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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
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
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於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於當真,更不
能因此而鬆懈國人戰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
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後發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於老諸侯眼中之
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也!君上深思之。」
然則,秦王雖然並沒有下令中止戰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
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
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
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鬱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
大戰有可能出現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嬴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
經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已經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
攻城略地之戰,而是一統天下的滅國之戰了。以戰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
語說,這是戰爭所達成的政治目標的不同。
目標不同,必然決定著戰爭方式的不同。
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於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的
各國間的所有戰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燬天下第一糧倉敖倉
;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國兵爭之典型也。從
戰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
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後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
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燒殺搶掠。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法,並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
這種由掠奪戰向滅國戰的轉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延續一百餘
年。此等律法之基礎,固然在於激勵士卒戰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一種戰法––完全徹底
的斬首殲滅戰!長平大戰,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餘萬,俘獲二十餘萬而坑殺之。其根本
,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
戰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
反,給未來一統大國留下無窮後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
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戰,必需求戰。歷來戰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若對己方不利,則
應多方尋求避戰。然則,一統天下之戰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
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大戰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
「不戰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的。譬如以強兵
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
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後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周三代以來,
沒有不戰而能一統天下者,而只有經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天下。
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滅國必戰,戰而有度。」這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滅趙大戰之後,王翦已經是天下公認的名將了。作為戰國兵家的最後一個大師,尉繚子
曾經備細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場制勝,
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談何容易!」以後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
戰,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鍵的三次大戰;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王翦
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膩的戰法順利滅國。不戰則已,戰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覆
。這是後話。
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於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
由於燕國熱誠謙恭,獻地獻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
一種期冀實現的謀劃:以燕國不經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範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
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
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
如此可行麼?此等疑慮,王翦並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
、李斯、尉繚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
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
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荊軻赴秦,途經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別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間營探聽得一清
二楚。當時,王翦對此事的評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國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與這個上卿荊
軻的密謀,未必得到燕王喜與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別之行,故有壯烈悲歌之聲。
果真如此,燕國廟堂不久必有內亂,不妨靜觀以待。不想,荊軻離開易水南下,僅僅旬日之間
,咸陽便有快馬特使兼程飛來,向王翦知會了一個驚人消息:燕使荊軻,昨日行刺秦王,已經
被當場處死!攻燕大軍立即做好戰事準備,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驚愕之餘,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種種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達,王翦立即開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則,當即派出反間營精幹斥候
三十人,喬裝商旅,秘密進入薊城,立即接應頓弱回歸易水大營。第二則,立即於幕府聚將,
宣示了荊軻刺秦的驚人消息,卻嚴令在秦王特使到達之前不得洩露軍中。第三則,立即派出王
賁率五萬鐵騎,插入燕國與殘趙代國之間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斷兩國會兵通道。第四則
,快馬特使知會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銳飛騎,遮絕燕國北逃匈奴之路徑。
王翦大軍悄無聲息地緊張運行之際,李斯趕到了。
洗塵小宴上,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縱然王翦深
沉不動聲色,額頭也冒出了涔涔細汗。之後,李斯又詳盡地敘說了廟堂重新會商的新方略。李
斯說,秦王與大臣們一無異議地認定:一統天下必經大戰,不戰而欲圖滅人之國,無異於癡人
說夢也!此間,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將軍王翦對秦軍將士宣示的「滅國必戰,戰必有度」的八字
方略。李斯心細,特意帶來了從史官處抄錄的君臣會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說
辭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史官錄寫的「王云」是這樣一段話:「
「燕國詐秦稱臣,我欲懷柔待之,實乃嬴政欲做周天子大夢也!燕國獻地獻人,掩飾行刺
之舉,足以證實:沒有議出之一統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統天下!燕國刺秦,好!破去了嬴政天
子大夢!也立起了上將軍『滅國必戰』之長策偉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後,嬴政不做周天
子,不圖以王道虛德使天下臣服。秦國,要實實在在地一統天下!嬴政,要做實實在在的天下
君王!不是打出來的江山,嬴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長長地吁了一聲。
「上將軍寧無對乎?」李斯有些驚訝了。
「秦王明銳如此,夫復何言!唯戰而已!」
如果說,此前的王翦對秦王及一班廟堂之臣能否在荊軻刺秦後深徹頓悟尚有疑慮,此刻看
完這段「王云」之辭,諸般疑慮已經蕩然無存了。王翦深知,這位秦王一旦認清事實本來面目
,其天賦悟性遠非舉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徹明晰,往往遠遠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對如此秦王,
王翦當真是沒有話說,只有心無旁鶩地準備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將鼓隆隆響起。王翦升帳,先請李斯對刺秦事件與廟堂新方略做
了宣示。秦軍大將們怒火中燒,異口同聲憤然喊打。之後,王翦指點著燕國地圖,下達了對燕
戰事的總體部署:先期出動的王賁部不動,繼續掐斷燕代會兵通道;楊端和、李信兩大將各率
五萬輕裝步騎,前出易水之西做兩翼駐紮,直接威脅燕國下都武陽與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
親自率領二十餘萬中軍主力,以大將辛勝為副,攜帶大型攻堅器械,從中央地帶西進,選定最
合適的時機渡過易水北上。
旬日之後,諸般預備就緒。在王翦主力正要渡過易水之際,從薊城被秘密接回的頓弱卻帶
來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國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聯結殘趙勢力,又從遼東調回了十萬邊軍,
要三方會兵與秦軍決戰。
「太子丹瘋了麼?」李斯簡直不敢相信。
「春秋戰國以來,燕國清醒過幾回?」頓弱一陣大笑。
「刺客之後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讚嘆了一句。
「上將軍如何應對?」對燕國的掙扎,李斯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儘管,在咸陽會商時,李斯與尉繚是一力贊同王翦滅國必戰方略的。然則,對燕國在刺秦
失敗後的情勢評判,李斯始終都不贊同秦王對燕國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於,李斯有一個堅定
清晰的判斷:荊軻刺秦慘遭失敗之後,燕國必然舉國震恐慌亂,不是舉國降秦,便是北逃匈奴
或東逃遼東;縱然秦軍想打大仗,也沒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對王翦的大舉部署,李斯在心
底裡是有小題大做之非議的,只不過自己畢竟不是大軍統帥,不宜直然否定罷了。如今,頓弱
帶來燕國竟要大舉會戰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過神來––燕國殘破若此,還要撲過來與秦軍
會戰,世間當真有這等飛蛾投火之舉?
「他要會戰,會戰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薊城陷入了緊張慌亂而又亢奮無比的巨大漩渦之中。
荊軻刺秦慘遭斃命,對燕國朝野不啻當頭一聲驚雷。當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副使秦舞陽
運回薊城時,太子丹驚愕攻心,欲哭無淚,還沒哼一聲便昏厥了過去。夜來,太子丹突然醒來
,撲到荊軻屍身,捶胸頓足大放悲聲,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後來,太子丹宣召秦舞陽,要詢問
荊軻身死的詳細情由,得到的稟報卻是:秦舞陽已經瘋傻了。太子丹大怒,驅車趕去燕酩池,
立即便要殺了這個使燕國蒙羞的宵小之輩。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卻又一次驚愕愣怔欲哭無
淚了。破衣爛衫的秦舞陽,披散著長髮,揮舞著一根短小的樹枝,有聲地吼叫著,刺殺著,追
逐著,笑罵著。最後,秦舞陽大張兩腿,箕坐於地,連連戳刺著自己的胸口與全身,吼叫得奄
奄一息之時,竟猛然跳起來一下子撲進了碧藍的池水––太子丹終於明白了,秦舞陽的瘋癲追
逐,分明正是荊軻在咸陽王城的刺殺場面。眼睜睜地看著秦舞陽投水,太子丹這才想起荊軻對
秦舞陽的蔑視,禁不住罵一聲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荊軻刺秦,原本是驚世密謀,被包藏得嚴嚴實實。如今驟然在燕國朝野哄傳開來,市井鄉
野廟堂,無不驚訝萬分聚相議論,紛紛回想當年的種種神秘跡象。一時之間,連面臨的亡國危
局也似乎沒人顧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連夜趕赴父王在燕山深處的行宮,
向父王稟報了荊軻刺秦失敗的全部經過,末了沮喪道:「荊軻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國危亡已
迫在眉睫,唯請父王決斷國策。」
「沒殺成便沒殺成,也叫嬴政吃一大嚇!」
燕王喜非但絲毫沒有責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陣哈哈大笑。至於危亡國策,燕王喜一邊在厚
厚的遼東地氈上轉悠著,一邊這樣說:「我大燕自召公立國,危絕者不知幾數次也!可誰滅了
燕國?沒有,一個沒有!凡欲滅燕者,終歸自滅!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趙國不強
大麼?燕國攻趙多少次,沒有勝過趙國一次!可他趙國,縱然戰勝,又能奈何?終歸還不是自
家滅亡!我祖燕昭王破齊七十餘城,尚且沒有滅齊。他秦國,能滅我大燕?不能!秦軍縱然佔
我督亢,我還有遼東,照樣聚兵存國!其後光復故地,依舊還是大燕國!我大燕立國八百餘年
,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幹餘脈,天命攸歸,秦國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當真危局之時,
老父自會出面化險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來。
「我欲聯結代國合縱抗秦,父王以為如何?」
「好!合縱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創,正當其時也!」
「只是,燕國腹地只有二十萬將士,兵力稍嫌單薄。」
「作速調回遼東十萬邊軍,便是三十餘萬!代國若能出動十萬兵馬,我便有四十萬大軍,
與秦軍便是勢均力敵!會戰擊秦,一戰而滅秦軍主力,功績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動著雪白的
頭顱,竟比太子丹還要慷慨激昂幾分。
「遼東邊軍,原是為父王預留後路,兒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陣道:「秦開當年平遼東,留下了十五萬大軍
。你調十萬過來,還有五七萬。縱然戰敗,我等進入遼東,還可再發高句麗軍。後路多有,子
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漸漸活泛起來。自他從秦國逃回,老父王的鬱悶衰老是顯而
易見的,將國事交給他時,也分明流露出一種暮年之期的無可奈何。此後每遇太子丹稟報國事
,老父王不是靠在臥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獵場的山頭上看士兵追逐野獸,目光中的那種茫然,
每每教太子丹心頭一陣震顫。也就是說,自從太子丹逃秦歸燕,所接觸的老父王,處處都是一
個行將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國面臨危局,老父王卻驟然顯出一種傲視天下的崢嶸
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兒子的太子丹有些臉紅起來。顯然,支撐父王的,是天子血統
的貴冑之氣,是篤信先祖陰德可以庇護社稷於久遠的坦然,是對秦國以蠻夷諸侯坐大的一種其
來有自的蔑視。認真想起來,太子丹又覺得老父王有些迂闊,如同那個篤信禪讓制的先祖燕王
噲一般。畢竟,太子丹久在秦國為質,知秦之深,甚或過於知燕。然則,太子丹還是為老父王
的這種獨特的執著所感動。畢竟,這種執著能使老父了無畏懼之心,面對滅國危局而能將命運
託付於天命陰德,罕見地坦然應對之。說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國不滅?
能在將死將滅之時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與強大的秦軍會戰,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氣壯勇
的太子丹反倒不能麼?––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來。
此時,正逢荊軻好友宋如意回到薊城求見太子丹,請為荊軻大行國葬。聞得太子丹決意與
秦軍會戰,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為燕國謀劃出一個成事之局:大肆鋪排荊軻葬禮,秘密邀集
代國、齊國、魏國、楚國並匈奴單于會葬,達成合縱聯軍,大舉會戰秦國!太子丹當即拍案決
斷:派宋如意為特使,趕赴最要緊也是最可能達成盟約的代國;其餘四名能事大吏,分別趕赴
齊、魏、楚與匈奴,約期一月之後會葬荊軻。與此同時,太子丹以燕王名義下書朝野:上卿荊
軻為天下赴義,大燕舉國服喪,以彰烈士志節。王書頒行三日,燕國城鄉觸目皆白,國人憤激
流涕大呼復仇之聲幾乎淹沒了薊城。太子丹趁勢而上,立即下令各郡縣征發義勇,入軍抗秦。
這時,宋如意從代國匆匆歸來,非但帶來了代國將以十萬之眾結盟會戰秦軍的好消息,還帶來
了代王趙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連夜舉行大宴,為代王趙嘉的特使洗塵。
這場小宴密商,一直持續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舊趙國平原君趙勝之孫,名曰趙平。這個趙平,在趙國滅亡之前已經承襲了
平原君封號。趙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於趙平的謀劃擁戴。趙嘉做了代王,趙平便做了代國
的丞相。趙平氣宇軒昂,全無故國破滅後的委頓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氣勃勃,談吐之間氣度揮
灑,儼然大國名臣。太子丹一見之下,竟是大為歆慕。趙平先大體敘說了代國情勢:秦軍破趙
之後,趙國有封地的貴冑悉數逃亡,漸漸匯聚到代郡;去歲立冬之時,擁立趙嘉為代王,號為
代國;目下之代國,有土地三百餘里,民眾五十餘萬,官吏軍兵與王城君臣合計二十餘萬。末
了,趙平慷慨激昂道:「趙國,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萬,仍算得一個中等諸侯國也
!會戰抗秦,代王將出精兵十萬,連同燕國三十萬大軍,戰勝秦軍大有成算!」
「代國以何人為將?」太子丹最擔心沒有大將統軍。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國丞相麼?」太子丹驚訝了。
「將相一身者,戰國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誠能為將,勝秦有望!」宋如意著意讚嘆了一句。
「兩國聯兵,存燕復趙,全賴平原君也!」太子丹鄭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請平原君
為聯軍統帥,統一調遣會戰秦軍,君幸勿復燕國之誠也!」
「太子信平,夫復何言哉!」
觥籌交錯中,會戰大計決斷了:代國趙平為聯軍統帥,燕國宋如意為軍師;無論他國出兵
與否,兩國都將在秋八月會戰秦軍!其後半月之間,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無所成。齊國
已經淪為偏安避戰之海國,篤信齊秦互不攻戰盟約,多年疏離中原,根本不想捲進對秦戰事。
魏國倒是有大臣躍躍欲試,誰知剛剛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卻是畏秦如虎,連燕國特使見也不見,
便一口回絕了。楚國的春申君已經死了,楚國也如同齊國一樣,抱定了迴避秦國之策,以山遙
水遠鞭長莫及為說辭,回絕了燕國。匈奴單于倒是雄心勃勃,無奈卻被蒙恬大軍卡住了南下咽
喉,根本無法越過陰山;老單于便以相機助戰為名,答應拖住蒙恬大軍,不使其南下助戰王翦
的主力大軍。
太子丹立即趕赴燕山行宮,對燕王喜稟報了諸般進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擔心四方拒絕
合縱,只擔心燕國三十萬大軍沒有統軍名將。燕王喜頗為神秘地一笑,極其自信地搖著一顆雪
白的頭顱道:「國運昌盛,非在名將,而在借力也。當年,先祖燕文公首創合縱聯軍,燕國有
名將麼?沒有!目下,有趙代之平原君足矣!趙人國史雖短,卻是好勇鬥狠之邦。我軍交給趙
將統領,無論戰勝戰敗,皆有好處也!」「父王此說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
!」燕王喜一臉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戰勝,天下皆以燕軍為會戰主力,功自在燕!戰敗
,天下皆以趙人為將,屈我燕國大軍而罵之,罪不在燕!你說,這不是兩樣好處麼?」太子丹
大為驚愕,默然躊躇一陣,終究還是吞回了想說出的話。
事實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將大軍交給趙人統率,實在是因為人才凋零,自己尋覓不到一個足以率軍會
戰的大將。派宋如意做軍師,也同樣是無奈之舉。畢竟,燕國出動三十萬大軍,不能在統帥幕
府一個人沒有。可是,父王卻將燕國的無奈,看做一種最好的逃罪奪功的權謀之道,不亦悲乎
!爭辯麼?沒用。不爭辯麼?心頭實在不是滋味。畢竟,燕國不能沒有這個老父王。雖在兩次
慘敗於趙國之後荒疏國事,然則,老父王對遼東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太子丹雖執掌了國事,但
實際軍權,卻還是在父王手裡。譬如遼東究竟有多少兵馬,太子丹是說不清楚的。其實,荊軻
做上卿時,也未必整日謀劃刺秦,而曾多次與太子丹秘密會商強燕之策。荊軻說,燕國要中興
,必須傚法樂毅變法強軍,只要太子丹決意興燕,老燕王阻力不須顧忌。從荊軻明亮閃爍的目
光裡,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驟然閃現的殺氣。是的,只要他點頭決斷,以荊軻之能,使父王
銷聲匿跡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還是斷然拒絕了。畢竟,他在離國二十餘年後歸來,父王
還是器重他,甚至依賴他;縱然父王不交出兵權,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內亂。荊軻一死,心痛得
快要瘋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閃念竟然是:若將荊軻留在燕國變法強軍,或許才是正道!––
然則,一切都過去了。唯一既能激勵人心,又能承擔大任的荊軻,已經死了。此刻,太子丹是
真正的孤掌難鳴了,除了與父王一心協力保全燕國,他還能做何等事情?至於燕國能否保全,
或許當真要看父王篤信的那個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復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見了榻前侍女驚恐無比的眼神。正要發作,太子丹卻驟然
愣怔了––侍女身後的六尺銅鏡中,一顆鬚髮霜雪的白頭正直愣愣睜著雙眼!他是誰?是自己
?倏地,太子丹心頭轟然一聲頭疼欲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八月秋風起,燕代兩國的聯軍隆隆開向燕南之地。
還在燕代密謀聯結的時候,李信楊端和一班大將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後再破代軍的對策。對
此,李斯也是贊同的。王翦卻篤定道:「燕代調集大軍會戰,正是我軍一戰定北之大好時機,
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國自可一戰而下。然,代趙軍若是不戰而逃,顯然便是後患,兩
戰三戰,何如一戰決之也!」李斯憂心忡忡道:「果真齊楚魏三國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
南下,我軍豈不四面陷敵?不如先下燕國,以震懾他國不敢北來。」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國
能促成六方合縱,老夫求之不得也!戰場越少越好,敵軍越多越好。此目下秦軍之所求,長史
何慮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來用兵,皆以不多頭作戰為上,何上將軍反求多路
敵軍同時來攻?」王翦道:「長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勢,非常道也。天下大國盡成強弩之
末,縱然六方齊出,皆疲惰烏合之眾,何懼之有哉!譬如燕國,兵馬號稱三十萬,實則一無統
兵大將,二無實戰演練,三無堅甲利器,四無豐厚糧草;彼所以延遲至秋來會戰,實則欲在戰
敗之後逃入遼東,使我軍不能在風雪嚴寒之季追殲而已。未戰而先謀逃路,其心之虛可見也!
代國更是驚弓之鳥,十萬大軍至少有三四成是傷殘士卒;將相一身之趙平,貴冑公子未經戰陣
,卻被燕代定為統帥,不足慮也!凡此等等,縱有大軍百萬開來,老夫只拿四十萬破他。謂予
不信,長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穩健著稱的王翦,如何突然變得豪氣
縱橫,視天下敵國如草芥,莫非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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