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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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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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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1: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話說當日宋江在忠義堂上分撥去看燈人數:「我與柴進一路,史進與穆弘一路,魯智深與武松一路,朱仝與劉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餘盡數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說東京好燈,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哪裡執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許你惹事,打扮做伴當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專和李逵作伴。」看官聽說,宋江是個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師?原來卻得「神醫」安道全上山之後,卻把毒藥與他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要良金美玉,碾為細末,每日塗搽,自然消磨去了。那醫書中說:「美玉滅斑」,正此意也。

當日先叫史進、穆弘作客人去了,次後便使魯智深、武松扮作行腳僧行去了,再後宋江、朱仝、劉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說。

且說宋江與柴進扮作閒涼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緩急,好來飛報。李逵、燕青扮伴當,各挑行李下山,眾頭領都送到金沙灘餞行。軍師吳用再三吩咐李逵道:「你閒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東京看燈,非比閒時,路上不要喫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沖撞,弟兄們不好廝見,難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軍師憂心,我這一遭並不惹事。」相別了,取路登程,抹過濟州,路經滕州,取單州,上曹州來,前望東京萬壽門外,尋一個客店安歇下了。

宋江與柴進商議,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話,宋江道:「明日白日裡,我斷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譁,此時方可入城。」柴進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次日,柴進穿一身整整齊齊的衣服,頭上巾幘新鮮,腳下鞋襪乾淨;燕青打扮更是不俗。兩個離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時,家家熱鬧,戶戶喧譁,都安排慶賞元宵,各作賀太平風景。來到城門下,沒人阻擋,果然好座東京去處。怎見得:

州名汴水,府號開封。逶迤按吳楚之邦,延亙連齊魯之境。山河形勝,水陸要衝。禹畫為豫州,周封為鄭地。層疊臥牛之勢,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邊四季花。十萬里魚龍變化之鄉,四百座軍州輻輳之地。靄靄祥雲籠紫閣,融融瑞氣照樓臺。

當下柴進、燕青兩個入得城來,行到御街上,往來觀翫,轉過東華門外,見往來錦天花帽之人,紛紛濟濟,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進引燕青,徑上一個小小酒樓,臨街佔個閣子,憑欄望時,見班直人等多從內裡出入,幞頭邊各簪翠葉花一朵。柴進喚燕青,附耳低言,你與我如此如此。燕青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不必細問,火急下樓。出得店門,恰好迎著個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個喏。那人道:「面生並不相識。」燕青說道:「小人的東人和觀察是故交,特使小人來相請。」原來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張觀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隨口應著:「正是叫小人請王觀察,貪慌忘記了。」那王觀察跟隨著燕青來到樓上,燕青揭起簾子,對柴進道:「請到王觀察來了。」燕青接了手中執色,柴進邀入閣兒裡相見,各施禮罷,王班直看了柴進半晌,卻不認得。說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適蒙呼喚,願求大名。」柴進笑道:「小弟與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說,兄長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來,與觀察小酌。酒保安排到餚饌果品,燕青斟酒,慇勤相勸。

酒至半酣,柴進問道:「觀察頭上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慶賀元宵,我們左右內外共有二十四班,通類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賜衣襖一領,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裡聽候點視。如有宮花錦襖,便能夠入內裡去。」柴進道:「在下卻不省得。」又飲了數盃,柴進便叫燕青,你自去與我旋一盃熱酒來喫。無移時,酒到了,柴進便起身與王班直把盞道:「足下飲過這盃小弟敬酒,方才達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實想不起,願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來,一飲而盡。恰才喫罷,口角流涎,兩腳騰空,倒在凳上。柴進慌忙去了巾幘、衣服、鞋襪,卻脫下王班直身上錦襖、踢串、鞋襪之類,從頭穿了,帶了花帽,拿了執色,吩咐燕青道:「酒保來問時,只說這觀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支吾。」

且說柴進離了酒店,直入東華門去看那內庭時,真乃人間天上,但見:

祥雲龍鳳闕,瑞靄罩龍樓。琉的瓦砌鴛鴦,龜背簾垂翡翠。正陽門徑通黃道,長朝殿端拱紫垣。渾儀臺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牆塗椒粉,絲絲綠柳拂飛甍;殿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恍疑身在蓬萊島,彷彿神遊兜率天。

柴進去到內裡,但過禁門,為有服色,無人阻擋,直到紫宸殿。轉過文德殿,殿門各有金鎖鎖著,不能夠進去,且轉過凝暉殿。從殿邊轉將入去,到一個偏殿,牌上金書「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書之處,側首開著一扇朱紅槅子。柴進閃身入去,看時,見正面鋪著御座,兩邊几案上放著文房四寶、象管、花箋、龍墨、端硯,書架上盡是群書,各插著牙籤;正面屏風上堆青疊綠畫著山河社稷混一之圖。轉過屏風後面,但見素白屏風上御書四大寇姓名,寫著道:

山東宋江 准西王慶 河北田虎 江南方臘

柴進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國家被我們擾害,因此時常記心,寫在這裡。」便去身邊拔出暗器,正把山東宋江那四個字刻將下來,慌忙出殿,隨後早有人來。柴進便離了內苑,出了東華門,回到酒樓上看那王班直時,尚未醒來,依舊把錦衣、花帽、服色等項,都放在閣兒內。柴進還穿了依舊衣服,喚燕青和酒保計算了酒錢,剩下十數貫錢,就賞了酒保。臨下樓來吩咐道:「我和王觀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內裡點名了回來,他還未醒。我卻在城外住,恐怕誤了城門,剩下錢都賞你,他的服色號衣都在這裡。」酒保道:「官人但請放心,男女自服侍。」柴進、燕青離得酒店,逕出萬壽門去了。王班直到晚起來,見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說柴進的話,王班直似醉如癡,回到家中。次日有人來說:「睿思殿上不見山東宋江四個字,今日各門好生把得鐵桶般緊,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盤詰。」王班直情知是了,哪裡敢說。

再說柴進回到店中,對宋江備細說內宮之中,取出御書大寇「山東宋江」四字,與宋江看罷,歎息不已。十四日黃昏,明月從東而起,天上並無雲翳,宋江、柴進扮作閒涼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為小閑,只留李逵看房。四個人雜在社火隊裡,取路哄入封丘門來,遍翫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風和,正好遊戲。轉過馬行街來,家家門前紮縛燈棚,賽懸燈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樓臺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四個轉過御街,見兩行都是煙月牌,來到中間,見一家外懸青布幕,裡掛斑竹簾,兩邊儘是碧紗窗,外掛兩面牌,牌上各有五個字,寫道:「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宋江見了,便入茶坊裡來吃茶,問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誰家?」茶博士道:「這是東京上廳行首,喚做李師師。」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熱的!」茶博士道:「不可高聲,耳目覺近。」宋江便喚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面,暗裡取事,你可生個婉曲入去,我在此間喫茶等你。」宋江自和柴進、戴宗在茶坊裡喫茶。

卻說燕青徑到李師師門首,揭開青布幕,掀起斑竹簾,轉入中門,見掛著一碗鴛鴦燈,下面犀皮香桌兒上,放著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見無人出來,轉入天井裡面,又是一個大客位,設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瓏小床,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懸掛一架玉棚好燈,擺著異樣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聲,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丫鬟來,見燕青道個萬福,便問燕青:「哥哥高姓哪裡來?」燕青道:「相煩姐姐請媽媽出來,小閒自有話說。」梅香入去不多時,轉出李媽媽來。燕青請他坐了,納頭四拜。李媽媽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張乙的兒子,張閒的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原來世上姓張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燈下,認人不仔細,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閒麼?你哪裡去了?許多時不來!」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來相望。如今服侍個山東客人,有的是家私,說不能盡。他是個燕南河北第一個有名財主,今來此間:一者就賞元宵,二者來京師省親,三者就將貨物在此做買賣,四者要求見娘子一面。怎敢說來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飲,稱心滿意。不是少閒賣弄,那人實有千百兩金銀,欲送與宅上。」那虔婆是個好利之人,愛的是金寶,聽得燕青這一席話,便動了念頭,忙叫李師師出來,與燕青廝見。燈下看時,端的好容貌。燕青見了,納頭便拜,有詩為證:

芳年聲價冠青樓,玉貌花顏是罕儔。共羨至尊曾貼體,何慚壯士便低頭。

那虔婆說與備細,李師師道:「那員外如今在哪裡?」燕青道:「只在前面對門茶坊裡。」李師師便道:「請過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語,不敢擅進。」虔婆道:「快去請來。」燕青逕到茶坊裡,耳邊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錢,還了茶博士,三人跟著燕青,徑到李師師家內。入得中門相接,請到大客位裡,李師師斂手向前動問起居道:「適間張閒多談大雅,今辱左顧,綺閣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聞,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師師便邀請坐,又看著柴進問道:「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葉巡簡。」就叫戴宗拜了李師師。宋江、柴進居左,客席而坐;李師師右邊,主位相陪。嬭子捧茶至,李師師親手與宋江、柴進、戴宗、燕青換盞,不必說那盞茶的香味。茶罷,收了盞托,欲敘行藏,只見嬭子來報:「官家來到後面。」李師師道:「其實不敢相留,來日駕幸上清宮,必然不來,卻請諸位到此,少敘三杯。」宋江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師師門來,穿出小御街,逕投天漢橋來看鼇山。正打從樊樓前過,聽得樓上笙簧聒耳,鼓樂喧天,燈火疑眸,遊人似蟻。宋江、柴進也上樊樓,尋個閣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饌,也在樓上賞燈飲酒。喫不到數杯,只聽得隔壁閣子內有人作歌道:

浩氣沖天貫斗牛,英雄事業未曾酬。手提三尺龍泉劍,不斬奸邪誓不休!

宋江聽得,慌忙過來看時,卻是「九紋龍」史進、「沒遮攔」穆弘,在閣子內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這兩個兄弟嚇殺我也!快算還酒錢,連忙出去!早是遇著我,若是做公的聽得,這場橫禍不小。誰想你這兩個兄弟也這般無知粗糙!快出城,不可遲滯。明日看了正燈,連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進、穆弘默默無言,便叫酒保算還了酒錢。兩個下樓,取路先投城外去了。宋江與柴進四人微飲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計算還了酒錢,四人拂袖下樓,逕往萬壽門來客店內敲門。李逵困眼睜開,對宋江道:「哥哥不帶我來也罷了,既帶我來,卻叫我看房,悶出鳥來。你們都自去快活。」宋江道:「為你生性不善,面貌醜惡,不爭帶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禍。」李逵便道:「你不帶我去便了,何消得許多推故!幾曾見我哪裡嚇殺了別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這一夜帶你入去,看罷了正燈,連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過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節候,天色晴明得好。看看傍晚,慶賀元宵的人不知其數,古人有篇《絳都春》單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報,乍瑞靄霽色,皇都春早。翠幰競飛,玉勒爭馳,都聞道鼇山彩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縹緲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邐御香飄滿,人間開嘻笑,一點星毬小。漧隱隱鳴梢聲杳,遊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

當夜宋江與同柴進,依前扮作閒涼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個人,徑從萬壽門來。是夜雖無夜禁,各門頭目軍士全付披掛,都是戎裝帽帶,弓弩上弦,刀劍出鞘,擺佈得甚是嚴整。高太尉自引鐵騎馬軍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個向人叢裡挨挨搶搶,直到城裡,先喚燕青,附耳低言,與我如此如此,只在夜來茶坊裡相等。燕青逕往李師師家扣門,李媽媽、李行首都出來接見燕青,便說道:「煩達員外休怪,官家不時間來此私行,我家怎敢輕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覆媽媽,啟動了花魁娘子,山東海僻之地,無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產之物將來,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黃金一百兩,權當人事;隨後別有罕物,再當拜送。」李媽媽問道:「如今員外在哪裡?」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燈。」世上虔婆愛的是錢財,見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兩塊,放在面前,如何不動心!便道:「今日上元佳節,我子母們卻待家筵數杯,若是員外不棄,肯到貧家少敘片時。」燕青道:「小人去請,無有不來。」說罷,轉身回到茶坊,說與宋江這話了,隨即都到李師師家。

宋江叫戴宗同李逵只在門前等。三個人入到裡面大客位裡,李師師接著,拜謝道:「員外識荊之初,何故以厚禮見賜,卻之不恭,受之太過。」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絕無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勞花魁娘子致謝。」李師師邀請到一個小小閣兒裡,分賓坐定,嬭子侍婢,捧出珍異果子,濟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饌,盡用錠器,擁一春台。李師師執盞向前拜道:「夙世有緣,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盤,以奉長者。」宋江道:「在下山鄉雖有貫伯浮財,未曾見如此富貴,花魁的風流聲價,播傳寰宇,求見一面,如登天之難,何況親賜酒食。」李師師道:「員外獎譽太過,何敢當此。」都勸罷酒,叫嬭子將小小金杯巡篩。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皆是柴進回答;燕青立在邊頭和鬨取笑。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把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笑道:「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李師師道:「各人稟性何傷!」婭嬛說道:「門前兩個伴當:一個黃髭鬚,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吶吶地罵。」宋江道:「與我喚他兩個入來。」只見戴宗引著李逵到閣子裡。李逵看見宋江、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自肚裡有五分沒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李師師便問道:「這漢是誰?恰像土地廟裡對判官立地的小鬼。」眾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說。宋江答道:「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李師師笑道:「我倒不打緊,辱沒了太白學士。」宋江道:「這廝卻有武藝,挑得三二百斤擔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師師叫取大銀賞鐘,各與三鐘,戴宗也吃三鐘。燕青只怕他口出訛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門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就取過賞鐘,連飲數鐘。」李師師低唱蘇東坡《大江東去詞》。宋江乘著酒興,索紙筆來,磨得黑濃,蘸得筆飽,拂開花箋,對李師師道:「不才亂道一詞,盡訴胸中鬱結,呈上花魁尊聽。」當時宋江落筆,遂成樂府詞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絳綃籠雪,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消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鴈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寫畢,遞與李師師反覆看了,不曉其意。宋江只要等他問其備細,卻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只見嬭子來報:「官家從地道中來至後門。」李師師忙道:「不能遠送,切乞恕罪。」自來後門接駕,嬭子婭嬛連忙收拾過了杯盤什物,扛過台桌,灑掃亭軒,宋江等都未出來,卻閃在黑暗處,張見李師師拜在面前,奏道起居,聖上龍體勞困。只見天子頭戴軟紗唐巾,身穿滾龍袍,說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宮方回,叫太子在宣德樓賜萬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買市,約下楊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來,愛卿近前與朕攀話。」宋江在黑地裡說道:「今番錯過,後次難逢,俺三個就此告一道招安赦書,有何不好!」柴進道:「如何使得?便是應允了,後來也有翻變。」三個正在黑影裡商量。

卻說李逵見了宋江、柴進和那美色婦人吃酒,卻叫他和戴宗看門,頭上毛髮倒豎起來,一肚子怒氣正沒發付處,只見楊太尉揭起簾幕,推開扇門,逕走入來,見了李逵,喝問道:「你這廝是誰?敢在這裡?」李逵也不回應,提起把交椅,望楊太尉臉打來。楊太尉倒吃了一驚,措手不及,兩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來救時,哪裡攔擋得住。李逵扯下幅畫來,就蠟燭上點著,東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個聽得,趕出來看時,見「黑旋風」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裡行兇。四個扯出門外去時,李逵就街上奪條棒,直打出小御街來。宋江見他性起,只得和柴進、戴宗先趕出城,恐關了禁門,脫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著他。

李師師家火起,驚得趙官家一道煙走了。鄰右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楊太尉,這話都不必說。城中喊起殺聲,震天動地。高太尉在北門上巡警,聽了這話,帶領軍馬,便來追趕。燕青伴著李逵,正打之間,撞著穆弘、史進,四人各執鎗棒,一齊助力,直打到城邊。把門軍士急待要關門,外面魯智深輪鐵禪仗,武行者使起雙戒刀,朱仝、劉唐手撚著朴刀,早殺入城來,救出裡面四個。方才出得城門,高太尉軍馬恰好趕到城外來。八個頭領不見宋江、柴進、戴宗,正在那裡心慌。

原來軍師吳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鬧東京,克時定日,差下五員虎將,引領帶甲馬軍一千騎,是夜恰好到東京城外等接,正逢著宋江、柴進、戴宗三人,帶來的空馬,就教上馬,隨後眾人也到。正都上馬時,於內不見了李逵,高太尉軍馬衝將出來。宋江手下的五虎將: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邊,立馬於濠塹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早早獻城,免汝一死。」高太尉聽得,哪裡敢出城來,慌忙教放下吊橋,眾軍上城堤防。宋江便喚燕青吩咐道:「你和黑廝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隨後與他同來。我和軍馬眾將先回,星夜還寨,恐怕路上別有枝節。」

不說宋江等軍馬去了,且說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時,只見李逵從店裡取了行李,拿著雙斧,大吼一聲,跳出店門,獨自一個,要去打這東京城池。

正是:聲吼巨雷離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門。畢竟黑旋風李逵怎地去打城,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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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話說當下李逵從客店裡搶將出來,手掿雙斧,要奔城邊劈門,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個腳捎天。燕青拖將起來,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隨他。為何李逵怕燕青?原來燕青小廝撲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著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隨他,燕青小廝撲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腳,以此怕他,只得隨順。燕青和李逵不敢從大路上走,恐有軍馬追來,難以抵敵,只得大寬轉奔陳留縣路來。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沒了頭巾,卻把焦黃髮分開,綰做兩個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邊有錢,村店中買些酒肉吃了,拽開腳步趲行。次日天曉,東京城中好場熱鬧,高大尉引軍出城,追趕不上自回。李師師只推不知,楊太尉也自歸家將息,抄點城中被傷人數,計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損者,不計其數。高太尉會同樞密院童貫,都到太師府商議,啟奏早早調兵剿捕。

且說李逵和燕青兩個在路,行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四柳村。不覺天晚,兩個便投一個大莊院來,敲開門,直進到草廳上。莊主狄太公出來迎接,看見李逵綰著兩個丫髻,卻不見穿道袍,面貌生得又醜,正不知是甚麼人。太公隨口問燕青道:「這位是哪裡來的師父?」燕青笑道:「這師父是個蹺蹊人,你們都不省得他。胡亂趁些晚飯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聲。太公聽得這話,倒地便拜李逵,說道:「師父,救弟子則個。」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實對我說。」那太公道:「我家一百餘口,夫妻兩個,嫡親止有一個女兒,年二十餘歲,半年之前,著了一個邪祟,只在房中,茶飯並不出來討吃。若還有人去叫他,磚石亂打出來,家中人都被他打傷了,累累請將法官來,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薊州羅真人的徒弟,會得騰雲駕霧,專能捉鬼,你若捨得東西,我與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豬一羊祭祀神將。」太公道:「豬羊我家盡有,酒自不必得說。」李逵道:「你揀得膘肥的宰了,爛煮將來,好酒更要幾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與你捉鬼。」太公道:「師父如要書符紙劄,老漢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樣,都沒什麼鳥符,身到房裡,便揪出鬼來。」燕青忍笑不住。老兒只道他是好話,安排了半夜,豬羊都煮得熟了,擺在廳上。李逵叫討十個大碗,滾熱酒十瓶,做一巡篩,明晃晃點著兩枝蠟燭,焰騰騰燒著一爐好香。李逵掇條凳子,坐在當中,並不唸甚言語。腰間拔出大斧,砍開豬羊,大塊價扯將下來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來吃些。」燕青冷笑,哪裡肯來吃。

李逵吃得飽了,飲過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眾莊客:「你們都來散福。」撚指間撤了殘肉。李逵道:「快舀桶湯來與我們洗手洗腳。」無移時,洗了手腳,問太公討茶吃了。又問燕青道:「你曾吃飯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飽了。」李逵對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飽,明日要走路程,老爺們去睡。」太公道:「卻是苦也!這鬼幾時捉得?」李逵道:「你真個要我捉鬼,著人引我到你女兒房裡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磚石亂打出來,誰人敢去?」

李逵拔兩把板斧在手,叫人將火把遠遠照著。李逵大踏步直搶到房邊,只見房內隱隱的有燈影。李逵把眼看時,見一個後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裡說話。李逵一腳踢開了房門,斧到處,只見砍得火光爆散,霹靂交加。定睛打一看時,原來把燈盞砍翻了。那後生卻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聲,斧起處,早把後生砍翻。這婆娘便鑽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漢子先一斧砍下頭來,提在床上,把斧敲著床邊喝道:「婆娘,你快出來。若不鑽出來時,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連聲叫道:「你饒我性命,我出來。」卻才鑽出頭來,被李逵揪住頭髮,直拖到死屍邊問道:「我殺的那廝是誰?」婆娘道:「是我姦夫王小二。」李逵又問道:「磚頭飯食,哪裡得來?」婆娘道:「這是我把金銀頭面與他,三二更從牆上運將入來。」李逵道:「這等腌臢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邊,一斧砍下頭來,把兩個人頭拴做一處,再提婆娘屍首和漢子身屍相並,李逵道:「吃得飽,正沒消食處。」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屍,一上一下,恰似發擂的亂剁了一陣。李逵笑道:「眼見這兩個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著人頭,大叫出廳前來:「兩個鬼我都捉了。」撇下人頭,滿莊裡人都喫一驚,都來看時,認得這個是太公的女兒,那個人頭,無人認得。數內一個莊客相了一回,認出道:「有些像東村頭會黏雀兒的王小二。」李逵道:「這個莊客倒眼乖!」太公道:「師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兒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來問時,說道:『他是姦夫王小二,吃的飲食,都是他運來。』問了備細,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師父,留得我女兒也罷。」李逵罵道:「打脊老牛,女兒偷了漢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時,倒要賴我不謝。我明日卻和你說話。」燕青尋了個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卻引人點著燈燭,入房裡去看時,照見兩個沒頭屍首,剁做十來段,丟在地下。太公太婆煩惱啼哭,便叫人扛出後面,去燒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將起來,對太公道:「昨夜與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謝?」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和燕青離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時草枯地闊,木落山空,於路無話。兩個因大寬轉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離荊門鎮不遠。當日天晚,兩個奔到一個大莊院敲門,燕青道:「俺們尋客店中歇去。」李逵道:「這大戶人家,卻不強似客店多少!」說猶未了,莊客出來,對說道:「我主太公正煩惱哩!你兩個別處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廳上。李逵口裡叫道:「過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鳥緊!便道太公煩惱!我正要和煩惱的說話。」裡面太公張時,看見李逵生得兇惡,暗地教人出來接納,請去廳外側首,有間耳房,叫他兩個安歇,造些飯食,與他兩個吃,著他裡面去睡。多樣時,搬出飯來,兩個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當夜沒些酒,在土炕子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聽得太公太婆在裡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雙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將起來,便向廳前問道:「你家甚麼人,哭這一夜,攪得老爺睡不著。」太公聽了,只得出來答道:「我家有個女兒,年方一十八歲,被人強奪了去,以此煩惱。」李逵道:「又來作怪!奪你女兒的是誰?」太公道:「我與你說他姓名,驚得你屁滾尿流!他是梁山泊頭領宋江,有一百單八個好漢,不算小軍。」李逵道:「我且問你:他是幾個來?」太公道:「兩日前,他和一個小後生各騎著一匹馬來。」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來聽這老兒說的話,俺哥哥原來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沒這事!」李逵道:「他在東京兀自去李師師家去,到這裡怕不做出來!」李逵便對太公說道:「你莊裡有飯,討些我們吃。我實對你說,則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這個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奪了你的女兒,我去討來還你。」太公拜謝了。

李逵、燕青徑望梁山泊來,直到忠義堂上。宋江見了李逵、燕青回來,便問道:「兄弟,你兩個哪裡來?錯了許多路,如今方到。」李逵哪裡答應,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做粉碎,眾人都喫一驚。宋江喝道:「黑廝又做甚麼?」李逵拿了雙斧,搶上堂來,逕奔宋江,詩曰:

梁山泊裡無奸佞,忠義堂前有諍臣。留得李逵雙斧在,世間直氣尚能伸。

當有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將慌忙攔住,奪了大斧,揪下堂來。宋江大怒,喝道:「這廝又來作怪!你且說我的過失。」李逵氣做一團,哪裡說得出。燕青向前道:「哥哥聽稟一路上備細:他在東京城外客店裡跳將出來,拿著雙斧,要去劈門,被我一交攧翻,拖將起來,說與他:『哥哥已自去了,獨自一個風甚麼?』恰才信小弟說,不敢從大路走。他又沒了頭巾,把頭髮綰做兩個丫髻。正來到四柳村狄太公莊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兒並姦夫兩個,都剁做肉醬。後來卻從大路西邊上山,他定要大寬轉,將近荊門鎮,當日天晚了,便去劉太公莊上投宿。只聽得太公兩口兒一夜啼哭,他睡不著,巴得天明,起去問他。劉太公說道:『兩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個年紀小的後生,騎著兩匹馬到莊上來,老兒聽得說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這十八歲的女兒出來把酒,吃到半夜,兩個把他女兒奪了去。』李逵大哥聽了這話,便道是實,我再三解說道:『俺哥哥不是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頭胡做。』李大哥道:『我見他在東京時,兀自戀著唱的李師師不肯放,不是他是誰?』因此來發作。」

宋江聽罷,便道:「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說?」李逵道:「我閒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聽我說!我和三二千軍馬回來,兩匹馬落路時,須瞞不得眾人。若還搶得一個婦人,必然只在寨裡!你卻去我房裡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說甚麼鳥閒話!山寨裡都是你手下的人,護你的多,哪裡不藏過了!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欲的好漢,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你不要賴,早早把女兒送還老劉,倒有個商量。你若不把女兒還他時,我早做,早殺了你,晚做,晚殺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鬧嚷,那劉太公不死,莊客都在,俺們同去面對。若還對翻了,就那裡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對不翻,你這廝沒上下,當得何罪?」李逵道:「我若還拿你不著,便輸這顆頭與你!」宋江道:「最好,你眾兄弟都是證見。」便叫「鐵面孔目」裴宣寫了賭賽軍令狀二紙,兩個各書了字,宋江的把與李逵收了,李逵的把與宋江收了。李逵又道:「這後生不是別人,只是柴進。」柴進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來。若到那裡對翻了之時,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幾斧。」柴進道:「這個不妨,你先去那裡等。我們前去時,又怕有蹺蹊。」李逵道:「正是。」便喚了燕青:「俺兩個依前先去,他若不來,便是心虛,回來罷休不得。」正是:

至人無過任評論,其次納諫以為恩。最下自差偏自是,令人敢怒不敢言。

燕青與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太公接見,問道:「好漢,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來叫你認他,你和太婆並莊客都仔細認也。若還是時,只管實說,不要怕他,我自替你主。」只見莊客報道:「有十數騎馬來到莊上了。」李逵道:「正是了,側邊屯住了人馬,只叫宋江、柴進入來。」宋江、柴進逕到草廳上坐下。李逵提著板斧立在側邊,只等老兒叫聲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劉太公近前來拜了宋江。李逵問老兒道:「這個是奪你女兒的不是?」那老兒睜開眶羸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對李逵道:「你卻如何?」李逵道:「你兩個先著眼瞅他,這老兒懼怕你,便不敢說是。」宋江道:「你叫滿莊人都來認我。」李逵隨即叫到眾莊客人等認時,齊聲叫道:「不是。」宋江道:「劉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這位兄弟便是柴進。你的女兒,都是吃假名托姓的騙將去了。你若打聽得出來,報上山寨,我與你做主。」宋江對李逵道:「這裡不和你說話,你回來寨裡,自有辯理。」

宋江、柴進自與一行人馬,先回大寨裡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緊上,錯做了事。既然輸了這顆頭,我自一刀割將下來,你把去獻與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沒來由尋死做甚麼?我教你一個法則,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怎地是負荊?」燕青道:「自把衣服脫了,將麻繩綁縛了,脊梁上背著一把荊枝,拜伏在忠義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這個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好卻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頭去乾淨。」燕青道:「山寨裡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沒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來,負荊請罪。

卻說宋江、柴進先歸到忠義堂上,和眾兄弟們正說李逵的事,只見「黑旋風」脫得赤條條地,背上負著一把荊杖,跪在堂前,低著頭,口裡不做一聲。宋江笑道:「你那黑廝,怎地負荊?只這等饒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揀大棍打幾十罷!」宋江道:「我和你賭砍頭,你如何卻來負荊?」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饒我,把刀來割這顆頭去,也是了。」當眾人都替李逵陪話。宋江道:「若要我饒他,只叫他捉得那兩個假宋江,討得劉太公女兒來還他,這等方才饒你。」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我去甕中捉虌,手到拿來!」宋江道:「他是兩個好漢,又有兩副鞍馬,你只獨自一個,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願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綽了齊眉棍,隨著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

燕青細問他來情,劉太公說道:「日平西時來,三更裡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為頭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第二個夾壯身材,短鬚大眼。」二人問了備細,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兒還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將令,務要我兩個尋將來,不敢違誤。」便叫煮下乾肉,做下蒸餅,各把料袋裝了,拴在身邊,離了劉太公莊上。先去正北上尋,但見荒僻無人煙去處。走了一兩日,絕不見些消耗。卻去正東上,又尋了兩日,直到淩州高唐界內,又無消息。李逵心焦面熱,卻回來望西邊尋去。又尋了兩日,絕無些動靜。

當晚兩個且向山邊一個古廟中供床上宿歇,李逵哪裡睡得著,爬起來坐地。只聽得廟外有人走的響,李逵跳將起來,開了廟門看時,只見一條漢子,提著把朴刀,轉過廟後山腳下上去,李逵在背後跟去。燕青聽得,拿了弩弓,提了桿棍,隨後跟來,叫道:「李大哥,不要趕,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朧,燕青遞桿棍與了李逵,遠遠望見那漢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近,搭上箭弩弦穩放,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只一箭,正中那漢的右腿,撲地倒了。李逵趕上,劈衣領掀住,直拿到古廟中,喝問道:「你把劉太公的女兒搶得哪裡去了?」那漢告道:「好漢,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搶甚麼劉太公女兒。小人只是這裡剪徑,做些小買賣,哪裡敢大弄,搶奪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漢捆做一塊,提起斧來喝道:「你若不實說,砍你做二十段。」那漢叫道:「且放小人起來商議。」燕青道:「漢子,我且與你拔了這箭。」放將起來問道:「劉太公女兒,端的是甚麼人搶了去?只是你這裡剪徑的,你豈可不知些風聲!」那漢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實,離此間西北上約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喚做牛頭山,山上舊有一個道院,近來新被兩個強人:一個姓王,名江,一個姓董,名海,這兩個都是綠林中草賊,先把道士道童都殺了,隨從只有五七個伴當,佔住了道院,專一來打劫。但到處只稱是宋江,多敢是這兩個搶了去。」燕青道:「這話有些來歷,漢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風』李逵。我與你調理箭瘡,你便引我兩個到那裡去。」那人道:「小人願往。」

燕青去尋朴刀還了他,又與他紮縛了瘡口。趁著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著他走過十五里來路,到那山看時,苦不甚高,果似牛頭之狀。三個上得山來,天尚未明,來到山頭看時,團團一道土牆,裡面約有二十來間房子。李逵道:「我與你先跳入牆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卻理會。」李逵哪裡忍耐得,騰地跳將過去了。只聽得裡面有人喝聲,門開處,早有人出來,便挺朴刀來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著桿棒,也跳過牆來。那中箭的漢子一道煙走了。燕青見這出來的好漢正鬥李逵,潛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漢臉頰骨上,倒入李逵懷裡來,被李逵後心只一斧,砍翻在地,裡面絕不見一個人出來。燕青道:「這廝必有後路走了,我與你去截住後門,你卻把著前門,不要胡亂入去。」且說燕青來到後門牆外,伏在黑暗處,只見後門開處,早有一條漢子拿了鑰匙,來開後面牆門。燕青轉將過去,那漢見了,遶房檐便走出前門來。燕青大叫:「前門截住。」李逵搶將過來,只斧劈胸膛砍倒,便把兩顆頭都割下來,拴做一處。李逵性起,砍將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幾個伴當躲在灶前,被李逵趕去,一斧一個都殺了。來到房中看時,果然見那個女兒在床上嗚嗚的啼哭。看那女子,雲鬢花顏,其實美麗,有詩為證:

弓鞋窄窄起春羅,香沁酥胸玉一窩。麗質難禁風兩驟,不勝幽恨蹙秋波。

燕青問道:「你莫不是劉太公女兒麼?」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數日之前,被這兩個賊擄在這裡,每夜輪一個將奴家姦宿。奴家晝夜淚雨成行,要尋死處,被他監看得緊。今日得將軍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養爹娘。」燕青道:「他有兩匹馬,在哪裡放著?」女子道:「只在東邊房內。」燕青備上鞍子,牽出門外,便來收拾房中積攢下的黃白之資,約有三五千兩。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馬,將金銀包了,和人頭抓了,拴在一匹馬上。李逵縛了個草把,將窗下殘燈,把草房四邊點著燒起。他兩個開了牆門,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劉太公莊上。

爹娘見了女子,十分歡喜,煩惱都沒了,盡來拜謝兩位頭領。燕青道:「你不要謝我兩個,你來寨裡拜謝俺哥哥宋公明。」兩個酒食都不肯喫,一家騎了一匹馬,飛奔山上來。回到寨中,紅日銜山之際,都到三關之上,兩個牽著馬,駝著金銀,提了人頭,逕到忠義堂上,拜見宋江。燕青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頭埋了,金銀收入庫中,馬放去戰馬群內餵養。次日,設筵宴與燕青、李逵作賀。劉太公也收拾金銀上山,來到忠義堂上,拜謝宋江。宋江哪裡肯受,與了酒飯,教送下山回莊去了,不在話下。

梁山泊自是無話,不覺時光迅速。看看鵝黃著柳,漸漸鴨綠生波。桃腮亂簇紅英,杏臉微開絳蕊。山前花,山後樹,俱發萌芽;州上蘋,水中蘆,都回生意。穀雨初晴,可是麗人天氣;禁煙才過,正當三月韶華。

宋江正坐,只見關下解一夥人到來,說道:「拿到一夥牛子,有七八個車箱,又有幾束哨棒。」宋江看時,這夥人都是彪形大漢,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幾個直從鳳翔府來,今上泰安州燒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齊聖帝降誕之辰,我每都去臺上使棒,一連三日,何止有千百對在那裡。今年有個撲手好漢,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長一丈,自號『擎天柱』,口出大言,說道:『相撲世間無對手,爭交天下我為魁。』聞他兩年曾在廟上爭交,不曾有對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貼招兒,單搦天下人相撲。小人等因這個人來,一者燒香,二乃為看任原本事,三來也要偷學他幾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則個。」宋江聽了,便叫小校:「快送這夥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後遇有往來燒香的人,休要驚嚇他,任從過往。」那夥人得了性命,拜謝下山去了。只見燕青起身稟覆宋江,說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驚動了泰安州,大鬧了祥符縣。

正是:東嶽廟中雙虎鬥,嘉寧殿上二龍爭。畢竟燕青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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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話說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當日燕青稟宋江道:「小乙自幼跟著盧員外學得這身相撲,江湖上不曾逢著對手,今日幸遇此機會,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並不要帶一人,自去獻臺上,好歹攀他攧一交。若是輸了攧死,永無怨心;倘或贏時,也與哥哥增些光彩。這日必然有一場好鬧,哥哥卻使人救應。」宋江說道:「賢弟,聞知那人身長一丈,貌若金剛,約有千百斤氣力,你這般瘦小身材,縱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長大身材,只恐他不著圈套。常言道:『相撲的有力使力,無力為智。』非是燕青敢說口,臨機應變,看景生情,不倒的輸與他那呆漢。」盧俊義便道:「我這小乙,端的自小學成好一身相撲,隨他心意,叫他去。至期,盧某自去接應他回來。」宋江問道:「幾時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來日拜辭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趕到廟上,二十七日在那裡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卻好和那廝放對。」

當日無事,次日宋江置酒與燕青送行。眾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樸樸,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做山東貨郎,腰裡插著一把串鼓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撚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辭了眾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取路往泰安州來。

當日天晚,正待要尋店安歇,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擔子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燕青道:「你趕來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荊門鎮走了兩遭,我見你獨自個來,放心不下,不曾對哥哥說知,偷走下山,特來幫你。」燕青道:「我這裡用你不著,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來,說道:「你便是真個了得的好漢!我好意來幫你,你倒翻成惡意!我卻偏要去!」燕青尋思,怕壞了義氣,便對李逵說道:「和你去不爭。那裡聖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嶽的人聚會,認得你的頗多,你依得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從今路上和你前後各自走,一腳到客店裡,入得店門,你便自不要出來,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廟上客店裡,你只推病,把被包了頭臉,假做打齁睡,更不要做聲。第三件,當日廟上,你挨在稠人中看爭交時,不要大驚小怪。大哥,依得麼?」李逵道:「有甚難處!都依你便了。」當晚兩個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來,還了房錢,同行到前面打火喫了飯,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隨後來也。」那條路上,只見燒香的人來往不絕,多有講說任原的本事,兩年在泰嶽無對,今年又經三年了。燕青聽得,有在心裡。申牌時候將近,廟上旁邊眾人都立定腳,仰面在那裡看。燕青歇下擔兒,分開人叢,也挨向前看時,只見兩條紅標柱,恰與坊巷牌額一般相似,上立一麵粉牌,寫道:「太原相撲『擎天柱』任原。」旁邊兩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燕青看了,便扯匾擔,將牌打得粉碎,也不說什麼,再挑了擔兒,望廟上去了。看的眾人,多有好事的,飛報任原說,今年有劈牌放對的。

且說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來尋客店安歇。原來廟上好生熱鬧,不算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薩聖節之時,也沒安著人處,許多客店,都歇滿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頭賃一所客店安下,把擔子歇了,取一床夾被,叫李逵睡著。店小二來問道:「大哥是山東貨郎,來廟上趕趁,怕敢出房錢不起?」燕青打著鄉談說道:「你好小覷人!一間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間大房錢。沒處去了,別人出多少房錢,我也出多少還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緊的日子,先說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來做買賣,倒不打緊,哪裡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見了這個鄉中親戚,現患氣病,因此只得要討你店中歇。我先與你五貫銅錢,央及你就鍋中替我安排些茶飯,臨起身一發酬謝你。」小二哥接了銅錢,自去門前安排茶飯,不在話下。

沒多時候,只聽得店門外熱鬧,二三十條大漢走入店裡來,問小二哥道:「劈牌定對的好漢,在哪房裡安歇?」店小二道:「我這裡沒有。」那夥人道:「都說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兩眼房,空著一眼,一眼是個山東貨郎,扶著一個病漢賃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個貨郎兒劈牌定對。」店小二道:「休道別人取笑!那貨郎兒是一個小小後生,做得甚用!」那夥人齊道:「你只引我們去張一張。」店小二指道:「那角落頭房裡便是。」眾人來看時,見緊閉著房門,都去窗子眼裡張時,見裡面床上兩個人腳廝抵睡著。眾人尋思不下,數內有一個道:「既是敢來劈牌,要做天下對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裝害病的。」眾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臨期便見。」不到黃昏前後,店裡何止三二十夥人來打聽,分說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當晚搬飯與二人喫,只見李逵從被窩裡鑽出頭來,小二哥見了,喫一驚,叫聲:「阿呀!這個是爭交的爺爺了!」燕青道:「爭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逕來爭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瞞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裡。」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叫你們大笑一場,回來多把利物賞你。」小二哥看著他們吃了晚飯,收了碗碟,自去廚頭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飯,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門高睡。」燕青卻隨了眾人,來到岱嶽廟裡看時,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見:

廟居泰岱,山鎮乾坤。為山嶽之至尊,乃萬神之領袖。山頭伏檻,直望見弱水蓬萊;絕頂攀松,盡都是密雲薄霧。樓臺森聳,疑是金烏展翅飛來;殿閣棱層,恍覺玉兔騰身走到。雕樑畫棟,碧瓦朱簷,鳳扉亮槅映黃紗,龜背繡簾垂錦帶。遙觀聖象,九旒冕舜目堯眉;近睹神顏,袞龍袍湯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絳紗衣;炳靈聖公,赭黃袍偏稱藍田帶。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綬金章。闔殿威嚴,護駕三千金甲將;兩廊猛勇,勤王十萬鐵衣兵。五嶽樓相接東宮,仁安殿緊連北闕。蒿裡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騾廟中,土神按二十四氣。管火池鐵面太尉,月月通靈;掌生死五道將軍,年年顯聖。御香不斷,天神飛馬報丹書;祭祀依時,老幼望風皆獲福。嘉寧殿祥雲杳靄,正陽門瑞氣盤旋。萬民朝拜碧霞君,四遠歸依仁聖帝。

當時燕青遊玩了一遭,卻出草參亭參拜了四拜,問燒香的道:「這相撲任教師在哪裡歇?」便有好事人說:「在迎思橋下那個大客店裡便是,他教著二三百個上足徒弟。」燕青聽了,逕來迎思橋下看時,見橋邊欄杆子上坐著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面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裡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直乃有揭諦儀容,金剛貌相。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側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勢。在那裡看徒弟相撲。數內有人認得燕青曾劈牌來,暗暗報與任原。

只見任原跳將起來,扇著膀子,口裡說道:「今年那個合死的,來我手裡納命。」燕青低了頭,急出店門,聽得裡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處,安排些酒食,與李逵同喫了一回。李逵道:「這們睡,悶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見雌雄。」當時閒話,都不必說。

三更前後,聽得一派鼓樂響,乃是廟上眾香官與聖帝上壽。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面,梳光了頭,脫去了裡面衲襖,下面牢拴了腿繃護膝,匾紮起了熟絹水褌,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繫了腰。兩個喫了早飯,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與我照管。」店小二應道:「並無失脫,早早得勝回來。」只這小客店裡,也有三二十個燒香的,都對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當下小人喝采之時,眾人可與小人奪些利物。」眾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帶了這兩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這個卻使不得,被人看破,誤了大事。」當時兩個雜在人隊裡,先去廊下,做一塊兒伏了。

那日燒香的人,真乃亞肩疊背,偌大一個東嶽廟,一湧便滿了,屋脊樑上都是看的人。朝著嘉寧殿,紮縛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銀器皿,錦繡叚疋,門外拴著五頭駿馬,全付鞍轡。知州禁住燒香的人,看這當年相撲獻聖一個年老的部署,拿著竹批,上得獻臺,參神已罷,便請今年相撲的對手,出馬爭交。說言未了,只見人如潮湧,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面列著四把繡旗。那任原坐在轎上,這轎前轎後三二十對花肐膊的好漢,前遮後擁,來到獻臺上。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暖的呵會。任原道:「我兩年到岱嶽,奪了頭籌,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脫膊。」說罷,見一個拿水桶的上來。任原的徒弟,都在獻臺邊,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

且說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幘,虛籠著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下錦襖,百十萬人齊喝一聲采。看那任原時,怎生打扮:

頭綰一窩穿心紅角子,腰繫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拴十二個玉蝴蝶牙子扣兒。主腰上排數對金鴛鴦踅褶襯衣。護膝中有銅襠銅袴,繳臁內有鐵片鐵環。紮腕牢拴,踢鞋緊繫。世間駕海擎天柱,嶽下降魔斬將人。

那部署道:「教師兩年在廟上不曾有對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師有甚言語,安覆天下眾香官?」任原道:「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好事香官,恭敬聖帝,都助將利物來,任原兩年白受了,今年辭了聖帝還鄉,再也不上山來了。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濟幽燕,敢有出來和我爭利物的麼?」說猶未了,燕青捺著兩邊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臺上來。眾人齊發聲喊。那部署接著問道:「漢子,你姓甚名誰?哪裡人氏?你從何處來?」燕青道:「我是山東張貨郎,特地來和他爭利物。」那部署道:「漢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麼?你有保人也無?」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部署道:「你且脫膊下來看。」燕青除了頭巾,光光的梳著兩個角兒,脫下草鞋,赤了雙腳,蹲在獻台一邊,解了腿繃護膝,跳將起來,把布衫脫將下來,吐個架子。則見廟裡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疊頭價喝采,眾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裡到有五分怯他。殿門外月臺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裡彈壓,前後皁衣公吏環立七八十對,隨即使人來叫燕青下獻臺,來到面前。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心中大喜,問道:「漢子,你是哪裡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張,排行第一,山東萊州人氏,聽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撲,特來和他爭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馬,是我出的利物,把與任原;山棚上應有物件,我主張分一半與你,你兩個分了罷,我自抬舉你在我身邊。」燕青道:「相公,這利物到不打緊,只要攧翻他,叫眾人取笑,圖一聲喝采。」知州道:「他是一個金剛般一條大漢,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無怨。」再上獻台來,要與任原定對。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懷中取出相撲社條,讀了一遍,對燕青道:「你省得麼?不許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準備,我單單只這個水棍兒,暗算他甚麼?」知州又叫部署來吩咐道:「這般一個漢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與他分了這撲。」部署隨即上獻臺,又對燕青道:「漢子,你留了性命還鄉去罷!我與你分了這撲。」燕青道:「你好不曉事,知是我贏我輸!」眾人都和起來,只見分開了數萬香官,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只怕遮著了這相撲。

任原此時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兩個要相撲,今年且賽這對獻聖,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淨淨地獻臺上只三個人。此時宿露盡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兩邊吩咐已了,叫聲「看撲。」這個相撲,一來一往,最要說得分明。說時遲,那時疾,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些兒遲慢不得。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燕青只不動彈。初時獻臺上各佔一半,中間心裡合交。任原見燕青不動彈,看看逼過右邊來,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動手,只一腳踢這廝下獻臺去。」任原看著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四五旋,旋到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台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數萬的香官看了,齊聲喝采。那任原的徒弟們見攧翻了他師父,先把山棚拽倒,亂搶了利物。眾人亂喝打時,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臺來。知州哪裡治押得住,不想旁邊惱犯了這個太歲,卻是黑旋風李逵看見了,睜圓怪眼,倒豎虎鬚,面前別無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蔥般拔斷,拿兩條杉木在手,直打將來。

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說將出名姓來,外面做公人的齊入廟裡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風』!」那知府聽得這話,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望後殿走了。四下裡的人湧並圍將來,廟裡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時,跌得昏暈,倒在獻臺邊,口內只有些遊氣。李逵揭塊石板,把任原頭打得粉碎。兩個從廟裡打將出來,門外弓箭亂射入來,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亂打。不多時,只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有人殺將入來。當頭一個,頭戴白范陽氈笠兒,身穿白段子襖,跨口腰刀,挺條朴刀,那漢是北京「玉麒麟」盧俊義。後面帶著史進、穆弘、魯智深、武松、解珍、解寶七籌好漢,引一千餘人,殺開廟門,入來策應。燕青、李逵見了,便從屋上跳將下來,跟著大隊便走。李逵便去客店裡拿了雙斧,趕來廝殺。這府裡整點得官軍來時,那夥好漢,已自去得遠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眾難敵,不敢來追趕。

卻說盧俊義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見了李逵。盧俊義又笑道:「正是招災惹禍,必須使人尋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尋他回寨。」盧俊義道:「最好。」

且不說盧俊義引眾還山,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旋風」李逵五個字,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當時李逵逕去知縣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兩個出來說話,不來時,便放火。」廊下房內眾人商量:「只得著幾個出去答應;不然,怎地得他去?」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跪著道:「頭領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來打攪你縣裡人,因往這裡經過,閒耍一遭,請出你知縣來,我和他廝見。」兩個去了,出來回話道:「知縣相公卻才見頭領來,開了後門,不知走往哪裡去了。」李逵不信,自轉入後堂房裡來尋。「頭領看,那幞衣衫匣子在那裡放著。」李逵扭開鎖,取出幞頭,領上展角,將來戴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繫了,再尋皁靴,換了麻鞋,拿著槐簡,走出廳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眾人沒奈何,只得上去答應。李逵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麼?」眾人道:「十分相稱。」李逵道:「你們令史只候都與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這縣都翻做白地。」眾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來,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聲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眾人內也著兩個來告狀。」吏人道:「頭領坐在此地,誰敢來告狀?」李逵道:「可知人不來告狀,你這裡自著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我又不傷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會,只得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那個告:「他罵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哪個是喫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喫打的。」又問道:「哪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來。」李逵道:「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喫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李逵起身,把綠袍抓扎起,槐簡揣在腰裡,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個原告人,號令在縣門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脫那衣靴。縣門前看的百姓,哪裡忍得住笑。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走過西,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李逵揭起簾子,走將入去,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眾學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門來,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眾人憂得你苦,你卻在這裡瘋!快上山去!」哪裡由他,拖著便走。李逵只得離了壽張縣,逕奔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牧民縣令每倡狂,自幼先生教不良。應遣鐵牛巡歷到,琴堂鬧了鬧書堂。

二人渡過金沙灘,來到寨裡,眾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義堂上,宋江正與燕青慶喜,只見李逵放下綠襴袍,去了雙斧,搖搖擺擺,直至堂前,執著槐簡,來拜宋江。拜不得兩拜,把這綠欄袍踏裂,絆倒在地,眾人都笑。宋江罵道:「你這廝忒大膽!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這是該死的罪過!但到處便惹起事端,今日對眾弟兄說過,再不饒你!」李逵喏喏連聲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都無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操練人馬,令會水者上船習學。各寨中添造軍器、衣袍、鎧甲、槍刀、弓箭、牌弩、旗幟,不在話下。

且說泰安州備將前事申奏東京,進奏院中,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皆為宋江等反亂,騷擾地方。此時道君皇帝有一個月不曾臨朝視事,當日早朝,正是三下靜鞭鳴御闕,兩班文武列金階,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進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處州縣累次表文,皆為宋江等部領賊寇,公然直進府州,劫掠庫藏,搶擄倉廒,殺害軍民,貪厭無足,所到之處,無人可敵。若不早為剿捕,日後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鬧了京國,今又往各處騷擾,何況那裡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樞密院進兵,至今不見回奏。」旁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聞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術。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遼兵犯境,各處軍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間亡命之徒,皆犯官刑,無路可避,遂乃嘯聚山林,恣為不道。若降一封丹詔,光祿寺頒給御酒珍饈,差一員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撫諭,招安來降,假此以敵遼兵,公私兩便。伏乞陛下聖鑒。」天子云:「卿言甚當,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陳宗善為使,齎擎丹詔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數。是日朝中陳太尉領了詔敕,回家收拾。

不爭陳太尉奉詔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燒身藥,丹詔應為引戰書。畢竟陳太尉怎地來招安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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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御酒 黑旋風扯詔罵欽差

話說陳宗善領了詔書,回到府中,收拾起身,多有人來作賀:「太尉此行,一為國家幹事,二為百姓分憂,軍民除患。梁山泊以忠義為主,只待朝廷招安,太尉可著些甜言美語,加意撫恤。」正話間,只見太師府幹人來請說道:「太師相邀太尉說話。」陳宗善上轎,直到新宋門大街太師府前下轎,幹人直引進節堂內書院中,見了太師,側邊坐下。茶湯已罷,蔡太師問道:「聽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請你來說知:到那裡不要失了朝廷綱紀,亂了國家法度。你曾聞《論語》有云:『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使矣。』」陳太尉道:「宗善盡知,承太師指教。」蔡京又道:「我叫這個幹人跟你去。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見不到處,就與你提撥。」陳太尉道:「深謝恩相厚意。」辭了太師,引著幹人,離了相府,上轎回家。方才歇定,門吏來報,高殿帥下馬。陳太尉慌忙出來迎接,請到廳上坐定,敘問寒溫已畢,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內,必然阻住。此賊累辱朝廷,罪惡滔天,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後患。欲待回奏,玉音已出,且看大意如何。若還此賊仍昧良心,怠慢聖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過天子,整點大軍,親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願。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個虞候,能言快語,問一答十,好與太尉提撥事情。」陳太尉謝道:「感蒙殿帥憂心。」高俅起身,陳太尉送至府前,上馬去了。

次日,蔡太師府張幹辦,高殿帥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陳太尉拴束馬匹,整點人數,將十瓶御酒,裝在龍鳳擔內挑了,前插黃旗。陳太尉上馬,親隨五六人,張幹辦、李虞候都乘馬匹,丹詔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門。以下官員,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迤邐來到濟州。太守張叔夜接著,請到府中設筵相待,動問招安一節,陳太尉都說了備細。張叔夜道:「論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只是一件,太尉到那裡,須是陪些和氣,用甜言美語,撫恤他眾人,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他數內有幾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倘或一言半語沖撞了他,便壞了大事。」張幹辦、李虞候道:「放著我兩個跟著太尉,定不致差遲。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氣,須壞了朝廷綱紀,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若放他頭起,便做模樣。」張叔夜道:「這兩個是甚麼人?」陳太尉道:「這一個人是蔡太師府內幹辦,這一個是高太尉府裡虞候。」張叔夜道:「只好叫這兩位幹辦不去罷!」陳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帶他去,必然疑心。」張叔夜道:「下官這話,只是要好,恐怕勞而無功。」張幹辦道:「放著我兩個,萬丈水無涓滴漏。」張叔夜再不敢言語。一面安排筵宴管待,送至館驛內安歇。次日,濟州先使人去梁山泊報知。

卻說宋江每日在忠義堂上聚眾相會,商議軍情,早有細作人報知此事,未見真實,心中甚喜。當日小嘍囉領著濟州報信的直到忠義堂上,說道:「朝廷今差一個太尉陳宗善,齎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詔一道,已到濟州城內,這裡準備迎接。」宋江大喜,遂取酒食,並彩緞二疋、花銀十兩,打發報信人先回。宋江與眾人道:「我們受了招安,得為國家臣子,不枉喫了許多時磨難!今日方成正果!」吳用笑道:「論吳某的意,這番必然招安不成;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如草芥。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到,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裡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宋江道:「你們若如此說時,須壞了『忠義』二字。」林沖道:「朝廷中貴官來時,有多少裝么,中間未必是好事。」關勝便道:「詔書上必然寫著些唬嚇的言語,來驚我們。」徐寧又道:「來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門下。」宋江道:「你們都休要疑心,且只顧安排接詔。」先令宋清、曹正準備筵席,委柴進都管提調,務要十分齊整,鋪設下太尉幙次,列五色絹緞,堂上堂下,搭彩懸花。先使裴宣、蕭讓、呂方、郭盛預前下山,離二十里伏道迎接。水軍頭領準備大船傍岸。吳用傳令:「你們盡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

且說蕭讓引著三個隨行,帶引五六人,並無寸鐵,將著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陳太尉當日在途中,張幹辦、李虞候不乘馬匹,在馬前步行,背後從人,何只二三百,濟州的軍官約有十數騎,前面擺列導引人馬。龍鳳擔內挑著御酒,騎馬的背著詔匣。濟州牢子,前後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內,指望覓個小富貴。蕭讓、裴宣、呂方、郭盛在半路上接著,都俯伏道旁迎接。那張幹辦便問道:「你那宋江大似誰?皇帝詔敕到來,如何不親自來接?甚是欺君!你這夥本是該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請太尉回去。」蕭讓、裴宣、呂方、郭盛俯伏在地,請罪道:「自來朝廷不曾有詔到寨,未見真實。宋江與大小頭領都在金沙灘迎接,萬望太尉暫息雷霆之怒,只要與國家成全好事,恕免則個。」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這夥賊飛上天去了。」有詩為證:

見錦生讒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九天恩雨今宣佈,可惜招安未十全。

當時呂方、郭盛道:「是何言語!只如輕看人!」蕭讓、裴宣只得懇請他捧去酒果,又不肯喫。眾人相隨來到水邊,梁山泊已擺著三隻戰船在彼,一裝裝載馬匹,一隻裝裴宣等一干人,一隻請太尉下船,並隨從一應人等,先把詔書御酒放在船頭上。那隻船正是「活閻羅」阮小七監督。當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撥二十餘個軍健棹船,一家帶一口腰刀。陳太尉初下船時,昂昂然旁若無人,坐在中間。阮小七招呼眾人,把船棹動,兩邊水手齊唱起歌來。李虞候便罵道:「村驢,貴人在此,全無忌憚!」那水手哪裡睬他,只顧唱歌。李虞候拿起藤條,來打兩邊水手,眾人並無懼色。有幾個為頭的回話道:「我們自唱歌,干你甚事。」李虞候道:「殺不盡的反賊,怎敢回我話?」便把藤條去打,兩邊水手都跳在水裡去了。阮小七在艄上說道:「直這般打我水手下水裡去了,這船如何得去?」只見上流頭兩隻快船下來接。原來阮小七預先積下兩艙水,見後頭來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榍子,叫一聲「船漏了!」水早滾上艙裡來,急叫救時,船裡有一尺多水。那兩隻船挈將攏來,眾人急救陳太尉過船去。

各人且把船只顧搖開,哪裡來顧御酒詔書。兩隻快船先行去了。阮小七叫上水手來,舀了艙裡水,把展布都拭抹了,卻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過來,我先嘗一嘗滋味。」一個水手便去擔中取一瓶酒出來,解了封頭,遞與阮小七。阮小七接過來,聞得噴鼻馨香,阮小七道:「只怕有毒,我且做個不著,先嘗些個。」也無碗瓢和瓶,便呷,一飲而盡。阮小七喫了一瓶道:「有些滋味。」一瓶哪裡濟事,再取一瓶來,又一飲而盡。喫得口滑,一連吃了四瓶。阮小七道:「怎地好?」水手道:「船梢頭有一桶白酒在那裡。」阮小七道:「與我取舀水的瓢來,我都叫你們到口。」將那六瓶御酒,都分與水手眾人吃了,卻裝上十瓶村醪水白酒,還把原封頭縛了,再放在龍鳳擔內,飛也似搖著船來,趕到金沙灘,卻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裡迎接,香花燈燭,鳴金擂鼓,並山寨裡鼓樂一齊都響,將御酒擺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個人抬;詔書也在一個桌子上抬著。陳太尉上岸,宋江等接著,納頭便拜。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惡彌天,屈辱貴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貴人大臣,來招安你們,非同小可!如何把這等漏船,差那不曉事的村賊乘駕,險些兒誤了大貴人性命!」宋江道:「我這裡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來載貴人!」張幹辦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濕了,你如何耍賴!」宋江背後五虎將緊隨定,不離左右,又有八驃騎將簇擁前後,見這李虞候、張幹辦在宋江面前指手劃腳,你來我去,都有心要殺這廝,只是礙著宋江一個,不敢下手。

當日宋江請太尉上轎,開讀詔書,四五次才請得上轎。牽過兩匹馬來,與張幹辦、李虞候騎。這兩個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裝煞臭么,宋江央及得上馬行了,令眾人大吹大擂,迎上三關來。宋江等一百餘個頭領,都跟在後面,直迎至忠義堂前,一齊下馬,請太尉上堂,正面放著御酒詔匣,陳太尉、張幹辦、李虞候立在左邊,蕭讓、裴宣立在右邊。宋江叫點眾頭領時,一百七人,於內單只不見了李逵。此時是四月間天氣,都穿夾羅戰襖,跪在堂上,拱聽開讀。陳太尉於詔書匣內取出詔書,度與蕭讓。裴宣贊禮,眾將拜罷,蕭讓展開詔書,高聲讀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五帝憑禮樂而有疆封,三皇用殺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之大業,開日月之光輝,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為爾宋江等嘯聚山林,劫據郡邑,本欲用彰天討,誠恐勞我生民。今差太尉陳宗善前來招安,詔書到日,即將應有錢糧、軍器、馬匹、船隻、目下納官,拆毀巢穴,率領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違戾詔制,天兵一至,齠齔不留。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XX日詔示

蕭讓卻才讀罷,宋江以下皆有怒色;只見「黑旋風」李逵從樑上跳將下來,就蕭讓手裡奪過詔書,扯的粉碎,便來揪住陳太尉,拽拳便打。此時宋江、盧俊義皆橫身抱住,哪裡肯放他下手。恰才解拆得開,李虞候喝道:「這廝是甚麼人,敢如此大膽!」李逵正沒尋人打處,劈頭揪住李虞候便打,喝道:「寫來的詔書,是誰說的話?」張幹辦道:「這──是──皇帝聖旨。」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這裡眾好漢,來招安老爺們,倒要做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你莫要來惱犯著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寫詔的官員盡都殺了!」眾人都來勸解,把「黑旋風」推下堂去。宋江道:「太尉且寬心,休想有半星兒差池。且取御酒,叫眾人沾恩。」隨即取過一副嵌寶金花鐘,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傾在銀酒海內,看時,卻是村醪白酒;再將九瓶都打開,傾在酒海內,卻是一般的淡薄村醪。眾人見了,盡都駭然,一個個都走下堂去。

魯智提著鐵禪杖,高聲叫罵:「入娘撮鳥!忒煞是欺負人!把水酒做御酒來哄俺們喫!」「赤髮鬼」劉唐也挺著朴刀殺上來,「行者」武松掣出雙戒刀,「沒遮攔」穆弘、「九紋龍」史進,一齊發作。六個水軍頭領都罵下關去了。宋江見不是話,橫身在裡面攔擋,急傳將令,叫轎馬護送太尉下山,休教傷犯。此時四下大小頭領,一大半鬧將起來,宋江、盧俊義只得親身上馬,將太尉並開詔一干人數護送下三關,再拜伏罪:「非宋江等無心歸降,實是草詔的官員不知我梁山泊的彎曲。若以數句善言撫恤,我等盡忠報國,萬死無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則個。」急急送過渡口,這一干人嚇得屁滾尿流,飛奔濟州去了。

卻說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聚眾頭領筵席,宋江道:「雖是朝廷詔旨不明,你們眾人也忒性躁。」吳用道:「哥哥,你休執迷!招安須自有日,如何怪得眾兄弟們發怒?朝廷忒不將人為念!如今閒話都打疊起,兄長且傳將令:馬軍拴束馬匹,步軍安排軍器,水軍整頓船隻,早晚必有大軍前來征討。一兩陣殺得他人亡馬倒,片甲不回,夢著也怕,那時卻再商量。」眾人道:「軍師言之極當。」是日散席,各歸本帳。

且說陳太尉回到濟州,把梁山泊開詔一事,訴與張叔夜。張叔夜道:「敢是你們多說甚言語來!」陳太尉道:「我幾曾敢發一言!」張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費了心力,壞了事情,太尉急急回京,奏知聖上,事不宜遲。」陳太尉、張幹辦、李虞候一行人從星夜回京來,見了蔡太師,備說梁山泊賊寇扯詔譭謗一節。蔡京聽了大怒道:「這夥草寇,安敢如此無禮!堂堂宋朝,如何叫你這夥橫行!」陳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師福蔭,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今日死裡逃生,再見恩相!」太師隨即叫請童樞密、高楊二太尉,都來相府,商議軍情重事。無片時,都請到太師府白虎堂內,眾官坐下,蔡太師教喚過張幹辦、李虞候,備說梁山泊扯詔譭謗一事。楊太尉道:「這夥賊徒如何主張招安他?當初是哪一個官奏來?」高太尉道:「那日我若在朝內,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童樞密道:「鼠竊狗偷之徒,何足慮哉!區區不才,親引一支軍馬,剋時定日,掃清水泊而回。」眾官道:「來日奏聞。」當下都散。

次日早朝,眾官三呼萬歲,君臣禮畢,蔡太師出班,將此事上奏天子。天子大怒,問道:「當日誰奏寡人主張招安?」侍臣給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問罪。天子又問蔡京道:「此賊為害多時,差何人可以收剿?」蔡太師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樞密院官親率大軍,前去剿掃,可以剋日取勝。」天子教宣樞密使童貫問道:「卿肯領兵收捕梁山泊草蔻麼?」童貫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臣願效犬馬之勞,以除心腹之患。」高俅、楊戩亦皆保舉。天子隨即降下聖旨,賜與金印兵符,拜東廳樞密使童貫為大元帥,任從各處選調軍馬,前去剿捕梁山泊賊寇,擇日出師起行。

正是登壇攘臂稱元帥,敗陣攢眉似小兒。畢竟童樞密怎地出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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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話說樞密使童貫受了天子統軍大元帥之職,徑到樞密院中,便發調兵符驗,要撥東京管下八路軍州各起軍一萬,就差本處兵馬都監統率;又於京師御林軍內選點二萬,守護中軍。樞密院下一應事務,盡委副樞密使掌管。御營中選兩員良將,為左羽右翼。號令已定,不旬日間,諸事完備。一應接續軍糧,並是高太尉差人趲運。那八路軍馬:睢州兵馬都監叚鵬舉、鄭州兵馬都監陳翥、陳州兵馬都監吳秉、唐州兵馬都監韓天麟、許州兵馬都監李明、鄧州兵馬都監王義、洳州兵馬都監馬萬里、嵩州兵馬都監周信;御營中選到左羽右翼良將二員為中軍,那二人:御前飛龍大將酆美、御前飛虎大將畢勝。童貫掌握中軍為主帥,號令大小三軍齊備,武庫撥降軍器,選定吉日出師,高楊二太尉設筵餞行,朝廷著仰中書省一面賞軍。

且說童貫已領眾將,次日先驅軍馬出城,然後拜辭天子,飛身上馬,出這新曹門,來五里短亭,只見高楊二太尉率領眾官,先在那裡等候。童貫下馬,高太尉執盞擎杯,與童貫道:「樞密相公此行,與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凱歌。此寇潛伏水窪,只須先截四邊糧草,堅固寨柵,誘此賊下山,然後進兵。那時一個個生擒活捉,庶不負朝廷委用。」童貫道:「重蒙教誨,不敢有忘。」各飲罷酒,楊太尉也來執盞與童貫道:「樞相素讀兵書,深知韜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爭奈此賊潛伏水泊,地利未便,樞相到彼,必有良策。」童貫道:「下官到彼,見機而作,自有法度。」高楊二太尉一齊進酒賀道:「都門之外,懸望凱旋。」相別之後,各自上馬。有各衙門合屬官員送路的,不知其數:或近送,或遠送,次第回京,皆不必說。大小三軍,一齊進發,各隨隊伍,甚是嚴整。前軍四隊,先鋒總領行軍;後軍四隊,合後將軍監督;左右八路軍馬,羽翼旗牌催督;童貫鎮握中軍,總統馬步,御林軍二萬,都是御營選揀的人。童貫執鞭,指點軍兵進發。怎見得軍容整肅,但見:

兵分九隊,旗列五方。綠沉鎗、點鋼鎗、鴉角鎗,布遍野光芒;青龍刀、偃月刀、鴈翎刀,生滿天殺氣。雀畫弓、鐵胎弓、寶雕弓,對插飛魚袋內;射虎箭、狼牙箭、柳葉箭,齊攢獅子壺中。樺車弩、漆抹弩、腳登弩,排滿前軍;開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緊隨中隊。竹節鞭、虎眼鞭、水磨鞭,齊懸在肘上;流星鎚、雞心鎚、飛抓鎚,各帶在身邊。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纏錯落。龍文劍掣一汪秋水,虎頭牌畫幾縷春雲。先鋒猛勇,領拔山開路之精兵;元帥英雄,統喝水斷橋之壯士。左統軍、右統軍,恢弘膽略;遠哨馬、近哨馬,馳騁威風。震天鼙鼓搖山嶽,映日旌旗避鬼神。

當日童貫離了東京,迤邐前進,不一二日,已到濟州界分。太守張叔夜出城迎接,大軍屯住城外。只見童貫引輕騎入城,至州衙前下馬。張叔夜邀請至堂上,拜罷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童樞密道:「水窪草賊,殺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惡非止一端,往往剿捕,蓋為不得其人,致容滋蔓。吾今統率大軍十萬,戰將百員,刻日要掃清山寨,擒拿眾賊,以安兆民。」張叔夜答道:「樞相在上,此寇潛伏水泊,雖然是山林狂寇,中間多有智謀勇烈之士,樞相勿以怒氣自激,引軍長驅,必用良謀,可成功績。」童貫聽了大怒,罵道:「都似你這等懦弱匹夫,畏刀避劍,貪生怕死,誤了國家大事,以致養成賊勢。吾今到此,有何懼哉!」張叔夜哪裡再敢言語,且備酒食供送。童樞密隨即出城,次日驅領大軍,近梁山泊下寨。

且說宋江等已有細作人探知多日了。宋江與吳用已自鐵桶般商量下計策,只等大軍到來,告示諸將,各要遵依,毋得差錯。

再說童樞密調撥軍兵,點差睢州兵馬都監段鵬舉為正先鋒,鄭州都監陳翥為副先鋒,陳州都監吳秉為正合後,許州都監李明為副合後,唐州都監韓天麟、鄧州都監王義二人為左哨,洳州都監馬萬里、嵩州都監周信二人為右哨,龍虎二將酆美、畢勝為中軍羽翼,童貫為元帥,總領大軍,全身披掛,親自監督。戰鼓三通,諸軍盡起。行不過十里之外,塵土起處,早有敵軍哨路,來的漸近,鸞鈴響處,約有三十餘騎哨馬,都戴青包巾,各穿綠戰襖,馬上盡繫著紅纓,每邊拴掛數十個銅鈴,後插一把雉尾,都是釧銀細杆長鎗、輕弓短箭。為頭的戰將是誰?怎生打扮?但見:

鎗橫鴉角,刀插蛇皮,銷金的巾幘佛頭青,挑繡的戰袍鸚哥綠。腰繫絨絛真紫色,足穿氣褲軟香皮。雕鞍後對懸錦袋,內藏打將的石頭;戰馬邊緊挂銅鈴,後插招風的雉尾。驃騎將軍沒羽箭,張清哨路最當先。

馬上來的將軍,號旗上寫得分明:「巡哨都頭領『沒羽箭』張清。」左有龔旺,右有丁得孫,直哨到童貫軍前,相離不遠,只隔百十步,勒馬便回。前軍先鋒二將,不得軍令,不敢亂動,報至中軍,主帥童貫親到軍前,觀猶未盡,張清又哨將來。童貫欲待遣人追戰,左右說道:「此人鞍後錦袋中都是石子,丟不放空,不可追趕。」張清連哨了三遭,不見童貫進兵,返回,行不到五里,只見山背後鑼聲響動,早轉出五百步軍來,當先四個步軍頭領,乃是黑旋風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叱項充,飛天大聖李袞,直奔前來,但見:

人人虎體,個個彪形。當先兩座惡星神,隨後二員真殺曜。李逵手持雙斧,樊瑞腰掣龍泉,項充牌畫玉爪狻猊,李袞牌描金睛獬豸。五百人絳衣赤襖,一部從紅旆朱纓。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綠林內迸開三昧火。

那五百步軍就山坡下一字兒擺開,兩邊團牌齊齊紮住。童貫領軍在前見了,便將玉塵尾一招,大隊軍馬衝擊前去。李逵、樊瑞引步軍分開兩路,都倒提著蠻牌,踅過山腳便走。童貫大軍趕出山嘴,只見一派平川曠野之地,就把軍馬列成陣勢,遙望李逵、樊瑞度嶺穿林,都不見了。童貫中軍立起攢木將台,令撥法官二員上去,左招右颭,一起一伏,擺作四門鬥底陣。陣勢才完,只聽得山後砲響,就後山飛出一彪軍馬來。童貫令左右攏住戰馬,自上將台看時,只見山東一路軍馬湧出來:前一隊軍馬紅旗,第二隊雜彩旗,第三隊青旗,第四隊又是雜彩旗。只見山西一路人馬也湧來:前一隊人馬是雜彩旗,第二隊白旗,第三隊又是雜彩旗,第四隊皁旗,旗背後盡是黃旗。大隊軍將,急先湧來,佔住中央,裡面列成陣勢。

遠觀未實,近覷分明,正南上這隊人馬,盡都是火焰紅旗,紅甲紅袍,朱纓赤馬,前面一把引軍紅旗,上面金銷南斗六星,下繡朱雀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紅旗中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盔頂朱纓飄一顆,猩猩袍上花千朵。狸蠻帶束紫玉圍,狻猊甲露黃金鎖。
狼牙木棍鐵釘排,龍駒遍體胭脂裹。紅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號旗上寫得分明:「先鋒大將『霹靂火』秦明。」左右兩員副將:左是「聖水將」單廷珪,右邊是「神火將」魏定國。三員大將,手搦兵器,都騎赤馬,立於陣前。

東壁一隊人馬,儘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纓、青馬,前面一把引軍青旗,上面金銷東斗四星,下繡青龍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青旗中湧出一員大將,怎生扮扮,但見:

藍靛包巾光滿目,翡翠征袍花一簇。鎧甲穿連獸吐環,寶刀閃爍龍吞玉。
青驄遍體粉團花,戰襖護身鸚鵡綠。碧雲旗動遠山明,正按東方甲乙木。

號旗上寫得分明:「左軍大將『大刀』關勝。」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醜郡馬」宣贊,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青馬,立於陣前。

西壁一隊人馬,儘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纓、白馬,前面一把引軍白旗,上面金銷西斗五星,下繡白虎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白旗中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漠漠寒雲護太陰,梨花萬朵疊層琛。素色羅袍光閃閃,爛銀鎧甲冷森森。
賽霜駿馬騎獅子,出白長鎗掿綠沉。一簇旗旛飄雪練,正按西方庚辛金。

號旗上寫得分明:「右軍大將『豹子頭』林沖。」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鎮三山」黃信,右手是「病尉遲」孫立。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白馬,立於陣前。

後面一簇人馬,儘是黑旗、黑甲、黑袍、黑纓、黑馬,前面一把引軍黑旗,上面金銷北斗七星,下繡玄武之狀。那把旗招展動處,黑旗中湧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堂堂捲地烏雲起,鐵騎強弓勢莫比。皁羅袍穿龍虎軀,烏油甲掛豺狼體。
鞭似烏龍掿兩條,馬如潑墨行千里。七星旗動玄武搖,正按北方壬癸水。

號旗上寫得分明:「合後大將『雙鞭』呼廷灼。」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百勝將」韓滔,右手是「天目將」彭玘。三員大將,手持兵器,都騎黑馬,立於陣前。

東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青旗、紅甲,前面一把引繡旗,上面金銷巽卦,下繡飛龍。那一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擐甲披袍出戰場,手中拈著兩條鎗。雕弓鸞鳳壺中插,寶劍沙魚鞘內藏。
束霧衣飄黃錦帶,騰空馬頓紫絲韁。青旗紅焰龍蛇動,獨據東南守巽方。

號旗上寫得分明;「虎軍大將『雙鎗將』董平。」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摩雲金翅」歐鵬,右手是「火眼狻猊」鄧飛,手持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西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紅旗、白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上面金銷坤卦,下繡飛熊。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當先湧出英雄將,凜凜威風添氣象。魚麟鐵甲緊遮身,鳳翅金盔拴護項。
衝波戰馬似龍形,開山大斧如弓樣。紅旗白甲火雲飛,正據西南坤位上。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急先鋒』索超。」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錦毛虎」燕順,右手是「鐵笛仙」馬麟。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東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皁旗、青甲,前面一把引軍繡旗,上面金銷艮卦,下繡飛豹。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結束,但見:

虎坐雕鞍膽氣昂,彎弓插箭鬼神慌。朱纓銀蓋遮刀面,絨縷金鈴貼馬旁。
盔頂穰花紅錯落,甲穿柳葉翠遮藏。皁旗青甲煙塵內,東北天山守艮方。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九紋龍』史進。」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跳澗虎」陳達,右手是「白花蛇」楊春。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西北方門旗影裡一隊軍馬,白旗、黑甲,前面一把引軍旗,上面金銷乾卦,下繡飛虎。那把旗招展動處,捧出一員大將,怎生打扮,但見:

雕鞍玉勒馬嘶風,介胄棱層黑霧蒙。豹尾壺中銀鏃箭,飛魚袋內鐵胎弓。
甲邊翠縷穿雙鳳,刀面金花嵌小龍。一簇白旗飄黑甲,天門西北是乾宮。

號旗上寫得分明:「驃騎大將『青面獸』楊志。」左右兩員副將:左手是「錦豹子」楊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三員大將,手掿兵器,都騎戰馬,立於陣前。

八方擺佈的鐵桶相似,陣門裡馬軍隨馬隊,步軍隨步隊,各持鋼刀、大斧、闊劍、長鎗,旗旛齊整,隊伍威嚴。去那八陣中央,只見團團一遭,都是杏黃旗,間著六十四面長腳旗,上面金銷六十四卦,亦分四門。南門都是馬軍,正南上黃旗影裡,捧出兩員上將,一般結束,但見:

熟銅鑼間花腔鼓,簇簇攢攢分隊伍。戧金鎧甲赭黃袍,剪絨戰襖葵花舞。
垓心兩騎馬如龍,陣內一雙人似虎。周圍遶定杏黃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兩員首將都騎黃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首是「插翅虎」雷橫,一遭人馬,盡都是黃旗、黃袍、銅甲、黃馬、黃纓。中央陣四門:東門是「金眼彪」施恩,西門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南門是「雲裡金剛」宋萬,北門是「病大蟲」薛永。那黃旗中間,立著那面「替天行道」杏黃旗,旗杆上拴著四條絨繩,四個長壯軍士晃定。中間馬上有那一個守旗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冠簪魚尾圈金線,甲皺龍鱗護錦衣。凜凜身軀長一丈,中軍守定杏黃旗。

這個守旗的壯士,便是「險道神」郁保四。那簇黃旗後,便是一叢砲架,立著那個砲手「轟天雷」淩振,帶著副手二十餘人,圍遶著炮架。架子後一帶都擺著撓鉤套索,準備捉將的器械,撓鉤手後,又是一遭雜彩旗旛,團團便是七重圍子手,四面立著二十八面繡旗,上面銷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間立著一面堆絨繡就真珠圈邊,腳綴金鈴,頂插雉尾,鵝黃帥字旗。那一個守旗的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鎧甲斜拴海獸皮,絳羅巾幘插花枝。沖天殺氣人難犯,守定中軍帥字旗。

這個守旗的壯士,便是「沒面目」焦挺。去那帥字旗邊,設立兩個護旗的將士,都騎戰馬,一般結束,手執鋼鎗,腰懸利劍,一個是「毛頭星」孔明,一個是「獨火星」孔亮。馬前馬後,排著二十四個把狼牙棍的鐵甲軍士。後面兩把領戰繡旗,兩邊排著二十四枝方天畫戟。左手十二枝畫戟叢中,捧著一員驍將,怎生打扮,但見:

踞鞍立馬天風裡,鎧甲輝煌光焰起。麒麟束帶稱狼腰,獬豸吞胸當虎體。
冠上明珠嵌曉星,鞘中寶劍藏秋水。方天畫戟雪霜寒,風動金錢豹子尾。

繡旗上寫得分明:「小溫候」呂方。那右手十二枝畫戟叢中,也捧著一員驍將,怎生打扮,但見:

三叉寶冠珠燦爛,兩條雉尾錦斕斑。柿紅戰襖遮銀鏡,柳綠征裙壓繡鞍。束帶雙跨魚獺尾,護心甲掛小連環。手持畫桿方天戟,飄動金錢五色旛。

繡旗上寫得分明:「賽仁貴」郭盛。兩員將各持畫戟,立馬兩邊。畫戟中間,一簇鋼叉,兩員步軍驍將,一般結束,但見:

虎皮磕腦豹皮褲,襯甲衣籠細織金。手內鋼叉光閃閃,腰間利劍冷森森。
一個是「兩頭蛇」解珍,一個是「雙尾蠍」解寶。弟兄兩個,各執著三股蓮花叉,引著一行步戰軍士,守護著中軍。隨後兩匹錦鞍馬上,兩員文士,掌管定賞功罰罪的人。左手那一個,烏紗帽,白羅襴,胸藏錦繡,筆走龍蛇,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聖手書生」蕭讓;右手那一個,綠紗巾,皁羅衫,氣貫長虹,心如秋水,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傑「鐵面孔目」裴宣。這兩個馬後,擺著紫衣持節的人,二十四個當路,將二十四把麻扎刀。那刀林中立著兩個錦衣三串行刑劊子,怎生結束,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皮主腰,乾紅簇就;一個羅踢串,彩色裝成。一個雙環撲獸創金明,一個頭巾畔花枝掩映。一個白紗衫遮籠錦體,一個禿袖半露鴉青。一個將漏塵斬鬼法刀掙,一個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手是「鐵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慶:弟兄兩個,立於陣前,左右都是擎刀手。背後兩邊擺著二十四枝金鎗銀鎗,每邊設立一員大將領隊。左邊十二枝金鎗隊裡,馬上一員驍將,手執金鎗,側坐戰馬。怎生打扮,但見:

錦鞍駿馬紫絲韁,金翠花枝壓鬢旁。雀畫弓懸一彎月,龍泉劍掛九秋霜。
繡袍巧制鸚哥綠,戰服輕裁柳葉黃。頂上櫻花紅燦爛,手拈鐵桿縷金鎗。

這員驍將,乃是梁山泊「金鎗手」徐寧。右手十二枝銀鎗隊裡,馬上一員驍將,手執銀鎗,也側坐駿馬。怎生披掛,但見:

蜀錦鞍韉寶鐙光,五明駿馬玉玎璫。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攢箭羽長。
綠錦袍明金孔雀,紅鞓帶束紫鴛鴦。參差半露黃金甲,手執銀絲鐵桿鎗。

這員驍將,乃是梁山泊「小李廣」花榮。兩勢下都是風流威猛二將:金鎗手,銀鎗手,各帶皁羅巾,鬢邊都插翠葉金花。左手十二個金鎗手穿綠,右手十二個銀鎗手穿紫。背後又錦衣對對,花帽雙雙,紤袍簇簇,錦襖攢攢。兩壁廂碧幢翠幙,朱幡旛蓋,黃鉞白旄,青莎紫電。兩行二十四把鉞斧,二十四對鞭撾。中間一字兒三把銷金傘蓋,三匹繡鞍駿馬,正中馬前,立著兩個英雄。左手那個壯士,端的是儀容濟楚,世上無雙,有《西江月》為證:

頭巾側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顆銅鈴。黃羅衫子晃金明,飄帶繡裙相稱。
兜小襪麻鞋嫩白,壓腿絣護膝深青。旗標令字號神行,百里登時取應。

這個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頭領「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鵝黃令字繡旗,專管大軍中往來飛報軍情,調兵遣將,一應事務。右手那個對立的壯士,打扮得出眾超群,人中罕有,也有《西江月》為證:

褐衲襖滿身錦襯,青包巾遍體金銷。鬢邊插朵翠花嬌,鸂鶒玉環光耀。
紅串繡裙裹肚,白襠素練圍腰。落生弩子捧頭挑,百萬軍中偏俏。

這個便是梁山泊風流子弟,能幹機密的頭領「浪子」燕青,背著強弓,插著利劍,手提著齊眉桿棒,專一護持中軍。遠望著中軍,去那右邊銷金青羅傘蓋底下,繡鞍馬上,坐著那個道德高人,有名羽士。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如意冠玉簪翠筆,絳綃衣鶴舞金霞。火神珠履映桃花,環佩玎璫斜掛。
背上雌雄寶劍,匣中微噴光華。青羅傘蓋擁高牙,紫騮馬雕鞍穩跨。

這個便是梁山泊呼風喚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師「入雲龍」公孫勝,馬上背著兩口寶劍,手中按定紫絲韁。去那左邊銷金青羅傘蓋底下,錦鞍馬上,坐著那個足智多謀,全勝軍師吳用。怎生打扮,有《西江月》為證:

白道服皁羅沿襈,紫絲絛碧玉鉤環。手中羽扇動天關,頭上綸巾微岸。
貼裡暗穿銀甲,垓心穩坐雕鞍。一雙銅鏈掛腰間,文武雙全師範。

這個便是梁山泊能通韜略,善用兵機,有道軍師「智多星」吳學究,馬上手擎羽扇,腰懸兩條銅鏈。去那正中銷金大紅羅傘蓋底下,那照夜玉獅子金鞍馬上,坐著那個有仁有義統軍大元帥。怎生打扮,但見:

鳳翅盔高攢金寶,渾金甲密砌龍麟。錦征袍朵簇陽春,錕鋙劍腰懸光噴。
繡腿絣絨圈翡翠,玉玲瓏帶束麒麟。真珠傘蓋展紅雲,第一位天罡臨陣。

這個正是梁山泊主,濟州鄆城縣人氏,山東「及時雨」「呼保義」宋公明,全身結束,自仗錕鋙寶劍,坐騎金鞍白馬,立於陣中監戰,掌握中軍。馬後大戟長戈,錦鞍駿馬,整整齊齊,三五十員牙將,都騎戰馬,手執長鎗,全副弓箭。馬後又設二十四枝畫角,全部軍鼓大樂。陣後又設兩隊遊兵,伏於兩側,以為護持中軍羽翼。左是「沒遮攔」穆弘,引兄弟「小遮攔」穆春,管領馬步軍一千五百人;右是「赤髮鬼」劉唐,引著「九尾龜」陶宗旺,管領馬步軍一千五百人,伏在兩脅。後陣又是一隊陰兵,簇擁著馬上三個女頭領:中間是「一丈青」扈三娘,左邊是「母大蟲」顧大嫂,右邊是「母夜叉」孫二娘;押陣後是他三個丈夫:中間「矮腳虎」王英,左是「小尉遲」孫新,右是「菜園子」張青,總管馬步軍兵三千。那座陣勢非同小可,但見:

明分八卦,暗合九宮,占天地之機關,奪風雲之氣象。前後列龜蛇之狀,左右分龍虎之形。丙丁前進,如萬條烈火燒山;壬癸後隨,似一片烏雲覆地。左勢下盤旋青氣,右手裡貫串白光,金霞遍滿中央,黃道全依戊己。四維有二十八宿之分,周回有六十四卦之變。盤盤曲曲,亂中隊伍變長蛇;整整齊齊,靜裡威儀如伏虎。馬軍則一衝一突,步卒是或後或前。休誇八陣成功,謾說六韜取勝。孔明施妙計,李靖播神機。

樞密使童貫在陣中將臺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馬,無移時,擺成這個九宮八卦陣勢,軍馬豪傑,將士英雄,驚得魂飛魄散,心膽俱落,不住聲道:「可知但來此間收捕的官軍,便大敗回,原來如此利害!」看了半晌,只聽得宋江軍中催戰的鑼鼓不住聲發擂。童貫且下將台,騎上戰馬,再出前軍來諸將中間道:「哪個敢廝殺的出去打話?」先鋒隊裡轉過一員猛將,挺身躍馬而出,就馬上欠身稟童貫道:「小將願往,乞取鈞旨。」看乃是鄭州都監陳翥,白袍銀甲,青馬絳纓,使一口大桿刀,見充副先鋒之職。童貫便教軍中金鼓旗下發三通擂,將臺上把紅旗招展兵馬,陳翥從門旗下飛馬出陣,兩軍一齊吶喊。

陳翥兜住馬,橫著刀,厲聲大叫:「無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為泥,悔之何及!」宋江正南陣中先鋒頭領虎將秦明,飛馬出陣,更不打話,舞起狼牙棍,直取陳翥。兩馬相交,兵器並舉,一個使棍的當頭便打,一個使刀的劈面砍來。二將來來往往,翻翻復復,鬥了二十餘合,秦明賣個破綻,放陳翥趕將入來,一刀欲砍個空。秦明趁勢,手起棍落,把陳翥連盔帶頂,正中天靈,陳翥翻身死於馬下。秦明的兩員副將,單廷珪、魏定國飛馬直衝出陣來,先搶了那匹好馬,接應秦明去了。東南方門旗裡虎將「雙鎗將」董平,見秦明得了頭功,在馬上尋思:「大軍已踏動銳氣,不就這裡搶將過去,捉了童貫,更待何時!」大叫一聲,如陣前起個霹靂,兩手持兩條鎗,把馬一拍,直撞過陣來。童貫見了,勒回馬望中軍便走。西南方門旗裡驃騎將「急先鋒」索超也叫道:「不就這裡捉了童貫,更待何時!」手輪大斧,殺過陣來。中央秦明見了兩邊衝殺過去,也招動本隊紅旗軍馬,一齊搶入陣中,來捉童貫。

正是數隻皁鵰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畢竟樞密使童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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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3: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話說當日宋江陣中前部先鋒,三隊軍馬趕過對陣,大刀闊斧,殺得童貫三軍人馬大敗虧輸,星落雲散,七損八傷。軍士拋金棄鼓,撇戟丟鎗,覓子尋爺,呼兄喚弟,折了萬餘人馬,退三十里外紮住。吳用在陣中鳴金收軍,傳令道:「且未可盡情追殺,略報個信與他。」梁山泊人馬都收回山寨,各自獻功請賞。

且說童貫輸了一陣,折了人馬,早紮寨柵安歇下,心中憂悶,會集諸將商議。酆美、畢勝二將道:「樞相休憂,此寇知得官軍到來,預先擺布下這座陣勢。官軍初到,不知虛實,因此中賊奸計。想此草寇,只是倚山為勢,多設軍馬,虛張聲勢,一時失了地利。我等且再整練馬步將士,停歇三日,養成銳氣,將息戰馬,三日後將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俱是步軍殺將去。此陣如長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都要連絡不斷,決此一陣,必見大功。」童貫道:「此計大妙,正合吾意。」即時傳下將令,整肅三軍,訓練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飯,軍將飽食,馬帶皮甲,人披鐵鎧,大刀闊斧,弓弩上弦,正是鎗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大將酆美、畢勝當先引軍,浩浩蕩蕩,殺奔梁山泊來。八路軍馬,分於左右,前面發三百鐵甲哨馬前去探路,回來報與童貫中軍知道,說:「前日戰場上,並不見一個軍馬。」童貫聽了心疑,自來前軍問酆美、畢勝道:「退兵如何?」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顧衝突將去,長蛇陣擺定,怕做甚麼?」官軍迤邐前行,直進到水泊邊,竟不見一個軍馬,但見隔水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火,遠遠地遙望見水滸寨山頂上一面杏黃旗在那裡招颭,亦不見些動靜。童貫與酆美、畢勝勒馬在萬軍之前,遙望見對岸水面上蘆林中一隻小船,船上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斜倚著船,背岸西獨自釣魚。童貫的步軍,隔著岸叫那漁人,問道:「賊在哪裡?」那漁人只不應。童貫叫能射箭的放箭。兩騎馬直近岸邊灘頭來,近水兜住馬,扳弓搭箭,望那漁人後心,颼地一箭去,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噹地一聲響,那箭落下水裡去了。這一個馬軍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噹地一聲響,那箭也落下水裡去了。那兩個馬軍是童貫軍中第一慣射弓箭的。兩個喫了一驚,勒回馬,上來欠身稟童貫道:「兩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不知他身上穿著甚的。」童貫再撥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馬軍,來灘頭擺開,一齊望著那漁人放箭。那亂箭射去,漁人不慌。多有落在水裡的,也有射著船上的,但射著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裡去。

童貫見射他不死,便差會水的軍漢脫了衣甲,赴水過去,捉那漁人,早有三五十人赴將開去。那漁人聽得船尾水響,知有人來,不慌不忙,放下魚釣,取棹竿拿在身邊,近船來的,一棹竿一個,太陽上著的,腦袋上著的,面門上著的,都打下水裡去了。後面見沉了幾個,都赴轉岸上去尋衣甲。童貫看見大怒,教撥五百軍漢下水去,定要拿這漁人;若有回來的,一刀兩段。五百軍人脫了衣甲,吶聲喊,一齊都跳下水裡,赴將過去。那漁人回轉船頭,指著岸上童貫大罵道:「亂國賊臣,害民的禽獸,來這裡納命,猶自不知死哩!」童貫大怒,喝教馬軍放箭。那漁人呵呵大笑,說道:「兀那裡有軍馬到了。」把手指一指,棄了蓑衣、箬笠,翻身攢入水底下去了。那五百軍正赴到船邊,只聽得在水中亂叫,都沉下去了。那漁人正是「浪裡白條」張順,頭上箬笠上面是箬葉裹著,裡面是銅打成的;蓑衣裡面一片熟銅打就,披著如龜殼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張順攢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顧排頭價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滾將起來。有乖的赴了開去,逃得性命。

童貫在岸上看得呆了,身邊一將指道:「山頂上那面黃旗正在那裡磨動。」童貫定睛看了,不解何意,眾將也沒做道理處。酆美道:「把三百鐵甲哨馬,分作兩隊,教去兩邊山後出哨,看是如何?」卻纔分到山前,只聽得蘆葦中一個轟天雷炮飛起,火煙撩亂,兩邊哨馬齊回來報,有伏兵到了。童貫在馬上那一驚不小,酆美、畢勝兩邊差人教軍士休要亂動。數十萬軍都掣刀在手。前後飛馬來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斬!」按住三軍人馬。童貫且與眾將立馬望時,山背後鼓聲震地,喊殺喧天,早飛出一彪軍馬,都打著黃旗,當先有兩員驍將領兵。怎見得那隊軍馬整齊:

黃旗擁出萬山中,爍爍金光射碧空。馬似怒濤衝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風。
鼓聲震動森羅殿,炮力掀翻泰華宮。劍隊暗藏插翅虎,鎗林飛出美髯公。

兩騎黃騣馬上,兩員英雄頭領: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橫,帶領五千人馬,直殺奔官軍。童貫令大將酆美、畢勝當先迎敵。兩個得令,便驟馬挺鎗出陣,大罵:「無端草賊,不來投降,更待何時!」雷橫在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怎敢與吾決戰?」畢勝大怒,拍馬挺鎗直取雷橫,雷橫也使鎗來迎。兩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約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敗。酆美見畢勝戰久不能取勝,拍馬舞刀,逕來助戰。朱仝見了,大喝一聲,飛馬掄刀來戰酆美。四匹馬兩對兒在陣前廝殺。童貫看了,喝采不迭。鬥到澗深裡,只見朱仝、雷橫賣個破綻,撥回馬頭望本陣便走。酆美、畢勝兩將不捨,拍馬追將過去。對陣軍發聲喊,望山後便走,童貫叫盡力追趕過山腳去,只聽得山頂上畫角齊鳴,眾將抬頭看時,前後兩個炮直飛起來。童貫知有伏兵,把軍馬約住,教不要去趕。

只見山頂上閃出那面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童貫踅過山那邊看時,見山頭上一簇雜綵繡旗開處,顯出那個鄆城縣蓋世英雄山東「呼保義」宋江來。背後便是軍師吳用、公孫勝、花榮、徐寧,金鎗手,銀鎗手,眾多好漢。童貫見了大怒,便差人馬上山來拿宋江。大軍人馬,分為兩路,卻待上山,只聽得山頂上鼓樂喧天,眾好漢都笑。童貫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這賊怎敢戲吾!我當自擒這廝。」酆美諫道:「樞相,彼必有計,不可親臨險地。且請回軍,來日卻再打聽虛實,方可進兵。」童貫道:「胡說!事已到這裡,豈可退軍!教星夜與賊交鋒。今已見賊,勢不容退。──」語猶未絕,只聽得後軍吶喊,探子報道:「正西山後衝出一彪軍來,把後軍殺開做兩處。」童貫大驚,帶了酆美、畢勝,急回來救應後軍時,東邊山後鼓聲響處,又早飛出一隊人馬來。一半是紅旗,一半是青旗,捧著兩員大將,引五千軍馬殺將來。那紅旗軍隨紅旗,青旗軍隨青旗,隊伍端的整齊。但見:

對對紅旗間翠袍,爭飛戰馬轉山腰。日烘旗幟青龍見,風擺旌旗朱雀搖。
二隊精兵皆勇猛,兩員上將顯英豪。秦明手舞狼牙棍,關勝斜橫偃月刀。

那紅旗隊裡頭領是「霹靂火」秦明,青旗隊裡頭領是「大刀」關勝。二將在馬上殺來,大喝道:「童貫早納下首級!」童貫大怒,便差酆美來戰關勝,畢勝去鬥秦明。童貫見後軍發喊得緊,又教鳴金收軍,且休戀戰,延便且退。朱仝、雷橫引黃旗軍又殺將來,兩下裡夾攻,童貫軍兵大亂。酆美、畢勝保護著童貫,逃命而走,正行之間,刺斜裡又飛出一彪軍馬來,接住了廝殺。那隊軍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黑白旗中,也捧著兩員虎將,引五千軍馬,攔住去路。這隊軍端的齊整:

炮似轟雷山石裂,綠林深處顯戈矛。素袍兵出銀河涌,玄甲軍來黑氣浮。
兩股鞭飛風雨響,一條鎗到鬼神愁。左邊大將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頭。

那黑旗隊裡頭領是雙鞭呼延灼,白旗隊裡頭領是「豹子頭」林沖。二將在馬上大喝道:「奸臣童貫,待走哪裡去?早來受死!」一衝直殺入軍中來。那睢州都監段鵬舉接住呼延灼交戰,洳州都監馬萬里接著林沖廝殺。這馬萬里與林沖鬥不到數合,氣力不如,卻待要走,被林沖大喝一聲,慌了手腳,著了一矛,戳在馬下。段鵬舉看見馬萬里被林沖搠死,無心戀戰,隔過呼延灼雙鞭,霍地撥回馬便走。呼延灼奮勇趕將入來,兩軍混戰,童貫只教奪路且回。只聽得前軍喊聲大舉,山背後飛出一彪步軍,直殺入垓心裡來。當先一僧一行者,領著軍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貫!」那和尚不修經懺,專好殺人,單號「花和尚」,雙名魯智深。這行者景陽岡曾打虎,水滸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這兩個殺入陣來。怎見得,有《西江月》為證:

魯智深一條禪杖,武行者兩口鋼刀。鋼刀飛出火光飄,禪杖來如鐵炮。
禪杖打開腦袋,鋼刀截斷人腰。兩般軍器不相饒,百萬軍中顯耀。

童貫眾軍被魯智深、武松引領步軍一衝,早四分五落。官軍人馬,前無去路,後沒退兵,只得引酆美、畢勝撞透重圍,殺條血路,奔過山背後來。正方喘息,又聽得炮聲大震,戰鼓齊鳴,看兩員猛將當先,一簇步軍攔路。怎見得:

兩頭蛇腥風難近,雙尾蠍毒氣齊噴。鋼叉一對世無倫,較獵場中聲震。
左手解珍出眾,右手解寶超群。數千鐵甲虎狼軍,攪碎長蛇大陣。

來的步軍頭領解珍、解寶,各撚五股鋼叉,又引領步軍殺入陣內。童貫人馬遮攔不住,突圍而走。五面馬軍步軍一齊追殺,趕得官軍星落雲散,酆美、畢勝力保童貫而走。見解珍、解寶兄弟兩個挺起鋼叉,直衝到馬前。童貫急忙拍馬,望刺斜裡便走,背後酆美、畢勝趕來救應,又得唐州都監韓天麟、鄧州都監王義,四個併力,殺出垓心。方纔進步,喘息未定,只見前面塵起,叫殺連天,綠叢叢林子裡又早飛出一彪人馬,當先兩員猛將,攔住去路。那兩個是誰?但見:

一個宣花大斧,一個出白銀鎗。鎗如毒蟒露梢長,斧起處開山神將。
一個風流俊骨,一個猛烈剛腸。董平國士更無雙,急先鋒索超誰讓。

這兩員猛將,「雙鎗將」董平、「急先鋒」索超兩個更不打話,飛馬直取童貫。王義挺鎗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於馬下。韓天麟來救,被董平一鎗搠死。酆美、畢勝死保護童貫,奔馬逃命。四下裡金鼓亂響,正不知何處軍來。童貫攏馬上坡看時,四面八方四隊馬軍,兩脅兩隊步軍,拷圈、簸箕掌,梁山泊軍馬大隊齊齊殺來,童貫軍馬如風落雲散,東零西亂。正看之間,山坡下一簇人馬出來,認得旗號是陳州都監吳秉彝、許州都監李明。這兩個引著些斷鎗折戟,敗殘軍馬,踅轉琳琅山躲避。看見招呼時,正欲上坡,急調人馬,又見山側喊聲起來,飛過一彪人馬趕出,兩把認旗招颭,馬上兩員猛將,各執兵器,飛奔官軍。這兩個是誰?有臨江仙詞為證:

盔上長纓飄火焰,紛紛亂撒猩紅,胸中豪氣吐長虹。戰袍裁蜀錦,鎧甲鍍金銅。兩口寶刀如雪練,垓心抖擻威風,左衝右突顯英雄。軍班青面獸,好漢九紋龍。

這兩員猛將正是楊志、史進,兩騎馬,兩口刀,卻纔截住吳秉彝、李明兩個軍官廝殺。李明挺鎗向前,來鬥楊志。吳秉彝使方天戟,來戰史進。兩對兒在山坡下一來一往,盤盤旋旋,各逞平生武藝。童貫在山坡上勒住馬觀之不定。四個人約鬥到三十餘合,吳秉彝用戟奔史進心坎上戳將來,史進只一閃,那枝戟從肋窩裡放個過,吳秉彝連人和馬搶近前來,被史進手起刀落,只見一條血顙光連肉,頓落金鍪在馬邊,吳秉彝死於坡下。李明見先折了一個,卻待也要撥回馬走時,被楊志大喝一聲,驚得魂消魄散,膽顫心寒,手中那條鎗不知顛倒。楊志把那口刀從頂門上劈將下來,李明只一閃,那刀正剁著馬的後胯下,那馬後蹄躆將下去,把李明閃下馬來,棄了手中鎗,卻待奔走,這楊志手快,隨復一刀,砍個正著。可憐李明半世軍官,化作南柯一夢。兩員官將,皆死於坡下。楊志、史進追殺敗軍,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貫和酆美、畢勝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來,身無所措。三個商量道:「似此如何殺得出去?」酆美道:「樞相且寬心,小將望見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隊官軍紮住在那裡,旗旛不倒,可以解救。畢都統保守樞相在山頭,酆美殺開條路,取那支軍馬來,保護樞相出去。」童貫道:「天色將晚,你可善覷方便,疾去早來。」酆美提看大杆刀,飛馬殺下山來,衝開條路,直到南邊。看那隊軍馬時,卻是嵩州都監周信,把軍兵團團擺定,死命抵住垓心裡,看見那酆美來,便接入陣內,問:「樞相在哪裡?」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專等你這枝軍馬去救護殺出來。事不宜遲,火速便起。」周信聽說罷,便教傳令,馬步軍兵,都要相顧,休失隊伍,齊心併力。二員大將當先,眾軍助喊,殺奔山坡邊來。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裡一枝軍到,酆美舞刀,逕出迎敵,認得是睢州都監段鵬舉,三個都相見了,合兵一處,殺到山坡下。畢勝下坡迎接上去,見了童貫,一處商議道:「今晚便殺出去好?卻捱到來朝去好?」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樞相,只就今晚殺透重圍出去,可脫賊寇。」

看看近夜,只聽得四邊喊聲不絕,金鼓亂鳴。約有二更時候,星月光亮,酆美當先,眾軍官簇擁童貫在中間,一齊併力,殺下山坡來。只聽得四下裡亂叫道:「不要走了童貫!」眾官軍只望正南路衝殺過來。看看混戰到四更左右,殺出垓心,童貫在馬上以手加額,頂禮天地神明道:「慚愧!脫得這場大難!」催趕出界,奔濟州去。

卻纔歡喜未盡,只見前面山坡邊一帶火把,不計其數,背後喊聲又起,看見火把光中兩條好漢,撚著兩口朴刀,引出一員騎白馬的英雄大將,在馬上橫著一條點鋼鎗。那人是誰?有《臨江仙詞》為證:

馬步軍中推第一,天罡數內為尊,上天降下惡星辰。眼珠如點漆,面部似鐫銀。丈二鋼鎗無敵手,身騎快馬騰雲,人材武藝兩超群。梁山盧俊義,河北玉麒麟。

那馬上的英雄大將,正是「玉麒麟」盧俊義。馬前這兩個使朴刀的好漢,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在火把光中引著三千餘人,抖擻精神,攔住去路。盧俊義在馬上大喝道:「童貫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童貫聽得,對眾道:「前有伏兵,後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酆美道:「小將捨條性命,以報樞相,汝等眾官,緊保樞相,奪路望濟州去,我自戰住此賊。」酆美拍馬舞刀,直奔盧俊義。兩馬相交,鬥不到數合,被盧俊義把鎗只一逼,逼過大刀,搶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腳蹬開戰馬,把酆美活捉去了。楊雄、石秀便來接應,眾軍齊上,橫拖倒拽捉了去。畢勝和周信、段鵬舉捨命保童貫,衝殺攔路軍兵,且戰且走。背後盧俊義趕來,童貫敗軍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天曉脫得追兵,望濟州來。

正走之間,前面山坡背後又衝出一隊步軍來,那軍都是鐵掩心甲,絳紅羅頭巾。當先四員步軍頭領,畢竟是誰?「黑旋風」雙持板斧,「喪門神」單仗龍泉。項充、李袞在旁邊,手舞團牌體健。斬虎須投大穴,誅龍必向深淵。三軍威勢振青天,惡鬼眼前活現。

這李逵掄兩把板斧,鮑旭仗一口寶劍,項充、李袞各舞蠻牌遮護,卻似一團火塊,從地皮上滾將來,殺得官軍四分五落而走。童貫與眾將且戰且走,只逃性命。李逵直砍入馬軍隊裡,把段鵬舉馬腳砍翻,掀將下來,就勢一斧,劈開腦袋,再復一斧,砍斷咽喉,眼見得段鵬舉不活了。

且說敗殘官軍將次捱到濟州,真乃是頭盔斜掩耳,護項半兜腮,馬步三軍沒了氣力,人困馬乏。奔到一條溪邊,軍馬都且去喫水。只聽得對溪一聲炮響,箭矢如飛蝗一般射將過來。官軍急上溪岸,去樹林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為頭馬上三個英雄是誰?

舞動一條玉蟒,撒開萬點飛星。東昌驃騎是張清,沒羽箭誰人敢近!飛鎗的鎗無虛發,飛叉的叉不容情。兩員虎將勢縱橫,左右馬前幫定。

原來這「沒羽箭」張清和龔旺、丁得孫帶領三百餘騎馬軍。那一隊驍騎馬軍,都是銅鈴面具,雉尾紅纓,輕弓短箭,繡旗花鎗。三將為頭直衝將來。嵩州都監周信見張清軍馬少,便來迎敵;畢勝保著童貫而走。周信縱馬挺鎗來迎,只見張清左手納住鎗,右手似招寶七郎之形,口中喝一聲道:「著!」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旁邊飛馬來相助,將那兩條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邊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於馬下。童貫只和畢勝逃命,不敢入濟州,引了敗殘軍馬,連夜投東京去了,於路收拾逃難軍馬下寨。

原來宋江有仁有德,素懷歸順之心,不肯盡情追殺,惟恐眾將不捨,要追童貫,火急差戴宗傳下將令,布告眾頭領,收拾各路軍馬步卒,都回山寨請功。各處鳴金收軍而回,鞍上將都敲金鐙,步下卒齊唱凱歌,紛紛盡入梁山泊,個個同回宛子城。

宋江、吳用、公孫勝先到水滸寨中,忠義堂上坐下,令裴宣驗看各人功賞。盧俊義活捉酆美,解上寨來,跪在堂前。宋江自解其縛,請入堂內上坐,親自捧杯陪話,奉酒壓驚。眾頭領都到堂上,是日殺牛宰馬,重賞三軍、留酆美住了兩日,備辦鞍馬,送下山去。酆美大喜。宋江陪話道:「將軍陣前陣後,冒瀆威嚴,切乞恕罪。宋江等本無異心,只要歸順朝廷,與國家出力,被這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望將軍回朝,善言解救。倘得他日重見恩光,生死不忘大德。」酆美拜謝不殺之恩,登程下山。宋江令人直送出界,回京不在話下。

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與吳用等眾頭領商量。原來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計,都是吳用機謀布置,殺得童貫膽寒心碎,夢裡也怕,大軍三停折了二停。吳用道:「童貫回到京師,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來!必得一人直投東京,探聽虛實,回報山寨,預作準備。」宋江道:「軍師此論,正合吾心。你弟兄中,不知哪個敢去?」只見坐次之中一個人應道:「兄弟願往。」眾人看了,都道:「須是他去,必幹大事。」

不是這個人去,有分教,重施謀略,再敗官軍;且是衝陣馬亡青嶂下,戲波船陷綠蒲中。畢竟梁山泊是誰人前去打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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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再說梁山泊好漢,自從兩贏童貫之後,宋江、吳用商議,必用著一個人,去東京探聽消息虛實,上山回報,預先準備軍馬交鋒。言之未絕,只見「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願往。」宋江道:「探聽軍情,多虧煞兄弟一個,雖然賢弟去得,必須也用一個相幫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幫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個不惹事的黑旋風!」李逵道:「今番去時,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問:「有哪個兄弟敢去走一遭?」「赤髮鬼」劉唐稟道:「小弟幫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當日兩個收拾了行裝,便下山去。

且不說戴宗、劉唐來東京打聽消息,卻說童貫和畢勝沿路收聚得敗殘軍馬四萬餘人,比到東京;於路教眾多管軍的頭領,各自部領所屬軍馬回營寨去了,只帶御營軍馬入城來。童貫卸了戎裝衣甲,逕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議。兩個見了,各敘禮罷,請入後堂深處坐定。童貫把大折兩陣,結果了八路軍官,並許多軍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訴了。高太尉道:「樞相不要煩惱,這件事只瞞了今上天子便了。誰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稟太師,再作個道理。」童貫和高俅上了馬,逕投蔡太師府內來。已有報知童樞密回了,蔡京料道不勝,又聽得和高俅同來,蔡京教喚入書院裡來廝見。童貫拜了太師,淚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煩惱,我備知你折了軍馬之事。」高俅道:「賊居水泊,非船不能征進,樞密只以馬步軍征勦,因此失利,中賊詭計。」童貫訴說折兵敗陣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許多軍馬,費了許多錢糧,又折了八路軍官,這事怎敢教聖上得知!」童貫再拜道:「望乞太師遮蓋,救命則個!」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氣暑熱,軍士不伏水土,權且罷戰退兵。倘或震怒說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滅,後必為殃。』如此時,恁眾官卻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誇口,若還太師肯保高俅領兵親去那裡征討,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當保奏太尉為帥。」高俅又稟道:「只有一件,須得聖旨任便起軍,並隨造船隻,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備官價收買木料,打造戰船,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這事容易。」正話間,門吏報道:「酆美回來了。」童貫大喜。太師教喚進來,問其緣故。酆美拜罷,敘說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盡數放回,不肯殺害,又與盤纏,令回鄉里,因此小將得見鈞顏。高俅道:「這是賊人詭計,故意慢我國家。今後不點近處軍馬,直去山東、河北揀選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計議定了,來日內裡相見,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點,都在侍班閣子裡相聚。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蔡太師出班奏道:「昨遣樞密使童貫統率大軍,進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熱,軍馬不伏水土,抑且賊居水洼,非船不行,馬步軍兵,急不能進,因此權且罷戰,各回營寨暫歇,別候聖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熱,再不復去矣!」蔡京奏道:「童貫可於泰乙宮聽罪,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清聖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願效犬馬之勞,去征剿此寇,伏取聖旨。」天子云:「既然卿肯與寡人分憂,任卿擇選軍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非仗舟船,不能前進。臣乞聖旨,於梁山泊近處,採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錢收買民船,以為戰伐之用。」天子曰:「委卿執掌,從卿處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寬限,以圖成功。」天子令取錦袍金甲賜與高俅,另選吉日出師。

當日百官朝退,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並金遼等處,武藝精熟,請降鈞帖,差撥為將。」蔡太師依允,便發十道劄付文書,仰各各部領所屬精兵一萬,前赴濟州取齊,聽候調用。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一萬,剋期並進。哪十路軍馬:

河南河北節度使王煥
上黨太原節度使徐京
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
穎州汝南節度使梅展
中山安平節度使張開
江夏零陵節度使楊溫
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
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
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
清河天水節度使荊忠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濟州,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支水軍,為頭統制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討賊有功,陞做軍官都統制。統領一萬五千水軍,陣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支水軍並船隻星夜前來聽調。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步軍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並一應河道內拘刷船隻,都要來濟州取齊,交割調用。高太尉帳前牙將極多,於內兩個最了得:一個喚做党世英,一個喚做党世雄。弟兄二人,現做統制官,各有萬夫不當之勇。高太尉又去御營內選撥精兵一萬五千,通共各處軍馬一十三萬。先於諸路差官供送糧草,沿途交納。高太尉連日整頓衣甲,制造旌旗,未及登程。有詩為證:

輕事貪功願領兵,兵權到手便留行。幸因主帥遲遲去,多得三軍數日生。

卻說戴宗、劉唐在東京住了幾日,打探得備細消息,星夜回還山寨,報說此事。宋江聽得高太尉親自領兵,調天下軍馬一十三萬、十節度使統領前來,心中驚恐,便和吳用商議。吳用道:「仁兄勿憂,小生也久聞這十節度的名,多與朝廷建功,只是當初無他的敵手,以此只顯他的豪傑。如今放著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節度已是過時的人了。兄長何足懼哉!比及他十路軍來,先教他喫我一驚。」宋江道:「軍師如何驚他?」吳用道:「他十路軍馬都到濟州取齊,我這裡先差兩個快廝殺的,去濟州相近,接著來軍,先殺一陣。──這是報信與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誰去好?」吳用道:「差『沒羽箭』張清、『雙鎗將』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將各帶一千馬軍,前去巡哨濟州,相迎截殺各路軍馬。又撥水軍頭領,準備泊子裡奪船。山寨中頭領預先調撥已定,且不細說,下來便知。

再說高太尉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天子降敕,催促起軍,高俅先發御營軍馬出城,又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隨軍消遣。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時值初秋天氣,大小官員都在長亭餞別。高太尉戎裝披掛,騎一匹金鞍戰馬,前面擺著五匹玉轡雕鞍從馬,左右兩邊,排著党世英、党世雄弟兄兩個,背後許多殿帥統制官、統軍提轄、兵馬防備團練等官,參隨在後。那隊伍軍馬,十分擺布得整齊。詩曰:

匿奸罔上非忠藎,好戰全違舊典章。不事懷柔服強暴,只驅良善敵刀鎗。

那高太尉部領大軍出城,來到長亭前下馬,與眾官作別。飲罷餞行酒,攀鞍上馬,登程望濟州進發。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卻說十路軍馬陸續都到濟州,有節度使王文德領著京北等處一路軍馬,星夜奔濟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里。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只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將攔路。那員將頂盔掛甲,插箭彎弓,去那弓袋箭壺內側插著小小兩面黃旗,旗上各有五個金字,寫道:「英雄雙鎗將,風流萬戶侯。」兩手掿兩桿鋼鎗。此將乃是梁山泊第一個慣衝頭陣的勇將董平,因此人稱為「董一撞。」董平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哪裡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呵呵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大將王文德麼?」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鎗,直取董平。董平也挺雙鎗來迎。兩將鬥到三十合,不分勝敗。王文德料道贏不得董平,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

王文德吩咐眾軍,休要戀戰,直衝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將過去。董平後面引軍追趕,將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面又衝出一彪軍馬來。為首一員上將,正是「沒羽箭」張清,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手中撚定一個石子打將來,望王文德頭上便著。急待躲時,石子打中盔頂,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將趕來,看看趕上,只見側首衝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因此董平、張清不敢來追,自回去了。

兩路軍馬同入濟州歇定,太守張叔夜接待各路軍馬。數日之間,前路報來,高太尉大軍到了。十節度出城迎接,都相見了太尉,一齊護送入城,把州衙權為帥府,安歇下了。高太尉傳下號令,教十路軍馬都向城外屯駐,伺候劉夢龍水軍到來,一同進發。這十路軍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擄門窗,搭蓋窩鋪,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帥府內,定奪征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克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濟州不過一二日,劉夢龍戰船到了,參謁帥府。禮畢,高俅隨即便喚十節度使都到廳前,共議良策。王煥等稟復道:「太尉先教馬步軍去探路,引賊出戰,然後卻調水路戰船去劫賊巢,令其兩下不能相顧,可獲群賊矣!」高太尉從其所言。當時分撥王煥、徐京為前部先鋒,王文德、梅展為合後收軍,張開、楊溫為左軍,韓存保、李從吉為右軍,項元鎮、荊忠為前後救應使。党世雄引領三千精兵,上船協助劉夢龍水軍船隻,就行監戰。諸軍盡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請高太尉看閱諸路軍馬。高太尉親自出城,一一點看了,便遣大小三軍並水軍一齊進發,徑望梁山泊來。

且說董平、張清回寨,說知備細。宋江與眾頭領統率大軍,下山不遠,早見官軍到來。前軍射住陣腳,兩邊拒定人馬。只見先鋒王煥出陣,使一條長鎗,在馬上厲聲高叫:「無端草寇,敢死村夫,認得大將王煥麼?」對陣繡旗開處,宋江親自出馬,與王煥聲喏道:「王節度,你年紀高大了,不堪與國家出力,當鎗對敵,恐有些一差二誤,枉送了你一世清名。你回去罷!另教年紀小的出來戰。」王煥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廝是個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節度,你休逞好手,我這一班兒替天行道的好漢,不到得輸與你!」王煥便挺鎗戳將過來。宋江馬後早有一將,鑾鈴響處,挺鎗出陣。宋江看時,卻是「豹子頭」林沖,來戰王煥。兩馬相交,眾軍助喊,高太尉自臨陣前,勒住馬看。只聽得兩軍吶喊喝采,果是馬軍踏鐙抬身看,步卒掀盔舉眼觀。兩個施逞諸路鎗法,但見:

一個屏風鎗勢如霹靂,一個水平鎗勇若奔雷。一個朝天鎗難防難躲,一個鑽風鎗怎敵怎遮。這個恨不得鎗戳透九霄雲漢,那個恨不得鎗刺透九曲黃河。一個鎗如蟒離巖洞,一個鎗似龍躍波津。一個使鎗的雄似虎吞羊,一個使鎗的俊如鵰撲兔。

王煥大戰林沖,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兩邊各自鳴金,二將分開,各歸本陣。只見節度使荊忠到前軍,馬上欠身,稟復高太尉道:「小將願與賊人決一陣,乞請鈞旨。」高太尉便教荊忠出馬交戰。宋江馬後鸞鈴響處,呼延灼來迎。荊忠使一口大桿刀,騎一匹瓜黃馬,二將交鋒,約鬥二十合,被呼延灼賣個破綻,隔過大刀,順手提起鋼鞭來,只一下,打個襯手,正著荊忠腦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於馬下。高俅看見折了一個節度使,火急便差項元鎮,驟馬挺鎗,飛出陣前大喝:「草賊敢戰吾麼?」宋江馬後,「雙鎗將」董平撞出陣前,來戰項元鎮。兩個鬥不到十合,項元鎮霍地勒回馬,拖了鎗便走。董平拍馬去趕,項元鎮不入陣去,遶著陣腳,落荒而走。董平飛馬去追,項元鎮帶住鎗,左手撚弓,右手搭箭,拽滿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聽得弓弦響,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棄了鎗,撥回馬便走。項元鎮掛著弓,撚著箭,倒趕將來。呼延灼、林沖見了,兩騎馬各出,救得董平歸陣。高太尉指揮大軍混戰,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軍馬,遮攔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趕到水邊,卻調人去接應水路船隻。

且說劉夢龍和党世雄布領水軍,乘駕船隻,迤邐前投梁山泊深處來,只見茫茫蕩蕩,盡是蘆葦蒹葭,密密遮定港汊。這裡官船檣篙不斷,相連十餘里水面。正行之間,只聽得山坡上一聲炮響,四面八方小船齊出,那官船上軍士,先有五分懼怯,看了這等蘆葦深處,盡皆慌了。怎禁得蘆葦裡面埋伏著小船,齊出衝斷大隊。官船前後不相救應,大半官軍,棄船而走。梁山泊好漢,看見官軍陣腳亂了,一齊鳴鼓搖船,直衝上來。劉夢龍和党世雄急回船時,原來經過的淺港內都被梁山泊好漢用小船裝載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斷了,那櫓槳竟搖不動。眾多軍卒,盡棄了船隻下水。劉夢龍脫下戎裝披掛,爬過水岸,揀小路走了。這党世雄不肯棄船,只顧叫水軍尋港汊深處搖去,不到二里,只見前面三隻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執蓼葉鎗,挨近船邊來。眾多駕船軍士都跳下水裡去了。党世雄自持鐵搠,立在船頭上,與阮小二交鋒,阮小二也跳下水裡去,阮小五、阮小七兩個逼近身來。党世雄見不是頭,撇了鐵搠,也跳下水裡去了。見水底下鑽出「船火兒」張橫來,一手揪住頭髮,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丟上蘆葦根頭。先有十數個小嘍囉躲在那裡,撓鉤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滸寨來。

卻說高太尉見水面上船隻都紛紛滾滾,亂投山邊去了,船上縛著的,盡是劉夢龍水軍手旗號,情知水路裡又折了一陣,忙傳軍令,且教收兵,回濟州去,別作道理。

五軍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聽得四下裡火炮不住價響,宋江軍馬不知幾路殺將來。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

正是陰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風。畢竟高太尉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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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話說當下高太尉望見水路軍士,情知不濟,正欲回軍,只聽得四邊砲響,急收聚眾將,奪路而走。原來梁山泊只把號砲四下裡施放,卻無伏兵,只嚇得高太尉心驚膽戰,鼠竄狼奔,連夜收軍回濟州。計點步軍,折陷不多;水軍折其大半,戰船沒一隻回來;劉夢龍逃難得回;軍士會水的,逃得性命,不會水的,都渰死在水中。高太尉軍威折挫,銳氣摧殘,且向城中屯駐軍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再差人齎公文去催,不論是何船隻,堪中的盡數拘拿,解赴濟州,整頓征進。

卻說水滸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劍矢,喚「神醫」安道全用藥調治。安道全使金瘡藥敷住瘡口,在寨中養病。吳用收住眾頭領上山,水軍頭領張橫解黨世雄到忠義堂上請功。宋江叫且押去後寨軟監著,將奪到的船隻,盡數都收入水寨,分派與各頭領去了。

再說高太尉在濟州城中,會集諸將,商議收勦梁山之策,數內上黨節度使徐京稟道:「徐某幼年遊歷江湖,使鎗賣藥之時,曾與一人交遊。那人深通韜略,善曉兵機,有孫吳之才調,諸葛之智謀,姓聞名煥章,現在東京城外安仁村教學。若得此人來為參謀,可以敵吳用之詭計。」高太尉聽說,便差首將一員,齎帶緞疋鞍馬,星夜回東京,禮請這教村學秀才聞煥章來,為軍前參謀;便要早赴濟州,一同參贊軍務。那員首將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報來宋江軍馬直到城邊搦戰。高太尉聽了大怒,隨即點就本部軍兵,出城迎敵,就令各寨節度使同出交鋒。

卻說宋江軍馬見高太尉提兵至近,急忙退十五里外平川曠野之地。高太尉引軍趕去,宋江兵馬已向山坡邊擺成陣勢,紅旗隊裡,捧出一員猛將,號旗上寫得分明,乃是「雙鞭」呼延灼。兜住馬,橫著鎗,立在陣前。高太尉看見道:「這廝便是統領連環馬時,背反朝廷的。」便差雲中節度使韓存保出馬迎敵。這韓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畫戟。兩個在陣前,更不打話,一個使戟去搠,一個用鎗來迎。兩個戰到五十餘合,呼延灼賣個破綻,閃出去,拍著馬,望山坡下便走。韓存保緊要幹功,跑著馬趕來。八個馬蹄翻盞撒鈸相似,約趕過五七里無人之處,看看趕上,呼延灼勒回馬,帶轉鎗,舞起雙鞭來迎。兩個又鬥十數合之上,用雙鞭分開畫戟,回馬又走。

韓存保尋思,這廝鎗又不得我,鞭又贏不得我,我不就這裡趕上,活拿這賊,更待何時!搶將近來,趕轉一個山嘴,有兩條路,竟不知呼延灼何處去了。韓存保勒馬上坡來望時,只見呼延灼遶著一條溪走。存保大叫:「潑賊,你走哪裡去!快下馬來受降,饒你命!」呼延灼不走,大罵存保。韓存保卻大寬轉來抄呼延灼後路。兩個卻好在溪邊相迎著。一邊是山,一邊是溪,只中間一條路,兩匹馬盤旋不得。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時!」韓存保道:「你是我手裡敗將,倒要我降你。」呼延灼道:「我漏你到這裡,正要活捉你。你性命只在頃刻!」韓存保道:「我正來活捉你!」兩個舊氣又起。韓存保挺著長戟,望呼延灼前心兩脅軟肚上,兩點般搠將來。呼延灼用鎗左撥右逼,捽風般搠入來。兩個又鬥了三十來合。正鬥到濃深處,韓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軟脅搠來,呼延灼一鎗,望韓存保前心刺去。兩個各把身軀一閃,兩般軍器,都從脅下搠來。呼延灼挾住韓存保戟桿,韓存保扭住呼延灼鎗桿;兩個都在馬上,你扯我拽,挾住腰胯,用力相爭。韓存保的馬後蹄先塌下溪裡去了,呼延灼連人和馬也拽下溪裡去了。兩個在水中扭做一塊。那兩匹馬濺起水來,一人一身水。呼延灼棄了手裡的鎗,挾住他的戟桿,急去掣鞭時,韓存保也撇了他的鎗桿,雙手按住呼延灼兩條臂;你掀我扯,兩個都滾下水去。那兩匹馬迸星也似跑上岸來,望山邊去了。兩個在溪水中都滾沒了軍器,頭上戴的盔沒了,身上衣甲飄零,兩個只把空拳來在水中廝打,一遞一拳,正在水深裡,又拖上淺水裡來。正解拆不開,岸上一彪軍馬趕到,為頭的是「沒羽箭」張清。眾人下手,活捉了韓存保。差人急去尋那走了的兩匹戰馬,只見那馬卻聽得馬嘶人喊,也跑回來尋隊,因此收住。又去溪中撈起軍器,還呼延灼,帶溼上馬,卻把韓存保背剪縛在馬上,一齊都奔峪口。

只見前面一彪軍馬來尋韓存保,兩家卻好當住。為頭兩員節度使:一個是梅展,一個是張開。因見水淥淥地馬上縛著韓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兩刃刀,直取張清。交馬不到三合,張清便走,梅展趕來,張清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飛來,正打中梅展額角,鮮血迸流,撇了手中刀,雙手掩面。張清急便回馬,卻被張開搭上箭,拽滿弓,一箭射來,張清把馬頭一提,正射中馬眼,那馬便倒。張清跳在一邊,撚著鎗便來步戰。那張清原來只有飛石打將的本身,鎗法上卻慢。張開先救了梅展,次後來戰張清。馬上這條鎗,神出鬼沒,張清只辦得架隔。遮攔不住,拖了鎗,便走入馬軍隊裡躲閃。張開鎗馬到處,殺得五六十馬軍,四分五落,再奪得韓存保。卻待回來,只見喊聲大舉,峪口兩彪軍到:一隊是「霹靂火」秦明,一隊是「大刀」關勝,兩個猛將殺來。張開只保得梅展走了,眾軍兩路殺入來,又奪了韓存保。張清搶了一匹馬,呼延灼使盡氣力,只好眾廝殺,一齊掩擊到官軍隊前,乘勢衝動,退回濟州。梁山泊軍馬也不追趕,只將韓存保連夜解上山寨來。

宋江等坐在忠義堂上,見縛到韓存保來,喝退軍士,親解其索,請坐廳上,慇懃相待。韓存保感激無地,就請出黨世雄相見,一同管待。宋江道:「二位將軍,切勿相疑,宋江等並無異心,只被濫官污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願與國家出力。」韓存保道:「前者陳太尉齎到招安詔敕來山,如何不乘機會去邪歸正?」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詔書,寫得不明,更兼用村醪倒換御酒,因此弟兄眾人,心皆不伏。那兩個張幹辦、李虞候擅作威福,恥辱眾將。──」韓存保道:「只因中間無好人維持,誤了國家大事。」宋江設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備鞍馬,送出谷口。這兩個在路上說宋江許多好處,回到濟州城外,卻好晚了。次早入城,來見高太尉,說宋江把二將放回之事。高俅大怒道:「這是賊人詭計,慢我軍心。你這二人,有何面目見吾!左右與我推出,斬訖報來!」王煥等眾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吳用之計。若斬此二人,反被賊人恥笑。」高太尉被眾人苦告,饒了兩個性命,削去本身職事,發回東京泰乙宮聽罪。這兩個解回京師。

原來這韓存保是韓忠彥的姪兒。忠彥乃是國老太師,朝廷官員,都有出他門下。有個門館教授,姓鄭名居忠,原是韓忠彥抬舉的人,見任御史大夫。韓存保把上件事告訴他。居忠上轎,帶了存保來見尚書余深,同議此事。余深道:「須是稟得太師,方可面奏。」二人來見蔡京說:「宋江本無異心,只望朝廷招安。」蔡京道:「前者毀詔謗上,如此無禮,不可招安,只可勦捕!」二人稟說:「前番招安,惜為去人,不布朝德意,用心撫恤;不用嘉言,專說利害,以此不能成事。」蔡京方允。約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詔敕,令人招安。天子曰:「現今高太尉使人來請安仁村聞煥章為參謀,早赴軍前委用,就差此人伴使前去。如肯來降,悉免本罪;如仍不伏,就著高俅定限,日下勦捕盡絕還京。」蔡太師寫成草詔,一面取聞煥章赴省筵宴。原來這聞煥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識的,俱備酒食迎接。席終各散,一邊收拾起行。有詩為證:

年來教授隱安仁,忽召軍前捧綍爚。權貴滿朝多舊識,可無一個薦賢人。

且不說聞煥章同天使出京,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心中煩惱。門吏報道:「牛邦喜到來!」高太尉便叫喚進,拜罷問道:「船隻如何?」邦喜稟道:「於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餘隻,都到閘下。」太尉大喜。賞了牛邦喜,便傳號令,教把船都放入闊港,每三隻一排釘住,上用板鋪,船尾用鐵環鎖定;蓋數發步軍上船,其餘馬軍,近水護送船隻。比及編排得軍士上船,訓練得熟,已得半月之久,梁山泊盡都知了。吳用喚劉唐受計,掌管水路建功。眾多水軍頭領,各各準備小船,船頭上排排釘住鐵葉,船艙裡裝載蘆葦乾柴,柴中灌著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內。卻教砲手凌振,於四望高山上,放砲為號;又於水邊樹木叢雜之處,都縛旌旗於樹上,每一處設金鼓火砲,虛屯人馬,假設營壘,請公孫勝作法祭風。旱地上分三隊軍馬接應。吳用指畫已了。

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催起軍馬,水路統軍卻是牛邦喜,又同劉夢龍並黨世英這三個掌管。高太尉披掛弓,發三通擂鼓,水港裡船開,旱路上馬發,船行似箭,馬去如飛,殺奔梁山泊來。先說水路裡船隻,連篙不斷,金鼓齊鳴,迤邐殺入梁山泊深處,並不見一隻船,看看漸近金沙灘,只見荷花蕩裡兩隻打魚船,每隻船上只有兩個人,拍手大笑。頭船上劉夢龍便叫放箭亂射,漁人都跳下水底去了。劉夢龍急催動戰船,漸近金沙灘頭。一帶陰陰的都是細柳,柳樹上拴著兩頭黃牛,綠莎草上睡著三四個牧童,遠遠地又有一個牧童,倒騎著一頭黃牛,口中嗚嗚咽咽吹著一管笛子來。劉夢龍便教先鋒悍勇的首先登岸。那幾個牧童跳起來,呵呵大笑,盡穿入柳陰深處去了。

前陣五七百人搶上岸去。那柳陰樹中,一聲砲響,兩邊戰鼓齊鳴:左邊就衝出一隊紅甲軍,為頭是「霹靂火」秦明;右邊衝出一隊黑甲軍,為頭是「雙鞭」呼延灼,各帶五百軍馬,截出水邊。劉夢龍急招呼軍士下船時,已折了大半軍校。牛邦喜聽得前軍喊起,便教後船且退。只聽得山上連珠砲響,蘆葦中颼颼有聲,卻是公孫勝披髮仗劍,踏罡布斗,在山頂上祭風。初時穿林透樹,次後走石飛砂,須臾白浪掀天,頃刻黑雲覆地,紅日無光,狂風大作。劉夢龍急教棹船回時,只見蘆葦叢中,藕花深處,小港狹汊,都棹出小船來,鑽入大船隊裡。鼓聲響處,一齊點著火把,霎時間,大火竟起,烈焰飛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內。前後官船,一齊燒著。怎見得火起,但見:

黑煙迷綠水,紅焰起清波。風威捲荷葉滿天飛,火勢燎蘆林連梗斷。神號鬼哭,昏昏日色無光;嶽憾山崩,浩浩波聲若怒。艦航盡倒,舵櫓皆休。船尾旌旗,不見青紅交雜;樓頭劍戟,難排霜雪爭叉。僵尸與魚鱉同浮,熱血共波濤並沸。千條火焰連天起,萬道煙霞貼水飛。

當時劉夢龍見滿港火飛,戰船都燒著了,只得棄了頭盔衣甲跳下水去,又不敢傍岸,揀港深水闊處,赴將開去逃命。蘆林裡面一個人,獨駕著小船,直迎將來,劉夢龍便鑽入水底下去了。卻好有一個人攔腰抱住,拖上船來。駕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攔腰抱的是「混江龍」李俊。

卻說牛邦喜見四下官船隊裡火著,也棄了戎裝披掛,卻待下水,船梢上鑽起一個人來,拿著鐃鉤,劈頭搭住,倒拖下水裡去。那人是「船火兒」張橫。這梁山泊內殺得屍橫水面,血濺波心,焦頭爛額者,不計其數。只有黨世英搖著小船,正走之間,蘆林兩邊,弩箭弓矢齊發,射死水中。眾多軍卒,會水的逃得性命回去;不會水的,盡皆渰死;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李俊捉得劉夢龍,張橫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兩個好漢自商量,把這二人,就路邊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送上山來。

再說高太尉引領軍馬在水邊策應,只聽得連珠砲響,鼓聲不絕,料道是水面上廝殺,驟著馬,前來靠山臨水探望。只見紛紛軍士,都從水裡逃命,爬上岸來。高俅認得是自家軍校,問其緣故,說被放火燒盡船隻,俱各不知所在。高太尉聽了,心內越慌。但望見喊聲不斷,黑煙滿空,急引軍回舊路時,山前鼓聲響處,衝出一隊馬軍,攔路當先,「急先鋒」索超,輪起開山大斧,驟馬搶近前來。高太尉身邊節度使王煥,挺鎗便出,與索超交戰。鬥不到五合,索超撥回馬便走。高太尉引軍追趕,轉過山嘴,早不見了索超。正走間,背後「豹子頭」林沖引軍趕來,又殺一陣。再走不過六七里,又是「青面獸」楊志引軍趕來,又殺一陣。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後「美髯公」朱仝趕上來,又殺一陣。這是吳用使的追趕之計:不去前面攔截,只在背後趕殺,敗軍無心戀戰,只顧奔走,救護不得後軍。因此高太尉被趕得慌,飛奔濟州,比及入得城時,已自三更。又聽得城外寨中火起,喊聲不絕,原來被石秀、楊雄埋伏下五百步軍,放了三五把火,潛地去了。驚得高太尉魂不附體,連使人探視,回報去了,方才放心。整點軍馬,折其大半。

高俅正在納悶間,遠探報道:「天使到來。」高俅遂引軍馬,並節度使出城迎接,見了天使,就說降詔招安一事。都與聞煥章參謀使相見了,同進城中帥府商議。高太尉先討抄白備照觀看。待不招安來,又連折了兩陣,拘刷得許多船隻,又被盡行燒毀;待要招安來,恰又羞回京師;心下躊躇,數日主張不定。不想濟州有一個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剋毒,人盡呼為「剜心王」,卻是濟州府撥在帥府供給的吏。因見了詔書抄白,更打聽得高太尉心內遲疑不決,遂來帥府,呈獻利便事件,稟說:「貴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見詔上已有活路:這個寫草詔的翰林待詔,必與貴人好,先開下一個後門了。」高太尉見說大驚,便問道:「你怎見得先開下後門?」王瑾稟道:「詔書上最要緊是中間一行。道是:『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此一句是囫圇話。如今開讀時,卻分作兩句讀,將『除宋江』另做一句,『盧俊義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另做一句;賺他漏到城裡,捉下為頭宋江一個,把來殺了,卻將他手下眾人,盡數拆散,分調開去。自古道:『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但沒了宋江,其餘的做得甚用?此論不知恩相意若何?」高俅大喜,隨即升王瑾為帥府長史,便請聞參謀說知此事。聞煥章諫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詭詐於人。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謀之人識破,翻變起來,深為未便。」高太尉道:「非也!自古兵書有云:『兵行詭道。』豈可用得正大?」聞參謀道:「然雖兵行詭道,這一事是聖旨,乃以取信天下。自古王言如綸如綍,因此號為玉音,不可移改。今若如此,後有知者,難以此為准信。」高太尉道:「且顧眼下,卻又理會。」遂不聽聞煥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報知,令宋江等全夥,前來濟州城下,聽天子詔敕,赦免罪犯。

卻說宋江又贏了高太尉這一陣。燒了的船,令小校搬運做柴,不曾燒的,拘收入水寨。但是活捉的軍將,盡數陸續放回濟州。當日宋江與大小頭領正在忠義堂上商議,小校報道:「濟州府差人上山來報道:『朝廷特遣天使,頒降詔書,赦罪招安,加官賜爵,特來報喜。』」宋江聽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便叫請那報事人到堂上問時,那人說道:「朝廷降詔,特來招安。高太尉差小人前來,報請大小頭領都要到濟州城下行禮,開讀詔書。並無異議,勿請疑惑。」宋江叫請軍師商議定了,且取銀兩緞疋,賞賜來人,先發付回濟州去了。

宋江傳下號令,大小頭領盡教收拾去聽開讀詔書。盧俊義道:「兄長且未可性急,誠恐這是高太尉的見識,兄長不宜便去。」宋江道:「你們若如此疑心時,如何能夠歸正?還是好歹去走一遭。」吳用笑道:「高俅那廝,被我們殺得膽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計策,也施展不得。放著眾兄弟一班好漢,不要疑心,只顧跟隨宋公明哥哥下山。我這裡先差『黑旋風』李逵,引著樊瑞、鮑旭、項充、李袞將帶步軍一千,埋伏在濟州東路;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著顧大嫂、孫二娘、王矮虎、孫新、張青將帶步軍一千,埋伏在濟州西路:若聽得連珠砲響,殺奔北門來取齊。」吳用分調已定,眾頭領都下山,只留水軍頭領看守寨柵。

只因高太尉要用詐術,誘引這夥英雄下山,不聽聞參謀諫勸,誰想只就濟州城下,翻為九里山前。正是只因一紙君王詔,惹起全班壯士心。畢竟眾好漢怎地大鬧濟州,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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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4:1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話說高太尉在濟州城中帥府坐地,喚過王煥等眾節度使商議:傳令將各路軍馬,拔寨收入城中;叫現在節度使俱各全副披掛,伏於城內;各寨軍士,盡數準備擺列於城中;城上俱各不豎旌旗,只於北門上立黃旗一面,上書「天詔」二字。高俅與天使眾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來。

當日梁山泊中,先差「沒羽箭」張清將帶五百哨馬,到濟州城邊,周迴轉了一遭,望北去了。須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來探了一遭。人報與高太尉,親自臨:月城上,女牆邊,左右從者百餘人,大張麾蓋,前設香案。遙望北邊宋江軍馬到來,前面金鼓,五方旌旗,眾頭領簸箕掌,栲栳圈,鴈翅一般,擺列將來。當先為首,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在馬上欠身,與高太尉聲喏。高太尉見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們罪犯,特來招安,如何披甲前來?」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覆道:「我等大小人員,未蒙恩澤,不知詔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望太尉周全。可盡喚在城百姓耆老,一同聽詔,那時承恩卸甲。」高太尉出令,叫喚在城耆老百姓,盡都上城聽詔。無移時,紛紛滾滾,盡皆到了。宋江等在城下,看見城上百姓老幼擺滿,方才勒馬向前。鳴鼓一通,眾將下馬。鳴鼓二通,眾將步行到城邊,背後小校,牽著戰馬,離城一箭之地,齊齊地伺候著。鳴鼓三通,眾將在城下拱手,聽城上開讀詔書。那天使讀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無二端;國之恆道,俱是一理。作善則為良民,造惡則為逆黨。朕聞梁山泊聚眾已久,不蒙善化,未復良心。今差天使頒降詔書,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其為首者,詣京謝恩;協隨助者,各歸鄉閭。嗚呼!速霑雨露,以就去邪歸正之心;毋犯雷霆,當效革故鼎新之意。故茲詔示,悉宜悉知。

宣和年 月 日

當時軍師吳用正聽讀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視花榮道:「將軍聽得麼?」卻才讀罷詔書,花榮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則甚?」搭上箭,拽滿弓,望著那個開詔使臣道:「看花榮神箭!」一箭射中面門,眾人急救。城下眾好漢,一齊叫聲「反!」亂箭望城上射來,高太尉回避不迭。四門突出軍馬來,宋江軍中一聲鼓響,一齊上馬便走。城中官軍追趕,約有五六里回來,只聽得後軍砲響,東有李逵引步軍殺來,西有扈三娘引馬軍殺來:兩路軍兵一齊合到。官軍只怕有埋伏,急退時,宋江全夥卻回身捲殺將來;三面夾攻,城中軍馬大亂,急急奔回,殺死者多。宋江收軍,不叫追趕,自回梁山泊去了。

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寫表,申奏朝廷說:「宋江賊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外寫密書,送與蔡太師、童樞密、楊太尉煩為商議,教太師奏過天子,沿途接應糧草,星夜發兵前來,并力勦捕群賊。

卻說蔡太師收得高太尉密書,逕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聞奏,龍顏不悅云:「此寇數辱朝廷,累犯大逆。」隨即降敕,教諸路各助軍馬,并聽高太尉調遣。楊太尉已知節次失利,再於御營司選撥二將,就於龍猛、虎翼、捧日、忠義四營內,各選精兵五百,共計二千,跟隨兩個上將,去助高太尉殺賊。

這兩員將軍是誰?一個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官帶左義衛親軍指揮使,護駕將軍丘岳;一個是八十萬禁軍副教頭,官帶右義衛親軍指揮使,車騎將軍周昂。這兩個將軍,累建奇功,名聞海外,深通武藝,威鎮京師,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當時楊太尉點定二將,限目下起身,來辭蔡太師。蔡京吩咐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當重用!」二將辭謝了去。四營內,一個個選揀身長體健,腰細膀闊,山東河北,能登山,慣赴水,那一等精銳軍漢,撥與二將。這丘岳、周昂辭了眾省院官,去辭楊太尉稟說:「明日出城。」楊太尉各賜與二將五匹好馬,以為戰陣之用。二將謝了太尉,各自回營,收拾起身。

次日,軍兵拴著馬行程,都在御營司前伺候。丘岳、周昂二將分做四隊:龍猛、虎翼二營一千軍,有二千餘騎軍馬,丘岳總領;捧日、忠義二營一千軍,也有二千餘騎軍馬,周昂總領。又有一千步軍,分與二將隨從。丘岳、周昂到辰牌時分擺列出城。楊太尉親自在城門上看軍。且休說小校威雄,親隨勇猛。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護駕將軍丘岳。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纓撒火,錦兜鍪,雙鳳翅照天盔。披一副綠絨穿,紅綿套,嵌連環鎖子甲。穿一領翠沿邊,珠絡縫,荔枝紅,圈金繡戲獅袍。繫一條襯金葉,玉玲瓏,雙獺尾,紅鞓釘盤螭帶。著一雙簇金線,海驢皮,胡桃紋,抹綠色雲根靴。彎一張紫檀靶,泥金梢,龍角面,虎筋絃寶雕弓。懸一壺柴竹桿,朱紅扣,鳳尾翎,狼牙金點鋼箭。掛一口七星裝,沙魚鞘,賽龍泉,欺巨闕霜鋒劍。橫一把撒朱纓,水磨桿,龍吞頭,偃月樣三停刀。騎一匹快登山,能跳澗,背金鞍,播玉勒胭脂馬。

那丘岳坐在馬上,昂昂奇偉,領著左隊人馬,東京百姓看了無不喝采。隨後便是右隊,捧日、忠義兩營軍馬,端的整齊。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車騎將軍周昂。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吞龍頭,撒青纓,珠閃爍爛銀盔。披一副損鎗尖,壞箭頭,襯香綿熟鋼甲。穿一領繡牡丹,飛雙鳳,圈金線降紅袍。繫一條稱狼腰,宜虎體,嵌七寶麒麟帶。著一雙起三尖,海獸皮,倒雲根虎尾靴。彎一張雀畫面,龍角靶,紫綜繡六鈞弓。攢一壺皁雕翎,鐵木桿,透唐猊鑿子箭。使一柄欺袁達,賽石丙,劈開山金蘸斧。駛一匹負千斤,高八尺,能衝陣火龍駒。懸一條銀桿四方稜,賽金光劈楞簡。

這周昂坐在馬上,亭亭威猛。領著右隊人馬來到城邊,與丘岳下馬來拜辭楊太尉,作別眾官,離了東京,取路望濟州進發。

且說高太尉在濟州,和聞參謀商議:比及添撥得軍馬到來,先使人去近處山林,砍伐木植大樹;附近州縣拘刷造船匠人,就濟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濟州城中客店內,歇著一個客人,姓葉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會造船。因來山東,路經梁山泊過,被他那裡小夥頭目劫了本錢,流落在濟州,不能夠回鄉。聽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進梁山泊,以圖取勝,將紙畫成船樣,來見高太尉。拜罷,稟道:「前者恩相以船征進,為何不能取勝?蓋因船隻皆是各處拘刷將來的,使風搖櫓,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難以用武。葉春今獻一計,若要收伏此寇,必須先造大船數百隻。最大者名為大海鰍船。兩邊置二十四部水軍,船中可容數百人,每軍用十二個人踏動;外用竹笆遮護,可避箭矢;船面上豎立弩樓,另造剷車,擺布放於上。如要進發,垛樓上一聲梆子響,二十四部水車,一齊用力踏動,其船如飛,他將何等船隻可以攔擋!若是遇著敵軍,船面上伏弩齊發,他將何物可以遮護!其第二等船,名為小海鰍船。兩邊只用十二部水車;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後尾,都釘長釘;兩邊亦立弩樓,仍設遮洋笆片。這船卻行梁山泊小港,擋住這廝私路伏兵。若依此計,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

高太尉聽說,看了圖樣,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賞了葉春,就著做監造戰船都作頭。連日曉夜催併,砍伐木植,限日定時,要到濟州交納。各路府州縣,均各合用造船物料。如若違限二日,笞四十,每三日加一等;若違限五日外者,定依軍令處斬。各處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數多,眾民嗟怨。有詩為證:

井蛙小見豈知天,可慨高俅聽譎言。畢竟鰍船難取勝,傷財勞眾枉徒然。

且不說葉春監造海鰍等船。卻說各處添撥水軍人等,陸續都到濟州。高太尉分撥各寨節度使下聽調,不在話下。只見門吏報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將到來。」高太尉令眾節度使出城迎接。二將到帥府參見了太尉,親賜酒食,撫慰已畢,一面差人賞軍,一面管待二將。二將便請太尉將令,引軍出城搦戰。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數日,待海鰍船完備,那時水陸並進,船騎雙行,一鼓可平賊寇。」丘岳、周昂稟道:「某等覷梁山泊草寇,如同兒戲,太尉放心,必然奏凱還京。」高俅道:「二將若果應口,吾當奏知天子前,必當重用。」是日宴散,就帥府前上馬,回歸本寨,且把軍馬屯駐聽調。

不說高太尉催促造船征進。卻說宋江與眾頭領自從濟州城下叫反殺人,奔上梁山泊來,卻與吳用等商議道:「兩次招安,都傷犯了天使,越增得罪惡重了,朝廷必然又差軍馬來。」便差小嘍囉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報。不數日,只見小嘍囉探知備細,報上山來:「高俅近日招募一水軍,叫葉春為作頭,打造大小海鰍船數百隻;東京又新遣差兩個御前指揮,俱到來助戰。一個姓丘名岳,一個姓周名昂,二將英勇;各路又添撥到許多人馬,前來助戰。」宋江便與吳用計議道:「似此大船,飛遊水面,如何破得?」吳用笑道:「有何懼哉!只消得幾個水軍頭領便了。旱路上交鋒,自有猛將應敵。然雖如此,料這等大船,要造必在數旬間,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叫一兩個弟兄去那造船廠裡,先薅惱他一遭,後卻和他慢慢地放對。」宋江道:「此言最好!可叫『鼓上蚤』時遷、『金毛犬』段景住,這兩個走一遭。」吳用道:「再叫張青、孫新扮作拽樹民夫,雜在人叢裡,入船廠去。叫顧大嫂、孫二娘扮作送飯婦人,和一般的婦人,雜將入去,卻叫時遷、段景住相幫。再用張清引軍接應,方保萬全。」前後喚到堂上,各各聽令已了。眾人歡喜無限,分頭下山,自去行事。

卻說高太尉曉夜催促,督造船隻,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濟州東路上一帶,都是船廠,趲造大海鰍船百隻,何止回人數千,紛紛攘攘。那等蠻軍都拔出刀來,諕嚇民夫,無分星夜,要趲完備。是日,時遷、段景住先到了廠內,兩個商量道:「眼見的孫張二夫妻,只是去船廠裡放火,我和你也去那裡,不顯我和你高強。我們只伏在這裡左右,等他船廠裡火發,我便卻去城門邊伺候,必然有救軍出來,乘勢閃將入去,就城樓上放起火來,你便卻去城西草料場裡,也放起把火來,教他兩下裡救應不迭。這場驚嚇不小。」兩個自暗暗地相約了,身邊都藏了引火的藥頭,各自去尋個安身之處。

卻說張青、孫新兩個來到濟州城下,看見三五百人,拽木頭入船廠裡去。張孫二人雜在人叢裡,也去拽木頭,投廠裡去。廠門口約有二百來軍漢,各帶腰刀,手拿棍棒,打著民夫,儘力拖拽入廠裡面交納。團團一遭,都是排柵;前後搭蓋茅草廠屋,有二三百間。張青、孫新入到裡面看時,匠人數千:解板的在一處,釘船的在一處,艌船的在一處:匠人民夫,亂滾滾往人,不記其數。這兩個逕投做飯的笆棚下去躲避。孫二娘、顧大嫂兩個穿了些骯骯髒髒衣服,各提著個飯罐,隨著一般送飯的婦人,打鬨入去。看看天色漸晚,月色光明,眾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裡掙趲未辦的工程。當時近有二更時分,孫新、張青在左邊船廠裡放火,孫二娘、顧大嫂在右邊船廠裡放火。兩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船廠內民夫工匠一齊發喊,拔翻眾柵,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間,忽聽得人報道:「船場裡火起!」急忙起來,差撥官軍,出城救應。丘岳、周昂二將各引本部軍兵,出城救火。城樓上一把火起。高太尉聽了,親自上馬,引軍上城救火時,又見報道:「西草場內又一把火起,」照耀渾如白日。丘周二將,引軍去西草場中救護時,只聽得鼓聲振地,喊殺連天,原來「沒羽箭」張清引著五百驃騎將軍,在那裡埋伏,看見丘岳、周昂引軍來救應,張清便直殺將來,正迎著丘岳、周昂軍馬。張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丘岳大怒,拍馬舞刀,直取張清。張清手掿長鎗來迎,不過三合,拍馬便走。丘岳要逞功勞,隨後趕來,大喝:「反賊休走!」張清按住長鎗,輕輕去錦袋內,偷取個石子在手,扭回身軀,看丘岳來得較近,手起喝聲道:「著!」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門,翻身落馬。周昂見了,便和數個牙將死命來救丘岳。周昂戰住張清,眾將救得丘岳上馬去了。張清與周昂戰不到數合,回馬便走。周昂不趕,張清又回來。卻見王煥、徐京、楊溫、李從吉四路軍到。張清手招引了五百驃騎軍,竟回舊路去了。這裡官軍恐有伏兵,不敢去趕,自收軍兵回來,且只顧救火。三處火滅,天色已曉。

高太尉叫看丘岳中傷如何。原來那一石子,正打面門唇口裡,打落了四個牙齒;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著令醫人治療,見丘岳重傷,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喚葉春,吩咐教在意造船征進;船廠四圍,都教節度使下了寨柵,早晚提備,不在話下。

卻說張青、孫新夫妻四人,俱各歡喜;時遷、段景住兩個,都回舊路:六人已都有部從人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義堂,去說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設宴時遷六人。自此之後,不時間使人探視。

造船將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氣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為天助。葉春造船也都辦完,高太尉催趲水軍,都要上船演習本事。大小海鰍等船陸續下水。城中帥府招募到四山五嶽水手人等,約有一萬餘人。先叫一半去各船上學踏車,著一半學放弩箭。不過二十餘日,戰船演習已都完足了。葉春請太尉看船,有詩為證:

自古兵機在速攻,鋒摧師老豈成功。高俅鹵莽無通變,經歲勞民造戰艟。

是日,高俅引領眾多節度使、軍官頭目,都來看船。把海鰍船三百餘隻,分布水面。選十數隻船,遍插旌旗,篩鑼擊鼓,梆子響處,兩邊水車一齊踏動,端的是風飛電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飛船隻,此寇將何攔截,此戰必勝。隨取金銀緞疋,賞賜葉春;其餘人匠,各給盤纏,疏放歸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烏牛、白馬、豬、羊、果品,擺列金、銀、錢、紙,致祭水神。排列已了,眾將請太尉行香。丘岳瘡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張清報讎。當同周昂與眾節度使,一齊都上馬,跟隨高太尉到船邊下馬,隨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讚禮已畢,燒化楮帛,眾將稱賀已了。,高俅叫取京師原帶來的歌兒舞女,都令上船作樂侍宴。一面教軍健車船,演習飛走水面,船上笙簫謾品,歌舞悠揚,遊翫終夕不散。當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設席面飲酌,一連三日筵宴,不肯開船。忽有人報道:「梁山泊賊人寫一首詩,貼在濟州城裡土地廟前,有人揭得在此。」其詩寫道:

幫閒得志一高俅,漫領三軍水上游。便有海鰍船萬隻,俱來泊內一齊休。

高太尉看了詩大怒,便要起軍征勦。「若不殺盡賊寇,誓不回軍!」聞參謀諫道:「太尉暫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懼怕,特寫惡言諕嚇,不為大事。消停數日之間,撥定了水陸軍馬,那時征進未遲。目今深冬,天氣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帥虎威也。」高俅聽罷甚喜,遂入城中,商議撥軍遣將。旱路上便調周昂、王煥,同領大軍,隨行策應。卻調項元鎮、張開,總領軍馬一萬,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條大路上守住廝殺。原來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水。近來只有山前這條大路,卻是宋公明方才新築的,舊不曾有。高太尉教調馬軍先進,截住這條路口。其餘聞參謀、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楊溫、李從吉、長史王瑾,造船人葉春、隨行牙將、大小軍校隨從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進。

聞參謀諫道:「主帥只可監督馬軍,陸路進發,不可自登水路,親領險地。」高太尉道:「無傷!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馬,折了許多船隻。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親臨監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與賊人決一死戰,汝不必多言!」聞參謀再不敢開口,只得跟隨高太尉上船。高俅撥三十隻大海鰍船,與先鋒丘岳、徐京、梅展管領,撥五十隻小海鰍船開路,令楊溫同長史王瑾、船匠葉春管領。頭船上立兩面大紅繡旗,上書十四個金字道:「攪海翻江衝巨浪,安邦定國滅洪妖。」中軍船上,卻是高太尉、聞參謀,引著歌兒舞女,自守中軍隊伍。向那三五十隻大海鰍船上,擺開碧油幢,帥字旗,黃鉞白旄,朱旛皁蓋,中軍器械。後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從吉壓陣。此是十一月中時。馬軍得令先行。水軍先鋒丘岳、徐京、梅展,三個在頭船上,首先進發,飛雲捲霧,望梁山泊來。但見海鰍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樓。衝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鯤鯨之勢。龍鱗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絞車;鴈翅齊分,前後列一十八般軍器。青布織成皁蓋,紫竹製作遮洋。往來衝擊似飛梭,展轉交鋒欺快馬。

宋江、吳用已知備細,預先布置已定,單等官軍船隻到來。當下三個先鋒催動船隻,把小海鰍分在兩邊,擋住小港;大海鰍船望中進發。眾軍諸將正如蟹眼鶴頂,只望前面奔竄,迤邐來到梁山泊深處。只見遠遠地早有一簇船來,每隻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當中坐著一個頭領。前面三隻船上,插著三把白旗,旗上寫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間阮小二,左邊阮小五,右邊阮小七。遠遠地望見明晃晃都是戎裝衣甲,卻原來盡把金銀箔紙糊成的。三個先鋒見了,便叫前船上將火砲、火鎗、火箭一齊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懼,料著船近,鎗箭射得著時,發聲喊,齊跳下水裡去了。

丘岳等奪得三隻空船,又行不過三里來水面,見三隻快船搶風搖來。頭隻船上只見十數個人,都把青黛黃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頭上披著髮,口中打著胡哨,飛也似來。兩邊兩隻船上都只五七個人,搽紅畫綠不等。中央是「玉旛竿」孟康,左邊是「出洞蛟」童威,右邊是「翻江蜃」童猛。這裡先鋒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見對面發聲喊,都棄了船,一齊跳下水裡去了。又捉得三隻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見水面上三隻中等船來。每船上四把櫓,八個人搖動,十餘個小嘍囉打著一面紅旗,簇擁著一個頭領坐在船頭上,旗上寫「水軍頭領『混江龍』李俊。左邊這隻船上坐著這個頭領,手掿鐵鎗,打著一面綠旗,上寫道:「水軍頭領『船火兒』張橫。」右邊那隻船上立著那個好漢,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著雙腳,腰間插著幾個鐵鑿子,手中挽個銅鎚,打著一面皁旗銀字,上書「頭領『浪裡白條』張順」。乘著船,高聲說道:「承謝送船到泊。」三個先鋒聽了,喝叫:「放箭!」弓弩響時,對面三隻船上眾好漢,都翻筋斗跳下水裡去了。此是暮冬天氣,官軍船上招來的水手軍士,哪裡敢下水去?

正猶豫間,只聽得梁山泊頂上,號砲連珠價響,只見四分五落,蘆葦叢中鑽出千百隻小船來,水面如飛蝗一般。每隻船上只三五個人,船艙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鰍船要撞時,又撞不得。水車正要踏動時,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車輻板竟踏不動。弩樓上放箭時,小船上人一個個自頂片板遮護。看看逼將攏來,一個把鐃鉤搭住了舵,一個把板刀便砍那踏車的軍士。早有五六十個爬上先鋒船來。官軍急要退時,後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戰間,後船又大叫起來。高太尉和聞參謀在中軍船上,聽得大亂,急要上岸,只聽得蘆葦中金鼓大振,艙內軍士一齊喊道:「船底漏了。」滾滾走入水來。前船後船盡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螞蟻相似,望大船邊來。高太尉新船,緣何得漏?卻原來是張順引領一班兒高手水軍,都把鎚鑿在船底下鑿透船底,四下裡滾入水來。

高太尉爬去舵樓上,叫後船救應,只見一個人從水底下鑽將起來,便跳上舵樓來,口裡說道:「太尉,我救你性命。」高俅看時,卻不認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幘,一手提住腰間束帶,喝一聲下去,把高太尉撲通地丟下水裡去。堪嗟赫赫中軍將,翻作淹淹水底人!只見旁邊兩隻小船飛來救應,拖起太尉上船去。那個人便是「浪裡白條」張順,水裡拿人渾如甕中捉鱉,手到拈來。

前船丘岳見陣勢大亂,急尋脫身之計,只見旁邊水手叢中,走出一個水軍來。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趕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那個便是梁山泊「錦豹子」楊林。徐京、梅展見殺了先鋒丘岳,兩節度使奔來殺楊林。水軍叢中連搶出四個小頭領來:一個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一個是「病大蟲」薛永,一個是「打虎將」李忠,一個是「操刀鬼」曹正,一發從後面殺來。徐京見不是頭,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喫拿了。薛永將梅展一鎗,搠著腿股,跌下艙裡去。原來八個頭領來投充水軍,尚兀自有三個在前船上:一個是「青眼虎」李雲,一個是「金錢豹子」湯隆,一個是「鬼臉兒」杜興。眾節度使便有三頭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盧俊義已自各分水陸進攻。宋江掌水路,盧俊義掌旱路。休說水路全勝,且說盧俊義引領諸將軍馬,從山前大路殺將出來,正與先鋒周昂、王煥馬頭相迎。周昂見了,當先出馬,高聲大罵:「反賊,認得俺麼?」盧俊義大喝:「無名小將,死在目前,尚且不知!」便挺鎗躍馬,直奔周昂;周昂也掄動大斧,縱馬來敵。兩將就山前大路上交鋒,鬥不到二十餘合,未見勝敗。只聽得後隊馬軍發起喊來。原來梁山泊大隊軍馬,都埋伏在山前兩下大林叢中,一聲喊起,四面殺將出來。東南關勝、秦明,西北林沖、呼延灼:眾多英雄四路齊到。項元鎮、張開哪裡攔擋得住,殺開條路,先逃性命走了。周昂、王煥不敢戀戰,拖了鎗斧,奪路而走,逃入濟州城中;扎住軍馬,打聽消息。

再說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叫戴宗傳令,不可殺害軍士。中軍大海鰍船上聞參謀等,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盡擄過船。鳴金收軍,解投大寨。宋江、吳用、公孫勝等,都在忠義堂上,見張順水淥淥地解到高俅。宋江見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過羅緞新鮮衣服,與高太尉重新換了,扶上堂來,請在正面而坐。宋江納頭便拜,口稱「死罪!」高俅慌忙答禮。宋江叫吳用、公孫勝扶住拜罷,就請上坐。再叫燕青傳令下去:「如若今後殺人者,定依軍令,處以重刑!」號令下去,不多時,只見紛紛解上人來:童威、童猛解上徐京;李俊、張橫解上王文德;楊雄、石秀解上楊溫;三阮解上李從吉;鄭天壽、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楊林解獻丘岳首級;李雲、湯隆、杜興、解獻葉春、王瑾首級;解珍、解寶擄捉聞參謀,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解將到來。單單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宋江都叫換了衣服,重新整頓,盡皆請到忠義堂上,列坐相待。但是活捉軍士,盡數放回濟州。另叫安排一隻好船,安頓歌兒舞女,一應部從,令他自行看守。有詩為證: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來。不知忠義為何物,翻宴梁山嘯聚臺。

當時宋江便叫殺牛宰馬,大設筵宴,一面分投賞軍,一面大吹大擂,會集大小頭領,都來與高太尉相見。各施禮畢,宋江持盞擎杯,吳用、公孫勝執瓶捧案,盧俊義等侍立相待。宋江開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聖朝,奈緣積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雖奉天恩,中間委曲奸弊,難以縷陳。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保。」高俅見了眾多好漢,一個個英雄猛烈,林沖、楊志怒目而視,有欲要發作之色,先有了五分懼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臣。」宋江聽了大喜,拜謝太尉。

當日筵會,甚是整齊;大小頭領,輪番把盞,慇懃相勸。高太尉大醉,酒後不覺放蕩,便道:「我自小學得一身相撲,天下無對。」盧俊義卻也醉了,怪高太尉自誇「天下無對」,便指著燕青道:「我這個小兄弟,也會相撲,三番上岱岳爭交,天下無對。」高俅便起身來,脫了衣裳,要與燕青廝撲。眾頭領見宋江敬他是個天朝太尉,沒奈何處,只得隨順聽他說;不想要勒燕青相撲,正要滅高俅的嘴,都起身來道:「好,好,且看相撲!」眾人都鬨下堂去。宋江亦醉,主張不定。兩個脫了衣裳,就廳階上,宋江叫把軟褥鋪下。兩個在剪絨毯上,吐個門戶。高俅搶將入來,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塊半晌掙不起。這一撲,喚做「守命撲」。宋江、盧俊義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撲得成功,切乞恕罪!」高俅惶恐無限,卻再入席,飲至夜深,扶入後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會與高太尉壓驚,高俅遂要辭回,與宋江等作別。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貴人在此,並無異心;若有瞞昧,天地誅戮!」高俅道:「若是義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於天子前保奏義士,定來招安,國家重用。若更翻變,天所不蓋,地所不載,死於鎗箭之下!」宋江聽罷,叩首拜謝。高俅又道:「義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眾將為當。」宋江道:「太尉乃大貴人之言,焉肯失信?何必拘留眾將。容日各備鞍馬,俱送回營。」高太尉謝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只此告回。」宋江等眾苦留。當日再排大宴,序舊論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設筵宴送行,抬出金銀綵緞之類,約數千金,專送太尉,為折席之禮;眾節度使以下,另有餽送。高太尉推卻不得,只得都受了。飲酒中間,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高俅道:「義士可叫一個精細之人,跟隨某去,我直引他面見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隨即好降詔敕。」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與吳用計議,叫「聖手書生」蕭讓跟隨太尉前去。吳用便道:「再叫『鐵叫子』樂和作伴,兩個同去。」高太尉道:「既然義士相託,便留聞參謀在此為信。」宋江大喜。至第四日,宋江與吳用帶二十餘騎,送高太尉並眾節度使下山,過金沙灘二十里外餞別,拜辭了高太尉,自回山寨,專等招安消息。

卻說高太尉等一行人馬,望濟州回來,先有人報知,濟州先鋒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太守張叔夜等出城迎接。高太尉進城,略住了數日,收拾軍馬,教眾節度使各自領兵回程暫歇,聽候調用。高太尉自帶了周昂,並大小牙將頭目,領了三軍,同蕭讓、樂和,一行部從,離了濟州,迤邐望東京進發。

不因高太尉帶領梁山泊兩個人來,有分教:風流出眾,洞房深處遇君王;細作通神,相府園中尋俊傑。畢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眾,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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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1:14: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話說梁山泊好漢,水戰三敗高俅,盡被擒捉上山。宋公明不肯殺害,盡數放還。高太尉許多人馬回京,就帶蕭讓、樂和前往京師,聽候招安一事,卻留下參謀聞煥章在梁山泊裡。那高俅在梁山泊時,親口說道:「我回到朝廷,親引蕭讓等,面見天子,便當力奏保舉,火速差人前來招安。」因此上就叫樂和為伴,與蕭讓一同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梁山泊眾頭目商議,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實。」吳用笑道:「我觀此人,生得蜂目蛇形,是個轉面忘恩之人。他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在府裡。若要等招安,空勞神力!」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招安猶可,又且陷了二人。」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鑽刺關節,把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哪裡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遮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裡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干係!」戴宗便道:「小弟幫他去走一遭。」「神機軍師」朱武道:「兄長昔日打華州時,嘗與宿太尉有恩。此人是個好心的人。若得本官於天子前早晚題奏,亦是順事。」

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應著此人身上。便請聞參謀來堂上同坐。宋江道:「相公曾認得太尉宿元景麼?」聞煥章道:「他與在下同為朋友,如今和聖上寸步不離。此人極是仁慈寬厚,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宋江道:「實不瞞相公說: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節。宿太尉舊日在華州降香,曾與宋江有一面之識。今要使人去他那裡打個關節,求他添力,早晚於天子處題奏,共成此事。」聞參謀答道:「將軍既然如此,在下當修尺書奉去。」宋江大喜。隨即叫取紙筆來,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課,望空祈禱,卜得個上上大吉之兆。隨即置酒,與戴宗、燕青送行。收拾金珠細軟之物,兩大籠子,書信隨身藏了,仍帶了開封府印信公文。兩個扮作公人,辭了頭領下山,渡過金沙灘,望東京進發。

戴宗托著雨傘,背著個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著籠子,拽紮起皁衫,腰繫著纏袋,腳下都是腿繃護膝,八搭麻鞋。於路免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不由順路入城,卻轉過萬壽門來。兩個到得城門邊,把門軍擋住。燕青放下籠子,打著鄉談說道:「你做甚麼擋我?」軍漢道:「殿帥府有鈞旨,梁山泊諸色人等,恐有夾帶入城,因此著仰各門,但有外鄉客人出入,好生盤詰。」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將著自家人,只管盤問。俺兩個從小在開封府勾當,這門下不知出入了幾萬遭,你顛倒只管盤問,梁山泊人,眼睜睜的都放他過去了。」便向身邊取出假公文,劈面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公文不是?」那監門官聽得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只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懷裡,挑起籠子便走。戴宗也冷笑了一聲。兩個逕奔開封府前來,尋個客店安歇了。

次日,燕青換領布衫穿了,將搭膊繫了腰,換頂頭巾,歪戴著,只妝做小閒模樣。籠內取了一帕子金珠,吩咐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師師家幹事,倘有些撅撒,哥哥自快回去。」吩咐戴宗了當,一直取路,逕奔李師師家來。到得門前看時,依舊曲檻雕欄,綠窗朱戶,比先時又修得好。燕青便揭起斑竹簾子,從側首邊轉將入來,早聞得異香馥鬱。入到客位前,見周迴吊掛,名賢書畫;階簷下放著三二十盆怪石蒼松;坐榻儘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盡鋪錦繡。燕青微微地咳嗽一聲,丫鬟出來見了,便傳報李媽媽出來。看見是燕青,吃了一驚,便道:「你如何又來此間?」燕青道:「請出娘子來,小人自有話說。」李媽媽道:「你前番連累我家,壞了房子。你有話便話。」燕青道:「須是娘子出來,方才說的。」李師師在窗子後聽了多時,轉將出來。燕青看時,別是一般風韻:但見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嫋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

當下李師師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裡面。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媽媽四拜,後拜李行首兩拜。李師師謙讓道:「免禮!俺年紀幼小,難以受拜。」燕青拜罷,起身道:「前者驚恐,小人等安身無處。」李師師道:「你休瞞我,你當初說道是:『張閒,那兩個是山東客人。』臨期鬧了一場,不是我巧言奏過官家,別的人時,卻不滿門遭禍!他留下詞中兩句,道是:「六六雁行連八九,只等金雞消息。」我那時便自疑惑,正待要問,誰想駕到,後又鬧了這場,不曾問得。今喜汝來,且釋我心中之疑。你不要隱瞞,實對我說知;若不明言,絕無干休!」燕青道:「小人實訴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驚!前番來的那個黑矮身材,為頭坐的,正是『呼保義』宋江;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鬚那個,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小旋風』柴進;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門首和楊太尉廝打的,正是『黑旋風』李逵;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喚小人做『浪子』燕青。當初俺哥哥來東京求見娘子,叫小人詐作張閒,來宅上入肩。俺哥哥要見尊顏,非圖買笑迎歡,只是久聞娘子遭際今上,以此親自特來告訴衷曲,指望將替天行道,保國安民之心,上達天聽,早得招安,免致生靈受苦。若蒙如此,則娘子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也!如今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閉塞賢路,下情不能上達,因此上來尋這條門路,不想驚嚇娘子。今俺哥哥無可拜送,有些些少微物在此,萬望笑留。」燕青便打開帕子,攤在桌上,都是金珠寶貝器皿。那虔婆愛的是財,一見便喜,忙叫嬭子收拾過了,便請燕青進裡面小閣兒內坐地,安排好細食茶果,慇懃相待。

原來李師師家,皇帝不時間來,因此上公子王孫、富豪子弟,誰敢來他家討茶吃!且說當時鋪下盤饌酒果,李師師親自相待。燕青道:「小人是個該死的人,如何敢對『花魁娘子』坐地?」李師師道:「休恁地說!你這一班義士,久聞大名,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汝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燕青道:「前番陳太尉來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的言語,更兼抵換了御酒。第二番領詔招安,正是詔上要緊字樣,故意讀破句讀:『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因此上,又不曾歸順。童樞密引將軍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歸。次後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進,只三陣,人馬折其大半,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殺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師,生擒人數,盡都放還。他在梁山泊說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過天子,便來招安,因此帶了梁山泊兩個人來,一個是秀才蕭讓,一個是能唱樂和,眼見得把這兩人藏在家裡,不肯令他出來;損兵折將,必然瞞著天子。」李師師道:「他這等破耗錢糧,損折兵將,如何敢奏?這話我盡知了。且飲數杯,別作商議。」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飲酒。」李師師道:「路遠風霜到此,開懷也飲幾杯。」燕青被央不過,一杯兩盞,只得陪侍。

原來這李師師是個風塵妓女,水性的人,見了燕青這表人物,能言快說,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酒席之間,用些話來嘲惹他;數杯酒後,一言半語,便來撩撥。燕青是個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他卻是好漢胸襟,怕誤了哥哥大事,哪裡敢來承惹?李師師道:「久聞得哥哥諸般樂藝,酒邊閒聽,願聞也好。」燕青答道:「小人頗學得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賣弄?」李師師道:「我便先吹一曲,叫哥哥聽!」便喚丫鬟取簫來,錦袋內掣出那管鳳簫。李師師接來,口中輕輕吹動,端的是穿雲裂石之聲。燕青聽了,喝采不已。李師師吹了一曲,遞過簫來,與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與我聽則個!」燕青卻要那婆娘歡喜,只得把出本事來,接過簫,便嗚嗚咽咽,也吹一曲。李師師聽了,不住聲喝采說道:「哥哥原來恁地吹得好簫!」李師師取過阮來撥個小小的曲兒,叫燕青聽,果然是玉佩齊鳴,黃鶯對囀,餘韻悠揚。燕青拜謝道:「小人也唱個曲兒,服侍娘子。」頓開咽喉便唱,端的是聲清韻美,字正腔真。唱罷又拜。李師師執盞擎杯,親與燕青回酒謝唱,口兒裡悠悠放出些妖嬈聲嗽,來惹燕青;燕青緊緊的了頭,唯喏而已。數杯之後,李師師笑道:「聞知哥哥好身紋繡,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繡,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哪裡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

燕青只得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燕青慌忙穿了衣裳。李師師再與燕青把盞,又把言語來調他。燕青恐怕他動手動腳,難以回避,心生一計,便動問道:「娘子今年貴庚多少?」李師師答道:「師師今年二十有七。」燕青說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卻小兩年。娘子既然錯愛,願拜為姊姊!」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這八拜是拜住那婦人一點邪心,中間裡好幹大事;若是第二個,在酒色之中的,也把大事壞了。因此上單顯燕青心如鐵石,端的是好男子。當時燕青又請李媽媽來,也拜了,拜做乾娘。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東宿。」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叫我這裡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刻便到。」燕青暫別了李師師,逕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

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幹了事便回,休叫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媽,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叫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緣法湊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得,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姊姊做個方便,今夜叫小弟得見聖顏,告得紙御筆赦書,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姊姊之德!」李師師道:「今晚定叫你見天子一面,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郁,蘭麝芬芳,只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做白衣秀士,從地道中逕到李師師家後門來。到得閤子裡坐下,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殽饌,擺在面前。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才歸,要見聖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聖監。」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嬭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面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蕭,服侍聖上飲酒,少刻又撥一回阮,然後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豔曲,如何敢服侍聖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豔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姊姊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拿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

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

燕青唱罷,真乃是新鶯乍囀,清韻悠揚。天子甚喜,命叫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隻減字木蘭花,上達天聽。」天子道:「好,寡人願聞!」燕青拜罷,遂唱減字木蘭花一曲,道是:

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唱罷,天子失驚,便問:「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轉疑,便道:「卿且訴胸中之事,寡人與卿理會。」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無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飄泊江湖,流落山東,跟隨客商,路經梁山泊過,致被卻擄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脫身逃命,走回京師,雖然見得姊姊,則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認得,通與做公的,此時如何分說?」李師師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則個!」天子笑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誰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李師師撒嬌撒癡,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無御寶在此,如何寫得?」李師師又奏道:「陛下親書御筆,便強似玉寶天符。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也是賤人遭際聖時。」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嬭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得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箋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

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

寫罷,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裡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夥,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佔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贓官汙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願與國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燕青奏道:「頭一番招安,詔書上並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儘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詔書讀破句讀,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了變了事情。童樞密引軍到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軍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戰船征進,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陣,殺得手腳無措,軍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許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當。」天子聽罷,便歎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貫回京時奏說:『軍士不服暑熱,暫且收兵罷戰。』高俅回京奏道:『病患不能征進,權且罷戰回京。』」李師師奏道:「陛下雖然聖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歎不已。

約有更深,燕青拿了赦書,叩頭安置,自去歇息。天子與李師師上床同寢,當夜五更,自有內侍黃門接將去了。燕青起來,推道清早幹事,逕來客店裡,把說過的話,對戴宗一一說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燕青道:「飯罷便去。」兩個吃了些早飯,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拿了書信,逕投宿太尉府中來。街坊上借問人時,說太尉在內裡未歸。燕青道:「這早晚正是退朝時分,如何未歸?」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歸早歸晚,難以指定。」正說之間,有人報道:「這不是太尉來也!」燕青大喜,便對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我自去見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見一簇錦衣花帽從人,擁著轎子。燕青就當街跪下,便道:「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見了,叫道:「跟將進來!」燕青隨到廳前。太尉下了轎子,便投側首書院裡坐下。太尉叫燕青入來,便問道:「你是哪裡來的幹人?」燕青道:「小人從山東來,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太尉道:「哪個聞參謀?」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說道:「我道是哪個聞參謀,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遂拆開書來看時,寫道:

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

太尉恩相鈞座前: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間牆,已三十載矣!昨蒙高殿帥召至軍前,參謀大事。奈緣勸諫不從,忠言不聽,三番敗績,言之甚羞。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陷於縲絏,義士宋公明寬裕仁慈,不忍加害。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樂和赴京,欲請招安,留賤子在此質當。萬望恩相不惜齒牙,早晚於天子前題奏,速降招安之典,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建功立業,國家幸甚,天下幸甚!救取賤子,實領再生之賜。拂楮拳拳,幸垂照察。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 煥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便問道:「你是誰?」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隨即出來,取了籠子,逕到書院裡。燕青稟道:「太尉在華州降香時,多曾服侍太尉來,恩相緣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課內,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若得恩相早晚於天子前題奏此事,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皆感大恩!哥哥責著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辭了,便出府來,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

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蕭讓、樂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舊扮作山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裡有人出來,把些金銀賄賂與他,賺得一個廝見。通了消息,便有商量。」當時兩個換了結束,帶將金銀,逕投太平橋來,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只見府裡一個年紀小的虞候,搖擺將出來,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請幹辦到茶肆中說話。」兩個到閣子內,與戴宗相見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實不瞞幹辦說: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一個跟的叫做樂和,與我這哥哥是親眷,欲要見他一見,因此上相央幹辦。」虞候道:「你兩個且休說,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得?」戴宗便向袖內取出一錠大銀,放在桌子上,對虞候道:「足下只引得樂和出來,相見一面,不要出衙門,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那人見了財物,一時利動人心,便道:「端的有這兩個人在裡面。太尉鈞旨,只叫養在後花園裡歇宿。我與你喚他出來,說了話,你休失信,把銀子與我。」戴宗道:「這個自然。」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兩個只在此茶坊裡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戴宗、燕青兩個在茶房中,等不到半個時辰,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先把銀子來,樂和已叫出在耳房裡了。」戴宗與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銀子與他。虞候得了銀子,便引燕青耳房裡來見樂和。那虞候道:「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燕青便與樂和道:「我同戴宗在這裡定計,賺得你兩個出去。」樂和道:「直把我兩個養在後花園中,牆垣又高,無計可出,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如何能夠出來?」燕青道:「靠牆有樹麼?」樂和道:「旁邊一遭,都是大柳樹。」燕青道:「今夜晚間,只聽咳嗽為號。我在外面漾過兩條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樹上,把索子絞縛了。我兩個在牆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四更為期,不可失誤。」那虞候便道:「你兩個只管說甚的?快去罷!」樂和自入去了,暗暗通報了蕭讓,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當日至夜伺候著。

且說燕青、戴宗兩個,就街上買了兩條麤索,藏在身邊,先去高太尉府後看了落腳處。原來離府後是條河,河邊卻有兩隻空船纜著,離岸不遠。兩個便就空船裡伏了,看看聽得更鼓已打四更,兩個便上岸來,隔著牆後咳嗽,只聽得牆裡應聲咳嗽,兩邊都已會意,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約莫裡面拴縛牢了,兩個在外面對絞定,緊緊地拽住索頭。只見樂和先盤出來,隨後便是蕭讓,兩個都溜將下來,卻把索子丟入牆內去了。卻去敲開客店門,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飯吃,算了房宿錢。四個來到城門邊,等門開時,一湧出來,望梁山泊回報消息。

不是這四個回來,有分教:宿太尉單奏此事,梁山泊全受招安。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聖旨,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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