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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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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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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9: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朴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朴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槍棒,非不感恩。只是我哥哥朱貴見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才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只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伙。未知尊意若何?」

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只怕他那裡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只賣了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只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

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面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裡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

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復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面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裡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裡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裡開店。仍復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面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

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只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裡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閒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都共聚大義,只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只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

雖為走卒,不佔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監司出入,皂花籐杖掛宣牌;帥府行軍,黃色絹旗書令字。家居千里,日不移時;緊急軍情,時不過刻。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只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只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日正行之次,只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手裡提著一根渾鐵筆管槍。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槍,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裡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伙,只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伙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里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遲。」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

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只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只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只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只是我自吃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只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面。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閒說些江湖上的事,雖只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面兀那高山裡常常有大伙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時,只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囉,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朴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麼鳥人?哪裡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捻著筆管槍搶將人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麼!」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面,誰想今日卻在這裡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閒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里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只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原是襄陽閒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多餐人肉雙睛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能攀強弩衝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真州妙手樓舡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只半載前在這直西地面上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面孔目』。亦會拈槍使棒,舞劍輪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裡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囉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面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有詩為證:

問事時巧智心靈,落筆處神號鬼哭。心平恕毫髮無私,稱裴宣鐵面孔目。

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面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有詩為證: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鉤鎖共相尋。漢廷將相繇屠釣,莫怪梁山錯用心。

當下眾人飲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頭領同心協力,八百里梁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窪,四下裡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兵馬,何愁官兵來到。只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財賦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儻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伙,願聽號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隱隱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彩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淒涼,那得奚人飲馬。只好強人安寨柵,偏宜好漢展旌旗。

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麗,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裡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裡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出家人,必是山間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裡。」戴宗道:「說的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遠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卻入薊州城裡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只怕是外縣名山大剎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只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面兩個小牢子,一個馱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干緞子綵繒之物;後面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面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古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面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有一首臨江仙詞,單道著楊雄好處:

兩臂雕青鐫嫩玉,巾環眼嵌玲瓏。鬢邊愛插翠芙蓉。
背心書劊字,衫串染猩紅。問事廳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風。
微黃面色細眉濃,人稱病關索,好漢是楊雄。

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才去市心裡決刑了回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面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只見側首小路裡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裡城外時常討閒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卻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緞匹,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吃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面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吃酒。」張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念麼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迴避了。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

正鬧中間,只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彈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焦躁起來,將張保劈頭只一提,一交顛翻在地。那幾個幫閒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才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動一對拳頭攛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面追著,趕轉小巷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漢,此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壯士也!」正是:

匣裡龍泉爭欲出,只因世有不平人。旁觀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與親。

當時戴宗、楊林便向前邀住勸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面,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手,邀入酒店裡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裡面。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事,只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卻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傷乎?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哪裡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於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只顧買來與我們吃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羊馬賣,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夠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只會使些槍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勾發達快樂?」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伙,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的說個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受,再三謙讓,方才收了,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託入伙,只聽得外面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著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裡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乘鬧哄裡,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哪裡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裡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只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伙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疋回來,只尋足下不見。卻才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裡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才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裡酌三杯,說些閒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見不平,便要去捨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看石秀時,好個壯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詞,單道著石秀好處。但見: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
全仗一條桿棒,只憑兩個拳頭。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才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只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卻得來相會。」眾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楊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只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裡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麼?」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吃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麼?」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只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准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只見布簾裡面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生得如何,但見:

黑鬒鬒鬢兒,細彎彎眉兒,光溜溜眼兒,香噴噴口兒,直隆隆鼻兒,紅乳乳腮兒,粉瑩瑩臉兒,輕裊裊身兒,玉纖纖手兒,一捻捻腰兒,軟膿膿肚兒,翹尖尖腳兒,花簇簇鞋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窄湫湫,緊搊搊,紅鮮鮮,紫稠稠,正不知是甚麼東西,有詩為證: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懸月鏟殺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裡面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

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裡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裡看見那伙做公的人來尋訪石秀,鬧哄裡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粉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又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又有一間空房在後面,那裡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裡面,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識熟副手,只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妝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整頓了肉案,打並了作坊、豬圈,起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鋪。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

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裡裡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只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裡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裡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哪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裡,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面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丈,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面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少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

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恩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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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來,見收拾過了家火什物,叔叔已定心裡只道是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這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了杯盤。

只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栴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絛,係西地買來真紫。光溜溜一雙賊眼,只睃趁施主嬌娘;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家少婦。淫情發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動時,方丈內來尋行者。

那和尚人到裡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裡。」潘公聽得,從裡面出來,那和尚便道:「乾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麵,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

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乾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闍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絨線鋪裡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裡門徒,結拜我父做乾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唸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簾裡張看。只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卻不恁地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唸幾卷經便好。」只見裡面婭嬛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鐘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著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布簾裡張見。石秀自肚裡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

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簾,走將出來。那賊禿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只好閒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了。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了。」婦人送了和尚出門,自入裡面來了。石秀卻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句話?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家色情最緊?這上三卷書中所說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裡好床好鋪睡著,沒得尋思,只是想著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家,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閒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哪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閑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只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闍黎打須眾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著,相待茶湯日罷,持劫鼓鈑,歌詠讚揚。只見海闍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闍黎,播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大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著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闍黎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唸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了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但見:

班首輕狂念佛號,不知顛倒;闍黎沒亂誦真言,豈顧高低。燒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燭頭陀,錯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國稱做大唐;懺罪通陳,王押司唸為押禁。動鐃的望空便撇,打鈸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軟做一團;擊響磬的,酥做一塊。滿堂喧哄,繞席縱橫。藏主心忙,擊鼓錯敲徒弟手;維那眼亂,磬槌打破老僧頭。十年苦行一時休,萬個金剛降不住。

那眾僧都在法壇上看見了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了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了,請眾和尚就裡面吃齋。海闍黎卻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著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裡,自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吃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嚫錢。潘公道:「眾師父飽齋則個。」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

那婦人一點情動,哪裡顧得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闍黎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睏倦,這海闍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布簾下看了,慾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婭嬛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和尚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倸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闍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只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後假睡,正張得著,都看在肚裡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了。石秀卻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裡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海闍黎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逕到潘公家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接著,邀入裡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闍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裡現在唸經,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婭嬛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乾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裡唸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裡,只要證明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只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剎討素麵吃。」海闍黎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俵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裡安歇,起來宰豬趕趁。詩曰:

古來佛殿有奇逢,偷約歡期情倍濃。也學裴航勤玉杵,巧雲移處鵲橋通。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婦人待他吃了晚飯,洗了腳手,卻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裡證盟酬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艷飾,打扮得十分濟楚,包了香盒,買了紙燭,討了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婭嬛迎兒也打扮了。巳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小弟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裡已知了。

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望報恩寺裡來。古人有篇偈子說得好,道是:

朝看釋伽經,暮唸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祐?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

這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六度萬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謗後世。

卻說海闍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乾爺,只吃楊雄岡滯礙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識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裡,才是都十隻河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度傖儒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闍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海闍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吃齋,著徒弟陪侍。海和尚卻請乾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拿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裡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裡,琴光黑漆春台,排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闍黎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哪裡肯,便道:「難得乾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麵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裡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擺滿春台。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在杯中。和尚道:「乾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老兒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了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了。」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乾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乾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

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乾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裡去睡了。這裡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裡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吃酒做甚麼?」和尚扯著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裡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闍黎的臥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乾乾淨淨。」和尚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哪裡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那婦人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裡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捧住那婦人,說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那婦人又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卻要騙我。倘若他得知,卻不饒你。」和尚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婦人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和尚嘻嘻的笑著,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婦人淫心也動,便摟起和尚道:「我終不成當真打你。」和尚便抱住這婦人,同床前卸衣解帶,共枕歡娛。正是:

不顧如來法教,難遵佛祖遺言。一個色膽歪斜,管甚丈夫利害;一個淫心蕩漾,從他長老埋冤。這個氣喘聲嘶,卻似牛出柳影;那一個言嬌語澀,渾如鶯囀花間。一個耳邊訴雲意雨情,一個枕上說山盟海誓。闍黎房裡,翻為快活道場;報恩寺中,真是極樂世界。可惜菩提甘露水,一朝傾在巧雲中。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家是鐵裡蛀蟲。鐵最實沒縫的,也要鑽進去,凡俗人家,豈可惹他。自古詩一首子道: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此物只可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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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兩個雲雨才罷,那賊禿摟住這婦人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夠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較。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裡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放心焦來。若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卻哪裡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和尚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裡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來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事。」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闍黎直送那婦人出山門外,那婦人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闍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人,在寺後退居裡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唸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屢承師父的恩惠。」海闍黎道:「我自著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徒。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著。」原來這海闍黎從前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吃,已下又帶挈他去唸經,得些齋嚫錢。胡道感恩不淺,尚未報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有事,若用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闍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口擺設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也難去那裡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好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裡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了。

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裡來?」那胡道便唸起佛來,裡面這婦人聽得了,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布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身,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闍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就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婦人來到樓上,卻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了。自古道:「人家女使,謂之奴才。」但得須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天大之事,也都做了。因此人家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卻又少他不得。有詩為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出來。

卻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自監裡上宿。這迎兒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輕輕地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廝摟廝抱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了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只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唸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闍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了後門,放他去了。自此為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家中。只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一路了,只要瞞著石秀一個。那婦人淫心起來,哪裡管顧。這和尚又知了婦人的滋味,兩個一似被攝了魂魄的一般。這和尚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了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裡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裡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冷地裡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裡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

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裡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裡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裡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了,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哪裡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裡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淨閣兒裡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了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裡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裡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跟,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裡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闍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裡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裡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的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哪裡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裡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家裡來,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裡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鐘。楊雄吃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將歸來。詩曰:

曾聞酒色氣相連,浪子酣尋花柳眠。只有英雄心裡事,醉中觸憤不能蠲。

那婦人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靴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了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著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了你!」那婦人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頭口裡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腌臢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裡倒涎。我手裡不到得輕輕地放了你。」那婦人哪裡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

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了,討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吃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哪裡敢脫衣裳,只在腳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家裡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裡歎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麼了煩惱?」那婦人掩著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婦人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裡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倸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只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謊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正是:

淫婦從來多巧言,丈夫耳軟易為昏。自今石秀前門出,好放闍黎進後門。

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闍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裡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了。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攛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丈夫收了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裡收拾了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瞭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賬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釐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有詩為證:

枕邊言易聽,背後眼難開。直道驅將去,奸邪漏進來。

石秀相辭了,卻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裡住了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

當晚回店裡,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逕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裡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則聲,便殺了你。你只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闍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鈸;五更裡卻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鈸。」石秀道:「他如今在哪裡?」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裡睡著。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了衣服,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上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石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裡來。海闍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裡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聲便殺了你。只等我剝了衣服便罷。」海闍黎知道是石秀,哪裡敢掙扎則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刀搠死了。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店裡,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裡。」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把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攩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

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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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0: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裡首告。知府卻才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卻有兩個死屍在地下: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起得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見兩個死屍血淥淥的在地上,一時失驚,叫起來,倒被鄰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可憐見辯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仵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干人等,下來檢驗屍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覆知府:「被殺死僧人係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傍邊頭陀,係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凶刀一把,只見項上有勒死痕傷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干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的是。」隨即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

薊州城裡有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調兒,道是:

叵耐禿囚無狀,做事直恁狂蕩,暗約嬌娥,要為夫婦,永同鴛帳。怎禁貫惡滿盈,玷辱諸多和尚,血泊內橫屍里巷。今日赤條條甚麼模樣,立雪齊腰,投巖喂虎,全不想祖師經上。目蓮救母生天,這賊禿為婆娘身喪。

後來書會們備知了這件事,拿起筆來,又做了這只臨江仙詞,教唱道:

淫行沙門招殺報,暗中不爽分毫。頭陀屍首亦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吃屠刀。大和尚此時精血喪,小和尚昨夜風騷。空門裡刎頸見相交,拚死爭同穴,殘生送兩條。

這件事,滿城都講動了。那婦人也驚得呆了,自不敢說,只是肚裡暗暗地叫苦。

楊雄在薊州府裡,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裡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哪裡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裡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麼?」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愚蠢,不是了。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瞞過了,怪兄弟相鬧不得。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過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姦,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卻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裡等候著,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卻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裡辦事;至晚回來,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叫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嶽廟裡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願心卻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吃些素飯,燒湯沐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顧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

楊雄又來客店裡,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誤。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來時,只教在半山裡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吃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此事,只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

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原來這座翠屏山,卻在薊州東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一望,儘是青草白楊,並無庵舍寺院。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抬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後去忽簾,拾起轎簾,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卻怎地來這山裡?」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裡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裡,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桿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裡?」一頭說,一面肚裡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裡無人,你兩個對的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麼?」石秀睜著眼來道:「嫂嫂,你怎麼說?這須不是閒話,正要哥哥面前對個明白。」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麼?」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諍,教你看個證見。」便去包裹裡,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麼?」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

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便知端的。」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面前,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怎地在和尚房裡入姦,怎生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卻把僧房中吃酒,上樓看佛牙,趕他下樓來看潘公酒醒說起,「兩個背地裡約下,第三日教頭陀來化齋飯,叫我取銅錢佈施與他。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在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卻去報知和尚。當晚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五更裡只聽那頭陀來敲木魚響,高聲唸佛為號,叫我開後門放他出去。但是和尚來時,瞞我不得,只得對我說了。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吃殺了。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裡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 那婦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裡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裡,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袁,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

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為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將頭面衣服都拴在包裹裡了。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姦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哪裡去安身?」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哪裡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出泊入伙,卻投哪裡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裡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裡和我吃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裡,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拏住,如何脫身?放著包裹裡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夠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拏了桿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卻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裡做些飛簷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裡吃官司,卻是楊雄救了他,人都叫做「鼓上蚤」。有詩為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形容如怪族,行走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裡?」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裡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沖撞。卻聽說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麼?」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裡如今招納壯士,哪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裡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吃,以此聒噪。轎夫看了,吃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裡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覆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腳。想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只拏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看時,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周迴繞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庭幽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題道「戶廠朝迎三島客。」 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只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人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麼?」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灶上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裡有酒肉賣麼?」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甕酒在這裡,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吃,明日一發算賬。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裡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吃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吃。石秀看見店中簷下插著十數把好朴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裡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裡。」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麼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裡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裡方圓三十里,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裡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裡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這裡。」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裡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只恐他那裡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只顧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

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吃麼?」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哪裡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灶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哪裡得這雞來?」時遷道:「兄弟卻才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裡,尋思沒甚與哥哥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裡撏得乾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吃。」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吃了,一面盛飯來吃。

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灶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裡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裡報曉的雞吃?」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吃,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裡的雞,卻哪裡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鷂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裡,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錢,陪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陪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陪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裡討野火吃!只我店裡不比別處客店,拏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麼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陪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裡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槍架上揀了一條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灶前尋了把草,灶裡點個火,望裡面四下淬著。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只為偷兒攘一雞,從教傑士競追麑。梁山水泊興波浪,祝氏山莊化作泥。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裡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朴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著槍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裡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裡舒出兩把撓鉤,正把時遷一撓鉤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鉤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撥,兩把撓鉤撥開去了,將朴刀望草裡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只四下裡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照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裡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裡買碗酒飯吃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裡來,倚了朴刀,對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吃。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案酒,蕩將酒來。方欲待吃,只見外面一個大漢奔走入來,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紬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繫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裡?不看我一看?」那人回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裡?」望著楊雄便拜。

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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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1: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長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他面顏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官司監在薊州府裡。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這裡?」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要投梁山泊去入伙。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伙伴時遷,偷了他店裡報曉雞吃,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堤防背後趕來。我弟兄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

三人坐下,當下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裡。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託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道:「此間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面,有三座山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裡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祝家莊最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裡東村莊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槍,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只聽得說獨龍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卻原來在這裡。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杜興哪裡肯要他還,便自招了酒錢。

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面周回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著莊門。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入去,不多時,只見李應從裡面出來。楊雄、石秀看時,果然好表人物,有臨江仙詞為證:

鶻眼鷹睛頭似虎,燕頷猿臂狼腰,疏財仗義結英豪。愛騎雪白馬,喜著絳紅袍。背上飛刀藏五把,點鋼槍斜嵌銀條,性剛誰敢犯分毫。李應真壯士,名號撲天雕。

當時李應出到廳前,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才坐了。李應便教取酒來且相待。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備一匹快馬,星火去祝家莊取這個人來。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札,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裡面,就具早膳相待。飯罷,吃了茶,李應問些槍法,見楊雄、石秀說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哪裡?」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裡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只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裡方才肯放。」李應道:「說的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札,封皮面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封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只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問道:「幾個人回來?」莊客道:「只是主管獨自一個跑馬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楊雄、石秀都跟出前廳來看時,只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面皮,咨牙露嘴,半晌說不得話。有詩為證:

面貌天生本異常,怒時古怪更難當。三分不像人模樣,一似酆都焦面王。

李應出到廳前,連忙問道:「你且言備細緣故,怎麼地來。」杜興氣定了,方才道:「小人齎了東人書札,到他那裡第三重門下,卻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裡。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做甚麼?』小人躬身稟道:『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裡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裡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伙內人數,他自是薊州來的客人。今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俯看薄面,高抬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札在此。』祝彪那廝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性發,把你那李應捉來,也做梁山泊強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把東人百般穢罵,便喝叫莊客來拿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詩曰:

徒聞似漆與如膠,利害場中忍便拋。平日若無真義氣,臨時休說死生交。

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們壞了貴處義氣。」李應哪裡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面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紮起,挺著朴刀,跟著李應的馬,徑奔祝家莊來。

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佔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吊橋。牆裡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裡遍插著槍刀軍器,門樓上排著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莊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譭謗老爺。」只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裝束:

頭戴縷金荷葉盔,身穿鎖子梅花甲。腰懸錦袋弓和箭,手執純鋼刀與槍。馬額下垂照地紅纓,人面上生撞天殺氣。

李應見了祝彪,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邊你腥未退,頭上胎髮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風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修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札,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卻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裡胡說亂道,遮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

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槍,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了十七八合,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槍橫擔在馬上,左手捻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觔斗,墜下馬來,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拈兩條朴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朴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卻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將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只得退回不趕。杜興也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里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

杜興扶著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眾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夠出來,都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只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讎,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只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哪裡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才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人到店裡,買些酒吃,就問路程。這酒店卻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面吃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哪裡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麼?」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五個敘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後面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只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俱各敘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裡。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託入伙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到有個來投託大寨同入伙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裡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願要捉山寨裡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廝十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才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正是:

楊雄石秀少商量,引帶時遷行不臧。豪傑心腸雖似火,綠林法度卻如霜。

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里而來,同心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併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裡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才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目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拏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哥哥權且息怒,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讎,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伙。」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乃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眾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面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賢弟只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拜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在楊林之下。山寨裡都喚小嘍囉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囉伏侍。

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眾商量議事。 宋江教喚「鐵面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啟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量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原撥定守灘、守關、守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隻,頂替馬麟監督戰船。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披掛已了,下山前進;第二撥便是林沖、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三千小嘍囉,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再著金沙灘、鴨嘴灘二處小寨,只教宋萬、鄭天壽守把,就行接應糧草。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眾頭領逕奔祝家莊來,於路無話。早來到獨龍山前,尚有一里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裡坐下,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裡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人去探聽路途曲折,知得順逆路程,卻才進去與他敵對。」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閒了多時,不曾殺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陣沖敵,用著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只兄弟自帶三二百個孩兒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裡,他莊上如何不堤備,我們扮作甚麼人人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瞭解魘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裡擎著法環,於路搖將入去。你只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只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匾擔也用得著。」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正是只為一雞小忿,致令眾虎相爭。所以古人有篇西江月道得好:

軟弱安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
鈍斧錘磚易碎,快刀劈水難開。但看髮白齒牙衰,惟有舌根不壞。

且說石秀挑著柴擔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里,只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裡彎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卻見楊林頭帶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裡擎著法環,於路搖將進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看見路徑灣雜難認,不知哪裡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天色已晚,他們眾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細。」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只顧揀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只顧望大路先走,見前面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只見各店內都把刀槍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見了,便看著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為甚都把刀槍插在當門?」那老人道:「你是哪裡來的客人?原來不知,只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裡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只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裡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怎地了大廝殺?」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裡喚做祝家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裡。如今惡了梁山泊好漢,現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卻怕我這村裡路雜,未敢入來,現今駐札在外面。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著,但有令傳來,便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老人道:「只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雕』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梁山泊做甚麼?」那老人道:「若是我們初來時,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時要吃捉了?」老人道:「我這村裡的路,有首詩說道:『好個祝家莊,儘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只是出不去。』」

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倘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怎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只指小人出去的路罷。」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你且入來,請你吃些酒飯。」石秀便謝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裡。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裡走去,只看有白楊樹,便可轉彎,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彎,便是活路,沒那樹時,都是死路,如有別的樹木轉彎,也不是活路。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只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裡地下埋藏著竹籤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飛簽,準定吃捉了,待走哪裡去。」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那老人道:「這村裡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複姓鍾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吃夠了,改日當厚報。」

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鬧吵。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石秀吃了一驚,跟那老人出來看時,只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著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的赤條條的,索子綁著。石秀看了,只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麼人?為甚事綁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裡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魘法師,閃入村裡來。卻又不認這路,只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只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彎抹角的消息。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蹺蹊,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這廝方才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當不住這裡人多,一發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

說言未了,只聽得前面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石秀在壁縫裡張時,看見前面擺著二十對纓槍,後面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個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只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面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聽得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只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只看紅燈為號,齊心並力,捉拿梁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裡睡了。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裡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吃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只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未知你眾頭領意下如何?」只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在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吶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

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分。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揮兩把夾鋼板斧,火刺刺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吊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裡不見一點火。李逵便要下水過去,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哪裡忍得住,拍著雙斧,隔岸大罵道:「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裡!」莊上只是不應。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著,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槍人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是我一時見不到,只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進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裡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們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莊上早知,只聽得祝家莊裡一個號炮,直飛起半天裡去。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著,那門樓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急取舊路回軍,只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軍馬四下裡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只見獨龍岡上山頂又放一個炮來,響聲未絕,四下裡喊聲震地,驚的宋公明目睜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

正是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畢竟宋公明並眾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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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1: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莊

話說當下宋江在馬上看時,四下裡都有埋伏軍馬,且教小嘍囉只往大路殺將去,只聽得五軍屯塞住了,眾人都叫起苦來。宋江問道:「怎麼叫苦?」眾軍都道:「前面都是盤陀路,走了一遭,又轉到這裡。」宋江道:「教軍馬望火把亮處,有房屋人家,取路出去。」又走不多時,只見前軍又發起喊來,叫道:「甫能望火把亮處取路,又有苦竹籤、鐵蒺藜,遍地撒滿鹿角,都塞了路口。」宋江道:「莫非天喪我也?」正在慌急之際,只聽得左軍中間穆弘隊裡鬧動,報來說道:「石秀來了。」宋江看時,見石秀捻著口刀,奔到馬前道:「哥哥休慌,兄弟已知路了。暗傳下將令,教五軍只看有白楊樹,便轉彎走去,不要管他路闊路狹。」

宋江催趲人馬,只看有白楊樹便轉。宋江去約走過五六里路,只見前面人馬越添得多了。宋江疑忌,便喚石秀問道:「兄弟,怎麼前面賊兵眾廣?」石秀道:「他有燭燈為號。」花榮在馬上看見,把手指與宋江道:「哥哥,你看見那樹影裡這碗燭燈麼?只看我等投東,他便把那燭燈望東扯;若是我們投西,他便把那燭燈望西扯。只那些兒,想來便是號令。」宋江道:「怎地奈何的他那碗燈?」花榮道:「有何難哉!」便捻弓搭箭,縱馬向前,望著影中只一箭,不端不正,恰好把那碗紅燈射將下來。四下裡埋伏軍兵不見了那碗紅燈,便都自亂攛起來。宋江叫石秀引路,且殺出村口去。只聽得前山喊聲連起,一帶火把縱橫撩亂,宋江教前軍札住,且使石秀領路去探。不多時,回來報道:「是山寨中第二撥軍馬到了接應,殺散伏兵。」宋江聽罷,進兵夾攻,奪路奔出村口,祝家莊人馬四散去了;會合著林沖、秦明等眾人軍馬,同在村口駐札。卻好天明,去高阜處下了寨柵,整點人馬,數內不見了「鎮三山」黃信。宋江大驚,詢問緣故,有昨夜跟去的軍人見的來說道:「黃頭領聽著哥哥將令,前去探路,不堤防蘆葦叢中舒出兩把撓鉤,拖翻馬腳,被五七個人活捉去了,救護不得。」宋江聽罷大怒,要殺隨行軍漢,「如何不早報來?」林沖、花榮勸住宋江。眾人納悶道:「莊又不曾打得,倒折了兩個兄弟,似此怎生奈何?」楊雄道:「此間有三個村坊結並,所有東村李大官人,前日已被祝彪那廝射了一箭,現今在莊上養病,哥哥何不去與他計議?」宋江道:「我正忘了他。他便知本處地理虛實。」分付教取一對緞疋羊酒,選一騎好馬並鞍轡,親自上門去求見。林沖、秦明權守柵寨。宋江帶同花榮、楊雄、石秀上了馬,隨行三百馬軍,取路投李家莊來。

到得莊前,早見門樓緊閉,吊橋高拽起了,牆裡擺著許多莊兵人馬。門樓上早擂起鼓來。宋江在馬上叫道:「俺是梁山泊義士宋江,特來謁見大官人,別無他意,休要堤備。」莊門上杜興看見有楊雄、石秀在彼,慌忙開了莊門,放只小船過來,與宋江聲喏。宋江慌忙下馬來答禮。楊雄、石秀近前稟道:「這位兄弟便是引小弟兩個投李大官人的,喚做『鬼臉兒』杜興。」宋江道:「原來是杜主管。相煩足下對李大官人說,俺梁山泊宋江久聞大官人大名,無緣不曾拜會。今因祝家莊要和俺們做對頭,經過此間,特獻彩緞名馬,羊酒薄禮,只求一見,別無他意。」

杜興領了言語,再渡過莊來,直到廳前。李應帶傷披被坐在床上。杜興把宋江要求見的言語說了。李應道:「他是梁山泊造反的人,我如何與他廝見?無私有意。你可回他話道,只說我臥病在床,動止不得,難以相見,改日卻得拜會。所賜禮物,不敢祗受。」

杜興再渡過來見宋江,稟道:「俺東人再三拜上頭領,本欲親身迎迓,奈緣中傷,患軀在床,不能相見,容日專當拜會。適蒙所賜厚禮,並不敢受。」宋江道:「我知你東人的意了。我因打祝家莊失利,欲求相見則個,他恐祝家莊見怪,不肯出來相見。」杜興道:「非是如此,委實患病。小人雖是中山人氏,到此多年了,頗知此間虛實事情。中間是祝家莊,東是俺李家莊,西是扈家莊。這三村莊上,誓願結生死之交,有事互相救應,今番惡了俺東人,自不去救應。只恐西村扈家莊上要來相助。他莊上別的不打緊,只有一個女將,喚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卻是祝家莊第三子祝彪定為妻室,早晚要娶。若是將軍要打祝家莊時,不須堤備東邊,只要緊防西路。祝家莊上前後有兩座莊門:一座在獨龍岡前,一座在獨龍岡後。若打前門,卻不濟事,須是兩面夾攻,方可得破。前門打緊,路雜難認,一遭都是盤陀路徑,闊狹不等。但有白楊樹,便可轉彎,方是活路。如無此樹,便是死路。」石秀道:「他如今都把白楊樹木斫伐去了,將何為記?」杜興道:「雖然斫伐了樹,如何起得根盡,也須有樹根在彼。只宜白日進兵攻打,黑夜不可進兵。」

宋江聽罷,謝了杜興,一行人馬卻回寨裡來。林沖等接著,都到大寨裡坐下。宋江把李應不肯相見並杜興說的話對眾頭領說了。李逵便插口道:「好意送禮與他,那廝不肯出來迎接哥哥,我自引三百人去打開鳥莊,腦揪這廝出來拜見哥哥。」宋江道:「兄弟,你不省得,他是富貴良民,懼怕官府,如何造次肯與我們相見?」李逵笑道:「那廝想是個小孩子,怕見。」眾人一齊都笑起來。宋江道:「雖然如此說了,兩個兄弟陷了,不知性命存亡。你眾兄弟可竭力向前,跟我再去攻打祝家莊。」眾人都起身說道:「哥哥將令,誰敢不聽!不知教誰前去?」「黑旋風」李逵說道:「你們怕小孩子,我便前去。」宋江道:「你做先鋒不利,今番用你不著。」李逵低了頭忍氣。宋江便點馬麟、鄧飛、歐鵬、王矮虎四個,跟我親自做先鋒去。第二點戴宗、秦明、楊雄、石秀、李俊、張橫、張順、白勝,準備下水路用人;第三點林沖、花榮、穆弘、李逵,分作兩路策應。眾軍標撥已定,都飽食了,披掛上馬。

且說宋江親自要去做先鋒,攻打頭陣,前面打著一面大紅帥字旗,引著四個頭領,一百五十騎馬軍,一千步軍,直殺奔祝家莊來。於路著人探路,直到獨龍岡前。宋江勒馬看那祝家莊時,果然雄壯,有篇詩贊,便見祝家莊氣象:

獨龍山前獨龍岡,獨龍岡上祝家莊。繞岡一帶長流水,周遭環匝皆垂楊。
牆內森森羅劍戟,門前密密排刀槍。對敵盡皆雄壯士,當鋒都是少年郎。
祝龍出陣真難敵,祝虎交鋒莫可當;更有祝彪多武藝,吒叱喑嗚比霸王。
朝奉祝公謀略廣,金銀羅綺有千箱。白旗一對門前立,上面明書字兩行:
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梁山捉宋江。

當下宋江在馬上,看了祝家莊那兩面旗,心中大怒,設誓道:「我若打不得祝家莊,永不回梁山泊。」眾頭領看了,一齊都怒起來。宋江聽得後面人馬都到了,留下第二撥頭領攻打前門,宋江自引了前部人馬,轉過獨龍岡後面來看祝家莊時,後面都是銅牆鐵壁,把得嚴整。正看之時,只見直西一彪軍馬,吶著喊,從後殺來。宋江留下馬麟、鄧飛,把住祝家莊後門,自帶了歐鵬、王矮虎,分一半人馬前來迎接。山坡下來軍約有二三十騎馬軍,當中簇擁著一員女將。怎生結束,但見:

蟬鬢金釵雙壓,鳳鞋寶鐙斜踏。連環鎧甲襯紅紗,繡帶柳腰端跨。
霜刀把雄兵亂砍,玉纖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

那來軍正是扈家莊女將「一丈青」扈三娘,一騎青鬃馬上,掄兩口日月雙刀,引著三五百莊客,前來祝家莊策應。宋江道:「剛說扈家莊有這個女將,好生了得,想來正是此人,誰敢與他回敵?」說猶未了,只見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聽得說是個女將,指望一合便捉得過來。當時喊了一聲,驟馬向前,挺手中槍,便出迎敵。兩軍吶喊,那扈三娘拍馬舞刀,來戰王矮虎,一個雙刀的熟閑,一個單槍的出眾。兩個鬥敵十數合之上,宋江在馬上看時,見王矮虎槍法架隔不住。原來王矮虎初見「一丈青」,恨不得便捉過來,誰想鬥過十合之上,看看的手顫腳麻,槍法便都亂了。不是兩個性命相撲時,王矮虎卻要做光起來。那一丈青是個乖覺的人,心中道:「這廝無理。」便將兩把雙刀,直上直下砍將入來。這王矮虎如何敵得過,撥回馬,卻待要走,被一丈青縱馬趕上,把右手刀掛了,輕舒猿臂,將王矮虎提離雕鞍,活捉去了。眾莊客齊上,把王矮虎橫拖倒拽捉去了。有詩為證:

色膽能拚不顧身,肯將性命值微塵。銷金帳裡無強將,喪魄亡精與婦人。

歐鵬見捉了王英,便挺槍來救。一丈青縱馬跨刀,接著歐鵬,兩個便鬥。原來歐鵬祖是軍班子弟出身,使得好一條鐵槍,宋江看了,暗暗的喝采。怎的歐鵬槍法精熟,也敵不得那女將半點便宜。鄧飛在遠遠處看見捉了王矮虎,歐鵬又戰那女將不下,跑著馬,舞起一條鐵鏈,大發喊趕將來。祝家莊上已看多時,誠恐一丈青有失,慌忙放下吊橋,開了莊門,祝龍親自引了三百餘人,驟馬提槍,來捉宋江。馬麟看見,一騎馬使起雙刀,來迎住祝龍廝殺。鄧飛恐宋江有失,不離左右,看他兩邊廝殺,喊聲迭起。宋江見馬麟鬥祝龍不過,歐鵬鬥一丈青不下,正慌哩,只見一彪軍馬從刺斜裡殺將來。宋江看時,大喜。卻是「霹靂火」秦明,聽得莊後廝殺,前來救應。宋江大叫:「秦統制,你可替馬麟。」秦明是個急性的人,更兼祝家莊捉了他徒弟黃信,正沒好氣,拍馬飛起狼牙棍,便來直取祝龍。祝龍也挺槍來敵秦明。馬麟引了人,卻奪王矮虎。那一丈青看見了馬麟來奪人,便撇了歐鵬,卻來接住馬麟廝殺。兩個都會使雙刀,馬上相迎著,正如這風飄玉屑,雪撒瓊花,宋江看得眼也花了。這邊秦明和祝龍鬥到十合之上,祝龍如何敵得秦明過,莊門裡面那教師欒廷玉帶了鐵錘,上馬挺槍,殺將出來。歐鵬便來迎住欒廷玉廝殺。欒廷玉也不來交馬,帶住槍時,刺斜裡便走。歐鵬趕將去,被欒廷玉一飛錘,正打著,翻觔斗跌下馬去。鄧飛大叫:「孩兒們救人!」舞著鐵鏈,逕奔欒廷玉。宋江急喚小嘍囉,救得歐鵬上馬。那祝龍當敵秦明不住,拍馬便走。欒廷玉也撇了鄧飛,卻來戰秦明,兩個鬥了一二十合,不分勝敗。欒廷玉賣個破綻,落荒即走,秦明舞棍,逕趕將來。欒廷玉便望荒草之中,跑馬入去,秦明不知是計,也追入去。原來祝家莊那等去處,都有人埋伏,見秦明馬到,拽起絆馬索來,連人和馬都絆翻了,發聲喊,捉住了秦明。鄧飛見秦明墜馬,慌忙來救,急見絆馬索拽,卻待回身,兩下裡叫聲著,撓鉤似亂麻一般搭來,就馬上活捉了去。宋江看見,只叫得苦,止救得歐鵬上馬。馬麟撇了一丈青,急奔來保護宋江,望南而走。背後欒廷玉、祝龍、一丈青,分投趕將來。

看看沒路,正待受縛。只見正南上一個好漢飛馬而來,背後隨從約有五百人馬。宋江看時,乃是「沒遮攔」穆弘。東南上也有三百餘人,兩個好漢飛奔前來: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東北上又一個好漢,高聲大叫:「留下人著!」宋江看時,乃是「小李廣」花榮。三路人馬一齊都到,宋江心下大喜,一發并力來戰欒廷玉、祝龍。莊上望見,恐怕兩個吃虧,且教祝虎守把住莊門,小郎君祝彪騎一匹劣馬,使一條長槍,自引五百餘人馬,從莊後殺將出來,一齊混戰。莊前李俊、張橫、張順,下水過來,被莊上亂箭射來,不能下手。戴宗、白勝只在對岸吶喊。宋江見天色晚了,急叫馬麟先保護歐鵬出村口去。宋江又叫小嘍囉篩鑼,聚攏眾好漢,且戰且走。宋江自拍馬到處尋了看,只恐弟兄們迷了路。正行之間,只見一丈青飛馬趕來,宋江措手不及,便拍馬望東而走。背後一丈青緊追著,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趕投深村處來。一丈青正趕上宋江,待要下手,只聽得山坡上有人大叫道:「那鳥婆娘趕我哥哥哪裡去?」宋江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輪兩把板斧,引著七八十個小嘍囉,大踏步趕將來。一丈青便勒轉馬,望這樹林邊去。宋江也勒住馬看時,只見樹林邊轉出十數騎馬軍來,當先簇擁著一個壯士。怎生結束,但見:

嵌寶頭盔穩戴,磨銀鎧甲重披。素羅袍上繡花枝,獅蠻帶瓊瑤密砌。
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

那來軍正是「豹子頭」林沖,在馬上大喝道:「兀那婆娘走哪裡去?」一丈青飛刀縱馬,直奔林沖,林沖挺丈八蛇矛迎敵。兩個鬥不到十合,林沖賣個破綻,放一丈青兩口刀砍入來,林沖把蛇矛逼個住,兩口刀遇斜了,趕攏去,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挾過馬來。宋江看見,喝聲采,不知高低。林沖叫軍士綁了,驟馬向前道:「不曾傷犯哥哥麼?」宋江道:「不曾傷著。」便叫李逵快走村中接應眾好漢,且教來村口商議,天色已晚,不可戀戰。黑旋風領本部人馬去了。林沖保護宋江,押著一丈青在馬上,取路出村口來。當晚眾頭領不得便宜,急急都趕出村口來。祝家莊人馬也收回莊上去了。滿村中殺死的人,不計其數。祝龍教把捉到的人都將來陷車囚了,一發拿住宋江,卻解上東京去請功。扈家莊已把王矮虎解送到祝家莊去了。

且說宋江收回大隊人馬,到村口下了寨柵,先教將一丈青過來,喚二十個老成的小嘍囉,著四個頭目,騎四匹快馬,把一丈青拴了雙手,也騎一匹馬,「連夜與我送上梁山泊去,交與我父親宋太公收管,便來回話。待我回山寨,自有發落。」眾頭領都只道宋江自要這個女子,盡皆小心送去。先把一輛車兒教歐鵬上山去將息。一行人都領了將令,連夜去了。宋江其夜在帳中納悶,一夜不睡,坐而待旦。

次日,只見探事人報來,說軍師吳學究引將三阮頭領,並呂方、郭盛,帶五百人馬到來。宋江聽了,出寨迎接了軍師吳用,到中軍帳裡坐下。吳學究帶將酒食來,與宋江把盞賀喜,一面犒賞三軍眾將。吳用道:「山寨裡晁頭領多聽得哥哥先次進兵不利,特地使將吳用並五個頭領來助戰。不知近日勝敗如何?」宋江道:「一言難盡。叵耐祝家那廝,他莊門上立兩面白旗,寫道:『填平水泊擒晁蓋,踏破梁山捉宋江。』這廝無禮。先一遭進兵攻打,因為失其地利,折了楊林、黃信。夜來進兵,又被一丈青捉了王矮虎,欒廷玉錘打傷了歐鵬,絆馬索拖翻捉了秦明、鄧飛。如此失利,若不得林教頭恰活捉得一丈青時,折盡銳氣。今來似此,如之奈何?若是宋江打不得祝家莊破,救不出這幾個兄弟來,情願自死於此地,也無面目回去見得晁蓋哥哥。」吳學究笑道:「這個祝家莊也是合當天敗,卻限有這個機會。吳用想來,事在旦夕可破。」宋江聽罷,十分驚喜,連忙問道:「這祝家莊如何旦夕可破?機會自何而來?」

吳學究笑著,不慌不忙,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機會來,正是空中伸出拿雲手,救出天羅地網人。畢竟軍師吳用說出甚麼機會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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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話說當時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面上來投入伙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他知道哥哥打祝家莊不利,特獻這條計策來入伙,以為進身之報,隨後便至。五日之內,可行此計,卻是好麼?」宋江聽了,大喜道:「妙哉!」方才笑逐顏開。

說話的,卻是甚麼計策,下來便見。看官牢記這段話頭。原來和宋公明初打祝家莊時,一同事發。卻難這邊說一句,那邊說一回,因此權記下這兩打祝家莊的話頭,卻先說那一回來投入伙的人,乘機會的話,下來接著關目。

原來山東海邊有個州郡,喚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來傷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獵戶,當廳委了杖限文書,捉捕登州山上大蟲。又仰山前山後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狀,限外不行解官,痛責枷號不恕。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兄弟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弟兄兩個,都使渾鐵點鋼叉,有一身驚人的武藝。當州裡的獵戶們,都讓他第一。那解珍一個綽號喚做「兩頭蛇」,這解寶綽號叫做「雙尾蠍」。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細膀闊。這個兄弟解寶,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身材,面圓身黑,兩隻腿上刺著兩個飛天夜叉,有時性起,恨不得騰天倒地,拔樹搖山。有一篇西江月,單道他弟兄的好處:

世本登州獵戶,生來驍勇英豪。穿山越嶺健如猱,麋鹿見時驚倒。
手執蓮花鐵钂,腰懸蒲葉尖刀。豹皮裙子虎筋絛,解氏二難年少。

那弟兄兩個當官受了甘限文書,回到家中,整頓窩弓藥箭,弩子钂叉,穿了豹皮褲、虎皮套體,拏了鐵叉。兩個徑奔登州山上,下了窩弓,去樹上等了一日,不濟事了,收拾窩弓下去。次日,又帶了乾糧,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弟兄兩個再把窩弓下了,爬上樹去,直等到五更,又沒動靜。兩個移了窩弓,卻來西山邊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兩個心焦,說道:「限三日內要納大蟲,遲時須用受責,卻是怎地好。」兩個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時分,不覺身體睏倦。兩個背廝靠著且睡,未曾合眼,忽聽得窩弓發響。兩個跳將起來,拿了鋼叉,四下裡看時,只見一個大蟲中了藥箭,在那地上滾。兩個捻著鋼叉向前來。那大蟲見了人來,帶著箭便走。兩個追將向前去,不到半山裡時,藥力透來,那大蟲當不住,吼了一聲,骨淥淥滾將下山去了。解寶道:「好了,我認得這山,是毛太公莊後園裡,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討大蟲。」

當時弟兄兩個提了鋼叉,逕下山來,投毛太公莊上敲門。此時方才天明,兩個敲開莊門入去,莊客報與太公知道。多時,毛太公出來,解珍、解寶放下鋼叉,聲了喏,說道:「伯伯,多時不見,今日特來拜擾。」毛太公道:「賢侄如何來得這等早?有甚話說?」解珍道:「無事不敢驚動伯伯睡寢。如今小侄因為官司委了杖限文書,要捕獲大蟲,一連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個,不想從後山滾下在伯伯園裡。望煩借一路,取大蟲則個。」毛太公道:「不妨,既是落在我園裡,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饑了,吃些早飯去取。」叫莊客且去安排早膳來相待。當時勸二位吃了酒飯,解珍、解寶起身謝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煩引去,取大蟲還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莊後,卻怕怎地?且坐喫茶,卻去取未遲。」解珍、解寶不敢相違,只得又坐下。莊客拿茶來,叫二位吃了。毛太公道:「如今我和賢侄去取大蟲。」解珍、解寶道:「深謝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莊後,叫莊客把鑰匙來開門,百般開不開。毛太公道:「這園多時不曾有人來開,敢是鎖錤銹了,因此開不得,去取鐵錘來打開了罷。」莊客便將鐵錘來,敲開了鎖,眾人都入園裡去看時,遍山邊去看,尋不見。毛太公道:「賢侄,你兩個莫不錯看了,認不仔細?敢不曾落在我園裡?」解珍道:「怎地得我兩個錯看了?是這裡生長的人,如何不認得?」毛太公道:「你自尋便了,有時自抬去。」解寶道:「哥哥,你且來看,這裡一帶草,滾得平平地都倒了,又有血路在上頭,如何說不在這裡?必是伯伯家莊客抬過了。」毛太公道:「你休這等說,我家莊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蟲在園裡,便又抬得過?你也須看見方才當面敲開鎖來,和你兩個一同入園裡來尋。你如何這般說話!」解珍道:「伯伯,你須還我這個大蟲去解官。」毛太公道:「你這兩個好無道理!我好意請你吃酒飯,你顛倒賴我大蟲。」解寶道:「有甚麼賴處!你家也見當里正,官府中也委了杖限文書,卻沒本事去捉,倒來就我見成,你倒將去請功,教我兄弟兩個吃限棒。」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解珍、解寶睜起眼來,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麼?」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各有內外。你看這兩個教化頭倒來無禮。」解寶搶近廳前尋不見,心中火起,便在廳前打將起來;解珍也就廳前攀折欄杆,打將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寶白晝搶劫!」那兩個打碎了廳前椅桌,見莊上都有準備,兩個便拔步出門,指著莊上罵道:「你賴我大蟲,和你官司裡去理會。」

解氏深機捕獲,毛家巧計牢籠。當日因爭一虎,後來引起雙龍。

那兩個正罵之間,只見兩三匹馬投莊上來,引著一夥伴當。解珍認得是毛太公兒子毛仲義,接著說道:「你家莊上莊客捉過了我大蟲,你爹不討還我,顛倒要打我弟兄兩個。」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你兩個不要發怒,隨我到家裡,討還你便了。」解珍、解寶謝了毛仲義,叫開莊門,教他兩個進去。待得解珍、解寶入得門來,便叫關上莊門,喝一聲:「下手!」兩廊下走出二三十個莊客,並恰才馬後帶來的,都是做公的。那兄弟兩個措手不及,眾人一發上,把解珍、解寶綁了。毛仲義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個大蟲,如何來白賴我的?乘勢搶擄我家財,打碎家中什物,當得何罪?解上本州,也與本州除了一害。」原來毛仲義五更時,先把大蟲解上州裡去了,卻帶了若干做公的來捉解珍、解寶。不想他這兩個不識局面,正中了他的計策,分說不得。毛太公教把他兩個使的鋼叉並一包贓物,扛抬了許多打碎的傢伙什物,將解珍、解寶剝得赤條條地,背剪綁了,解上州裡來。本州有個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卻是毛太公的女婿,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稟說了。才把解珍、解寶押到廳前,不由分說,捆翻便打,定要他兩個招做混賴大蟲,各執鋼叉,因而搶擄財物。解珍、解寶吃拷不過,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兩面二十五斤的重枷來枷了,釘下大牢裡去。毛太公、毛仲義自回莊上商議道:「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如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後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裡,分付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裡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

卻說解珍、解寶押到死囚牢裡,引至亭心上來,見這個節級。為頭的那人,姓包,名吉,已自得了毛太公銀兩,並聽信王孔目之言,教對付他兩個性命,便來亭心裡坐下。小牢子對他兩個說道:「快過來,跪在亭子前。」包節級喝道:「你兩個便是甚麼『兩頭蛇』、『雙尾蠍』,是你麼?」解珍道:「雖然別人叫小人們這等混名,實不曾陷害良善。」包節級喝道:「你這兩個畜生,今番我手裡教你兩頭蛇做一頭蛇,雙尾蠍做單尾蠍,且與我押入大牢裡去。」那一個小牢子把他兩個帶在牢裡來,見沒人,那小節級便道:「你兩個認得我麼?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道:「我只親弟兄兩個,別無哪個哥哥。」那小牢子道:「你兩個須是孫提轄的兄弟。」解珍道:「孫提轄是我姑舅哥哥,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那小節級道:「正是,我姓樂,名和,祖貫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將姐姐嫁與孫提轄為妻。我自在此州裡勾當,做小牢子。人見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鐵叫子』樂和。姐夫見我好武藝,教我學了幾路槍法在身。」怎見得,有詩為證:

玲瓏心地衣冠整,俊俏肝腸語話清。能唱人稱鐵叫子,樂和聰慧自天生。

原來這樂和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諸般樂品盡皆曉得,學著便會;做事見頭知尾。說起槍棒武藝,如糖似蜜價愛。為見解珍、解寶是個好漢,有心要救他,只是單絲不成線,孤掌豈能鳴,只報得他一個信。樂和說道:「好教你兩個得知,如今包節級得受了毛太公錢財,必然要害你兩個性命,你兩個卻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說起孫提轄則休,你既說起他來,只央你寄一個信。」樂和道:「你卻教我寄信與誰?」解珍道:「我有個姐姐,是我爺面上的,卻與孫提轄兄弟為妻,見在東門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兒,叫做『母大蟲』顧大嫂,開張酒店,家裡又殺牛開賭。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孫新這等本事,也輸與他。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孫新、孫立的姑娘,卻是我母親,以此他兩個又是我姑舅哥哥。央煩的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樂和聽罷,分付說:「賢親,你兩個且寬心著。」先去藏些燒餅肉食,來牢裡開了門,把與解珍、解寶吃了。推了事故,鎖了牢門,教別個小節級看守了門,一徑奔到東門外,望十里牌來。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懸掛著牛羊等肉,後面屋下一簇人在那裡賭博。樂和見酒店裡一個婦人坐在櫃上,但見: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鐶,露兩個時興釧鐲。有時怒起,提井欄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錐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弄棒持槍當女工。

樂和入進店內,看著顧大嫂,唱個喏道:「此間姓孫麼?」顧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卻要沽酒,卻要買肉?如要賭錢,後面請坐。」樂和道:「小人便是孫提轄妻弟樂和的便是。」顧大嫂笑道:「原來卻是樂和舅,可知尊顏和姆姆一般模樣。且請裡面拜茶。」樂和跟進裡面客位裡坐下。顧大嫂便動問道:「聞知得舅舅在州裡勾當,家下窮忙少閒,不曾相會。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樂和答道:「此人無事,也不敢來相惱。今日廳上偶然發下兩個罪人進來,雖不曾相會,多聞他的大名。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顧大嫂道:「這兩個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裡?」樂和道:「他兩個因射得一個大蟲,被本鄉一個財主毛太公賴了。又把他兩個強扭做賊,搶擄家財,解入州裡來。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錢物,早晚間要教包節級牢裡做翻他兩個,結果了性命。小人路見不平,獨力難救。只想一者沾親,二乃義氣為重,特地與他通個消息。他說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難以救拔。」

顧大嫂聽罷,一片聲叫起苦來。便叫火家:「快去尋得二哥家來說話。」有幾個火家去不多時,尋得孫新歸來,與樂和相見。怎見得孫新的好處,有詩為證:

軍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身在蓬萊寓,家從瓊海移。
自藏鴻鵠志,恰配虎狼妻。鞭舉龍雙見,槍來蟒獨飛。
年似孫郎少,人稱小尉遲。

原來這孫新祖是瓊州人氏,軍官子孫,因調來登州駐紮,弟兄就此為家。孫新生得身長力壯,全學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幾路好鞭槍,因此多人把他弟兄兩個比尉遲恭:叫他做「小尉遲」。顧大嫂把上件事對孫新說了,孫新道:「既然如此,叫舅舅先回去。他兩個已下在牢裡,全望舅舅看覷則個。我夫妻商量個長便道理,卻徑來相投。」樂和道:「但有用著小人處,盡可出力向前。」顧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將出一包碎銀,付與樂和:「望煩舅舅將去牢裡,散與眾人並小牢子們,好生周全他兩個弟兄。」樂和謝了,收了銀兩,自回牢裡來替他使用,不在話下。

且說顧大嫂和孫新商議道:「你有甚麼道理,救我兩個兄弟?」孫新道:「毛太公那廝,有錢有勢,他防你兩個兄弟出來,須不肯干休,定要做番了他兩個,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別樣也救他不得。」顧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孫新笑道:「你好粗鹵。我和你也要算個長便,劫了牢,也要個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和這兩個人時,行不得這件事。」顧大嫂道:「這兩個是誰?」孫新道:「便是那叔侄兩個最好賭的鄒淵、鄒潤,如今見在登雲山台谷裡,聚眾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兩個相幫助,此事便成。」顧大嫂道:「登雲山離這裡不遠,你可連夜去請他叔侄兩個來商議。」孫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餚饌,我去定請得來。」顧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盤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黃昏時候,只見孫新引了兩籌好漢歸來。那個為頭的姓鄒,名淵,原是萊州人氏,自小最好賭錢,閒漢出身,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藝,性氣高強,不肯容人,江湖上喚他綽號「出林龍」。第二個好漢,名喚鄒潤,是他侄兒,年紀與叔叔彷彿,二人爭差不多,身材長大,天生一等異相,腦後一個肉瘤,以此人都喚他做「獨角龍」。那鄒潤往常但和人爭鬧,性起來一頭撞去,忽然一日,一頭撞折了澗邊一株松樹,看的人都驚呆了。有西江月一首,單道他叔侄的好處:

廝打場中為首,呼盧隊裡稱雄。天生忠直氣如虹,武藝驚人出眾。
結寨登雲台上,英名播滿山東。翻江攪海似雙龍,豈作池中玩弄?

當時顧大嫂見了,請入後面屋下坐地。卻把上件事告訴與他,次後商量劫牢一節。鄒淵道:「我那裡雖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來個心腹的。明日幹了這件事,便是這裡安身不得了。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只不知你夫婦二人肯去麼?」顧大嫂道:「遮莫甚麼去處,都隨你去,只要教了我兩個兄弟。」鄒淵道:「如今梁山泊十分興旺,宋公明大肯招賢納士。他手下見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將軍』石勇,都在那裡入伙了多時。我們救了你兩個兄弟,都一發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顧大嫂道:「最好,有一個不去的,我便亂槍戳死他。」鄒潤道:「還有一件,我們倘或得了人,誠恐登州有些軍馬追來,如之奈何?」孫新道:「我的親哥哥見做本州軍馬提轄,如今登州只有他一個了得。幾番草寇臨城,都是他殺散了,到處聞名。我明日自去請他來,要他依允便了。」鄒淵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孫新說道:「我自有良法。」

當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兩個好漢在家裡,卻使一個火家帶領了一兩個人,推一輛車子,快走城中營裡,請我哥哥孫提轄並嫂嫂樂大娘子,說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煩來家看覷。』」顧大嫂分付火家道:「只說我病重臨危,有幾句緊要的話,須是便來,只有幾番相見囑付。」火家推車兒去了。孫新專在門前伺候,等接哥哥。飯罷時分,遠遠望見車兒來了,載著樂大娘子,背後孫提轄騎著馬,十數個軍漢跟著,望十里牌來。孫新入去報與顧大嫂得知,說:「哥嫂來了。」顧大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孫新出來,接見哥嫂,且請嫂嫂下了車兒,同到房裡,看視弟媳婦病症。孫提轄下了馬,入門來,端的好條大漢,淡黃面皮,落腮鬍鬚,八尺以上身材,姓孫,名立,綽號「病尉遲」,射得硬弓,騎得劣馬,使一管長槍,腕上懸一條虎眼竹節鋼鞭,海邊人見了,望風而降。有詩為證:

鬍鬚黑霧飄,性格流星急。鞭槍最熟慣,弓箭常溫習。
闊臉似妝金,雙睛如點漆。軍中顯姓名,病尉遲孫立。

當下「病尉遲」孫立下馬來,進得門便問道:「兄弟,嬸子害甚麼病?」孫新答道:「他害得症候,病得蹺蹊,請哥哥到裡面說話。」孫立便入來。孫新分付火家,著這伙跟馬的軍士去對門店裡吃酒。便教火家牽過馬,請孫立入到裡面來坐下。良久,孫新道:「請哥哥嫂嫂去房裡看病。」孫立同樂大娘子入進房裡,見沒有病人。孫立問道:「嬸子病在哪裡房內?」只見外面走入顧大嫂來,鄒淵、鄒潤跟在背後。孫立道:「嬸子,你正是害甚麼病?」顧大嫂道:「伯伯拜了。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孫立道:「卻又作怪,救甚麼兄弟?」顧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聾妝啞。你在城中,豈不知道他兩個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孫立道:「我並不知因由,是哪兩個兄弟?」顧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只得直言拜稟:這解珍、解寶被登雲山下毛太公與同王孔目設計陷害,早晚要謀他兩個性命。我如今和這兩個好漢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兩個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發,先負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請伯伯姆姆到此說個長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時,我們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曉,走了的倒沒事,見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們吃官司坐牢,那時又沒人送飯來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孫立道:「我卻是登州的軍官,怎地敢做這等事!」顧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們今日先和伯伯併個你死我活。」顧大嫂身邊便掣出兩把刀來,鄒淵、鄒潤各拔出短刀在手。孫立叫道:「嬸子且住,休要急速!待我從長計較,慢慢地商量。」樂大娘子驚得半晌做聲不得。顧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時,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們自去下手。」孫立道:「雖要如此行時,也待我歸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個虛實,方可行事。」顧大嫂道:「伯伯,你的樂阿舅透風與我們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遲。」孫立歎了一口氣,說道:「你眾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卻得,開不成日後倒要替你們吃官司?罷,罷,罷,都做一處商議了行。」先叫鄒淵去登雲山寨裡收拾起財物人馬,帶了那二十個心腹的人,來店裡取齊。鄒淵去了。又使孫新入城裡來,問樂和討信,就約會了,暗通消息解珍、解寶得知。次日,登雲山寨裡鄒淵收拾金銀已了,自和那起人到來相助。孫新家裡也有七八個知心腹的火家,並孫立帶來的十數個軍漢,共有四十餘人。孫新宰了兩口豬,一腔羊,眾人盡吃了一飽。顧大嫂貼肉藏了尖刀,扮做個送飯的婦人先去。孫新跟著孫立,鄒淵領了鄒潤,各帶了火家,分作兩路入去。正是:

捉虎翻成縱虎災,虎官虎吏枉安排。全憑鐵叫通關節,始得牢城鐵甕開。

且說登州府牢裡包節級得了毛太公錢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寶的性命。當日樂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門裡獅子口邊,只聽得拽鈴子響,樂和道:「甚麼人?」顧大嫂應道:「送飯的婦人。」樂和已自瞧科了,便來開門,放顧大嫂入來,再關了門。將過廊下去,包節級正在亭心裡,看見便喝道:「這婦人是甚麼人?敢進牢裡來送飯?自古獄不通風。」樂和道:「這是解珍、解寶的姐姐,自來送飯。」包節級喝道:「休要教他入去,你們自與他送進去便了。」樂和討了飯,卻來開了牢門,把與他兩個。解珍、解寶問道:「舅舅夜來所言的事如何?」樂和道:「你姐姐入來了,只等前後相應。」樂和便把匣床與他兩個開了。只聽的小牢子入來報道:「孫提轄敲門,要走入來。」包節級道:「他自是營官,來我牢裡有何事幹?休要開門!」顧大嫂一踅踅下亭心邊去。外面又叫道:「孫提轄焦躁了打門。」包節級忿怒,便下亭心來。顧大嫂大叫一聲:「我的兄弟在哪裡?」身邊便掣出兩把明晃晃尖刀來。包節級見不是頭,望亭心外便走。解珍、解寶提起枷,從牢眼裡鑽將出來,正迎著包節級。包節級措手不及,被解寶一枷梢打重,把腦蓋擗得粉碎。當時顧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個小牢子,一齊發喊,從牢裡打將出來。孫立、孫新把兩個當住了,見四個從牢裡出來,一發望州衙前便走。鄒淵、鄒潤早從州衙裡提出王孔目頭來。街市上人大喊起,先奔出城去。孫提轄騎著馬,彎著弓,搭著箭,壓在後面。街上人家都關上門,不敢出來。州裡做公的人,認得是孫提轄,誰敢向前攔當。眾人簇擁著孫立,奔出城門去,一直望十里牌來,扶攙樂大娘子上了車兒。顧大嫂上了馬,幫著便行。解珍、解寶對眾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賊冤家,如何不報了去?」孫立道:「說的是。」便令兄弟孫新與舅舅樂和先護持車兒前行著,我們隨後趕來。孫新、樂和簇擁著車兒先行去了。

孫立引著解珍、解寶、鄒淵、鄒潤並火家伴當一徑奔毛太公莊上來,正值毛仲義與太公在莊上慶壽飲酒,卻不堤備。一夥好漢吶聲喊,殺將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義,並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臥房裡搜檢得十數包金銀財寶,後院裡牽得七八匹好馬,把四匹捎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將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各人上馬,帶了一行人,趕不到三十里路,早趕上車仗人馬,一處上路行程。於路莊戶人家,又奪得三五匹好馬,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有西江月為證:

忠義立身之本,奸邪壞國之端。狼心狗幸濫居官,致使英雄扼腕。
奪虎機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登州城廓痛悲酸,頃刻橫屍遍滿。

不一二日,來到石勇酒店裡,那鄒淵與他相見了,問起楊林、鄧飛二人。石勇答言,說起宋公明去打祝家莊,二人都跟去,兩次失利,聽得報來說,楊林、鄧飛俱被陷在那裡,不知如何。備聞祝家莊三子豪傑,又有教師「鐵棒」欒廷玉相助,因此二次打不破那莊。孫立聽罷,大笑道:「我等眾人來投大寨入伙,正沒半分功勞,獻此一條計策打破祝家莊,為進身之報如何?」石勇大喜道:「願聞良策。」孫立道:「欒廷玉那廝,和我是一個師父教的武藝。我學的槍刀,他也知道,他學的武藝,我也盡知。我們今日只做登州對調來鄆州守把,經過來此相望,他必然出來迎接。我們進身入去,裡應外合,必成大事。此計如何?」

正與石勇說計未了,只見小校報道:「吳學究下山來,前往祝家莊救應去。」石勇聽得,便叫小校快去報知軍師,請來這裡相見。說猶未了,已有軍馬來到店前,乃是呂方、郭盛並阮氏三雄,隨後軍師吳用帶領五百人馬到來。石勇接入店內,引著這一行人都相見了,備說投托入伙,獻計一節。吳用聽了大喜,說道:「既然眾位好漢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煩請往祝家莊行此一事,成全這段功勞如何?」孫立等眾人皆喜,一齊都依允了。吳用道:「小生今去也,如此見陣,我人馬前行,眾位好漢隨後一發便來。」

吳學究商議已了,先來宋江寨中。見宋公明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吳用置酒與宋江解悶,備說起石勇、楊林、鄧飛三個的一起相識,是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這祝家莊教師欒廷玉是一個師父教的。今來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獻這條計策,以為進身之報。今已計較定了,裡應外合,如此行事,隨後便來參見兄長。宋江聽說罷,大喜,把愁悶都撇在九霄雲外,忙叫寨內置酒,安排筵席等來相待。

卻說孫立教自己的伴當人等,跟著車仗人馬,投一處歇下,只帶瞭解珍、解寶、鄒淵、鄒潤、孫新、顧大嫂、樂和共是八人,來參宋江,都講禮已畢。宋江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吳學究暗傳號令與眾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孫立等眾人領了計策,一行人自來和車仗人馬投祝家莊進身行事。再說吳學究道:「啟動戴院長到山寨裡走一遭,快與我取將這四個頭領來,我自有用他處。」

不是教戴宗連夜來取這四個人來,有分教,水泊重添新羽翼,山莊無復舊衣冠。畢竟吳學究取哪四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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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回 吳學究雙掌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話說當時軍師吳用啟煩戴宗道:「賢弟可與我回山寨去取鐵面孔目裴宣、聖手書生蕭讓、通臂猿侯健、玉臂匠金大堅。可教此四人帶了如此行頭,連夜下山來,我自有用他處。」戴宗去了。

只見寨外軍士來報,西村扈家莊上扈成牽牛擔酒,特來求見。宋江叫請入來。扈成來到中軍帳前,再拜懇告道:「小妹一時粗鹵,年幼不省人事,誤犯威顏,今者被擒,望乞將軍寬恕。奈緣小妹原許祝家莊上,前者不合奮一時之勇,陷於縲紲。如蒙將軍饒放,但用之物,當依命拜奉。」宋江道:「且請坐說話。祝家莊那廝,好生無禮,平白欺負俺山寨,因此行兵報讎,須與你扈家無冤。只是令妹引人捉了我王矮虎,因此還禮,拿了令妹。你把王矮虎放回還我,我便把令妹還你。」扈成答道:「不期已被祝家莊拿了這個好漢去。」吳學究便道:「我這王矮虎,今在何處?」扈成道:「如今拘鎖在祝家莊上,小人怎敢去取?」宋江道:「你不去取得王矮虎來還我,如何能夠得你令妹回去?」吳學究道:「兄長休如此說,只依小生一言:今後早晚祝家莊上,但有些響亮,你的莊上切不可令人來救護。倘或祝家莊上有人投奔你處,你可就縛在彼。若是捉下得人時,那時送還令妹到貴莊。只是如今不在本寨,前日已使人送在山寨,奉養在宋太公處。你且放心回去,我這裡自有個道理。」扈成道:「今番斷然不敢去救應他,若是他莊上果有人來投我時,定縛來奉獻將軍麾下。」宋江道:「你若是如此,便強似送我金帛。」扈成拜謝了去。

且說孫立卻把旗號上改喚作登州兵馬提轄孫立,領了一行人馬,都來到祝家莊後門前。莊上牆裡望見是登州旗號,報入莊裡去。欒廷玉聽得是登州孫提轄到來相望,說與祝氏三傑道:「這孫提轄是我弟兄,自幼與他同師學藝,今日不知如何到此?」帶了二十餘人馬,開了莊門,放下吊橋,出來迎接。孫立一行人都下了馬,眾人講禮已罷。欒延玉問道:「賢弟在登州守把,如何到此?」孫立答道:「總兵府行下文書,對調我來此間鄆州守把城池,堤防梁山泊強寇。便道經過,聞知仁兄在此祝家莊,特來相探。本待從前門來,因見村口莊前俱屯下許多軍馬,不好衝突。特地尋覓村裡,從小路問到莊後,入來拜望仁兄。」欒廷玉道:「便是這幾時連日與梁山泊強寇廝殺,已拿得他幾個頭領在莊裡了,只要捉了宋江賊首,一併解官。天幸今得賢弟來此間鎮守,正如錦上添花,旱苗得雨。」孫立笑道:「小弟不才,且看相助捉拿這廝們,成全兄長之功。」欒廷玉大喜。當下都引一行人進莊裡來,再拽起了吊橋,關上了莊門。

孫立一行人安頓車仗人馬,更換衣裳,都在前廳來相見。祝朝奉,與祝龍、祝虎、祝彪三傑都相見了,一家兒都在廳前相接。欒廷玉引孫立等上到廳上相見,講禮已罷,便對祝朝奉說道:「我這個賢弟孫立,綽號病尉遲,任登州兵馬提轄。今奉總兵府對調他來,鎮守此間鄆州。」祝朝奉道:「老夫亦是治下。」孫立道:「卑小之職,何足道哉!早晚也要望朝奉提攜指教。」祝氏三傑相請眾位尊坐。孫立動問道:「連日相殺,征陣勞神。」祝龍答道:「也未見勝敗。眾位尊兄,鞍馬勞神不易。」孫立便叫顧大嫂引了樂大娘子叔伯姆兩個去後堂見拜宅眷,喚過孫新、解珍、解寶參見了,說道:「這三個是我兄弟。」指著樂和便道:「這位是此間鄆州差來取的公吏。」指著鄒淵、鄒潤道:「這兩個是登州送來的軍官。」祝朝奉並三子雖是聰明,卻見他又有老小,並許多行李車仗人馬,又是欒廷玉教師的兄弟,哪裡有疑心,只顧殺牛宰馬,做筵席管待眾人,且飲酒食。

過了一兩日,到第三日,莊兵報道:「宋江又調軍馬殺奔莊上來了。」祝彪道:「我自去上馬拿此賊。」便出莊門,放下吊橋,引一百餘騎馬軍殺將出來。早迎見一彪軍馬,約有五百來人,當先擁出那個頭領,彎弓插箭,拍馬輪槍,乃是「小李廣」花榮。祝彪見了,躍馬挺槍,向前來鬥,花榮也縱馬來戰祝彪。兩個在獨龍岡前,約鬥了十數合,不分勝敗。花榮賣個破綻,撥回馬便走,引他趕來。祝彪正待要縱馬追去,背後有認得的說道:「將軍休要去趕,恐防暗器,此人深好弓箭。」祝彪聽罷,便勒轉馬來不趕,領回人馬投莊上來,拽起吊橋。看花榮時,也引軍馬回去了。祝彪直到廳前下馬,進後堂來飲酒。孫立動問道:「小將軍今日拿得甚賊?」祝彪道:「這廝們伙裡有個甚麼『小李廣』花榮,槍法好生了得。鬥了五十餘合,那廝走了。我卻待要趕去追他,軍人們道那廝好弓箭,因此各自收兵回來。」孫立道:「來日看小弟不才,拿他幾個。」當日筵席上叫樂和唱曲,眾人皆喜。

至晚席散,又歇了一夜。到第四日午牌,忽有莊兵報道:「宋江軍馬又來在莊前了。」堂下祝龍、祝虎、祝彪三子都披掛了,出到莊前門外,遠遠地望見,早聽得鳴鑼擂鼓,吶喊搖旗,對面早擺下陣勢。這裡祝朝奉坐在莊門上,左邊欒廷玉,右邊孫提轄,祝家三傑並孫立帶來的許多人伴,都擺在兩邊。早見宋江陣上「豹子頭」林沖高聲叫罵,祝龍焦躁,喝叫放下吊橋,綽槍上馬,引一二百人馬,大喊一聲,直奔林沖陣上。莊門下擂起鼓來,兩邊各把弓弩射住陣腳。林沖挺起丈八蛇矛,和祝龍交戰,連鬥到三十餘合,不分勝敗。兩邊鳴鑼,各回了馬。祝虎大怒,提刀上馬,跑到陣前,高聲大叫宋江決戰。

說言未了,宋江陣上早有一將出馬,乃是「沒遮攔」穆弘來戰祝虎。兩個鬥了三十餘合,又沒勝敗。祝彪見了大怒,便綽槍飛身上馬,引二百餘騎,奔到陣前。宋江隊裡「病關索」楊雄一騎馬,一條槍,飛搶出來戰祝彪。孫立看見兩隊兒在陣前廝殺,心中忍耐不住,便喚孫新取我的鞭槍來,就將我的衣甲、頭盔、袍襖把來披掛了,牽過自己馬來,這騎馬號「烏騅馬」,韝上鞍子,扣了三條肚帶,腕上懸了虎眼鋼鞭,綽槍上馬。祝家莊上一聲鑼響,孫立出馬在陣前。宋江陣上林沖、穆弘、楊雄都勒住馬立於陣前。孫立早跑馬出來,說道:「看小可捉這廝們。」孫立把馬兜住,喝問道:「你那賊兵陣上有好廝殺的,出來與我決戰。」宋江陣內鸞鈴響處,一騎馬跑將出來,眾人看時,乃是「拚命三郎」石秀來戰孫立。兩馬相交,雙槍並舉。兩個鬥到五十合,孫立賣個破綻,讓石秀槍搠入來,虛閃一個過,把石秀輕輕的從馬上捉過來,直挾到莊前撇下,喝道:「把來縛了。」祝家三子把宋江軍馬一攪,都趕散了。

三子收軍回到門樓下,見了孫立,眾皆拱手欽伏。孫立便問道:「共是捉得幾個賊人?」祝朝奉道:「起初先捉得一個時遷,次後拿得一個細作楊林,又捉得一個黃信;扈家莊一丈青捉得一個王矮虎,陣上拿得兩個,秦明、鄧飛,今番將軍又捉得這個石秀,這廝正是燒了我店屋的。共是七個了。」孫立道:「一個也不要壞他,快做七輛囚車裝了,與些酒飯,將養身體,休教餓損了他,不好看。他日拿了宋江,一併解上東京去,教天下傳名,說這個祝家莊三傑。」祝朝奉謝道:「多幸得提轄相助,想是這梁山泊當滅也。」邀請孫立到後堂筵宴。石秀自把囚車裝了。

看官聽說,石秀的武藝不低似孫立,要賺祝家莊人,故意教孫立捉了,使他莊上人一發信他。孫立又暗暗地使鄒淵、鄒潤、樂和去後房裡把門戶都看了出入的路數。楊林、鄧飛見了鄒淵、鄒潤,心中暗喜。樂和張看得沒人,便透個消息與眾人知了。顧大嫂與樂大娘子在裡面已看了房戶出入的門徑。

至第五日,孫立等眾人都在莊上閒行,當日辰牌時候,早飯已後,只見莊兵報道:「今日宋江分兵做四路,來打本莊。」孫立道:「分十路待怎地?你手下人且不要慌,早作準備便了。先安排些撓鉤套索,須要活捉,拿死的也不算。」莊上人都披掛了。祝朝奉親自率引著一班兒上門樓來看時,見正東上一彪人馬,當先一個頭領,乃是「豹子頭」林沖,背後便是李俊、阮小二,約有五百以上人馬在此。正西上又有五百來人馬,當先一個頭領,乃是「小李廣」花榮,隨背後是張橫、張順。正南門樓上望時,也有五百來人馬,當先三個頭領,乃是「沒遮攔」穆弘、「病關索」楊雄、「黑旋風」李逵。四面都是兵馬,戰鼓齊鳴,喊聲大舉。欒廷玉聽了道:「今日這廝們廝殺,不可輕敵。我引了一隊人馬出後門,殺這正西北上的人馬。」祝龍道:「我出前門,殺這正東上的人馬。」祝虎道:「我也出後門,殺那西南上的人馬。」祝彪道:「我自出前門,捉宋江,是要緊的賊首。」祝朝奉大喜,都賞了酒。各人上馬,盡帶了三百餘騎奔出莊門,其餘的都守莊院門樓前吶喊。此時鄒淵、鄒潤已藏了大斧,只守在監門左側。解珍、解寶藏了暗器,不離後門。孫新、樂和已守定前門左右。顧大嫂先撥軍兵保護樂大娘子,卻自拿了兩把雙刀在堂前踅,只聽風聲,便乃下手。

且說祝家莊上擂了三通戰鼓,放了一個炮,把前後門都開,放下吊橋,一齊殺將出來。四路軍兵出了門,四下裡分投去廝殺。臨後孫立帶了十數個軍兵,立在吊橋上。門裡孫新便把原帶來的旗號插起在門樓上,樂和便提著槍,直唱將出來。鄒淵、鄒潤聽得樂和唱,便唿哨了幾聲,輪動大斧,早把守監門的莊兵砍翻了數十個,便開了陷車,放出七隻大蟲來,各各尋了器械,一聲喊起。顧大嫂掣出兩把刀,直奔入房裡,把應有婦人一刀一個,盡都殺了。祝朝奉見頭勢不好了,卻待要投井時,早被石秀一刀剁翻,割了首級。那十數個好漢分投來殺莊兵。後門頭解珍、解寶便去馬草堆裡放起把火,黑焰沖天而起。四路人馬見莊上火起,并力向前。祝虎見莊裡火起,先奔回來。孫立守在吊橋上,大喝一聲:「你那廝哪裡去?」攔住吊橋。祝虎省口,便撥轉馬頭,再奔宋江陣上來。這裡呂方、郭盛兩戟齊舉,早把祝虎和人連馬搠翻在地,眾軍亂上,剁做肉泥。前軍四散奔走。孫立、孫新迎接宋公明入莊。

且說東路祝龍鬥林沖不住,飛馬望莊後而來。到得吊橋邊,見後門頭解珍、解寶把莊客的屍首一個個攛將下來火焰裡。祝龍急回馬,望北而走。猛然撞著「黑旋風」,踴身便到,輪動雙斧,早砍翻馬腳。祝龍措手不及,倒撞下來,被李逵只一斧,把頭劈翻在地。祝彪見莊兵走來報知,不敢回,直望扈家莊投奔,被扈成叫莊客捉了,綁縛下,正解將來見宋江。恰好遇著李逵,只一斧,砍翻祝彪頭來,莊客都四散走了。李逵再輪起雙斧,便看著扈成砍來。扈成見局面不好,投馬落荒而走,棄家逃命,投延安府去了。後來中興內也做了個軍官武將。

且說李逵正殺得手順,直搶入扈家莊裡,把扈太公一門老幼,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叫小嘍囉牽了有的馬匹,把莊裡一應有的財賦,捎搭有四五十馱,將莊院門一把火燒了,卻回來獻納。

再說宋江已在祝家莊上正廳坐下,眾頭領都來獻功,生擒得四五百人,奪得好馬五百餘匹,活捉牛羊不計其數。宋江見了大喜道:「只可惜殺了欒廷玉那個好漢。」正嗟歎間,聞人報道:「黑旋風」燒了扈家莊,砍得頭來獻納。宋江便道:「前日扈成已來投降,誰教他殺了此人?如何燒了他莊院?」只見黑旋風一身血污,腰裡插著兩把板斧,直到宋江面前,唱個大喏,說道:「祝龍是兄弟殺了,祝彪也是兄弟砍了,扈成那廝走了,扈太公一家都殺得乾乾淨淨,兄弟特來請功。」宋江喝道:「祝龍曾有人見你殺了,別的怎地是你殺了?」黑旋風道:「我砍得手順,望扈家莊趕去,正撞見一丈青的哥哥,解那祝彪出來,被我一斧砍了,只可惜走了扈成那廝。他家莊上,被我殺得一個也沒了。」宋江喝道:「你這廝,誰叫你去來?你也須知扈成前日牽牛擔酒前來投降了,如何不聽得我的言語,擅自去殺他一家,故違了我的將令?」李逵道:「你便忘記了,我須不忘記。那廝前日教那個鳥婆娘趕著哥哥要殺,你今卻又做人情。你又不曾和他妹子成親,便又思量阿舅、丈人。」宋江喝道:「你這鐵牛,休得胡說!我如何肯要這婦人?我自有個處置。你這黑廝,拿得活的有幾個?」李逵答道:「誰鳥耐煩,見著活的便砍了。」宋江道:「你這廝違了我的軍令,本合斬首,且把殺祝龍、祝彪的功勞折過了,下次違令,定行不饒。」黑旋風笑道:「雖然沒了功勞,也吃我殺得快活。」

只見軍師吳學究引著一行人馬,都到莊上來與宋江把盞賀喜。宋江與吳用商議道,要把這祝家莊村坊洗蕩了。石秀稟說起:「這鍾離老人仁德之人,指路之力,救濟大忠,也有此等善心良民在內,亦不可屈壞了這等好人。」宋江聽罷,叫石秀去尋那老人來。石秀去不多時,引著那個鍾離老人來到莊上,拜見宋江、吳學究。宋江取一包金帛賞與老人,永為鄉民:「不是你這個老人面上有恩,把你這個村坊,盡數洗蕩了,不留一家。因為你一家為善,以此饒了你這一境村坊人民。」那鍾離老人只是下拜。宋江又道:「我連日在此攪擾你們百姓,今日打破祝家莊,與你村中除害。所有各家賜糧米一石,以表人心。」就著鍾離老人為頭給散,一面把祝家莊多餘糧米,盡數裝載上車。金銀財賦,犒賞三軍眾將。其餘牛羊騾馬等物,將去山中支用。打破祝家莊,得糧五十萬石。宋江大喜。大小頭領,將軍馬收拾起身。又得若干新到頭領: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並救出七個好漢。孫立等將自己馬也捎帶了自己的財賦同老小樂大娘子跟隨了大隊軍馬上山。當有村坊鄉民,扶老挈幼,香花燈燭,於路拜謝。宋江等眾將一齊上馬,將軍兵分作三隊擺開,前隊鞭敲金鐙,後軍齊唱凱歌,正是:

盜可盜,非常盜;強可強,真能強。只因滅惡除凶,聊作打家劫舍。地方恨土豪欺壓,鄉村喜義士濟施。眾虎有情,為救偷雞釣狗;獨龍無助,難留飛虎撲雕。謹具上萬資糧,填平水泊;更賠許多人畜,踏破梁山。

話分兩頭,且說「撲天雕」李應恰才將息得箭瘡平復,閉門在莊上不出,暗地使人常常去探聽祝家莊消息,已知被宋江打破了,驚喜相半。只見莊客入來報說,有本州知府帶領三五十部漢到莊,便問祝家莊事情。李應慌忙叫杜興開了莊門,放下吊橋,迎接入莊。李應把條白絹搭膊絡著手,出來迎迓,邀請進莊裡前廳。知府下了馬,來到廳上,居中坐了,側首坐著孔目,下面一個押番、幾個虞候,階下儘是許多節級、牢子。李應拜罷,立在廳前,知府問道:「祝家莊被殺一事如何?」李應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傷左臂,一向閉門,不敢出去,不知其實。」知府道:「胡說!祝家莊見有狀子,告你結連梁山泊強寇,引誘他軍馬,打破了莊,前日又受他鞍馬、羊酒、彩緞、金銀,你如何賴得過?」李應告道:「小人是知法度的人,如何敢受他的東西?」知府道:「難信你說,且提去府裡,你自與他對理明白。」喝教獄卒牢子捉了,帶他州裡去,與祝家分辯。兩下押番虞候把李應縛了,眾人簇擁知府上了馬。知府又問道:「哪個是杜主管杜興?」杜興道:「小人便是。」知府道:「狀上也有你名,一同帶去。也與他鎖了。」一行人都出莊門。

當時拿了李應、杜興,離了李家莊,腳不停地解來。行不過三十餘里,只見林子邊撞出宋江、林沖、花榮、楊雄、石秀一班人馬,攔住去路。林沖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合夥在此!」那知府人等不敢抵敵,撇了李應、杜興,逃命去了。宋江喝叫趕上。眾人趕了一程,回來說道:「我們若趕上時,也把這個鳥知府殺了,但自不知去向。」便與李應、杜興解了縛索,開了鎖,便牽兩匹馬過來,與他兩個騎了。宋江便道:「且請大官人上梁山泊躲幾時,如何?」李應道:「卻是使不得。知府是你們殺了,不干我事。」宋江笑道:「官司裡怎肯與你如此分辯?我們去了,必然要負累了你。既然大官人不肯落草,且在山寨消停幾日,打聽得沒事了時,再下山來不遲。」當下不由李應、杜興不行,大隊軍馬中間,如何回得來?

一行三軍人馬,迤邐回到梁山泊了。寨裡頭領晁蓋等眾人擂鼓吹笛,下山來迎接,把了接風酒,都上到大寨裡聚義廳上,扇圈也似坐下。請上李應與眾頭領都相見了。兩個講禮已罷,李應稟宋江道:「小可兩個已送將軍到大寨了,既與眾頭領亦都相見了,在此趨侍不妨,只不知家中老小如何?可教小人下山則個。」吳學究笑道:「大官人差矣!寶眷已都取到山寨了。貴莊一把火已都燒做白地,大官人卻回到哪裡去?」李應不信,早見車仗人馬,隊隊上山來。李應看時,卻見是自家的莊客並老小人等。李應連忙來問時,妻子說道:「你被知府捉了來,隨後又有兩個巡檢引著四個都頭,帶領三百來土兵,到來抄扎傢俬。把我們好好地教上車子,將家裡一應箱籠、牛羊、馬匹、驢騾等項,都拿了去。又把莊院放起火來都燒了。」李應聽罷,只叫得苦。晁蓋、宋江都下廳伏罪道:「我等兄弟們端的久聞大官人好處,因此行出這條計來,萬望大官人情恕。」李應見了如此言語,只得隨順了。宋江道:「且請宅眷後廳耳房中安歇。」李應又見廳前廳後這許多頭領亦有家眷老小在彼,便與妻子道:「只得依允他過。」宋江等當時請至廳前敘說閒話,眾皆大喜。宋江便取笑道:「大官人,你看我叫過兩個巡檢並那知府過來相見。」那扮知府的是蕭讓,扮巡檢的兩個是戴宗、楊林,扮孔目的是裴宣,扮虞候的是金大堅、侯健。又叫喚那四個都頭,卻是李俊、張順、馬麟、白勝。李應都看了,目睜口呆,言語不得。

宋江喝叫小頭目快殺牛宰馬,與大官人陪話,慶賀新上山的十二位頭領,乃是李應、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杜興、樂和、時遷;女頭領扈三娘、顧大嫂,同樂大娘子、李應宅眷,另做一席,在後堂飲酒。大小三軍,自有犒賞。正廳上大吹大擂,眾多好漢,飲酒至晚方散。新到頭領,俱各撥房安頓。

次日,又作席面會請眾頭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頌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正飲宴間,只見山下有人來報道:「朱貴頭領酒店裡,有個鄆城縣人在那裡,要來見頭領。」晁蓋、宋江聽得報了,大喜道:「既是這恩人上山來入伙,足遂平生之願。」

正是恩讎不辯非豪傑,黑白分明是丈夫。畢竟來的是鄆城縣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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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話說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英配為夫婦,眾人都稱讚宋公明仁德,當日又設席慶賀。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裡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經過,小嘍囉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在店裡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思想。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囉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眾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閒話。晁蓋動問朱仝消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歡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伙,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眾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眾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伙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梁山泊內城垣雁台。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於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於山左寨內。林沖、戴宗居於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張橫、張順居於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為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只為朝廷無駕馭,遂令草澤有鷹揚。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齎了回文,逕投縣裡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

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閒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才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現在勾欄裡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戲舞,或是吹彈,或是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雷橫聽了,又遇心閒,便和那李小二逕到勾欄裡來看,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旗桿吊著等身靠背。入到裡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台上,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裡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只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頭巾,穿著一領茶褐羅衫,繫一條皂絛,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台,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唸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鶯啼;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範。笛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過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裡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捨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裡人、村裡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筋頭。」雷橫哪裡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台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唇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凶,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裡人一哄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逕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裡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眾。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絣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去茶坊裡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絣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絣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絣一絣。」把雷橫絣扒在街上。

人鬧裡,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吃他絣扒在那裡,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裡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保得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監定在這裡要絣,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的面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著被告號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裡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坊裡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才道甚麼?」那婆婆哪裡有好氣,便指著罵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做甚麼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吃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扎,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吃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打將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眾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彈不得,情知死了。

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裡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里正、鄰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並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把雷橫枷了,下在牢裡。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少間,他娘來牢裡送飯,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看覷。」朱仝道:「老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

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併,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裡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里地,見個酒店,朱仝道:「我等眾人就此吃兩碗酒去。」眾人都到店裡吃酒。朱仝獨自帶過雷橫,只做水火,來後面僻淨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快去家裡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裡我自替你吃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婊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裡,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傢俬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里自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裡,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伙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著空枷攛在草裡,卻出來對眾小牢子說道:「吃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眾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裡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晌,料著雷橫去得遠了,卻引眾人來縣裡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將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將濟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裡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間自有人送衣服盤纏,先齎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橫海郡來,於路無話。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裡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裡,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裡押番、虞候、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裡?」朱仝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為義氣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內來,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仝,逕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裡。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仝長髯,說道:「我只要這鬍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囉唣。」小衙內又道:「我只要這鬍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閒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吃,轉了一遭,再抱入府裡來。知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哪裡去來?」小衙內道:「這鬍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吃。」知府說道:「你哪裡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吃?」朱仝稟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吃。府裡侍婢捧著銀瓶果合篩酒,連與朱仝吃了三大賞鐘。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違?」自此為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閒耍。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盡自倍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脩設好事。當日天晚,堂裡侍婢奶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鬚,從裡面走出來。朱仝拖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內前來,望地藏寺裡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才是初更時分,但見:

鐘聲杳靄,幡影招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素食。僧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人列銀錢,掛孝服超升滯魄。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繞寺莊嚴,列地獄四生六道。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內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背著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小衙內爬在欄杆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吃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裡。我去買糖來與你吃,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你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淨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伙。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眾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現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裡頭領多多致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著,請仁兄便那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出頭不得,上山入伙。我亦為他配在這裡,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復為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苟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麼言語?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為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名,上覆眾位頭領。」一同到橋邊。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內去了。我們一同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耍處。這個小衙內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逕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內在哪裡?」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麼?」吳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約走到二十里,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裡。」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哪裡?」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內有在這裡。」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內還我。」李逵指著頭上道:「小衙內頭鬚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裡,直拖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裡,你自請去看。」

朱仝乘著月色明朗,逕搶入林子裡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裡。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裡望時,只見黑旋風遠遠地拍著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紮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和你併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裡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裡面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裡有人麼?」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里招賢名振。
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的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內,現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可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朱仝隨著柴進直到裡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逕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覆: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在那梁山泊內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

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裡出來,望著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哪一件事。」

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昭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畢竟朱仝說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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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02: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話說當下朱仝對眾人說道:「若要我上山時,你只殺了黑旋風,與我出了這口氣,我便罷。」李逵聽了大怒道:「教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干我屁事!」朱仝怒發,又要和李逵廝併,三個又勸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風時,我死也不上山去!」柴進道:「恁地也卻容易,我自有個道理,只留下李大哥在我這裡便了。你們三個自上山去,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吳學究道:「足下放心,此時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寶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進置酒相待,就當日送行。三個臨晚,辭了柴大官人便行。柴進叫莊客備三騎馬送出關外。臨別時,吳用又分付李逵道:「你且小心,只在大官人莊上住幾時,切不可胡亂惹事累人。待半年三個月,等他性定,卻來取你還山,多管他來請柴大官人入伙。」三個自上馬去了。

不說柴進和李逵回莊,且只說朱仝隨吳用、雷橫來梁山泊入伙。行了一程,出離滄州地界,莊客自騎了馬回去。三個取路投梁山泊來,於路無話。早到朱貴酒店裡,先使人上山寨報知。晁蓋、宋江引了大小頭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灘迎接,一行人都相見了。各人乘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馬,都到聚義廳上,敘說舊話。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喚到山,滄州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笑道:「我教長兄放心,尊嫂並令郎已取到這裡多日了。」朱仝又問道:「見在何處?」宋江道:「奉養在家父太公歇處,兄長請自己去問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直到宋太公歇所,見了一家老小,並一應細軟行李。妻子說道:「近日有人齎書來,說你已在山寨入伙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來拜謝了眾人。宋江便請朱仝、雷橫山頂下寨,一面且做筵席,連日慶賀新頭領,不在話下。

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回來,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次日有人見殺死在林子裡,報與知府知道。府尹聽了大怒,親自到林子裡看了,痛哭不已,備辦棺木燒化。次日昇廳,便行移公文,諸處緝捕捉拿朱仝正身。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開各州縣出給賞錢捕獲,不在話下。

只說李逵在柴進莊上住了一個來月。忽一日,見一個人齎一封書火急奔莊上來,柴大官人卻好迎著,接書看了,大驚道:「既是如此,我只得去走一遭。」李逵便問道:「大官人有甚緊事?」柴進道:「我有個叔叔柴皇城,見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嘔了一口氣,臥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特來喚我。想叔叔無兒無女,必須親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時,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進道:「大哥肯去時,就同走一遭。」柴進即便收拾行李,選了十數匹好馬,帶了幾個莊客。次日五更起來,柴進、李逵並從人都上了馬,離了莊院望高唐州來。

不一日,來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留李逵和從人在外面廳房內。柴進自逕入臥房裡來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但見:

面如金紙,體似枯柴。悠悠無七魄三魂,細細只一絲兩氣。牙關緊急,連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脹,盡日藥丸難下肚。喪門弔客已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柴進看了柴皇城,自坐在叔叔榻前,放聲慟哭。皇城的繼室出來勸柴進道:「大官人鞍馬風塵不易,初到此間,且休煩惱。」柴進施禮罷,便問事情。繼室答道:「此間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馬,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勢,要在這裡無所不為。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人盡稱他做殷直閣。那廝年紀卻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有那等獻勤的賣科,對他說我家宅後有個花園水亭,蓋造得好。那廝帶將許多奸詐不及的三二十人,逕入家裡來宅子後看了,便要發遣我們出去,他要來住。皇城對他說道:『我家是金枝玉葉,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諸人不許欺侮。你如何敢奪佔我的住宅,趕我老小哪裡去?』那廝不容所言,定要我們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這廝推搶毆打。因此受這口氣,一臥不起,飲食不吃,服藥無效,眼見得上天遠,入地近。今日得大官人來家做個主張,便有些山高水低,也更不憂。」柴進答道:「尊嬸放心,只顧請好醫士調治叔叔。但有門戶,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家裡,去取丹書鐵券來,和他理會。便告到官府今上御前,也不怕他!」繼室道:「皇城幹事,全不濟事,還是大官人理論是得。」

柴進看視了叔叔一回,卻出來和李逵並帶來人從說知備細。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這廝好無道理!我有大斧在這裡,教他吃我幾斧,卻再商量。」柴進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沒來由,和他粗鹵做甚麼?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著有護持聖旨,這裡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只是前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我那鳥官一發都砍了。」柴進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廝併,見面不得。這裡是禁城之內,如何比得你小寨裡橫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無為軍偏我不曾殺人?」柴進道:「等我看了頭勢,用著大哥時,那時相央,無事只在房裡請坐。」

正說之間,裡面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柴進入到裡面臥榻前,只見皇城閣著兩眼淚,對柴進說道:「賢侄志氣軒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你可看骨肉之面,親齎書往京師攔駕告狀,與我報讎,九泉之下,也感賢侄親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囑!」言罷,便放了命。柴進痛哭了一場。繼室恐怕昏暈,勸住柴進道:「大官人煩惱有日,且請商量後事。」柴進道:「誓書在我家裡,不曾帶得來,星夜教人去取須用,將往東京告狀。叔叔尊靈,且安排棺槨盛殮,成了孝服,卻再商量。」柴進教依官制,備辦內棺外槨,依禮鋪設靈位,一門穿了重孝,大小舉哀。李逵在外面聽得堂裡哭泣,自己磨拳擦掌價氣,問從人都不肯說。宅裡請僧修設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只見這殷天錫騎著一匹攛行的馬,將引閒漢三二十人,手執彈弓、川弩、吹筒、氣球、拈竿、樂器,城外遊玩了一遭,帶五七分酒,佯醉假顛,逕來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馬,叫裡面管家的人出來說話。柴進聽得說,掛著一身孝服,慌忙出來答應。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你是他家甚麼人?」柴進答道:「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殷天錫道:「前日我分付道,教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語?」柴進道:「便是叔叔臥病,不敢移動,夜來已自身故,待斷七了搬出去。」殷天錫道:「放屁!我只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這廝眾號起,先吃我一百訊棍!」柴進道:「直閣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龍子龍孫,放著先朝丹書鐵券,誰敢不敬?」殷天錫喝道:「你將出來我看!」柴進道:「現在滄州家裡,已使人去取來。」殷天錫大怒道:「這廝正是胡說!便有誓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

眾人卻待動手,原來「黑旋風」李逵在門縫裡都看見,聽得喝打柴進,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個,一哄都走了。李逵拿殷天錫提起來,拳頭腳尖一發上,柴進哪裡勸得住。看那殷天錫時,鳴呼哀哉,伏惟尚饗。有詩為證:

慘刻侵謀倚橫豪,豈知天理竟難逃。李逵猛惡無人敵,不見閻羅不肯饒。

李逵將殷天錫打死在地,柴進只叫得苦,便教李逵且去後堂商議。柴進道:「眼見得便有人到這裡,你安身不得了。官司我自支吾,你快走回梁山泊去。」李逵道:「我便走了,須連累你。」柴進道:「我自有誓書鐵券護身,你便去是,事不宜遲。」李逵取了雙斧,帶了盤纏,出後門,自投梁山泊去了。

不多時,只見二百餘人各執刀杖槍棒,圍住柴皇城家。柴進見來捉人,便出來說道:「我同你們府裡分訴去。」眾人先縛了柴進,便入家裡搜捉行兇黑大漢不見,只把柴進綁到州衙內,當廳跪下。知府高廉聽得打死了他的舅子殷天錫,正在廳上咬牙切齒忿恨,只待拿人來。早把柴進驅翻在廳前階下,高廉喝道:「你怎敢打死了我殷天錫?」柴進告道:「小人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家門有先朝太祖誓書鐵券,現在滄州居住。為是叔叔柴皇城病重,特來看視,不幸身故,見今停喪在家。殷直閣將帶三二十人到家,定要趕逐出屋,不容柴進分說,喝令眾人毆打,被莊客李大救護,一時行兇打死。」高廉喝道:「李大見在哪裡?」柴進道:「心慌逃走了。」高廉道:「他是個莊客,不得你的言語,如何敢打死人!你又故縱他逃走了,卻來瞞昧官府。你這廝,不打如何肯招?牢子下手,加力與我打這廝!」柴進叫道:「莊客李大救主,誤打死人,非干我事!放著先朝太祖誓書,如何便下刑法打我?」高廉道:「誓書有在哪裡?」柴進道:「已使人回滄州去取來也。」高廉大怒,喝道:「這廝正是抗拒官府,左右腕頭加力,好生痛打!」眾人下手,把柴進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只得招做使令莊客李大打死殷天錫,取面二十五斤死囚枷釘了,發下牢裡監收。殷天錫屍首檢驗了,自把棺木殯葬,不在話下。

這殷夫人要與兄弟報,教丈夫高廉抄紮了柴皇城傢俬,監禁下人口,佔住了房屋圍院。柴進自在牢中受苦。有詩為證:

脂唇粉面毒如蛇,鐵券金書空裡花。可怪祖宗能讓位,子孫猶不保身家。

卻說李逵連夜回梁山泊,到得寨裡,來見眾頭領。朱仝一見李逵,怒從心起,掣條朴刀,逕奔李逵。黑旋風拔出雙斧,便鬥朱仝。晁蓋、宋江並眾頭領,一齊向前勸住。宋江與朱仝陪話道:「前者殺了小衙內,不干李逵之事。卻是軍師吳學究因請兄長不肯上山,一時定的計策。今日既到山寨,便休記心,只顧同心協助,共興大義,休教外人恥笑。」便叫李逵兄弟與朱仝陪話。李逵睜著怪眼,叫將起來,說道:「他直恁般做得起!我也多曾在山寨出氣力,他又不曾有半點之功,卻怎地倒教我陪話!」宋江道:「兄弟,卻是你殺了小衙內,雖是軍師嚴令,論齒序他也是你哥哥,且看我面,與他伏個禮,我卻自拜你便了。」李逵吃宋江央及不過,便道:「我不是怕你,為是哥哥逼我,沒奈何了,與你陪話。」李逵吃宋江逼住了,只得撇了雙斧,拜了朱仝兩拜。朱仝方才消了這口氣。山寨裡晁頭領且教安排筵席,與他兩個和解。

李逵說起柴大官人因去高唐州看親叔叔柴皇城病症,卻被本州高知府妻舅殷天錫,要奪屋宇花園,毆罵柴進,吃我打死了殷天錫那廝。宋江聽罷,失驚道:「你自走了,須連累柴大官人吃官司。」吳學究道:「兄長休驚,等戴宗回山,便有分曉。」李逵問道:「戴宗哥哥哪裡去了?」吳用道:「我怕你在柴大官人莊上惹事不好,特地教他來喚你回山。他到那裡,不見你時,必去高唐州尋你。」

說言未絕,只見小校來報戴院長回來了。宋江便去迎接,到了堂上坐下,便問柴大官人一事。戴宗答道:「去到柴大官人莊上,已知同李逵投高唐州去了。逕奔那裡去打聽,只見滿城人傳道殷天錫因爭柴皇城莊屋,被一個黑大漢打死了,見今負累了柴大官人陷於縲紲,下在牢裡。柴皇城一家人口傢俬,盡都抄紮了。柴大官人性命,早晚不保。」晁蓋道:「這個黑廝又做出來了,但到處便惹口面。」李逵道:「柴皇城被他打傷,嘔氣死了,又來佔他房屋,又喝教打柴大官人,便是活佛,也忍不得!」晁蓋道:「柴大官人自來與山寨有恩,今日他有危難,如何不下山去救他?我親自去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如何可便輕動?小可和柴大官人舊來有恩,情願替哥哥下山。」吳學究道:「高唐州城池雖小,人物稠穰,軍廣糧多,不可輕敵。煩請林沖、花榮、秦明、李俊、呂方、郭盛、孫立、歐鵬、楊林、鄧飛、馬麟、白勝十二個頭領,部引馬步軍兵五千,作前隊先鋒。軍中主帥宋公明、吳用,並朱仝、雷橫、戴宗、李逵、張順、楊雄、石秀十個頭領,部引馬步軍兵三千策應。」共該二十二位頭領,辭了晁蓋等眾人,離了山寨,望高唐州進發。端的好整齊,但見:

繡旗飄號帶,畫角間銅鑼。三股叉,五股叉,燦燦秋霜;點鋼槍,蘆葉槍,紛紛瑞雪。蠻牌遮路,強弓硬弩當先;火炮隨車,大戟長戈擁後。鞍上將似南山猛虎,人人好鬥能爭;坐下馬如北海蒼龍,騎騎能沖敢戰。端的槍刀流水急,果然人馬撮風行。

梁山泊前軍已到高唐州地界,早有軍卒報知高廉。高廉聽了,冷笑道:「你這伙草賊在梁山泊窩藏,我兀自要來剿捕你,今日你倒來就縛,此是天教我成功。左右快傳下號令,整點軍馬出城迎敵,著那眾百姓上城守護。」這高知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一聲號令下去,那帳前都統、監軍、統領、統制、提轄軍職一應官員,各各部領軍馬,就教場裡點視已罷,諸將便擺佈出城迎敵。高廉手下有三百梯己軍士,號為飛天神兵,一個個都是山東、河北、江西、湖南、兩淮、兩浙選來的精壯好漢。那三百飛天神兵怎生結束,但見:

頭披亂髮,腦後撒一把煙雲;身掛葫蘆,背上藏千條火焰。黃抹額齊分八卦,豹皮甲盡按四方。熟銅面具似金裝,鑌鐵滾刀如掃帚。掩心鎧甲,前後豎兩面青銅;照眼旌旗,左右列千層黑霧。疑是天蓬離斗府,正如月孛下雲衢。

那知府高廉親自引了三百神兵,披甲背劍,上馬出到城外,把部下軍官周回排成陣勢,卻將三百神兵列在中軍,搖旗吶喊,擂鼓鳴金,只等敵軍到來。

卻說林沖、花榮、秦明引領五千人馬到來。兩軍相迎,旗鼓相望,各把強弓硬弩射住陣腳。兩軍中吹動畫角,發起擂鼓。花榮、秦明帶同十個頭領,都到陣前,把馬勒住。頭領林沖橫丈八蛇矛,躍馬出陣,厲聲高叫:「高唐州納命的出來!」高廉把馬一縱,引著三十餘個軍官,都出到門旗下,勒住馬,指著林沖罵道:「你這伙不知死的叛賊,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沖喝道:「你這個害民強盜,我早晚殺到京師,把你那廝欺君賊臣高俅,碎屍萬段,方是願足。」高廉大怒,回頭問道:「誰人出馬先捉此賊去?」軍官隊裡轉出一個統制官,姓于,名直,拍馬掄刀,竟出陣前。林沖見了,逕奔於直,兩個戰不到五合,于直被林沖心窩裡一蛇矛刺著,翻觔斗顛下馬去。高廉見了大驚,「再有誰人出馬報讎?」軍官隊裡又轉出一個統制官,姓溫,雙名文寶,使一條長槍,騎一匹黃驃馬,鑾鈴響,珂佩鳴,早出到陣前;四隻馬蹄蕩起征塵,直奔林沖。秦明見了,大叫:「哥哥稍歇,看我立斬此賊。」林沖勒住馬,收了點鋼矛,讓秦明戰溫文寶。兩個約鬥十合之上,秦明放個門戶,讓他槍搠入來,手起棍落,把溫文寶削去半個天靈蓋,死於馬上,那馬跑回本陣去了。兩陣軍相對,齊納聲喊。

高廉見連折二將,便去背上掣出那口太阿寶劍來,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只見高廉隊中捲起一道黑氣。那道氣散至半空裡,飛沙走石,撼地搖天,括起怪風,逕掃過對陣來。林沖、秦明、花榮等眾將,對面不能相顧,驚得那坐下馬亂竄咆哮,眾人回身便走。高廉把劍一揮,指點那三百神兵,從陣裡殺將出來,背後官軍協助,一掩過來,趕得林沖等軍馬星落雲散,七斷八續,呼兄喚弟,覓子尋爺,五千軍兵折了一千餘人,直退回五十里下寨。高廉見人馬退去,也收了本部軍兵,入高唐州城裡安下。

卻說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林沖等接著,具說前事。宋江、吳用聽了大驚,與軍師道:「是何神術,如此利害!」吳學究道:「想是妖法,若能回風返火,便可破敵。」宋江聽罷,打開天書看時,第三捲上有回風返火破陣之法。宋江大喜,用心記了咒語並秘訣,整點人馬,五更造飯吃了,搖旗擂鼓,殺進城下來。

有人報入城中,高廉再點了得勝人馬,並三百神兵,開放城門,布下吊橋,出來擺成陣勢。宋江帶劍縱馬出陣前,望見高廉軍中一簇皂旗,吳學究道:「那陣內皂旗,便是使『神師計』的軍兵。但恐又使此法,如何迎敵?」宋江道:「軍師放心,我自有破陣之法。諸軍眾將勿得驚疑,只顧向前殺去。」高廉分付大小將校不要與他強敵挑鬥,但見牌響,一齊並力擒獲宋江,我自有重賞。兩軍喊聲起處,高廉馬鞍橋上掛著那面聚獸銅牌,上有龍章鳳篆,手裡拿著寶劍,出陣前。宋江指著高廉罵道:「昨夜我不曾到,兄弟們誤折一陣,今日我必要把你誅盡殺絕。」高廉喝道:「你這伙反賊,快早早下馬受縛,省得我腥手污腳!」言罷把劍一揮,口中唸唸有詞,喝聲道:「疾!」黑氣起處,早捲起怪風來。宋江不等那風到,口中也唸唸有詞,左手捏訣,右手提劍一指,說聲道:「疾!」那陣風不望宋江陣裡來,倒望高廉神兵隊裡去了。宋江卻待招呼人馬殺將過去,高廉見回了風,急取銅牌,把劍敲動,向那神兵隊裡捲一陣黃沙,就中軍走出一群猛獸。但見:

狻猊舞爪,獅子搖頭。閃金獬豸逞威雄,奮錦貔貅施勇猛。豺狼作對吐獠牙,直奔雄兵;虎豹成群張巨口,來噴劣馬。帶刺野豬衝陣入,捲毛惡犬撞人來。如龍大蟒撲天飛,吞象頑蛇鑽地落。

高廉銅牌響處,一群怪獸毒蟲直衝過來,宋江陣裡眾多人馬驚呆了。宋江撇了劍,撥回馬先走。眾頭領簇捧著,盡都逃命。大小軍校,你我不能相顧,奪路而走。高廉在後面把劍一揮,神兵在前,官軍在後,一齊掩殺將來。宋江人馬,大敗虧輸。高廉趕殺二十餘里,鳴金收軍,城中去了。宋江來到土坡下,收住人馬,紮下寨柵,雖是損折了些軍卒,卻喜眾頭領都有。屯住軍馬,便與軍師吳用商議道:「今番打高唐州,連折了兩陣,無計可破神兵,如之奈何?」吳學究道:「若是這廝會使『神師計』,他必然今夜要來劫寨,可先用計堤備,此處只可屯紮些少軍馬,我等去舊寨內駐紮。」宋江傳令,只留下楊林、白勝看寨,其餘人馬,退去舊寨內將息。

且說楊林、白勝引人離寨半里草坡內埋伏,等到一更時分。但見:

雲生四野,霧漲八方。搖天撼地起狂風,倒海翻江飛急雨。雷公忿怒,倒騎火獸逞神威;電母生嗔,亂掣金蛇施聖力。大樹和根拔去,深波徹底捲乾。若非灌口斬蛟龍,疑是泗州降水母。

當夜風雷大作,楊林、白勝引著三百餘人伏在草裡看時,只見高廉步走,引領三百神兵,吹風唿哨,殺入寨裡來,見是空寨,回身便走。楊林、白勝吶聲喊,高廉只怕中了計,四散便走、三百神兵各自奔逃。楊林、白勝亂放弩箭,只顧射去,一箭正中高廉左肩,眾軍四散,冒雨起殺。高廉引領了神兵去得遠了,楊林、白勝人少,不敢深入。少刻,雨過雲收,復見一天星斗,月光之下,草坡前搠翻射死拿得神兵二十餘人,解赴宋公明寨內。具說雷雨風雲之事。宋江、吳用見說,大驚道:「此間只隔得五里遠近,卻又無雨無風!」眾人議道:「正是妖法只在本處,離地只有三四十丈,雲雨氣味,是左近水泊中攝將來的。」楊林說:「高廉也自披髮仗劍,殺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為是人少,不敢去追。」宋江分賞楊林、白勝。把拿來的中傷神兵斬了。分撥眾頭領下了七八個小寨,圍繞大寨,提備再來劫寨,一面使人回山寨,取軍馬協助。

且說高廉自中了箭,回到城中養病,令軍士守護城池,曉夜堤備且休與他廝殺,待我箭瘡平復起來,捉宋江未遲。

卻說宋江見折了人馬,心中憂悶,和軍師吳用商量道:「只這回高廉尚且破不得,倘或別添他處軍馬,并力來劫,如之奈何?」吳學究道:「我想要破高廉妖法,只除非依我如此如此。若不去請這個人來,柴大官人性命,也必難救。高唐州城子,永不能得。」

正是要陰起霧興雲法,須請通天徹地人。畢竟吳學究說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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