊!我自是清河縣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來素不相識,如何這般看覷我,必有個緣故。我且問你:那小管營姓甚名誰?」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聽了道:「想他必是個好男子,你且去請他出來,和我相見了,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請他出來和我廝見時,我半點兒也不吃。」那人道:「小管營吩咐小人道,休要說知備細,教小人待半年三個月方才說知相見。」武松道:「休要胡說!你只去請小管營出來,和我相會了便罷。」那人害怕,哪裡肯去。武松焦躁起來,那人只得去裡面說知。

多時,只見施恩從裡面跑將出來,看著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禮,說道:「小人是個治下的囚徒,自來未曾拜識尊顏;前日又蒙救了一頓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當;又沒半點兒差遣,正是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施恩答道:「小人久聞兄長大名,如雷灌耳,只恨雲程阻隔,不能夠相見。今日幸得兄長到此,正要拜識威顏;只恨無物款待,因此懷羞,不敢相見。」武松問道:「卻才聽得伴當所說,且教武松過半年三個月,卻有話說。正是小管營要與小人說甚麼?」施恩道:「村僕不省得事,脫口便對兄長說知道,卻如何造次說得?」武松道:「管營恁地時,卻是秀才耍!倒教武松憋破肚皮悶了,怎地過得?你且說正是要我怎地?」施恩道:「既是村僕說出了,小弟只得告訴:因為兄長是個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長便行得;只是兄長遠路到此,氣力有虧,未經完足;且請將息半年三五個月,待兄長氣力完足,那時卻對兄長說知備細。」

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道:「管營聽稟:我去年害了三個月瘧疾,景陽岡上,酒醉裡打翻了一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便自打死了,何況今日!」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說。且等兄長再將養幾時,待貴體完完備備,那時方敢告訴。」武松道:「只是道我沒氣力了。既是如此說時,我昨日看見天王堂前那個石墩,約有多少斤重?」施恩道:「敢怕有四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動也不。」施恩道:「請吃罷酒了同去。」武松道:「且去了回來吃未遲。」兩個來到天王堂前,眾囚徒見武松和小管營同來,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搖一搖,大笑道:「小人真個嬌惰了,哪裡拔得動。」施恩道:「三五百斤石頭,如何輕視得他!」武松笑道:「小管營,也信真個拿不起?你眾人且躲開,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脫下來,拴在腰裡;把那個石墩只一抱,輕輕地抱將起來;雙手把石墩只一撇,撲地打下地裡一尺來深。眾囚徒見了,盡皆駭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裡一提,提將起來,望空只一擲,擲起去離地一丈來高;武松雙手只一接,接來輕輕地放在原舊安處。回過身來,看著施恩並眾囚徒,武松面上不紅,心頭不跳,口裡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兄長非凡人也!真天神!」眾囚徒一齊都拜道:「真神人也!」詩曰:

神力驚人心膽寒,皆因義勇氣瀰漫。掀天揭地英雄手,拔石應宜似弄丸。

施恩便請武松到私宅堂上請坐了。武松道:「小管營今番須用說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請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時,卻得相煩告訴。」武松道:「你要教人幹事,不要這等兒女像,顛倒恁地,不是幹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當,武松也替你去幹!若是有些諂佞的,非為人也!」

那施恩叉手不離方寸,才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武松顯出那殺人的手段,重施這打虎的威風。正是雙拳起處雲雷吼,飛腳來時風雨驚。畢竟施恩對武松說出甚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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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2: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話說當時施恩向前說道:「兄長請坐,待小弟備細告訴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營,不要文文謅謅,只揀緊要的話直說來。」施恩道:「小弟自幼從江湖上師父學得些小槍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個諢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間東門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喚做快活林;但是山東、河北客商們,都來那裡做買賣;有百十處大客店,三二十處賭坊兌坊。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裡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裡。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近來被這本營內張團練新從東路州來,帶一個人到此。那廝姓蔣名忠,有九尺來長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個諢名,叫做『蔣門神』。那廝不特長大,原來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槍棒,拽拳飛腳,相撲為最。自誇大言道:『三年上泰嶽爭交,不曾有對,普天之下,沒我一般的了!』因此,來奪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讓他,吃那廝一頓拳腳打了,兩個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長來時,兀自包著頭,兜著手,直到如今,瘡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廝打,他卻有張團練那一班兒正軍。若是鬧將起來,和營中先自折理,有這一點無窮之恨,不能報得。久聞兄長是個大丈夫,怎地得兄長與小弟出得這口無窮之怨氣,死而瞑目!只恐兄長遠路辛苦,氣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將息半年三月,等貴體氣完力足,方請商議。不期村僕脫口,失言說了,小弟當以實告。」

武松聽罷,呵呵大笑,便問道:「那『蔣門神』還是幾顆頭,幾條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頭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來只是一顆頭,兩條臂膊!既然沒哪吒的模樣,卻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藝疏,便敵他不過。」武松道:「我卻不是說嘴,憑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漢,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說了,如今卻在這裡做甚麼?有酒時,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這廝和大蟲一般結果他。拳頭重時打死了,我自償命。」施恩道:「兄長少坐。待家尊出來相見了,當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裡探聽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時,後日便去;若是那廝不在家時,卻再理會。空自去『打草驚蛇』,倒吃他做了手腳,卻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營,你可知著他打了?原來不是男子漢做事!去便去,等甚麼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準備!」

正在那裡勸不住,只見屏風背後轉出老管營來,叫道:「義士,老漢聽你多時也。今日幸得相見義士一面,愚男如撥雲見日一般。且請到後堂少敘片時。」武松跟了到裡面。老管營道:「義士且請坐。」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老管營道:「義士休如此說。愚男萬幸,得遇足下,何故謙讓?」武松聽罷,唱個無禮喏,相對便坐了。施恩卻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營如何卻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長請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時,小人卻不自在。」老管營道:「既是義士如此,這裡又無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僕從搬出酒殽、果品、盤饌之類,老管營親自與武松把盞,說道:「義士如此英雄,誰不欽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買賣,非為貪財好利,實是壯觀孟州,增添豪俠氣象;不期今被『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這個去處。非義士英雄,不能報讎雪恨。義士不棄愚男,滿飲此杯,受愚男四拜,拜為長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學,如何敢受小管營之禮?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當下飲過酒,施恩納頭便拜了四拜。武松連忙答禮,結為弟兄。當日武松歡喜飲酒,吃得大醉了。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議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聽來,其人不在家裡,延挨一日,卻再理會。」當日施恩來見武松,說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這廝不在家裡。明日飯後,卻請兄長去。」武松道:「明日去時不打緊,今日又氣我一日。」早飯罷,吃了茶,施恩與武松去營前閒走了一遭。回來到客房裡,說些槍法,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裡,只具數杯酒相待,下飯按酒,不記其數。武松正要吃酒,見他只把按酒添來相勸,心中不在意。吃了晌午飯,起身別了,回到客房裡坐地。只見那兩個僕人,又來伏侍武松洗浴。武松問道:「你家小管營,今日如何只將肉食出來請我,卻不多將些酒出來與我吃,是甚意故?」僕人答道:「不敢瞞都頭說,今早老管營和小管營議論,今日本是要央都頭去,怕都頭夜來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誤了正事,因此不敢將酒出來。明日正要央都頭去幹正事。」武松道:「恁地時,道我醉了,誤了你大事?」僕人道:「正是這般計較。」

當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來洗漱罷,頭上裹了一頂萬字頭巾,身上穿了一領土色布衫,腰裡繫條紅絹搭膊,下面腿絣護膝,八搭麻鞋。討了一個小膏藥,貼了臉上「金印」。施恩早來請去家裡吃早飯。武松吃了茶飯罷,施恩便道:「後槽有馬,備來騎去。」武松道:「我又不腳小,騎那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說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還我『無三不過望』。」施恩道:「兄長,如何是『無三不過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說與你,你要打『蔣門神』時出得城去,但遇著一個酒店,便請我吃三碗酒,若無三碗時,便不過望子去:這個喚做『無三不過望』。」施恩聽了想道:「這快活林離東門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來賣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戶吃三碗時,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裡。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施恩道:「卻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來不敢將酒出來,請哥哥深飲。既是哥哥酒後愈有本事時,恁地先教兩個僕人,自將了家裡的好酒、果品、殽饌,去前路等候,卻和哥哥慢慢地飲將去。」武松道:「恁麼卻才中我意!去打『蔣門神』,教我也有些膽量。沒酒時,如何使得手段出來?還你今朝打倒那廝,教眾人大笑一場!」施恩當時打點了,叫兩個僕人,先挑食籮酒擔,拿了些銅錢去了。老管營又暗暗地選揀了一二十條壯健大漢,慢慢的隨後來接應,都分付下了。

且說施恩和武松兩個,離了安平寨,出得孟州東門外來。行過得三五百步,只見官道傍邊,早望見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簷前;那兩個挑食擔的僕人,已先在那裡等候。施恩邀武松到裡面坐下,僕人已先安下殽饌,將酒來篩。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只斟三碗。」僕人排下大碗,將酒便斟。武松也不謙讓,連吃了三碗便起身。僕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卻才去肚裡發一發,我們去休。」兩個便離了這坐酒肆,出得店來。此時正是七月間天氣,炎暑未消,金風乍起。兩個解開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來到一處,不村不郭,卻早又望見一個酒旗兒,高挑出在樹林裡。來到林木叢中看時,卻是一座賣村醪小酒店。但見: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楊柳陰森門外,荷華旖旎池中,飄飄酒旆舞金風,短短蘆簾遮酷日。磁盆架上,白冷冷滿貯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未必開樽香十里,也應隔壁醉三家。

當時施恩、武松來到村坊酒肆門前,施恩立住了腳問道:「此間是個村醪酒店,哥哥飲麼?」武松道:「遮莫酸鹹苦澀,是酒還須飲三碗。若是無三,不過簾便了。」兩個人來坐下,僕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連吃了三碗,便起身走。僕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趕前去了。兩個出得店門來,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見個酒店。武松入來,又吃了三碗便走。話休絮繁。武松、施恩兩個一處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約莫也吃過十來處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時,不十分醉。武松問施恩道:「此去快活林,還有多少路?」施恩道:「沒多了。你在前面遠遠地望見那個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別處等我,我自去尋他。」施恩道:「這話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處。望兄長在意,切不可輕敵。」武松道:「這個卻不妨,你只要叫僕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時,我還要吃。」施恩叫僕人仍舊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過十來碗酒。此時已有午牌時分,天色正熱,卻有些微風。武松酒卻湧上來,把布衫攤開。雖然帶著五七分酒,卻裝做十分醉的,前顛後偃,東倒西歪。來到林子前,那僕人用手指道:「只前頭丁字路口,便是『蔣門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遠著。等我打倒了,你們卻來。」武松搶過林子背後,見一個金剛來大漢,披著一領白布衫,撒開一把交椅,拿著蠅拂子,坐在綠槐樹下乘涼。武松看那人時,生得如何,但見:

形容醜惡,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橫鋪,幾道青筋暴起。黃髯斜捲,唇邊幾陣風生;怪眼圓睜,眉下一雙星閃。真是神荼鬱壘象,卻非立地頂天人。

這武松假醉佯顛,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這個大漢,一定是『蔣門神』了。」直搶過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簷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轉過來看時,門前一代綠油欄杆,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壁廂肉案、砧頭、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裡面一字兒擺著三隻大酒缸,半截埋在地裡,缸裡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櫃身子,裡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正是「蔣門神」初來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裡唱說諸般宮調的頂老。那婦人生得如何:

眉橫翠岫,眼露秋波。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輕舒嫩玉。冠兒小明鋪魚□,掩映烏雲;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籠瑞雪。金釵插鳳,寶釧圍龍。儘教崔護去尋漿,疑是文君重賣酒。

武松看了,瞅著醉眼,逕奔入酒店裡來,便去櫃身相對一付座頭上坐了。把雙手按著桌子上,不轉眼看那婦人。那婦人瞧見,回轉頭看了別處。武松看那店裡時,也有五七個當撐的酒保。武松卻敲著桌子叫道:「賣酒的主人家在哪裡?」一個當頭的酒保過來,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兩角酒。先把些來嘗看。」那酒保去櫃上叫那婦人舀兩角酒下來,傾放桶裡,蕩一碗過來道:「客人嘗酒。」武松拿起來聞一聞,搖著頭道:「不好,不好,換將來!」酒保見他醉了,將來櫃上道:「娘子,胡亂換些與他。」那婦人接來,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來。酒保將去,又蕩一碗過來。武松提起來呷了一口,叫道:「這酒也不好,快換來,便饒你!」

酒保忍氣吞聲,拿了酒去櫃邊道:「娘子,胡亂再換些好的與他,休和他一般見識。這客人醉了,只要尋鬧相似,便換些上好的與他罷。」那婦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來與酒保,酒保把桶兒放在面前,又蕩一碗過來。武松吃了道:「這酒略有些意思。」問道:「過賣,你那主人家姓甚麼?」酒保答道:「姓蔣。」武松道:「卻如何不姓李?」那婦人聽了道:「這廝哪裡吃醉了,來這裡討野火麼!」酒保道:「眼見得是個外鄉蠻子,不省得了,休聽他放屁!」武松問道:「你說甚麼?」酒保道:「我們自說話,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過賣,叫你櫃上那婦人下來,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說!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緊!」那婦人大怒,便罵道:「殺才!該死的賊!」推開櫃身子,卻待奔出來。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脫下,上半截揣在懷裡,便把那桶酒只一潑,潑在地上,搶入櫃身子裡,卻好接著那婦人。武松手硬,哪裡掙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兒捏做粉碎,揪住雲髻,隔櫃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裡只一丟。聽得撲通的一聲響,可憐這婦人,正被直丟在大酒缸裡。武松托地從櫃身前踏將出來。有幾個當撐的酒保,手腳活些個的,都搶來奔武松。武松手到,輕輕地只一提,提一個過來,兩手揪住,也望大酒缸裡只一丟,樁在裡面;又一個酒保奔來,提著頭只一掠,也丟在酒缸裡;再有兩個來的酒保,一拳一腳,卻被武松打倒了。先頭三個人,在三隻酒缸裡,哪裡掙扎得起。後面兩個人,在地下爬不動。這幾個火家搗子,打得屁滾尿流,乖的走了一個。武松道:「那廝必然去報『蔣門神』來,我就接將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眾人笑一笑。」武松大踏步趕將出來。

那個搗子逕奔去報了蔣門神。蔣門神見說,吃了一驚,踢翻了交椅,丟去蠅拂子,便鑽將來。武松卻好迎著,正在大闊路上撞見。蔣門神雖然長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虛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驚,奔將來,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來算他。蔣門神見了武松,心裡先欺他醉,只顧趕將入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只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臉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武松喝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蔣門神在地下叫道:「好漢饒我!休說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蔣門神,說出那三件事來。有分教,改頭換面來尋主,剪髮齊眉去殺人。畢竟武松說出哪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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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裡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著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地!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裡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裡坐地。」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裡看時,滿地都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裡扶牆摸壁掙扎。那婦人才方從缸裡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眾人入到店裡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都來店裡,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眾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裡,小人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裡,便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眾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吃他一嚇,哪裡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漸滿面,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眾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裡,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哪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裡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裡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裡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旋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快活林中重快活,惡人自有惡人磨。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發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裡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裡尋問主人道:「哪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眾人,投孟州城裡來。

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那張都監。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裡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裡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夠入宅裡來。──」

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裡,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疋等件。武松買個柳籐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裡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聲悲,寒蛩韻急。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艷。秋色平分摧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裡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哪裡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迴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哪裡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下。張都監著丫嬛養娘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鐘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鐘。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裊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裡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捲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松哪裡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

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裡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裡,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武松進到房裡,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裡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裡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棒,逕搶入後堂裡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裡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裡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裡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眾軍漢哪裡容他分說。只見堂裡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眾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面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裡,搜看有無贓物。」眾軍漢把武松押著,逕到他房裡,打開他那柳籐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叫得屈。眾軍漢把箱子抬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裡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裡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哪裡肯容他分說,眾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裡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裡監禁了。詩曰:

都監貪污實可嗟,出妻獻婢售奸邪。如何太守心堪買,也把平人當賊拿。

且說武松下到大牢裡,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夠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裡,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鈕釘住雙手,哪裡容他些鬆寬。

話裡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眾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現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逕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裡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現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裡,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做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儘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哪裡肯受,再三推辭,方才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逕回營裡,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托,不肯從輕。勘來武松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裡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有詩為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西廳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賊心。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裡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眾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裡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裡,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裡,請眾人吃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裡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裡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哪裡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眾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裡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裡。那知府方才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裡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就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原來武松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

武松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裡鑽出施恩來,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臂。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裡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裡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右兩邊巡看著,因此小弟不能夠再進大牢裡看望兄長,只到得康節級家裡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裡,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著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了兩塊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人酒肆,那兩個公人哪裡肯進酒店裡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哪裡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裡,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裡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隻八搭麻鞋在裡面。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著去了,不在話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里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吃,也不睬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這只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吃。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吃盡了。約莫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裡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著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瞟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裡,卻且只做不見。

又走不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裡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武松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兩個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觔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通地也踢下水裡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哪裡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拿起朴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裡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裡。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一會,思量道:「雖然殺了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著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裡來。

不因這番,有分教,武松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畢竟武松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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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門神報讎,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跨了,揀條好朴刀提著,再逕回孟州城裡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只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鐘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兩兩佳人歸繡幙,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松入得城來,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裡,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裡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裡,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裡,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哪裡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人來,把這後槽擗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裡,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裡只叫得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麼?」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干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哪裡?」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松道:「這話是實麼?」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過屍首,把刀插入鞘裡,就燭影下,去腰裡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閂縛得緊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裡,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裡,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裡,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栓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裡。只見兩個丫嬛,正在那湯罐邊埋冤所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裡喃喃訥訥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裡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裡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嬛,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裡半舌不展。武松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去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裡來。

武松原在衙裡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徑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松在胡梯口聽,只聽得蔣門神口裡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讎,再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裡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麼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就那裡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金風未動蟬先噪,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畫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觔斗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鐘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鐘,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裡。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人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裡,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忽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

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人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朴刀,丟了缺刀,復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裡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栓拴了前門,又入來,尋看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裡。

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裡除下纏袋來,把懷裡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裡面,拴在腰裡,拽開腳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裡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裡有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裡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鬆。『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詩曰:

只圖路上開刀,還喜樓中飲酒。一人害卻多人,殺心慘於殺手。不然冤鬼相纏,安得抽身便走。

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武松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哪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裡,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武松哪裡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裡來。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哪裡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裡面,尚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樑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裡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裡,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裡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正是:

殺盡奸邪恨始平,英雄逃難不逃名。千秋意氣生無愧,七尺身軀死不輕。

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裡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裡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

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裡,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裡,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讎。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裡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拏我解送孟州府裡,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裡。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裡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裡。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裡,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媳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裡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裡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得我心裡事。若是我這兄弟不困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哪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裡,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睏倦,且請去客房裡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裡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松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金寶昏迷刀劍醒,天高帝遠總無靈。如何廊廟多凶曜,偏是江湖有救星。

卻說孟州城裡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裡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裡稟覆知府道:「先從馬院裡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裡灶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次日,飛雲浦地裡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裡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哪裡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裡,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蔑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終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裡,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哪裡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畫獸』好漢楊志,在那裡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裡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拏了。他那裡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

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現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裡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裡鳴嘯的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鬚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保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麼?」張青拍手道:「二娘說的是,我倒忘了這一著。」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裡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裡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繫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詩曰:

打虎從來有李忠,武松綽號尚懸空。幸有夜叉能說法,頓教行者顯神通。

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裡的酒器,留下在這裡,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繫在腰裡。武松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裡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武松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傢俬,也來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但見:

前面髮掩映齊眉,後面髮參差際頸。皂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界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彷彿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啖人羅剎須拱手,護法金剛也皺眉。

當晚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只聽得前面林子裡,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麼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裡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裡,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拏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麼?」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只見庵裡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裡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裡,再拔了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兩個鬥了十數合,只聽得山嶺旁邊一聲響亮,兩個裡倒了一個。但見寒光影裡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裡這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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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4: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斫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裡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裡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裡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哪裡人,來我家裡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裡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物麼?」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裡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裡,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裡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買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松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著瓦缽磁甌;黃土牆垣,都畫著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蕩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日。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卻哪裡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哪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裡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店裡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繫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唇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著眾人入進店裡,主人笑容可掬迎接著:「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哪?」店主人道:「有在這裡。」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裡。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得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饑,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哪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這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這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哪裡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扶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哪裡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哪裡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裡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裡來救起那大漢,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吃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捲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裡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只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斫將去,卻斫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觔斗倒撞下溪裡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爬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裡。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裡滾。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裡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把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裡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逕奔酒店裡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裡。」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裡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裡蛆。
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剌,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儘是為頭的莊客,餘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裡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籐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裡,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裡;因此捉拿在這裡,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剌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籐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看了,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並吃打的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裡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裡?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裡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裡。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沖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早飯。孔明自在那裡相陪。孔亮捱著痛疼,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裡入伙。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裡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裡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哪裡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界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哪裡肯,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裡。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界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裡。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裡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哪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裡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裡吃三杯相別。」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囊殫。
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伙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伙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望東,投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時,但見:

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鶴蓋,杈丫老樹掛籐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髮冷;綠陰散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峰巒特起,山鳥聲哀。麋鹿成群,穿荊棘往來跳躍;狐狸結隊,尋野食前後呼號。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見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的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內驚慌,肚裡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裡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裡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裡越慌,看不見地下,屣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裡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裡。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裡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裡尋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裡!」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裡張望,低了頭歎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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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4:23 |只看該作者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

赤髮黃鬚雙眼圓,臂長腰闊氣沖天。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哪裡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裡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

天青衲襖錦繡補,形貌崢嶸性粗鹵。貪財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裡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佔住此山,打家劫舍。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二牙掩口鬚鬚;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

衲襖銷金油綠,狼腰緊繫征裙。山寨紅巾好漢,江湖白面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著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裡。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歎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裡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裡』。」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哪裡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麼?」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

燕順聽罷,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簿,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何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同孔太公許多時,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裡,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裡去了。」

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時當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哪裡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裡,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裡抬著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哪裡?」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縞素,腰繫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含春黛,恰如西子顰眉;雨滴秋波,渾似驪姬垂涕。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哪裡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我正來投莽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裡,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的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裡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裡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裡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裡問罪。」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夠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裡,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眾人見轎夫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哪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杓子。」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眾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裡。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二十餘里官道傍邊,把酒分別。三人不捨,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

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正是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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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里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為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裡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只說宋公明獨自一個,背著些包裹,迤邐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裡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唇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到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不?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慰平生。」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著。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裡走一遭。」花榮便請宋江去後堂裡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裡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慪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是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讎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臻臻至至,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裡,吃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閒走樂情。自那日為始,這梯己人相陪著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坊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裡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游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哪裡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飲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去閒走。每日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裡,無一個不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裡,住了將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扎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綵懸花,張掛五六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賽諸般社火。家家門前,紮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裡和花榮飲酒,正值元宵。是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裡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吃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看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夠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夜,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跟隨著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燈上畫著許多故事,也有剪采飛白牡丹花燈,並芙蓉荷花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著,來到大王廟前,看那小鰲山時,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燈,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彩,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翠幡幙。村歌社鼓,花燈影裡競喧闐;織婦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玩。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迤邐投南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眾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得社火隊裡,便教分開眾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紐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

只見這牆院裡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兒和幾個婆娘在裡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得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吃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眾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恰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裡,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眾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夠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裡,今日如何能夠下山來,卻到我這裡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刺刺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哪裡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著宋江罵道:「這等賴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的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裡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復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的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將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覆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槍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槍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裡來。把門軍人見了,哪裡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吃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著槍,那三五十人都擺在廳前。花榮口裡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哪裡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裡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裡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樑上,又使鐵索鎖著,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裡去。花榮上了馬,綽槍在手,口裡發話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裡,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花榮帶了眾人,自回到寨裡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為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槍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只得引了眾人,奔花榮寨裡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了,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著,左手拿著弓,右手挽著箭。眾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眾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廝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著!」正射中門神骨朵頭。眾人看了,都吃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眾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颼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眾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裡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眾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

花榮且叫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覷宋江。花榮說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高那廝不肯和你干休。我們也要計較個長便。」花榮道:「小弟捨著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唇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不想他直恁沒些人情。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仗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要三思。自古道:『吃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干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耽擱,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日敷貼了膏藥,吃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裡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著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高那廝終是個文官,意思深狠,有些算計。當下劉高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里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著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裡,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裡,報知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著這清風寨,省得受那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棒,連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候,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裡,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裡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睬著。劉高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說著。

且說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公座。那知府複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為。正欲回衙早飯,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書,吃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分付他去。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為他本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為「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

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掛了衣甲,馬上擎著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清風寨來,逕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著,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裡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著「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哪裡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的藏在家裡,花榮只道去了,安坐在家。」黃信道:「既是恁的,卻容易。明早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裡公廳上擺著,卻教四下裡埋伏下三五十人,預備著。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為號,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裡去。此計如何?」劉高喝采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大妙。卻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幙裡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著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為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為甚緣由,知府誠恐二位因私讎而誤公事,特差黃某齎到羊酒前來,與你二位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又是個正知寨。只是本人纍纍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為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著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花榮只得叫備馬。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著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自先把花榮的馬牽將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高道:「知府為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為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高不才,頗識些理法,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吃了。劉高拿副台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裡,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幙裡,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面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叫道:「也須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真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將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時,卻是宋江。目睜口呆,面面廝覷,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干我事,現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只解你上州裡,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裡。」黃信道:「這一件容易,便依著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裡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

當時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著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著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

有分教,火焰堆裡,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正是生事事生君莫恕,害人人害汝休嗔。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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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話說那黃信上馬,手中橫著這口喪門劍。劉知寨也騎著馬,身上披掛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軍漢寨兵,各執著纓槍棍棒,腰下都帶短刀利劍。兩下鼓,一聲鑼,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眾人都離了清風寨,行不過三四十里路頭,前面見一座大林子。正來到那山嘴邊,前頭寨兵指道:「林子裡有人窺望。」都立住了腳。黃信在馬上問道:「為甚不行?」軍漢答道:「前面林子裡有人窺看。」黃信喝道:「休睬他,只顧走!」

看看漸近林子前,只聽得噹噹的二三十面大鑼,一齊響起來。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只待要走。黃信喝道:「且住,都與我擺開。」叫道:「劉知寨,你壓著囚車。」劉高在馬上,答應不得,只口裡唸道:「救苦救難天尊。」便許下十萬卷經,三百座寺,救一救。驚的臉如成精的東瓜,青一回,黃一回。這黃信是個武官,終有些膽量,便拍馬向前看時,只見林子四邊齊齊的分過三五百個小嘍囉來,一個個身長力壯,都是面惡眼凶,頭裹紅巾,身穿衲襖,腰懸利劍,手執長槍,早把一行人圍住。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穿紅。都戴著一頂銷金萬字頭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當住去路。中間是「錦毛虎」燕順,上首是「矮腳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三個好漢大喝道:「來往的到此當住腳,留下三千貫買路黃金,任從過去。」黃信在馬上大喝道:「你那廝們不得無禮,『鎮三山』在此!」三個好漢睜著眼,大喝道:「你便是『鎮三山』,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沒時,不放你過去。」黃信說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有甚麼買路錢與你?」那三個好漢笑道:「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若是沒有,且把公事人當在這裡,待你取錢來贖。」黃信大怒,罵道:「強賊,怎敢如此無禮!」喝叫左右擂鼓鳴鑼。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

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朴刀,來戰黃信。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併他,奮力在馬上鬥了十合,怎地當得他三個住?亦且劉高是個文官,又向前不得,見了這般勢頭,只待要走。黃信怕吃他三個拿了,壞了名聲,只得一騎馬,撲喇喇跑回舊路,三個頭領,挺著朴刀趕將來。黃信哪裡顧得眾人,獨自飛馬奔回清風鎮去了。眾軍見黃信回馬時,已自發聲喊,撇了囚車,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劉高,見勢頭不好,慌忙勒轉馬頭,連打三鞭;那馬正待跑時,被那小嘍囉拽起絆馬索,早把劉高的馬掀翻,倒撞下來。眾小嘍囉一發向前,拿了劉高,搶了囚車,打開車輛,花榮已把自己的囚車掀開了,便跳出來,將這縛索都掙斷了,卻打碎那個囚車,救出宋江來。自有那幾個小嘍囉,已自反剪了劉高,又向前去搶得他騎的馬,亦有三匹駕車的馬,卻剝了劉高的衣服,與宋江穿了,把馬先送上山去。這三個好漢,一同花榮並小嘍囉,把劉高赤條條的綁了,押回山寨來。

原來這三位好漢,為因不知宋江消息,差幾個能幹的小嘍囉下山,直來清風鎮上探聽,聞人說道:「都監黃信擲盞為號,拿了花知寨並宋江,陷車囚了,解投青州來。」因此報與三個好漢得知,帶了人馬,大寬轉兜出大路來,預先截住去路,小路裡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兩個,拿得劉高,都回山寨裡來。

當晚上得山時,已是二更時分,都到聚義廳上相會。請宋江、花榮當中坐定,三個好漢對席相陪,一面且備酒食管待。燕順分付,叫孩兒們各自都去吃酒。花榮在廳上稱謝三個好漢,說道:「花榮與哥哥皆得三位壯士救了性命,報了冤讎,此恩難報。只是花榮還有妻小妹子在清風寨中,必然被黃信擒促,卻是怎生救得?」燕順道:「知寨放心,料應黃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時,也須從這條路裡經過。我明日弟兄三個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還知寨。」便差小嘍囉下山,先去探聽。花榮謝道:「深感壯士大恩。」宋江便道:「且與我拿過劉高那廝來。」燕順便道:「把他綁在將軍柱上,割腹取心,與哥哥慶喜。」花榮道:「我親自下手割這廝。」宋江罵道:「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聽信那不賢的婦人害我!今日擒來,有何理說?」花榮道:「哥哥問他則甚?」把刀去劉高心窩裡只一剜,那顆心獻在宋江面前。小嘍囉自把屍首拖在一邊。宋江道:「今日雖殺了這廝濫污匹夫,只有那個淫婦,不曾殺得,出那口大氣。」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婦人,今番還我受用。」眾皆大笑。當夜飲酒罷,各自歇息。次日起來,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燕順道:「昨日孩兒們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遲。」宋江道:「也見的是,正要將息人強馬壯,不在促忙。」

不說山寨整點軍馬起程。且說都監黃信一騎馬奔回清風鎮上大寨內,便點寨兵人馬,緊守四邊柵門。黃信寫了申狀,叫兩個教軍頭目,飛馬報與慕容知府。知府聽得飛報軍情緊急公務,連夜升廳,看了黃信申狀:反了花榮,結連清風山強盜,時刻清風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將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驚,便差人去請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秦統制,急來商議軍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後開州人氏,姓秦,諱個明字,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祖是軍官出身,使一條狼牙棒,有萬夫不當之勇。那人聽得知府請喚,逕到府裡來見知府,各施禮罷。那慕容知府將出那黃信的飛報申狀來,教秦統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紅頭子敢如此無禮!不須公祖憂心,不才便起軍馬,不拿了這賊,誓不再見公祖!」慕容知府道:「將軍若是遲慢,恐這廝們去打清風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遲誤?只今連夜便去點起人馬,來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乾糧,先去城外等候賞軍。秦明見說反了花榮,怒忿忿地上馬,奔到指揮司裡,便點起一百馬軍、四百步軍,先叫出城去取齊,擺布了起身。

卻說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裡蒸下饅頭,擺了大碗,燙下酒,每一個人三碗酒,兩個饅頭,一斤熟肉。方才備辦得了,卻望見軍馬出城,看那軍馬時,擺得整齊。但見:

烈烈旌旗似火,森森戈戟如麻。陣分八卦擺長蛇,委實神驚鬼怕。
槍見綠沉紫焰,旗飄繡帶紅霞,馬蹄來往亂交加。乾坤生殺氣,成敗屬誰家。

當日清早,秦明擺布軍馬,出城取齊,引軍紅旗上大書兵馬總管秦統制領兵起行。慕容知府看見秦明全副披掛了出城來,果是英雄無比。但見:

盔上紅纓飄烈焰,錦袍血染猩猩,連環鎖甲砌金星。雲根靴抹綠,龜背鎧堆銀。
坐下馬如同獬豸,狼牙棒密嵌銅釘,怒時兩目便圓睜。性如霹靂火,虎將是秦明。

當下「霹靂火」秦明在馬上出城來,見慕容知府在城外賞軍,慌忙叫軍漢接了軍器,下馬來和知府相見。施禮罷,知府把了盞,將些言語囑付總管道:「善覷方便,早奏凱歌。」賞軍已罷,放起信炮,秦明辭了知府,飛身上馬,擺開隊伍,催趲軍兵,大刀闊斧,徑奔清風寨來。原來這清風鎮卻在青州東南上,從正南取清風山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卻說清風山寨裡這小嘍囉們探知備細,報上山來。山寨裡眾好漢正待要打清風寨去,只聽的報道:「秦明引兵馬到來。」都面面廝覷,俱各駭然。花榮便道:「你眾位俱不要慌。自古兵臨告急,必須死敵,教小嘍囉飽吃了酒飯,只依著我行。先須力敵,後用智取,如此如此,好麼?」宋江道:「好計!正是如此行。」當日宋江、花榮先定了計策,便叫小嘍囉各自去準備。花榮自選了一騎好馬,一副衣甲,弓箭鐵槍,都收拾了等候。

再說秦明領兵來到清風山下,離山十里,下了寨柵。次日五更造飯,軍士吃罷,放起一個信炮,直奔清風山來,揀空闊去處擺開人馬,發起擂鼓。只聽見山上鑼聲震天響,飛下一彪人馬出來。秦明勒住馬,橫著狼牙棒,睜著眼看時,卻見眾小嘍囉簇擁著「小李廣」花榮下山來。到得山坡前,一聲鑼響,列成陣勢,花榮在馬上擎著鐵槍,朝秦明聲個喏。秦明大喝道:「花榮,你祖代是將門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個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祿於國,有何虧你處?卻去結連賊寇,反背朝廷。我今特來捉你,會事的下馬受縛,免得腥手污腳。」花榮陪著笑道:「總管容覆聽稟:量花榮如何肯反背朝廷?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讎,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權且躲避在此,望總管詳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劃地花言巧語,煽惑軍心。」喝叫左右兩邊擂鼓。秦明輪動狼牙棒,直奔花榮。花榮大笑道:「秦明,你這廝原來不識好人饒讓。我念你是個上司官,你道俺真個怕你!」便縱馬挺槍,來戰秦明。兩個就清風山下廝殺,真乃是棋逢敵手難藏幸,將遇良材好用功。這兩個將軍比試,但見:

一對南山猛虎,兩條北海蒼龍。龍怒時頭角崢嶸,虎鬥處爪牙獰惡。爪牙獰惡,似銀鉤不離錦毛團;頭角崢嶸,如銅葉振搖金色樹。翻翻覆覆,點鋼槍沒半米放閒;往往來來,狼牙棒有千般解數。狼牙棒當頭劈下,離頂門只隔分毫;點鋼槍用力刺來,望心坎微爭半指。使點鋼槍的壯士,威風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將軍,怒氣起如雲電發。一個是扶持社稷天蓬將,一個是整頓江山黑煞神。

當下秦明和花榮兩個交手,鬥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花榮連鬥了許多合,賣個破綻,撥回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趕將來。花榮把槍去了事環上帶住,把馬勒個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滿弓,紐過身軀,望秦明盔頂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來大那顆紅纓,卻似報個信與他。秦明吃了一驚,不敢向前追趕,霍地撥回馬,恰待趕殺,眾小嘍囉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榮自從別路,也轉上山寨去了。

秦明見他都走散了,心中越怒道:「叵耐這草寇無禮!」喝叫鳴鑼擂鼓,取路上山。眾軍齊聲吶喊,步軍先上山來。轉過三兩個山頭,只見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從險峻處打將下來。向前的退步不迭,早打倒三五十個,只得再退下山來。

秦明是個性急的人,心頭火起,哪裡按納得住,帶領軍馬,繞山下來,尋路上山。尋到午牌時分,只見西山邊鑼響,樹林叢中閃出一對紅旗軍來。秦明引了人馬,趕將去時,鑼也不響,紅旗都不見了。秦明看那路時,又沒正路,都只是幾條砍柴的小路,卻把亂樹折木,交叉當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軍漢開路,只見軍漢來報道:「東山邊鑼響,一陣紅旗軍出來。」秦明引了人馬,飛也似奔過東山邊來,看時,鑼也不鳴,紅旗也不見了。秦明縱馬去四下裡尋路時,都是亂樹折木,斷塞了砍柴的路徑。只見探事的又來報道:「西邊山上鑼又響,紅旗軍又出來了。」秦明拍馬再奔來西山邊,看時,又不見一個人,紅旗也沒了。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

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急帶了人馬,又趕過來東山邊,看時,又不見有一個賊漢,紅旗都不見了。秦明氣滿胸脯,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只聽得西山邊又發起喊來。秦明怒氣衝天,大驅兵馬,投西山邊來,山上山下看時,並不見一個人。秦明喝叫軍漢,兩邊尋路上山。數內有一個軍人稟說道:「這裡都不是正路,只除非東南上有一條大路,可以上去。若是只在這裡尋路上去時,惟恐有失。」秦明聽了,便道:「既有那條大路時,連夜趕將去。」便驅一行軍馬奔東南角上來。

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馬乏;巴得到那山下時,正欲下寨造飯,只見山上火把亂起,鑼鼓亂鳴。秦明轉怒,引領四五十馬軍跑上山來。只見山上樹林內亂箭射將下來,又射傷了些軍士,秦明只得回馬下山,且教軍士只顧造飯。恰才舉得火著,只見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風唿哨下來。秦明急待引軍趕時,火把一齊都滅了。當夜雖有月光,亦被陰雲籠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當,便叫軍士點起火把,燒那樹木,只聽得山嘴上鼓笛之聲。秦明縱馬上來看時,見山頂上點著十餘個火把,照見花榮陪侍著宋江在上面飲酒。秦明看了,心中沒出氣處,勒著馬,在山下大罵。花榮回言道:「秦統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將息著,我明日和你併個你死我活的輸贏便罷。」秦明大叫道:「反賊,你便下來,我如今和你併個三百合,卻再做理會。」花榮笑道:「秦總管,你今日勞困了,我便贏得你,也不為強。你且回去,明日卻來。」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罵,本待尋路上山,卻又怕花榮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罵。

正叫罵之間,只聽得本部下軍馬發起喊來。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時,只見這邊山上火炮火箭,一齊燒將下來。背後二三十個小嘍囉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裡射人。眾軍馬發喊,一齊都擁過那邊山側深坑裡去躲。此時已有三更時分,眾軍馬正躲得弩箭時,只叫得苦,上溜頭滾下水來,一行人馬卻都在溪裡,各自掙扎性命。爬得上岸的,盡被小嘍囉撓鉤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盡淹死在溪裡。

且說秦明此時怒氣衝天,腦門粉碎,卻見一條小路在側邊。秦明把馬一撥,搶上山來。走不到三五十步,和人連馬攧下陷坑裡去。兩邊埋伏下五十個撓鉤手,把秦明搭將起來,剝了渾身戰襖、衣甲、頭盔、軍器,拿條繩索綁了,把馬也救起來,都解上清風山來。

原來這般圈套,都是花榮和宋江的計策。先使小嘍囉或在東,或在西,引誘的秦明人困馬乏,策立不定。預先又把這土布袋填住兩溪的水,等候夜深,卻把人馬逼趕溪裡去,上面卻放下水來。那急流的水都結果了軍馬。你道秦明帶出的五百人馬,一大半渰死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奪了七八十匹好馬,不曾逃得一個回去。次後陷馬坑裡活捉了秦明。

當下一行小嘍囉捉秦明到山寨裡,早是天明時候。五位好漢坐在聚義廳上,小嘍囉縛綁秦明解在廳前。花榮見了,連忙跳離交椅,接下廳來,親自解了繩索,扶上廳來,納頭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禮,便道:「我是被擒之人,由你們碎屍而死,何故卻來拜我?」花榮跪下道:「小嘍囉不識尊卑,誤有冒瀆,切乞恕罪。」隨即便取衣服與秦明穿了。秦明問花榮道:「這位為頭的好漢,卻是甚人?」花榮道:「這位是花榮的哥哥,鄆城縣宋押司宋江的便是。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道:「這三位我自曉得。這宋押司莫不是喚做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連忙下拜道:「聞名久矣,不想今日得會義士!」宋江慌忙答禮不迭。秦明見宋江腿腳不便,問道:「兄長如何貴足不便?」宋江卻把自離鄆城縣起頭,直至劉知寨拷打的事故,從頭對秦明說了一遍。秦明只把頭來搖道:「若聽一面之詞,誤了多少緣故。容秦明回州去對慕容知府說知此事。」燕順相留且住數日,隨即便叫殺牛宰馬,安排筵席飲宴。拿上山的軍漢,都藏在山後房裡,也與他酒食管待。

秦明吃了數杯,起身道:「眾位壯土,既是你們的好情分,不殺秦明,還了我盔甲、馬匹、軍器,回州去。」燕順道:「總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馬,都沒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見你罪責?不如權在荒山草寨住幾時。本不堪歇馬,權就此間落草,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不強似受那大頭巾的氣?」秦明聽罷,便下廳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你們眾位要殺時,便殺了我,休想我隨順你們。」花榮趕下廳來拖住道:「秦兄長息怒,聽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無可奈何,被逼迫得如此。總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隨順?只且請少坐,席終了時,小弟討衣甲、頭盔、鞍馬、軍器還兄長去。」秦明哪裡肯坐。花榮又勸道:「總管夜來勞神費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當不得,那匹馬如何不餵得他飽了去?」秦明聽了,肚內尋思,也說得是。再上廳來,坐了飲酒。那五位好漢輪番把盞,陪話勸酒。秦明一則軟困,二乃吃眾好漢勸不過,開懷吃得醉了,扶入帳房睡了。這裡眾人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秦明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將起來,洗漱罷,便要下山。眾好漢都來相留道:「總管,且吃早飯動身,送下山去。」秦明性急的人,便要下山。眾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頭盔、衣甲,與秦明披掛了,牽過那匹馬來,並狼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漢都送秦明下山來,相別了,交還馬匹軍器。秦明上了馬,拿著狼牙棒,趁天色大明,離了清風山,取路飛奔青州來。到得十里路頭,恰好已牌前後,遠遠地望見煙塵亂起,並無一個人來往。秦明見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時,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殺死的男子婦人,不計其數,秦明看了大驚,打那匹馬在瓦礫場上,跑到城邊,大叫開門時,只見門邊吊橋高拽起了,都擺列著軍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馬大叫:「城上放下吊橋,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見是秦明,便擂起鼓來,吶著喊。秦明叫道:「我是秦總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見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牆邊大喝道:「反賊,你如何不識羞恥!昨夜引人馬來打城子,把許多好百姓殺了,又把許多房屋燒了,今日兀自又來賺哄城門。朝廷須不曾虧負了你,你這廝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聞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時,把你這廝碎屍萬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馬,又被這廝們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脫,昨夜何曾來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認的你這廝的馬匹、衣甲、軍器、頭盔,城上眾人明明地見你指撥紅頭子殺人放火,你如何賴得過?便做你輸了被擒,如何五百軍人沒一個逃得回來報信?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殺了。你若不信,與你頭看。」軍士把槍將秦明妻子首級挑起在槍上,教秦明看。秦明是個性急的人,看了渾家首級,氣破胸脯,分說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下來,秦明只得迴避,看見遍野處火焰,尚兀自未滅。秦明回馬在瓦礫場上,恨不得尋個死處,肚裡尋思了半晌,縱馬再回舊路。行不得十來里,只見林子裡轉出一夥人馬來,當先五匹馬上五個好漢,不是別人,宋江、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隨從一二百小嘍囉。宋江在馬上欠身道:「總管何不回青州?獨自一騎投何處去?」秦明見問,怒氣道:「不知是哪個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裝做我去打了城子,壞了百姓人家房屋,殺害良民,倒結果了我一家老小,閃得我如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若尋見那人時,直打碎這條狼牙棒便罷!」宋江便道:「總管息怒,既然沒了夫人,不妨,小人自當與總管做媒。我有個好見識,請總管回去,這裡難說。且請到山寨裡告稟,一同便往。」秦明只得隨順,再回清風山來。

於路無話,早到山亭前下馬,眾人一齊都進山寨內,小嘍囉已安排酒果餚饌在聚義廳上,五個好漢,邀請秦明上廳,都讓他中間坐定。五個好漢齊齊跪下,秦明連忙答禮,也跪在地。宋江開話道:「總管休怪,昨日因留總管在山,堅意不肯,卻是宋江定出這條計來,叫小卒似總管模樣的,卻穿了足下的衣甲、頭盔,騎著那馬,橫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點撥紅頭子殺人,燕順、王矮虎帶領五十餘人助戰,只做總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殺人放火,先絕了總管歸路的念頭。今日眾人特地請罪。」秦明見說了,怒氣於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廝併,卻又自肚裡尋思。一則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們軟困,以禮待之,三則又怕鬥他們不過。因此只得納了這口氣,便說道:「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時,兄長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沒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賢慧,宋江情願主婚,陪備財禮,與總管為室如何?」秦明見眾人如此相敬相愛,方才放心歸順。眾人都讓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上首,花榮肩下,三位好漢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飲酒,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秦明道:「這事容易,不須眾弟兄費心。黃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藝;三乃和我過的最好。明日我便先去叫開柵門,一席話,說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寶眷,拿了劉高的潑婦,與仁兄報讎雪恨,作進見之禮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總管如此慨然相許,卻是多幸多幸!」當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來,吃了早飯,都各各披掛了。秦明上馬,先下山來,拿了狼牙棒,飛奔清風鎮來。

卻說黃信自到清風鎮上,發放鎮上軍民,點起寨兵,曉夜提防,牢守柵門,又不敢出戰,纍纍使人探聽,不見青州調兵策應。當日只聽得報道:「柵外有秦統制獨自一騎馬到來,叫開柵門。」黃信聽了,便上馬飛奔門邊看時,果是一人一騎,又無伴當。黃信便叫開柵門,放下吊橋,迎接秦總管入來,直到大寨公廳前下馬,請上廳來。敘禮罷,黃信便問道:「總管緣何單騎到此?」秦明當下先說了損折軍馬等情,後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疏財仗義,結識天下好漢,誰不欽敬他?如今現在清風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無老小,何不聽我言語,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氣。」黃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黃信安敢不從?只是不曾聽得說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卻說『及時雨』宋公明,自何而來?」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鄆城虎』張三便是,他怕說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認說是張三。」黃信聽了,跌腳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時見不到處,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險不壞了他性命。」

秦明、黃信兩個正在公廨內商量起身,只見寨兵報道:「有兩路軍馬,鳴鑼擂鼓,殺奔鎮上來。」秦明、黃信聽得,都上了馬,前來迎敵。軍馬到得柵門邊望時,只見塵土蔽日,殺氣遮天,兩路軍兵投鎮上,四條好漢下山來。畢竟秦明、黃信怎地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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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當下秦明和黃信兩個到柵門外看時,望見兩路來的軍馬,卻好都到。一路是宋江、花榮,一路是燕順、王矮虎,各帶一百五十餘人。黃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橋,大開寨門,迎接兩路人馬都到鎮上。宋江早傳下號令:休要害一個百姓,休傷一個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劉高一家老小盡都殺了。王矮虎自先奪了那個婦人。小嘍囉盡把應有傢俬、金銀、財物、寶貨之資,都裝上車子。再有馬匹牛羊,盡數牽了。花榮自到家中,將應有的財物等項,裝載上車,搬取妻小、妹子。內有清風鎮上人數,都發還了。眾多好漢收拾已了,一行人馬離了清風鎮,都回到山寨裡來。

車輛人馬都到山寨,鄭天壽迎接向聚義廳上相會。黃信與眾好漢講禮罷,坐於花榮肩下。宋江叫把花榮老小安頓一所歇處;將劉高財物分賞與眾小嘍囉。王矮虎拿得那婦人,將去藏在自己房內。燕順便問道:「劉高的妻,今在何處?」王矮虎答道:「今番須與小弟做個押寨夫人。」燕順道:「與卻與你;且喚他出來,我有一句話說。」宋江便道:「我正要問他。」王矮虎便喚到廳前,那婆娘哭著告饒。宋江喝道:「你這潑婦,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個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將冤報?今日擒來,有何理說?」燕順跳起身來便道:「這等淫婦,問他則甚?」拔出腰刀,一刀揮為兩段。王矮虎見砍了這婦人,心中大怒,奪過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順交併,宋江等起身來勸住。宋江便道:「燕順殺了這婦人也是。兄弟,你看我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團圓完聚,尚兀自轉過臉來,叫丈夫害我。賢弟,你留在身邊,久後有損無益。宋江日後別娶一個好的,教賢弟滿意。」燕順道:「兄弟便是這等尋思,不殺了,要他無用,久後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眾人勸了,默默無言。燕順喝叫小嘍囉打掃過屍首血跡,且排筵席慶賀。

次日,宋江和黃信主婚,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做媒說合,要花榮把妹子嫁與秦明,一應禮物,都是宋江和燕順出備。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親之後,又過了五七日,小嘍囉探得事情,上山來報道:「打聽得青州慕容知府申將文書,去中書省奏說,反了花榮、秦明、黃信,要起大軍來征剿,掃蕩清風山。」眾好漢聽罷,商量道:「此間小寨不是久戀之地。倘或大軍到來,四面圍住,如何迎敵?」宋江道:「小可有一計,不知中得諸位心否?」當下眾好漢都道:「願聞良策。」宋江道:「自這南方有個去處,地名喚做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宛子城、蓼兒窪,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軍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盜,不敢正眼覷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馬,去那裡入伙?」秦明道:「既然有這個去處,卻是十分好。只是沒人引進,他如何肯便納我們?」宋江大笑,卻把這打劫「生辰綱」金銀一事,直說到劉唐寄書,將金子謝我,因此上殺了閻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聽了大喜道:「恁地,兄長正是他那裡大恩人。事不宜遲,可以收拾起快去。」

只就當日商量定了,便打並起十數輛車子,把老小並金銀財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裝載車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馬。小嘍囉們有不願去的,齎發他些銀兩,任從他下山去投別主;有願去的,編入隊裡,就和秦明帶來的軍漢,通有三五百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軍。山上都收拾的停當,裝上車子,放起火來,把山寨燒作光地,分為二隊下山。宋江便與花榮引著四五十人,三五十騎馬,簇擁著五七輛車子,老小隊仗先行;秦明、黃信引領八九十匹馬,和這應用車子,作第二起,後面便是燕順、王矮虎、鄭天壽三個,引著四五十匹馬。一二百人離了清風山,取路投梁山泊來。於路中見了這許多軍馬,旗號上又明明寫著收捕草寇官軍,因此無人敢來阻當。在路行五七日,離得青州遠了。

且說宋江、花榮兩個騎馬在前頭,背後車輛載著老小,與後面人馬只隔著二十來里遠近。前面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對影山,兩邊兩座高山,一般形勢,中間卻是一條大闊驛路。兩個在馬上正行之間,只聽得前山裡鑼鳴鼓響。花榮便道:「前面必有強人。」把槍帶住,取弓箭來整頓得端正,再插放飛魚袋內,一面叫騎馬的軍士,催趲後面兩起軍馬上來,且把車輛人馬紮住了。宋江和花榮兩個引了二十餘騎軍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見一簇人馬,約有一百餘人,前面簇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三叉冠,金圈玉鈿;身上百花袍,織錦團花。甲披千道火龍鱗,帶束一條紅瑪瑙。騎一匹胭脂抹就如龍馬,使一條朱紅畫桿方天戟。

背後小校,儘是紅衣紅甲。那個壯士,橫戟立馬,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試,分個勝敗,見個輸贏。」只見對過山岡子背後早擁出一隊人馬來,也有百十餘人,前面也擁著一個穿白年少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頭上三叉冠,頂一團瑞雪;身上鑌鐵甲,披千點寒霜。素羅袍光射太陽,銀花帶色欺明月。坐下騎一匹征宛玉獸,手中輪一枝寒戟銀絞。

背後小校,都是白衣白甲。這個壯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畫戟。這邊都是素白旗號,那壁都是絳紅旗號。只見兩邊紅白旗搖,震地花腔鼓擂。那兩個壯士更不打話,各挺手中畫戟,縱坐下馬,兩個就中間大闊路上交鋒,比試勝敗。花榮和宋江見了,勒住馬看時,果然是一對好廝殺。但見:

旗仗盤旋,戰衣飄颺。絳霞影裡,捲幾片拂地飛雲;白雪光中,滾數團燎原烈火。故園冬暮,山茶和梅蕊爭輝;上苑春濃,李粉共桃脂鬥彩。這個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爐;那個按西方庚辛金,如泰華峰頭翻玉井。宋無忌忿怒,騎火騾子奔走霜林;馮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縱橫花界。

兩個壯士各使方天畫戟,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花榮和宋江兩個在馬上看了喝采。花榮一步步趲馬向前看時,只見那兩個壯士鬥到深澗裡。這兩枝戟上,一枝是金錢豹子尾,一枝是金錢五色幡,卻攪做一團,上面絨絛結住了,哪裡分拆得開。花榮在馬上看見了,便把馬帶住,左手去飛魚袋內取弓,右手向走獸壺中拔箭,搭上箭,曳滿弓,覷著豹尾絨絛較親處,颼的一箭,恰好正把絨絛射斷。只見兩枝畫戟分開做兩下,那二百餘人一齊喝聲采。

那兩個壯士便不鬥,都縱馬跑來,直到宋江、花榮馬前,就馬上欠身聲喏,都道:「願求神箭將軍大名。」花榮在馬上答道:「我這個義兄,乃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我便是清風鎮知寨小李廣花榮。」那兩個壯士聽罷,紮住了戟,便下馬推金山,倒玉柱,都拜道:「聞名久矣。」宋江、花榮慌忙下馬,扶起那兩位壯士道:「且請問二位壯士高姓大名?」那個穿紅的說道:「小人姓呂,名方,祖貫潭州人氏,平昔愛學呂布為人,因此習學這枝方天畫戟,人都喚小人做小溫侯呂方。因販生藥到山東,消折了本錢,不能夠還鄉,權且佔住這對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這個壯士來,要奪呂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廝殺。不想原來緣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顏。」宋江又問這穿白的壯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貫西川嘉陵人氏,因販水銀貨賣,黃河裡遭風翻了船,回鄉不得。原在嘉陵學得本處兵馬張提轄的方天戟,向後使得精熟,人都稱小人做賽仁貴郭盛。江湖上聽得說對影山有個使戟的佔住了山頭,打家劫舍,因此一徑來比併戟法。連連戰了十數日,不分勝敗。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與之幸。」

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訴了,便道:「既幸相遇,就與二位勸和如何?」兩個壯士大喜,都依允了。詩曰:

銅鏈勸刀猶易事,箭鋒勸戟更希奇。須知豪傑同心處,利斷堅金不用疑。

後隊人馬已都到了,一個個都引著相見了。呂方先請上山,殺牛宰馬筵會。次日,卻是郭盛置酒設席筵宴。宋江就說他兩個撞籌入伙,輳隊上梁山泊去,投奔晁蓋聚義。那兩個歡天喜地,都依允了。便將兩山人馬點起,收拾了財物,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假如我這裡有三五百人馬投梁山泊去,他那裡亦有探細的人,在四下裡探聽,倘或只道我們真是來收捕他,不是耍處。等我和燕順先去報知了,你們隨後卻來,還作三起而行。」花榮、秦明道:「兄長高見,正是如此計較,陸續進程。兄長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馬,隨後起身來。」

且不說對影山人馬陸續登程,只說宋江和燕順各騎了馬,帶領隨行十數人,先投梁山泊來。在路上行了兩日,當日行到晌午時分,正走之間,只見官道傍邊一個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兒們走得困乏,都叫買些酒吃了過去。」當時宋江和燕順下了馬,入酒店裡來,叫孩兒們鬆了馬肚帶,都入酒店裡坐。宋江和燕順先入店裡來看時,只有三副大座頭,小座頭不多幾副。只見一副大座頭上先有一個在那裡佔了。宋江看那人時,怎生打扮?但見:

裹一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金不換紐絲銅鐶。上穿一領皂袖衫,腰繫一條白褡膊。下面腿絣護膝,八答麻鞋。桌子邊倚著短棒,橫頭上放著個衣包。那人生得八尺來長,淡黃骨查臉,一雙鮮眼,沒根髭髯。

宋江便叫酒保過來說道:「我的伴當人多,我兩個借你裡面坐一坐,你叫那個客人移換那副大座頭與我伴當們坐地吃些酒。」酒保應道:「小人理會得。」宋江與燕順裡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來,大碗先與伴當,一人三碗,有肉便買些來,與他眾人吃,卻來我這裡斟酒。」酒保又見伴當們都立滿在壚邊,酒保卻去看著那個公人模樣的客人道:「有勞上下,那借這副大座頭與裡面兩個官人的伴當坐一坐。」那漢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個先來後到。甚麼官人的伴當要換座頭!老爺不換!」燕順聽了,對宋江道:「你看他無禮麼!」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見識!」卻把燕順按住了。只見那漢轉頭看了宋江、燕順冷笑。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周全小人的買賣,換一換有何妨。」那漢大怒,拍著桌子道:「你這鳥男女,好不識人,欺負老爺獨自一個,要換座頭。便是趙官家,老爺也別鳥不換。高則聲,大脖子拳不認得你。」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說甚麼!」那漢喝道:「量你這廝敢說甚麼!」燕順聽了,哪裡忍耐得住,便說道:「兀那漢子,你也鳥強,不換便罷,沒可得鳥嚇他。」那漢便跳起來,掉了短棒在手裡,便應道:「我自罵他,要你多管!老爺天下只讓得兩個人,其餘的都把來做腳底下的泥。」燕順焦躁,便提起板凳,卻待要打將去。

宋江因見那人出語不俗,橫身在裡面勸解:「且都不要鬧。我且請問你:你天下只讓得哪兩個人?」那漢道:「我說與你,驚得你呆了。」宋江道:「願聞那兩個好漢大名。」那漢道:「一個是滄州橫海郡柴世宗的孫子,喚做『小旋風』柴進柴大官人。」宋江暗暗地點頭,又問道:「那一個是誰?」那漢道:「這一個又奢遮,是鄆城縣押司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宋江看了燕順暗笑,燕順早把板凳放下了。那漢又道:「老爺只除了這兩個,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宋江道:「你且住,我問你:你既說起這兩個人,我卻都認得。你在哪裡與他兩個廝會?」那漢道:「你既認得,我不說謊,三年前在柴大官人莊上住了四個月有餘,只不曾見得宋公明。」宋江道:「你便要認黑三郎麼?」那漢道:「我如今正要去尋他。」宋江問道:「誰教你尋他?」那漢道:「他的親兄弟『鐵扇子』宋清教我寄家書去尋他。」

宋江聽了大喜,向前拖住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漢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爭些兒錯過,空去孔太公那裡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漢拖入裡面問道:「家中近日沒甚事?」那漢道:「哥哥聽稟: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賭為生。本鄉起小人一個異名,喚做『石將軍』。為因賭博上一拳打死了個人,逃走在柴大官人莊上。多聽得往來江湖上人說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鄆城縣投奔哥哥,卻又聽得說道為事出外,因見四郎,聽得小人說起柴大官人來,卻說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因小弟要拜識哥哥,四郎特寫這封家書,與小人寄來孔太公莊上。如尋見哥哥時,可叫兄長作急回來。」宋江見說,心中疑惑,便問道:「你到我莊上住了幾日?曾見我父親麼?」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的一夜,便來了;不曾得見太公。」宋江把上梁山泊一節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道:「小人自離了柴大官人莊上,江湖中只聞得哥哥大名,疏財仗義,濟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裡入伙,是必攜帶。」宋江道:「這不必你說,何爭你一個人!且來和燕順廝見。」叫酒保且來這裡斟酒三杯。酒罷,石勇便去包裹內取出家書,慌忙遞與宋江。

宋江接來看時,封皮逆封著,又沒「平安」二字。宋江心內越是疑惑,連忙扯開封皮,從頭讀至一半,後面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因病身故,現今停喪在家,專等哥哥來家遷葬。千萬,千萬,切不可誤!宋清泣血奉書。」

宋江讀罷,叫聲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將起來,自罵道:「不孝逆子,做下非為,老父身亡,不能盡人子之道,畜生何異!」自把頭去壁上磕撞,大哭起來。燕順、石勇拘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甦醒。燕順、石勇兩個勸道:「哥哥且省煩惱。」宋江便分付燕順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實只有這個老父記掛,今已沒了,只得星夜趕歸去,教兄弟們自上山則個。」燕順勸道:「哥哥,太公既已沒了,便到家時,也不得見了。世上人無有不死的父母,且請寬心,引我們弟兄去了。那時小弟卻陪侍哥哥歸去奔喪,未為晚矣。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若無仁兄去時,他那裡如何肯收留我們?」宋江道:「若等我送你們上山去時,誤了我多少日期,卻是使不得。我只寫一封備細書札,都說在內,就帶了石勇一發入伙,等他們一處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罷;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燒眉之急。我馬也不要,從人也不帶一個,連夜自趕回家。」燕順、石勇哪裡留得住。

宋江問酒保借筆硯,討了一幅紙,一頭哭著,一面寫書,再三叮嚀在上面。寫了,封皮不粘,交與燕順收了。討石勇的八答麻鞋穿上,取了些銀兩,藏放在身邊,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門要走。燕順道:「哥哥也等秦總管花知寨都來相見一面了,去也未遲。」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書去,並無阻滯。石家賢弟,自說備細。可為我上覆眾兄弟們,可憐見宋江奔喪之急,休怪則個。」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飛也似獨自一個去了。

且說燕順同石勇只就那店裡吃了些酒食、點心,還了酒錢,卻教石勇騎了宋江的馬,帶了從人,只離酒店三五里路,尋個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時分,全伙都到。燕順、石勇接著,備細說宋江哥哥奔喪去了。眾人都埋怨燕順道:「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說道:「他聞得父親沒了,恨不得自也尋死,如何肯停腳,巴不得飛到家裡。寫了一封備細書札在此,教我們只顧去,他那裡看了書,並無阻滯。」花榮與秦明看了書,與眾人商議道:「事在途中,進退兩難: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只顧且去,還把書來封了,都到山上看,那裡不容,卻別作道理。」

九個好漢并作一夥,帶了三五百人馬,漸近梁山泊,來尋大路上山。一行人馬正在蘆葦中過,只見水面上鑼鼓振響。眾人看時,漫山遍野,都是雜彩旗旛,水泊中桌出兩隻快船來。當先一隻船上,擺著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中間坐著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沖。背後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個小嘍囉,船頭上也坐著一個頭領,乃是赤髮鬼劉唐。前面林沖在船上喝問道:「汝等是甚麼人?哪裡的官軍?敢來收捕我們?教你人人皆死,個個不留,你也須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榮、秦明等都下馬,立在岸邊答應道:「我等眾人非是官軍,有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哥哥書札在此,特來相投大寨入伙。」林沖聽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長的書札,且請過前面,到朱貴酒店裡,先請書來看了,卻來相請廝會。」船上把青旗只一招,蘆葦裡桌出一隻小船,內有三個漁人,一個看船,兩個上岸來說道:「你們眾位將軍都跟我來。」水面上見兩隻哨船,一隻船上把白旗招動,銅鑼響處,兩隻哨船,一齊去了。

一行眾人看了,都驚呆了,說道:「端在此處,官軍誰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眾人跟著兩個漁人,從大寬轉直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朱貴見說了,迎接眾人,都相見了。便叫放翻兩頭黃牛,散了分例酒食,討書札看了。先向水亭上放一枝響箭,射過對岸蘆葦中,早搖過一隻快船來。朱貴便喚小嘍囉分付罷,叫把書先齎上山去報知,一面店裡殺宰豬羊,管待九個好漢,把軍馬屯住在四散歇了。

第二日辰牌時分,只見軍師吳學究自來朱貴酒店裡迎接眾人,一個個都相見了。敘禮罷,動問備細,早有二三十隻大白桌船來接。吳用、朱貴邀請九位好漢下船,老小車輛,人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灘來。上得岸,松樹徑裡,眾多好漢隨著晁頭領,全副鼓樂來接。晁蓋為頭,與九個好漢相見了,迎上關來。各自乘馬坐轎,直到聚義廳上,一對對講禮罷。左邊一帶交椅上,卻是晁蓋、吳用、公孫勝、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那時『白日鼠』白勝,數月之前,已從濟州太牢裡越獄逃走,到梁山上入伙,皆是吳學究使人去用度,救得白勝脫身。右邊一帶交椅上,卻是花榮、秦明、黃信、燕順、王英、鄭天壽、呂方、郭盛、石勇。列兩行坐下,中間焚起一爐香來,各設了誓。當日大吹大擂,殺牛宰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廳下參拜了,自和小頭目管待筵席。收拾了後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頓了。秦明、花榮在席上稱讚宋公明許多好處,清風山報冤相殺一事,眾頭領聽了大喜。後說呂方、郭盛兩個比試戟法,花榮一箭射斷絨絛,分開畫戟。晁蓋聽罷,意思不信,口裡含糊應道:「直如此射得親切,改日卻看比箭。」

當日酒至半酣,食供數品,眾頭領都道:「且去山前閒玩一回,再來赴席。」當下眾頭領相謙相讓,下階閒步樂情,觀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關上,只聽得空中數行賓鴻嘹亮。花榮尋思道:「晁蓋卻才意思,不信我射斷絨絛,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們眾人看,日後敬伏我。」把眼一觀,隨行人伴數內卻有帶弓箭的,花榮便問他討過一張弓來。在手看時,卻是一張泥金鵲畫細弓,正中花榮意。急取過一枝好箭,便對晁蓋道:「恰才兄長見說花榮射斷絨絛,眾頭領似有不信之意,遠遠的有一行雁來,花榮未敢誇口,這枝箭要射雁行內第三隻雁的頭上。射不中時,眾頭領休笑。」花榮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親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但見:

鵲畫弓彎滿月,雕翎箭迸飛星。挽手既強,離弦甚疾。雁排空如張皮鵠,人發矢似展膠竿。影落雲中,聲在草內。天漢雁行驚折斷,英雄雁序喜相聯。

當下花榮一箭,果然正中雁行內第三隻,直墜落山坡下。急叫軍士取來看時,那枝箭正穿在頭雁上。晁蓋和眾頭領看了,盡皆駭然,都稱花榮做神臂將軍。吳學究稱讚道:「休言將軍比『小李廣』,便是養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無一個不欽敬花榮。

眾頭領再回廳上筵會,到晚各自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備筵席,議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榮,因為花榮是秦明大舅,眾人推讓花榮在林沖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坐第六位,劉唐坐第七位,黃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順、王矮虎、呂方、郭盛、鄭天壽、石勇、杜遷、宋萬、朱貴、白勝,一行共是二十一個頭領。坐定。慶賀筵宴已畢。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車輛、什物,打造槍刀、軍器、鎧甲、頭盔,整頓旌旗、袍襖、弓弩、箭矢,準備抵敵官軍,不在話下。

卻說宋江自離了村店,連夜趕歸。當日申牌時候,奔到本鄉村口張社長酒店裡暫歇一歇。那張社長卻和宋江家來往得好。張社長見了宋江容顏不樂,眼淚暗流,張社長動問道:「押司有年半來不到家中,今日且喜歸來,如何尊顏有些煩惱,心中為甚不樂?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減罪了。」宋江答道:「老叔自說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後,只有一個生身老父歿了,如何不煩惱?」張社長大笑道:「押司真個,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卻才在我這裡吃酒了回去,只有半個時辰來去,如何卻說這話?」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書教張社長看了。「兄弟宋清明明寫道父親於今年正月初頭歿了,專等我歸來奔喪。」張社長看罷,說道:「呸,哪裡這般事!只午時前後和東村王太公在我這裡吃酒了去,我如何肯說謊?」宋江聽了,心中疑影,沒做道理處。尋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別了社長,便奔歸家。

入得莊門看時,沒些動靜。莊客見了宋江,都來參拜,宋江便問道:「我父親和四郎有麼?」莊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歸來,卻是歡喜。方才和東村裡王社長在村口張社長店裡吃酒了回來,睡在裡面房內。」宋江聽了大驚,撇了短棒,逕入草堂上來,只見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見了兄弟不戴孝,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罵道:「你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親見今在堂,如何卻寫書來戲弄我?教我兩三遍自尋死處,一哭一個昏迷。你做這等不孝之子!」

宋清卻待分說,只見屏風背後轉出宋太公來叫道:「我兒不要焦躁,這個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要見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寫道我歿了,你便歸得快。我又聽得人說,白虎山地面多有強人,又怕你一時被人攛掇,落草去了,做個不忠不孝的人。為此急急寄書去,喚你歸家。又得柴大官人那裡來的石勇,寄書去與他。這件事盡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恰才在張社長店裡回來,聽得是你歸來了。」

宋江聽罷,納頭便拜太公,憂喜相伴。宋江又問父親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經赦宥,必然減罪。適間張社長也這般說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先,多有朱仝、雷橫的氣力說,向後只動了一個海捕文書,再也不曾來勾擾。我如今為何喚你歸來,近聞朝廷冊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書,應有民間犯了大罪,盡減一等科斷,俱已行開各處施行。便是發露到官,也只該個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由他,卻又別作道理。」宋江又問道:「朱、雷二都頭曾來莊上麼?」宋清說道:「我前日聽得說來,這兩個都差出去了。朱仝差往東京去,雷橫不知差到哪裡去了。如今縣裡卻是新添兩個姓趙的勾攝公事。」宋太公道:「我兒遠路風塵,且去房裡將息幾時。」閤家歡喜,不在話下。

天色看看將晚,玉兔東生,約有一更時分,莊上人都睡了,只聽得前後門發喊起來,看時,四下裡都是火把,團團圍住宋家莊,一片聲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聽了,連聲叫苦。

不因此起,有分教,大江岸上,聚集好漢英雄;鬧市叢中,來顯忠肝義膽。畢竟宋公明在莊上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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