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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辣の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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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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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來看時,只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參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做趙得。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獻將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裡吃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裡。你如何賴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你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官也不妨。縣裡府上都有相識,況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廝是個刁徒,如今暴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裡,如何能夠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的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只顧進家裡來。」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裡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正是:

都頭見錢便好,無錢惡眼相看。因此錢名好看,只錢無法無官。

當夜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縣前等待。天明解到縣裡來時,知縣才出升堂。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一筆供招:

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為妾,為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服罪無詞。

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裡監候。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知縣自心裡也有八分開豁他,當時依准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裡。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沒了苦主;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裡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眾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裡等候,置酒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裡去。你可寬心守耐,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伙,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兄弟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為我到江州來,棄撇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哪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兩個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銀兩,又因他是個好漢,因此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吃,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們。我和你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路裡過去,寧可多走幾里不妨。」兩個公人道:「押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們自認得小路過去,定不得撞著他們。」當夜計議定了。

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裡走。約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來的不是別人,為頭的好漢,正是「赤髮鬼」劉唐,將領著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諕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劉唐把刀遞與宋江。詩曰:

有罪當官不肯逃,逢人救解愈堅牢。存心厚處生機巧,不殺公人卻借刀。

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說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吃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道哥哥不曾在牢裡,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道,教大小頭領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了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裡奪了刀。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待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這話,小弟不敢主張。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裡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著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由你們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著,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抬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裡去請眾頭領,都來聚會,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說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兄弟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恩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面,偶然村店裡遇得石勇,捎寄家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眾好漢入伙去了,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晁蓋道:「直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

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分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兄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裡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吃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為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眾位手裡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眾人道:「既是哥哥堅意欲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裡吃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

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現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為戴院長。為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眾兄弟知道。」眾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里外。眾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裡許多人馬,眾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裡若干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的是。」三個人廝趕著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蔭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裡正飢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吃再走。」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有主人家?」只聽得裡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怎生模樣:

赤色虯鬚亂撒,紅絲虎眼睜圓。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著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著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的肚饑,你這裡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裡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還了錢吃酒,我也喜歡。等我先取銀子與你。」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瞟著,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裡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吃,一面口裡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著了道兒的。酒肉裡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哪裡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吃,我這酒和肉裡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著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吃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吃,我便將去蕩來。」那人蕩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飢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吃的一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廝覷,麻木了,動撣不得。酒店裡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巖邊人肉作房裡,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著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

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卻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哪裡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等候,不見到,正不知在哪裡耽擱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裡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為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裡過來,別處又無路。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裡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山嶺,來你這裡買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裡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裡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纔拖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巖邊人肉作房裡,只見剝人凳上挺著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的是。」便去房裡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上有若干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眾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讎還報難迴避,機會遭逢莫遠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裡,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裡,那大漢扶住著,漸漸醒來,光著眼,看了眾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裡正是哪裡?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艄公為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裡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起哥哥大名,為事發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為緣分淺薄,不能夠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裡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吃,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裡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為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歎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打出前面客位裡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廝覷道:「我們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眾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眾人,在家裡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逕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慇懃相待,結拜宋江為兄,留住家裡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猛、童威、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人煙輳集,井市喧嘩。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裡一夥人圍住著看。宋江分開人叢,挨入去看時,卻原來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了手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裡開呵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藥,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休教空過了。」那教頭把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眾人都白著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托在手裡,便收呵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現自為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著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值得幾多,不須致謝。」

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裡一條大漢,分開人眾,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哪裡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搦著雙拳來打宋江。

不因此起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梁山泊中,添一夥爬山猛虎的英雄。畢竟那漢為甚麼要打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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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

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齎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漢,睜著眼喝道:「這廝哪裡學得這些鳥槍棒,來掩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分付了眾人休睬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兩,卻干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那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槍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住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下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使不得,叫你兩個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

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槍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小人無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槍棒和藥囊,同宋江便往鄰近酒肆內去吃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吃。」宋江問道:「緣何不賣與我們吃?」酒家道:「卻才和你們廝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吃時,把我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這裡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廝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裡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吃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與你們吃?你枉走,甘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則聲不得。連連走了幾家,都是一般話說。三個來到市梢盡頭,見了幾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卻被他那裡不肯相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不是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著,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但見:

暮煙迷遠岫,寒霧鎖長空。群星拱皓月爭輝,綠水共青山斗碧。疏林古寺,數聲鐘韻悠揚;小浦漁舟,幾點殘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園中粉蝶宿花叢。

宋江和兩個公人見天色晚了,心裡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槍棒,惡了這廝!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哪裡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上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裡燈光明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麼不緊。」三個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

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半夜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道:「小人是個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裡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裡面草堂上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分付,教莊客領去門房裡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吃。莊客聽了,引去門首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個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菜蔬,教他三個吃了。莊客收了碗碟,自入裡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裡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說的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裡。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裡,關上門去睡。宋江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

正說間,聽得莊裡有人點火把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裡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個莊客,把火一到處照看。宋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都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未曾去睡,一地裡親自點看。」正說之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手裡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陽鎮上要打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哪裡去來?和甚人廝打?日晚了,拖槍拽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裡麼?」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槍棒賣藥的漢子,叵耐那廝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撇科賣藥,教使槍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哪裡走一個囚徒來,那廝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廝,堪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裡還疼。我已教人四下裡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廝們吃酒安歇,先教那廝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吃我叫了賭房裡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裡,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家裡。明日送去江邊,捆做一塊,拋在江裡,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哪裡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投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於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著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罷?又是去害人性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裡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漢不顧太公說,拿著朴刀,逕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

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的是,事不宜遲,及早快走。」宋江道:「我們休從大路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壁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裡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月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面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浪滾,正來到潯陽江邊。有詩為證:

撞入天羅地網來,宋江時蹇實堪哀。才離黑煞凶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只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胡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個!」三人躲在蘆葦叢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裡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裡撞,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定目一觀,看見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歎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裡!」

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見蘆葦叢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麼人?卻走在這裡來?」宋江道:「背後有強人打劫我們,一昧地撞在這裡。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聽得多與銀兩,把船便放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裹丟下艙裡,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捵開了船。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包裹落艙,有些好響聲,心裡暗喜歡。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江心裡去。岸上那伙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數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隨後有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口裡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艙裡,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與你些銀子相謝。」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哪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面子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那梢公又道:「我的衣飯,倒搖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卻是不搖攏來,倒吃你接了去!你兩個只得休怪,改日相見。」宋江不曉得梢公話裡藏鬮,在船艙裡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三個人在艙裡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裡唱起湖州歌來。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三個正在那裡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裡!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面?卻是要吃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面?怎地是餛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吃板刀面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餛飩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裡自死。」宋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個好好商量,快回我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麼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爹,去也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裡去!」宋江又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只饒了我三人性命。」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裡去。」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恰待要跳水,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宋江探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將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裡橫著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麼梢公,敢在當港行事?船裡貨物,見者有分。」這船梢公回頭看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挈兄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裡又弄這一手!船裡甚麼行貨?有些油水麼?」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裡。卻是鳥兩個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哪裡人。他說道:迭配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有些油水吃,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廝熟,便艙裡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不是別人,正是:

家住潯陽江浦上,最稱豪傑英雄。眉濃眼大面皮紅,髭鬚垂鐵線,語話若銅鐘。凜凜身軀長八尺,能揮利劍霜鋒,沖波躍浪立奇功。廬州生李俊,綽號混江龍。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裡叫苦道:「哥哥驚恐。若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捉船出來江裡,趕些私鹽,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才問道:「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爺,你何不早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這個好漢是誰?高姓何名?」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原是小孤山下人氏,姓張,名橫,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當時兩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裡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與張橫說道:「兄弟,我常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認看。」張橫敲開火石,點起燈來,照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望哥哥恕兄弟罪過!」宋江看那張橫時,但見:

七尺身軀三角眼,黃髯赤髮紅睛,潯陽江上有聲名。沖波如水怪,躍浪似飛鯨,惡水狂風都不懼,蛟龍見處魂驚。天差列宿害生靈。小孤山下住,船火號張橫。

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配江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四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裡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喚做『浪裡白條』張順。當初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淨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裡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裡,歇了櫓,拋了釘,插一把板刀,卻討船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裡,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斂得足了,卻送他到僻淨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件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江裡做些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裡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裡來。

走不過半里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張橫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見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弟兄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俊用手一招,胡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人廝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槍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才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位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陽鎮上一霸。我這裡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槍棒的那廝?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著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食,殺羊宰豬,整理筵宴。

一行眾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都到莊裡,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

面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靈官離斗府,佑聖下天關。
武藝高強心膽大,陣前不肯空還,攻城野戰奪旗旛。穆弘真壯士,人號沒遮攔。

宋江與穆太公對坐。說話未久,天色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眾位飲宴。至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哪裡肯放,把眾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閒玩,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眾人苦留不住,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眾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裡自看顧他。」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齎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裹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只船來,取過先頭行李下船。眾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食上船餞行,當下眾人灑淚而別。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拽起一帆風篷,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依前帶上行枷,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章,是當朝蔡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為官貪濫,做事驕奢。為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濕壞了。」知府道:「快寫個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裡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齎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裡買酒吃。宋江取三兩來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裡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裹行李,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吃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裡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

話裡只說宋江又自央浼人情,差撥到單身房裡,送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並人事;營裡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兩與他們買茶吃。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為得了賭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人流配的人,須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來。」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症,至今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似有病的,不見他面黃肌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出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眾囚徒見宋江有面目,都買酒來與他慶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自落的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裡沒一個不歡喜他。自古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吃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吃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裡了,正在廳上大發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麼,那人自來,連我們都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

不是宋江來和這人廝見,有分教,江州城裡,翻為虎窟狼窩;十字街頭,變作屍山血海。直教撞破天羅歸水滸,掀開地網上梁山,畢竟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麼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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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6: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裡白條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哪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裡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裡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裡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只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麼?」宋江又答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哪裡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說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裡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裡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裡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沖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只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裡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閒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才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只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面,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捨得送來,只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里;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里。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有臨江仙為證:

面闊唇方神眼突,瘦長清秀人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
健足欲追千里馬,羅衫常惹塵埃,神行太保術奇哉:程途八百里,朝去暮還來。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裡,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餚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三杯酒,只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只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面無禮,我只道是甚麼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吃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裡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現今在此牢裡勾當。」有詩為證: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兇。不搽煤墨渾身黑,似著硃砂兩眼紅。
閒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巖畔斫喬松。力如牛猛堅如鐵,撼地搖天黑旋風。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麼粗鹵,全不識些體面。」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麼?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閒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閒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卻才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那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只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麼?」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裡了,只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只在這裡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裡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哪裡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裡,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詩曰:

賄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虧。以強凌弱真堪恨,天使拳頭付李逵。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閒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只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裡,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裡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亦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只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胳瘩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胳瘩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叫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上兩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麼?」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麼閒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裡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閒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麼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裡,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閒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哪裡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踼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只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只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詩曰:

世人無事不嬲帳,直道只用在賭上。李逵不直亦不妨,又為賭賊作榜樣。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裡應道:「干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面,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閒常只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只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只得從布衫兜裡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裡。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只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讎。」宋江道:「你只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哪裡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麼?」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裡面。」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面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餚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裡面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付座頭,戴宗便揀一付乾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觀看那江時,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見: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隱隱沙汀,飛起幾行鷗鷺;悠悠卜蒲,撐回數只漁舟。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面。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半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面玲瓏。欄干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

當時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只顧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面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面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只碗來,放在李逵面前;一面篩酒,一面鋪下餚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吃了幾杯,忽然心裡想要魚辣湯吃,便問戴宗道:「這裡有好鮮魚麼?」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裡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只愛口鮮魚湯吃,這個魚真是不甚好。」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醃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裡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們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裡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裡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饑,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吃,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裡只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擗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麼!」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只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只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揸來只顧吃,捻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才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吃。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只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值得甚麼!」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面,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詩曰:

湓江煙景出塵寰,江上峰巒擁髻鬟。明月琵琶人不見,黃蘆苦竹暮潮還。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繫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裡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麼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哪裡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哪裡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只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只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裡有一個魚在裡面。原來那大江裡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裡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裡面單繫著一條棋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裡,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吃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裡,只見一個人從小路裡走出來,眾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麼黑大漢,敢如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吃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髾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繫一條絹搭膊,下面青白梟腳,多耳麻鞋,手裡提條行秤。

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裡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髮,那人便奔他下三面,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哪裡著在意裡。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樑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扎。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裡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胳膊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只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髾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裡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輳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裡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只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裡去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胳膊拿住,口裡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觔斗撞下江裡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裡,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渰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裡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是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輳成皮肉。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台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教主,向碧波深處顯形骸;這個像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裡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渰了數十遭,正是:

舟行陸地力能為,拳到江心無可施。真是黑風吹白浪,鐵牛兒作水牛兒。

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裡白條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裡。」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裡見是戴宗叫他,卻也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裡,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裡探頭探腦,假掙扎汶水。張順早汶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汶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

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裡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沖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得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渰得我夠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只在水裡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

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裡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裡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裡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再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正是:

上殿相爭似虎,落水鬥亦如龍。果然不失和氣,斯為草澤英雄。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裡有金色鯉魚?」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裡有。」一霎時卻輳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夠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

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

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裡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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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噀,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是驚得呆了半晌,哪裡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已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麼?哪裡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這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的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裡,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裡賣唱。」那夫妻兩口兒便拜謝道:「怎敢指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你便叫你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二人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埋冤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哪裡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來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道:「公明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裡,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裡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

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大銀對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戴宗、李逵也自作別,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吃。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裡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裡眾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吃,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裡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吃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吃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備了酒肉,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才可,吃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裡。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裡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裡,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自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裡安身。沒地裡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哪裡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裡住;便自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宋江聽罷,又尋出城來,直要問到那裡。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旁邊豎著一根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簷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裡。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紅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裡坐了;憑闌舉目看時,端的好座酒樓,但見:

雕簷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擊花驄。

宋江看罷,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餚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裡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獨是一個,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裡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時害酒,自在房裡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城中有個在閒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薦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閒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裡探望蔡九知府。恰恨撞著府裡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在潯陽樓下。黃文炳因見天氣暄熱,且去樓上閒玩一回。信步入酒庫裡來,看了一遭,轉到酒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作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江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黃文炳道:「那廝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黃文炳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是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冤讎,血染潯陽江口。」黃文炳道:「這廝報仇兀誰?卻要在此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黃文炳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看了「鄆城宋江作」,黃文炳道:「我也多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作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吃了一瓶酒,醉後疏狂,寫在這裡。」黃文炳道:「約莫甚麼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內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去了。

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仗,一徑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複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才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即體察剿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

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哪裡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前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新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等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明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麼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哪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麼!」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本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是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麼?」黃文炳回道:「小生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只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知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叫庫子取過牢城營裡文冊簿來看。

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裡,卻再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人,快下牢城營裡,捉拿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戴宗聽罷,吃了一驚,心裡只叫得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叫各去家裡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裡取齊。戴宗分付了眾人,各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裡,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裡,見是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哪裡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古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裡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拿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正身赴官。』兄弟吃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來先報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頭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擔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了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裡面,詐作風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裡胡言亂語,只做失心風便好,我自去替你回覆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

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裡,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裡來,假意喝問:「哪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裡,只見宋江披散頭髮,倒在尿屎坑裡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麼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裡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人。」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風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的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裡,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報。

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覆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風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裡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早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作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的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怎地,只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裡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裡,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於階下。宋江哪裡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

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才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哪裡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吃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裡收禁。宋江吃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裡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得知必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託門下,自當啣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哪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程,只來早,便差此人徑往京師,只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裡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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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7:06 |只看該作者
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裡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裡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奈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裡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裡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曈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裡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吃酒,早晚只在牢裡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護膝、八答麻鞋,穿上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裡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裡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裡唸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

彷彿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雲。如飛兩腳蕩紅塵,越嶺登山去緊。
頃刻才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千里如同眼近。

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酒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飢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付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裡面,揀一付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裡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吃。」酒保又道:「我這裡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吃葷腥,有甚麼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熝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熝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饑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吃,只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裡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

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當下朱貴從裡面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裡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現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

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裡去開剝,只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裡。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爬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裡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裡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裡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麼?」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吃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裡,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裡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現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吃官司為甚麼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裡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裡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哪裡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夠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裡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裡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裡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裡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現在濟州城裡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裡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裡,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麼?」只見一個秀才從裡面出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裡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廟裡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刊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嶽廟裡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齎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見了銀子,心中歡喜。兩個邀請戴宗就酒肆中市沽三杯,置些蔬食,管待了。戴宗就付與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門出去。」金大堅道:「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用。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裡,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二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些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胡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麼人?哪裡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來吃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服,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酒。」蕭讓和金大堅焦躁,倚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挺著桿,逕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來鬥兩個。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裡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裡來。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伙。」蕭讓道:「山寨裡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

蕭讓、金大堅都面面廝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道:「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當夜只顧吃酒歇了。次日天明,只見小嘍囉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裡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裡。」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安排了回書,備了筵席,便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相別下山,小嘍囉已把船隻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裡。戴宗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拽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飲酒間,只見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其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的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哪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說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

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裡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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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7: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話說當時晁蓋並眾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才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吃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眾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遲,我們只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眾人知道,只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眾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

說話的如何不說計策出,管教下面便見。

且說戴宗扣著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鐘,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麼?」戴宗稟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見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面說信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背後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走失;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叫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面分付教合陷車,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裡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併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見門子來報道:「無為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克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公相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只在早晚奏過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只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至尾讀了一遍。捲過來,看了封皮,又見圖書新鮮,黃文炳搖著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公相容覆;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麼?」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只是隨手寫的。今番以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恩相做翰林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今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裡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說,因蒙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盤問便顯虛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升廳,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有詩為證:

反詩假信事相牽,為與梁山盜結連。不是黃蜂針痛處,蔡龜雖大總徒然。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裡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吃酒,只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不曾重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哪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甚麼門。」知府又道:「我家府裡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哪裡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裡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哪裡敢再問備細,慌忙一徑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裡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鬚的,也是無鬚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裡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只覺不恁麼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髭鬚。」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旁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驅翻在當面。戴宗告道:「小人無罪。」

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裡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只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髯?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夠入府堂裡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箋帖,必須經由府堂裡張幹辦,方才去見李都管,然後達知裡面,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候三日。我這兩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說這封書哪裡得來!」戴宗道:「小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面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

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梁山泊過,走出那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裡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廝!」戴宗由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回,語言前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裡。」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連梁山泊,通同造意,謀叛為黨,若不祛除,必為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朝。」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者免得梁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自回無為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廳,便叫當案孔目來分付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至五日後,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濟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漢未至。蔡九知府聽罷,依准黃孔目之言。

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時候,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眾多節級牢子雖然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眾人只替他兩個叫苦。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裡把宋江、戴宗兩個捆紮起;又將膠水刷了頭髮,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吃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覷,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歎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見:

愁雲荏苒,怨氣氛氳。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纓槍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長休飯,顙內難吞;永別酒,口中怎咽!猙獰劊子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幾多魍魎跟隨;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監斬官忙施號令,仵作子準備扛屍。

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宋江和戴宗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槍棒圍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個個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那眾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叛,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

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裡看,眾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裡,強挨入來要看。」那伙使槍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沖州撞府,哪裡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入來看一看。打甚麼鳥緊!」正和土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那土兵喝道:「這裡出人,你挑哪裡去?」那夥人說道:「我們挑東西送與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裡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匾擔,立在人叢裡看。只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哪裡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等過去。」土兵道:「這裡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說的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裡鳥路,只是從這大路走。」土兵哪裡肯放,那伙客人齊齊地挨定了不動,四下裡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見禁治不得。又見這伙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只見那伙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裡一齊動手。有詩為證:

閒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眾土兵急待把槍去搠時,哪裡攔當得住,眾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只見東邊那伙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西邊那伙使槍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南邊那伙挑擔的腳夫,輪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邊那伙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餘的人,也有取出弓箭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槍來標的。

原來扮客商的這伙,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伙扮使槍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餘人,四下裡殺將起來。

只見那人叢裡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哪裡肯應,火雜雜地輪著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傾翻的,不計其數。眾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哪裡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儘是淘淘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才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裡。」

眾人都來看時,靠江邊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閉著。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眾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裡歇下,宋江方才敢開眼,見了晁蓋等眾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裡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著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住道:「兄弟哪裡去?」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不來接我們,倒把鳥廟門閉上了。我指望拿他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和我哥哥頭領相見。」李逵聽了,丟了雙斧,望著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粗鹵。」與眾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眾人只顧跟著李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裡,前面又是大江口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一隻船接應,倘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不要慌,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時方才甦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裡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裡有數只船在岸邊,我兄弟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隻船過來載眾人如何?」晁蓋道:「此計是最上著。」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裡去。約莫赴開得半里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桌船,吹風胡哨,飛也似搖將來。眾人看時,見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裡拿著軍器,眾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裡這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只見當頭那隻船上坐著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頭上挽個空心紅,一點髾兒,下面拽起條白絹水褌,口裡吹著胡哨。宋江看時,不是別人,正是:

東去長江萬里,內中一個雄夫。面如傅粉體如酥,履水如同平土。
膽大能探禹穴,心雄欲摘驪珠。翻波跳浪性如魚,張順名傳千古。

當時張順在船頭上看見喝道:「你那伙是甚麼人?敢在白龍廟裡聚眾?」宋江括身出廟前說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大叫道:「好了!」那三隻桌船飛也似搖到岸邊,三阮看見,也赴過來。一行眾人都上岸來到廟前。宋江看見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隻船頭上。張橫引著穆弘、穆春、薛永,帶十數個莊客在一隻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著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火家,都各執槍棒上岸來。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便拜道:「自從哥哥吃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裡。不敢拜問,這伙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王麼?」宋江指著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眾位都來廟裡敘禮則個。」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各各講禮已罷,只見小嘍囉慌慌忙忙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裡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旛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後面儘是擎槍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提了雙斧,便出廟門,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眾好漢相助著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才回梁山泊去。」眾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

一百四五十人一齊吶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血染波紅,屍如山積,直教跳浪蒼龍噴毒火,爬山猛虎吼天風。畢竟晁蓋等眾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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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7: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話說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是一十七人,領帶著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裡「黑旋風」李逵引眾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裡聚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裡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眾好漢納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裡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裡都使長槍,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吶喊,殺奔前來。這裡李逵當先,輪著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面的軍馬都紮住了槍,只怕李逵著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著為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觔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吃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了一半。這裡眾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野爛,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好幾日不敢出來。眾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眾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

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眾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眾好漢到莊內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眾人都相見了。太公道:「眾頭領連夜勞神,具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裡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希異饌,排下筵席,管待眾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眾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紲。」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眾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眾人道:「小人宋江,若無眾好漢相救時,和戴院長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眾位?只恨黃文炳那廝搜根剔齒,幾番唆毒,要害我們。這冤讎如何不報?怎地啟請眾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為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我們眾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讎,也未為晚。」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夠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各處謹守,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花榮道:「哥哥見得是。雖然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境,不知他地理如何。先得個人去那裡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為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為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眾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眾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為軍一事,整頓軍器槍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堤備已了,只見薛永去了兩日,帶將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做得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槍棒,曾拜薛永為師。人見他黑瘦輕捷,因此喚他做『通臂猿』。現在這無為軍城裡黃文炳家做生活。小弟因見了,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為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現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干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提備。小弟又去無為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吃飯,因是得知備細。」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愛習學槍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他家做衣服,因出來遇見師父,提起仁兄大名,說起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為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裡只要害人,慣行歹事,無為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裡便是他家。黃文炳貼著城住,黃文燁近著大街。小人在他那裡做生活,卻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了,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吃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兀自未回來。」宋江道:「黃文炳隔著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只隔著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五十口。」宋江道:「天教我報讎,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眾弟兄維持。」眾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讎雪恨。」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為軍百姓無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眾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裡,我有一計,只望眾人扶助扶助。」眾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

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著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著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著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為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為期,且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為號,便要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裡自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眾好漢至期各各拴束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裡埋伏軍漢,眾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裡消息。先使童猛桌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嘍囉並軍健都伏在艙裡,大家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為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廖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洪濤滾滾煙波沓,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為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裡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眾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乾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挖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眾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一條竹竿,縛著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已在那裡接應等候,把手指與眾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哪裡?」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裡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麼?」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眾好漢下城來,逕到黃文炳門前。只見侯健閃在房簷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裡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著;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佈。」

宋江教眾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裡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著。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裡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眾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人,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只不見了文炳一個。眾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傢俬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眾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讎,不干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眾鄰舍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板斧,著地捲將來,眾鄰舍方才吶聲喊,抬了梯子水桶,一哄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拖了麻搭火鉤,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伙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只見薛永拿著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裡前後點著,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

黑雲匝地,紅焰飛天,律律走萬道金蛇,焰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樑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這不是火,卻是:文炳心頭惡,觸惱丙丁神。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燒身。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抬財物上船。無為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迴避了。這宋江一行眾好漢只恨拿不著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了,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裡望見無為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裡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為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艄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裡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裡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裡,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徑過,望著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麼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裡拿著撓鉤,口裡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哪裡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裡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傢俬,如今正燒著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鉤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後走,望江裡踴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裡白條」張順,船上把撓鉤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艄公只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回去說與蔡九知府那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艄公戰抖抖的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小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捉了兩隻快船,逕奔穆弘莊上,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眾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眾人看了,監押著,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著眾人,入到莊裡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濕衣服,綁在柳樹上,請眾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眾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讎,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浸潤官長,欺壓良善,我知道無為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宋江便問道:「哪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吃。」晁蓋道:「說的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著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灸來下酒。割一塊,灸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眾頭領做醒酒湯。眾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為證:

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將忠義苦擠排。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刳心灸肉災。

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眾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為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力薄才疏,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多感晁頭領並眾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親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眾位豪傑不避凶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讎。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託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將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粗鹵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眾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哪裡去?」

宋江大喜,謝了眾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裡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順、張橫、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門山。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伙在內?可著人催攢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只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麼!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朴刀,李逵拿著雙斧,擁護著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

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夠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為事吃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打聽,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為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裡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猶恐未真,故反作此一番詰問。沖撞哥哥,萬勿見罪。今日幸見仁兄,小寨裡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眾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為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佈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掄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怎見得四個好漢英雄,有西江月為證:

力壯身強無賽,行時捷似飛騰,摩雲金翅是歐鵬,首位黃山排定。
幼恨毛錐失利,長從韜略搜精,如神算法善行兵,文武全才蔣敬。
鐵笛一聲山裂,銅刀兩口神驚,馬麟形貌更猙獰,廝殺場中超乘。
宗旺力如猛虎,鐵鍬到處無情,神龜九尾喻多能。都是英雄頭領。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眾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眾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眾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著二十里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燬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裡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桌船出來酒店裡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眾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哪裡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眾?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吃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搖言一事,說與眾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眾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裡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裡?」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裡,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為令,以警後人。」李逵道:「阿哎!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個出來。我只吃酒便了。」眾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提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只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哪裡?」晁蓋道:「那廝住不夠兩三個月,便病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眾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哪裡肯要,定教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眾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裡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裡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眾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眾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眾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麼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槍刀林裡,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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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8: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不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帶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裡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裡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裡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裡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裡監禁,聽候拿你。日裡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并兄弟。」

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得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裡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廓畫壁長蒼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幞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裡。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裡越慌。只聽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得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裡。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裡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庇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裡。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衝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裡,瞇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裡。別又無路,卻走向哪裡去了?」眾土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裡去了。這裡不怕他走脫。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裡去細細搜捉。」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哪裡?」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

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裡。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廚裡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裡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廚裡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

兩個卻待向前,只聽得殿後又捲起一陣怪風,吹的飛沙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攧翻了的,也有閃朒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得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裡,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裡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裡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的是。只消村口四下裡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裡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夠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得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哪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得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櫃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得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彷彿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麼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麼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裡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裡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時,覺道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裡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的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簷。飛經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明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捲蝦鬚,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得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亭柱,都掛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哪裡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珠簾捲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抬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那娘娘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奇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著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托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勿洩。」宋江再拜:「願受天言。」娘娘法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外夷及內寇,幾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裡摸時,手內棗核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裡,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裡,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裡,一交攧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個妙面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便探手去廚裡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

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裡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槍拄著,一步步攧將入來,口裡聲聲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卻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卻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裡叫道:「我們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廝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裡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裡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旋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裡麼?」不敢走出去。

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攧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各挺一條朴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土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髮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廝們都殺散了,只尋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裡?」宋江方才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裡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裡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叫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村裡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裡。」

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願。有古風一篇,單道宋江忠義得天之助:

昏朝氣運將顛覆,四海英雄起微族。流光垂像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旋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幼年涉獵諸經史,長來為吏惜人情。
仁義禮智信皆備,兼受九天玄女經。豪傑交遊滿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動天兵。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前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逕來到這裡。」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晁蓋又梯己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再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脾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夠盤纏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裡,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旋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干鳥氣麼?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裡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裡。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裡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哪個不認得他是黑旋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裡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裡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

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搖天手,來鬥巴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哪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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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2 10:58: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哪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逕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裡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裡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裡,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這裡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拘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裡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裡?」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裡?」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人,家在哪裡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吃。

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裡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簽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約行了數十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為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賀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裡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裡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哪裡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裡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哪裡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莫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裡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

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得說了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佑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裡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裡。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

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為養娘。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裡又饑又渴,四下裡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在山凹裡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裡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飢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哪裡閃朒了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裡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裡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裡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哪裡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裡。卻去鍋裡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裡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裡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裡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唸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哪裡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

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現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哪裡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裡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裡看時,不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哪裡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裡快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眾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哪條路去了,這裡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望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江形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捲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哪裡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干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裡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睏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裡水響,聞聲尋將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為證:

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籐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哪裡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裡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到得松樹裡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裡。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裡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團血跡。李逵見了,心裡越疑惑,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舐一條人腿。正是:

假黑旋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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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逵心裡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鬚豎立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裡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裡,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裡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裡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裡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朴刀,就洞裡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巖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巖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為證:

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因將老母殘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讎。泗州廟後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裡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裡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眾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裡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裡,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方才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個畜生,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槍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

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巖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閒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為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詩曰:

人言只有假李逵,從來再無李逵假。如何李四冒張三,誰假誰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得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裡得知沂嶺上殺了四個大蟲,抬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裡,隨著眾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裡!」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裡。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裡的『黑旋風』李逵,見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里正道:「見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只是要村裡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裡請功時,便是『黑旋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裡。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有詩為證:

常言芥投針孔,窄路每遇冤家。李鬼鬼魂不散,旋風風色非佳。
打虎功思縣賞,殺人身被官拿。試看螳螂黃雀,勸君得意休誇。

眾人道:「說的是。」里正與眾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閒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朴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裡了,只有刀鞘在這裡。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裡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刀尖刀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眾多大戶並里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鐘,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裡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裡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裡自解虎到縣裡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裡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哄動了沂水縣裡,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哪裡?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現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為證:

面闊眉濃鬚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了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裡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裡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裡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裡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伙,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裡,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裡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的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乾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裡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裡也饑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慇懃,只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鐘。朱貴便叫土兵、莊客眾人都來吃酒。這伙男女哪裡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顧吃,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了。

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土兵,喝道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來趕這伙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干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朴刀,便要從小路裡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傍幫你等他。只有李雲那廝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當下朱貴前行去了。

只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傍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著一條朴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凶,跳起身,挺著朴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

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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