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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萬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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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梁羽生]彈指驚雷[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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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2:08: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不認親人徒自苦 感懷身世有誰憐(1)

  年紀大的那個漢子哼了一聲,說道:「咱們的師姑號稱辣手觀音,你倒憐憫起她來了!辣手觀音,平生從不受人憐憫,要是給她知道你說過這樣的話,恐怕她非但不領你的情,還要賞你老大的耳括子呢!」

  年紀小的那個說道:「就因為她老人家生性好強,晚景落得如此淒涼,又不能向人訴說,我才覺得她格外可憐。」年紀大的那個冷冷說道:「胡師弟,你倒真是一副軟心腸。你忘記了當年你也曾經見過師娘受她折磨之事而深感不平麼?依我說,她今天落得這般田地,正是自作自受!」

  年紀小的那個低聲說道:「我沒有忘記。」

  他的師兄談起往事,似乎甚為憤慨,繼續說道:「想當年,師娘肚子裡懷著孕,卻給她加上莫須有的罪名,在寒冬臘月,趕出門去。要不是她趕跑師娘,楊炎也不至於生下來就不知道誰是父親,她也不至於為了找這個侄兒,反而賠上自己親生的兒子了!

  「師娘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恐怕和產後失調也不無關係,推源禍始,都是她造成的過失。她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這不是自作自受麼?

  「哼,要說她可憐,師娘才更值得咱們可憐呢!胡師弟,不知道你怎麼想,在我的心中,雲紫蘿雖然給咱們的師父休了,我可還是始終把她當作師娘的!」

  楊炎在牆外聽見這番說話,不覺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絞,想道:「原來我的娘親曾經為我吃過這許多苦頭!齊大哥為人總還算不錯,想不到他竟有那麼一個手段狠辣的母親,虧她還好意思要找我回去。」

  心念未己,只聽得年紀小的那個歎了口氣,接下去說道:「三師兄弟中我年紀最小,師娘對待我有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可說是由她一手撫養大的,怎能忘了她的恩德?在我的心中,她不僅是我的師娘,還是我的養母。遺憾的是:我今生再也無法報答她的恩義了。

  「那年她被師姑趕出家門,我背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也曾切齒痛恨過帥姑。但後來年紀漸漸大了,偷聽大人的議論,方始知道這也不能完全責怪師姑,當年那件事情,本來就是一個誤會!」

  他話猶未了,他的師兄又在冷笑道:「胡師弟,我看你還未曾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呢。與其說是誤會,毋寧說這是師父一手造成的陷師娘於不義的誤會!」

  他的師弟怔了一怔,說道:「師兄,此話怎講?」

  師兄說道:「你先說你知道了一些什麼?」

  師弟說道:「聽說師娘和孟元超本來是一對戀人,早就有了婚姻之約的。後來謠傳孟元超已在小金川戰死,她才嫁給師父。」

  師兄說道:「但師娘嫁入楊家之後,可沒有絲毫行差踏錯。後來雖然知道那是謠傳,她和孟元超也從沒有暗中來往。」師弟說道:「這些我都知道。」

  師兄繼續說道:「那你知道師父那一次為什麼要假死騙人嗎?」

  師弟說道:「是不是為了害怕孟元超?」師兄說道:「那只是師父後來為了替自己辯護,製造的藉口。」

  師弟說道:「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師兄說道:「他是為了要敗壞孟元超的名聲,我甚至懷疑師姑趕師娘出門,此事亦已早在他意料之中。師娘無依無靠,還能不去尋找孟元超嗎?」

  師弟說道:「師娘的父親本來就是義軍頭領,在盂元超來到小金川之前陣亡了的。小金川有師娘父親的許多朋友,她到小金川去恐怕也未必就只是為孟元超。」

  師兄說道:「不錯。但如此一來,等於是師父逼使他們相會,這可就有了陷害孟元超的藉口了。」

  師弟說道:「這對師父有什麼好處?」師兄哼了一聲。說道:「師弟,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難道你不知道孟元超是朝廷的欽犯?」

  師弟呆了半晌,說道:「師父、師父的用心不會,不會如此惡毒吧?他也一直沒有做什麼官,而且如今死活未知,咱們做徒弟的,似乎,似乎——」

  師兄說道:「不錯,做徒弟的本來不該在背後議論師父的過錯,我只是替師娘不值,因為你是師娘最疼惜的弟子,我才和你說。也或許那只是我的胡猜,你不必放在心上。」

  師弟歎了口氣,說道:「世上有許多事情,是非本就難明。誰叫咱們是做徒弟的呢,師父縱有千般不是,總是咱們的師父。」可是在他語氣之中,不啻已經默認師兄的「猜測」是符合當年事實的了。

  楊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隱,這些都是齊世傑未曾告訴他的,聽罷心情不禁大為激動,暗自想道:「爹爹不會像他們所說那樣卑鄙的,爹爹縱有不是,孟元超的不是必定更多!不管如何,他總是我的生身之父!」

  他這樣想,其實在他心底深處,亦已開始感到是否應該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有所懷疑的了。至少他已經知道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未必都錯。不過這一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迷糊中忽聽得年紀輕的那個又在問他師哥道:「宋師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自從那年師娘在小金川戰死之後,師父也從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你可知道他老人家是死是活?」

  這正是楊炎最想知道的事情,登時好像從夢中醒來,不知不覺又再聚精會神的聽下去。

  只聽得那個被稱為「宋師哥」的漢子說道:「我相信師父還活在人間!」。

  師弟說道:「你怎麼知道?」

  師兄說道:「大約七八年前,有一次我在川陝路上走鏢,聽得江湖朋友說道,說是孟華曾經碰見過咱們的師父。」

  師弟說道:「此事我也曾經聽人說過,但聽說孟華知道師父不是他的生父,已經把師父殺了!」

  師兄道:「對你說話的是什麼人?」

  師弟說道:「是一個什麼貝子家中的教頭。」師兄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個身份,那就無怪他要造孟華的謠了。」

  師弟說道:「告訴你這件事情的又是什麼人?」師兄說道:「是一個和義軍有關係的人,名字我不能告訴你。不過這人不但和孟華相識,也是咱們三師哥和四師哥的朋友,我相信他是不會說謊的。」

  師弟說道:「但這件事也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你怎麼知道他現在還活著。」

  師兄說道:「還有一件事可作旁證,咱們的大師哥不是已經當上了御林軍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了麼。」

  師弟說道:「這怎麼能證明師父活在人間。」

  師兄笑道:「你心腸很好,就是腦筋不會轉彎。不錯,大師兄的本事是比咱們高明一些,但憑他那點本事,也還不夠在御林軍當差的。御林軍是皇帝的親軍,一個普通武師,只憑本事,也不能混進去的。那還不是靠著師父的面子,師父雖然沒有做官,但他和御林軍的首腦人物可都有交情,這件事你或許不知,我是知道的。」

  師弟笑道:「師兄,你『拐』的這個『彎』也未免拐得太遠了吧?」

  師兄說道:「算了,信不信由你,我不想把更多的事情告訴你了。」

  師弟忽地問道:「師兄,你覺得大師哥去做官好不好?」師兄楞了一楞,反問他道:「你覺得怎樣?」

  師弟說道:「我不歡喜大師兄做官。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他當上官兒,也不會保薦他們進震遠鏢局頂替他。」

  師兄似乎頗有感觸,說道:「咱們同門六人,想不到如今變化如此之大。大師兄當了官,二師兄在家鄉做雄霸一方的土豪,三師兄和四師兄卻去投奔了義軍,只有咱們兩個最沒出息,做了混飯吃的鏢師,幾年來從未受過重用。好不容易今年才出京城,卻是替師姑跑腿,並非保鏢。」

  師弟笑道:「師兄,你怎的那麼多牢騷?我倒寧願替師姑辦事,不願替富貴人家做鏢。」

  師兄說道:「我是兩者都不願意,但誰叫咱們不像二師哥那樣有錢,又不像師哥四師哥那樣去造反呢?只能替人家跑跑腿了。不過,我也並非亂髮牢騷,我一直疑心一件事情。」

  師弟問道:「什麼事情?」師兄說道:「兩年前咱們曾經和三師哥暗中有過一次會面,我懷疑這件事情大師哥已經知道,告訴了總鏢頭。所以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

  師弟說道:「大師哥若然起疑,他大可以叫總鏢頭把咱們趕出鏢局,甚至令咱們入獄他也有辦法。宋師哥,可能是你多疑了。」

  師兄說道:「你還不懂得大師兄的為人,他是最要面子,咱們又並沒有做出什麼,他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自是不便把他保薦的人趕出鏢局,只能叫總鏢頭冷落咱們。」

  師弟笑道:「要是你懷疑的是事實,我倒慶幸咱們能夠為師姑跑腿了。在這裡雖然辛苦一些,勝於在京師提心吊膽。」

  師兄道:「這也說得是。假如不是總鏢頭不敢重用咱們,他就不會買師姑的面子隨便讓咱們離開多久就是多久了。但我受師姑的氣受得比你多,縱然在這裡勝於在京師被人冷落,我也還是不甘心為她捱風抵雨。」

  師弟笑道:「師兄,你看開點吧。帥姑縱然不好,世傑師弟自小和咱們的交情可是不錯,難道你不願意把他我回來麼?」

  師兄說道:「我就是為了世傑才肯替師姑跑腿的。嗯,雨聲好像小了很多,大概就快要停了。」

  師弟說道:「停了就好,咱們可以放心睡一覺,明天好赴路。嗯,這場雨下得好大,要是還不停止,路就更難行了。」

  師兄苦笑道:「明天,明天還不是和今天一樣?咱們根本就不知應該到什麼地方尋找,只能像沒頭烏龜一樣,在凍窗上盲目亂撞。」

  師弟安慰他道:「總勝於被大雨困在荒山好些。或者,說不定會有奇跡出現呢。」

  師兄忽地「咦」了一聲,說道:「胡師弟,你聽聽,外面好像有人!」

  原來楊炎聽得父親尚在人間,心情大為激動,呼吸也不知不覺粗重了些,大雨一停,就給這兩個人發覺了。

  楊炎只好不再隱瞞,抖抖索索的走近廟門,說道:「我、我見這裡有火光,我、我想……」

  那姓胡的笑道:「你想進來烤火是不是?」

  楊炎裝作畏畏縮縮的樣子說道:「我可以進來嗎?」那姓宋的師兄盯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什麼人,來了多久了?」

  楊炎說道:「我是個小叫化,以為山上可以避雨,誰知雨越下越大,我又冷又餓。後來雨勢較小,我看見這裡的火光,就連忙走來。剛剛來到。兩位大爺,請你們做做好事,讓,讓,我……」

  楊炎衣裳破爛,身上沾滿污泥濁水,一副瑟縮的模樣,活脫像是個饑寒交逼的小叫化。那姓宋的師兄再也沒有疑心,笑道:「這破廟也不是我們的,你當然可以進來。」

  那姓胡的師弟心地更好,連忙說道:「真可憐,這場大雨把你淋壞了,快進來烤火吧。我們這裡還有一點吃的東西。」

  楊炎在火堆旁邊蹲下,接過他遞來的糌粑,裝作餓壞的樣子。送入口中大嚼,含含糊糊的說些多謝的話。

  那姓胡的道:「你會喝酒嗎?」楊炎說道:「不知道。但只要是能吃能喝的東西,我都能夠吞進肚子裡的。」要知他是叫化子的身份,叫化子討的是冷飯殘羹,酒是難得有人施捨的。故此只有這樣說法,方才合乎他的身份。。

  那姓胡的帥弟不覺笑了起未,說道:「喝點酒可解寒氣,你不必客氣,就把這葫蘆裡的酒喝了吧。醉了也不打緊。」楊炎接過葫蘆。說聲:「多謝大爺。」果然一點也不客氣就把葫蘆裡的酒喝個乾淨。

  忽聽得有人說道:「好酒香,我可以借光烤個火嗎?」說話的聲音不大,卻震得他們的耳鼓嗡嗡作響。

  楊炎暗自想道:「這個人的內功倒還不弱,但有這樣功夫的人,決不會無緣無故炫露。莫非是段劍青的黨羽,衝著我來的?」

  楊炎對他這手功夫雖然不敢小視,也還不致吃驚。宋胡二人可是不禁暗暗吃驚了,連忙說道:「朋友請進!」

  只見一個豹頭鷹目的魁梧漢子大踏步走進廟門,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甚是粗豪,手裡提著一根三尺多長的鐵煙桿,兩邊太陽穴微微墳起,一看就知是個內家高手,他的這根鐵煙桿沉甸甸的,看在內行人眼裡,一看也知是可以用作點穴脈的奇門兵器。

  「你們不嫌我這個不速之客吧?」這漢子口裡說著客套話,卻已大刺刺的坐了下來,在煙鍋裡裝滿煙草,「茲噠,茲噠」的就抽起煙來。

  姓宋的師兄說道:「大家都是漢人,難得異鄉相遇,請問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哈哈口笑,說道:「你們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們。你們是震遠鏢局的宋鵬舉和胡聯奎吧?嘿,嘿,兩位大鏢頭,幸會,幸會!」

  宋鵬舉越發吃驚,說道:「不錯,我正是宋鵬舉,他是我的師弟胡聯奎。大鏢頭三個字不敢當,我們只是震遠鏢局做跑腿的小鏢師。但請恕我們眼拙,不知在那裡曾經見過尊駕?」

  那人笑道:「你們沒有見過我,只不過我知道你們吧了。我不但知道你們,京城各大鏢局稍為有點本領的鏢師,大概我都能夠說出他們的姓名來歷。」

  宋鵬舉道:「原來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是沒有什麼不便的話,請示尊姓大名,也好有個稱呼。」

  那人緩緩說道:「對別人我或許有點顧慮,但我是特地來和你們兩位相會的,豈敢隱瞞?小姓鄭,賤名雄圖,令師兄想必曾經和你提及過我的名字吧?」

  「鄭雄圖」這三個字聽入宋鵬舉耳中,不由得面上變了顏色,呆住了。

  原來楊牧門下有六個弟子。宋鵬舉排行第五,胡聯奎排行第六,他們的大師兄閔成龍本是震遠鏢局的副總鏢頭,三年前保一支鏢曾被一個獨腳大盜所劫,這個獨腳大盜就是鄭雄圖。閔成龍之所以改行做官,固然是因為做官更能享受榮華富貴,但未始不也是因為那次失鏢受挫之敵。

  不過這件案子後來由於有得力的人物斡旋,鄭雄圖把貨退回七成給震遠鏢局,震遠鏢局為了顧全面子,也就秘而不宣了。宋鵬舉心想:「經過那次的劫鏢退鏢,這姓鄭的多少也算得和我們的鏢局有點交情,料想不至於和我為難吧?」便道:「原來是鄭舵主,幸會,宰會。可惜我們的酒已經喝光了……」

  話猶未了,鄭雄圖已是哈哈一笑,截斷他的話道:「喝酒你們還怕沒機會嗎?實不相瞞,我正是要來請你們喝酒的。只不知你們喜歡吃『敬酒』還是喜歡吃『罰酒』?」

  宋鵬舉面色大變,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說道:「鄭舵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鄭雄圖笑道:「宋大鏢頭,你別裝糊塗了。快把所保的『紅貨』拿出來吧!我只要財物,不要性命。嘿、嘿,這就是『敬酒』了。倘若你們一定要吃『罰酒』,哼,哼,那就對不起你們,我是財物也要,性命也要了!」

  宋鵬舉沉聲說道:「鄭舵主,你的耳目雖然靈通,但這次卻是弄錯了!」

  鄭雄圖冷冷說道:「你別以為我和你們的鏢局有過交精,那次我是被逼退鏢的。如今我已無須賣任何人的面子,我首先就要劫你們的鏢出一口氣。」

  宋鵬舉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鄭雄圖道:「好,反正我也不急。那你說吧,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副羊在虎口,不怕他們跑得出掌心的神氣。

  宋鵬舉道:「不錯,我們是震遠鏢局的鏢師,但這次可並非保鏢。我們尋找一位師弟才到回疆的。」

  鄭雄圖冷笑道:「你們騙得誰來?震遠鏢局的鏢師遠走回疆,保的不是『重貨』還是什麼?你最小的師弟就是這位胡聯奎,還有什麼師弟?」

  宋鵬舉道:「是另一位師弟,是我們師姑的兒子。我這師弟出道未久就來回疆,他的名字或許你不知道,但我們師姑的名字想必你會知道的!」

  他不把師姑抬出來也還罷了,一抬出來,鄭雄圖的口氣可就更加硬了,冷笑說道:「你以為辣手觀音的名頭就可以嚇倒我嗎?我不管你們這些纏夾不清的家事,你是找尋師弟也好,是保鏢也好,你說沒有紅貨,那就脫光了衣服,乖乖的讓我搜!」

  宋胡二人豈能受這侮辱?一聽之下,幾乎氣炸心肺!

  兩人不約同而的霍地站起來,齊聲說道:「鄭舵主,多謝你的好意了,可惜我們不會喝酒。敬酒也好,罰酒也好,這酒還是留給你自己喝吧!」

  鄭雄圖冷冷說道:「我有個脾氣,說過的話,決不收回。既然你們不肯接受我的好意,這杯罰酒,你們不喝也得喝下!」

  說至此處,忽地側目斜睨,盯著楊炎說道:「這小子是什麼人?」宋鵬拳道:「是個不相干的小叫化。」胡聯奎道:「小兄弟,你快走吧!」鄭雄圖叫道:「不許走出廟門,滾過一邊!」

  楊炎應道:「是,大爺。」走到一個角落,靠著牆蹲下來,笑嘻嘻道:「大爺,你們敢情是要打架麼?我最喜歡看人打架。」

  鄭雄圖雖然覺得楊炎的舉動有點奇怪,卻也並不把他放在眼內,心裡想道,「或許當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傻小子。」

  當下慢條斯理的吸了口煙,這才站起來道:「好,你們師兄弟併肩子上吧!」

  宋鵬舉道:「是你要劫鏢,雖然我們這次不是保鏢,也得按本鏢局走鏢的規矩。」原來由於震遠鏢局是鏢行領袖,亦即是最有地位的鏢局,故此它訂下了一條獨待的規矩:必須先禮後兵,劫鏢的強盜先動手,他們的鏢師才能動手。

  鄭雄圖哼了一聲,說道:「那來的這多多臭規矩,好吧,我也沒工夫和你們客氣,你們既然不肯交出紅貨,我就自己搜了。」說罷,緩緩的向宋鵬舉走近,左手還提著那根煙桿在吸著煙,一副不把他們放在眼內的神氣,突然就向宋鵬舉抓下來。

  宋鵬舉一個吞胸吸腹,腳步不動,身形挪後五寸,呼的便是反手一招。

  這一下避招還招,拿捏時候,恰到好處。楊炎暗暗讚了個「好」字,心裡想道:「果然不愧是我爹爹親手調教出來的弟子,他這一招楊家六陽掌的功夫,使得似乎比齊世傑表哥還要更純熟。」

  心念未已,只見鄭雄圖噴了口煙,咽霧迷濛中他又是一抓抓下。這次宋鵬舉可避不開了。「哼」的一聲,衣裳被抓破一角。

  胡聯奎連忙上來幫助師兄,喝道:「你搗什麼鬼,想要暗箭傷人次?」

  鄭雄圖笑道:「你這初出道的雛兒,是毒煙不是毒煙,難道你聞不出來?我煙癮大,你憑著什麼規矩,不許我吸煙?」

  楊炎躲在角落,迎著隨風飄來的裊裊輕煙,深深吸了口氣,心裡想道:「這強盜說得不錯,果然沒有毒的。他噴煙迷人眼目,雖然有點取巧,但宋胡兩位師兄以二敵一,也扯了個直,不能說是他佔便宜了。」

  鄭雄圖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連進幾招。跟著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是我的對手,還不趕快亮出兵刃?我倒想見識見識你們楊家所傳的刀中夾掌的功夫呢?」

  宋胡二人似乎亦已知道不是他的對手,不待鄭雄圖把話說完,果然都把佩刀拔了出來,但他們以二敵一,還要動用兵刃,可不好意思發話了。當下悶聲不響,雙刀齊出,雙掌翻飛,夾攻這個名震江湖的獨腳大盜。

  只聽得「當,當」兩聲,兩把百煉精鋼打成的朴刀砍在鄭雄圖這根煙桿上濺起了點點火屋。郊雄圖身形滴溜溜一轉,他們的雙掌也打了個空。

  鄭雄圖縱聲笑道:「拳腳對拳腳,兵刃對兵刃,這也是我的規矩!」笑聲中一個「怪蟒翻身」,鐵煙桿唰的一個「盤打」,盪開了宋鵬舉的鋼刀,倏的就轉到胡聯奎背後,狠下殺手。

  也是楊炎估計錯誤,他見過齊世傑的武功,齊世傑的武功是和他不相上下的,他只道宋胡二人是齊世傑師兄,縱然不如齊世傑,也應該相差不了多少。最少,無論如何,也不會很快落敗,故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後關頭,不加接手。這一來是為了不願意暴露身份,二來也是為了顧全宋胡二人的面子。他還以為宋胡二人可能還有絕招,留在後頭,未必打不過這個大盜的。

  那知他的估計完全錯誤。

  就在這霎那之間,鄭雄圖一個「倒采七星步」,手起桿落「橫江截浪」,一片金鐵交鳴之聲響過,宋胡二人的鋼刀被他打落。鄭雄圖一招左右開弓,手法快到極點,宋胡二人來不及躍開,已是「卜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鄭雄圖的這根煙桿,不但可以當作棒使,而且還可以用作判官筆來點穴道。

  楊炎這才不禁一驚,想道:「這強盜其他功夫不算怎的,點穴的功夫可是好生了得?」

  宋胡二人忙用本門的內功心法運氣沖關,那知不運氣還好,一運氣之下,全身有如針刺一般,痛苦難當,他們不肯失了面子,只好咬緊牙關抵受。」

  鄭雄圖把二人點倒,哈哈笑道:「對不起兩位大鏢頭,我可要剝光你們的衣裳搜啦!」宋鵬舉又驚又怒,他不甘受辱,便想自絕經脈而亡。可是他運氣沖關尚且不能,要想自斷經脈,那裡能夠辦到?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但在鄭雄圖要去羞辱他們的時候,楊炎忽地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懶洋洋的說道:「這位大爺,你別白費勁了。」

  鄭雄圖回過頭來,喝道:「小叫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炎說道:「他們所保的紅貨,藏在我的身上。」

  鄭雄圖哈哈笑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原來你果然是他們的夥計。」

  楊炎說道:「你弄錯了,我並不是鏢局的夥計。只是我受過他們恩惠,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要我代為保管一個小小的盒子,我還能不答應麼?」

  宋胡二人好生驚詫,心裡想道:「這小叫化倒是好人,但他的謊話又能瞞得了這盜魁多久。」

  鄭雄圖道:「你得了他們什麼思惠?」

  楊炎說道:「他們請我喝了酒,還答應給我二錢銀子。」

  鄭雄圖道:「好,我也請你喝酒,給你二兩銀子,把那盒子交給我吧。」

  楊炎作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說道:「給,二兩銀子,你這話可是當真?」

  鄭雄圖道:「當然是真的,快拿來。」

  楊炎向他走近,說道:「白花花的銀子遮了眼睛,我只能不講義氣了。不過,你可別要我喝酒,我的酒已經喝得夠了。你的什麼敬酒、罰酒,我更加害怕。」

  鄭雄圖是個江湖上的大行家,當然早已看出了楊炎形跡可疑,不過是不把他放在眼內罷了。當下喝道:「少說廢話,你已經知道我的罰酒滋味,要是膽敢戲弄於我,你也非得喝下罰酒不可!」

  楊炎說道:「大爺,你別嚇我——忽地叫道:「哎呀,不好,我,我要嘔了!」把口一張,一股酒浪向鄭雄圖迎面噴去。

  這一下大出鄭雄圖意料之外,饒是他閃避得快,也給濺得滿頭滿面,雖然酒浪不會傷人,那股臭氣可是難堪,幾乎令他也要作嘔。

  楊炎苦著臉說道:「我早說過我不能喝酒的,你說了個酒字,我就忍不住——」

  話猶未了,鄭雄圖己是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找死!」張開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就向楊炎一把抓去。楊炎佯作給他嚇得跌倒地上,卻恰好避開他這一抓。一個懶驢打滾,滾到牆邊。心裡想道:「用什麼辦法來對付他,才可以令他知難而退呢?」

  鄭雄圖越發起疑,喝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掌心。」

  楊炎躲在牆角,瑟縮一團,裝作害怕的樣子,等待他再撲過來,準備用天山神芒傷他。但不知怎的,鄭雄圖卻停下了腳步。

  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冷峭的聲音道:「誰要找死?哼,哼,我倒要看他有什麼本領逃得出我的掌心?」聽聲音似乎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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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不認親人徒自苦 感懷身世有誰憐(2)

  說時遲,那時快,那個人已是聲到人到,果然是個年約五十開外的老婆了。

  聲如其人。這老婆子聲音冷酷之極,人也冷酚之極,臉形削瘦,顴吧高聳,那一臉煞氣,令得縱橫黑道的獨腳大盜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宋鵬舉和胡聯奎是給鄭雄圖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但他們雖然說不出話來,在這婦人踏進廟門之際,卻也禁不住喉頭作響,咿咿啞啞,發出了好像驚喜交集的聲音。

  那滿臉煞氣的婆婆盯了鄭雄圖一眼,冷冷說道:「我道是誰膽敢欺負我楊家的門人,原來是你鄭大舵主!」

  鄭雄圖提起鐵煙桿,作出準備迎敵的姿態,說道:「想不到在這裡能夠碰是辣手觀音楊大姑,真是幸會,幸會!」

  楊炎這才知道,來的這個老婆婆原來就是他的嫡親姑母。這霎那間,他的心情真是複雜之極,想起母親曾經受過她的凌辱,不覺抱著一點幸災樂禍的心情。希望假手這個盜魁令她也受一次折辱。但想到這個女人無論如何總是自己的嫡親姑母,又不禁有點為她擔心:「她年紀已大,不知是否打得過這個盜魁?」

  心念未已,只聽得辣手觀音楊大姑已在發話,她一聲冷笑,說道:「實不相瞞,我是因為發現你追蹤我楊家的弟子才特地也來跟蹤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心的了,卻還想不到你這樣大膽,居然敢打傷他們,還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放在眼內!嘿、嘿,你自己說吧,你是願意自己了斷,還是讓我替你了斷?」所謂「自己了斷」就是要逼鄭雄圖自殺的意思。

  鄭雄圖乃是黑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平時也是氣焰凌人慣了的,他雖然明知楊大姑號稱「辣手觀音」,這「辣手」二字決非浪得虛名,但他怎能忍受得了楊大姑這股氣焰。

  他怒極氣極,反而大笑。楊大姑喝道:「你笑什麼?」

  鄭雄圖道:「我笑武林之中不知自量的狂妄之輩!」

  楊大姑道:「呀,你是說我不知自量。」

  鄭雄圖道:「不敢。但鄭某人自從出道以來從未向人低過頭、屈過膝,我倒要看看有什麼人能夠逼使我自行了斷。」

  楊大姑道:「哦,這麼說你是要和我動手了?」

  鄭雄圖道:「閻王老子我也不怕,辣手觀音的辣手也未必就能要得了我的性命!」

  楊大姑淡淡說道:「好,那你就來試試看吧!」

  只聽得「蓬」的一聲,雙掌相交,聲如郁雷。鄭雄圖給她的掌力震得接連退了三步,方能穩住身形。左手的鐵煙桿截出,根本連她的衣角部未曾沾著,就給雙掌相激起的一股勁風盪開了。

  楊大姑冷笑說道:「煙桿點穴的功夫還勉強可以,大摔碑功夫,你可還得再練十年!」

  冷笑聲中,楊家的六陽掌已是使將起來。招裡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發出,都暗藏著這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片刻之間,只見四面八方都是楊大姑的影子,鄭雄圖的身形,已是完全在她的掌勢籠罩之下。

  楊炎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暗自想道:「姑姑這辣手觀音的綽號,果然是名不虛傳。她這六陽掌功夫比起齊世傑表哥狠辣多了。」

  鄭雄圖拚命抵擋,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漸漸連招架也感到困難。他一咬牙根,就想施展一招最狠辣的點穴功夫,和身撲上去,與楊大姑同歸於盡。

  楊大姑好似知道他的心意,非但不閃,反而欺近他的身前,竟然迎著他的鐵煙桿,伸手就抓。

  鄭雄圖暗自歡喜,心裡想道:「你這惡婆娘如此小覷子我,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當下對準楊大姑掌心的「勞宮穴」呼的一桿戳出。勞宮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倘被戳穿,多好武功也要變成廢人。

  那知他一桿戳出,卻似戳進了一團棉絮之中,絲毫也使不上勁。說時遲,那時快,楊大姑的右掌已經向他當頭拍下。鄭雄圖連忙扔開煙桿,雙掌抵禦。

  剛才好像碰著一團棉絮,此時的感覺則是完全兩樣。他雙掌拍出,就像碰著了銅牆鐵壁一般!

  只聽得又是一聲郁雷似的聲響,比剛才更加駭人。連躲在牆角的楊炎,都給震得耳鼓嗡嗡作響。

  鄭雄圖好像皮球一樣拋了起來,他也委實頑強,居然哼也不哼一聲,只見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已是一個鷂子翻身,腳尖著地,立即跑出廟門。

  楊大姑冷笑道:「你能夠跑出百步開外,算你本事!」話猶未了,只聽得大門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隨即聽見好像石頭滾下山坡似的騰騰聲響。

  原來鄭雄圖已是給她的掌力震得五臟六腑都翻了過來,果然還未跑到百步開外,就支持不住,滾下陡削的山坡。不用說,當然是一命嗚呼了。

  她無暇理會楊炎,先去察看兩個師侄的傷勢。

  鄭雄圖的點穴手法另有一功,楊大姑運用本身真力給宋胡二人推血過宮,通解被封閉的穴道:「約莫過了半枝香的時刻,方始能夠把他們的穴道解開。

  宋鵬舉知道她的脾氣,首先說道:「師姑,我們本領不濟,失了你老人家的面子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你們知道就好,以後可得更加勤奮練功。」宋鵬舉胡聯奎齊聲答了一個「是」字。楊大姑罵了他們兩句,這才放緩了語調說道:「鄭雄圖好歹也算得黑道上有數的人物,你們的大師兄尚且不是他的對手,我也不能太過怪責你們了。你們現在覺得怎樣?」

  宋鵬舉不敢作聲,胡聯奎說道:「胸口似乎還有點隱隱作痛。」

  楊大姑說道:「我早料到了。鄭雄圖的煙桿點穴,能傷奇經八脈,我都不敢讓他點著,你們當然是難免受傷的了。嗯,說起來我也托大了些,不該來得這樣遲的。延誤了點穴的時間,如今,如今……」

  宋鵬舉吃了一驚問道:「師姑,我們是受了內傷麼?」楊大姑說道:「不錯。好在未過兩個時辰,否則只怕就要落個半身不遂了。如今——」

  胡聯奎跟著問道:「如今怎樣?」楊大姑似乎比較疼愛他,說道:「小猴兒,有師姑在這裡,你害怕什麼?如今你們暫時只能在這裡養傷的了。但也不要緊,最多躺個三天。我給你們先服下一顆小還丹。」

  胡聯奎放下心上的石頭,吞下了小還丹,說道:「師姑,幸虧你老人家到來救了我們這兩條小命。我們可真是想不到你老人家也會來的。」

  楊大姑道:「世傑的下落,你們可打聽到沒有?」

  胡朕奎道:「對不仕你老人家,這一年來,我們從西藏找到回疆,跑過的地方也很不少了,兀是打聽不到有關師弟的消息。」

  楊大姑哼一聲,說道:「我早料到你們這兩個飯桶是不濟事的了,所以我才親自出馬。楊炎的消息呢?」

  宋鵬舉道:「更加無人知道。」

  楊炎心裡想道:「要不要告訴我就是她親侄兒呢?」此時楊大姑方才開始注意及他,說道:「這,這小伙子是什麼人?」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昨晚風雨很大,我們見他可憐,讓他進來避雨的。」

  楊大姑道:「恐怕不是尋常的小叫化吧。」

  宋鵬舉道:「這我們可就不知他的來歷了。」

  楊大姑道:「嗯,小叫化,你剛才的那個膽子可是真不小啊!」

  楊炎說道:「做人應該知恩報德,兩位大爺給我東西吃,又給我喝酒,還讓我烤火。我沒辦法報答他們,只好大著膽子替他們用緩兵計。拖著那個強盜,拖得一時就是一時。好在你老人家來得快,我現在想起來方始知道害怕。」

  楊大姑盯他一眼,說道:「你總算是幫過我這兩個師侄的忙,我也不查究你是什麼人了。就當你真的是小叫化,這一錠銀子給你,你走吧。」說罷,朝著楊炎扔出一個五兩重的元寶。

  楊炎裝作眉開眼笑的伸手去接,手掌觸著元寶,忽地「哎喲」一聲,跌了個仰八叉,元寶滾過一邊。

  原來楊大姑在扔出元寶之時,稍微用上一點內力,這點內力,不會傷人,但卻可以試出楊炎是否懂得武功。

  楊大姑道:「怎麼啦,你沒摔傷吧?」

  楊炎苦著臉道:「你老人家手勁好大,還好只是擦損了一點皮肉。」楊大姑道:「原來你果然不懂武功,那還不快拾起銀子快走!」她那知道楊炎是故意摔這一跤的。

  楊炎拾起銀子,正自躊躇,不知是否應該把齊世傑的消息告訴了她才走,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笑道:「你這小叫化倒是財星拱照,走這樣快幹嘛?」

  正是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

  不知怎的,楊炎看見了她,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有點不安,暗自想道:「這小魔頭突如其來,不知又有什麼花樣?」

  一個是衣裳華美艷麗如花的少女,一個是滿身污泥衣裳襤褸的小叫化。但這個少女和楊炎說話的口氣卻好像是碰見了老朋友一般。

  這種違背常理的事情看在楊大姑限內,自是不禁起了疑心。

  「哦,你們是相識的麼?」楊大姑盯著那少女問道。

  少女說道:「昨天我才施捨他一錠銀子。」

  楊大姑淡淡說道:「姑娘,你倒是闊綽得很啊,施捨給一個小叫化也是一錠銀子。這是為了什麼?」

  少女說道:「彼此彼此,你也並不吝嗇呀。我昨天給他的那錠銀子還沒有你送給他的這錠銀子重呢。你又是為了什麼?」

  楊大姑道:「我的事情你管不著!」

  少女說道:「那你何必問我是為什麼,我更是不喜歡別人多管閒事的。」

  揚大姑號稱「辣手觀音」,幾曾受過人如此搶白?不覺面上蓋滿烏雲,但以她的身份,卻又不便為這樣的小事發作。

  雖然沒有發作,臉色可是難看得很了!

  那少女卻是笑靨如花,眼睛也不瞧她一下,面向著楊炎說道:「你這個人也真有點古怪,我把你當作普通的小叫化,只怕當真是走了眼了!」

  楊炎心想:「我不說你古怪你倒說我古怪!」裝作一副瑟縮可憐的樣子苦笑說道:「我有什麼古怪,小姐,你別和我開玩笑。」

  少女說道:「還說沒有古怪,那為什麼總是有古怪的事情跟你一起?當然是因為先有你這個古怪的人才會惹出那些古怪的事。」

  楊炎說道:「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惹了些什麼古怪的事了?」

  少女說道,「第一、每次見到你總是有人給銀子與你;第二、和你在一起的人總是有人受傷;第三、每次碰見了你,同時也就會碰上一些倒霉的事情。不是碰上強盜打劫,就是碰上潑婦罵山門!」

  楊大姑這下氣可大了,忍不住就瞪著那少女說道:「你,你罵誰是潑婦?」

  少女淡淡說:「我又沒有說你,你若自己認為是個潑婦,那可與我無關!」

  楊大姑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我不屑與你計較,你的父母是誰?」

  少女說道:「好呀,我沒罵你潑婦,你倒罵起我是丫頭來了。你問我的父母幹嘛?」

  楊大姑道:「看你的樣子,大概是學過幾天武功的,否則也不會這樣歡喜惹事生非,我要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

  少女說道:「你的丈夫是誰?」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但弦外之音還是一聽就聽得出來的。她是說楊大姑的丈夫沒管束妻子。和楊大姑要她父母管教她的說得正好是針鋒相對。

  楊大姑抗聲說道:「我的丈夫早已死了,你問他幹嘛?」

  少女緩緩說道:「原來他早已給你氣死,這就不奇怪了!」

  楊大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指著她道:「你,你,你……?」

  那少女笑道:「我怎樣啦?」

  楊炎也覺得她有點過份,說道:「雨已停了,我可要走了。姑娘,你肯不肯做件好事。」

  少女說道:「你想我做什麼好事?」

  楊炎說道:「實不相瞞,正如你的所料,昨晚我們曾經碰上強盜。這兩天我接連碰上強盜,雖然強盜不會打劫叫化子,我也真是給強盜嚇怕了。姑娘,你的本事很好,你肯不肖送我下山?反正你也要走的,是不是?」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你不是害怕碰上強盜,你是害怕我碰上惡人。不過,你勸我走,我倒是想勸你不要走。」

  楊炎說道:「為什麼?」少女說道:「你不想看熱鬧麼?我知道你是很喜歡看熱鬧的,對不對?否則那天晚上,你也不會那樣大膽了。」

  楊大姑強忍住氣,說道:「這裡有什麼熱鬧可看?小丫頭,我勸你還是早走的好!」底下本來還有兩句話的,她沒說出來。「否則我忍不住氣,可有你的苦吃!」不過她雖然沒說出來,楊炎和那少女也不會聽不出她的話中之意。

  少女笑道:「我本來要走的,你這麼一說,我就偏不走了!」

  楊大姑自視甚高,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她的辣手可不能用來對付無名之輩。但此時給這少女氣得七竅生煙,卻是忍不住說道:「野丫頭,你是存心氣我的是不是?你再胡說八道,我不管你是誰家女兒,可要替你的爹娘管教你了!」

  少女笑道:「昨晚有個強盜也是凶霸霸的說要管教我,你猜結果怎麼樣?」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怎麼樣?」

  少女慢條斯理的說道:「也沒怎麼樣,不過給我打了他四記耳光!」

  楊大姑不由得勃然大怒,陰沉沉的說道:「女娃兒,你知道我是誰?」她猜想這個少女的父母或師長多半是在武林中有點名氣的人物,否則不會如此放肆,若然所料不差,這個少女縱然不知道她是誰,「辣手觀音」的名頭,料想她的父母師長也應和她說過。

  不待她自報姓名,那少女已是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要不然我也不會到這裡來了!」

  這一回答倒是有點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不由得起了疑心,說道:「是誰差遣你和我搗亂的?」少女冷冷說道:「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差遣我!」

  楊大姑道:「你知道我是誰,居然還敢來惹我,膽子倒真是不小,不過我卻想問一問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你要特地來惹我生氣?」

  少女說道:「這話應該顛倒過來說,是你先惹我生氣的。不過這點小節我也不和你爭辯了,你問我為何要來找你,我倒可以老實的告訴你。」

  楊大姑道:「好,那你說呀!怎麼還不說?」少女說道:「我是怕你受不了!」

  楊大姑哼道:「我生平不知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憑你這個黃毛丫頭,說幾句不知輕重的話,就能令我受不了麼?快說!」

  少女緩緩說道:「我聽說你有個綽號,叫做什麼『辣手觀音』,是麼?」

  楊大姑道:「是又怎樣?」少女說道:「我就是衝著你這個綽號,才特地來瞧一瞧的。」

  楊大姑心道:「原來她是慕名而來。」語氣不覺緩和幾分,說道:「那麼你現在已經見過我了,何以不走?是不是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

  少女歎口氣道:「我見了你好生失望!」

  楊大姑詫道:「你失望什麼?」<center><B><FONT COLOR="#CC33CC">小妖女戲弄楊大姑</FONT></B></center>

  少女說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本來以為一個人的綽號應該是比她原來的名字更貼切的,誰知一見之下,你這個『辣手觀音』呀——」說至此處:搖了搖頭,方始繼續說道:「觀音二字是談不上了,那『辣手』二字,我雖然未曾領教,看來也只是浪得虛名!」

  楊大姑少年之時,本來是個頗富艷名的女子,大凡一個年輕時候曾以美貌為人羨妒的女子,在年華老去的時候,越發喜歡聽人稱讚她「駐顏有術」的(儘管事實不是如此)。而她平生又以手段高強自負,是以她知道人家稱她為「辣手觀音」,雖然表面上裝作不高興,其實卻是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的。

  這個少女當面對她嘲諷,可說是她生平從來沒有碰過的事。而這也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本來已經是一肚子脾氣的杯大姑,氣上加氣,終於給氣得爆炸了!

  「黃毛丫頭,豈有此理,你不賠禮,我非賞給你老大的耳刮子不可!」楊大姑大怒罵道。

  少女非但不賠禮,反而笑道:「我正是要見識你辣手觀音的辣手,很好,那就看看是誰能夠打誰的耳光吧?」

  楊大姑氣怒之下,也顧不得什麼身份了,反手一掌就打少女的耳光。

  少女的身形一飄一閃,彷彿凌波微步,體態輕盈,恰到好處的避開了楊大姑這一掌,嘴裡笑道:「你打不著我,我可要打你了!」五指併攏,輕輕一拂,忽合忽舒,宛如春花葳蕤,姿勢美妙之極!

  楊炎在旁邊看得心曠神怡,好像忘記了這少女是打他姑母似的,不知不覺的竟然給這個少女喝起采來。

  楊大姑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見少女如此招式,也是不由得大吃一驚。要知她號稱「辣手觀音」,正如少女所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豈能幸致。故此儘管她的本意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只是要打她一記耳光,還未算得是施展「辣手」。但在她掌勢籠罩之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能逃出她的掌底的恐怕亦屬寥寥無幾。如今這少女不但能夠迅速避開,而且迎著她的掌勢立刻拂她的腕脈,拿捏時候之妙,當真是妙到毫巔!楊大姑還看得出來,她這一佛,看似輕描淡寫,功力實是不凡,倘若腕脈給拂個正著,一條手臂恐怕就要變成殘廢了。

  楊大姑本來是一點不把這少女放在眼內的,此時卻那裡還敢有絲毫輕敵?

  眼看那少女的五指就要拂著楊大姑的腕脈,電光火石之間,楊大姑已是倏的移形易位,雙掌齊出,這次可是用上「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了。鄭雄圖剛才就是在她這一招之下被擊得重傷斃命

  楊炎看得出來,這一招楊大姑已是用上了七分陽剛力道!這少女的功力或許是在鄭雄圖之上,但能夠抵擋得住如此剛猛的殺手絕招嗎?

  心念未己,只見那少女的身形已是輕飄飄的隨著掌風閃過一邊,驀地一個肘底穿掌,斜飛拍出,掌勢中途突然一變,化掌為抓,抓住楊大姑肩頭的琵琶骨。

  這一下似乎頗出楊大姑意料之外,但她身經百戰,雖慌不亂,本來她是向著那少女撲去的,此時身形突然凝住不動,喝道:「好狠的女娃兒!」反手也是一抓!

  那少女是算準她要閃一閃方能反擊的,她也知道以楊大姑的武功,自己這一抓決不會那麼輕易的就抓著她的琵琶骨,但只要逼得她閃一閃,自己就可以反奪先手,穩操勝券了,不料她打的如意算盤,還是算得不准。楊大姑本領之高,比她的估計還要高出一籌,居然已是到了能發能收、隨心所欲的境界。閃也沒有一閃,便即凝住身形,立施反擊。

  高手搏鬥,那容毫釐之差,這少女一抓抓過去,正好碰上了楊大姑的反擊,楊大姑用的是大擒拿手法,若然雙方碰上,少女的五隻指頭,只怕就得給她坳折。

  楊炎看得大吃二驚,此時他就是想要出手暗助這少女亦已來不及了。只聽得「蓬」的一聲,兩條人影倏的分開。原來在這危險瞬息之際,少女亦已倏的變招,又再化抓為掌,橫掌如刀,一招「斜切藕」斜削下去。這一「手刀」,仍然是對著楊大姑的琵琶骨。

  少女使出陰招,楊大姑倘若仍用掏拿手法,指力不如掌力,非得兩敗俱傷不可,她可能拗斷那少女的一兩隻指頭,但她的琵琶骨也難保不給對方拍碎。楊大姑怎肯和一個無名小輩拚個兩敗俱傷。心念一動便即將計就計和這少女硬拚一掌。雙掌相交,「篷」的一聲響,楊大姑和這少女都是恰好同時退了三步,便即穩住身形。

  楊炎看得心驚膽戰,此時方始鬆了口氣,心裡想道:「姑姑果然不愧是號稱辣手觀音!但看來這個少女大概也不會輸給她的。」原來在他心底深處,還是對這少女更關心一些,但卻也不願看見任何一方受傷的。

  表面看來,雙方同時退了三步,似是旗鼓相當,但少女出掌在先,楊大姑是被迫防禦,打成平手,論功力還是她稍遜一籌。

  少女笑道:「你的功力還過得去,但號稱辣手,卻是未免稍嫌誇張,怎麼樣,你還要不要賞給我『老大的耳刮子』?」語氣已是比剛才略見緩和,但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就像長輩嘉獎小輩一般。聽得楊炎想笑又不敢笑。

  楊大姑一聽,可是心頭火起了。

  她自視甚高,給這少女扳成平手,已是羞愧難當,更那堪這少女用這種口吻和她說話。

  「哼,你這女娃兒知道害怕了麼?給我磕個頭賠罪,我就不打你的耳光!」楊大姑喝道。

  假如楊大姑肯說兩句好話,這少女本來亦已準備罷鬥的。她的性情比楊大姑更為好勝,如今聽得揚大姑這麼一說,她如何還肯善罷甘休?

  「我只說你的功夫還過得去,你以為我當真怕你不成。」少女冷笑道:「我本來要打你四記耳光,你磕一個頭我可以少打你一記耳光。你願意嗑幾個頭?快說!」

  楊大姑給她氣的幾乎炸了心肺,喝道:「野丫頭,你是不想活了!」大喝聲中,一招「排山運掌」狂擊過去,已是用上了九成內力!

  少女給她的掌風蕩得衣袂飄飄,卻已是速而復上。掌法一變而為繞身游鬥。但見她身似行雲,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輕靈飄忽,美妙之極。楊大姑掌力雖然剛猛。打不到她的身上,亦是無奈她何。

  轉眼之間,少女已是轉守為攻。只見四面八方,幻出於重掌影,儼如落英繽紛,春花葳蕤,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又感到心曠神怡。

  楊炎越看越是驚奇,想道:「她這套掌法和恩師交給我的那套『落英掌法』,雖然並非完全一樣,掌理卻似同出一源。難道真的那麼巧,她和恩師要我尋訪的那個人一定有甚淵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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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2:09: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不認親人徒自苦 感懷身世有誰憐(3)

  楊大姑被逼轉攻為守,她的功力在這少女之上,少女的掌雖然瞬息百變,卻也難以攻得進去。

  不知不覺什到百招開外,雙方都是感到越來越吃力了,這少女的奇招妙著,竟是層出不窮,身法是忽徐忽疾、乍進乍速,深得慢中快、巧中輕,行雲流水,穩捷輕靈之妙。掌法是忽虛忽實,時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時而猛若洪濤,驟然壓至,令得楊大姑也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

  殊不知楊大姑固然感到有「防不勝防」之苦,那少女也感到有「難以為繼」之憂。

  她的功方畢竟是稍遜一籌,雖然業已盡力避免硬碰硬接,但在掌風激盪之下,呼吸亦已為之不舒。心裡想道:「再打下去!我的氣力不加,只怕就未必打得過她了。」她好勝心切,於是趁著還能保持先下手的時候,越發加緊進攻。

  楊大姑本來可以採取持久戰的打法,和她對耗內力,穩操勝券的。但正如俗語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給這少女虛虛實實、瞬息百變的掌法攻得眼花繚亂,心裡不禁越來越發吃驚,看不出那少女的攻勢。其實是在掩飾自己的氣力不足,是以也就根本沒想到勝負的關鍵是在於以己之長克敵之短了。

  還有一層,是由於楊大姑的身份促成她非吃虧不可的。她是成名了幾十年,江湖上人見人怕的「辣手觀音」,給這少女與她纏鬥到百招開外,已是感到羞愧難當。要是繼續採取守勢,不知到什麼時候方能反守為攻,她怎能在兩個師侄的面前失掉這個面子?

  楊大姑給攻得沉不住氣,一咬牙根,呼呼呼連劈三掌,大步跨上,與這少女搶攻。

  少女巴不得她來搶攻,笑道:「很好,你是想快點吃我耳光了吧。」笑聲中身形飄閃,越轉越快,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楊大姑給她轉得頭昏眼花,心中暗暗叫苦。但此時她想退回守勢的地位亦己不能了。

  楊大姑在大感眼花繚亂中,忽地有個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少女,竟然似乎有幾分像是一個她熟悉的人。

  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突然出現她的心頭。

  她把弟婦雲紫蘿趕出門,為了保全楊家骨肉,卻不許雲紫蘿把兒子帶走。那時她還未知道雲紫蘿的大兒子盂華並非她弟弟的親骨肉的,也未知道雲紫蘿那時是有孕在身的。

  雲紫蘿不願捨棄親兒,與她柳林對掌。終於因為肚中懷著楊炎的緣故,打不過她,孟華給她搶去。後來幾經轉折,孟華在她死後多年,方始得與親生之父相認。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也不知是否由於心理作用,楊大姑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少女,竟是依稀有幾分雲紫蘿當年的影子。更確切的說是「神氣」相似。

  令她有這種奇異的感覺的原因,還不僅是因「神氣」相似,而是這少女的掌法,如此飄忽、如此輕靈的掌法,也是和雲紫蘿當年對付她的掌法相似,雖然招式並不一樣。

  雲紫蘿那次與她柳林對掌,元氣大傷。雲紫蘿後來在小金川戰死,敵眾我寡,固然乃是主因,但元氣損傷,產後失調一未始不也是原因之一。

  楊大姑雖然號稱「辣手觀音」,每當想起雲紫蘿之死,也不禁有點內疚於心,「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覺得對雲紫蘿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過份了些。

  如今她被這少女逼得手忙腳亂,這少女虛實莫測的掌法,但好強冷傲的神情,彷彿就是當年的雲紫蘿。

  廿年前往事,驀上心頭,楊大姑不覺心裡歎了口氣:「我縱橫江湖大半生,不知多少成名豪傑也曾敗在我的掌底,如今竟然打不過一個黃毛丫頭,唉,莫非這是我做錯了事的報應。」

  高手搏鬥,豈容亂了心神?本來已經處於劣勢的楊大姑,此際氣沮神傷,就更加給了對方得有尋暇抵隙的機會了。

  「好,看是誰吃誰的耳光?」少女一聲冷笑,冷笑聲中,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掌勢已是把楊大姑的身形完全籠罩。

  閃電般的一掌就向楊大姑面門拍下。

  掌勢飄忽之極,楊大姑在她掌勢籠罩之下,眼看已是避不開她這記耳光。

  大大出乎楊大姑意料之外,只聽得這少女輕輕哼了一聲,她這一掌,掌鋒幾乎是在楊大姑的鬢邊擦過,卻沒打著楊大姑。

  以這少女的武功之強,她又是蓄意要打楊大姑的耳光的,這一掌怎麼會打空呢?

  原來楊炎早有準備,他捏了一顆泥丸,藏在掌心。此時眼見楊大姑危急,一顆泥九就輕輕彈了出去。

  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姑母,但楊大姑畢竟也還是他的姑母。他怎能讓姑母受這奇恥大辱。

  這少女雖然早已懷疑楊炎懂得武功,卻想不到他的武功精妙如斯,更想不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暗助對方。

  泥丸恰恰打著少女的虎口。比綠豆還小的一粒泥丸,登時化為粉屑。

  楊炎並沒用內力,但少女給這顆泥丸恰好打著手少陽經脈的匯聚之點,卻是禁不住輕輕一顛,這一掌就打歪了。

  雙方動作都是快到極點的,楊大姑還未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反手一掌就向少女斜劈過去。

  楊大姑當然更是做夢也想不到一個骯髒的小叫化子有本領能夠助她。她反擊少女的這一掌乃是出於防禦的本能。她倒不是想取這少女的性命,但在情急拚命的情形底下,這一掌當然也是用了全力,使出平生本領的。

  手掌還未打到少女身上,掌風已是震得少女身形不穩。由於變生意外,這少女驟吃一驚之際,已是無法防禦對方閃電般的反赤。楊大姑剛才假如是給這少女拍著,不過是打一記耳光而已,如今假如這少女被楊大姑打個正著,只怕就要命喪她的掌下了。

  楊炎如何能讓這少女喪生,一顆小小的泥丸又是輕輕彈了出去。

  這顆泥丸打著楊大姑膝蓋的環跳穴。

  楊大姑一個踉蹌,非但打了個空,而且險些跌倒。

  少女笑道:「不必多禮,既然你是有心賠罪。那就行了。我不打你的耳光啦!」

  說話之際,一個倒縱出了廟門,在廟裡的人還聽得見她銀鈴似的笑聲,影子卻看不見了。

  楊大姑剛才那一下腳步踉蹌,是有點像是要下跪的姿勢的。

  少女故意把她的「失足」當作是「賠禮」,把她氣得啼笑皆非。

  但此時她驚魂稍定,想起剛才之險,不禁猶有餘悸。以她的性格,倘若當真給這少女打了一記耳光的話,她非得自盡不可。

  想到自己等於是從鬼門關上逃了回來,少女說話氣她,倒不算是怎麼一回事了。

  此時她當然亦已知道替她保全顏面的人,是這個骯髒的「小叫化」了。

  但這個小叫化幫了她,卻也幫了那個少女,這霎那間,她不覺一片茫然,不知是感謝這個小叫化的好,還是斥罵這小叫化的好。

  她定了定神,瞪著楊炎道:「你,你究竟是——」

  楊炎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說道:「你不必管我是什麼人,我只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楊大姑怔了一怔道:「什麼消息?」

  楊炎緩緩說道:「你的兒子是齊世傑吧?他還沒有死,你到魯特安旗找他吧!」

  說話雖然很慢,人卻走得很快。說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是從半里之外傳來了!

  楊大姑是個武學的大行家,聽得出楊炎用的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功夫。這門內功她雖然也會,自問卻是尚不如楊炎。

  楊炎剛才兩次發出泥九,暗器手法的精妙,雖然亦已足以令得楊大姑驚異不已,但比較來說,練暗器的功夫還是要比練內功容易得多的。

  一個年紀似乎還未到二十歲的小叫化,內功上的造詣居然勝過她練了幾十年功夫的楊大姑,這更最令她不僅「吃驚」,而是「震驚」了!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想道:「這次可真如俗話所說:八十歲老婆婆倒繃孩兒,是我走了眼了!這小叫化的武功足可以和當世的一流高手並駕齊驅,他、他是什麼個來歷呢?」

  宋鵬拳和胡聯奎二人此時亦是方始如夢初醒,定下神來。宋鵬舉說道:「師姑,你的六陽手真是神妙無比,打得那個小丫頭慌忙逃走,令得弟子大開眼界。不知還要練多少年才能練得到你老人家一半的功夫。」

  雖然不無討好師姑的成份在內,這番話可也是他的真心說話。說到楊家的「金剛六陽手」功夫,他的師父楊牧本來就不如姐姐。而楊大姑有生以來,恐怕也是以剛才這一戰最為吃力,逼使她不能不把六陽手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的。

  想不到拍馬屁拍到馬腳上,楊大姑沉下了臉瞪他一眼,說道:「少說廢話,好好躺下養傷吧。」

  胡聯奎道:「師姑,那小叫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但料想他也不會胡亂說說話的,他說出世傑師弟的下落,咱們倒也不妨姑且相信他的說話,到魯特安旗去打聽打聽。」

  楊大姑道:「不錯,這小叫化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不過你們還得養兩天傷。」

  宋鵬舉道:「師姑,不如你先到魯特安旗去找師弟吧,我們的穴道已解,不敢再勞你老人家操心了。」

  楊大姑又是狠狠瞪他一眼,說道:「你好糊塗,你們好歹是我的師侄,我不替你們操心?誰替你們操心?你們傷未癒,我豈能拋下你們?要是再碰上鄭雄圖這樣的惡對頭。你們對付得了嗎?再說這兩天你們自己能夠自己照料自己嗎?為了一個兒子,不顧兩個師侄的死活,這樣的事情,你以為是我應該做的嗎?不是看在你尚在病中,我老大的耳刮子賞你!」

  「不錯,天下那有不想念兒子的母親?但反正我已等了兩年多了,再等兩天,算得了什麼。少說廢話,乖乖的給我躺下來養傷吧!」楊大姑最後說道。

  宋鵬舉給她一番斥罵,心裡倒是不覺有點熱呼呼的,暗自說道:「師姑外表雖然兇惡,心腸倒是很熱。我只道她一向討厭我,想不到她會把我當作子侄看待。」當下不禁熱淚盈眶,說道:「多謝師姑。」

  楊大姑皺眉道:「這麼大的人還流眼淚,不害臊麼?叫你少說廢話,你怎麼又不聽話了。」說罷不再理會他們,獨自站在門口,凝神遠望。

  只見她一副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在想著心事。

  她是在想念自己的兒子麼?宋鵬舉是這樣猜忖她的心裡的。找了兩年,如今方始聽見兒子的消息,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卻又是個來歷不明的小叫化,她能夠不患得患失,又喜又驚麼?

  但這次宋鵬舉卻猜錯了。

  這次她在想的倒不是她的兒子,她想的是雲紫蘿,是那個小叫化。「奇怪,在這小叫化的身上,也似乎有雲紫蘿的幾分影子,他,他是什麼人呢?何以我會覺得與他竟似有幾分相識?」當然她還是不敢懷疑這小叫化就是雲紫蘿的兒子的。

  楊炎跑出了山神廟,他也在想著一個人。

  「那個行事古怪的女子,此際恐怕已經跑到山下了吧?她的輕功不遜於我,恐怕是追不上她了。」不知怎的,他雖然有點害怕見到這個喜怒無常的「小女魔頭」,卻還是希望再見到她。

  他只道再也見不到那個少女了,不想心念未已,忽地眼睛一亮,在他的前面,坐在一塊石頭上的,不正是那個少女是誰?

  少女側目斜睨,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氣好像在說:「我早知道你這小子會追我來的!」

  楊炎有點尷尬,硬著頭皮走上前去作了個揖,說道:「姑娘,我,我……」他想解釋剛才用泥丸打她之事,一時間卻不知怎樣措辭方始適當。

  少女「噗嗤」一笑,說道:「你怎麼啦?嘿,嘿,想不到你這小叫化倒是很會騙人,說什麼不懂武功,我都給你騙過了。哼,你的武功好得很啊,是誰傳授你的。」

  楊炎說道:「剛才之事,請姑娘你,你莫……」「見怪」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又笑起來了!

  少女笑道:「剛才你暗中幫了辣手觀音的忙,也幫了我的忙。雖然你打我在先,但總算幫我避過辣手觀音的一招殺手。我不是氣量狹窄的人,我當是扯了個直吧。」

  楊炎如釋重負,說道:「難得姑娘是明白人,請恕冒味,我叫楊炎,請問姑娘貴姓芳名。」

  少女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氣。」說道:「你想和我交朋友麼?」

  楊炎面上一紅,說道:「不敢高攀,不過,不過,咱們萍水相逢……」

  少女笑道:「總算有點緣份是不是?不過我和你可還不能算是朋友!」

  楊炎面上更紅,走開說道:「我知道。我冒犯了姑娘,姑娘不見怪我已經好了。」

  少女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忙著走!」

  楊炎停下腳步,說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說道:「剛才的事,我早已說過不和你計較了。你幫了我,也幫了辣手觀音。我不領你的情,也不記你的怨。目前我雖然不把你當作朋友,也並不把你當作敵人。但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

  楊炎怔了一怔,說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說老實話,你的脾氣我也還是摸不清楚的。」他說的倒是如假包換的「老實話」。

  本來楊炎雖然不是擅於辭令的人,也還不能算是言辭笨拙之輩,只因這少女問得突兀,他也只能答得似乎是老實得近乎笨拙了。

  少女不禁又是「噗嗤」一笑,說道:「好,你說了老實話,我也和你說老實話,我最喜歡找武功高強的人比試,可惜我碰上的所謂高手,包括辣手觀音在內,似乎都是言過其實,浪得虛名。難得碰上了你,我非得和你比試不可!」

  楊炎說道:「姑娘,你的武功我是自愧不如,用不著比試了。」

  少女笑容一斂,板起臉孔說道:「剛才我還誇你,原來你並不老實。你是因為我避不開你那顆泥丸,心裡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口裡說『自愧不如』,心裡定是在說:這丫頭無自知之明,我只好幫她說出來了。」

  楊炎連忙說道:「我絕對沒有這樣想法。」

  少女說道:「那麼你幹麼不和我比試,不和我比試就是瞧不起我!」

  楊炎歎口氣道:「那麼咱們點到即止吧,姑娘你劃出道兒!」

  少女說道:「你拔出劍來!」

  楊炎吃一驚道:「還要比兵刃?」

  少女說道:「你不是說我劃出道兒的麼?從你打我的那顆泥丸,我知道你的內力遠勝於我,比拳腳我非吃虧不可。你若是有意思想和我交上朋友,大概你也不願意佔我的便宜吧?所以非得比劍不可!」

  一番「歪理」,說得楊炎倒是不好推辭了,只好拔劍出鞘,說道:「姑娘,請!」

  少女說道:「且慢,比試之前,我要和你先說清楚。我雖然並不是把你當作敵人,但兵刃上沒長眼睛,我的脾氣又是除非不比,要比就非比個真章不可的。所以假如你存心讓我的話,吃了大虧你可別要怪我!」

  楊炎搖了搖頭,說道:「何必如此?」

  少女雙眉一皺,說道:「我說過的話決不更改。你意欲點到為止,那是你的事情。」楊炎苦笑道:「沒辦法,那我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少女格格笑道:「這句江湖套語你用錯了,我可不是君子,看來你也不是什麼君子。」

  楊炎禁不住也給她逗得笑了起來,說道:「當然當然,一個小叫化子怎配稱為君子。」

  少女繼續說道:「比試結果,要是你贏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訴你。要是我贏了你,你就得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說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說道:「那就得看你了。」楊炎不覺又是一怔,說道:「看我什麼?「少女說道:「你贏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願意把你當作朋友,要是你也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告訴我,不願意就不告訴我,好麼?」

  楊炎說道:「好,姑娘劃出的道兒,小叫化遵命。請!」一個「請」字剛剛出口,只見青光一閃,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氣的一劍就刺過來了。

  她反手拔劍,飛步出招,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姿勢美妙之極,而動作之快,更是難以形容。

  但令得楊炎驚詫的不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僅是她的劍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這一招雖然看不出屬於何家何派,但自己卻也叫曾相識。

  百忙中楊炎本能的用了一招與這少女相似的劍法,劍尖顛動,劃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劍封出外門。少女也禁不住輕輕「噫」了一聲,似乎對他的這招劍法亦是似曾相識。

  「你這劍法是誰教的?」少女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唰唰唰又是連環三劍。

  楊炎莫說不願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無暇分神說話,當下心念一動:「我且先看看她的全盤家數」,一個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輕飄飄的隨著那少女的劍風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驀然省起,說道:「對,我還未曾勝得了你,就要逼你說出師父,那是早一點!」笑聲中劍光霍霍展開,招數更狠!

  楊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個轉身,劍尖一挑,隨手劃了兩個圈圈,少女劍上的勁道被他這麼一帶,登時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轉了一圈,那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就這麼樣給楊炎化解開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這小叫化的劍法怎的又突然間變得我全不相識了?他的所學也是真雜!噫,看來可能是我猜錯了。」

  原來楊炎因為不願讓她看出那路劍法的來歷,是以在接了見面一招之後,已是改用他自小練習的天山劍法。

  他用的是天山劍法中「大須彌劍式」的三招精妙劍法,第一招名為「春雲乍展」,第二招「大漠孤煙」,前兩招是攻擊的招數,第三招忽地變為守中寓攻的「三轉法輪」。

  「大須彌劍式」取佛經「須彌藏於芥子」之義,變化深不可測,用於防禦武功比自己高明的強手,更是最妙不過。楊炎武功本來比這少女略勝一籌,但可惜這「大須彌劍式」由於太過深奧,他是小時候看師伯鐘展練劍之時偷學的,雖然後來也曾稟明他的師父,得到他的師父——天山派的前任掌門人唐經天指點,但唐經天認為他天資縱然聰穎,亦不宜太過躥等,是以雖加指點,只不過是由於喜歡這個最小的關門弟子,隨便指點幾招,避免他吵鬧而已。當時年紀太小,他對師父所說的奧義,自是未能完全領悟。

  此際隔了七年,楊炎的武功已是遠非昔日可比,所謂一理通。百理融,當年只是得到唐經天略加指點的「大須彌劍招」,他已是可以觸類旁通。

  但「觸類旁通」,究竟也還是和得自名師親授有點距離的,何況這又是七年之後的第一次應用。

  但儘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厲之極的劍招,突然給他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已是不禁暗暗吃驚。

  說時遲,那時快,楊炎所劃的劍圈已是向她當頭罩下。少女身形在劍勢籠罩之內,不論躍高伏低都是躲避不開。

  楊炎正待喝聲「撤劍」,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海」,劍直如矢,投入楊炎所劃的劍圈之中,楊炎倘若劍圈一合,那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也會給少女削斷。

  這一招變化的奧妙精微之處,楊炎尚未能完全領悟,他當然不想傷這少女,也不想自己被這少女所傷;百忙中無暇思索,只好變招斜竄。

  如此一來,那少女也登時擺脫了給他帶動的那股勁道,又再反客為主了。

  楊炎暗暗叫了一聲:「可惜!可惜我對大須彌的劍式未能練到隨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我師伯當年的一半純熟,只這一招三轉法輪,就可以把她的劍絞出手去,焉用怕她搶攻。」

  少女復奪先手,可是得理不饒人。一口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似虛若實,似拒還迎。輕靈飄忽,如風吹柳絮,如水送浮萍。那裡還能讓楊炎再有反擊的機會。

  天山劍法本來是只有在少女這路劍法之上,決不在她這路劍法之下的。但楊炎這七年來改學別派武功,對天山劍法已是疏於練習,小時候所練的天山劍法,也是還未學全的,「三板斧』一過,他可真是有點像是黔驢技窮,無法應付這少女飄忽之極的攻勢了。

  少女笑道:「你還有別的本領沒有?若然沒有,我勸你還是趕快認輸的好。我說過的,我的劍上可沒長著眼睛!」她口中說笑、劍上可是認真得很,每一招幾乎都是指向楊炎的要害!

  話猶未了,她唰的一劍刺來,突然就指到了楊炎的咽喉,楊炎倘不變招,已是無法化解。

  無暇思索,楊炎倏的劍鋒一轉,招數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樣,登時兩把劍搭在一起。

  少女說道:「對啦,你還是用你熟悉的劍法吧!下一招我用雲橫秦嶺,你用雪擁藍關!」

  楊炎本來不想聽她的話,但在她凌厲的劍勢催迫之下,卻是不知不覺的果然使出了那一招雪擁藍關。

  輾轉攻招,倏忽過了將近百招,兩人使的劍法差不多一模一樣,就像同門拆招似的。正是:

           折招疑是曾相識,莫道無情卻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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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鴛鳥亦為同命鳥 親人怎變陌生人(1)

  纏鬥中兩把劍再次搭在一起。

  楊炎振臂一揮,抽劍回來閃電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來面對面相鬥的,此時大家同時向前邁步,揮劍刺出。忽然變成了並肩禦敵的姿態,兩柄長劍同時指向前方。

  楊炎哈哈一笑,說道:「看來咱們只應該是朋友,不應該是敵人了。」

  少女不覺臉上一紅,在他的笑聲中也只能納劍歸鞘了,她退後幾步,說道:「不錯,像這樣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勝負。」

  「好,那麼我可以走了嗎?」楊炎明知她一定還有下文,卻故意這樣問她。

  果然少女說道:「怎麼,你不原意把我當作朋友嗎?」

  楊炎說道:「這楊比劍,好像注定了我們該是朋友,但我只怕我這個小叫化高攀不上。」

  少女嗔道:「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理你了!」說罷轉身。

  楊炎可是當真有點害怕她走,說道:「小叫化不敢了,請問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這才回過頭來,說道:「比試之前,我劃出的道兒,你總該還記得吧?」

  楊炎說道:「是那一條?」

  少女說道:「要是打成平手,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就把你的師父是誰告訴我。」

  楊炎說道:「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現在一想,我好像有點吃虧。」

  少女說道:「什麼地方你覺得是吃虧了?」

  楊炎說道:「你只肯告訴我你的芳名,而我的姓名則已是已告訴的,你說我是不是吃虧了點兒?」

  少女說道:「那麼你要怎樣?」

  楊炎說道:「我把我的師父是誰告訴你,你也得同樣的把你的來歷告訴我。」

  少女說道:「好,那我先告訴你我的姓名,我姓龍,名叫靈珠。至於師承來歷,待你告訴我,我再告訴你。」

  楊炎說道:「哦,你姓龍,名字叫做靈珠?」少女說:「怎麼?這名字有什麼奇怪?」她已經注意到楊炎臉上似有一絲驚異的神色。

  楊炎說道:「沒什麼,你這個名字很好聽。」

  少女知他言不由衷,哼了一聲,說道:「別油嘴滑舌,我不要你討好,只問你答不答應?」

  楊炎說道:「為什麼要我先告訴你?」

  龍靈珠嗔道:「我已經讓了一步,你還要怎地?要是什麼都得我先告訴你,豈不變成好像是我在求你做朋友了?這個虧我更吃不起!」

  楊炎笑道:「龍姑娘,你多心了。好吧、好吧。這點小虧我吃得起,就由我先告訴你吧。」

  可是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珠像是定了似的,凝神注視龍靈珠。

  龍靈珠不覺又是粉臉微泛輕紅,嗔道:「你說要告訴我,何以卻還不說?」

  楊炎忽地吐出兩個字來:「真像!」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什麼真像!」

  楊炎說道:「你很像一個人,尤其這副好像撒嬌的神氣最像?」

  龍靈珠道:「是什麼人,是你的女朋友?」

  楊炎說道:「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這一回答,大出龍靈珠意料之外,她呆了一呆,當真像是生氣起來了,說道:「我和你說正經話,你卻和我開玩笑。」

  楊炎忙道:「姑娘,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呀。請你把話聽完了再罵我好不好。」

  龍靈珠道:「好,那你解釋給我聽聽,那個人你沒見過,又怎知我是像她?」

  楊炎說道:「我見過她的畫像。」

  龍靈珠道:「你又怎知道她撤嬌的神氣和我最像?」

  楊炎說道:「畫像上的那個女子,就正是畫她撒嬌的模樣的。」龍靈珠道:「哦,有這樣的怪事,那女子是誰,畫師又是誰?」

  楊炎說道:「我先回答你後一個問題。畫師是我的一位師父。不過他雖然實際上是我的師父,卻不許我叫他師父的。他要我叫他做師祖。更喜歡我叫他做爺爺。」

  龍靈珠道:「你這師父也真怪,他是親自傳授你的武功的,是不是?」楊炎說道:「當然是了。否則我怎會說他實際是我的師父。」

  龍靈珠道:「何以他要你叫他做師祖?」

  楊炎說道:「我不知道。」

  龍靈珠道:「你說他是你的『一位』師父,那你究竟有幾位師父?」

  楊炎說道:「我有兩位師父,第一位師父其實更有資格做我師祖的,不過他都要我做他的關門弟子。」

  龍靈珠道:「你的第一位師父是誰?」

  楊炎說道:「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門。」

  龍靈珠吃了一驚,說道:「原來你是天山派唐大俠唐經天的關門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高強了。我對武林人物雖然所知無多,但也常常聽人談及他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唯一可以和他分庭抗禮的大概只有一位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了。不過,金逐流雖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若論武學上的造詣,恐怕還不如他。剛才你與我比試,最初所用的劍法大概就是天山劍法吧?」

  楊炎說道:「不錯,是天山劍法中的大須彌劍式。」接著苦笑道:「可是我用天山劍法,卻還是比不過你。」

  龍靈珠道:「這不是天山劍法比不過我,依我看來,好像是你練得不夠純熟之故,不知說得可對?」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說得一點不錯。實不相瞞,這是我小時候學的,學的也只是一鱗半爪,如今已經是丟荒了七年了。」

  龍靈珠道:「那我倒有點不明自了,你既然得到這樣一位明師,為何又改投別人門下?」

  楊炎說道:「那是因為我小時候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被迫離開天山的,此事說來話長,慢慢再告訴你。」

  龍靈珠道:「你說的那幅有幾分像我的女子畫像,我猜想大概不是唐經天畫的吧。」

  楊炎說道:「是我的第二位師父,不,他要我稱他為師祖,那位爺爺畫的。」

  龍靈珠道:「我不管你們的稱呼,我只要知道你的第二位師父又是何人?」

  楊炎說道:「他和你同一個姓,也是姓龍。」

  龍靈珠不覺也是面色一變,連忙問道:「哦,他也姓龍。那麼,他畫的那個女子,又是他的什麼人?」

  楊炎好像隱隱猜到幾分,臉上現出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不覺又在凝神注視面前這個少女,竟似有點看得呆了。

  七年前的往事泛上心頭。

  那年冷冰兒帶他下山,前往魯特安旗找尋父兄,途中碰上清兵,他被一個軍官捉了去。

  那年他雖然只有十一歲,由於自小練武,武功已經頗有根基,等閒十個壯漢也近不了他的身子。但那個軍官的本領卻比他不知高明多少,捉住了他,就要逼他為徒。

  楊炎當然不肯依從,那軍官道:「你不依從也得依從,除非到我死的那天,否則你是非跟走我不可的了。」

  那軍官高鼻深目,相貌似是西域的胡人,不過說的漢語倒相當流利。他捉了楊炎,便即脫下戎裝離開大隊,強逼楊炎跟他西行。

  他們經過了大漠荒沙,走過了重山疊嶺,過了也不知多少個月時間,走到一座大山腳下。

  山峰高聳入雲,看來似乎比天山的最高峰還高,山上沙川遍佈,景色也和天山頗為相似。後來他才知道這座大山乃是喜馬拉雅山,高聳入雲那座山峰是天下最高峰——珠穆朗瑪峰。他們當時所經之處是喜馬拉雅山的北部,已經是西藏和印度交界的地方了。

  那晚他們在山上過夜,楊炎趁他燕睡之際,悄悄溜走。不料還沒走得多遠,就給那人發覺追來。

  楊炎鑽進一條冰胡同,那條冰胡同地形狹窄,楊炎是小孩子鑽進去,那個胡人可是不能。那胡人又嚇又騙,楊炎卻是寧願在雪山上餓死,也不相信他的好話。終於那胡人發了脾氣,冷笑說道:「你以為我沒辦法捉住你嗎,我要你乖乖的走出來!」

  他抬起一塊鵝卵大的石頭,握在掌心一捏,捏成無數碎石子。就把石子當作彈丸,打入冰胡同裡面。

  他的暗器手法奇妙非常,每一題石子都是從楊炎的頭頂飛過,但剛一飛過,便即掉過了頭反射回來。

  學過武功的人躲避危險乃是出於本能,楊炎不知不覺的向後直退。

  眼看他就要退出那條冰胡同了,那胡人得意之極,哈哈笑道:「看你這小鬼頭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那知楊炎性格頑強之極,那胡人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可就等於提醒楊炎了。

  楊炎叫道:「好,我寧願給你用石頭打死,也不跟你!」這次他非但不後退,反而向前跑了。兩枚石子剛從前面反射回來,他不啻是向著石彈迎去。這兩枚石子可是對準他的太陽穴的。要是給打個正著,不死也得重傷。那胡人想不到他性格如此倔強,此時想要另發石彈,把原來那兩顆石彈打落,亦已來不及了。」

  但就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斥道:「用這等狠辣的手段,欺侮一個小孩子,你還要不要臉?」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但在那人斥罵聲中,那兩顆石子已是在楊炎面前跌了下來。

  這晚天空一輪皓月,地上冰川交映,看得分明。

  但奇怪的是,楊炎卻看不見是什麼東西把那兩顆石子打下來

  不過當那兩顆石子在他面前跌下來的時候,他的膝上卻沾了幾滴水珠,還有一片未曾溶化的薄冰落在他的手心。楊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人用以打落石彈的「暗器」竟然是一團冰塊。

  此時那個人亦已現出身形了,是一個長著三綹長髮、年約六十左右的老頭。

  楊炎不由得又驚又喜,心裡想道:「怪不得師父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奇材異能之士不知多少,只是不為人知罷了。看來這個老爺爺的武功也似乎不在我的師父之下。」

  楊炎都看得出這個老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那胡人是個武學大行家,當然更是吃驚了。所以他剛在回罵:「什麼人膽敢——」一看見自己所發的石彈被那老人用冰塊打落,底下的話可是他自己沒膽說出來了。俗語說以卵擊石,形容不堪一擊。如今這老人用薄的冰塊擊石,和以卵擊石也差不多,但「不堪一擊」的卻不是「卵」而是他的石子。這胡人自付,自己再練十年,決計也達不到這個境界。

  他話未說完,就嚇得連忙逃跑了。此時楊炎方始鑽出冰胡同。

  那老人摸摸地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受驚了。」

  楊炎的回答卻也出乎那老人意料之外,他未曾道謝,卻先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孩子?」

  老人哈哈笑道:「我最喜歡倔強的孩子,你像我少年時候一樣。少年時候,我就是縱然自知不敵,也決計不肯向惡人低頭。」

  楊炎這才說道:「老爺爺你真好,給我趕跑了那個惡人!」

  老人問道:「你是從那裡來的,叫什麼名字?」

  楊炎告訴了他,老人說道:「原來你是從天山來的嗎,那你可不能獨自回去了,這裡已是西藏的極西之處,和天山相距萬里之遙。我知道你練過武功,不是尋常孩子。但你的年紀太小,要是沒有一個既懂武功,而又富於在沙漠旅行經驗的大人陪你回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行的。」

  楊炎說道:「老爺爺,你,你……」他本想請這老人送他回去,但一想老人年紀這麼大,不好意思開口了。

  那老人卻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說道:「你從天山來,知不知道在天山的南高峰,住有一位當今的武學大師,他是天山派的學門人,姓唐名經天。」

  楊炎說道:「你說的這位大師,正是我的師父。」那老人道:「原來你是唐經天的弟子,怪不得膽子這麼大。」接著一聲輕歎,喟然說道:「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會把你送回天山去,順便拜訪唐經天的,但如今,唉,如今我是早已不願意世上知道還有我這個人了。」

  楊炎說道:「為什麼?」那老人道:「我的心事說給你聽,你也不會明白的。要是到了我認為可以告訴你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的。」

  楊炎雖然年紀小,但由於經歷過許多災難,倒是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心裡想道:「或許這位老爺爺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冷姐姐也曾教導過我,江湖上有許多避忌,對別人為事情多問也是一種避忌。要是我打破沙鍋間到底,這位老爺爺就會討厭我了。」

  他沒有再問下去,那老人卻繼續說道:「我不願意見到別人,別人大概也不喜歡見到我。雖然唐經天可能是個例外,但正因此,我可就更不願意給他和我添上某些不必要的麻煩了。」

  楊炎雖然聽不懂他說的意思,但有一點卻是懂得的,他是不能送自己回天山去了。「老爺爺,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經感激不盡。我不怕路途艱險,我自己回去好了。」楊炎說道。

  那老人摸摸他的頭頂,笑道:「像你這樣膽子又大,資質又好的孩子,你願意冒險,我都捨不得讓你冒險呢。你說要自己回去,那我問你,你的乾糧吃完了怎麼辦?你走過這條路,應該知道,百里之內沒有人煙,乃是經常會碰上的事。」

  楊炎說道:「我會用石頭當作彈子打鳥兒。」

  老人說道:「你懂得怎樣在沙漠找水源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颳大風的時候,你知道怎樣躲避流沙嗎?」楊炎說道:「不懂!」

  老人說道:「要是你再碰上那個惡人,你跑得掉嗎?」楊炎說道:「跑不掉!」

  老人哈哈笑道:「所以我勸你要打消這個念頭了,不如這樣吧,你留在這裡,跟我多學一點本事,長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楊炎說道:「你的意思是想收我做弟子?」

  老人說道:「你願不願意?」

  楊炎說道:「這敢情好。不過我跟別人學本事,似乎應該稟明第一位師父。」

  老人說道:「你不必叫我做師父,仍然叫我做爺爺好了。怎麼樣?你們天山派是不是立有規矩不許門下弟子另拜別人為師。」

  楊炎說道:「這倒沒有。我的一位哥哥,他就是有幾個師父,而又是天山派的記名弟子的。」老人說道:「這就更好了。你跟我學好了本事,回去再告訴你的師父,料想他不會怪你。」

  接著笑道:「其實你要拜我為師,我也不能答應,以你的年紀,我只能做你的師祖,不能做你的師父。」

  楊炎說道:「我的師父年紀恐怕比你還大,有一位冷姐姐,她教我唸書,我頑皮的時候,她會打我屁股的,可是論起輩份,她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後來一位姓鐘的師伯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在武林所有門派之中,天山派對輩份的規矩是最不注重的。據說一些情形比較特別的弟子,例如我的哥哥就是,即使是在本門,也是各自論交的。」

  老人笑道:「我不能做你的師父,倒不僅僅是因為年紀相差太大的關係,將來你會明白我的用心的。不過,我雖然不想做你的師父,你不聽話我一樣會打你的屁股的。」

  楊炎說道:「冷姐姐都可以打我的屁股,爺爺你當然更可以打我的屁股。這點你不必先說明,我也懂的,爺爺,我聽你的話就是。」

  做了這個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這個老人姓龍,名叫則靈。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幾代的祖先為了逃避戰禍,從中原逃到這中印邊境的喜馬拉雅山的。他沒有和楊炎細說家世,但從他所說的一鱗半爪之中,楊炎亦已可以知道,他們龍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氣的武學世家。

  龍則靈也極少談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學了七年武功之後,就要下山那天……

  龍靈珠聽他講了第二次拜師的經過,臉上的神色似乎有點驚疑不定,可以看得出來,她是極力壓抑自己,避免在楊炎面前,顯得太過激動。

  楊炎心裡當然也有疑團,不過和她剛剛相識,又知她的脾氣再怪,卻是不便馬上問她。

  龍靈珠呆了半晌,勉強笑道:「原來你這位師父,不,師祖叫做龍則靈,他的姓名倒是有兩個字和我相同!」

  楊炎笑道:「是呀,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沒有兒子,我一定會懷疑你是他的孫女兒。」

  龍靈珠道:「他有沒有女兒?」

  楊炎說道:「他只有一位女兒。」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是不是跟他一起,為什麼你一直沒有提她?」

  楊炎說道:「她早已離開爺爺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聽得爺爺說的。聽說他們父女分手的時候,他的女兒只有十九歲。」

  龍靈珠道:「他畫的那幅少女畫像,就是他的獨生女兒十九歲時候的相貌吧?」

  楊炎說道:「你真聰明,猜得一點不錯。」

  龍靈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見那幅畫像。」楊炎說道:「不錯。」

  龍靈珠道:「為什麼到了分手的時候,他才把女兒的畫像拿給你看?」

  楊炎說道:「因為他希望我能夠替他尋找女兒。」

  龍靈珠道:「怎的他會失了女兒?」楊炎說道:「我不知道。爺爺只是告訴我,他曾經做過一件事傷了女兒的心,女兒就偷跑了。」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楊炎說道:「爺爺也沒有說。他說他這女兒離開他的時候,是發了誓不再回來的。所以很可能已經改名換姓,好讓父親找不著她。爺爺也不願意我隨便找人打聽,所以索性連女兒的名字都不告訴我了。」

  龍靈珠道:「那他叫你怎麼尋找?」

  楊炎說道:「他要我留意有沒有武功的家數和我所學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這樣的人,即使不是他的女兒,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兒有關係的了。或許是徒弟,或許是兒女。」

  說到這裡,已經是等於告訴龍靈珠,他在懷疑龍靈珠就是他的爺爺希望他能夠碰上的「這樣的人」了。他留心注視龍靈珠的神色,龍靈珠卻凝神望向遠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茫。

  她沒說話,楊炎只好問她了。

  「我的故事已經說完了,現在該輪到你說啦!」

  龍靈珠如夢初覺,呆了片刻,臉色漸見開朗。好像拿主意,準備告訴楊炎一些什麼了。

  「好吧,我先告訴你我的師傅是誰,就是我的母親。我這個姓也是跟我母親的姓的。」

  此言一出,聽得楊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聲叫了起來。

  「我明白啦!」楊炎叫起來道。

  龍靈珠對地的「失態」,視若無睹,淡淡說道:你明白什麼。」

  楊炎說道:「我懂得爺爺不肯做我師父的用意了。試想假如你是我這位爺爺的外孫女兒的話,你我年紀相若,你卻要叫我一聲小師叔,那豈不是你大大吃虧?」

  他特地兜個圈子試探龍靈珠的反應,龍靈珠卻仍然淡淡說道:「不錯,你的爺爺想得很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設』未免太多了!」

  楊炎終於忍耐不住,單刀直入的問道:「龍姑娘,到了如今,咱們似乎可以打開天窗來說亮話了吧。」

  龍靈珠道:「說什麼亮話?」

  楊炎說道:「龍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龍靈珠道:「你莫管我是誰,我先給你講個故事。」

  楊炎說道:「好,我正要聽你的故事。」

  龍靈珠緩緩說道:「從前有個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間名將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後來年羹堯被雍正所殺,他的祖先避禍逃至遠方,在中印邊境的一座高山隱居,數代單傳,傳到老人這代,已經有一百多年從未曾回過中原的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爺爺從沒和我談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為年羹堯幫助清廷,為後世的俠義道所不齒,故而爺爺也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堯有關係的了。但這位龍姑娘和我剛剛相識,卻肯告訴我,對我倒是當真不錯。」想至此處,心裡不禁有點甜絲絲的感覺,臉上也不知不覺的現出一點笑容了。

  龍靈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憂的說道:「你在想些什麼?你要我講故事,卻又不肯用心來聽!」

  楊炎面上一紅,說道:「我是用心在聽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這位老人和我的爺爺倒是相似。」

  龍靈珠道:「不錯。他也是只有一位獨生女兒。」

  楊炎說道:「後來他們兩父女怎樣。」

  龍靈珠道:「他的女兒長到十九歲那年,來了一位漢人。他的女兒愛上這個漢人。」

  楊炎說道:「那不正是天賜良緣嗎?」難得有個漢人來到喜馬拉雅山,他能夠來到喜馬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為高強的了。」其實龍靈珠尚未曾告訴他那座山就是喜馬拉雅山的。

  龍靈珠道:「剛剛相反,這漢人帶來了災殃。結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離,而且禍及自身。」

  楊炎吃一驚道:「那漢人是壞人嗎?」

  龍靈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壞,本來就是見仁見智。那個漢人在那老人眼中可能是壞人,在他女兒的眼中則是大大的好人。否則她也不會死心塌地的愛他了。」

  楊炎說道:「那麼在別人眼中呢。」

  龍靈珠道:「我只能夠就我所知的故事說給你聽,我又沒有問過旁人,怎知別人對他是怎麼個看法?不過據我所知,我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像他這樣的好人!當然我認為的好未必就是別人認為的『好』,這只是我的看法。」

  楊炎說道:「這漢人是什麼來歷你可知道?他從龍靈珠談起這個「漢人」的時候,不自覺的流露出來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龍靈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老人說這漢人是個邪派魔頭,因此不許女兒和他來往。」

  楊炎說道:「他的女兒既然是死心塌地愛上這個漢人,想必不肯聽從父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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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鴛鳥亦為同命鳥 親人怎變陌生人(2)

  龍靈珠道:「不錯,他們還是繼續幽會。那老人後來發覺,鄭重的警告他們,要是那個漢人再來的話就打斷他的一條腿!」

  楊炎說道:「那漢人沒有給他嚇倒吧?」

  龍靈珠道:「當然沒有。那人的脾氣比老人還更倔強,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兒了。」

  楊炎說道:「結果怎樣?」

  龍靈珠道:「結果那老人當真說得出做得到,他打斷了那漢人的一條腿。」

  聽到這裡,楊炎不禁又是「啊呀」一聲叫了起來,心裡想道:「怪不得爺爺說是後悔做了一件對不起女兒的事情,這件事情他的確是太過心狠手辣了。」

  龍靈珠繼續說道:「那女兒也是異常倔強,她背起了重傷的情人,說道:『爹爹,除非你殺了我,否則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罵女兒:『我養育了你十幾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地,你就別再認我這個父親!』」

  「女兒跪下去給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說道:『爹爹,你養大了我,卻打傷我願托終身的丈夫,女兒當然不會記你的怨,但請你恕我也不能報你的恩了。這是我最後叫你一聲爹爹,從今之後,我是不會回來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這時那個被打斷了腿的漢人才笑起來。」

  楊炎說道:「他還笑得出來?」

  龍靈珠道:「那漢人笑道:你現在懂得剛才我為什麼不還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說到武功或許我比你稍遜一籌,但你要打斷我的一條腿是辦不到的。我之所以願意捱打,固然一來因為你是她的父親,二來我也是要試試她對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試出來了,我斷了一條腿,她還是愛我,我還能不大大的高興嗎?

  「女兒說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愛你!』就在那漢人哈哈大笑聲中,背起了他,頭也不回,就這樣離開她的父親下山去了』。」

  楊炎歎了口氣,說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說那個人是魔頭,這個報復的手段也真夠狠,那老人失掉愛女,其實比他更加可憐。」

  龍靈珠道:「你就只知道幫那老人。不錯,那漢人傷腿而不傷心,當然沒有那老人可憐,他也從來不要別人憐憫。但那老人的可憐是咎由自取,那漢人就是遭了他的禍害。」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父女之間的恩恩怨怨也不該再計較了。龍姑娘,故事中那個老人的女兒就是你的母親吧?」

  龍靈珠道:「是又怎樣?」楊炎說道:「我希望你幫忙勸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見你的外公吧。我敢擔保爺爺也不會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夠一起回去的話,那就更好。」

  龍靈珠道:「你這爺爺是不能見到他的女兒的了。」楊炎心頭一震,說道:「為什麼?」

  龍靈珠道:「讓我把後半段故事繼續說給你聽。」

  「他們逃回中原,在一個僻靜的山村隱居。」

  「我爹爹雖然斷了一條腿,但還能夠幹活。我媽給別人縫衣服,兩口子湊合,日子過得倒很不錯。我爹常說,他從來沒夢想得到可以過這樣安靜幸福的生活。」

  「山村裡的人當然也是做夢想不到我那殘廢的爹爹曾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更沒人知道我的媽媽也會武功。」

  「但可惜這佯幸福的日子過不久長,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的一個仇家不知怎的打聽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門來。不幸的是,我媽那時又正在懷孕。」

  「那仇家本領極高,結果他雖然給我的父母聯手打得大敗而逃,但我爹爹因斷了一條腿跳躍不靈,卻也給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內傷尚未復原,又再加上新傷,當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楊炎聽到此處,不覺淚盈於睫,想道:「原來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運倒是頗為相似。」忍淚問道:「後來你們母女怎樣?」

  龍靈珠道:「遭遇了這楊大禍,媽媽當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對頭未除,災禍隨時還會再來,在那個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媽媽為了保全我的緣故,只好強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遺體,帶了他的骨灰,連夜和我逃亡。」

  「媽媽因為悲傷過度,那晚的激鬥又動了胎氣,逃離山村之後。第三天就在途中小產。是個剛成形的男嬰。媽這次懷孕,本來希望生個兒子,我也希望有個弟弟的。想不到橫禍飛來,一切美好的希望都變成了泡影,媽知道是一個男嬰,登時就暈過去了。」

  楊炎感懷身世,越發悲傷,心裡想道:「我媽當年也是懷著孕被逼離家的,唯一不同的,對我來說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夠從媽媽的肚子裡順利生下來,而他的弟弟則流產夭折。不過是幸還是不幸,那也難說的很,設若我當年亦是流產死了,倒可以少受許多人世的痛苦。」

  龍靈珠停止敘述,掏出手帕,替楊炎抹乾眼淚,故意「咦」了一聲,說道:「我說我的傷心事情,但我都沒有哭,你怎麼反而哭了?這麼大的人,不害臊嗎?」

  楊炎說道:「我是在想,當時你不過十歲年紀,你媽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龍靈珠道:「不錯,我當時所受的苦楚,實是難以形容,不過我可不要你可憐我。」

  「在我螞病倒的時候,我向人乞討,也做過小偷。想不到爹爹教給我的武功,給我一開頭就派上這樣的用場。但也幸虧我做小偷的本領比別的小偷高明,從沒給人破獲,我騙媽媽說是乞討來的,倒也騙過了她。」

  「唉,我受了那麼多苦楚,卻也只不過延長了媽媽的兩年壽命。」

  楊炎這才明白她剛才所說的為什麼他的「爺爺」不可能再見到女兒那句話的意思,不覺既是為她難過,也為「爺爺」難過,失聲叫起來道:「怎麼,你的媽媽……」

  龍靈珠說過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淚珠,半晌,澀聲說道:「我好不容易捱到媽媽能夠起床,她已經得了癆病,但還是帶了我繼續在江湖流浪。當然吃過不少苦,還受過許多人欺侮,在這些壞人當中,且還有過一個是頗有名氣的『俠義道』呢,但他已經受到我媽的懲戒,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楊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點偏激,行事也有幾分憤世嫉俗的味道,原來乃是由於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騙太多,以致她對甚麼人都失掉信心了。

  繼而一想,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對親如姐姐的冷冰兒,自己不也是如今還在心裡生她的氣嗎?龍靈珠好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虛幻還是真實的存在,自己的影子總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連的。是以他雖然隱隱覺得龍靈珠那偏激的性情有點不對,卻還是抱著欣賞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龍靈珠剛才說過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這兩句話,面對著龍靈珠,心頭不覺有點茫然之感。

  龍靈珠繼續說道:「媽媽小產之後元氣大傷,病從來沒有好過。拖了兩年,終於還是死了。臨死時候,她對我說道:我爹爹只有我這個女兒,我也只有你這個女兒,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還更堅強!」

  說完了。一片靜寂,楊炎想要勸她,也不知從何勸起。結果還是龍靈珠勉強笑道:「你怎麼比女孩子還更多愁善感?我說過不要你為我傷心的。你怎麼又掉下眼淚來了?」

  楊炎一聲輕歎,說道:「咱們的命運都是一樣,我是在慚愧我可還不能像你這樣堅強。」

  龍靈珠怔了一怔,說道:「你也是自小父母雙亡?」

  楊炎說道:「我媽在我週歲的時候去世,至於我的父親,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人間。」

  龍靈珠道:「那你最少還有個希望可以尋找父親。」

  楊炎說道:「莫說這希望甚屬渺茫,就算我現在知道他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龍靈珠道:「為什麼?」

  楊炎說道:「像你母親一樣,他也曾受過一個在武林中很有名氣的『俠義道』欺騙與侮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為他報仇雪恥,我也沒顏面見他。」

  龍靈珠道:「縱然如此,你也還是比我好些。你說過你的爺爺他是十分疼愛你的,最少你還有這個親人。」

  楊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話題引到「爺爺」身上,可沒注意到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情的古怪,如嘲如諷,又如羨如妒。

  「我的爺爺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親人,更是你的親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見他,我敢擔保他會比疼愛我更多一千倍疼愛你!」楊炎笑道。

  楊炎帶笑說話,龍靈珠的臉色卻是越發冰玲了。

  「我爹爹要不是給他打斷一條腿,決不會死在仇家手上。爹要是能夠活著,媽媽也決不會捨我而去。」

  「天下最親的人莫過父母,莫說我根本不想認這個外公,縱然我承認他是外公,他也不能比我的父母更親!」

  楊炎說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錯的事,你何必牢牢記住?」

  龍靈珠道:「我想起爹爹臨終的哀號,想起媽媽在病塌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記,這都是拜我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外公所賜。我不找他算帳已是好了,你還讓我認他?設身處地,你能夠原諒殺你父母的的仇人麼?」

  楊炎說道:「但你的爹媽畢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龍靈珠道:「推源禍始,也等於是給他殺害了!」

  楊炎默然無語,想起自己也曾痛恨過當年逼使他的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個姑姑的心情,心裡想道:「姑姑號稱辣手觀音,爺爺當然不會像她那樣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論事,爺爺對他一家人的傷害的確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媽媽更甚。」

  但想起爺爺那晚年自疚,懇切盼望一見女兒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試一次勸告,「不錯,爺爺這件事是做得過份,但你的媽媽都已經原諒他了,為其麼你不能原諒他?他今年近七十,來日無多,你怎忍心讓一個老年人悔恨終生?」

  龍靈珠道:「你且慢大發議論,我只想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媽媽已經原諒了他?」

  楊炎說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個『靈』字,想必你也應該猜想得到,他是在思念她的父親,你的外公吧。」

  龍靈珠道:「媽媽是怕爹爹的仇家將來會查出我的來歷,故此給我改名換姓的。」

  楊炎說道:「但為甚麼給你改這個名字,我這猜測總也不能說是胡猜吧?」

  龍靈珠忽地扳起臉道:「你的話說完沒有,我可沒工夫和你瞎纏啦!」她轉過身走了!

  楊炎追上前去,說道:「龍姑娘,你說過願意和我做朋友的,請聽——」

  龍靈珠打斷他的話道:「就因為我把你當作朋友,我才自願一走了之。否則,哼,哼,你是他如今最疼愛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賬。就該殺了你讓他更加傷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和你翻臉!」她一面說話,一面加快腳步,但楊炎還是如影隨形的跟在她的後面。

  龍靈珠驀地回頭,冷冷說道:「楊炎、你好不要臉!」

  揚炎故意嘻皮笑臉的逗她:「這我倒要請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臉了?」

  龍靈珠道:「我已言盡於此,你還老是纏著我幹嘛?」楊炎說道:「姑娘,你先別生氣,請聽我說。我只是想——」

  話猶未了,龍靈珠便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管你想甚麼,總之,從今以後,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們河水不犯井水!」

  楊炎苦笑道:「這又何必!」

  龍靈珠忽地唰的拔出劍來,喝道:「楊炎,你要逼我動手是不是?不錯,是打不過你,但自信也還可以和你拚個兩敗俱傷,最不濟拼不過你的時候,自殺的本事我總會有的!」

  楊炎嚇得連忙退開幾步,說道:「龍姑娘,我並非逼你去見爺爺,只想問你一句。」

  龍靈珠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楊炎說道:「龍姑娘,你上哪兒?」龍靈珠淡淡說道:「我上那兒,你管不著!」

  楊炎說道:「咱們是朋友,難道不可以同行嗎?」

  龍靈珠冷笑道:「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是朋友就必須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談得投機,就不妨多聚一會,否則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麼?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當你是欺侮我了!」

  楊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爺爺就是你的的公,咱們只是『普通朋友』麼?」

  龍靈珠面挾寒霜,冷冷說道:「你不提你的『爺爺』也還罷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爺爺,那我只好告訴你,從今之後,咱們連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楊炎心情一陣激動,說道:「只能當作是如同不相識的路人麼?」有一句話他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是:「咱們可是命運相同的啊!」

  龍靈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裡也在流血,但卻是狠狠的說道:「不錯,你幫過我的忙,也幫過別人打過,恩怨早已一筆勾消。從今之後,你當作從來沒有見過我這個人好了。恕我不識抬舉,我走啦!」

  楊炎不敢再追,轉眼之間,龍靈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變成了一個黑點,終於看不見了。

  楊炎則還是呆若木雞的站在草原上,過了許久,方始如夢醒來,輕輕歎了口氣。

  「我問她上那兒,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應上那兒!」楊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經想過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處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達木去找盂元超「報仇」。但自從在那古廟無意中偷聽了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對話之後,在他心底深處,已經開始有點懷疑,懷疑去找孟元超「報仇」一事是否對了。這兩個人是他師父的徒弟,不會故意在背後講師父壞話的。雖然偷聽到的只是一鱗半爪,但他最少已經知道,他的父親未必都對,孟元超也未必都錯了。儘管這點朦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樣,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讓它「浮上來」。但「誓必報仇」的念頭,卻已不知不覺有點動搖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壓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報仇」的事情,於今他想的是:仇是要報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沒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樣,是個「假陝義道」,給他發現「劣跡」,那時他才能夠心安理得,毫不躊躇的一劍將他殺掉!

  既然目前還不想去柴達木找孟元超,那麼上那兒呢?

  第二個地方,是重回天山。師父雖然死了,在天山還有他的義父。

  不過他卻又不願意見到冷冰兒。正因為冷冰兒是最疼愛他的人,他發覺冷冰兒是在「騙他」,騙他認「仇人」作父的時候,他就份外難過。

  他不能原諒冷冰兒。為了同樣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諒他的義父。

  不過他的義父繆長風是個「名士」氣味很重的人,最喜歡放浪形骸,獨往獨來的。而且經常不在天山,雖然義父愛他有如己出,但卻是不懂得怎樣呵護孩子的。在細心照料他這方面,當然是遠遠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兒的。故此他對義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兒之深,想起冷冰兒的時候較想起義父的時候更多。

  此際他又想起冷冰兒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心中浮起:冷冰兒和龍靈珠似乎也有幾分相似。

  相似的是甚麼地方呢?

  童年的記憶不知不覺從心中浮起,有時候冷冰兒在哄他開心的時候,他也能夠發覺冷冰兒的臉上是有一股憂鬱的神情。

  冷冰兒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性格積龍靈珠一樣堅強,龍靈珠在對他訴說幼年不幸之時,雖然是他比她更為激動,但她的臉上不也是有著那股他所「熟悉」的憂鬱神情麼?如今再想起來,甚至在龍靈珠「遊戲人間」的時候,她戲耍鄭雄圖、開羅曼娜的玩笑、嚇他姑母要打他那號稱「辣手觀音」的姑姑的耳光——在她笑容裡,甚至他也能感覺得到她憂鬱的「味道」。

  龍靈珠心底的憂那是怎樣來的,他自信他現在是懂得了。

  冷冰兒的呢?

  幼年時他是不懂的。雖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問過冷冰兒為甚麼她好像時常不很快樂。(當然冷冰兒不會把真正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他則是有點懂得了,雖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龍靈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從段劍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經隱約知道一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似是不大尋常。

  在聽到了羅海父女用哈薩克土話談及冷冰兒之後,他知道的就更多了,雖然還不是全部。

  他知道了冷冰兒曾經受過段劍青的欺騙,而且是最能傷害一個少女的心靈的那種欺騙。他還知道段劍青不但在愛情上欺騙了冷冰兒,甚至幾次三番想要謀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裡極為難過,「為什麼我碰上的兩個應該可以算得是我親人的女子,都是像我一樣,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時候對冷冰兒說過的一句話:「姐姐我知道你是瞞住我,你其實是並不快樂的,但我長大了,我一定要設法讓你快樂!」

  此際他想起這句話,不覺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齊世傑:「為甚麼當我知道了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為了表哥不是為我的時候,我反而不高興呢?他們兩人要是能夠相愛,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她能夠得到快樂的麼?」

  多麼矛盾的心情!但儘管他也知道這是該有的矛盾心情,他對冷冰兒還是不能諒解,當他感覺到齊世傑在冷冰兒心中的位置比他要重要的時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的心情。

  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當然現在還是未能懂得的。

  這種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實也正是由於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沒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長所能代替。有生以來,只有一個冷冰兒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經過了這七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離群索居的生活,他對冷冰兒感情上的「佔有慾」自是更加強烈了。

  他不願回天山去,那麼上那兒呢?

  這第三條路卻是他此際想得最多的。

  浪蕩江湖的苦惱更多,不如還是回去和爺爺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樣和爺爺說呢?爺爺是那樣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女兒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帶給爺爺嗎?要是龍靈珠願跟他回去還好一些,爺爺見不到女兒,見到外孫女兒也可以得到一點安慰。但現在龍靈珠卻是痛恨他的爺爺。

  他忍心告訴爺爺:「這是你一手造成的結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孫女兒也不肯認你了麼?從他爺爺暮年的淒涼的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雖然號稱「辣手觀音」,內心的寂寞淒涼,怕也是和他爺爺一樣吧?

  「不,姑姑還是比爺爺好一些的,我雖然不肯認她,她的兒子卻不是和龍靈珠一樣。表哥是個孝順的兒子,只要他們母子重逢,表哥甚麼都會聽她的話。他又再發覺他自己心底的一個秘密,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表哥口口聲聲是奉了母親之命找他,由於他不喜歡這個姑姑,因而就連表哥也不想認了。不過,他還是希望齊世傑能夠早日見到母親的,否則他也不會告訴姑母到魯特安旗去找他了。

  龍靈珠、冷冰兒、齊世傑、義父、爺爺、姑姑……這些人的影子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中浮轉,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雖大,競似不知何處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誰才是他最想見的人。

  他希望姑母去魯特安旗尋找兒子,卻不知齊世傑已是來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兒一起。此際他們二人正在朝著他剛剛離開的那座破廟走去。而他的姑姑也還留在那座破廟之中。

  雨已經停了,碧空如洗,空氣份外清新。

  雨後的彩虹,掛在神野空闊的草原上空,份外美麗。

  但齊世傑的心情卻是彷彿有如風雨來時的天色,那是令人鬱悶的沉暗,而又隱藏著激動。

  冷冰兒好像聽得見他的心中輕歎,忽地放慢腳步,輕聲問道:「齊大哥,你在想些甚麼?」「沒,沒甚麼。」齊世傑支吾以應。避開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臉色卻遮掩不住。冷冰兒笑道:「你別瞞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著心事!」

  齊世傑苦笑道:「不錯,我是有著一件心事。但只怕說出來你會罵我。」

  「我不罵你,你說好了。」冷冰兒笑道。

  「我希望永遠走不到那座破廟。」

  其實這座破廟已經是在他們眼前,即使是普通人一樣走路,也用不著半支香的時刻了。

  「為甚麼?」冷冰兒怔了一怔,問道。

  「我怕楊炎當真是在廟中。」「你不希望找著他麼?」「我當然希望找著,不過,不過——」「不過甚麼?」

  齊世傑歎口氣道:「不過,找著了他,你恐怕就要同他回天山去了。而我,我記得你是曾——」

  冷冰兒道:「不錯,兩年前我已曾和你說過,我不想楊炎跟你回家,但楊炎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我也不妨由他自己決定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帶他回天山。那我呢?」

  「你當然是應該回家稟告你的母親了。你兩年沒有回家,你的母親恐怕亦已等得十分心焦。難道你還能跟我們一起上天山麼?你要這樣,我也不讓你這樣。」冷冰兒說道。

  齊世傑黯然說道:「是呀!所以你應該明白為甚麼我希望這是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了吧?冰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冷冰兒怎會不知道呢?這次是輪到她避開齊世傑的目光了。她望向天邊,天邊的彩虹已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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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鴛鳥亦為同命鳥 親人怎變陌生人(3)

  齊世傑不覺得又再歎了口氣,說道:「彩虹易散。冰兒,這幾天是我有生以來過得最快樂的日子,但只怕是像彩虹一樣。」

  冷冰兒能夠說些甚麼話來安慰他呢?

  齊世傑這番深情的說話,像是春風吹開她的心扉。

  枯木逢春也會發芽,枯萎了的少女的心,會不會也是逢春開放呢?

  冷冰兒不知道。或許更正確的說,是她不願意知道。她知道的是,這幾天她也是過得很快樂。而此際她也是有著和齊世傑一般的惆悵心情。

  她知道她必須說一句話,只須說三個字就可以盡掃陰霾,令得齊世傑化惆悵而為狂喜。但這將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她還沒有決心說出那三個字。

  她不喜歡齊世傑嗎?不是。她是因為另外一些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齊世傑有一個外號「辣手觀音」的母親,令她沒有勇氣說出那三個字。

  另外一個原因,她雖然知道齊世傑是個好人,但「好人」卻未必就一定是「好伴侶」。比如說,拿盂華來和齊世傑相比,就似乎還有一段距離、當然齊世傑將來也有可能達到孟華那樣的「高度」,甚至超過孟華。但那還要時間來考驗。

  一錯不能再錯,故此縱然她也喜歡齊世傑,卻不能輕率從事了。

  齊世傑見她沒有說話,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但雖然沒有說話,彼此卻都感覺得到對方心的顫動。

  和那座破廟的距離更近了。冷冰兒忽地現出又驚又喜的神清,說道:「世傑,你聽,廟裡好像有人說話。咦,好像是個女的!」

  齊世傑也聽見了那女人說話的聲音了。

  他陡地「啊呀」一聲,就像一枝離弦的箭,飛快的跑進破廟。

  「辣手觀音」楊大姑在這破廟已經耽了兩天,宋鵬舉和胡聯奎的傷亦已差不多痊癒了。她正在和兩個師侄說話,齊世傑旋風似的衝進去,把她嚇了一跳。打了個照面,這霎那間母親和兒子部歡喜得呆了。

  「啊,世傑師弟,當真是你!」宋胡二人不約而同的跳了起來叫道。

  「媽!」齊世傑這才叫得出聲。

  「啊,傑兒,讓我仔細看看。啊,果然是我的傑兒!傑兒,這兩年你去了那裡,為何音訊全無?」楊大姑喃喃問道。

  胡聯奎和齊世傑的交情最好,忍不住也搶著問道:「師姑和我們剛剛想要到魯待安旗去找你的,想不到你就來了。師弟,你從魯特安旗來的嗎?」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你們怎麼知道我是在魯特安旗?」胡聯奎正想回答,冷冰兒亦己踏進這座破廟了。宋胡二人不禁又是一呆。

  冷冰兒已經聽到了齊世傑和母親的對話,知道了在她面前這個女人就是名震江湖的「辣手觀音」了。雖然她對「辣手觀音」殊無好感,但無論如何,她總是齊世傑的母親。儘管在這霎那,她不覺心頭如墜鉛塊,往下一沉,但還是為他們母子重逢而感到高興的。她不想打擾他們母子此際重逢的喜樂,於是先不說話,悄悄的站在一旁。臉上帶著笑容,分享他們的高興。

  齊世傑道:「媽,這兩年的事情說來話長。慢慢我再告訴你。媽,我先要——」他正要把冷冰兒介紹給他母親,楊、姑已是先問兒子:「這位姑娘是——」

  冷冰兒上前叫了一聲「伯母」,說道:「我姓冷,名叫冰兒。」

  齊世傑道:「這位冷姑娘是天山派的弟子,是我兩年前,踏入回疆就結識的第一位朋友。這次我得到她很大的幫忙。」

  楊大姑淡淡的說道:「是嗎?」回過頭,問冷冰兒道:「你這個姓是很少見的。請問冷鐵樵和你是怎麼個稱呼?」

  冷冰兒道:「正是家叔。」

  冷鐵樵是柴達木義軍的首領,也正是清廷所要通緝的第一號「欽犯」。楊大姑的臉上登時蓋滿烏雲,不說話了。

  「傑兒,你不是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我嗎?那就挑最重要的先說吧。」楊大姑不再理睬冷冰兒,回過頭再問兒子。

  齊世傑正在大喜悅中,可還沒有覺察到母親神情的變化,說遺:「對,對,我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先問你們,是誰告訴你們我在魯特安旗的。」

  胡聯奎道:「是一個小叫化。」

  冷冰兒不禁又驚又喜,一時間也顧不得在「辣手觀音」面前是否「夫態」了。搶著發問:「哦,是個小叫化!他叫甚麼名字?」」

  胡聯奎道:「這小叫化曾經幫過我們的忙,但他卻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

  齊世傑道:「這小叫化是不是如此這般模樣?」

  胡聯奎聽了他所描述的樣貌,點了點頭,說道:「一點不錯。原來這小叫出果然是你的朋友,怪不得、怪不得——」

  話猶未了,楊大姑已打斷他的話頭,問兒子道:「這小叫化是甚麼人?你怎樣認識他的?」

  齊世傑也問母親:「媽,是他把我的消息告訴你的吧?」

  楊大姑道:「不錯。他這樣清楚你的行蹤,看來你們的交情似乎不淺?」

  齊世傑笑道:「何只不淺,我和他本來就應該是比好朋友更親的。媽,你猜猜這小叫化是誰?」楊大姑怔了一怔,從兒子的口氣,她已是隱約猜到幾分,本來她應該高興的,但想起那小叫化對她的態度,心裡卻是有點不大舒服,於是先不說破,反問兒子:「我沒工夫和你猜謎,快告訴我那小叫化是誰?」

  齊世傑道:「媽,說出來你一定高興,這小叫化就是你要我找尋的楊炎表弟呀!」

  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母親非但沒有高興的表示,臉色反而更加難看了,她哼了一聲,說道:「想不到我費盡心力要找回來的侄兒會對我這樣,真是令我痛心!」說罷,長長歎了口氣。

  齊世傑莫名其妙,問道:「媽,表弟怎樣對你?」

  楊大姑道:「我為了他,不惜讓我獨生的兒子離開了我,我自己這一大把年紀,也甘冒風雪流沙之苦,親自跑來回疆找他,他見了我,卻竟然不肯認我這個姑母!」

  齊世傑道:「或許他尚未知道你是他的嫡親姑母?」

  楊大姑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的。否則他也不會把你的消息告訴我了。」

  齊世傑道:「媽,你先別生氣,讓我弄清楚了再說。胡師兄,你剛才說過那小叫化曾經幫過你們的忙,這是怎麼一回事情?」

  胡聯奎正想說話,楊大姑知道:「且慢,我也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既然找著了楊炎,為甚麼不和他一起回家,如今卻又要和這位冷姑娘再去找他?」

  齊世傑道:「當時我還未知道他是表弟。」

  楊大姑道:「他知道你是他的表哥。」

  齊世傑道:「這個,這個……」楊大姑斥道:「甚麼這個那個,你老老實實對我說,不許為他遮瞞!」

  齊世傑訥訥說道:「我、我已經把這次出來是為了找尋表弟的事情告訴他了。」

  楊大姑道:「你說清楚你的表弟是叫楊炎沒有?」齊世傑道:「說清楚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這你也該清楚了吧,他根本就不想把我們當作親人。哼,哼,真是一個沒有心肝的小,小……」不知是否突然省起,覺得在「外人」,面前罵自己的侄兒乃是違背了「家醜不可外揚」的古訓,說了兩個「小」字,不好意思再罵下去。

  齊世傑也怕母親罵出「畜牲」二字,連忙說道:「表弟並非沒有心肝,他對我是很好的。還曾經幫過我的忙呢!」當下把在通古斯峽碰上楊炎的事情,簡略的說給母親知道。楊大姑忽然問道:「當時他是獨自一人還是有另外的人和他一起?」齊世傑道:「只他一人。」

  楊大姑道:「另外那個人恐怕是躲在附近,你沒發現吧?」

  齊世傑說道:「不會的。那個天竺和尚早已跑了。他還陪我走了一段路才分手的呢。媽,你因何有此一問?你懷疑甚麼人和他一起?」楊大姑道:「不錯,我是懷疑有一小妖女和他一起!都是為了那個小妖女的緣故,他才不肯認親!」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甚麼小妖女?」

  楊大姑道:「聯奎,你告訴他吧。」提起那「小妖女」,她顯然氣猶未消,在一旁揉著胸口聽胡聯奎說。

  胡聯奎道:「是這樣的。前天我和宋師哥在這廟中避雨,最初來了一個江湖的獨腳大盜,……」他倒是直話直說,把鄭雄圖前來「劫鏢」,那「小叫比」曾經暗中幫過他們的忙一事,先說給齊世傑知道,楊大姑皺了眉頭,說道:「無關緊要的事情少說一些,早點言歸正傳!」

  胡聯奎道:「是,是。後來師姑趕跑了鄭雄圖,卻又來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子,這女子,這女子……」

  齊世傑道:「胡師哥說的也不算題外之話,楊炎表弟幫過我的忙,又幫過他們的忙,可見表弟非但心腸不壞,而且還頗有俠義之風呢。那女子後來怎樣?」

  胡聯奎道:「那女子也不知甚麼緣故,她忽然提出要和師姑比武。」

  齊世傑吃了一驚,說道:「媽,你和她動手沒有?」

  楊大姑道:「我豈能容得一個黃毛丫頭在我面前放肆,當然我是要『教訓』她了。」

  齊世傑道:「媽,你打傷了她吧?」心裡想道:「聽媽的口氣,這『小妖女』大概是表弟的女朋友。媽打傷了她,故此表弟就不肯認親,趕著給那『小妖女』治傷去了。」

  他那知道,他猜想的適得其反。

  楊大姑黑起臉孔不說話。

  齊世傑把眼睛望著胡聯奎,胡聯奎只好繼續說道:「那小妖女當然不是師姑的對手,不過,不過……」

  齊世傑道:「不過甚麼?」

  胡聯奎不敢把師姑開頭落敗,險些給那「小妖女」打了耳光的事情說出來,但又覺得若是把真相隱瞞一半,對那「小叫化」未免又不公平,是以神色頗為尷尬。

  楊大姑也怕他不知輕重,在外人面前說出來,於是接過話頭說道:「不錯,那小妖女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不過我也只是想打她幾記耳光,稍為懲戒懲戒她的。誰知你那表弟、我的親侄兒,他、他竟然……」

  齊世傑越發吃驚,連忙問道:「他怎麼樣?」心裡著實有點害怕害怕表弟一時情急,和他的母親也動了手。

  楊大姑道:「楊炎竟然暗中幫那小妖女的忙,讓那小妖女跑了。要不是他阻我一下,我豈能容得這小妖女逃出我的掌心?」

  齊世傑鬆了口氣,當下也無暇去問楊炎是怎麼樣的「阻」他母親一下了,說道:「那小妖女沒有受傷吧?」

  楊大姑道:「我本來就不想打傷她的。」

  齊世傑更加寬心,笑道:「媽,誰叫你在江湖上有那麼大的名頭,那小妖女雖然不知無高地厚,但也不見得就是壞人,可能她就是因為你的名頭太大,才特地幕名而來,找你比試一下的。」

  楊大姑道:「你還替她分辯,你沒見過她那妖裡妖氣的樣子,說出的話又有多麼氣人!」

  齊世傑笑道:「大人不計小人過,媽,你既然『教訓』了她,也就算了。而且就算那妖女對你不住,表弟也還是可以原諒的了。」

  楊大姑哼了一聲道:「他目無尊長,你還要我原諒他?」

  齊世傑道:「宰相肚裡好撐船,何況是自己的親侄兒呢。媽,我看表弟也不是存心和你作對,不過那女子是他的好朋友則可能是真的。那女子一跑,當時他又可能以為她是受了傷,故此才匆匆跑出去追她的。對啦,媽,我還沒有問你,表弟把我的消息告訴你,這是在你和那『小妖女』動手之前還是之後?」

  楊大姑道:「是在他趕出去追那『小妖女』之時。」

  齊世傑笑道:「是吧,他在那麼匆忙的時候還沒忘記要先告訴你,可見他並不是『全無心肝』的。至於他何以不肯認親,一時間我也想不明白。不過他的身世比較複雜,或許是他尚未能完全相信咱們的話也說不定。媽,你就原諒他吧。」

  楊大姑雖然沒有說出另外那一半真相,但想起楊炎畢竟是先幫了她的忙然後才幫那「小妖女」的忙的,要不是多虧楊炎,她已經給那小妖女先打了耳光了,不覺心中有愧,便故作寬宏大量的說道:「當然,他是我的侄子,是楊家唯一承繼香煙的根苗,不管他變得如何,我還是要找他回家的。我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那妖女!」

  齊世傑知道楊炎的性清,心裡想道:「表弟的性格恐怕比媽還更倔強,假如那女子當真是他的好友,媽一定要怪責那個女子,表弟恐怕也不肯要她原諒。」

  他正想勸他母親,楊大姑已是又再說道:「少年人血氣方剛,戒之在色。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英雄好漢由於迷戀女色,以致誤入歧途,人所不失。尤其咱們身家清白的人,更犯不上和江湖上那些『來路不正』的壞女人沾在一起,我可以原諒你的表弟,但你必須以你的表弟作為鑒戒!」說話之時,有意無意的望了冷冰兒一眼。要知在她心目之中,冷冰兒是以前小金川「匪首」冷鐵樵的侄女兒,正是屬於「來路不正」這類的。

  冷冰兒當然聽得出她是指桑罵槐,但看在世傑的份上,她只好暫且啞忍。

  齊世傑卻未聽懂母親的意思,心裡只是想道:「媽正在氣頭,要她原諒那個『小妖女』恐怕未是時機,且待她氣消了再勸她吧。好在她已經肯原諒表弟了。」於是說道:「媽,那麼咱們去找表弟吧。」

  楊大姑道:「怎知他和那『小妖女」,跑到那兒,你先跟我回家吧!以後再設法找他。」

  齊世傑道:「再來一次可不容易。媽,我倒想有個地方、可以試一試去找表弟。」

  楊大姑道:「甚麼地方?」

  齊世傑道:「據我所知,表弟在失蹤之前本是天山派唐老掌門的關門弟子,我想他多半會回轉天山的。咱們去求一求天山派的新掌門唐嘉原,請他幫咱們勸一勸炎弟回家,好嗎?」

  楊大姑冷冷說道:「一來我不慣求人,二來我和天山派從無來往!」

  齊世傑笑道:「媽,你怎的這樣善忘,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這位冷姑娘就是唐嘉原夫人的弟子,請她代為說話,豈不正好?」

  楊大姑道:「你為甚麼這樣著急要去天山?」

  齊世傑怔了一怔,說道:「媽,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麼?」

  楊大姑忽是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願意跟我回家,找尋表弟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你捨不得和這位冷姑娘分手吧?」

  這幾句話倒是說中了齊世傑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親會這樣「明刀亮斫」的當著冷冰兒的面直說出來,他不禁面上一紅,登時呆了。

  楊大姑轉過了頭,淡淡說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貴手!」

  冷冰兒「唰」的一下面色變得雪白,澀聲說道:「伯母,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楊大姑緩緩說道:「伯母不敢當。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和你是甚麼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親道故。你有一個名頭極大的叔叔,我們只是規規矩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請求你冷姑娘高抬貴手,放過我的兒子!」

  齊世傑驚得失聲叫道:「媽,你,你怎能這樣,這樣說話——」

  楊大姑道:「你們嫌我說的話還不夠清楚嗎?好,那我說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你今後不再和我的兒子來往。傑兒!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兒一咬嘴唇,臉上的神色比楊大姑更冷,說道:「齊夫人,我和令郎不過偶然碰上,只為了大家都要找尋楊炎,方始一路同行,本來就不是朋友,更談不上甚麼特別交情。既然夫人懷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問還沒那麼下賤,如今我就馬上離開此地。夫人,你可以放心,我是不會再見你的兒子的了!」

  說到「離開」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後那兩句,聲音已是從百步之外傳來了!

  齊世傑呆了一呆,驀地衝出廟門,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兒有沒有聽見他的呼喚,不過她卻沒有停下來,反而腳步跑得更加快了。

  楊大姑厲聲喝道:「回來!要是你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家見我,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也別認我這個母親!」

  齊世傑幼年喪父,楊大姑是母兼父職,將他撫養成人的。廿多年來,母子相依為命,「聽母親的話」,對他來說,早已成為天經地義一般的習慣了」。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好像一頭失掉靈性的家畜,只習慣於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步,走回這座破廟。

  楊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臉上也才開始露出一絲笑容。這是滿足於自己做母親的威嚴還能夠保持得住的笑容。雖然隔別兩年,畢竟還是她的兒子。這兒子畢竟也還是聽母親的話、

  可是當她一接觸到兒子的目光之時,她臉上的笑容不知不覺的頓然消失了。

  不錯,兒子是聽了她的話回來,但這次的「聽話」卻和以往的聽話大有分別!

  齊世傑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親面前。

  好像面對著的是個陌生人,他定著雙眼,看他母親。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卻令得楊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兒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還感覺得到兒子心頭的怨憤。

  不錯,兒子還是聽她的話,但此際站在她面前的兒子卻也像是個陌生人了。

  過去,她責罵兒子,兒子總是心悅誠服的聽她的話的。為了害怕母親氣惱,他還會想出一些母親喜歡聽的說話哄她。

  而現在——!

  現在竟是像對著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只有充滿怨憤的目光!

  楊大姑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風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從無一次感覺得如此難過。

  過去她仗著倔強的性格,甚麼為難的事情,結果都對付得了,從沒流過一滴眼淚。

  但這次她卻是沒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復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強敵難過不知幾十百倍!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聲說道:「傑兒,你聽我說……」

  齊世傑突然爆出一陣狂笑:「媽,不管你說甚麼我都聽你的。我是你的最聽話的兒子,你可以滿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比哭還更難受,笑聲越來越響,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聲」都好像一支利箭穿過楊大姑的心。楊大姑不覺也呆了。

  胡聯奎和齊世傑交情最好,連忙叫道:「師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吧!」

  他比楊大姑此際要稍為清醒一些,知道師弟要是不能發洩出來,只怕就要瘋了。

  齊世傑果然失聲痛哭起來。

  宋鵬舉待他哭了一會,勸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那位冷姑娘雖然才貌雙全,也不見得沒有比她更好的閨女。據我所知,師姑本來想和你說豪州劉武師的女兒,還有石家莊周大俠也有意思提親,把他的三小姐許配給你。劉家周家這兩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數一數二的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齊世傑對他的勸告好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哭聲亦已有點嘶啞,雖沒停止,卻已不如剛才響亮了。

  楊大姑冷冷說道:「你哭夠了沒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甚麼孽,養出你這樣沒出息的兒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還看得見齊世傑的淚光。

  楊大姑以為沒有「外人」,卻不知外面有人偷聽。

  那人躲在廟後面的一棵大樹上,藉著星月的微光隱約看得見破廟中的情景。

  他是楊炎。

  茫然不知所之的楊炎本來不想回來這裡的,但不知不覺還是走回來了。

  是為了想再見一見親人?是為了期望可能在這裡破廟之中見到他的冷姐姐?是為了要探聽父親約生死存亡之謎?還是為了一些別的甚麼?

  他不知道。也許這兒個目的都是他想過的,但在心底深處,他又沒有勇氣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來遲了一步,冷冰兒已經走了。

  他見到的只是一場楊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間的悲劇,他聽到的只是齊世傑的哭聲。

  雖然沒見到冷冰兒,但是怎麼一回事情,他則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來是有點妒忌齊世傑的,此際卻是不禁深深為他難過了。

  當然他更為冷冰兒感覺難過。「我發過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這次我以為她已經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結果!但我又有甚麼辦法幫她的忙呢?」

  是的,縱然他練成了絕世武功,但對這樣的局面,他也絲毫沒有力量扭轉。他惱怒這個姑姑,但他能夠把這個姑姑打一頓來逼她要冷冰兒做媳婦嗎?

  問題的關鍵是在齊世傑身上,除非齊世傑能夠堅強起來。但偏偏齊世傑又要做一個聽話的兒子。

  齊世傑的哭聲停止了。

  楊大姑道:「傑兒,你哭夠了,好好的睡一覺吧。明天一早,咱們還要趕路呢。甚麼事情,回到家裡再說。你要知道,我都是為了你的好。」

  齊世傑呆呆的望著母親,(胡聯奎早已把松枝點燃了,他正在和宋鵬舉互相幫忙,替對方換敷最後一次的金創藥。)過了好一會子,忽地說道:「媽,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楊大姑道:「好,你說吧。」齊世傑道:「你說一切為了我的好,我想問你,那位冷姑娘又有甚麼不好?」楊大姑道:「我不是說冷姑娘不好……」齊世傑道:「那你為甚麼逼她走?逼她發了誓不再和我見面?」

  楊大姑繼續說道:「不是她不好,不過你應該知道,冷鐵樵是她叔父!」

  齊世傑道:「冷鐵樵是她叔父又怎麼樣?」

  楊大姑道:「冷鐵樵是朝廷的頭號欽犯,你不知道嗎?」齊世傑道:「我不管冷鐵樵是甚麼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楊大姑道:「你以為你這位冷姑娘不會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條路嗎?據我所知,她也曾幫過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對的。」

  齊世傑道:「當今也不知有多少俠義道在反抗清廷,咱們縱然不是俠義道,難道也要和清廷一個鼻孔出氣。」正是:

           佳偶難求鴛夢破,母兮不諒碎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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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忘情揮淚空遺怨 鑄錯無心任自傷(1)

  楊大姑面色一沉,說道:「你忘記了咱們的家訓嗎?」齊世傑道:「孩兒沒有忘記。」楊大姑道:「念出來給我聽聽。」

  齊世傑道:「專心練武,潔身自好,不當公差,不做強盜。不過——」楊大姑道:「還有什麼不過?」這次齊世傑沒有給母親嚇倒,仍然繼續說道:「不過冷鐵樵他們可不是普通的強盜啊!」

  楊大姑道:「正因為他們不是普通的強盜,所以更加不能沾惹。」

  齊世傑道:「孩兒並沒違背家訓。」楊大姑道:「你還要強辯?」齊世傑道:「家訓只說『不做強盜』,可並沒說不許和強盜做朋友。何況認為冷鐵樵是強盜的只是清廷,江湖上的英雄豪傑都認為他們是義軍的。而且縱然你把冷鐵樵當作強盜,他的侄女兒最少現在還不是的。」

  楊大姑道:「不管她現在是也好,不是也好,她總是受到嫌疑的了。無論如何,我不能讓她做我的媳婦!」

  齊世傑道:「我們根本尚未談婚論嫁,我自問也配不上她,豈敢有此妄念。但只是和她來往也不行嗎?」

  楊大姑道:「不行!」齊世傑呆若木雞,咬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楊大姑柔聲說道:「傑兒。我是為你的前程著想,有一件事情你還未知道呢。」

  齊世傑茫然道:「什麼事情。」楊大姑道:「是有關你舅父的事情,他還活在人間,這次我來回疆之前已經和他見過面了。」

  楊炎躲在廟後面那裸大樹上偷聽,聽到這裡不覺心頭一震,弄得樹葉沙沙作響。幸虧剛好有一陣風吹過,楊大姑沒有發現。楊炎連忙鎮靜心神,留心聽裡面說話。

  楊大姑繼續說道:「所以我叫你和我回家再說,尋找楊炎事情可以暫擱一擱,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齊世傑道:「媽,你的意思是先把發現表弟的消息告訴舅舅,然後讓他親自去找表弟?」

  楊大姑道:「不錯,只要做父親的找到兒子,做兒子的總得聽父親的話。那時就不怕那小妖女迷惑你的表弟了。」

  楊炎不禁心中苦笑:「這『小妖女』非但沒有迷惑我,對我稍假辭色她都不肯呢。不過假如我的爹爹真的要我和她斷絕往來,我聽不聽爹爹的話呢?」他自問自答。」當然不聽!儘管事實上我盼望與她來往也盼不到,但要我像表哥那『聽話』我是做不到的。」他心潮一陣翻騰,迅即又歸平靜。因為齊世傑已在說話了。他把自己的事情暫且擱過一邊,凝神聽表哥說話。

  齊世傑聽見舅父生存的消息自是感到意外的喜悅。但這意外的喜悅,卻抵消不了他心頭的憤懣。

  他忍不住再問母親:「舅父還在人間,我當然是高興的。不過,這和我的前程有什麼關係?和冷姑娘又有什麼關係?」楊大姑道:「關係大著呢,你知道你的舅舅現在是做什麼嗎?」

  齊世傑道:「我怎能知道,媽,還是你爽快告訴我吧,他做什麼?」

  楊大姑道:「他現在是大內衛士,是皇帝身邊的親近的人呢!不過,說給你聽不打緊,你可千萬別洩漏出去。你的舅舅不願意給江湖人物知道。」齊世傑吃了一驚人說道:「舅舅做了大內衛士?」

  楊大姑道:「這有何不好?總比冷鐵樵做強盜頭子好得多!」齊世傑道:「要是給俠義道知道,只怕連我由要感到面上無光的呢!」楊大姑道:「胡說。誰叫你像那些人一樣想法!」

  齊世傑好像沒有聽見母親的話,仍在這訥訥自語:「他為什麼要做大內衛士?他為什麼要做大內衛士?」

  楊大姑道:「他非做大內衛士不可,這是給孟元超逼出來的!孟元超搶了他的妻子,還不肯放過他!他武功不及盂元超,除了做大內衛士,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躲避孟元超尋仇。」

  這番話說得躲在外面偷聽的楊炎一片迷糊。父母當年的恩怨他未悉底蘊,誰是誰非,一時之間實是難以分辨。他畢竟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大孩子啊!要是他一直在天山還好一些,但這七年來他卻是離群索居,和他的「爺爺」相依為命他的,「爺爺」是個失意的老人,而且本來是個屬於邪正之間的人物。「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他不禁大為惶惑了。

  由於未明底蘊,他聽了楊大姑的言語,心裡雖然覺得父親做了大內衛士是不好,但也不禁有點同情父親,暗自想道:「爹爹是給孟元超逼出來的,我給爹爹報了仇,那時再勸地不要當這大內衛士,料想他會聽我勸告。」想是這樣想,心情的激動卻無法平靜下來,他手指顫抖,幾乎連樹枝也抓不牢了。只聽得楊大姑繼續說道:「我已經和舅舅說好,要是找到你回家裡來,他可以給你謀個差事,即使當不上大內衛士,在御林軍混個軍官總可以的,齊世傑臉上唰的變色,說道:「什麼,你要我也做清廷的鷹爪。」楊大姑斥道:「胡說八道,什麼鷹爪?練武的人,除了做強盜,只有三種出身:一是做鏢師,一是設館授徒,一是當軍官,當軍官是正途出身,你不想做軍官難道想做強盜?」

  齊世傑道:「媽,你要我做官,那不是你自己也違背家訓?家訓說過:不當公差,不做強盜的!」

  楊大姑哼了一聲,說道:「你怎的這樣糊塗,大內衛士和御林軍軍官豈是『公差」可比,公差是捕塊之流,比起大內衛士差十萬八千里呢。」齊世傑道:「我想『家訓』既然小小的公差都不可以擔當,大內衛士當然更是不能做了。」

  楊大姑道:「你這是誤解『家訓』,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可以回去問你的爺爺。」齊世傑道:「明天我不會跟你一起回家!」

  楊大姑大怒道:「你、你,你,你這不孝畜牲,你三歲死了父親,找把你撫養成人,如今我這一大把年紀,還親自出來找你。找到了你,你卻不要我這個母親了!

  齊世傑道:「媽,你說得太重了,孩兒並非、並非………」

  楊大姑怒氣沖沖的搶著說道:「好,你既然並非不認母親,為何不跟我回家?我替你安排了錦繡前程,為何你卻不聽我的話?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不要你這個兒子!」

  宋鵬舉道:「師姑,你別氣壞了身子,讓我勸勸師弟。」楊大姑道:「我早已給他氣壞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看樣子,她是「意猶未盡」,還要再罵兒子的,不知怎的,忽然收了罵聲,望向外面,驀地喝道:「誰躲在外面偷聽,給我滾出來!」

  原來楊炎禁不住心情的激動,雙手牢牢抓著樹枝,樹葉簇籟搖動。這次樹葉是無風自落,當然是瞞不過楊大姑了。

  楊炎給她陡然喝破,不覺心頭一震,跌下樹來。

  身體剛剛著地,立即聽得暗器破空之聲。楊炎一覺腦後風生,反手一彈。

  雖然是在心情激盪之際,他那超卓的武功本能的還是發揮了出來。這一彈就像他的背後長著眼睛一樣,彈個正著,透骨釘倒飛回去。

  就在此時,發生了一仲楊炎意想不到的事情、

  另一棵樹上,也突然跳下一個人來。

  黑夜之中,又在匆忙之際,楊炎自是無暇去辨認這個人。這個人是背向著他而且是戴著蒙面巾的。

  蒙面人如箭離弦,從地上一跳下來,登時竄進破廟。

  楊炎此時只有一個心思,趕緊離開此地。

  是為了不願意再見到這個令他討厭的姑母,還是為了躲避齊世傑呢。」

  他不知道,或許兩個原因都有。

  他是曾想過,反正自己也幫不上表哥的忙了,與其見了表哥不知說些什麼話好,不如躲避為佳。

  但還有另外一個更大的原因,他要趕快找尋冷冰兒!

  在他心中的位置,比起齊世傑,冷冰兒更是他的」親人」。

  知道了冷冰兒遭遇的不幸,他可以躲避齊世傑,卻必須放棄躲避冷冰兒的念頭了。

  「冷姐姐此際不知心中如何悲苦,除了我還有誰能安慰她?」楊炎心想。

  此時他倒是有點慶幸另外有個人打岔了,楊大姑母子要對付這個人總得耽擱片刻吧?那就不怕他們追上自己了。

  齊世傑的本領他知道得很清楚,姑母的本領他也曾日睹。他們母子兩人聯手,除非是碰上了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否則楊炎也不知道當今之世還有何人勝過他們。而這個蒙面人當然不會是天下第一劍客金逐流。

  故此楊炎倒是一點也不為他們母子擔心的。

  於是他飛快跑下山去,跑了一程,忽覺指頭隱隱麻癢!

  楊炎這才霍然一省。心道:「想不到姑母還會使用喂毒的暗器,她也不知道我是誰,就用這等狠毒的暗器,怪不得被人稱辣手觀音。」好在他的指頭沒破,血液未曾中毒,一發覺後,在山澗洗乾淨手指,稍為默運玄功,功真氣直透指尖,不過片刻,麻癢之感便已止了。

  知道了他那個號稱「辣手觀昔」的姑母還會使用喂毒暗器,他更加不用擔心了。

  如今他擔心的只是找不到冷冰兒。

  楊炎可沒想到,那枚喂毒的透骨釘,並非他的姑母所發。

  剛才發暗器打他的是那個蒙面人。那個蒙面人比楊炎先來,但正當他要暗算齊世傑的時候,楊炎亦已來了。

  蒙面人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楊炎不是和他躲在同一棵樹上。這晚無星無月,楊炎的全副精神又放在偷聽楊大姑母子的對話,根本就沒想到,就在他的身邊,竟然還躲藏著另一個武功和他相若的高手。

  蒙面人未曾見過齊世傑的本領,雖然他亦聽得好幾個人說過,說是齊世傑的本領甚為了得,但那些人的本領都是遠不如他,是以他並不把齊世傑放在心上。

  但楊炎的武功他是領教過的,對楊炎卻不能不有幾分忌憚。也正是因為忌憚楊炎的緣故,他遲遲不敢動手。不過在楊炎的行藏給「辣手觀音」喝破之時,他可不能不出手了。這不僅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行藏是否亦已給「辣手觀音」識破,而且是因為害怕楊大姑與楊炎姑侄想認,那時自己更加對不了好。

  當然他也估計得到,他發的喂毒暗器未必傷得了楊炎,但他還有另外一個如意算盤,趁著楊炎尚在驚惶失措,他先跑進那座破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楊大姑隨便抓一個作為人質。

  還有一件楊炎意想不到的事,廟子裡面也發生了意外的事情。廟裡廟外,兩件意外的事情是同時發生的。

  正當楊炎發現那蒙面人之際,廟子裡的齊世傑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以齊世傑的內功造詣,本來即使是被鐵錘擊著胸口也不會吐血的,但此際他被母親所逼,心頭上所受的創傷比任何壓力都更難受,淚是流不出來了,血怎能不吐出來。

  楊大姑正要出去察看,忽見兒子吐血,這一驚非同小可,忙道:「傑兒,你怎麼啦?」

  話猶未了,那蒙面人已是出現門前。人未到,暗器先發,兩枚喂毒的透骨釘一打揚大姑,一打齊世傑。

  母親保護兒子仍是出於本能,楊大姑雖然是在驚惶之中,應該仍是快如閃電。

  她頭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掌。

  她的金剛六陽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絕,這一掌更是她數十年心血之所露,在楊家原有的六陽手基礎上精益求精,鑽研出來的,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掌,其中奧妙無窮。

  只見那兩枚透骨針好似陷入漩渦,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忽地掉轉了頭,倒飛回去。原來楊大姑這一掌同時發出兩種力道,剛柔並濟,互相牽引,又互相激盪。

  雙方動作都是快到極點,那蒙面人旋風也似的撲進來,正好迎著那兩枚掉頭倒飛的透骨釘。

  楊大姑喝道:「原物奉還,給我躺下!」

  那蒙面人居然不接不閃,也沒躺下。

  兩枚透骨釘打在他的身上衣裳也沒穿破,就跌下地了。他恍如未覺,腳步絲毫不緩。

  楊大姑本以為在她這麼剛猛的掌力之下,透骨釘反震回去,不在他的胸口穿出兩個窟窿才怪,那知結果竟是如斯!

  這一下,那人固然是有點吃驚,心裡想道:「辣手觀音果然並非浪得虛名,我可不能太過輕敵了!」楊大姑則是吃驚更甚,心裡想道:「這人的功夫似乎比那小妖女還更了得,這回我恐怕是要糟糕了!」

  她是個識貨的大行家,當然知道對方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這種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境,不論是人是物,沾衣即被震開。此人只能令透骨釘跌下,不能反震飛回,距離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差一截。但雖然如此,楊大姑已是自愧不如。

  但儘管自知不敵,楊大姑為了保護兒子,也非拚命不可。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已是衝到她的面前,一聲冷笑喝道:「且看是誰辣手!」

  大喝聲中,蒙面人拳含兼施,恍如鐵斧開山,巨錘鑿石。

  楊大姑身隨步轉,橫掌如刀,輕輕一削。金鋼六陽手本是以剛為主,以柔為鋼,她這一舉削出卻似毫不著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她這麼輕描淡寫的一掌使將出來,那蒙面人倒是不能不為之心頭一凜了。

  原來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掌,其實卻是能傷奇經八脈的。蒙面人要是和她硬拚的話,楊大姑可能立斃在他掌下,但他的手少陽經脈被傷,只怕也要變殘廢。

  這蒙面人三十歲尚還未到,正是來日方長,自以為前程似綿,怎肯和一個將近六旬的楊大姑拚命。縱然把她打死,自己折了一條手臂也是得不償失。

  於是他一個移形易位迅速閃開,冷笑說道:「老乞婆,想拚命麼?可惜以你這點道行,只怕還是有心無力!」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幾句話的功夫,一口氣攻出了十七八招。每一招都是見好即收,稍沾即退,使得楊大姑無法施展兩敗俱傷的打法。要不是楊大姑的掌法綿密異常,早已被他乘虛而入。

  劇鬥中楊大姑忽覺對方的掌風隱隱帶有一點血腥氣味,心中一驚,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不好,原來這斯練的是毒掌功夫。」連忙暗運真氣,護著心頭。但她本來就不是那人對手,此際分神二用,如何還能抵敵、」

  只聽得「嗤」的一聲,楊大姑的左邊衣袖給那人一抓撕破,露出了光禿禿的胳膊。還幸虧只是露出臂膊,要是給那人撕破,別個部位的衣裳,在小輩面前,她更是無地自容了。

  楊大姑驟吃一驚,腳步蹌踉,眼看就要給那人的掌力震翻。那人正要跨步進招,忽覺勁風颯然,一股雄渾的力道,儼如暗流洶湧,突然襲到。

  齊世傑道:「媽,割雞焉用牛刀,讓孩兒替你打發這個小賊吧!」

  楊大姑大驚道:「傑兒,不可!」連忙轉過身來,只聽得「蓬」的一掌,如雷震耳,齊世傑和那蒙面人已經硬接了一掌。

  霎那間,楊大姑嚇得幾乎暈倒。那蒙面人她自己都抵敵不了,何況兒子?這樣硬碰硬接,只怕兒子不死也得重傷。那知定睛一瞧,只見兒子淵停巖峙,紋絲不動,反而是那蒙面人退了一步。齊世傑嘴角還有未抹乾淨的血絲,但神采飛揚,眉宇間已是隱現英氣,和剛才憔悴萎靡的顏容,完全兩樣!

  母親要保護兒子,兒子也要保護母親。他吐了一口鮮血,胸中鬱悶之氣已消一半,此際陡逢強敵,精神不自覺的就振作起來。強敵當前,任何天大的事情,自然而然的都置之腦後了。那蒙面人雖然未至於給他震倒,這一驚已是非同小可,心想:「我的龍象功已練到了第八重,怎的還比不上他?」

  這霎那間,齊世傑也是禁不住一驚,「怎的這廝也會龍象功,和我不相上下?」陡然心念一動,失聲喝道:「你,你是段劍青!」蒙面人道:「是又怎樣?」聲出招發,立施殺手。這次他沒有採取硬拚的重手法,身形滴溜溜一轉,齊世傑一掌拍空,他的手臂突然一長,就抓到齊世傑門面。手法怪異之極,手臂竟似柔若無骨,肩頭彎過,從齊世傑絕對意想不到的方位抓來。他用的是從天竺學來的瑜伽功夫,化為掌法。只道這一抓齊世傑無論如何也躲避不開了。那知結果還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來齊世傑雖沒練過瑜伽功夫,卻練過桂華生武功秘笈上的功夫。桂華生的武功源出少林,有一招「龍爪手」是克制蛇拳的,他見段劍青的手臂能夠彎曲變形,和蛇拳似有點相類,無暇思索,立即使用這招「龍爪手」一試。

  其實段劍青這招把瑜伽功夫變化出來的掌法要比蛇拳高明得多,真正練到登峰道極之時,「龍爪手」是克制不了的。但對方突然使出他不懂的武功,正如齊世傑剛才驟吃一驚那樣,他也不能不驟吃一驚的。

  「龍爪手」三指拿下,對準他的虎口。段劍青不識其中的奧妙變化,也看得出是極上乘的武功,假如各自施展,只怕勝負實是難料,段劍青可不敢冒這個險。

  段劍青不敢冒險,柔若無骨的手臂倏的轉彎,改抓為拍。一掌拍出,熱風呼呼。連躲在牆角的楊大姑都感覺得難受,她不禁又是大吃一驚,連忙叫道:「傑兒,小心,這是雷神掌!」

  段劍青冷笑道:「老乞婆你倒識貨,待會兒叫你也嘗嘗……」但「滋味」這兩個字尚在唇邊,他可先嘗到對方的滋味了。

  齊世傑道:「娘莫擔心,這小賊的雷神掌練得還沒到家!」口中說話,招數早已發出。駢指向前一戳,以指代劍,使出了一招刺穴的劍法,戳入段劍青掌勢劃成的弧形圈內。

  段劍青的雷神掌是和歐陽兄弟交換得來的武功,由於他有深厚的武學造詣,練成的雷神掌早已青出於藍,莫說歐陽兄弟還不如他,即使他們的先祖歐陽伯和重生,恐怕也比他不上。

  他正自心中有氣:「你說我練得尚未到家,我倒要看你如何破我?」心念未已,忽覺冷氣森森,被齊世傑指尖遙點的那個穴道,竟似乎有一線奇冷的寒氣侵了進來。段劍青打了一個寒噤,這「滋味」可是甚不好受,連忙疾退三步。他的內功造詣也確實非同小可,就在這連退三步的瞬息之間,運功消除了寒意。

  原來齊世傑以指代劍使的這招,乃是他在冰窟學來的冰川劍法。他的上乘內功也是在冰窟中練成的,使出這招劍法,更具威力。只可惜他沒有冰魄寒光劍在手,否則段劍青即使沒給凍僵,又怕也得立時便要落敗。

  齊世傑喝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段劍青,你這小賊三番兩次要想害我,……」他口中說話,身形早已向前撲去。段劍青左掌掌心向外,右掌掌心朝內,一招陰陽雙撞掌向齊世傑反擊。這是那爛陀寺的武功,陰掌陽掌一剛一柔,兩股力道會成一道漩渦。

  齊世傑一聲冷笑,依樣畫葫蘆的也是一招陰陽雙撞掌。掌風激盪掌力抵消。兩條人影倏的又再分開。這次仍然是齊世傑稍勝一籌,他神色自如,段劍青卻已額角沁出冷汗。

  「你這功夫是誰教的?」段劍青大驚之下,驀地想起一個人來。不覺失聲叫道。齊世傑一面出招,一面繼續說道:「你還記得迦象法師嗎?你幾次三番想要害我,那也罷了,迦象法師是你師伯,你也用詭計害他,欺師滅祖,天理難容!」

  段劍青在七年之前騙迦象法師服下毒藥,只道這個師伯早已死了,那知他是躲在「魔鬼城」下面的冰窟,再活多了五年。

  段劍青想起迦象法師當時咬牙切齒,誓言化為厲鬼也要報仇的形狀,不覺毛骨悚然,顫聲說道:「原來你的武功是他教的,他早已經死了?」

  齊世傑喝道:「不錯,他終於是給你害死了。他傳我武功,就是要托我為他清理門戶!」

  段劍青心神稍定,聽了這話,不禁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者是他的師伯畢竟還是死了。憂者是齊世傑得了迦象法師的衣缽真傳,自己又添一個勁敵。

  就像夜行人吹口哨那樣,段劍青勉強打了個哈哈,給自己壯膽,說道:「如此說來,原來你還是我的師弟呢!迦象師伯是給韓紫煙害的,可不能完全怪我。反正如今韓紫煙和迦象師伯都已死了,咱們又何必同門相殘……」

  話猶未了,齊世傑已是大怒喝道:「誰是你的同門?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大喝聲中,連環三掌拍出,這三掌是他家傳六陽手的功夫,但卻用上了第八重的龍象功。躲在一角的楊大姑看得又驚又喜,她那知道兒子是故意使用她所傳的掌法來打敗段劍青,好給她換回面子的。

  不過,主要的威力雖然是來自龍象功,六陽手的作用亦是不能抹殺,它是變化為最繁複的掌法,配合了龍象功相得益彰。這次段劍青想要避免硬拚,亦已躲避不了,無可奈何,只好又硬接一掌。這一次頹勢更顯,接連退出六七步方能穩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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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2:14:1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忘情揮淚空遺怨 鑄錯無心任自傷(2)

  段劍青又是吃驚又是氣惱,心裡想道:「要不是上個月我吃了楊炎這小子的虧,齊世傑的龍象功如何能夠勝我?如今只怕是打不過他了!」原來他中了楊炎的一支天山神芒,雖然已經醫好,功力卻還差兩分未曾恢復。不過話說回來,即使他的武功完全未打折扣,最多也只是能和齊世傑打成平手的。

  段劍青不知道楊炎早已離開,此時想起他來,不覺又是心頭一凜。「楊炎這小子莫非是要等我和齊世傑鬥得兩敗俱傷,他方始來趁現成,制我死命?」這麼一想,不由得更是膽怯心虛。

  但他自恃還有毒掌功夫,心想齊世傑和他硬碰了兩掌,多少也該中了毒吧。

  正當他躊躇未決,不知是馬上逃跑的好,還是等待齊世傑毒發,自己可以仍然按照原來的計劃,把他拿住作為人質的好,齊世傑又已和他硬拚了一掌。

  這次段劍青用瑜伽功夫巧妙的化解了齊世傑一半掌力,只退了三步。但從他的感覺之中,卻已知道齊世傑的功力非但絲毫未減,而且好似越戰越強。亦即是說齊世傑根本就沒有中毒的跡象。

  反而是他自己先發現有中毒的跡象了。在急退三步之際,忽地感到一陣暈眩,險些摔倒。

  原來他練的毒掌功夫雖然厲害,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假如碰上功力比自己更高的敵手,掌上的毒質就有可能傷不著對方反而給對方逼回來的。

  幸虧他的龍象功和齊世傑都是練到第八重,他由於一個月前吃了楊炎的虧,也不過打了兩成折扣,雙方的距離還不算太大。是以雖然中毒,毒勢尚還輕微.不過既己發覺。自己有中毒的跡象,又怕楊炎乘他之危,如何還敢戀戰。

  他身形一晃,險些摔倒。齊世傑卻不知道他的毒掌有那麼一個弱點,接戰以未,他見段劍青詭異的武功層出不窮,只道他又在用什麼詭計,一時之間,稍有猶疑。就這麼片刻猶疑,段劍青已是一個倒縱出了廟門,說道:「咱們畢竟乃是同門,拚個你死我活,那又何必?」他生怕楊炎在外埋伏,截他去路,衝出廟門,一面亂發暗器,一面飛快逃跑。跑了一程,不見楊炎蹤跡,這才鬆了口氣。<center><B><FONT COLOR="#CC33CC">母子情深終互諒</FONT></B></center>

  齊世傑掛慮母親,不敢追敵。回過頭來,只見母親面色蒼白,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原來她見兒子得勝,一口氣鬆了下來,已是支持不住了。

  齊世傑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媽,你怎麼啦?」

  楊大姑道:「沒,沒什麼,好孩子你總算給我爭了口氣,咱們的六陽手……」她的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卻越發顯得蒼白,而且語音斷斷續續,氣喘的聲音比她說話的聲音還大。

  齊世傑把母親扶穩,說道:「孩兒慚愧得很,媽,你教給我的六陽手,本決可以重創那小賊的,可惜孩兒練得尚未到家,還是給那小賊跑了。」

  其實這「漸愧」二字本來應該是楊大姑說的,齊世傑知道母親好勝的脾氣,搶先說了出來。用這番說話解除她心頭的鬱結,勝於給她服一劑去心火而利於寧神益氣的補藥。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母親在最短的時間內復原。

  兒子的用心,楊大姑在心裡當然也是自己明白。她見兒子對她這樣體貼,心裡不禁感到甜絲絲的,一面咳嗽,一面說道:「好孩子,你不枉我一番調教,這、這已經是很難得了。不過,我,我,我明天恐怕是不能,不能回家了——」

  齊世傑道,「媽,你莫擔憂,先歇一會兒,我保管你明天可以回家。」一面說話,一面握著母親的手,默運玄功,以本身真氣輸入母親體內。

  楊大姑只覺一股熱氣循著她的手少陽經脈逆流而上,轉瞬之間流遍全身,就像豬八戒吃了人參果似的,八萬四千個毛孔,無一個毛孔不舒服。她自身的功力本來不弱,這次又不是給段劍青的毒掌直接打中,只是吸進了點毒氣的,心中鬱結一消,加上外力之助,不消多久,本身的真氣亦已凝聚起來,奇經八脈盡都通暢,那一點毒質亦已化為汗水揮發了。她是個武學大行家,知道兒子這樣替她推血通宮,最為耗損真氣,想要喝令兒子停止,但在齊世傑那麼深厚的真氣衝擊穴道之下,她根本連話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等到她本身的真氣亦已凝聚之後,她這才能夠把手掌抽了出來,說道:「夠了,夠了,傑兒,你、你覺得怎樣?」

  此時她的臉色已經恢復紅潤,臉色變得蒼白的是齊世傑了。她想到兒子剛經過一場惡鬥,便即為她如此耗損真氣,而且兒子在惡鬥之前,又是吐過一口鮮血的,她怎能不為兒子擔憂?

  齊世傑道:「不礙事。」說了這四個字,便即盤膝靜坐,果然不過片刻,他的臉色也恢復了紅潤。他站了起來,說道:「媽,咱們明天可以一起回家了。」楊大姑怔了一怔,說道:「你,你願意跟我回家了嗎?」齊世傑道:「媽,你跑了這麼遠的路來找我,我怎能不送你回家。」楊大姑喜出望外,不覺攬著兒子說道:「傑兒,你畢竟還是我的好兒子。好,好,你願意回家,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齊世傑輕輕說道:「媽,但我求你一件事情。」楊大姑心頭一震,說道:「你要什麼?」

  齊世傑道:「媽,我求你不要逼我跟舅舅做事。」楊大姑最害怕的是兒子要娶冷冰兒,兒子剛剛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又給了她的面子,維持了她做母親的尊嚴,要是兒子先提出這個要求,她就不知怎麼好了。如今齊世傑只求不跟舅舅做事,這雖然也是違背她的意旨,但總比要她答應兒子娶一個朝廷欽犯的侄女兒好些。楊大姑歎口氣道:「我本來是為你的前程著想,但你既然不願意,媽也不會勉強你了。」

  原來齊世傑並不是不想求他母親取消不許他和冷冰兒往來的那個禁令,但他害怕母親倔強的脾氣,要是他提出這樣要求,恐怕母親以為他是恃功要脅,一說僵了反而不好,是以不得已而思其次。

  不錯,他也曾下了決心,不跟母親回家的。要是沒有段劍青打傷了他母親這件事情,他的決心不會更改。但如今既然發生了這件意外事情,做兒子的要保護母親乃是出於天性,他就不能不護送母親回家了,否則萬一母親又在路上碰上了段劍青,那怎麼辦?但他的身體可以跟母親回家,一顆心卻還是放在冷冰兒身上。

  天色已經亮了,他跟著母親走出破廟,心中但感一片茫然,翻來覆去的只是在想:「冷姑娘此際不知是在何方?也不知她此際展在怨恨我呢還是在思念我呢?」

  冷冰兒對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太深的思念,要是她心中的傷痛卻非齊世傑所能理解。

  冷冰兒跑出那座破廟,心靈好像已經麻木,腦袋也變了一片空虛,只是茫然不知所之的亂跑。什麼感覺也沒有。

  這種奇怪的感受,對她來說倒並不是第一次。八年前她被段劍青推落冰湖,被人救起之時也曾有過這佯的感受,以致別人問她的姓名她也答不上來。不過這一次的傷痛卻似乎比上一次更深。上一次是初開的蓓蕾遭受風雨摧殘,這一次是枯萎的樹木已經重新發芽,不料又遭刀斧的砍伐。

  她一口氣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但一回頭,望不見那座破廟,這才好似從一個惡夢之中剛醒過來,她靠在一塊大石上,心在發麻,身子也在發麻,走不動了。

  一陣山風吹過,她這才恢復了知覺。

  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恢復了知覺的女兒心卻蒙上了一片陰霾。

  她並沒有怨恨齊世傑,也沒有強烈的思念。儘管是同樣的受到心靈上的創傷,齊世傑畢竟還是和段劍青不同的。

  不管怎樣,段劍青總是她的第一個戀人,她也的確曾經深深愛過段劍青。她曾經原諒過他的許多過錯,直到段劍青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竟然想要謀殺她的時候,她那少女的幻夢才被戳破,而她對段劍青的強烈的恨也更超過了往日對他那強烈的愛了。

  不管是什麼樣性質的愛和恨,對一個少女而言,如果她未曾有過強烈的愛,恐怕也不會產生強烈的恨。

  不錯,她對齊世傑是有好感的,甚至也曾希望他們的關係會有進一步的發展的。但畢竟是還未曾有過強烈的愛,莫說這次的過錯不在齊世傑,即使是齊世傑應當負責,她也不會恨他。或許她對齊世傑的情感亦含有「愛情」的成份在內,但不過剛剛發芽,也還談不上刻骨相思。

  她傷痛的是接二連三的不幸,是少女的尊嚴被人踐踏,是她感到異樣的寂寞,在她遭遇不幸的時候,沒有一個可以安慰他的親人,是她剛剛恢復了「生機」而又遭到無情的打擊……此際,她可以不需要愛情但卻需要同情,可以不需要愛人,但卻需要一個知心的朋友。

  山風吹過,冷冰兒但感一片茫然,好像連自己也「失落」了。

  段劍青的影子已經模糊,齊世傑的影子也只是像春風輕輕掠過,過去了就過去了,心湖不過微泛漣漪。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她並沒有這樣強烈的感情,是以縱然已經感覺到了「春風」的一絲暖意,她也沒有動過念頭要趕上春天。

  迷茫中另一個人的影子在她心頭浮起。

  一個人在最傷心的時候往往會想起最好的朋友,許多話不能向父母泣訴的都可以向知己傾吐。此際的冷冰兒就是如此。

  此際,引起她強烈思念的人,不是段劍青,也不是齊世傑,而是孟華。往事歷歷,都上心頭。七年前的一幕重新在她的忘記中出現。

  她被害不死,在哈薩克的刁羊大會中又碰上段劍青,段劍青引她追上雪山,她險些又遭段劍青的毒手。

  像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孟華忽然在她最危急的時候出現。不僅救了她的肉體,也醫治了她心靈的創傷。

  當然,由於這個創傷太深,傷一直到現在還未癒合。但最少是不會流血不止了。

  要是沒有孟華這份友誼,鼓舞她求生的意志,她真不知道是否能夠活到如今?

  「孟大哥和我分手之時,說過要一定再找尋弟弟的,如今卻還未見他來。是他已經來過我沒碰止他呢?還是紫達木那邊有更緊要的事情留著他,五年的時間裡面他都無法抽身,根本就沒有來過呢?他和碧漪姐姐想必亦早已成親了吧?可惜他這杯喜酒我是喝不到了。」冷冰兒心想。她並沒妒忌金碧漪,她只是為金碧漪祝福。

  此際,又是她心靈上受到創傷的時候了,她是多麼希望再見到孟華啊,即使孟華是和金碧漪一起同來——想至此處,她不覺心頭跳了一下:「我為什麼這樣想呢?難道我不也盼望見到金姐姐嗎?不,我其實是更盼望見到他們一起來的。」

  但她知道世上決不會有接二連三的「巧遇」,上一次她心靈受創的時候,有孟華安慰她,這一次是不可能再盼到孟華了。

  孟華的影子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曾經是與她朝夕相共的,但此際在她心中的影子卻是甚為模糊。不過這個「模糊」的感覺卻不同於她對段劍青的那個「模糊」感覺。對段劍青她是要盡力忘掉他,是要把他的影子抑制下去,造成的「模糊」;而對這個人她則是無時不在想念他的。她之所以感到「模糊」,是因為她只知道他童年時候的模樣,不知現在的他是什麼模樣。

  她想起的這個人是孟華的異父弟楊炎。

  「炎弟今年十八歲了,不知道是否長得像他哥哥?」在她心中這個「模糊」的影子,就正是混合了童年時代的楊炎,和少年時代的孟華的影子。這次她本來是和齊世傑來找尋楊炎的,誰知找不到楊炎,卻反而「失去」了齊世傑。此時她已經稍微清醒過來,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那個小妖女不知又是誰呢?聽齊世傑母親的口氣,似乎她和炎弟是很要好的朋友?」

  想起了楊大姑對那「小妖女」的指責,她不覺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傷感:「真想不到楊炎這小孩子也有了女朋友了。啊,他已經不是流鼻涕小孩子,他是十八歲的少年啦。」楊炎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個小孩子,此際她方始「發覺」他已經長大了。

  她想起了羅曼娜告訴她的事情:「楊大姑口中的小妖女,想必就是曼娜姐姐碰上的那個行徑古怪的少女吧,那次她也是和炎弟同時出現的,看來他們的交情倒似乎是當真不錯。這個小妖女能夠令到辣手觀音暴跳如雷,也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子!炎弟該不會也像齊世傑那樣,一切要聽他姑母的話吧。要是見到了炎弟,我只要好好的問一問他,是否真的喜歡那個『小妖女』?要是真的話,我一定要鼓勵他的。」

  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忽地看見一條人影疾奔而來。

  「是炎弟嗎?我是你的——」冷冰兒本來猜想楊炎還在此山,此際突然發現這個影子,輕功是如此超卓,而又一眼看得出不是齊世傑,她就不覺以為是楊炎了。

  那知話猶未了,只聽得那人已是哈哈一笑,說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冰兒。怎麼,難道你就不認得我了?」

  這人不是楊炎,是段劍青。

  聲到人到。段劍青業已出現在她的面前。

  冷冰兒氣得發抖,喝道:「你,你還有臉見我?」

  段劍青卻是嘻皮笑臉的說道:「冰兒,我已經知道你和齊世傑的事情了。你莫傷心,齊世傑不要你還有我段劍青要你。」

  怒火如焚,麻木的雙腿恢復了活力,冷冰兒立即躍起,把手一揚,喝道:「我要你死!」

  段劍青一掌劈出,用的是雷神掌的功夫。七年前他的功力不及冷冰兒,此際則已是比冷冰兒深厚得多,而雷神掌又正是可以克制冰魄神彈的奇寒之氣的。一掌劈出,熱風呼呼,冷冰兒打出的兩顆冰魄神彈在熱風激盪之中化成灰濛濛的霧氣。

  段劍青笑道:「冰兒,你何苦如此生氣?不錯,我是曾經對不住你,但殺人不過頭點地,如今我是特地向你賠罪來了。」

  冷冰兒唰地拔出冰魄寒光劍說道:「給我滾開!否則,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我,我……」

  段劍青笑道:「你要怎樣?也許你尚未知道,連齊世傑都不是我的對手呢。你要殺我,那是決計不能的。我雖然對你不起,但過去咱們也曾有過海誓山盟,如今我又特地來向你賠罪,難道你不能重念往日之請?」他口中說話,不僅是踏上一步,而且是踏上三步了。

  冷冰兒一劍向他刺出。

  雖然段劍青早有準備,但冰川劍法奇幻之極,這一劍竟是從他意料不到的方位刺來。「嗤」的一聲輕響,饒是段劍青躲閃得炔,左肩已被劍尖碰著。衣裳穿了一個小孔。

  冰魄寒光劍是天下最奇怪的寶劍。別的寶劍,講究的是劍的鋒利,只有冰魄寒光劍例外,它是憑藉奇寒之氣傷人經脈。要不是冷冰兒力透劍尖,連他的衣裳都不能刺穿的。如今雖然刺穿了他的衣裳,他的皮肉仍是無損。

  但冰魄寒光劍的威力卻遠勝於冰魄神彈,它是玄冰洞裡的萬年寒玉煉成的,被劍尖碰若皮肉,登時有一股奇寒的陰煞之氣透過段劍青的穴道。

  段劍青練過的天竺武功,有一門是可以顛倒穴道的。立即把這股寒氣轉移到身體的其他部分,然後再運內功把它逼出來。

  但饒是如此,段劍青已是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說時遲,那時快,冷冰兒又是連環三招。段劍青心難二用,給她攻得手忙腳亂。不過他已經知道了冰魄寒光劍的厲害,不再輕敵冒進,冷冰兒想要再刺著他一劍,卻也不容易了。

  段劍青運功三轉,身體恢復暖和,便即笑道:「冰兒,原來唐夫人已經把冰魄寒光劍傳給了你,冰川劍法你也練成功了,真是恭喜你啦!不過縱然如此,你還是勝不了我的。不如咱們重拾舊歡,結為鴛侶。你有天下第一寶劍,我有天下第一武功,咱們夫妻聯手,那豈不是更可以天下無敵!」

  冷冰兒氣得玉容蒼白,喝道:「放你的屁,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段劍青正是要激她動怒,一聲笑道:「那又何必!」驀地使出瑜伽功夫,伸臂一抓,突然就抓到了她的肘尖的「曲池」。

  冷冰兒雖然狂揮寶劍,但對方這一抓乃是快如閃電的乘虛而入,她已是無法遮攔,冷冰兒不覺心頭一涼,只道要糟。那知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看就要給他抓住,段劍青忽地又閃電般的把手縮了回去。

  原來還是冰魄寒光劍的特殊性能救了她。

  在她狂揮之下,冰魄寒光劍的威力已是發揮得淋漓盡致。冰魄寒光劍的厲害之處,是不用刺著對方,那股奇寒之氣就可以傷人經脈的。以段劍青的功力在距離三丈之處可以禁受得起,在距離八尺之內則已是不覺在發抖了。如今他是欺身直進。和冰魄寒光劍的距離不過數寸,他使用大攜拿手法,手掌又是張開的,掌心的勞宮穴一個疏神,就被寒氣侵入。奇寒徹骨,這霎那間,他掌心的血液都好像幾乎要凝結了。

  勞宮穴倘若受傷,真氣就會渙散,段劍青如何敢冒此險?

  也幸虧他的武學造詣已經練到收發自如的境界,來得快,退得也快。他一縮掌抽身,迅即就躍出三丈之外。依然採取繞身游鬥的戰術困住冷冰兒。

  冷冰兒險些吃了大虧,也連忙鎮懾心神,忍住怒氣,冷靜對付。她以變化莫測的冷川劍法帶守帶攻,雖然難以脫困,段劍青卻也無法攻入她的劍光圈內。但段劍青在把寒氣再次逼出之後,驀地又得了個主意。

  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東西。當年冷冰兒對他千依百順,他都不滿足,為了一己的私利,竟然不惜對她拋棄,如今冷冰兒對他冷若冰霜,甚至要和他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候,他反而是開始感到後悔,非要把她得到手不可了。

  當然他的後悔並不是「悟今是而昨非」的那種後悔,而是後悔走錯了一步棋,是患得患失的那種「後悔」。

  他在冰魄寒光的籠罩之下,越發覺得冷冰兒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冷艷」的美,「她的美其實並不遜於羅曼娜,早知羅曼娜是燙口的饅頭,當年我是應該對她稍留餘地的。如今想要她再像從前那樣死心塌地的跟我,恐怕是難之又難了。」想至此處,不覺又在暗暗後悔從前的「傻」,和這樣的一個世間罕有的美人兒一起,竟然沒有想到要「佔有」她。

  驀地他想到一個歹毒的主意:「我也真是糊塗了,怎的忘記了韓紫煙留下的那種奇妙的挑情藥粉。我要是用武力制伏了她,得到了手也沒有味兒。我要她心甘情願的依從我!待到生米煮成熟飯,那時何愁她不乖乖的跟著我走。」

  冷冰兒見他眼神不定、也不怎樣放在心上,心裡只是在想:「不管你打什麼鬼主意,我拼著豁了這條性命,就決不會上你的當。」唉,她那知道段劍青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不是拚命就能抵擋的。

  這霎那間,她一口氣放出了三招七式,冷電精芒,追逐敵手。但段劍青滴溜溜一個轉身,卻已把一撮藥粉藏在指甲縫裡。

  段劍青笑道:「冰兒,你可不可以少想我的壞處,多想一點我往日對你的好處。」

  冷冰兒柳眉倒豎,喝道:「我要你死!」

  段劍青笑道:「很好,要死咱們一同死。欲仙欲死的滋味你沒嘗過吧?那可真是美妙得很啊!」

  冷冰兒大怒喝道:「無恥東西,看劍!」就在此時,段劍青驀地轉身,對準了她,伸指一彈。

  粉紅色的煙霧在她面前飛起,冷冰兒大吃一驚,急忙一掌劈出,但段劍青亦在同時發出劈空掌力,粉紅色的煙霧雖然在掌風激盪之下消散,藥粉卻灑在她的兩上,身上,她閉了呼吸,亦難遮攔那一縷縷透進她鼻孔的幽香。

  冷冰兒又驚又怒,斜竄三步,喝道:「你毒死我,我做鬼也不饒你!」轉過來,揮劍狂攻,竟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她只道殷劍青是用殺人不見血的劇毒藥物害她,她要趁著還有一口氣的時候,與段劍青拚個同歸於盡!最不濟也可以在將要毒發的時候,自斷經脈而亡。

  段劍青笑吟吟的說道:「我怎捨得毒死你呢,冰兒,我只盼你回心轉意,咱們可以白頭同偕!」

  冷冰兒咬牙狠鬥,但說也奇怪,鬥了一會,她忽地有點懶洋洋的感覺,面前雖然是冰天雪地,她卻好似置身子雜花生樹群鴦亂飛的江南,在春風吹拂之下,渾身說不出的舒服。春意上眉頭,心頭那股強烈的憎恨也是越來越減,似乎殺不殺段劍青也是無可無不可的了。

  段劍青仍然採取繞身游鬥的打法,臉上那邪惡的笑容也是越來越顯。「冰兒、冰兒,你還記得咱們在西湖泛舟,蘇堤踏月,孤山深梅的往事嗎?兒時咱們再同游江南,啊,還有我的家鄉大理你還未到過,大理有上關風、下關花、蒼山雪、洱海月。風花雪月,幾時我與你一同消受。」

  柔情蜜意,軟語溫存,冷冰兒迷迷糊糊的好像時光倒流,面前的段劍青又好像是七年前的那人風流俊俏、令她禁不住情絲暗擊的少年了。

  她手中的冰魄寒光劍雖然還在不斷刺出,但已是越來越慢,越來越不成章法了。

  段劍青嘻皮笑臉的踏上一步,又踏上一步,一伸出手輕輕向她抓下去了。「冰兒,跟我走吧。咱們去同游江南,同游大理,從今之後,咱們永遠在一起,再不分離。在天同為——」

  他只道冷冰兒已經迷失理智,不料「比翼鳥」三個字尚未曾吐出唇邊,冷冰兒突然又是反手一劍!

  不錯,冷冰兒是業已被藥力迷幻,但仇太重,恨太深,積壓在心中的憎恨情緒已是凝結得如同實質,和她的生命糾結在一起,這種強烈的憎恨不是藥力所能完全消滅的。

  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她突然恢復了幾分清醒。

  但可惜雖然恢復清醒,劍招卻是軟綿綿的發不出力道。

  「錚」的一聲,冷冰兒的冰魄寒光劍給他彈得飛出手去。

  此時冷冰兒想要運功自斷經脈亦是力所不能了。

  幸虧段劍青不懂得掌握冰魄寒光劍的功夫,雖然由於劍招無力傷不了他,但那股奇寒觸體,就已令他不禁陡然一震。

  冰魄寒光劍落在地上,冷冰兒身子搖搖欲墜。段劍青再無顧忌了。「冰兒,你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妻子的,你認命了吧!」

  一退復進,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抓著冷冰兒了,忽地聽得一聲大喝:「誰敢欺侮我的冷姐姐!」大喝聲中,勁風颯然,襲到段劍青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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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2:14:3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忘情揮淚空遺怨 鑄錯無心任自傷(3)

  這次來的可是真的楊炎了。

  他人還未到,一枝天山神芒先射到來。

  段劍青領教過天山神芒的厲害,如何還顧得及去抓冷冰兒?百忙中只好飛身斜閃。「卡嚓」一聲,天山神芒射入石中。楊炎卻已出現在他面前。

  楊炎大怒喝道:「原來又是你這個臭賊,我正要找你算賬!」

  段劍青叫道:「喂,楊炎,你聽我說,你不是要為生身之父洗脫恥辱嗎?我可以幫你,幫你——」

  楊炎最不願意聽得別人提及他的「家醜」,這一下更加怒不可遏,撲上前去,就是一掌。

  段劍青正是要激他動怒,才好以逸待勞。哈哈一笑,說道:「好,你不要我幫你我就殺你!」一個陰陽雙撞掌接招,使上了第八重的龍象功。

  那知楊炎雖然動怒,卻絲毫不心粗氣浮。那次他與段劍青打成兩敗俱傷之後,早已想好了怎樣對付他的招數的,他這一掌先發後至,待得段劍青氣力用老,避其朝銳,輕輕一擊。

  兩人功力本來大致相當,但段劍青吃虧的是,昨晚他和齊世傑硬拚龍象功所耗的真力未曾恢復,又被冰魄寒光劍削弱了他的幾分功力,即使楊炎未曾想出破他龍象功之法,他亦己不是楊炎的對手了。

  雙掌相交,無聲無息。段劍青的身子卻已飛了起來!

  段劍青的輕功也真個了得,身形剛一著地,一個鯉魚打挺便翻起來,慌忙逃走,居然還是步履如飛。

  本來已經搖搖欲墮的冰冷兒,此時再也支持不住了。儼如花枝亂顫,「嚶」的一聲,就倒下去。

  楊炎當然是顧不得去追段劍青了。

  「冰姐,冰姐!」他失聲驚呼,飛快的跑過去扶冷冰兒。

  段劍青一走,冷冰兒的恐懼已經消失,那股強烈的憎恨也好像隨著段劍青走了。

  但段劍青留在她身上的藥力可還沒有消失。恐懼和憎恨一去,藥力又再發作。

  楊炎已經長得比她高半個頭,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抱著她,令她感到無比的舒服。懶洋洋的好似躺在「春風」懷裡,神智忽地一陣模糊。

  眼前的楊炎幻化成另一個人。

  「華哥,華哥……」冷冰兒語細如絲,喃喃說道。像七年前的一慕又重演了。

  楊炎聽不清楚她說什麼,他只知道冷冰兒叫的不是他的名字,他怔了一怔,叫道:「冰姐,你怎麼啦。我是你的炎弟,我是你的炎弟呀!」

  冷冰兒如夢初醒的張開了眼睛,開始又驚又喜的說道:「你當真是炎弟嗎?」

  楊炎把冷冰兒扶穩,讓她坐在地上,他捋起了衣袖,說道:「冰姐,你還認得這顆紅痣嗎?」

  此時冷冰兒已經恢復幾分清醒,她用不著去驗楊炎這顆痣,已經知道面前這個少年確實是楊炎無疑。

  雖然是同母異父,但楊炎可長得真是像他的哥哥孟華。

  冷冰兒心裡那個模糊的影子如今已是變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出現在她的面前了。真實的楊炎和她想像中的楊炎竟是相差不了多少。

  「啊,炎弟,真的是你?我真想不到是你救了我的性命!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人長大了,武功也大進了!」冷冰兒激動得流出眼淚,他們的手也不知不覺的又握在一起了。

  「冷姐姐,你沒受傷吧?」楊炎問道。他已經覺察到冷冰兒神色有異,不覺有點擔憂。

  「我沒受傷。」冷冰兒忽地想起一事,不覺問道:「炎弟,你到過那座破廟沒有?」

  破廟曾留下她的恥辱的記憶,她本來要忘掉這個地方,更不願意提起楊大姑和齊世傑的。但為了揚炎,她不能不和他說。

  因為,不論「辣手觀音」是怎麼可惡,她總是楊炎的嫡系姑母。而且她是冒了許多危險,萬里迢迢的跑來找尋楊炎的。

  她想起楊大姑對那「小叫化」的猜疑,但眼前的楊炎卻己不是叫化子裝扮。那個小叫化是不是楊炎呢?楊炎對自己的身世又已經知道了多少呢?

  許多事情她未知道,但她知道楊炎已經長大了,不是她心目中那個孩子了。

  「炎弟已經十八歲了,他是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她不願提起和自己有關的事情,但覺得對楊炎的事情——他的身世之隱,她是不該再對他隱瞞不去了。

  楊炎呆了一呆,說道:「到過了。而且不只一次。我是剛剛從那破廟來的。冰姐,我已知道,知道了……你,你不用再告訴我了。」

  他以為冷冰兒要說的是她自己的傷心事,對她的事情,他是無言可以安慰她的,他不願意挑起她的創傷。

  冷冰兒處不知如何向他開口才好,聽了這話,不覺如釋重負,說道:「原來那小叫化果然是你。」她以為楊炎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卻不知道楊炎是知道了一些,可不知道另一些。

  「不錯,是我!」楊炎咬著嘴唇說道。

  「那麼,你知道她,她是你的姑母了?炎弟,她是你唯一的親人,那你為什麼,為什麼——」

  她正要問楊炎為什麼不肯認親,想要好言勸他,楊炎卻已說道:「不,不,冰姐,你才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怪你以前騙我,真的,我不騙你!我曾經埋怨過你,但如今我已知道,你是為了我的好!我不要這些『親人」,冰姐,我只要你!」

  楊炎本來是個容易激動的人,此時是更加不能抑制心頭的積鬱了。他說的「這些親人」是包括他的生身之父在內的,不過冷冰兒當然是不知道的。

  此時脈膊的跳動本來已經加劇的冷冰兒,也是更加激動了,她不覺摟著楊炎,說道:「炎弟,我也把你當作我唯一的親人,不過他們,他們——」她想說的是:「不過他們卻是你真正的親人」,但她的話又給楊炎打斷了。

  楊炎帶著幾分嘶啞的聲音叫道:「他們回家去了。冰姐,你怎麼啦?你莫傷心,我是特地趕來陪你的!」

  冷冰兒不知不覺又流出了眼淚。不過這次的流淚卻已不是完全為了自己了,這次的流淚更多的是受了楊炎的感動。

  激動的情緒本來就是容易感染的。

  楊炎卻以為冷冰兒是為了齊世傑的回家而感難過,雖然他不願意挑起她的創傷,但忍不住要說了:「世傑表哥是個好人,冰姐,你莫傷心,為了你的緣故,我願意幫你去找他……」

  他想起的是他的父親已經做了大內衛士,他想起的是他的姑母也要逼他的表哥去尋出一官半職,要不是為了冷冰兒的緣故,他是決計不肯去見他的姑母的。他的計劃是在替他父親「雪恥」之後才去勸他父親,此際,他是連自己生身之父都不願意去尋找的,何況姑母?

  冷冰兒禁不住也激動得叫了起來:「不,不,我發誓不見齊世傑的!並不只是為了他的母親。唉,炎弟,你不懂你的姐姐。我不要任何人的憐憫……」她心頭複雜的情緒怎能向楊炎說得清楚呢?

  楊炎說道:「姐姐,我懂得的。我懂得你是和我一樣,咱們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不錯,他是知道冷冰兒的內心和他一樣的倔強、一樣的高傲,他自以為是「懂得」冷冰兒的。但冷冰兒更複雜的感情,卻就不是他現在這個年齡所能懂得的了。

  冷冰兒感覺得到楊炎掌心的熱力,不覺輕輕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只除了你!」她的眼睛望著楊炎,臉上不覺微綻笑容。眼前的楊炎已經不是「小弟弟」了,眼前的楊炎已可逐漸幻化成昔日的孟華,她需要一個知心朋友的同情和安慰,以前她找到了孟華,如今她找到了楊炎。

  她的笑容是綻開在滿面淚痕之上的,眼淚也仍在不斷的滴下來。這比只是單純的哭,還更令人感覺難過。

  楊炎用衣袖輕輕給她抹去淚痕,說道:「姐姐,你答應我不再傷心了吧?你答應我,我會永遠賠你的。」

  冷冰兒笑道:「這麼大了,怎麼還說孩子氣的話?」

  楊炎叫起來道:「姐姐,你為什麼不相信我會永遠陪伴你?我說的是心裡的話,但我知道你說的卻不是心裡的話!」

  冷冰兒道:「我說的是真話呀,你是還有點孩子氣嘛!」

  楊炎說道:「那你為什麼還在哭呢?你說過不再傷心的。」

  冷冰兒道:「對,我是應該為你高興的。你不必為我擔憂。不過我不要你永遠陪著我,你也不能永遠陪著我的。

  楊炎說道:「為什麼不能?」

  冷冰兒道:「那個『小妖女』呢?我不知道她是誰,但你的姑母罵她是『小妖女』,我就知道她是可以配得起你的。你要永遠陪著我,那你怎能還去陪她。」

  楊炎說道:「啊,原來你說為我高興乃是為了這個。」

  冷冰兒道:「這還不值得高興嗎?你已經長大成人了,而且還有了知心朋友了。」

  楊炎嘶啞著聲音說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把我當作仇人的,縱然我想和她交朋友,她心頭上的那個仇恨之結我也無法解開!…

  冷冰兒吃了一驚道:「你怎麼會和她結下深仇。」

  楊炎說道:「不是我和她結的仇,是命運的播弄,使得我們非像仇人一樣不可。」

  冷冰兒道:「我不明白……」楊炎說道:「她的事情,我慢慢告訴你。總之那是一件很悲慘、很傷心的事情。我不想現在就說給你聽。」

  冷冰兒道:「她是好人嗎?」楊炎說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她雖然邪氣十足,卻還是個好人的。不過,姐姐,你別要再問她了,好嗎?我如今只要你不再傷心!」

  冷冰兒歎道:「為什麼我所知道的好人總是各有各的不幸呢?她的傷心事你不願提我也不問你了。但我卻不能不想:我的傷心有你安慰,她沒人安慰,豈不更加傷心。」

  楊炎歎道:「這是命運的播弄,有什麼辦法?不錯,她的命和咱們一樣的苦,但我無法解開她心頭仇恨之結,更談不上有辦法去安慰她了。姐姐,我只能希望你不再傷心。」

  冷冰兒道:「我不會再傷心了,或許我還有些眼淚要滴,但不久就要流乾的。炎弟,但你勸我不要傷心,你自己可先得別傷心。」

  原來楊炎在聽到她說道:「各有各的不幸」之時,不由得一面感懷自己的身世,一面為龍靈珠和冷冰兒而感難過。心情一陣大激動,他己是按捺不住,跟著冷冰兒哭出來了。

  冷冰兒輕輕替地抹乾臉上的淚水,說道:「炎弟,你不許我哭,你怎麼反而哭了呢?」楊炎收了眼淚,說道:「冰姐,你還記得我向你發過的誓麼?」冷冰兒怔了一怔道:「什麼誓?」

  楊炎說道:「那時候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傷心,但我知道你並不快樂。我發過誓要你得到幸福,得到快樂!」

  冷冰兒不禁噗嗤一笑:「我記起來了,是你十一歲生日那天和我說的話!」楊炎說道:「不錯,那時候我是個小孩子,但我說的可不是孩子話!」

  「我知道。炎弟,姐姐很感激你!」她的眼眶裡不覺又沁出晶瑩的淚珠,心中則在苦笑:「幸福早已是與我無緣了。」

  楊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抱著她搖了一搖,說道:「姐姐,你不相信我會使你得到幸福?」

  眼前的楊炎,越發像是從前的孟華了。冷冰兒不覺也輕輕摟著他道:「炎弟,我相信你!」

  兩人不再說話,冷冰兒神智一陣迷糊,楊炎忽地也感到熱烘烘的,有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心煩意亂的感覺。

  原來冷冰兒著了段劍青的暗算,那挑情藥十分厲害,還有未抹乾淨的藥粉留在她的臉上、衣上,甚至由於她吸進了過量藥粉,連呼吸的汽息都有著一股足以蕩人心魄的幽香。

  楊炎正自感到人世的冷酷,此刻他只是對冷冰兒才有真摯的感情。由於他心中本來本無雜念,是以他也絲毫不知要避男女之賺,還是像從前一樣和冷冰兒相擁相偎。

  但他畢竟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個十八歲的血氣方剛的少年。

  同命相憐,更何況激動的情緒本來最是就容易互相感染的。情緒的感染加上藥力的迷幻,這霎那間,他們不知不覺的都迷失了理智。

  就像山洪突發,楊炎突然緊緊抱著了她,在她的粉臉上吻下去、吻下去。吻幹了她臉上的淚水。

  他像小孩子一樣伏在冷冰兒懷中,兩人如飲醇酒,如游太空。真不知天地之間,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還有什麼,相憐相惜之中,兩人獲得了生命的大和諧。

  千鈞一髮之際,冷冰兒忽然心頭一震:「我是在幹什麼呀?」她用力推開楊炎,把一顆冰魄神彈納入口中。冰彈入口融化,冷冰兒打了個寒顫,登時清醒過來。楊炎卻還在迷迷糊糊的叫道:「冰姐,你!」他嘴吧一張開,冷冰兒又是一顆冰魄神彈塞入他的口中。楊炎沒練過克制冰魄神彈的小陽神功,突然一陣奇寒,冷得他跳了起來。

  冷冰兒是知道他已經練成爛陀寺的上乘內功,料想他不至於受到傷害,才敢把冰魄神彈給他當作「解藥的」,但究竟是擔著風險,生怕料得不准,見他陡然跳起,不覺大吃一驚,慌忙跟著也跳起來,叫道,「炎弟,你怎麼啦?快。快躺下來,讓姐姐——」她只道楊炎受了陰煞之氣所侵,想用少陽神功為他驅陰寒氣。

  那知話猶未了,忽聽得一人喝道:「無恥賤人,你和這小畜生做的好事!」

  冷冰兒眼光一瞥,認得這個人是她的師兄石清泉,不由又羞又驚,慌忙躲到大樹後面,叫道:「石師兄,你聽我說什麼。」

  石清泉氣沖沖的喝道:「賤人,誰是你的師兄?平時裝模作樣,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那麼玉潔冰溶的聖女呢!哼、哼,原來如此無恥,背了人就偷漢子!天山派的臉給你丟光了!」

  原來這個石清泉正是曾向冷冰兒求婚不遂的人。這幾年來,冷冰兒很少回過大山,固然是為了找尋楊炎,另一個次要的原因也是為了逃避求婚的麻煩。

  石清泉的父親是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中的石天行,成名還在現任掌門人唐嘉源之前。石天行只有這個兒子,對他不免偏於溺愛。而石清泉也確是文武兼資,而且相貌英俊,算得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也許正是由於他自視過高,故而年近三旬,尚未娶妻。冷冰兒一到天山,他就愛上了她,石天行在知道兒子的心意之後,心頭那份歡喜可就不用提了,於是便向冷冰兒的師傅——現任掌門夫人提出婚事。

  他們父子只道這門親事必成,那知卻遭冷冰兒的拒絕。

  求婚失敗,做父親的除了安慰兒子之外,心中倒是並無芥蒂。但石清泉卻認為是奇恥大辱,對冷冰兒含恨在心了。

  這次他是由於知道了楊大姑來到回疆找尋楊炎的消息,以及楊牧當上大內侍衛的秘密,是以特來追蹤的。他怕楊牧的姐姐辣手觀音來找楊炎一事,可能對天山派有所不利。他來遲一步,沒碰上辣手觀音。卻大出他意料之外,在這樣的情景之下,碰上了冷冰兒和楊炎。不過他可不認得長大了的楊炎。

  心懷宿怨的他,目睹冷冰兒和一個年輕男子如此親熱,怒火登時融融燃起,禁不住便即破口大罵。

  那知他這一破口大罵,罵起了楊炎的怒火,楊炎的怒火比他燒得更旺!

  楊炎大吼一聲,就跳出去。

  「你罵我也還罷了,你憑什麼罵冰姐賤人。」

  石清泉冷笑癟:「幹了這樣的『好事』,還不許別人罵麼?我偏要罵,她是無恥的小賤人,你是無恥的小畜生!」

  楊炎沉聲說道:「跪下來給冰姐磕頭賠罪,或許我可以饒你性命!」

  石清泉唰的一劍就刺過去,冷笑道:「無恥狂妄的小畜生,你想殺人滅口,只怕你沒有這個本領!哼、哼,你不殺我,我也要殺你,先斃你這小畜生,再正門風料理那小賤人。」

  口中說話,手上的長劍已是接連向楊炎攻出了七八招。

  他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頂尖兒的人物,武功委實不弱。楊炎剛剛清醒過來,迷藥的藥力尚未完全消解,給他攻得連連後退,險象環生。

  冷冰兒叫道:「石師兄,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正是楊炎呀!」

  石清泉怒氣更增,冷笑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小畜生遲早必是禍根,越早殺掉他越好!你這小賤人不知羞恥,居然還敢為他求情!」

  楊炎給他氣得幾乎瘋了,陡地喝道:「且看誰能殺誰?」石清泉正自施展一招極厲害的殺手,忽地感到虎口劇痛,手中的長劍被楊炎一彈,飛上半空。原來楊炎的藥力已解,功力業已恢復七八分了。

  楊炎一把揪住他,左右開弓,辟辟啪啪打了他幾記耳光。盛怒之下,這幾記耳光的氣力可真不小。石清泉給他打得「哇」的吐了一口鮮血,連同兩顆門牙吐了出來。

  石清泉可也真是倔強之極,給他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槳,居然還是破口大罵:「小畜生、小賤人,有膽的你們把我殺了滅口,否則你們做的醜事就休想別人不知!」

  楊炎大怒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卡住石清泉的喉嚨,用力一捏,石清泉登時張開了嘴巴,舌頭吐了出來。

  冷冰兒慌忙叫道:「炎弟,住手!」楊炎仍然扼住他的喉嚨,說道:「冰姐,你受他的侮辱還不夠嗎?不殺他難消心頭之氣!」

  冷冰兒沉聲說道:「你殺了他,我永遠不理睬你!」

  石清泉那把青鋼劍,剛才給楊炎用彈指神通的功夫,彈得飛上半空,此時方始落下。

  楊炎接下這把劍喝道:「看在冰姐份上,暫且饒你這條狗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說到「難饒」二字,劍光一閃,已是把石清泉的舌頭割了下來,冷冰兒想要喝阻,已來不及。

  石清泉滿面血污,狀如厲鬼的狠狠向冷冰兒瞪了一眼,轉頭便跑。他雖然罵不出聲,但那眼光可充滿了怨毒!

  冷冰兒歎道:「炎弟,你也未免大狂暴了,好歹他總是師兄。」

  楊炎怒氣未消,說道:「這樣的師兄,不要也罷。不割掉他的舌頭,難道還要讓他含血噴人!」

  冷冰兒苦笑道:「你如此一來,恐怕是不能再回天山了。」

  楊炎說道:「我的恩師已經死了,義父也是在天山的時日少,不在天山的時日多。除了義父和你,我在天山別無留戀,回得去也好,回不去也好,算不了什麼。冰姐,只要你我在一起,我就已心滿意足。」

  假如是在兩個時辰之前,冷冰兒會把他所說的話當作是姐弟之情,但如今,在那件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發生過後,冷冰兒卻已感覺到一顆少年熾熱的心了,這顆心是充滿愛意的。

  冷冰兒默然半晌,說道:「炎弟,你忘了剛才的事吧。以後咱們還是姐弟一般。」楊炎說道:「為什麼要我忘記?」冷冰兒道:「咱們都是受了段劍青這小賊的暗算,做了錯事,但幸好尚未鑄成大錯。」楊炎說道:「冰姐,如今我是十分清醒的和你說話,我對剛才的事情一點也沒後悔。」

  冷冰兒心煩意亂,說道:「炎弟、炎弟,我求求你,求你當作是一個荒唐的夢,最好是立即把它忘了。」

  楊炎說道:「我一點也不覺得荒唐。冰姐,你後悔嗎?」

  冷冰兒看了看站她的面前的這個覷情的少年,像是十分熟悉又像是十分陌生的少年,忽地有個奇怪的感覺:在楊炎的身上,有一半像是孟華,有三分像是齊世傑,還有兩分卻是段劍青的影子。不過這兩分並不是現在的段劍青,而是從前的段劍青。是段劍青未曾完全走上歪路之前略帶邪氣的影子。孟華的影子最濃,段劍青的影子最淡,但在她心底的深處,或許是她自己也從未想到過的,她不正是喜歡這樣的人嗎?

  這霎那間,冷冰兒心頭不覺一片茫然,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我不知道。」

  楊炎大聲問道:「為什麼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們不能一輩子在一起。」

  楊炎像是打破沙鍋必須問到底的神氣:「為什麼不能?」

  冷冰兒幽幽歎了口氣,說道:「在我的心目之中,你只是我的弟弟。炎弟,你不能仍然把我當作姐姐嗎?」

  楊炎說道:「我以後也還是把你當作姐姐的,但我也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冷冰兒已經知道他的心意,但親耳聽到他求婚的說話,還是不禁吃了一驚,惶然說道:「不、不,這,這是不,不可以的。」

  楊炎說道:「為什麼不可以?咱們雖然姐弟相稱,但可不是真正的姐弟。」

  冷冰兒道:「你今年十八歲,我已經二十六歲了,比你差不多大了十年。」

  楊炎笑道:「十年一彈指,這一點年齡上的差別又算得了什麼?人的壽命是無法須知的,說不定我比你更早去世呢!」正是:

           情如姐弟忘年戀,是憐是愛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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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8 22:15:3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怒氣難消傷長老 清規數犯叛師門(1)

  冷冰兒道:「我已歷遍滄桑,你只是個初出道的少年!」

  楊炎似懂非懂,但卻毫不躊躇的便即說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做我的姐姐,做我的妻子,又做我的老師,不更好嗎?」

  這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話,逗得冷冰兒也不禁破涕為笑了。

  楊炎喜道:「冰姐,你沒有別的顧慮了吧?」

  冷冰兒搖了搖頭,說道:「我還是不能答應你。」

  楊炎問道:「什麼理由?」冷冰兒道:「你還年輕,不適宜、不適宜——」「娶我為妻」這幾個字她卻是羞於啟齒了。

  楊炎說道:「我也不是要你馬上成親,只要你答應做我的妻子,我可以等你。」

  冷冰兒道:「炎弟,你對我好,我很感激,不過——」

  楊炎說道:「別這麼多不過了,除非你喜歡別人。但我問過你的,我說要幫忙你和世傑表哥,你又說不,不,……」冷冰兒一聲苦笑,截斷他的話道:「別再提他,我雖然不會把他當作敵人,但也決不會和他成為更、更要好的朋友了。」

  楊炎說道:「著呀。既然你不願意嫁給他,為何不能答應我?我發過誓要你得到幸福的,你不相信和我一起會有幸福嗎?」

  冷冰兒道:「炎弟,你是不是憐憫我?」

  楊炎慌忙說道:「不是,不是。我是真正的喜歡你。以前我不知道,現在我是真的知道了。」

  冷冰兒道:「你知道只是現在的知道:「

  楊炎怔了一怔,說道:「冰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冷冰兒輕聲念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弦外之音:什麼是愁?什麼是愛,像楊炎這個年齡,恐怕還不會真正知道的。

  楊炎似懂非懂,說道:「冰姐,我可並非一時的心血來潮才求你做我的妻子,我想過了,咱們同樣的苦命,為什麼不可以把以後的命運也聯結在一起?」

  冷冰兒道:「我不相信命運。」楊炎說道:「我也不相信的。但我只是打個比方,咱們兩個苦命人像是涸轍之鮒那樣相濡以沫,可有什麼不好呢?」冷冰兒深受感動,半晌說道:「炎弟,你先別逼我,讓我仔細想想。」

  過了許久,冷冰兒道:「先別談咱們的事情。炎弟,你把那位龍姑娘的故事說給我聽好不好?」

  聽完了龍靈珠的故事,冷冰兒淚盈於睫,說道:「想不到這位龍姑娘的命比咱們還苦。我真佩服她的倔強!炎弟,你剛才說得好,涸轍之鮒,相濡以沫。那麼這位龍姑娘就比我更需——」

  楊炎說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吧,我沒法解開她心頭的仇恨之結。」

  冷冰兒道:「上一代的怨恨是不該連累下一代的,假以時日,她心頭的結定會解開。」

  楊炎澀聲說道:「我可不能凡是苦命的人都愛啊。我只希望和她做個朋友,希望能夠幫忙她和爺爺骨肉團圓。但我的心願也僅止於此了。」

  冷冰兒道:「我還想問你,你今後準備上那兒?」

  楊炎茫然說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和你一起。」

  冷冰兒道:「天山你是暫時不方便去了。但你不想到柴達木去見你的爹爹和哥哥嗎?」

  楊炎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針似的,叫起來道:「冰姐,我不怪你以前騙我,假如今我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怎能還說——」

  冷冰兒道:「不錯,孟大俠不是你的生身之父,孟華也不是你的親生哥哥,但他們對你可——」

  楊炎嘶啞著聲音說道:「冰姐,別提他們好不好,我有我的主意。」

  冷冰兒不知道他對自己的身世究竟知道了多少,心裡想道:「他對他的姑姑殊無好感,辣手觀音縱使對他說了一些什麼不利於孟大俠的話,料想他也不會完全相信,如今他的情緒尚未穩定,孟楊兩家之事,我也知道得不是十分清楚,且待他的義父回來,由他的義父把全盤真相告訴他吧。」

  楊炎說道:「冰姐,你沒有別的再要問我了吧?那麼現在該是你答覆我的時候了。你,你願意——」

  冷冰兒說道:「我不能馬上答應你。我要你先答應我兩件事情。」

  楊炎說道:「冰姐,只要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別說兩件事情,十件我也答應。」

  冷冰兒噗嗤笑道:「好。咱們擊掌立誓,你可別要後悔!」

  好不容易才看一得見她的臉上綻出笑容,楊炎禁不住亦是心花怒放,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的炎弟縱非君子,也決不會後悔的。冰姐,你說吧。說什麼我都依你,倘若有背誓言,教我——」冷冰兒連忙伸掌封住他的嘴巴,說道:「只須有了誠心,我信得過你定能道守,誓言說不說出來都是一樣。」

  擊過了掌,楊炎說道:「謝天謝地,我的冰姐畢竟相信我的誠意了。好,那你說吧,第一件事是什麼?」

  冷冰兒道:「從今天算起,我要你和我分開七年。」

  楊炎怔了一怔,說道:「什麼?咱們分別了七年,方才見面。你又要我等七年?」

  冷冰兒道:「剛說過的你就後悔了。」

  楊炎道:「我不是後悔,只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冷冰兒笑道:「我等了你七年,你才回來,你不該也等我七年麼?」

  楊炎說道:「要是在這七年之中,咱們偶然碰上呢?」

  冷冰兒道:「那你必須躲開我,不許和我說話。」

  楊炎苦著臉道:「一句話也不許說麼。」

  冷冰兒笑道:「你真像小孩子向大人討糖吃,得了一顆,又想一顆。好,算是我怕了你,略為放寬,准你說三句話。」

  楊炎說道:「我真是非常捨不得離開你,不過你定要如此才肯嫁我,我只好依從你了。我楊炎立誓,七年之後才找冰姐。七年之中,倘若偶然碰上,我楊炎每次最多只和你說三句話。冰姐,那你也得答應我,七年之後,不許另生枝節,必須嫁我為妻。」

  冷冰兒面上一紅說道:「我答應你。不過——」

  楊炎叫起來道:「還有什麼不過。」冷冰兒笑道:「你先別慌,我不是後悔,不過我要你依從的這一件事,只是你必須和我分開七年,別的對你並無拘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炎說道:「我不明白。」

  冷冰兒道:「假如在這七年之中,你另有了意中人,我決不會怪你。」

  楊炎說道,「你要我把心挖出來你看?我怎能再愛別人!」冷冰兒道,「我只是對你不加拘束,但並不強逼你愛別人。」

  揚炎苦澀道:「冰姐,你好狠心,這七年的日子,我可不知怎樣捱了。第二件事又是什麼?希望別再這樣刁鑽才好。」

  冷冰兒笑道:「這件事情相信是你樂意做的。」臉上在笑,心中卻在忍受悲酸:「炎弟,你以為我真的捨得和你分開七年?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啊!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叫你慢慢冷下來。」

  「我要你找到那個小妖女,同樣也是以七年為期。」冷冰兒道。

  楊炎道:「小妖女?」冷冰兒笑道:「對不起,辣手觀音口口聲聲罵你的那位龍姑娘做小妖女,我不覺也跟她這樣叫了。不過,她口中的小妖女,可正是我心目最好的女孩子。」

  楊炎忍不住笑道:「那位龍姑娘比我更多邪氣,叫她小妖女其實也不為過。不過她可並不是我的。」

  冷冰兒道:「她是你爺爺的孫女,你的爺爺是你的救命恩人而兼恩師,她不能算是你的親人嗎?」

  楊炎說道:「這倒是的。可在我的心中,我只把她當作一個淘氣的小妹妹。」冷冰兒笑道:「我知道,那麼你這個做兄長的應該去找小妹妹吧?」心中他在好笑:「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你也只是一個淘氣的小弟弟。」

  楊炎說道:「不錯,我本來是打算去找她的。但何以要以七年為期,假如過了七年:還是找不著她,那麼怎辦?」

  冷冰兒道,「到時你就別來見我!」

  楊炎叫起來:「你這不是推翻了前言。」

  冷冰兒道:「這兩件事情是要你同時做到的,缺一不可!」

  楊炎苦笑道:「那我只好依從你了,誰叫我已經和你擊掌立誓了呢?好吧,七年就七年!」心想有七年這麼長的時間,縱然人海茫茫,要找到龍靈珠,希望應當還是相當大的。

  「冰姐,兩件事情我都依從你了,怎麼樣?」

  冷冰兒笑道:「還有什麼『怎麼樣』?不怎麼樣了!現在就請你遵第一條誓言,離開我吧!」

  楊炎說道:「冰姐,你先走吧。我暫時留在這兒。」冷冰兒道:「為什麼?」楊炎說道:「我要多看你兒眼。」

  冷冰兒不禁又是一陣心情激動,她生怕給楊炎看見她臉上的淚痕,頭也不回的就走了。

  楊炎癡癡的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漸杳。「冰姐,你怎的這樣忍心,這一別最少就是七年,你也不回頭望我一望?」

  他怎知道冷冰兒此時的心境比他還更淒酸。

  七年,七年的離別,誰知將來會怎樣?

  時光的流轉該會沖淡少年的激情吧?而這也正是他對楊炎的希望。「要是炎弟找到了那位龍姑娘,經過了七年長的時間,或者他會啞然失笑,失笑自己當初那段孩子氣的戀情吧?」冷冰兒心想。

  是真的希望如此嗎?她不敢這樣問自己。但在她作出這樣希望的時候,在她的心頭則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的。

  這七年其實也可說是對楊炎的一個考驗,是不是她內心深處,希望七年之後,楊炎仍然回到她的身邊,遵守他自己的誓言(雖然她並不要他遵守這個誓言),向她求婚呢?

  沒有人能夠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不覺已是走下山坡,她才回頭一望。雖然明知不會看見楊炎,但楊炎在她心中的影子卻是永遠不會消失了。

  楊炎的影子不覺又變成了孟華的影子。

  「如今是該找孟大哥的時候了。」她想。

  楊炎說過不會到柴達木去見孟元超父子,那她就必須去了。

  雖然她不知道楊炎要殺孟元超,甚至不知道楊炎對孟元超是懷有那麼一份莫名其妙的恨意,但最少她已經知道楊炎不是想認孟元超為父,認孟華為兄的。她也知道楊炎是要躲避他們。楊炎這份心情她自信能夠理解,其實並非完全理解。

  「唉,炎弟,你不知孟元超雖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對你可比生身之父更親。孟華更是你的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他也曾經找過你三年,他對你的疼愛,只有我最知道。」

  「身向南邊望北雲,風雲變幻幾浮沉,芳心破碎倍思君!」

  冷冰兒情懷惘惘,下山之後,不知不覺,便向南行。

  雖然身向南行,卻是不禁仍向北方遙望。

  極目所及,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當然看不見遠在天邊的天山。

  她是自小沒有家的,天山,曾經住了七年的天山,她是早已把它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家鄉了的。

  遙望天山,她不禁百感交集,像是被「放逐」的「犯人」,也像是「有家歸不得」的「遊子」。雖然她尚未被逐出門牆,天山上也還有像是慈母一般盼望她歸去的師父。

  她不敢想像,石清泉回到天山會怎樣的誣蔑她和楊炎!但她可以料想得到,被割掉舌頭的石清泉,會更加用筆,用一切其他可能運用的手段,來控告她和楊炎所犯的「罪行」!

  對付這樣的「控訴」,她將無法自辯,也羞於啟齒來替自己辯護。

  一個高做的少女,可以不怕死,但卻不能不怕置身子這樣難堪的場面。

  她只有暫且逃避這種可能發生的場面了。

  回過頭來,身向南行。她要回到柴達木去。

  她在柴達木只住過很少的日子,但柴達木才是她真正的「家」。

  在柴達木有她的叔叔冷鐵樵。冷鐵樵是義軍的首領,一向忙於義軍的事情,很少照料她,她自小也不是和這叔叔在一起的。但她知道這個叔叔是十分疼她的,他是她唯一的親人。

  在柴達木還有盂元超和孟華父子。

  假如不是把「親人」局限於只有血統關係的人,那麼孟華就更是她的「親人」。多少年來,她已經是把他當作大哥哥一樣敬愛的了。何況他又是楊炎的親哥哥。

  「孟大哥不知什麼緣故,直到如今尚未再回來回疆,但我知道他是非常記掛炎弟的,我要把找到炎弟的消息告訴他。雖然在這七年當中我必須躲避炎弟,但我還是可以從旁設法,促使他們父子兄弟和好如初。」當然她心目中的「父子」並不是楊炎和他的生身之父楊牧,而是楊炎和孟元超。

  ※※※※※※※※※※※※※※※※※※※※※※※※

  其實,她本來是早就該回去的。

  唐夫人起初只收她做「記名弟子」,就是準備她可以隨時回轉柴達木。記名弟子可以不必受那麼多門規的約束。

  當時她一來由於剛剛遭受情場慘變,不願重履傷心之地,寧可天山終老;二來她要找尋楊炎,是以她終於離了柴達木,就是七年有多。從記名弟子正式列入天山派的門牆。

  按照門規,她是應該稟明師傅,或者最少也該請人捎個信代為稟告師傅才好回去。但現在她是悄俏的回去,只能拼著師傅的誤會甚至責怪了。

  她一想到石清泉臨走之時的幽毒眼光,就禁不住有毛骨聳然之感!誰知他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最初她離開柴達木是一種「逃避」,如今她回去柴達木也是一種「逃避」。

  不過,她雖然沒有仔細想過,但也可以隱隱感覺得到,這一次的躲避,她將全置身子許許多多的義軍兄弟之中,她預料得到,她心上的創傷也將比上一次「逃避」上天山恢復得更快。

  上一次的「逃避」,她還只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縱不能說是「溫室」的花朵,也是經不起雨打風吹的花朵。

  但在經過這七年的磨練之後,經過了數不盡的傷心磨折之後,她自信縱然尚未能變成做立雪峰的青松,也可以是欺霜傲雪的梅花了。

  可是楊炎比當年的她還更年輕,他可經得起心靈的磨折?

  「炎弟的性情那麼偏激,要是我在他的身邊,或許還可以對他稍加約束。我離開了他,真不知他還會鬧出一些什麼事情?」

  楊炎看不見冷冰兒的背影,方始好像從一個離奇的夢境之中醒了過來。是噩夢?是惡夢?還是甜蜜的夢?都有點像,也都有點不像。

  但他並不後悔他做的「荒唐事」,包括割掉石清泉的舌頭。至至要娶「冰姐」為妻,當然更加不會後悔。

  冷冰兒的背影看不見了,他還是癡癡的想:「冰姐,我一定要等你回來!」雖然,他的心境和冷冰兒並不一樣。但也有相同的是:下山之際,不禁有著「大地雖大,我將何之」的茫然之感。

  冷冰兒在深思熟慮之後,是已經找到了她的安身立命之所了,他還沒有。柴達木他不願去,天山他不能去。

  按照他對冷冰兒許下的諾言,他應該去找尋那「小妖女」。但人海茫茫,卻又怎知龍靈珠是在何處,何況還有七年的時光,似乎也不必忙著去找她。

  不過想起了龍靈珠,他卻不能不想起這七年來和他相依為命的「爺爺」了,這「爺爺」其實是龍靈珠的「爺爺」。

  「可惜龍靈珠卻不肯認她爺爺,唉,她不肯認爺爺,我只能替代她了。不過,爺爺雖然疼我,在他的心中,我總還是不能替代他的嫡親的孫女兒的。」

  「但無論如何,她不肯認爺爺,我就更加把她的爺爺當作自己的親爺爺了!」楊炎心想。

  可是他雖然想念爺爺,卻又怕回去見到爺爺。

  「當然不能告訴爺爺,他的孫女兒是這麼樣恨他。說謊話騙他麼。下山不過半年多點,這麼快就回去,爺爺一定要怪我不肯為他盡力尋找的。我編造的謊言又能騙得過他嗎?」他心亂如麻,悵悵惆惆的獨自前行,不知不覺也到了山下了。

  日已西斜,晚霞如血。人在大草原上。

  天蒼蒼,地茫茫。但風吹草低卻是不見牛羊。

  不見牛羊卻見人!

  正當他惘惘前行對周圍一切都不加理會,只是胡思亂想之際,陡聽得有人喝道:「小畜生,給我站住!」這一喝把他的白日夢喝醒,把他從獨自一人世界中喚了回來!

  ※※※※※※※※※※※※※※※※※※※※※※※※※※

  抬頭一看,楊炎不禁登時呆了。

  面前是兩個他還依稀認識的人,一個是他師父唐經天的二弟子甘武維,一個是他師伯鐘展的大弟子石天行。而石天行正是石清泉的父親!

  原來唐嘉源既怕辣手觀音當真找到楊炎,把楊炎帶回家去,這不但對天山派不利,也將令他對孟元超無法交代,又怕石清泉對付不了辣手觀音。石清泉那副傲慢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很可能在言語中得罪辣手觀音,辣手觀音就施「辣手」。他可不想在剛剛錯任掌門的時候,就鬧出禍事來。

  是以他請三位師兄聯袂下山,接應石清泉。

  在他父親唐經天做掌門的時候,天山四大弟子已經名震武林,成名遠遠在他之的,這四大弟子按年級排列是:石天行、丁兆鳴、白健城、甘武維。石丁二人是他師伯鐘展的得意弟子,白甘二人則是他父親的得意弟子,他的大師兄和二師兄。

  丁兆鳴由於有另外的事情早已不在天山,故而他只能請「四大弟子」中的其他三位師兄下山。

  在石、白、甘三人之中,石天行年紀最長,在唐經天去世之後,他已晉陞為天山派的長老之一,論輩份、論職位亦是以他最高,而且他又是石清泉的父親,因此這次的「三人行」是以他為首的。

  他們打聽到辣手觀音的行蹤,兼程趕路道來。但結果還是遲了一天,辣手觀音和她的兒子齊世傑早已回家去了。

  今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他們沒碰上辣手觀音楊大姑,卻碰上了石清泉。

  本來石請泉是最先來追辣手觀音的,碰上他應該不算是什麼「意外」。

  但他們碰上的卻是被割掉了舌頭的石清泉!

  這就不僅令他們大感意外,而且大為震怒了!

  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膽敢如此侮辱天山派的弟子?要知按照江湖的禁忌來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雙方動武,死傷難免,被殺者所屬的門派,雖然可能要為他報仇,卻並不認為是受了侮辱的。但像割掉舌頭、挖掉眼睛之類的事,那就可比被人殺死更令死者的同門難以忍受了,這是對整個門派的侮辱。即使是辣手觀音,她的一生雖然殺人無數,也還未做過這樣的事的。

  起初他們以為是辣手觀音,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整個事情的「真相」,當然這「真相」只是石清泉以筆代舌,寫出來的「真相」。

  「真相」一明,登時把他們氣壞。他們怎也料想不到,這個割掉石清泉的舌頭的「兇徒」,這個侮辱天山派的「魔頭」,竟然不是什麼邪派妖人,而是本派弟子。而且不是普通弟子,是他們師父最鍾愛的關門弟子,是師父臨終之際還念念不忘的那個失蹤七年的楊炎。倘若是異派所為,他們還不會這樣氣惱,本派弟子如此作為,那更是罪不可恕,必須按照門規嚴懲的了。

  白健城歎口氣道:「好在師父早死半年,否則如今也會給這逆徒氣死!」

  甘武維道:「俗語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小畜牲失蹤七年,不知交上了什麼妖邪之輩。」

  他雖然和師兄一樣痛罵楊炎,但語氣之中,卻還未到深惡痛疾的地步,甚且隱隱有幾分為楊炎「曲為回護」的。

  石天行哼了一聲,說道:「恐怕還不僅僅是誤交匪人這樣簡單呢!他的生父楊牧,如今已做了大內侍衛。他失蹤了七年,怎知他是去了何處。」雖然話說「怎知」,話中之意則已是猜疑楊炎和他的生父做了一路的。

  甘武維是顧念先師,內心希望師兄對楊炎稍為從輕發落的。但在師兄盛怒之下,亦是不敢明言了。因此只能順著師兄的口氣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聖人的話是沒錯的。說老實話,當年師父收他做關門弟子之時,我已經覺得很不妥當,只是礙於他義父繆大俠的面子,不便對師父勸諫而已。」

  石天行說道:「縱然這小畜牲不是鷹爪,所犯的惡行亦已是罪不容誅,這是咱們本派清理門戶的事情,可不能再顧任何人的情份了。」

  甘武維不敢再說,只能與白健城同聲說道:「這個當然,這小畜牲該當如何處置,請師兄作主。」

  石天行是長老身份,有權替代掌門人清理門戶,當下便即吩咐白健城把他的兒子送回大山,將事情的經過稟告掌門,他和甘武維立即去找楊炎。

  甘武維雖然不想把楊炎置之死地,但對楊炎的「惡行」,他也是極為生氣的。不過和石天行比較來說,他卻還保持幾分冷靜,一路走一路想,不禁又起了一個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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