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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決涇水 【第一節】
八月末,一場半鋤雨剛過,涇東渭北大大地熱鬧了起來。
關中各縣的民眾絡繹不絕地開進了涇水瓠口,開進了涇水河谷,開進了渭北的高坡旱?。
從關中西部的涇水上遊山地,直到東部洛水入渭的河口,東西綿延五百餘里,到處都是黑壓壓
的帳篷,到處都是牛車人馬流動,到處都是瀰漫的炊煙與飄舞的旗幟,活生生亙古未見的連綿
軍營大戰場。老秦人都說,縱是當年的長平大戰百萬庶民出河東,也沒有今日這鋪排陣勢,新
秦王當真厲害!新秦人則說,還是人家李斯的上書厲害,若是照行逐客令,連官署都空了,還
能有這海的人手?老秦人說,秦王不廢除逐客令,他李斯還不是乾瞪眼?新秦人說,李斯乾瞪
眼是乾瞪眼,可秦王更是乾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們便說,窩裡鬥吵吵甚,李斯說得好,秦王
斷得好,離開一個都不成!他不說他不聽,他說了他不聽,還不都是狼虎兩家傷!於是眾人齊
聲叫好喝采,高呼一聲萬歲,各個操起鐵鍬鑽錘,又鬧嚷嚷地忙活起來。
這片遼闊戰場的總部,設在涇水的咽喉地帶––瓠口。
瓠口幕府的兩個主事沒變,一個鄭國,一個李斯。所不同者,兩人的職掌有了變化。原先
是河渠令抓總的李斯,變成了河渠丞,位列鄭國之後,只管征發民力調集糧草修葺工具協理後
勤等一應民政。原先只是總水工只管諸般工程事務的鄭國,變成了河渠令兼領總水工,掌印出
令,歸總決斷一切有關河渠的事務。
這個重大的人事變化,李斯原本也沒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從函谷關被趙高接回,秦王嬴政在東偏殿為李斯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小宴,除
了長史王綰,再沒有一個大臣在座。李斯沒有想到的是,一爵乾過,秦王便吩咐王綰錄寫王書
,當場鄭重宣佈:立即廢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復原職,農工商各歸所居,因逐客令遷徙
引發的財貨房產折損,一律由王城府庫折價賠償;此後,官府凡有卑視六國移民,輕慢入秦之
客者,國法論罪!李斯原本已經想好了一篇再度說服秦王的說辭,畢竟,要將一件已經發出並
付諸實施的王令廢除,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更不說這道逐客令有著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撐,
年青的秦王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如今秦王如此果決利落,詔書處置又是如此乾淨徹底,李斯一
時心潮湧動,又生出了另外一種擔心––電閃雷鳴,會不會使元老大臣們驟然轉不過彎來而生
發新對抗,引起秦國動盪?嬴政見李斯沉吟,便問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說,嬴政釋然一
笑:「如此荒誕國策,舉國無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對抗,老秦人寧不知羞乎!」李斯感奮備
至,呼哧喘息著沒了話說。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書錄寫完畢,年青的秦王又召來了太史
令。鬚髮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來:「老太史記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陽,
逐六國之客,是為國恥,恆以為戒。」
「君上!丟城失地,方為國恥也!」老太史令昂昂亢聲。
嬴政額頭滲著亮晶晶汗珠:「驅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寫!」
那一刻,東偏殿安靜得了無聲息。王綰愣怔了,李斯愣怔了,連鬚髮顫抖的老太史令都愣
怔得忘記了下筆。在秦國五百多年的歷史上,有過無數次的亂政誤國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
過一次國恥刻石,可那是秦國丟失了整個河西高原與關中東部、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的生死
關頭。如今的秦國,土地已達五個方千里,人口逾千萬之眾,已經成為天下遙遙領先的超強大
國,僅僅因為一道錯誤法令,便能說是國恥麼?然則仔細想來,秦王又沒錯。秦強之根基,在
於真誠招攬能才而引出徹底變法,逐客令一反爭賢聚眾之道而自毀根基,何嘗不是國恥?「驅
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國恥之尤」,秦王說得不對麼?對極了!然則無論如何,大臣們對年
青的秦王如此自責,還是心有不忍的。畢竟,一個奮發有為的初政新君,將自己僅有的一次重
大錯失明確記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為「國恥」,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聖賢君道,也是難以
做到的。可是,天下人會如此想麼?後世會如此想麼?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國反新君者大
有人在,安知此舉不會被別有用心者作為中傷之辭?不會使後世對秦國對秦王生出誤解與詬病
?可是,這種種一閃念,與秦王嬴政的知恥而後勇的作為相比,又顯得渺小蒼白,以至於當場
無法啟齒。
大廳一陣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開王書國史不說,先自輕鬆轉開話
題,一邊殷殷招呼李斯飲酒吃喝,一邊叩著書案:「先生已經回來,萬幸也!還得煩勞先生說
說,如何收拾這個被嬴政踢踏得沒了頭緒的爛攤子?」年青秦王的詼諧,使王綰李斯也輕鬆了
起來。李斯大飲一爵,一拱手侃侃開說:「秦王明斷。目下秦國,確實頭緒繁多:河東有大戰
,關內有大旱,官署不整順,民心不安穩,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給勁。總起來說,便是一個『
亂』字。理亂之要,在於根本。目下秦國之根本,在於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國無寧日,水旱
但解,萬事可為!」
「先生是說,先上涇水河渠?」王綰一皺眉頭。
「生民萬物,命在水旱。治災之要,綱在河渠。」
嬴政當即決斷:「好!先決天時,再說人事。」
「重上涇水河渠,臣請起用鄭國。」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題。
嬴政恍然拍案:「呀!鄭國還在雲陽國獄::長史,下書放人!」
王綰一拱手:「是。臣即刻擬書。」
「不用了。」嬴政已經霍然起身:「先生可願同赴雲陽?」
李斯欣然離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兩人車馬兼程,趕到雲陽國獄,天色已經暮黑了。
嬴政一見老獄令,開口便問鄭國如何?老獄令稟報說,鄭國不吃不喝只等死,撐不了三五
日了。李斯連忙問,人還清醒麼?能說話麼?老獄令說,秦法有定,未決罪犯不能自裁,獄卒
給他強灌過幾次湯水飯,人還是清醒的。嬴政二話不說,一揮手下令帶路。老獄令立即吩咐兩
名獄吏打起火把,領道來到一間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鋪著一張破爛的草蓆,一個鬚髮雪白的枯瘦老人面牆蜷臥著,沒有絲毫聲
息。要不是身邊那支黝黑的探水鐵尺,李斯當真不敢斷定這是鄭國。見秦王目光詢問,李斯湊
近,低聲說了四個字:一夜白髮!李斯記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個寒顫。
「老哥哥,李斯看你來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獄了?」鄭國終於絲絲喘息著開口了。
「老哥哥,來,坐起來說話。」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鄭國。
「李斯入獄,秦國完了,完了!」鄭國連連搖頭長嘆。
「哪裡話?老哥哥看,秦王來了!」
鄭國木然抬頭:「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錯令,先生受苦了。」
鄭國端詳一眼又搖頭一嘆:「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沒錯。老夫確是韓國間人。」鄭國冷冰冰點著鐵尺:「可老夫依然要說,你這個嬴政
的襟懷,比那個呂不韋差之遠矣!當年,老夫見秦國無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計無處著力,幾次
要離開秦國,都是呂不韋軟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罷相離秦,呂不韋還給老夫帶來一
句話:好自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給秦國效力者,沒人善終。呂不韋不是第一
個,老夫也不是第二個。說!要老夫如何個死法?」
李斯見鄭國全然一副將死口吻,將呂不韋與年青的秦王一鍋煮,心知秦王必然難堪,諸多
關節又一時無法說得清楚,便對秦王一拱手:「君上,我來說。」一撩長袍坐到草蓆上:「老哥
哥,李斯知道,涇水河渠猶如磁鐵,已經吸住了你的心。你開始為疲秦而來,一上河渠早忘了
疲秦,只剩下一個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當年說過,引涇河渠是天下
第一大工程,比開鑿鴻溝難,比李冰的都江堰難,只要你親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
問你一句話:秦王復你原職,請你再上涇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則,逐客令?」
「業已廢除!」
「老夫間人罪名?」
「據實不論!」
「你李斯說話算數?」
李斯驟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這一問。
「先生聽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爛的草蓆上,挺身肅然長跪(長跪,這是
古人尊敬對方的一種坐姿:雙膝著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為臀部壓在腳後跟)。
此種長跪,多見《戰國策》、《史記》等史料中,後世多有人將長跪誤解為撲地叩頭的跪拜。
):「先生坦誠,嬴政亦無虛言。所謂間人之事,廷尉府已經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涇水
河渠,與韓國密探、斥候、商社、使節從無往來信報,只醉心於河渠工地。就事實說,先生已
經沒有了間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間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誠磊落,嬴政
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計嬴政荒疏褊狹,重上涇水,則秦國幸甚,嬴政幸甚!」
鄭國癡愣愣打量著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請將鄭國接回咸陽再議。」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養息好再說。來人,抬起先生。」
鄭國被連夜接回了咸陽,在太醫院專屬的驛館診治養息了半個月,身體精神好轉了許多。
其間李斯來探視過幾次,鄭國始終都沒有說話。兩旬之日,秦王親自將鄭國接出了驛館,送到
了親自選定的一座六進府邸,殷殷叮囑鄭國說,先生只安心養息,甚時健旺了想回韓國,秦國
大禮相送,願留秦國治水,秦國決然不負先生。說完這番話,鄭國依舊默然,秦王也便走了。
李斯記得清楚,那日夜半,鄭國府邸的一個僕人請了他去。鄭國見了李斯,當頭便是一句:「
老兄弟,明日上涇水!」李斯驚訝未及說話,鄭國又補了一句:「老夫只給你做副手,別人做
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窩囊水工。」
李斯高興非常,但對鄭國的只給他做副手的話卻不好應答。在秦國用人,可沒有山東六國
那般私相意氣用事的。再說治水又不是統兵打仗,不若上將軍有不受君命之權。這是經濟實務
,水工能挑選主管長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當面掃興。於是李斯連夜進宮,稟報了
秦王。依李斯判斷,秦王必定是毫不猶豫一句話:「鄭國如此說,便是如此!」畢竟,李斯原
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奪。
不想,秦王卻是良久思忖著不說話。
李斯大感困惑,一時忐忑起來,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國可就當真要麻煩了。誰知年青的
秦王卻突然問了一句:「若是鄭國做河渠令,先生可願副之?」李斯完全沒有想到秦王會有如
此想法,畢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個正式官職,驟然貶黜為副職,李斯一時還回不過神來。李
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廟堂格局要重來,先生暫且先將這件大事做
完如何?」李斯何等機敏,頓時恍然自責:「臣有計較之心,慚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業
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謀國,該要官便要,怕甚!」說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臉尷尬頓時
煙消雲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與李斯立即趕到了鄭國府邸,君臣三人直說到清晨卯時,方才將幾
件大事定了下來。第一件,明確兩人職司的改變。鄭國起先不贊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辯,才
使鄭國點了頭。第二件,確定涇水河渠重開,需要多少民力?鄭國說,民力不是定數,需要多
少,得看秦國所圖。若要十年完工,可依舊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萬民力足
矣;若要盡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時開工,至少得五六十萬民力。如何抉擇,只在秦王定奪。李
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贊同鄭國之說。但李斯不同於鄭國之處,在於李斯更明白秦國朝野
情勢。要數十萬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話所能定奪的,得各方周旋而後決斷。所以
,李斯便只點頭,想先聽聽秦王的難處在哪裡,而後再相機謀劃對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揮,非常果決地說:「關中大旱,已成秦國最大禍患,涇水河渠
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萬,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驚愕,鄭國卻點著探水鐵尺霍然起
身:「引涇之難,只在瓠口開峽。老夫十年摸索,已經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發百萬民力,至
多兩年,老夫便給秦國一條四百里長渠!」秦王回頭看著李斯:「征發民力,河渠署可有難處
?」李斯稍一思忖,奮然拱手答:「傾關中民力,征發百萬尚可。」鄭國卻是連連搖頭嘆息:「
只怕難也!自大禹治水,幾千年老規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帶口糧。目下正是大旱之後,民
眾飢腸轆轆,哪裡還有餘糧出工?沒有糧食,有人等於沒人。民人餓著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
,弄不好還要出亂子。」
鄭國幾句話,癥結驟然明確:涇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於糧食。
嬴政目光一閃:「秦國官倉,有幾多存糧?」
李斯皺著眉頭:「六大倉皆滿。可,秦法不濟貧,官糧濟工不合法。」
嬴政一陣焦灼地轉悠思忖,突然又問:「長平大戰之時,昭襄王大起關中河內百餘萬民力
赴上黨助戰,如何解決口糧?」李斯說:「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編做軍制,吃的是軍糧。」嬴
政意味深長地一笑:「水旱兩急,誰說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頭一動,恍然拍掌:「君上是說
,以軍制治水,以官倉出糧?」嬴政目光大亮:「對!只要揣摩個辦法出來,小朝會議決,教
那些迂闊元老沒話說便是。」愁眉深鎖的鄭國頓時活泛起來,君臣三人交互補充,天亮時終於
敲定了大計。
三日之後,廢除逐客令的特急王書已經飛到了秦國所有郡縣,也通過長駐咸陽的六國使節
飛到了山東各國。老秦人仇視山東人士的風浪開始回落,移居秦國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謀劃
離秦了。被河東秦軍秘密攔截下來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個官署都開始重新
運轉起來。朝野欣然,一時呼為「復政」。山東商旅與遊學士子,也陸續開始回車。尚商坊又
開市了,學館酒肆又漸漸活過來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舊臣還是滿腔憤激,天天守在王
城洶洶請命,要秦王「維護成法,力行逐客令」!呼應者寥寥,嬴政也一時沒工夫周旋,這些
老臣子們便日日聚在東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請命不休。雖則如此,大局終是穩定了下來。
八月中,咸陽王城舉行了復政之後的第一次小朝會。
參與朝會者,除了任何朝會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國正監、長史,全是清一色的經濟大臣
:大田令、太倉令、大內令、少內令、邦司空;還有次一級的經濟大吏:俑官、關市、工師、
工室丞、工大人。除了這經濟十署,便是鄭國、李斯兩名河渠官員。
清晨卯時,小朝會準時開始。嬴政一拍案,開宗明義說:「諸位,今日朝會,只決一事:
如何重上涇水河渠,根治關中大旱威脅?各署有話但說,務必議出切實可行之策。否則,秦國
危矣!」殿中一時肅然,面面相觀無人說話。過得片刻,首席經濟大臣大田令吭哧開口:「老
臣,原本主張河渠下馬,民力回鄉搶挖毛渠。幾月大旱,老臣自覺毛渠無力抗旱,似,似乎還
得上馬涇水河渠。只是,茲事體大,民人饑饉,老臣尚無對策。」大田令一說完,殿中哄嗡一
片議論開來。與會者都是經濟官吏,誰都被這場持續大旱搞得狼狽不堪,已經深知其中利害,
只礙著原先主張河渠下馬,一時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難以啟齒。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張,
經濟官員們心結打開,頓時便活泛起來。沒說兩個回合,原先主張放棄涇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
然改口,一口聲擁戴重新上馬涇水河渠。
李斯見情勢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務主管的身分,陳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緩急兩種選擇。
沒說一輪,經濟臣僚們又是異口同聲贊同「全力以赴,兩年完工」的急工方略。於是,要害關
節迅速突出:糧食來路何在?
一說糧食,舉殿默然,看著老廷尉的黝黑鐵面,誰也不敢碰這個硬釘子。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氣毫無遮掩地說出了民工軍制、官倉出糧的應對之策,並特意
申明,這是傚法成例,並非壞秦法制。秦王說罷,舉殿目光一齊聚向老廷尉––這個只認律法
不認人的老鐵面要是依法反對官倉出糧,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卻是誰也不看,一拍案
點名,要老廷尉第一個說話。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經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鏗鏘作答:「秦
法根本,重農重戰。農事資戰,戰事護農,農戰本是一體。關中治水滅旱,民力以軍制出工河
渠,一則為農,二則為戰,資以軍糧,不同於尋常開倉濟貧,臣以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
」群臣尚在驚訝,國正監已經跟著起身,慨然附議:「聚國家之力,開倉治水滅旱,正是秦法
之大德所在!老臣以為可行!」經濟大臣們見執法大臣、監察大臣這兩個執法門神如此說法,
不待秦王詢問,便是同聲一應:「臣等贊同,軍糧治水!」嬴政沒有任何多餘話語,欣然點頭
拍案,大計於是底定。各署振奮,當殿立即核定民力數額,議決開倉次序、車輛調集、各色工
匠數目、工具修葺等諸般事項。
時到正午,一切已經就緒。
次日,秦王王書飛抵渭北各縣,整個關中立即沸騰起來。
開官倉治水,這步棋正中要害。其時正在大旱饑饉之後,庶民存糧十室九空。開官倉治水
,無疑給了老百姓一條最好的出路。最要緊的一條,這次的民力征發,破例地無分男女老幼。
如此,庶民可舉家齊上工地,放開肚皮吃飯,豈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
須應徵的徭役期限。而歷來的老規矩是:民眾得益的治水工程,從來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
三,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兩季,大體上不誤農時,民眾心裡也沒有牽掛。更有一層,秦國歷
來將農事之功與戰功等同,庶民勞作出色者還能爭得個農爵,何樂而不為!如此等等,民力大
上河渠,簡直是好處多多。這還只是未來不受河渠益處的「義工縣」的民眾想法,若說受益縣
的民眾,更是感奮有加,不知該如何對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國腹地的河渠工潮驟然爆發。連職司征發民力的李斯也沒有想到,原本謀劃
的主要征發區,只在涇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縣,對關中其餘各縣只是斟酌征發義工,能來多少
算多少。不想王書一發,整個秦川歡聲雷動,縣縣爭相大送民工,一營一營不亦樂乎。旬日之
間,渭北垣坡便密匝匝紮下了一千多個營盤,一營一千人,整整一百多萬!如此猶未斷流,東
西兩端十幾個縣的民工,還在潮水般地湧來。不到一個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營盤黑壓壓
擺開,東西四百多里、南北橫寬幾十里的渭北垣坡,整個變成了汪洋人海。
面對洶洶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壯勞力。可鄭國一句話,卻使他心裡老大
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罷。鄭國板著黑臉說:「饑饉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婦幼回去吃甚?年青精
壯都走了,老弱婦幼進山採獵走不動,還不得活活餓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幾個閒
人吃飯,睜一眼閉一眼也就是了。」依著李斯對秦法的熟悉,深知鄭國這種憐憫之心是不允許
的,既違「大仁不仁」之精義,又偏離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對,秦王一定是會支
持自己的。可是,鄭國說出的,卻是一個誰也無法迴避的嚴峻事實:如果因此而引起民眾騷亂
,豈非一切都是白說?反覆思忖,李斯只有苦笑著點頭了。如此一來,老百姓便看作了「涇水
工地啥人都要,來者不拒」,對官府感激得涕淚唏噓,處處一片震天動地的萬歲之聲。
也是秦國百年積累雄厚,僅僅是關中六座大倉打開,各色糧食便有百萬斛之多。無疑,如
此巨額支撐河渠工程綽綽有餘。向河渠運送「軍糧」的大任,秦王交給了老國尉蒙武。蒙武調
集了留守藍田大營的三萬步軍,組成了專門的輜重營,征發關中各縣牛車馬車六萬餘輛,晝夜
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輸送糧草。
至此,涇水瓠口驟然成了天下矚目之地。
李斯與鄭國,也驟然感到了無可名狀的強大壓力。
李斯的壓力,在於對全局處境的洞察。秦國腹地的全部民力壓上涇水,意味著秦國沒有了
任何迴旋餘地,只許成不許敗。河渠不成,則舉國癱瘓。當此之時,山東六國一旦聯兵攻秦,
秦國連輜重民力都難以支應。這是最大的危險。為了防止這個最大的危險,年青的秦王已經兼
程趕赴河東大軍,與一班大將們商議去了。第二個危險,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貴,
然則,如此龐大的人力緊密聚集在連綿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無端放大。縣域偏見、部族
偏見、家族偏見、里亭村落偏見以及各種仇恨恩怨,難免不藉機生發。但有騷亂械鬥或意外事
件,縱然可依嚴明的秦法妥善處置,可只要延誤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誰也無法承擔的罪責。鄭
國雖是河渠令,可秦王顯然將掌控全局的重擔壓在了李斯肩上。事實上,要鄭國處置這些與軍
政相關的全局事項,實在也非其所長,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極富理事之能,看準了
此等局面只有防患於未然,便帶著一個精幹的吏員班子日日巡視民工營地,事無大小一律當下
解決,絕不累積火星。如此幾個月下來,李斯便成了一個黝黑精瘦的人乾。
鄭國的壓力,卻在於河渠工程本身。
作為天下著名水工,鄭國面臨兩大難題:第一是如何鋪排龐大勞力,使引水瓠口與四百多
里幹渠同時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這個瓶頸峽谷。就實說,年青秦王亙古未聞的決
斷,確實激勵了鄭國,萬千秦人對治水的熱切,也深深震撼了鄭國。治水一生,鄭國從來沒有
夢想過有朝一日能率領一百六十餘萬之眾叱吒天下治水風雲。亙古以來,除了大禹治水,哪一
代哪一國能有如此之大的氣魄?只有秦國!只有這個秦王嬴政!面對如此國家如此君王,鄭國
實實在在地覺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壯舉,自己這個老水工便要無地自容了。
還在民力開始征發的時候,鄭國便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謀劃:若能在今年秋冬與來年春夏開
通涇水河渠,趕在明年種麥之前放水解旱,方無愧於秦國,無愧於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將全
部工程的全部難點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圖,否則,幾百名領工的大工師便無處著手。可是
,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門、三十處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預先成圖,
卻是談何容易!然則,這還僅僅是伏案勞作之難。畢竟,十年反覆踏勘,鄭國對全部河渠的難
點是心中有數的。
真正的難點,是引出涇水的三十里瓠口。這瓠口,實際上是穿過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峽谷。
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後(西麓)便是涇水,打通中山將涇水引出,再穿過這道峽谷,涇
水便進入了幹渠。當初,鄭國在涇水踏勘三年,才選定了中山地段這個最近最難而又最理想的
引水口,並給這道引水峽谷取了個極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險,卻是北方難覓的
岩石山體,一旦鑿開成渠,堅固挺立不怕激流沖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稱最佳引水口。
十年之間,中山龍口已經鑿通,只有過水峽谷還沒有完全打通。這道峽谷,原有一條山溪流過
,林木叢生,無數高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於峽谷正中,最是阻礙水流。而今要盡快開通峽
谷,難點便在一一鑿碎這些巨大的「石象」。若沒有一個碎石良策,只憑石匠們一錘一鑿地打
,那可真是遙遙無期了。
李斯忙,鄭國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幾個司馬坐鎮。
「老哥哥,事體如何?」深夜回營,李斯總要湊過來問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錯不了。」
「瓠口幾時能打通?」
「十月開打::」鄭國只要靠榻,準定呼嚕一聲睡了過去。
燭光之下,李斯驚訝地發現,鄭國的滿頭白髮沒有了,不,是白髮漸漸又變黑了!雖說黝
黑枯瘦一臉風塵,可分明結實了年青了許多。李斯感喟一陣,本想沐浴更衣之後再看看鄭國趕
製出來的羊皮施工圖,可剛剛走到後帳入口,便一步軟倒在地呼嚕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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